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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

_6 丁邦文(当代)
连夜回到市里,冯市长居然没睡。黄一平赶到冯宅,让冯市长当场听了录音,看了笔记,又把当时场景、气氛等环境背景作以详细描述,尤其对瞎子的语气、神态作了一番绘声绘色的重现,令冯市长脸色终于慢慢放松转晴。
很显然,冯开岭对黄一平此行非常满意,甚至夹杂了些许感激。
当黄一平转述瞎子收下那块玉的种种细节时,冯市长笑得很开心。他说:“上帝在对一个人关闭一扇门的时候,一定会同时为他打开另外一扇窗。瞎子眼睛不灵,嗅觉、触觉就特别灵敏,甚至身体周围的气场也比常人奇特。再说,算命这事本来就应当十分虔诚,没有不给钱物的道理。”
其实,黄一平有数,冯市长的那块和田玉,是于海东前年新疆之行花了大代价买来,现在用来换取对未来命运的预测,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看着冯市长小心翼翼地把从瞎子那里带回的东西收藏起来,黄一平悬着很多天的一颗心,终于又咚地一声落回原处。这一夜,冯市长该睡个好觉了吧。他想。
副书记张大龙和副市长秦众很可能结成某种同盟!这就意味着,两个原本利益冲突的竞争对手,将可能联起手来共同对付冯开岭,原先的某种平衡会打破,冯开岭面临的形势便由优势在握变为急转直下,乃至命悬一线。
这个信息,是黄一平在市府秘书聚会上获悉的。聚会结束,虽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黄一平还是马上给冯开岭打了电话。
冯市长一改往日的沉着内敛,连忙说:“快到家里来详细说。”
黄一平不敢怠慢,当即打车赶往冯府。
这时,省委组织部在阳城的民主推荐与测评刚刚过去一个多月,距离市府班子换届时间越来越近,眼看着省委就要正式研究确定市长候选人,然后组织人员下来考察。
阳城市长推荐、测评的结果,与当初预料基本一致——在所有被推荐提名者中,意见相对集中且条件过硬者只有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市委副书记张大龙、副市长秦众三人。按照民主推荐情况排序,冯开岭列在首位,张大龙居中,秦众殿后,冯、张二人呼声相对较高。最后民主测评下来,三人的得票总数相差不多,特别是冯开岭与张大龙之间仅仅差了十几票,档次并没有完全拉开。
根据年处长私下里透露的信息,市委洪书记首先推荐了冯开岭,对他的德、能、勤、绩、廉方面的评价总体也还到位,尤其对他在常务副市长任上,大刀阔斧进行城市改造与建设,大力度修正过去城建理念、规划谬误方面,给予了比较高的评价。不知内情者听则听之,像年处长那样熟知阳城政坛情况的人,自然就听出其话外之音——在褒奖冯开岭的同时,也顺便将丁松狠狠踩了一脚。不过,这个老奸巨滑的官油子,并未在推荐和表扬完冯开岭之后就此打住,而是话锋一转,给年处长下了个不大不小的套子:“像冯开岭同志这种德才兼备的干部,估计省委和你们组织部门不会只有一种任用方案。如果对他另有更加重要的使用,那么,我再推荐一个人选。”这个人选,自然就是市委副书记张大龙。对张大龙的评价,洪书记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与周密准备。他着重介绍了张大龙在乡镇、县里任职的经历与政绩,再三强调作为一个地级市长,拥有基层实际经验的重要性,而且,以近乎悲情的语调,强化了年过半百的张大龙,多么需要在官途的最后一站上,坐上市长这个位置,既是他为党和人民的最后一搏,也是组织上对他的一种同情与安慰。事后,年处长对冯开岭说:“假如不是因为你的因素,或者另换了一个人在场,也许就会被他的煸情所打动。”
到了市长丁松那里,倒是说话爽快,直截了当:“阳城市长第一人选,当然非冯开岭莫属。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至少目前没有比他更适合者。”毕竟在政府班子里相互配合多年,冯开岭帮他支撑城建、交通这一大摊子,啃的是政府里公认的硬骨头。丁松搿开指头,将冯开岭近几年所做工作一一列数,对其勤奋、踏实、能力、政绩充分肯定。当然啦,他对冯开岭也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比如为人内敛,心机甚重,不易交心,特别在处理委、府两边矛盾上,瞻前顾后,缺乏是否观念,旗帜不够鲜明,等等。当年处长问起是否还有另外人选时,丁松当即十分警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市委那边已经推荐了什么人?”接下来他警告年处长:“千万不要受骗上当,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他看来,市委那边个别人,是想趁这次换届浑水摸鱼,把阳城市委市府变成自己的家天下。“如果有人阻挠冯开岭同志担任阳城市长,或者组织上对他另有考虑,那么,政府这边还有一个人选,那就是副市长秦众。这个同志,本来就是你们省委重点培养的对象嘛,下来这两年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给他压点担子肯定成长进步更快!”
至于下属的部、委、办、局、院、行社,以及各个县(市)、区的主要负责人,从最后得票比例的分布情况看,冯开岭占有相当的优势,估计黄一平背后做的那些工作,基本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只是,智者千虑果然必有一失,几十位离退休的地、市级老干部那儿,冯开岭忽视了,黄一平也是无能为力,却让张大龙钻到空子捡了便宜。那些离退休多年了的老干部,远离了政坛,也渐渐被政治所淡忘,可他们对政治的热情不仅丝毫不减,有的甚至还老且弥坚、与日俱增。这种对政治的热情,平时由于信息的日益闭塞,其关注面往往越来越狭窄,最后甚至慢慢聚集在某一两个点上。最近几年,则相对集中在腐败与物价上,尤其日益疯涨的房价更让他们愤愤不平。事实上,就他们中的很多人而言,在位时已然用足职权,为自己备足了面积宽敞、价格便宜的住房,得其阴庇,其子女也往往大多安排在收益丰厚的机关事业单位,不论房价多高,他们及其子孙皆非受害最深一族。可是,他们仍然要大骂特骂该死的房价,既泄心头之不平,也显示他们的存在。这一骂不要紧,倒给张大龙提供了捞分的契机。在市委那边,张大龙长期分管老干部工作,平日常做些类似糊、涮、抹之类的泥瓦匠活计,把老干部们哄骗得不错。这次民主推荐与测评之前,他又特地召开了一个老干部座谈会,鼓动老干部给政府提意见,特别把话题引导到房价上,结果,分管城建、规划、房管的冯开岭就倒了大霉,在会上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如此,冯开岭原本遥遥领先的得票,因了老干部的一次测评,马上就被拉了下来。
所幸的是,最终结局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冯开岭仍然排在首位。可是,假如张大龙、秦众接下来真搞了什么动作,就像那三国时代刘备、孙权招亲结盟一般,那么纵然冯开岭再强势,双手也断然难敌四拳。因此,冯市长半夜得到黄一平报告,马上就从床上跃起,当即召他前来细说情况,商议对策。
黄一平气喘吁吁赶到,冯市长已在客厅沙发上坐定,一副十分警觉模样。
“消息来自小吉,应该不会有误。”不待坐定,黄一平马上一五一十细说原委。
原来,市府一帮秘书例行聚会时,又是丁市长秘书小吉酒多了,席间悄悄把黄一平拉到僻静处,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张大龙副书记最近极力拉拢秦众副市长,两人有结成同盟的趋势。前者仗着市委洪书记撑腰,一心做着市长美梦,许诺先让秦众做常务副市长,分管政府里最重要的几个部门,等洪书记提拔到省里了,他和秦再分任党政一把手。秦众虽然在省里也有些后台,但自知资历不够,难敌冯、张两个强劲对手,或者也经过了省里什么高人指点,已有暂退一步、以退求进的念头,因此就听从了张大龙的安排。”黄一平听了,心里大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问:“他们做这事丁市长不知道?”小吉说:“丁市长也是从别人那里间接获悉,而且知道后非常生气。他虽然马上就要到政协上班,却不想让洪书记一系在委、府两边都一手遮天,因此把秦众叫到跟前痛骂一通,说你怎么这样不长眼色,跟着那帮混蛋哪里能有你的好处,做梦吧!”小吉酒喝多了,叙述得却一丝不乱,模仿丁市长语气也是惟妙惟肖。
听完黄一平的汇报,冯市长神色立马冷峻起来,眉间的川字拧得几乎变了形,右腮咬嚼肌抖动得完全没了规律。见此情景,黄一平的心也骤然抽紧,与其说他对冯市长前途担忧,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把握。他知道,此时自己和冯市长的命运,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地拴在了一起。
多亏了自己及时组织这次秘书聚会,否则,哪里能获得如此重要的情报啊!
正文 第十二章
阳城市委、市府秘书班子,不定期有个聚会,已是延续了二十几年的一个传统。
这次聚会,轮到黄一平做东,时间有些提前。由于前一阵帮助冯市长在下边跑选票,紧接着又处理那个狗屁记者黄光明的事,把个黄一平忙得瘦掉好几斤肉。于是,为了让自己借机放松一下,他就提前张罗一帮秘书聚会。
据说,阳城机关里这种秘书聚会最早可以上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其时,全国沿海发达地区的地委、行署一级建制普遍撤销,地、市刚刚合并,原来地区和市里的两套领导班子合成一套班子,秘书班子自然也归拢一处。那阵子,正是拨乱反正之后不久,改革开放如火如荼,严打、清除精神污染等等大型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会议材料多,领导讲话多,各种文件也多,市委、市府办公室便显得人手紧、事情杂,经常需要加班加点赶材料。而且,那会儿办公手段原始,写作、打印讲话稿、会议材料之类不像现在直接可以在电脑上进行,利用网络传输可以一条龙作业。通常情况下,一个主管秘书写了初稿,先交给主任修改,再誊抄了送给秘书长和市领导审阅,而后再交给文印室一个字一个字地用手工敲打出来,最后校对无误了油印、装订,全套工序都是手工操作。如此一来,两办的秘书们不仅星期天、节假日经常不得休息,平日熬夜也是家常便饭。再加上,当时秘书班子和领导的组成一样,一半来自原地委、行署,一半来自老的市委、市府,刚刚捏在一起难免有些不协调,亟需通过某种方式实现粘合。因此,足智多谋的秘书长、主任们便用了心思,每当节假日或夜里加班,就轮流掏腰包请客,或者是每人一只烧饼、一碗馄饨,或者是点几只小菜就三五斤黄酒,数九寒冬则大都聚到楼下小店打来一钢筋锅滚烫的羊杂碎汤,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喝谈笑,饱了肚皮,也增进了相互了解与感情。久而久之,就形成习惯甚至制度,隔三差五大家聚一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贵,热闹为主。
到九十年代冯开岭做秘书那会儿,领导队伍扩大了,秘书队伍也随之壮大,基本上每个市领导都相对固定了专职秘书,人手似乎不像过去那样紧张。而且,随着办公自动化水平的提高,文稿写作、印刷、装订全部机械化、自动化,工作效率大幅提高,不再需要过去那种大兵团作战,秘书们集聚在一起加班赶材料的现象渐渐稀少。但是,聚餐的传统却没有丢掉,只是形式由不定期改成了定期,通常每年利用五一、十一、春节搞那么三四次,地点也不再是楼下小店、办公室、家里之类,一般多是在某个有点特色、价格实惠的餐馆。有时,十几、二十来人挤在由一张大桌子上,杯般碗碟堆得重重叠叠,挤得屁股靠屁股椅子挨椅子,搛个菜敬个酒费了老鼻子劲,可是大家感觉非常愉快,较少有人无故缺席。
等到黄一平跟了冯市长,秘书队伍已然比过去更庞大,办公室下边分出若干小部门,以前叫科,现在称处,两办合在一起聚会显得过于拥挤。另外,市委、市府主要领导矛盾公开,弄得下边的秘书也非常难办,上头两大要员整天踢脚绊腿抽梯子,下边秘书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好象反差太过强烈。于是,聚会不再是市委、市府两办合在一起搞,而是分开进行、分中有合。两边总体上是每个月聚一次,市委那边逢双月,市府这边逢单月。洪书记、丁市长的秘书,得益于其特殊身份,基本上两边都参加。冯市长还不是常委时,黄一平只参加市府那边的单月聚,后来冯市长进常委变常务了,黄一平就和市长丁松的秘书小吉一样,两边都参加。至于聚会地点,曾经一度流行放在大型酒店、豪华休闲中心,集吃、喝、歌、舞、洗、按于一体,名义上是各个秘书请客,实质由关系单位买单或者干脆签上领导名字。自从市委洪书记的那个秘书嫖娼事发,秘书长有指示,秘书们也自律,就不再在公共场所聚会,而是放在机关里某个单位食堂,或下边企业的招待所进行。
按说,现在秘书队伍庞杂了,人际关系淡薄了,这种聚会应该越搞越稀松,最终趋于寿终正寝才对。可是很奇怪,一帮秘书们还是不肯放弃,而且逢聚必是一头劲,只是人员在慢慢精减,活动渐渐有些走向地下的味道。过去,不管你是机要秘书还是文字秘书,是跟领导还是蹲办公室,见者都有份儿,现在只有跟在常委、市长们后边的贴身秘书才有此资格。以前聚会都是公开约、当面请,喧喧嚷嚷不避任何人,要的就是个热闹,时下则短信、电话个别联系,搞的都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究其实,就像整个官场那样,已然形成了一种专属于秘书的党派、山头、圈子。
黄一平原本对这种聚会兴趣不浓,感觉有些庸俗与无聊,另外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与是非。可是,几年参与下来,竟慢慢体会到其中乐趣、奥妙无穷,因而也就渐渐习惯且乐在其中。他发现,秘书们热衷于这种小型聚会,固然有某种从众心里在,是谓你请我请大家都请,不能因为自己的例外坏了规矩,显得与众不同、格格不入。可是,透过这种表象往深一层次探究,却也折射、透露出秘书这行,其实也是孤单、寂寞且值得同情的一个弱势群体。身为秘书,不用管你跟的是多高级别领导,外人看起来整天被人前呼后拥,灯红酒绿、山珍海味应酬不断,可那热闹、繁华景象却距你相当遥远,甚至根本就与你无关。别看秘书在人前风光无限,其实却永远处于被动、从属地位,时刻须提醒自己,走路脚步要轻、步幅要小、姿态要低且不能冒在前边,说话不能抢嘴多舌、高声朗调、喧宾夺主。领导在那边主桌主座上细斟慢饮,你则只能在楼下某个角落里赶紧随便吃点,根本没人理你不说,还得早早在某个领导容易望见处等候,随时听从召唤、支使。等到酒足饭饱了,领导在牌桌、桑拿间、歌舞厅娱乐放松,或者早早进到温柔之乡酣然入睡了,秘书还得熬夜整理当天文书,或是准备第二天的领导讲话。如果遇到的领导脾气、修养好,对手下宽容、温和,那倒也算运气不错,倘是遇到一位不好侍候的官员,或是再加上母夜叉一般的首长夫人、刁蛮无理的少爷小姐之类,那秘书就算倒大霉了。在阳城市委、市府机关史上,就曾发生过书记夫人掌掴秘书、副市长孙女让秘书四肢着地当马骑的故事。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秘书又是一个充满无限辛酸的职业,不是其中人焉知其中味啊!也因为此,大家既然都是秘书,就希望隔段时间能在一起聚聚,放开手脚吃喝也好,嬉笑打闹也罢,不过借故倾诉、发泄、放松一番。这当中,虽然也有大秘书、小秘书之说,是谓有些秘书跟的官大了,难免就趾高气扬一些,可一帮秘书厮混一处,终究不像在领导跟前,等级不是那么森严,也无需低声下气说话、耷拉眼皮看人,说到底,彼此有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同声相求的亲近与热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除此而外,这类聚会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味:别看大家目前都是低眉顺眼的小秘书,可几年一过,说不定就如冯开岭一样,成了说一不二的领导。今天大家同在一个部门共过事,又经常同坐一张桌子上吃饭,就颇有点当年一道扛过枪、一起下过乡的意思,有朝一日苟富贵了,但求真能勿相忘。话再说得不客气一点,秘书就像当年欢笑场上女子,吃的不过是青春饭,铁打的领导流水的秘书,或赎或卖将来终究是要放出去,万一有如港星梁洛施那般嫁入豪门者,大家不都乐得跟着沾光嘛。
这次的例行聚会,黄一平做了精心准备。他预先向冯市长做了报告,把时间定在星期六晚上,地点放在交通局食堂。
“办公室里几个同事想小聚一下,借贵方宝地一块,打个秋风。”黄一平一个电话打到交通局长那儿,也不多说客气话,更无需绕什么弯子,直道其详。
局长当然是明白人,别的也不多说,只问:“几位?什么标准?要不要局里班子成员陪同?”
黄一平也不客气,直言答道:“酒要国宾茅台,绝对不能有假货;菜以江鲜为主,河豚一定要个头适中、体格肥硕些的;香烟软中华就行,多备些就是。你们局长大人都忙,就不必陪同了,我们自娱自乐。”
“那好,我让局办主任办理,你有什么要求直接找他,除了出台陪睡的小姐,保证有求必应。”局长已经不是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自然知道如何处理才能让黄大秘书满意。虽然贵为一局之长,手下也有上千号人,可对黄一平这类市长秘书,还是得服侍到位,否则他在背后稍用把力,说不定就让你摔个鼻青脸肿。
提前两天,黄一平短信一一发出,又分别打过电话,很快就收到各位秘书同僚的热烈回应,表示知晓并乐意成行。如此,就算万事俱备,只待到时由着一帮秘书兄弟吃喝闹腾了。
对于这种定期举行的小型聚会,表面看上去似乎很随意、松散,好象只是一时兴起之举,其实不然,每次聚会都是精心组织,充分准备。譬如聚会时机,一般只能选在星期六或星期天晚上,是考虑领导秘书平时很难掌握自己的时间,唯有双休日领导公务活动少,秘书们通常比较空闲。再譬如人员,为把人约齐,就尽量打足提前量,反复约定时间、地点,甚至不怕麻烦三番五次敲定,最后也还总有人缺席。但是,无论什么人缺席,两个一把手的秘书不宜缺,一切时间都会将就他俩。当然啦,近来风传冯市长可能由副转正,黄一平也就成了不可轻易缺席的对象。聚会的场合,既然不宜放在领导光顾频繁的大型宾馆,却也不可随便置于那种档次低下的小店,所选机关委、办、局食堂或者企业宾馆、招待所,也得有些规模与特色。当然啦,时下阳城机关的那些食堂也好,大型企业的招待所也罢,绝不像一般单位的普通职工食堂,而是装修豪华、烹饪考究,档次与星级宾馆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尤其是冯市长分管的城建、交通、国土、规划等几个部门,食堂水平都是市级机关一流,大多招待过副部长、副省长级高官,而且菜肴各有特色——交通局食堂,以烧时令江鲜出名,刀鱼、河豚自然不在话下,就是比大熊猫还要稀罕的长江时鱼,偶尔也能尝到;城建食堂,法式牛排非常正宗,主厨西餐师曾经在法国使馆工作,退休后被高薪挖来支撑门面……而且,这些单位,也都乐于为这些秘书提供服务。
通常情况下,秘书们聚会只是吃饭、喝酒、说黄段子,饭前饭后如果时间宽裕,偶尔也打打牌、唱唱歌,或者找个活动室打几盘乒乓球、司诺克之类,目的只在于放松身心、消磨时间,也起到沟通感情的目的,并不真正交流思想。酒席桌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说闲话,不谈国是,更加不涉及官场是非。阳城官场,如同所有的官场一样,关系本就错综复杂,秘书名曰为领导服务,说白了各事其主、各有归依,跟在哪位领导身边自然就被划归了谁的山头、圈子,领导们不往一只壶里尿,秘书们之间就随之多了戒心与防备。秘书做到地市这一级,又是跟随领导多年的专秘,对于内中的那些显规则、潜规则自然并不陌生,懂得一个秘书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守口如瓶、忠诚尽职,最忌讳处就是搬弄是非、立场不稳。加之,秘书们在年龄、学历、资历各方面都相差无几,相互之间的竞争也相当激烈,有的人做了一辈子秘书,最后还是跟在别人后边当拎包族,伴随昏黄灯光握笔杆、磨鼠标;也有的当了没几天就被领导开了,美其名曰下基层锻炼,实则从此打入冷宫,逐离官场;只有目光远大、头脑冷静的聪明人才能借秘书这个梯子平步青云,好运连连。其中区分高低优劣的关键所在,就看谁能真正懂得个中窍门、参透其中三味。像冯开岭这种由秘书而步步高升者,算是一个成功的典范。而洪书记以前那个秘书,嫖娼事发不假,据说真正的原由却是在领导间搬弄是非,惹恼了政法委书记和公安局长,最后被人设局举报,落得身败名裂的可悲下场。
一帮年轻秘书聚会,斗酒自然是免不了。年轻人血气方刚、自制力偏差,一旦放开来喝酒、斗酒,难免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有些人酒喝到一定程度,便开始忘乎所以信口开河,发一点牢骚啦,说一些家长里短啦,虽然脑子里想着避开官场是非,不涉及敏感话题,可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又有周围气氛的烘托,慢慢就挨、碰、擦、刮到一些是是非非。比如有一次,市委办几个人聚会,副书记张大龙的秘书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喝得高了些,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大家知道他母亲刚刚去世,就纷纷上来劝说。谁知,不劝还好,这一劝就更加大哭不止,边哭还边数落道:“他妈的什么狗屁东西,我妈妈那边在医院病危了,这边还硬要老子到省城出差。说是出差,却又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给那个在省城读书的小兔崽子送一只烧鸡。等我夜里回来赶到医院,我妈早就不在了。呜——”大家听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张大龙的小儿子在省城读大学,张家经常派人给他送东西,这是公开的秘密。再比如,洪书记原来那个嫖娼被抓的秘书,某次利用五一长假陪书记夫妇去五夷山旅游,每天晚上沐浴后照例要帮书记夫妇把衣服洗净、烘干。有一天,书记夫人身上来了月经,内裤脏得不成样子,秘书实在无法下手,也就假装没看见,扔在那儿没洗。不料,第二天洗澡时夫人没了干净内裤换,一怒之下冲到秘书房间兴师问罪,竟然差点动手打人这类事情,如果不是当事人气愤难耐酒后吐了真言,绝对不会有人知情。逢到这样的场合,若是大家听之任之不加制止,往往就容易说出大问题,万一闲话传到当事人那里,说者固然小命不保,旁听的诸公也难逃干系。
不过,秘书们私下也有个约定,对这种聚会上的言谈,一概不外传,更不向主管领导透露。黄一平原本是个重承诺守规矩的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在冯市长面前泄露秘书聚会场上的事。可是有一次,冯市长在车上似乎很无意发问:“听说昨晚丁市长身边的那个小吉喝多了,说了不少酒话,是吗?”黄一平一愣,当时感觉就像做了件不可告人的坏事被当场揭穿,结结巴巴想解释,冯市长很大度地摆手一笑说:“酒后醉言,权当一笑。”不过,黄一平还是把那晚聚会的情况,原原本本报告了冯市长。从此,每次聚会之后,黄一平总会在第一时间,把秘书聚会的过程,特别是那些涉及到敏感人事的信息,完整准确地一一陈述。叙说时似是无意闲聊,有时甚至完全当作笑谈,内里却一点不敢马虎,生怕遗漏了重要内容。冯市长每次也听得极其认真,有时还会追问一些相关细节。再后来聚会,黄一平就有些心虚,不敢直面那些同事,好象他是个出卖了朋友的犹大,充当着不光彩的间谍角色。但是,他也难哪,在冯市长和秘书同仁之间,他别无选择。他只希望那些嗜酒如命的家伙,好好把牢嘴巴关。当然,黄一平后来也慢慢知道,那些原本信誓旦旦的同事,竟然没几个是信守诺言的君子,有些秘书不仅在自己领导面前泄露天机,而且还频频在别的领导那儿邀功请赏,甚至不惜出卖同僚。
这天晚上在交通局食堂的聚会,黄一平心情好,安排到位,大家吃喝得也非常尽兴。由于上了小吉最喜欢的河豚与国宾茅台,他就喝得比较尽兴,河豚连吃三条,酒也一杯接一杯,连连对黄一平说:“黄兄够意思,安排得够档次。”后来,酒到欲醉没醉的微酣之际,小吉就悄悄把黄一平拉到外边,透露了副书记张大龙与副市长秦众可能联手的惊天秘密,而且描述得绘声绘色。黄一平听了先是惊讶,后是激动,马上吩咐宾馆大堂专门给小吉准备了两瓶茅台、两条软包中华香烟,算是回报。
黄一平确信,小吉之所以会说出这个秘密,原因应该出个自多方面。酒喝多了,情绪有点失控,嘴上缺了守门把关的,固然是一个因素。丁松市长授意,由小吉故意放风,卖冯开岭一个人情,同时让冯开岭因此与洪派阵营结下怨恨,也不是没有可能。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可能,就是小吉以此作为筹码,获得未来市长冯开岭的信任,以备另投新主、另寻靠山。小吉跟随丁松市长这么多年,算是死心塌地一心一意,深得丁松的信任。为此,他破格当上市府办副处级助理调研员,提前解决了副处,平时在住房、人事、钱物等方面也捞了不少好处。可是,因为跟着丁市长太紧,平时行止又有些张扬,在洪书记那儿也就没落下什么好感,最近,市府这边几次提出让他担任市府办副主任,都被市委打了回票。现在,眼看丁市长船到码头车靠站,马上就到无职无权的政协上班,小吉要想谋到理想位置更是难上加难。近一阶段,他有意找机会和黄一平套近乎,今天又借着酒劲说出这样一番机密,应该不是即兴之举,而是精心刻意为之,意在设法朝冯开岭这边贴。
正文 第十三章
“平时印象,丁市长秘书小吉不是那种口风不紧的之人,从他嘴里透露出这样重要的消息,应该不会有什么毛病吧?”冯市长一向慎重,他倒不是对黄一平传话的真实可靠性有什么怀疑,他担心这里面是否有什么讹诈或圈套。
对小吉其人,黄一平还是颇为了解的。他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认真想了又想,再把小吉的那些原话复述了好几遍,说:“抛开传话的时机、场合、动机不谈,我觉得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和实情。目前情况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宁当其真,不当其假。”
“倒也是,非常时期,大敌当前,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冯市长点头道。
那个张大龙与秦众,难道真的会形成同盟吗?假如他们真的联手,会怎样联手、能联到什么程度?说直白一些,张、秦联盟对整个阳城市长的取舍又将会发挥多大的作用,对冯开岭的未来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这些问题,才是他们二人需要连夜商议与应对的当务之急。
其时,已是凌晨一点多,可冯开岭与黄一平却丝毫没有睡意,甚至愈益亢奋起来。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通宵不眠,而且,由于经常如此,体内生物钟的频率、节奏也渐渐趋于一致,往往越是夜深人静就越是兴奋异常,越是斗志昂扬。
“那个张大龙,可不能小看哩。”冯开岭告诉黄一平,张大龙其人,别看平时表面嘻嘻哈哈一副笑面虎形象,也没有多少真才实学,可骨子里却一肚子坏水。像他这样的平庸之人,之所以能在官场上平步青云、一帆风顺,以至于被人称为阳城政坛上的常青树、不倒翁,内中最大的诀窍只有两个字:投机。张大龙最大的能耐,是善于观测政坛风向,精于政治赌博。早在乡镇工作开始,他就认准洪书记是棵可以倚靠的大树,一心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托附于洪。而且,在其后追随洪书记的过程中,他特别擅长制造并利用矛盾,常常成为那个鹬蚌相争之后得利最多的渔翁。别的不谈,只要看看他担任市委秘书长、组织部长、副书记这么多年,阳城市委、市府主要领导间的很多矛盾,其实都与他有很大关系,尤其现在洪书记与丁市长的矛盾激化,更是离不开他的离间挑拨。
“不独阳城官场如此,也不独张大龙一人这样,当今官场,有很多像张大龙之类的官员,已经练就了一身在矛盾、夹缝中生存、发展的技巧,或者说,没有矛盾和摩擦,他们就丧失了生存、发展、壮大的基础。”冯市长的情绪,慢慢又被调动起来。
“省里有无可能使用张大龙呢?”黄一平问。
“很难说,不确定因素很多。”在冯开岭看来,如果完全从个人素质和阳城实际需要出发,张大龙绝无任何优势,简言之,若是大家独斗单挑,张大龙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官场之事往往好比戏台,又常常好似赌场,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程式,变化与意外恰恰才是常态。现在民主推荐与测评的结果虽然放在那里,民间舆论的呼声也很明显,可选择谁担任阳城市长,是否使用张大龙,除了惯常因素之外,还有很多常情常理之外的微妙原因。就目前情况而言,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是洪书记,而其说话分量的轻重,又取决于省委对他的使用情况。如果省里暂时不准备起用洪书记,那么在阳城市长的人选上,极可能就要充分考虑他的意见,这是中国官场惯用的一种平衡术。另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便是张大龙与秦众是否联手,以及联手的程度。张大龙是阳城的地头蛇,秦众在省里有些关系,他们若是真正达成紧密型联盟,那效应绝对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张大龙与秦众有形成联盟的基础吗?他们的同盟能够持久、牢固吗?如果他们搭档起来,会是怎样的状态?”黄一平内心里自然不希望这样的情况成为现实,可又无法不朝那个方向设想。
“这正是我们需要破解的一个谜。”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冯开岭渐渐进入亢奋状态,他把身子朝黄一平这边倾了倾,说:“你记住,官场与生意场没什么两样,没有永远的敌人、对手,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同盟,一切分分合合都以利益为基础,完全取决于现实需要。张大龙与秦众,出于各自利益的考虑,完全有可能达成某种默契,形成利益同盟。对张大龙而言,他是为了谋得市长位置,在退休之前尝尝市府掌柜的味道。于秦众来说,目前在阳城根基尚浅,暂时还没有能力直接冲击市长宝座,这次掺各和进来,也只是露个脸,强化其个人形象,积累点政治资本。而在我与张大龙谁当市长这个问题上,他显然更倾向于张,因为从年龄方面考量,张大龙最多只能当一届,我却有可能干满两届。而且,他与张联手,正合了洪书记的旨意,等于在政治上额外多捞了一笔。至于说他们是否能真正实现持久、牢固的联盟,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不可能!”
看到黄一平面露不解之色,冯开岭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就他在官场多年的观察与体验,像张大龙与秦众这样的官员,极难形成前者为主、后者为辅这样的执政格局。当今政坛,众多领导班子无非四种组合形式、四样效果:强强组合,正职、副手争着做主充老大,相互不服,丛生内耗;弱弱相配,全套班子皆脓包,整个单位肯定一盘散沙,工作根本无法开展;正弱副强,主政者压不住阵,副职动不动犯上作乱,亦是不妙;唯有正强副弱的班子,时时事事处处体现一把手的江湖老大地位,于是风平浪静、诸事顺当。因此,不论多大的官场,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也已经形成不可推翻之铁律——官德、人品、能力、水平皆属平常的官员,如张大龙辈,一旦成为主政一方的要员,绝对不会重用、信任比自己强的副手。副市长秦众虽然年纪轻、资历浅,但其德才素养绝对在张大龙之上,即使以冯开岭一向挑剔的眼光看,其人也足以算得上一只潜力股。这样的能干之人,自然不会长期甘于庸者之下,而张大龙这类武大郎式的官员,也绝不轻易放心、放手于他。所谓联手,也只能是一时利益驱使,纯属权宜之计。可即便如是,若是任其一旦联盟成功,其破坏力之强、后果之重,也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冯开岭侃侃而谈,两眼放光,黄一平听得简直有些惊呆了。
随冯市长好几年了,平常也经常有此闲聊的机会,可是能像今夜这样,亲耳聆听冯市长纵论官场诡秘、横议政坛风云,还不多见。这哪里是在谈论一个莫须有的张、秦联盟,分明是毕其半生学识、经历、体验,高屋建瓴,高瞻远瞩,尽揽天下大势于怀。黄一平作为秘书,说是身在官场,平常在冯市长身边耳濡目染,自信也懂得些其中奥妙,原来却只是知晓皮毛,不知官场竟然有这样高深的学问,更不明冯市长对官场的研究、评点如此精深。他感觉自己还是太嫩太浅了,也是感受、体悟太晚太钝。换言之,如果有机会能在冯市长身边多呆些时间,或者平常多主动讨教,也许他会学到更多东西,真正摸准官场脉搏,成为其中一个游刃有余的高手。
冯开岭似乎也忽然发觉兴之所致,言多了,故而马上急刹车,说:“扯远了,还是言归正题。”
对于下一步如何动作,冯开岭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确定了一个基本思路——发挥优势、做强自我,重点打击张大龙,弱化、孤立秦众。
“《理论前沿》上那篇文章快出来了吧?”冯市长问。
“应该就在这两天。”黄一平回答得很肯定。
“看样子理论研讨会还是要搞,主要是在舆论上把势造足,从心理上压倒他们。”冯市长道。
“好的,我马上和省里方教授、杨副秘书长他们联系。”黄一平点头道。
说实话,黄一平对于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增长见识、锻炼自己,感觉非常幸运。他想,若是等到将来自己当了领导,遇到像冯市长今天这类情况,可能就会束手无策甚至坐以待毙了。
《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一文,在省委主办的《理论前沿》头条位置隆重推出。
方教授果然没有食言。文章经过他的精心修改,确实立意高远、论述充分,文笔也非常生动、优美。其中,引用了不少当下流行的重要理论成果,增加了文章的理论厚度,尤其是多处文字直接摘录了省委龚书记的讲话或著作原文,马屁拍得到位且不露骨,恰到好处,更是堪称神来之笔。纵是冯开岭写了几十年文章,读过很多书,眼光自视不低,也不得不对方教授的水平赞赏有加。
杨副秘书长也兑现了当初的承诺。文章放在头条不说,封面上做了醒目导读,杂志扉页的《本期推介》里也作了重点介绍,介绍文字虽短,评介却非常高,称之为“本刊多年未见的扛鼎之作”,“建议全省党员干部、特别是广大领导干部拨冗一读”,云云。而且,这期刊物特地加印了五千册,在原先主要发行到单位的基础上,重点增发给省级机关、省辖市的一些主要领导,余下一些则以备后用。
杂志发行下来的当天,冯开岭就接到好多电话,其中既有省级机关的熟人和老同事,也有一些在各地任职的党校同学,大家对这篇文章从立意到内容都给予了很高评价。就连平时不怎么喜欢读书的洪书记,也在第一时间打电话说:“不错,嗯,不错,确实不错。看得出来是花了大功夫。”又问:“省委那边有什么反响吗?”很显然,他或是从文章发表的特殊时机,或是由文章里面提及的相关内容,已经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省委领导那边,通过方教授和杨副秘书长的运作,不仅反响非常迅速,而且效果出奇地好,令冯开岭兴奋不已。得知消息的当天,他丢下手头正在召开的一个会议,临时决定带着黄一平、邝明达急忙赶往省城,在最豪华的希尔顿酒店订下宴席,专门请来方教授、杨副秘书长,既是当面表示感谢,又是直接听取情况介绍,同时也顺便商量召开专题研讨会的事宜。
晚上,在预订的酒店包厢里,方教授与杨副秘书长如约而至。
一见面,方教授倒显得比冯开岭还要兴奋,不管是否第一次认识,上来就逐个给以结结实实的熊抱。知识分子就是与官员不同,矜持处架子摆足,激动时却也容易显露于表,所谓文人无形大概就缘于此吧。
“太开心了,没想到龚书记会看得那样认真、仔细!”方教授迫不及待介绍起他和龚书记通电话的情况。
原来,本期《理论前沿》杂志由杨副秘书长亲自送到龚书记桌上,马上就告诉了方教授。作为一名省委书记,面对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各种文件、报纸、杂志、批件等,再加上需要处理的一桩桩紧要事务,自是日理万机、头绪繁多。《理论前沿》是省委主办的重要刊物,每期他是必定要看的,可什么时候看,怎么个看法,却有很大的随意性。既然这期杂志上有冯开岭的大作,非要书记大人认真、仔细研读,又仗着自己和书记有一份特殊关系,方教授自然就以省委特聘理论顾问的身份,一个电话打过去,着重加以推荐、提醒,并约定时间再电话交流读后感受。这样的机缘巧合,在老同学杨副秘书长的精心配合下,方教授已经运用得相当娴熟,屡试不爽。而且,在龚书记眼里,方教授这样的作法,又与周围诸多官员大不相同,貌似有些小小冒犯,实质显出一些别样趣味,充满了顽童式的率真,因此丝毫也不觉得唐突与冲撞。
“书记到底什么态度,什么评价?”黄一平到底不够教练沉着,也是仗着与方教授的师生关系,颇有些不耐烦对方关子卖得太长,却招来冯市长批评与制止的目光。
“什么评价?告诉你,一通批评!”方教授一脸严肃,眼神里却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据方教授透露,当天夜里,他又跟龚书记通了电话,书记果然已经认真读了冯开岭文章。对于文章写得如何,龚书记并未有一言半语的评价,他只是就其中的一些问题与方教授进行了商榷,比如,文章中多处提到城市的“文化记忆”一词,那么,这个文化记忆的概念,西方学者其实早有论述,国内专家如著名作家、民俗学家冯骥才也见解颇深,对此应当有原文的引用,也有必要作系统性表述,否则时下很多读者对这个概念恐怕不知所云,或者不得要领。还有,其中一则小标题《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功能”与“作用”好象太实用主义了一些,不如用“地位”一词来得宏观、妥贴。此外,龚书记还就文章中的几个小观点进行了评点,认为有的可以再深化,有的则需要在理论上寻求进一步支撑,等等。
“龚书记在电话里居然一口气讲了二十分钟,还说有时间再坐下来慢慢探讨。”方教授伸出两根手指,晃了又晃。
“那么说明龚书记对这篇文章还是不太满意?”黄一平的问题愚蠢得恰到好处,显然有些故意卖痴装傻。
方教授与杨副秘书长两位老同学对视一下,竟然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你还是太不成熟了,至少政治上不够敏感呀。”杨副秘书长不知是计,谆谆教导黄一平道“这恰恰就表示他很满意很重视这篇文章。你想想,一个省委书记能随便表扬一个副市长?书记评点、批评,说明他看了,仅只一看就已经不得了啦!更何况,书记批评得越是详细、具体,就表示他老人家对这篇文章不是一般的重视,那是相当重视了。”
“要不是方教授对龚书记和省委的精神吃得透、把握得准,再加上杨兄在版面上做了精心安排,又怎么可能收到这样的效果?”冯开岭嘴早已咧得收不拢,宽阔的眉间平坦得没有丝毫波纹,右腮边那块肉一时欢腾得厉害。他举杯与方教授、杨副秘书长用力一碰,然后一饮而尽。
“更为难得的是,龚书记和方教授通电话的第二天,就把我找去,说是对这个冯开岭以前只是认识,希望了解一下他的详细情况。”杨副秘书长喝干杯中酒,也很兴奋。
这个情况冯开岭与黄一平已经知道。龚书记向杨副秘书长询问情况,后者尽其所知作了介绍,同时又马上通知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年处长,让其书面整理一份冯开岭的个人资料,快速送到龚书记手上。那年处长是什么人?杨副秘书长电话放下不到一个小时,冯开岭的个人简况就马上送到,内容包括刚刚在阳城的民主推荐和测评情况。
“龚书记这一过问,底下的麻烦就大了。”方教授话说一半,借故上厕所小解,有意再卖一个更大的关子。
趁着冯市长陪同方教授去了卫生间,杨副秘书长端起酒杯专门敬了邝明达:“小邝,你那个装修工程队确实不错,帮我儿子的房子搞得非常漂亮,你大姐在我面前不住声地夸你,还说要好好谢你哩。”
邝明达马上回敬道:“一点小事,不值得这样。只要秘书长全家满意,就算是最好的奖励了。”
“装修费用你大姐和你结了吧?这个我要和你交待清楚,朋友归朋友,钱归钱,费用和手续上一定要清清爽爽,不能让我犯错误哦。”
“这您放心,费用我和大姐已经结清,分文不差。”说到这里,邝明达好象忽然想起,马上从包里掏出一张发票,说:“这是装修全部费用结清的发票,你收好。”
说话间,冯开岭和方教授也回来了。两人一路谈笑风生,俨然已是一对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龚书记提出的那些问题,正好就为底下进行专题研讨找到了由头、破了题。”方教授不紧不慢接上刚才的话。
“对呀!”黄一平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尽量给老师以最大的心理满足。
于是,底下的议题便归到研讨会上,冯市长当场全权委托给方教授和杨副秘书长二位。
是夜,冯开岭主动把自己喝醉了。送走方教授与杨副秘书长,冯开岭情绪大好,当然也借一点酒意,居然不避黄一平、邝明达两个,直接指引车子开到邹蓉蓉别墅门前,径自倒在美人怀里,被邹蓉蓉搀扶进屋。黄一平与邝明达远远看在眼里,只好充作视而不见,悄悄驾车离开另行找宾馆投宿。
路上,黄一平问邝明达:“那个杨夫人果真和你结清了费用?”
邝明达哈哈大笑说:“那才见鬼哩!工程才做到一半时,杨夫人生怕我中途反悔,竟然当着装修工人的面,拎来一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说是结账。屁股一转,背着那些人,我又原封不动退还给她。这不,我还得开张三十五万元的发票给她,额外又贴进去几万元税费。”
正文 第十四章
五天后,冯开岭《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一文专题研讨会在省城隆重举行。
研讨会以省社科联、N大哲学系、《理论前沿》杂志社的名义联合主办,由邝明达租下省城希尔顿饭店的一个会议中心,明达集团负责全部费用。研讨会的实际张罗人,则是黄一平。
黄一平是第一次操办这样的研讨会,根本不知道从何入手。好在方教授手下那几个博士生,得益于在老师身边时有见习的机会,对于这样的活动早已驾轻就熟,会议的主要事务基本全由他们办理,黄一平只负责开支钱款、及时入账即可。
根据那些博士生师弟师妹的介绍,按照正常情况,若是召集一个像模像样的理论作品研讨会,起码得提前一个月时间开始筹备,先得把作品发到有关专家、学者的手里,按照各位专家、学者的学术涉猎范围,给出大致的评论主题与角度,而后还得对他们的准备情况有一个基本规范,防止一旦到了会议发言时,有观点相互冲突者擦枪走火或当场叫板,局面不好收拾。另外,对于会议地点的选择、会场的布置、座位的编排,以及发言顺序的先后,等等,都应当有一套严格而完备的程式。
可是,冯市长这个作品研讨会,因为时间紧迫,加之真实用意并不在于内容,而在于形式,过程才是第一位,因此就一切以简化、速成为原则。
按照博士生们的安排,先要邀请的不是专家、学者,而是新闻媒体的那些知名记者。在这方面,他们有一班相当热络的记者、编辑朋友,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完全不提作品题目、内容、研讨主题之类,甚至在提及作者时也只说:“是个有实权的常务副市长,马上晋升市长哩。”在他们嘴里,连冯开岭三个字都无需提,最重要的主题词则是“每只红包一千块”,或者“你们那里总共五千”云云。不过丑话也是说在前头,对报纸记者的要求是“稿子必须保证在醒目位置刊登,不能少于一千字”;电视记者“晚上本省新闻联播,时长不低于三十秒”;电台“新闻加专访,新闻全天滚动,专访连续三天复播”。看着一帮师弟师妹的娴熟操作,黄一平感觉自己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纪,他只能在心底感叹,真正创造和改变这个世界的,不是人,而是时间。
约好了一帮记者,离研讨会就剩下两天时间,博士生们这才开始邀请参加会议并且要在会上发言的专家、学者。他们那儿,早有方教授开列的一串名单,无非是省社科联的主席、副主席及秘书长,《理论前沿》的几个主编、副主编、责任编辑,N大学哲学系的几个资深教授,另外也请了省委办公厅、政研室、宣传部等几个要害部门的官员。大家知道是方教授、杨副秘书长牵头,又放在希尔顿那样级别的酒店,对此行人情效应与经济效益自然心中有数,于是一律痛快答应。至于到会上发言的几个人,则早就由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出了题目,博士生们写好初稿,直接通过电子邮件发送到各人名下,有的甚至直言,稿子不必先看了,开会时拿到文本稿件即可。
会议请柬也通过方教授送到龚书记秘书手上。日理万机的龚书记事务那样多,自然不可能参加这样一个小型研讨会,可也发下话来:“既然研讨就认真坐下来解决点实际问题,真正为推动文化大省建设做点实事。”
龚书记这句话虽然经过秘书之口转述,已经不是原汁原味,也完全是口语化表述,而在方教授、杨副秘书长们听来,却是了不得的大事。方教授当即指令会场打出横幅,上书“认真探索,求真务实,积极推动文化大省建设”,并要求新闻报道时一定要把龚书记的上述重要批示加进去。
对于召开这次研讨会,冯开岭在阳城方面原本并不准备声张,这一方面出于其一贯低调的行事风格,另一方面也不想因为太过张扬而刺激了竞争对手们。可是黄一平提醒说:“会议报道见诸报纸电视了,还是会惊动阳城,那样反而会让人感觉我们做得不够阳光。”冯开岭一想也是,就主动邀请了洪书记、丁市长,却采取了模糊战术,并不道出真实前因后果,只说是省社科联等主办方硬要这么做,他自己也是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洪、丁二位听说了,心里难免一坛子醋打翻大半,感觉这个冯开岭挺会来事,一篇文章居然做出这么大的道场,嘴上却一个劲恭喜连声。再一追问,知道省里并无领导出场,特别是龚书记那边好象没有什么动静,当下也就全都借故推托了。洪书记还装模作样地吩咐:“一定要代表阳城市委送只花篮,把气氛搞热烈。”丁松也叮嘱:“你老冯的事,就是我们阳城市政府的事,经费什么的全力保证,不准跌我们市府的架子!”
洪、丁二人不来参加,于冯开岭来说正好求之不得。这个会议原本只是为的新闻舆论上造造势,真开起来并不多么隆重、热烈,万一他们到场一看不过如此,回去说起来岂不笑话!可是,正如黄一平提醒的那样,会议是以自己那篇文章为主题,如果不主动邀请他们,万一将来报纸、电视上看到了,二位肯定会有抵触情绪,说不定又要坏事。如今,请也请了,推托也推托了,彼此也就心照不宣。
会议举办那天,希尔顿饭店门前拉了大大的横幅——热烈祝贺冯开岭同志作品研讨会隆重举行。大堂里摆了几块标牌、花篮,既有对会议表示祝贺的,也有对来宾表示欢迎的。会议室并不大,只有一百来平米,却是饭店里最豪华的一间,布置得有条有理,颇有模样。主席台上照例彩旗飘扬、鲜花簇拥。总共四十几个与会者,倒有八九个坐在主席台上,完全是按照官方正规程序,主人冯开岭居中,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及社科联、办公厅、研究室、宣传部的领导分列两边。与会人员每人胸前一朵鲜花,座位前有姓名牌、茶水、水果、湿巾,椅子上有文件袋。为了营造济济一堂、气氛热烈的效果,电视台记者甚至要求所有服务人员、包括驾驶员在内,都要中规中矩坐在那里,把所有座位填满,等电视录像后该做什么再做什么。黄一平一看司机老关根本不像学者模样,灵机一动,赶紧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戴到对方眼睛上,事后从电视上看,效果还不错,阳城的熟人既没有认出戴眼镜的老关,也没认出脱了眼镜的黄一平。
研讨会由杨副秘书长主持。方教授作主旨报告,着重从宏观上论述冯开岭文章的现实与深远历史意义。其余专家、学者则分别依照分工发言。事后众多新闻上的所谓专家讨论热烈,不过是到会发言诸公,依着限定的题目与意思即席发挥一通,或者干脆比着稿子照本宣科。那些专家、学者平时多是这种应景场合的常客,站在发言席上侃侃而谈,有从冯氏文章本身入手,纵论严密结构,横议逻辑关系,甚至还有专人谈其独特语境;也有从龚书记重要指示生发开去,将一篇刚刚写就的文章,与龚书记早些年发表的一系列讲话、文稿相对照,竟然从中发现诸多暗全之处,把个龚书记的马屁拍得风生水起,也将冯开岭文章抬得上了九天。坐在那里的黄一平知道,不少发言者直到开会前一刻才看到冯开岭的文章,有的只是草草翻了一下,等到仓促上台,照样口若悬河吹得天花乱坠。
哈哈,原来这就是专家!黄一平想。
黄一平发现,专家、学者发言时,冯市长脸上不时飞起红云,那当然主要是得意、兴奋之色,间或也有让那帮人吹得不好意思的成分。
至于新闻记者那边,早有博士生们与黄一平共同撰写的通稿,上边既有“按照龚书记重要指示精神”的字样,也有“专家、学者们高瞻远瞩、见微知著,踊跃发表高见”之类的句式,完全符合当下新闻的格式规范。事后播放的电视画面更加奇巧,也不知那些记者采用了何种拍摄或编辑手法,一间原本不大的会议室陡然变得阔大、深邃,空间感觉大了好几倍,包括服务人员在内的区区四十几个与会者,居然产生出摩肩接踵、人潮涌动的奇异效果。
会议结束,除了中午每人五百元的自助餐,临走时照例人手一只红包,少则千元、多者五六千不等。主办会议的社科联、N大哲学系、《理论前沿》杂志社,又分别有三五万元的主办费,那几个帮忙了好几天的博士生,黄一平也让邝明达每人悄悄塞了二千元。整个研讨会在一片碰杯声中圆满结束。
研讨会一结束,冯开岭马上就悄悄赶回阳城。第二天,阳城很多人都从省里的报纸、电视、电台里获悉研讨会的事,大家这才知道冯开岭的那篇文章,竟然受到省委龚书记的高度评价,在省理论学术界也引起很大的轰动。市委洪书记从电视、报纸上看了报道,当即给冯开岭打了电话,一是表示祝贺,二是表示遗憾,说:“你个冯开岭,早也没说这个研讨会是按照龚书记指示召开,怎么说主办单位也应该是我们阳城市委嘛。你看看,这下我们多被动呀。”丁松市长在走廊上遇到黄一平,也大声嚷嚷道:“好嘛,场面、规模搞得不小,这个脸露得不错!”冯开岭则赶紧向洪书记做检讨,说:“我也是到了会场才知道怎么回事,完全是被省里牵着鼻子走。”对丁松市长,他则回应道:“不让他们那么搞,非不听,硬是搬出龚书记这尊大菩萨,没办法。”
冯开岭也知道,如此与洪、丁二位对话不免有些假,可不管怎么说,文章发表及之后这个专题研讨会的效果,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在他看来,龚书记由文章进而留意冯开岭这三个字,对于自己底下角逐阳城市长,肯定是加重了法码,提高了保险系数。
“这一仗打得不错!底下的工作重心是打击张大龙,弱化、孤立秦众。”冯开岭以少有的亲昵,拍了拍黄一平肩膀。
还有几天就是重阳节,冯开岭突然决定,要到省里跑一跑,看望几个老领导。
在这之前,国庆节和中秋节刚刚过去,冯市长已经到省里跑过两趟,但只是看望了一些现职领导。对退下来的老同志,按惯例只有临近春节时才拜访。
丁市长秘书小吉传递过来的信息,也许确有其事,也许只是风起于青萍之末,还可能是对手施放的烟幕或离间之计。可不管怎样,根据年处长传来的确切消息,省里马上就要研究确定考察对象,接着考察组就会进驻阳城,元旦之前肯定会最终决定市长人选,交由春节之后的人代会投票选举。在这期间,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变化也都属正常。古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真的让张大龙、秦众他们结成某种同盟,事情就糟了。
“张大龙在阳城的势力不可轻视,特别是有洪书记这个靠山,是个很有力的竞争对手。秦众在省里有什么背景也难下结论。两股势力一旦搅和到一起,又是背对背的冷枪暗箭,绝对难以防范、不好对付。当务之急,是设法破解张、秦联盟,尤其要集中力量对付威胁最大的张大龙,削弱并稳住秦众。”冯开岭打算先从省里的几个阳城籍老干部那儿下手,以迂回战术对张大龙分而化之。
“还是你代我出面。这个时候我频频往省里跑,不太合适。”冯开岭对黄一平说。
“好的,那些老领导家大多数我都熟悉,以前跟您后边跑过,门牌、电话号码当时也都记下了。”黄一平知道,这个任务很光荣,也很艰巨。所谓跑跑,不光是送点礼物,关键还要把话递到,并且该说的必须说到位,起到效果,否则跑了等于白跑,浪费精力和时间不说,也耽误了冯市长的大事。
冯市长当场开列了一串名单,都是阳城籍在省城退下来的老领导,从省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到各个部、委、办、厅、局的正副职,累计大约有十来个。
“这些领导都要跑?”黄一平问。
“尽量多跑几家吧,不过,这两位老同志是重点!”冯市长把名单仔细看了又看,确认没有遗漏,这才在其中两个名字下边画了一道重重的横扛。
黄一平一看,一位是省国土厅退下来的印厅长,一位是省农村工作部离休的毛处长。
对于这两位老领导,黄一平很熟悉。跟冯市长做秘书几年,他每年都要随同到省城跑几次,其中春节之前肯定要专门看望一下这些阳城籍的老干部。通常情况下,冯市长会亲自一家家跑,虽然有时只是蜻蜓点水一坐就走,但那种姿态便代表了重视与尊敬。如果冯市长实在跑不开,就让秘书黄一平代劳,礼物还是那些,话却要多说几句,无非解释冯市长何故不能亲临,平常如何对老前辈们百般记挂,或者当场给冯市长拨个电话,由他亲自与老同志表达。
“知道为什么重点要跑毛处长和印厅长吗?”冯市长问。
“印老厅长的情况倒是有些知道,毛老处长这里却不清楚。”黄一平道。
“看来有必要对你进行一点革命传统教育喽。”冯市长呵呵一笑。
黄一平当然希望掌握多一些背景资料,以便到时候懂得怎么说话,如何拿捏分寸。
“别看这个毛处长离休前只是省委农村工作部的一个处长,却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与市委洪书记关系更是非同一般!”冯市长介绍道。
毛处长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参加革命的一位老八路。他老家在安徽芜湖,高小毕业后跟随一位同乡出来参军,历经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并随解放大军接管阳城。解放后,毛处长由于年纪太轻,被组织上送到省农学院继续读书,成为五十年代那批土八路中的知识分子。此后,他长期在省委农村工作部门工作,以常年深入基层、熟悉农村、精通农业而著称。他的足迹遍布全省乡村,阳城郊区更是他来得最多的地方。那时候,不论多大机关、多高级别下来的干部,但凡到了农村都不兴住宿宾馆、招待所,而是一律吃住在农家。毛处长来阳城郊区,最喜欢住宿洪书记家,因为洪书记父亲是当地的种田能手,母亲是妇女队长,家庭出身好,家里收拾得也很干净。一来二去,毛处长就与洪书记父母结下深厚友情。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文革”风起,既是保皇派又是走资派的毛处长在省里遭到批斗,就主动要求下放到阳城郊区,还是在洪书记老家那个生产大队。为避免连累洪家,他自己出资建了房子单独居住。对于落难了的毛处长,当地农民仍然一如既往亲切友好,洪书记一家更是热情关照,衣食住行、烧洗买汰全部帮助料理到位。其时,洪书记兄妹几个正在读书,学校里开门办学、教育闹革命、白卷英雄之类闹得不亦乐乎。毛处长依仗在洪家说一不二的威信,要求洪家几个子女不要随波逐流荒废了学业,有空时他还亲自帮助补课辅导。这期间,毛处长又与洪家子女结成忘年之交。
等到七十年代末“文革”结束,毛处长官复原职,还回到省委农工部任处长。同时,为了尽快恢复被破坏的农业生产,他还主动要求再在阳城郊区蹲点一段时间,并挂职郊区区委副书记。这时,洪书记刚好从阳城农校中专毕业。毛处长对洪家子弟熟悉,又感恩于对洪家患难之中给予的关照,就把洪书记带在手边精心调教,不久之后让他担任村支书、公社农技站长,及至后来当上乡党委副书记,一步步正式走上政坛。
说过这段大概经历,回过头来再说毛处长其人。这位从小参加革命的老人,由于有进入农学院系统学习的经历,后来又长期深入农村基层,成为全省有名的农业专家,特别是在治理高沙土、经营水利、沿江农作物布局等方面独有造诣。在上世纪,我国还是传统农业占据主导地位,十多亿人吃饭乃是第一要务。即使像经济比较发达的本省,乡镇工业虽然已经是如火如荼,可农业在整个经济中依然首当其冲。因此,像毛处长这样的农业专家,按说早应该提拔到某个地市或厅局担任更高层级领导,不想,正是缘于其在专业领域的独特声望,却被省里宝贝般一直“珍藏”在农工部,直到离休也才享受到地厅级待遇。不过,也因为此,他在省领导面前颇有发言权,其威望绝不亚于某些位高权重的厅局长。尤其下到各个地市,更是深受基层党政负责人的尊敬。洪书记之后一路从乡、县到市,进步速度颇快,就与他的力荐有很大关系。
冯开岭这一介绍,黄一平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多年冯市长一直对这个毛处长敬重有加,原来内有玄机。
“既然毛处长与洪书记关系特殊,那么他与张大龙私交如何?”黄一平问。
“毛处长与张大龙没有什么交情,据说印象也不是太好,主要是张在省城阳城籍老人那里总体口碑不佳。”冯市长说。
“哦,那就好。”黄一平不禁松了一口气。
“到毛处长跟前,知道话怎么说吗?”冯市长问。
“知道了。”黄一平嘴上这么答,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把握,就当场将说词演示一遍,特别对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做了预案。冯市长听了,表示满意。
“这次给毛处长带点什么东西呢?”黄一平问。
“这个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直接找邝明达拿。至于印厅长那儿,你熟悉他的情况,一切由你具体操办,所需费用也找邝明达报销。”冯市长说。
黄一平点点头,表示领会。
“记住,凡事点到为止,过犹不及。老同志们身经百战,见识过的大场面多,千别把戏演过了。还有,在省里不要张扬,遇到熟人尽量躲开。”冯市长再三叮嘱。
冯市长的这一番推心置腹之语,让黄一平感动不已。他想,官做到冯市长这种级别,有时也很难,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身边奉承迎合者不少,可到了关键时刻,真正能说点心里话的人却很少,说到底还是高处不胜寒哪。
如此说来,黄一平此次省城送礼之行,责任相当重大。
正文 第十五章
曾几何时,黄一平对于这种庸俗的送礼陋习,极其反感甚至厌恶。
记得很小的时候,常听老实巴交的父母在家议论,村里某某人家由于给村支书送了一只母鸡,竟然就多领了好多救济粮、款,或者分得了一块户户眼红的良田。那口气,就像得好处者不是给别人送了母鸡,而是偷了别人家的母鸡。后来读小学、中学,父母亲督促子女们认真学习的警戒之语,就是时不时威胁说:“要是不好好读书,就得像庄东的王小二,把家里准备砌房子的钱拿出来送礼,才被村里推荐到乡办砖厂上班。”其实,那个王小二不过是砖厂里一个普通装卸工,完全凭苦力挣钱,可是让黄一平父母这么一说,就像他挣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钱。总之,在黄一平幼小的心灵里,早已播下仇恨送礼的种子。
N大学读书那四年,他的学习成绩始终一流,一手现代诗做得行云流水,在学生会副主席、诗刊副主编等多个岗位上也非常卖力,加入党组织本来应该板上钉钉,可班上仅有的最后一个名额,却让一位经常往总支书记家拎板鸭的同学抢了。等到毕业时,包括方教授在内的几个老师都极力举荐他留校,按照考试成绩也是非他莫属,最后还是被另一个同学鹊占鸠窠。据说,那个成绩平平、表现一般的同学,家里开着工厂,其父用卡车往学校领导宿舍区送礼,近乎于南方上门推销产品惯用的一个形容词——“洗楼”。后来分配回到阳城,按N大的名气与黄一平个人实力,怎么说也应该分在省属阳城中学,不料半途又遭遇暗算,竟被发配到城郊结合部的三流学校五中,直到借调局里才知道,又是落败于送礼那一套。经过如此重重打击,黄一平对送礼一度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声称此生绝不染指。
“不会送礼的秘书,不是个好秘书。”冯市长说这话时,黄一平刚跟冯市长不久,那时恰好临近元旦、春节。乍闻此言,黄一平相当吃惊。他不明白,做好秘书与会送礼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
当然,冯市长话里的意思,绝不是暗示黄一平给他送礼,而是他需要黄一平明白送礼的重要与必要,以便日后随同他送礼时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甚至有些礼还必须由黄一平代他出面。
跟在冯市长后边这么多年,黄一平几乎从来没有给他送过礼,甚至反过来还收了市长不少礼物。记得刚做冯市长秘书时,汪若虹提醒丈夫,恐怕要给冯市长送点礼,却遭到黄一平的坚决反对:“我是和他一起工作,又不是求他恩赐,送什么礼?”
“礼是肯定要送的,现在不要说当官的,就是稍微有点权势的人,哪个不收礼?”汪若虹毕竟在医院工作,看多了医生收红包,自己也跟着尝点小甜头。对送与不送的效果反差,她有切身感受。
“估计送也是白送。”黄一平觉得,冯市长肯定不会收他的礼,说不上具体理由,只是有此感觉。
最后,黄一平还是依了妻子,两人上街给冯市长夫妇各买了二斤进口毛线,花掉两千多块钱,相当于全家三个月的生活费。结果,冯市长果然不肯收,还让朱洁拿出不少食品之类的东西送给他们。黄一平和汪若虹当时很尴尬,冯市长却宽慰道:“你们以后不要给我送东西了,小黄跟在我后边工作,会比较辛苦,我应当感谢你们才是。”朱洁也帮腔说:“我们条件比你们好,家里也不需要什么,以后大家就当一家人相处吧。”从那以后,黄一平就再也没给冯市长送过礼,倒是冯市长逢年过节总要顺便给他些东西,虽然大多是鱼肉禽蛋之类的鲜货,但终归是领导反过来给他送了礼。
起初,冯开岭也看出黄一平对送礼的抗拒。别的事情可以勉强,这种事却不行。于是,采取了迂回战术,渐而进之。
“一平啊,你当初在N大读过四年历史,现在我倒要考考你,这送礼在中国历史上有什么讲究?”第一次陪同冯市长送礼归来,闲聊时,冯市长如此发问。
“送礼之风,自远古即已有之,且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这种常识性问题,自然难不倒黄一平。既然是无事闲聊,又是冯开岭出题,他正好借机显示一番N大的史学功夫——古人一向崇尚“非礼勿施”“礼多不怪”,但这种纯粹精神层面上的礼仪,渐渐被金钱物质之礼所替代,且历数千年而长盛不衰。明初朱元璋为了巩固其统治地位,大力抑制送礼贿赂恶习,不惜苛刑重典,包括剥皮抽筋之类的刑罚无所不用其极,可终究无法根治这一顽症。到清一朝,送礼不仅常见官员日记、信件、公文,而且在上呈皇帝的奏章中也多有记载。那时,仅仅属于法律规章许可、规定的礼数就有多种,比如,参谒上司,须备见面礼;凡遇年节,要送节礼;生辰喜庆,必致贺礼;题授保荐,当呈谢礼;升转去任,聊赠别礼。据史书披露,到康熙朝后期,一个两江总督,仅上任时收到的“见面礼”就有一万多两银子,相当于400多万元人民币。而且,那时送礼,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称,叫“敬”。当时的地方干部离京时,送给朝廷有关部门负责人的银子叫“别敬”,夏天让上司购买清凉用品的钱叫“冰敬”,冬天添置取暖用品的钱叫“碳敬”,给领导妻女的称“妆敬”,给正上学读书孩子的“文敬”,还有“年敬”“节敬”等等。什么样的官员一年里允许收几次礼,哪一级干部一任须送多少礼,几乎完全有章可循、有据可查,上自皇帝下至百姓,皆心知肚明,且形成了某种必须遵守的规矩。凡事一旦成了规矩,事情往往一下就变得简单起来——上头不收不行,下边不送也不行。
“这么说,如今送礼之风盛行,从历史角度考量,倒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反倒具有历史文化的自然传承与延续。是这样吗?”冯市长又问。
黄一平当即被问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没有想到,自己刚才的一通宏论,竟然被冯市长巧妙利用,成为送礼陋习的一件华丽外衣。他内心里不能赞同这种说法,却又无法辩驳之,感觉是被偷换了概念。事实上,当今官场的这种送礼之风,已经远离古代那种情义、礼仪与规矩,更与文化扯不上边儿。按理说,上下级之间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有些礼节性钱物往来,当是情理中事。古人送礼讲究事出有名,名正方能言顺,受之也才泰然。比如,春节、中秋节送礼是表喜气,婚婚丧嫁娶送礼以示客气,现在则不然,什么端午、重阳、清明乃至情人节、圣诞节等等,只要找到借口就想着法子送。有权势之人,一年甚至可以庆贺几次不同日月、时辰的生日。相互有直接管辖隶属关系者要送,没有这种关系却有利用价值者,也要送。以前送点土特产品都要遮遮掩掩,现在送黄金、美钞、人民币都是直来直去。早先几年,举国城乡流行一句“跑部跑省”的口号,后来又直接演变成“跑部钱进”,是谓县、市一级基层官员,跨过市、省这类上一层级,直接到京城里找国家部委,通过同乡、同学、朋友之类关系,批项目、要资金、拉关系、觅好处。很多地方因此而尝到甜头,便拨出专门费用、人员、经费,全力以赴放在这种跑和要上,从而滋生出更大范围、更为严重的送礼之风。中国文字中,看望、拜访之类词句本也文雅,可在官场里一番浸染,渐渐就违了本意、变了味道,成为送礼行贿的隐语。而且,如今官场之礼,远不像古代那样有规有矩。这种没有规矩的滥送,往往比那些规矩来得更加可怕,也是对历史文化的一种亵渎。
可是,任何事物都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中。黄一平的送礼观亦然。自从到市政府工作,特别是做了冯市长的秘书,耳闻目睹乃至亲身参与了种种送礼过程,黄一平渐渐明白,送礼不仅是中国漫长历史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更是当今中国官场的一个有机组织,已经渗透到包括官场在内的中国社会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其力量之大堪比阿基米德期待日久、孜孜以求的撬动地球的那个支点。何况,黄一平因了市长秘书这个特殊位置,也开始频繁接受别人所送之礼,且渐觉习以为常、不足为奇了。如今,每逢大年小节前夕,黄一平就会特别期待,特别亢奋——那种给别人送礼、自己也收点小礼的感觉,别提有多舒坦、有多刺激了。
由此而论,像黄一平这样的市长秘书,几年操练下来,如今又岂能不谙熟送礼这一官场必修课程?
“送礼是一门学问,也可以说是一门艺术。”冯开岭斯言,丝毫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幸好黄一平悟性不低。跟随冯市长这几年,耳濡目染,潜心研习,黄一平送礼之技艺已经大为长进,深得其中精要,也深受冯市长信任及受礼诸君嘉许。
记得第一年跟随冯市长出去送礼,黄平还只是一个单纯的随从、跟班,只能做点拿拿接接之类的体力活儿,一般进了屋东西丢下就退到室外等候,或者即使随领导进门坐下,也只是一言不发。但是,冯市长常常会特别交待:“记住这些人家的门牌号码、原任职务、家庭成员,下次再来你可能就是我的全权代表。”
黄一平听了,马上就得提起精神,特别当心,生怕下次单独上门会出错。也因此,黄一平对冯市长送礼的那些门道,就特别留意,暗中观察、揣摩其中的诀窍。
通过跟随冯市长送礼,黄一平发现,送礼之道貌似粗俗,其实还真是充满玄机,细细推敲起来简直就是一门莫测高深的学问。
冯开岭送礼,因为对象身份的不同,划分了不同的档次、类别,思虑相当精细。他在省里工作过,又直接受制于省这一级,因此送礼的重点自然就在省城。在省里工作那会儿,多数省领导他都熟悉,领导们也大都认识他。现在,离开六七年了,还是有不少领导与他相熟,其维系纽带主要便是每年拜访那么一两次。平常,给这类省级领导送礼,十之八九遇不到本人,只能随同礼物丢张名片给家属,领导未必就能看到或记得。但是,无论如何跑还是要跑的,有鱼无鱼撒一网总不是坏事,万一什么时候领导想起,说不定就起了作用。冯开岭身为常务副市长,又主管城建、交通、国土、规划、房管一块,除了主管的副省长,几个对应部门的厅长,必然也要一一拜到。那些厅长,不光从业务主管角度需要得到其支持,更主要是这些人大多背景很硬,日后极有可能进了省里班子,现在烧香等同于储蓄、投资。除了这些名正言顺的“现管”,像杨副秘书长、年处长等一众当年同事、同学,如今或居高位拥重权,或正是蛰伏、积蓄期的潜力股,无论于公于私,都很有投入的必要,也是他例行进贡的重点。此外,还有上边提到的毛处长、印厅长等一批老干部。当年冯开岭随老书记进省城,老书记以省委常委、秘书长身份分管老干部工作,冯开岭因之也认识了不少老人,与阳城籍的一帮老人更是非常熟悉。老书记逝世之后,及至回到阳城工作,他依然牢牢把握着这一难得的人脉资源,尽力与老同志们保持密切往来,主要维系方式便是定期登门看望,送点老人需要或喜欢的礼物。
在阳城本地,按说冯开岭贵为常务副市长,就不需要给别人送礼了吧?其实不然。洪书记、丁市长那儿,未必遇年逢节必送,但每年表示那么一两次绝对非常必要,东西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个态度。就像在部队里,中校见到上校立个正、敬个礼,表明你懂得规矩、知道轻重。至于四套班子里其他成员或者部委办局里那些下属,平时人家给你送,你也给点东西回敬一下,那是一种礼尚往来的客气,严格讲来不算什么礼与不礼。
给什么样的人送什么礼物,表面看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在冯开岭看来,则不是这样。“送礼也得看菜吃饭、对症下药,否则就有可能花了钱、出了力而不讨好。”
像冯开岭这种位置的官员,送礼所费自然无需自掏腰包。一般礼品,诸如烟酒、衣物、土特产、购物卡之类,主要出自交通、城建、规划、国土、房管等几个分管的部门。不必等到过年过节,就是平常日子,无需市长张嘴,这些部门领导自会定期送货上门,美其名曰公务之用。对于冯市长主动索要的物品,那更是有求必应、求一给十。有些价格昂贵、不易采购或是有特殊用途的物品,不便让一般人知道,冯开岭则会个别交待给邝明达。对于省里的常委、副省长一级领导,普通烟酒之类物件肯定拿不出手,人民币、购物卡这样的真金白银人家又未必肯收,那就只能在稀、少、奇、新上做文章。比如,贵为副省长,茅台、五粮液也许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可是,人民大会堂、钓鱼台国宾馆里招待外国首脑的那种特供五粮液,或是放置五十载以上的陈年茅台,却未必想喝就能喝到。冯开岭有个同学在北京某部,恰恰就能搞到这种宝贝。还有那些过去专供最高领导享用的特制熊猫烟,以及具有百年以上树龄的龙井、碧螺春,等等。这些东西,不在品相优劣、价格贵贱,而是以稀有为贵,送到任何一位领导那里,也会别具特色、印象深刻。至于一般的官员那里,无非名烟名酒多送一些,或者挑些阳城当地价值不菲的特色产品,既是例行公事,却又不失实惠与体面。
冯开岭送礼的重点,当然是在省城。在位的领导,必由其亲自出马,黄一平、邝明达等心腹跟随左右,专挑月黑风高之夜,行踪极其诡秘。冯开岭比阳城其他领导的便捷之处,是他曾经在省里工作过,到省城探望领导算是轻车熟路,万一遇见熟人也可以访旧名义搪塞过去。与看望现职领导轻车简从不同,拜访那些老干部及其遗孀时,冯市长则会选择光天化日之下,大包小包里装着些螃蟹、芦笋之类的阳城特产,甚至还有山芋、芋头、花生这样的土货,热热闹闹地在那些冷落日久的门院前进出,迎送之间刻意弄出很大的欢声笑语。刚开始,黄一平不明究里,后来就慢慢看出端倪——这些人家与在位领导不同,东西不在多少,要的是个热闹气氛。冯市长如此一番闹腾,左右邻居知道有人来送过礼,倒比送了什么价值更高,也更重要。
冯开岭在阳城还有一批需要重点关照的人群,每年送礼都不可忽略,而且非得由他自己亲自出面——这就是他工作过的阳城师专那些老领导、老教师。每年春节之前,都会带领黄一平和司机老关,早早备下些大肉大鱼色拉油之类,也是大张旗鼓来到师范宿舍区,一幢楼一幢楼走过去,一家一家敲开门,凡是当年他在校工作时在位在职、如今离休退休在家的老人,无论校长、书记还是普通老师,人人有份。这样做的效果,是大家都知道冯开岭念旧谊、有情意、没架子,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在位官员,最难得到这样评价,也最想得到这样评价。冯开岭此举,为他在阳城官场挣分不少。上次省委组织部搞民主推荐,阳城师专里的几个老教师,就是因此而帮了冯开岭的大忙。
此外,送礼时机的把握也非常有讲究。平常逢年过节普遍跑跑,杨柳水大家洒洒,那属于“平时勤烧香”性质。现在,随着换届进入倒计时,阳城市长人选之争渐入白热化状态,眼见张大龙、秦众有结成同盟的可能,冯开岭此时借重阳节之名,有选择地送礼攻关,意在随机应变、神兵奇袭。不过,时下人事问题已经提到省委议事日程,成为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省委省府现职领导们那儿绝对已成禁地,公开跑动难免伸手要官之嫌,正是当下之大忌。日前,从中纪委到省纪委,包括组织、监察部门,都已下发文件通知,三令五申反复警告,如果有人一旦顶风作案,必将格杀勿论。以前,每次大规模党、政换届,哪怕只是村、居一级最基层组织,也都有一批倒霉鬼难免撞上松口,被送上断头台。因此,从现在往后这三四个月,但凡有点政治头脑的候任官员,都会尽量避免出现在上级领导机关,更加避免出现在现任领导们的官邸。因此,冯开岭这才特派黄一平急赴省城,重点放在一批老干部身上。
毛处长、印厅长之类虽是离退休了的官员,但他们都居住在省里机关宿舍,冯市长自然也不便在那里跑进跑出。更何况,即使他亲自出马了,有些话也不好出口。
黄一平深为冯市长充满智慧的决定而折服!虽是送礼小节,也足见其大谋大略。
凭心而论,跟随冯市长几年,黄一平不但对他的领导艺术心悦诚服,而且对其送礼艺术也是佩服之至。由是,他也进一步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今社会,送礼即政治,无礼不为官。
正文 第十六章
黄一平的省城之行,相当诡秘。
他的行踪,除了冯市长,只有邝明达知道。为了确保行动的绝对保密,他向邝明达要了辆车,利用双休天独自悄悄进了省城。
送给毛处长的几样东西,皆由邝明达特别准备,不过是六双草鞋、两百只咸鸭蛋、十瓶糟乳腐,累计价值不会超过四百块钱。表面看来,那些东西都是十分平常的物件,价格也很低廉。可是黄一平明白,这三样东西,平常之中却又都有不同寻常之处。
据冯开岭介绍,当年他跟老书记到省城工作,经常随同看望毛处长等阳城籍或在阳城工作过的老同志。
那时的看望,真就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看望,来客常常两手空空,还要叨扰主人一顿便饭。有时即使顺便带点东西,也就一袋茶叶、一块阳城粘糕之类。但是,毛处长那儿,每到秋季或年底,老书记必有三样东西要送到——草鞋、鸭蛋、糟乳腐。后来老书记突然去世,冯开岭接过使命,一直把这种传统延续至今。在和毛处长接触的过程中,冯开岭与老人结下忘年之交,深得其喜爱。当年他从省里得以顺利回到阳城,以及后来接任常务副市长,毛老处长都曾出面讲话。不仅如此,他还从老人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尤其是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初期,时常得其言传身教,才很快成为半个农业行家。
也许是革命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毛处长一生特别喜欢草鞋。即使在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身边早已不见炮火硝烟,可他依然惯于蹬一双草鞋,雄纠纠走在城市的繁华街道上。尤其是从初春到仲秋那几个月,更是草鞋不离脚。然而,毛处长所需的草鞋,并非当年的那种普通稻草鞋,而是一种名为大米草的水草,加上纯棉布条精心编织而成。大米草生长于阳城江滩,四角棱形,中间空心,秋天收割上来暖阳晒干,用小木锤轻轻敲击至松软状,与棉布条混合起来很有劲道且不易折断,编织成鞋穿在脚上富有弹性又非常舒适。过去,这种大米草野生疯长,满江滩到处都是,江边农民经常放牛羊进去随意啃食,如今却因稀缺反而成了宝贝。要不是邝明达专门请人在江边种下一些,满江滩断难找到几根。那些咸鸭蛋,也不是平常街市上买到的那种,而是以食盐、黄酒、八角、姜料等十多种佐料精心腌制而成,蛋黄略微发黑、味道有些许腐臭,类似平常人家盐卤不足、腌得过头了的那种臭蛋。这种咸蛋,黄一平小时候也很喜欢,外观虽然不雅,味道却特别鲜美。糟乳腐本是阳城一大特色,毛处长喜爱的,自然也不是工厂批量生产、商店成箱售卖的那一类,而是完全以地道手工制作,原料和工艺更为纯正。难得邝明达神通广大,也只有他能搞到如此稀罕之物。
按照电话约定,黄一平特意选择周六下午两点准时到达毛府。毛处长几个女子都在国外或上海、北京工作,平时就老两口与保姆生活,家里比较清净。
看到黄一平拎进来的几样东西,年近八十的毛处长竟然高兴得像小孩一样。老人来不及招呼客人,把草鞋一双双在脚上试过,穿着在客厅走两个来回,确认每一双都很合脚、舒适。之后,又让保姆拿来碗筷,把咸鸭蛋与糟乳腐分别打开尝了,嘴里啧啧有声,连连称好,又逼着老伴、保姆跟着尝过,这才坐下与黄一平寒喧。
“敬老节快到了,冯市长让我专程代表他来看望您老。这几样东西,都是新近做好,趁新鲜给您送来,免得放时间长走样变味。”黄一平语气谦恭,态度殷勤。
“哎呀,难得小冯有这份孝心,年年记得我这无用老汉,专门让你跑这一趟。”毛处长说。
“您老怎么能这样说呢?冯市长经常和我们提起,当年您老对他帮助教育,无微不至。他说,要不是您百般关心,哪里会有他的今天哟!”黄一平语气异常真诚。
“可惜像他这样有情有义的年轻人不多了。”毛老感叹道。
“也就小洪和小冯还记得我们。”毛老夫人也附和道。
“小洪就是你们市委洪书记。”毛处长解释。
“哦,是吗?”黄一平表现得很惊奇的样子。
接下来,像任何一位同龄的革命老人一样,毛处长开始回忆革命历史,痛陈情、义、礼于他一生中的重要分量。其中自然提及当年对洪书记的种种提携,以及帮助冯开岭的诸般情状。黄一平虽不是第一次听到,却只好作出首次聆听状,不时面露惊讶、崇敬的神色。拉拉扯扯说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毛处长好不容易从往事回忆中刹车,问:“最近小冯还好吗?地市一级政府马上要换届了,他应该没有问题吧?”
正是想什么来什么,毛处长所提,就是黄一平最希望听到的一句。表面上,他却又不能表现得过度兴奋,只能漫不经心且有点吞吞吐吐地说:“承蒙您老关心,还好吧。其实有些事情冯市长不让我告诉您,说是怕您操心生气,影响您休息哩。”
“哦?这什么话?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小黄,没事,快说说什么事。”毛老果然来了兴致。
黄一平马上便一五一十把阳城当前的情况说了,其中着重之处是那个张大龙如何仗着洪书记的势,在背后同冯开岭争锋捣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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