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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医生

_10 帕斯捷尔纳克(苏联)
  “所以您瞧,整个十九世纪和它在巴黎的所有革命,从赫尔岑算起的几代俄国侨民,所有见诸行动或不见诸行动的企图谋杀沙皇的人,世界上所有的工人运动,欧洲议会和大学里的全部马克思主义,整个思想的新体系,新奇而迅速的推论和嘲弄,一切为怜悯而制定出来的辅助性残酷手段,所有这一切都被列宁所吸收并概括地表现出来,以便对过去进行报复,为了过去的一切罪恶向陈旧的东西袭击。
  “俄国木可磨灭的巨大形象在全世界的眼中同他并排站立起来,它突然为人类的一切无所事事和苦难燃起赎罪的蜡烛。可我干吗对您说这些呢?这一切对您来说不过是漂亮而空洞的词句,没有意义的音响而已。
  “为了这个女孩子找上了大学,又为了她当了教师,到我那时从未听说过的这个尤里亚金去任教。我贪婪地读了一大堆书,获得了大量的知识,以便她一旦需要我帮助时,便能对她有益,出现在她身边。我去打仗,以便在三年夫妻生活后重新占有她的心,而后来,战后,从俘虏中逃回来后,我利用人们认为我已经被打死的讹传,改换名字,全心投身到革命中,以便为她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彻底报仇,洗清那些悲伤的回忆,以便过去永远不再返回,特维尔大街和亚玛大街不再存在。而她们,她和女儿就在附近,就在这里!我需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奔向她们跟前,看见她们的愿望啊!但我想把毕生的事业进行到底!现在只要能再见她们一面,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当她走进房间时,窗户仿佛打开了,屋里立刻充满阳光和空气。”
  “我知道她对您是何等珍贵。但对不起,您知道她爱您爱得多么深吗?”
  “请原谅。您说什么?”
  “我说,您是否知道您对她珍贵到何等程度,您是世界上她最亲的人?”
  “您根据什么这么说?”
  “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她?对您说的?”
  “是的。”
  “对不起。我知道这种请求是不可能答应的,但如果这不显得轻率的话,如果这在允许的范围内,请您尽可能地把她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
  “非常愿意。她把您称为人的典范,她,还未见过一个同您一样的人,唯一真诚到顶点的人。她说,如果在世界的尽头再次闪现出她和您共同居住过的房子,她不论从什么地方,哪怕从天边爬也要爬到房子跟前。”
  “请原谅。如果这不涉及某些对您来说不可涉及的事的话,请您回想一下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那些话?”
  “她打扫这间房子的时候、然后到院子里抖地毯的时候。”
  “对不起,哪一张?这儿有两张。”
  “那张大点的。”
  “她一个人拿不动。您帮她拿了吧?”
  “是的”
  “你们俩各抓住地毯的一头,她身子向后仰,两只手甩得高高的,像荡秋千一样,掉过脸躲避抖出来的灰尘,眯起眼睛哈哈大笑?我说得不对吗?我多么熟悉她的习惯啊!然后你们往一块靠拢,先把笨重的地毯叠成两折,再叠成四折,她还一边说笑话,做出各种怪样。我说得不对吗?说得不对吗?”
  他们从座位上站起,走向不同的窗口,向不同的方向张望。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斯特列利尼科夫走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跟前,抓住他的手,把它们按在自己胸上,继续像先前那样急急忙忙地说下去:
  “对不起,我明白,我触到你隐藏在心中最珍贵的角落了。但如果可能的话,我还要详细地问您呢。千万别走开。别把我一个人丢下。我自己很快就走。请您想想,六年的别离,六年难以想象的忍耐。但我觉得自己并未赢得全部自由。于是我想先赢得它,那时我便全部属于她们,我的双手便解开了。但是我的一切打算都落空了。明天他们就会把我抓住。您是她亲近的人。也许您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她。不,我在请求什么呢?这是发疯。他们将把我抓住,不让我分辩,马上朝我扑过来,又喊又骂地堵住我的嘴。我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干吗?”
  他终于睡了个好觉。许久以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头一次一躺下便睡着了。斯特列利尼科夫留在他那儿过夜。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他安顿在隔壁的房间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夜里醒了,翻个身,把滑到地板上的被子拉好,在这短暂的时刻,他感到了酣睡的舒畅,马上又香甜地睡着了。后半夜他开始做短梦,梦见的都是他童年时的事,一会儿梦见这个,一会儿又梦见那个,清晰,有很多细节,真不像做梦。
  比如,梦见墙上挂着一幅她母亲画的意大利海滨水彩画,绳子突然断了,掉在地板上,摔碎玻璃的声音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惊醒了。他睁开眼睛。不,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大概是安季波夫,拉拉的丈夫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姓斯特列利尼科夫,像酒神所说的那样,又在舒契玛吓唬狼了。不,别瞎说了。明明是画框子从墙上掉下来。它掉在地板上,玻璃摔碎了。他确信不疑之后又回到梦中。
  他醒来后感到头疼,因为睡得时间太长了。他没马上明白他是谁,在什么地方,在哪一个世界。
  他突然想起来:“斯特列利尼科夫在我这儿过夜呢。已经晚了。该穿衣服了。他大概已经起来,要是还没起来,就叫醒他,煮咖啡,一块喝咖啡。”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
  没有任何回答。“还睡呢。睡得可真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走进隔壁的房间,桌上放着斯特列利尼科夫的皮军帽,可他本人却不在屋里。“大概散步去了,”医生想道,“连帽子都不戴。锻炼身体呢。今天应当结束在瓦雷金诺的生活了,回城里去。可是晚了。又睡过头了。天天早上如此。”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生好炉子,提起水桶到井边打水。离台阶几步远的地方,帕维尔·帕夫洛维奇横躺在路上,头埋在雪堆里。他开枪自杀了。他左边太阳穴下面的雪凝聚成红块,浸在血泊中。四外喷出的血珠同雪花滚成红色的小球,像上冻的花揪果。
结局
  只能讲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死前最后八年或十年相当简单的故事了。这段时间他越来越衰弱,越来越迫退,渐渐丧失医生的知识和熟练技巧,也逐渐失掉写作的才能。有一个短时期,他从抑郁和颓丧的心情中挣脱出来,振作精神,恢复先前的活力,但不久热情便消失了,他又陷入对自己本人和世界上的一切漠木关心的状态中。这些年他早就有的心脏病发展得很严重,其实他生前就诊断出自己有心脏病,但却不知道它的严重程度。
  他在新经济政策开始的时候回到莫斯科,这是苏联历史上最难于捉摸和虚假的时期之一。他比从游击队回到尤里亚金的时候还要瘦弱,还要孤僻,脸上的胡子也更多。路上,他又渐渐把值钱的衣物脱下来换面包和破烂衣服,免得赤身露体。这样他又吃完了第二件皮袄和一套西装,当他出现在莫斯科大街上的时候,只剩下一顶灰皮帽、~副裹腿和一件破士兵大衣,这件所有扣子都拆了下来的大衣变成犯人穿的发臭的囚农了。他穿着这身衣服同挤满首都广场、人行道和车站的数不清的红军士兵没有任何区别。
  他不是一个人走到莫斯科的。一个漂亮的年轻农民到处跟着他,这农民跟他一样,也穿着一身士兵服装。他的这身打扮出现在莫斯科幸存的几家客厅中。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童年便是在那里度过的,那里的人还记得他,让他们进门,打听他们回来后洗过澡没有——斑疹伤寒仍然很猖獗;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刚到的那几天,那里的人便向他讲述了他的亲人们离开莫斯科到国外去的情形。
  他们怕见人,由于极端羞涩,如果做客的时候无法沉默,还得参加谈话的话,他们便尽量避免单独前去做客。每当熟人聚会的时候,通常出现两个又高又瘦的人,他们躲进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墙角,不参加别人的谈话,默默地度过一个晚上。
  这个穿着破旧的衣服、高大瘦弱的医生,在年轻的伙伴陪同下,很像民间传说中探求真理的人,而他经常的伴随者像一个听话的、对他愚忠的信徒。可这年轻的伙伴是谁呢?
  靠近莫斯科的最后一段路程,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是乘火车抵达的,但前面的一大半路是走过来的。
  他沿途看到的农村景象,一点也不比他从游击队里逃出时在西伯利亚和乌拉尔所看到的景象好。只是那时是在冬天穿过俄国最远的地方,现在是夏末秋初,气候温暖干燥,走起来方便得多。
  他所经过的一半村庄荒无人烟,仿佛敌人征讨过一样,土地被遗弃了,庄稼无人收割,这也真是战争的后果,内战的后果。
  九月末的两三天,他一直沿着陡峭的河岸走。迎面流过来的河水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右边穿过。他的左边,从大路一直伸展到难聚着云彩的天边,是一片未曾收割的田野。田野常常被阔叶树林隔断,其中大部分是柞树、榆树和械树。树林沿着深峪一直延伸到河边,像峭壁或陡坡一样截断道路。
  在没有收割的田野里,熟透的黑麦穗散裂开,麦粒撒在地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捧了几捧塞在嘴里,用牙齿费劲地磨碎,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不能用麦粒熬粥的时候,便生吞它们充饥。肠胃很难消化刚刚嚼碎的生麦粒。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生中从未见过暗褐色的、发乌的旧金子颜色的黑麦,通常收割的时候,它的颜色要谈得多。
  这是一片没有火光的火红色的田野,这是一片无声呼救的田野。已经进入冬季的广阔的天空,冷漠而平静地从天边把它们镶嵌起来,而在天上不停地飘动着长条的、当中发黑两边发白的雪云,仿佛从人脸上掠过的阴影。
  而一切都在有规律地慢慢移动。河水在流动。大路迎面走来。大路上走着医生。云层沿着他行进的方向移动。就连田野也不是静止不动的。有什么东西沿着田野移动,碰得田野里的庄稼仿佛也不停地微微蠕动,让人感到一阵厌恶。
  自古以来,田野里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的老鼠。医生还没走出田野,天便黑了,每当他不得不在某个地界旁边过夜的时候,老鼠便从他身上和手上跑过,穿过他的裤子和衣袖。白天,它们成群结队地在脚底下跑来跑去,要是踩到它们,它们就变成一滩动弹、尖叫、滑溜的血浆。
  村里的长毛看家狗变成可怕的野狗,彼此不时交换眼色,仿佛商量什么时候朝医生扑过去,把他撕成碎片。它们成群地跟在他后面,同他保持较远的距离。它们以尸体为食,但也不嫌弃田野里成堆的老鼠。它们从远处望着医生,信心十足地跟在他后面,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奇怪的是它OJ不进树林,医生接近树林的时候,它们便渐渐落在后面,向后转去,终于消失了。
  树林和田野当时形成强烈的对比。田野没有人照料变成孤儿,仿佛在无人的时候遭到诅咒。树林摆脱了人自由生长,显得更加繁茂,有如从监狱里放出的囚犯。
  平时人们,特别是村里的孩子们,不等核桃长熟,青的时候就把它fll打下来。现在,山坡上和山谷里的核桃树挂满没人触动过的木平整的金色叶子,仿佛经过风吹日晒,落上灰尘,变得粗糙了。树叶中间挂满一串串撑开的、仿佛用绳结或飘带系在一起、三个或四个长在一起的核桃。核桃熟了,尽管还缀在树上,仿佛马上就会从树枝上落下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路上不停地喀吧喀吧地咬碎核桃。他的衣袋和背囊里都塞满核桃。一星期之内核桃是他的主要粮食。
  医生觉得,在他眼里田野患了重病,在发烧说呓语,而树林正处于康复后的光润状态。上帝居住在树林中,而田野上掠过恶魔嘲讽的笑声。
  就在这几天,在这段路程中,医生走进一座被村民所遗弃的、烧得精光的村庄。火灾之前,村子里只盖了一排靠近河这面大路的房子。河的那一面没盖房子。
  村子里只剩下几间外表熏黑、里面烧焦的房子。但它们也是空的,没有住人。其他农舍化为一堆灰烬,只有几只熏黑的烟囱向上翘着。
  河对岸的峭壁上挖满了坑,那是村民们挖磨盘石的时候留下来的,先前他们靠招磨盘石为生。三块尚未凿成的磨盘堆在残留下来的一排农舍中的最后一家农舍对面。它像其他农舍一样也是空的。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进这间农舍。傍晚很寂静,但医生刚一跨进门,便像有一阵风刮进农舍。堆在地板上的干草屑和麻絮四外飞扬,搭拉下来的糊墙纸来回摇晃。农舍里的一切都动起来,沙沙作响。老鼠尖叫着四下逃窜,这里的老鼠同其他地方一样,成群成堆。
  医生走出农舍。田野尽头的太阳渐渐落下去。落日的余辉映照着对岸,岸上孤零零的几株树把暗淡下去的倒影一直伸展到河当中。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跨过大路,在草地上的一个石磨盘上坐下来休息。
  从峭壁下边伸出一个长了一头淡黄头发的脑袋,然后是肩膀,然后是两只手。有人从那里提了满满一桶水爬上来。那人一看见医生便停下来,从峭壁上露出半个身子。
  “好心人,你要喝水吗?你别碰我,我也不动你。”
  “谢谢。让我喝点水。出来吧,别害怕。我干吗要碰你呢?”
  从峭壁后面爬出来的提水人原来是个少年。他光着脚,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
  尽管医生说话和蔼,但他仍用犀利的目光不安地盯着医生。出于一种无法解释的理由,男孩子忽然充满希望地激动起来。他激动地把桶放在地上,突然向医生扑过去,但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喃喃地说道:
  “不可能,决不可能,大概是做梦吧。对不起,可是同志,请允许我问一声。我觉得您确实是个熟人。对啦!是呀!医生叔叔!”
  “可你是谁?”
  “没认出来?”
  “没有。”
  “从莫斯科出来的时候,咱们坐的是同一辆军用列车,在同一个车厢里。赶我们去做劳工。有人看押。”
  这是瓦夏·布雷金。他倒在医生跟前,吻着医生的手哭起来。
  遭水灾的地方原来是瓦夏的老家韦列坚尼基镇。他的母亲已不在人世。当村子被洗劫并被放火烧毁的时候,瓦夏藏在凿出的石洞里,可母亲以为他被带进城里,急得发了疯,跳进佩尔加河里淹死了。现在,医生和瓦夏正坐在这条河的岸上谈话。瓦夏的姐妹据说在另一个县的保育院里。医生带瓦夏一起上莫斯科。路上他告诉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许多可怕的事。
  “地里撒的是去年秋天种的庄稼。刚种完就遭了难。波利哑姨妈刚走。您还记得那个帕拉莎姨妈吗?”
  “不记得了。我根本不认识她。她是谁呀?”
  “您怎么会不认识佩拉吉娜·尼洛夫娜呢!她跟咱们坐的是一趟火车。那个佳古诺娃。什么事儿都挂在脸上,长得又白又胖。”
  “就是那个老是编辫子解辫子的女人?”
  “辫子,辫子!对啦!一点不错。辫子!”
  “懊,想起来啦。等等。后来,我在西伯利亚一座小城市里的街上遇见过她。”
  “真有这回事儿!是帕拉莎姨妈吗?”
  “你怎么啦,瓦夏?你干吗像发疯似的摇我的手?小心别摇断了。别像大姑娘似的满脸通红。”
  “她在那儿怎么样?赶快告诉我,快点。”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身体很健康。她说起过你们。我记得好像她在你的家里住过或做过客。可也许我记错了。”
  “那还用说,那还用说!在我们家,在我们家。妈妈像亲妹妹那样爱她。不声不响,爱干活,手很巧。她在我们那儿住的时候,家里充满欢乐。村里的人把她从韦列坚尼基镇挤走了,说了她很多坏话,让她不得安宁。
  “村里有个人叫长脓疮的哈尔拉姆。他追求过波利姬。他没鼻子,最爱说人坏话。她瞧都不瞧他一眼。他为这件事恨上了我,说了我和波利哑的很多坏话。好了,她走啦。他把她折磨苦了。我们就从此开始倒霉了。
  “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出了件凶杀案。一个孤单的寡妇在靠近布依斯科耶村的树林子里被人杀死了。她一个人住在树林子里。她爱穿带松紧带的男人皮鞋。她家门口锁着一条凶狗,锁链够得着房子的周围。那条狗叫‘大嗓门’。家里地里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干,用不着帮手。好了,谁也没想到冬天突然到了。很早下了雪。寡妇还没刨土豆呢。她上韦列坚尼基镇找人帮忙。‘帮帮忙吧。’她说,份一份土豆也行,付钱也行。’
  “我自告奋勇帮她刨土豆。我到她那儿的时候,哈尔拉姆已经在那儿了。他在我之前就非要上那儿去不可。她没告诉我。可是,也不能为这事儿打架呀。于是就两人一块儿干活。在最坏的天气里刨土豆。又是雨又是雪,一片烂泥。刨呀,刨呀,点燃了土豆秧,用热烟烤干土豆。嗯,刨完土豆她同我们公平地算了账。她打发哈尔拉姆回去,可对我使了个眼色,说还有事儿找我,让我以后再来,要不就留下不走。
  “过几天我又上她那儿去了。‘我不想,’她说,‘让多余的土豆被人没收,被国家征收去。你是好小伙子,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你瞧,我什么都不瞒你。我本来可以自己挖个坑,把土豆藏起来,可你瞧外面什么天气。我明白过来已经晚了,冬天到了。一个人干不了。给我挖个坑,我不会亏待你。咱们烤干了,倒进去。’
  “我给她挖了个坑,为了藏得严实,挖得下边宽,出口窄,像个瓦罐。坑也用烟熏干、熏热。那天正刮着暴风雪。把土豆藏好,盖上土,该做的都做了。一点痕迹都没有。我当然没对任何人说起挖坑的事,对妈妈和妹妹们都没说。决不能干那种事呀!
  “就这样,刚过了一个月,她家就被人抢了。从布依斯科耶村来的人经过那里,他们说,大门敞开,全部东西被洗劫一空。寡妇不见了,那只名叫‘大嗓门’的狗挣脱了锁链,跑了。
  “又过了些日子。到了新年前后,圣诞节前,冬天头一次解冻的日子,下起了暴雨,冲净了土丘上的雪,融化到地面。‘大嗓门’跑来了、用爪子在露出的地面上刨起来。那儿便是埋土豆的坑。它扒开湿地,往上刨土,刨出穿着系松紧带皮鞋的女主人的脚。你瞧多可怕!
  “韦列坚尼基镇的人都可怜寡妇,为她祈祷。谁也不怀疑哈尔拉姆。又怎么会往他身上想呢?怎么可能呢?倘若是他干的,他哪儿来的胆子留在韦列坚尼基镇,在镇子里大摇大摆地走呢?他早跑得离我们远远的了。
  “村子里好闹事的富农对行凶的事很开心。他们要把村子搅乱。瞧吧,他们说,城里人干的好事。这是对你们的教训,惩罚。别藏面包,理土豆。他们这群混蛋反复说,树林子里有强盗,仿佛看见小村子里来了强盗。实心眼的人们!你们别再听信城里人的话了。他们这是要给你们厉害看呢,饿死你们。要是愿意村子好的话就跟我们走。我们教会你们长点脑子。他们把你们用血汗挣来的东西夺走,查封,你们呢,就把余粮藏起来,连一粒多余的麦子都没有。如果出事就拿起耙子。谁反对村社就当心点。老家伙们吵吵开了,吹牛,聚会。好搬弄是非的哈尔拉姆要的就是这些。他把帽子往怀里一揣就进城了,到了那儿一报告。你们知道村里在干什么吗?可你们坐在这儿子看着?需要成立贫农委员会。发话吧,我马上就把兄弟同兄弟划分开。可他自己从我们村里跑了,再没露过面。
  “后来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谁都没暗中使坏,谁都没有错儿。从城里派来红军战士。设立了巡回法庭。头一个审问的便是我。哈尔拉姆散布了我很多坏话,说我逃跑过,逃避劳役,煽动村里人暴动,杀死了寡妇。把我锁了起来。幸亏我撬开地板,溜走了,藏在地下的山洞里。村子是在我头上烧的——我没看见。就在我头上,我亲娘跳进冰窟窿里了,我当时并不知道。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们分给红军战士一座单独住宅,招待他们喝酒,把他们灌得烂醉如泥。夜里木小心烧着了房子,把临近的房子也引着了。村里的人,谁家房子着了火,都逃了出去,外来的人,虽然没人放火烧他们,却明摆着都一个个活活烧死。谁也没把遭了火灾的韦列坚尼基镇的人从烧焦的房子里赶走。他们害怕再出什么事自己逃走了。黑心的富农们又散布谣言,十岁以上的男人统统枪毙。我爬出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碰见,都跑光了,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流浪呢。”
  医生和瓦夏在一九二二年春天,新经济政策开始的时候,走到莫斯科。天气晴朗而温暖。照耀着救世主大教堂的阳光,洒在铺着四角石块、石块缝隙里长出杂草的广场上。
  取消了禁止私人经营的命令,允许严加限制的自由贸易。只限制在旧货市场上进行旧货交易。它们只在规模极小的范围内进行,这种极小规模的贸易助长了投机活动,造成人们舞弊。生意人的这种小规模的投机倒把活动没增加任何新东西,对缓和城市的物资辰乏毫无益处。这种无意义的十几次的倒卖却使有的人发了财。
  几个极其简陋的图书室的所有者,把书从书架上取下来,运到某一个地方。他们向市苏维埃申请开设一家合作书店,并请求批给他们开业场地。他们获准使用革命最初几个月便关了门的空闲的鞋店仓库和花店暖房,便在它们宽阔的屋顶上出售他们所搜集到的几本薄书。
  教授夫人们先前在困难的时候违背禁令,偷偷出售烤好的白圆面包,现在则在这些年一直被征用的自行车修理铺公开出售。她们改变了自己的立场,接受了革命,说话的时候用“有这么回事”代替“是的”或“好吧”。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到莫斯科后说:
  “瓦夏,你该干点事儿。”
  “我觉得我该念书。”
  “那还用说。”
  “我还有个理想,凭记忆把我母亲的模样画出来。”
  “那太好了。可要画先得学会画画。”
  “我在阿普拉克欣大院里跟叔叔学徒的时候,背着他用木炭画着玩过。”
  “好吧。祝你成功。咱们试试看。”
  瓦夏并没有了不起的绘画才能,只有中等的天分,进工艺美术学校倒是完全够格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通过熟人把他安置到先前的斯特罗甘诺夫斯基工艺美术学校的普通班,从那儿又转到印刷系。他在那儿学习石印术、印刷装订技术和封面设计。
  医生和瓦夏同心协力工作。医生撰写论述各种问题的一印张纸的小册子,瓦夏把它们当作考试项目在学校里印刷出来。书的印数很少,在朋友们新近合资开办的书店里出售。
  小册子包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哲学思想、医学见解、他对健康和不健康所下的定义、对转变论和进化论的思考、对作为机体生理基础的个性的思考、对历史和宗教的看法(这些看法接近舅舅和西姆什卡的看法)、描述医生所到过的布加乔夫活动地区的随笔,还包括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所写的小说和抒情诗。
  作品是用通俗的文笔写的,但还远没达到通俗作者所提出的目标,因为书中包括引起争议的见解,这些见解是随意发表的,未经过充分的检验,但又永远是生动而独特的。小册子卖得很快。爱好者很赏识它们。
  那时一切都成了专业,诗歌创作和文学翻译,一切都有理论研究,开设了各式各样的学校。产生了各类思想宫和艺术观念学院。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半数这样的名不副实的机构中担任医生职务。
  医生和瓦夏住在一起,一直很要好。在这段时间内,他们一处接一处地换了很多住房和半倒塌的角落,由于各种不同的原因,这些地方不是无法居住,就是居住不便。
  一到莫斯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马上打听西夫采夫街上的!日宅,据他所知,他的亲人路过莫斯科时没到那所住宅里去过。他们被驱逐出境改变了一切。属于医生和他家里人名下的房间里住满了人,他自己的和家里人的东西一件也不剩了。他们见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仿佛见到一个可怕的陌生人,连忙躲开。
  马克尔飞黄腾达,已经不住在西夫采夫街上了。他到面粉镇当房管员去了。按照职务他应当住先前房管员的房子。但他甘愿住在没有地板但是有自来水和一个大俄国炉子的旧门房里。城市所有楼房里自来水和暖气管道冬天都冻裂了,只有门房里暖和,水没冻上。
  这期间医生和瓦夏的关系疏远了。瓦夏有了很大的长进。他说话和思考完全不像佩尔加河边韦列坚尼基镇上那个蓬头赤脚的男孩子了。革命所宣传的显而易见的真理越来越吸引他。医生所说的那些他不能完全听懂的、形象生动的语言,让他觉得是受到谴责的错误的声音,这种错误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虚弱,因此是模棱两可的。
  医生到各部门去奔走。他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在政治上为自己的家庭平反,并使他们获准回国;一是替自己申请出国护照,以便去巴黎接妻子儿女。
  使瓦夏感到奇怪的是,这两件事他都办得毫不起劲。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过于匆忙并且过早地认定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他过于自信而且几乎是毫不介意地声称,自己今后的种种打算是不会有结果的。
  瓦夏越来越经常谴责医生。医生并没为他那些不公正的指责生气。但他同瓦夏的关系恶化了。他们终于翻脸分手。医生把他们共同住的房间让给瓦夏,自己搬到面粉镇去住。本领高强的马克尔把斯文季茨基先前住宅顶头的房子隔开让他住,其中包括:不能使用的卫生间,卫生间旁边只有一扇窗户的房间和歪斜的厨房,一条快坍塌的过道,还有一条下陷的黑通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搬到这儿来之后便放弃了行医,变成一个邀遏的人,不再同熟人见面,过起穷苦的日子。
  一个冬天阴沉的星期日。炉子里往外冒黑烟,但烟往没从屋顶上升起,而从通风窗口溢出。尽管禁止使用铁炉子,可大家照旧安装铁炉子上用的生铁烟囱。城市生活尚未走上正轨。面粉镇的居民都蓬头垢面,肮脏不堪,身上长出疖子,冻得感冒。
  每逢星期日,马克尔·夏波夫全家人都团聚在一起。
  在凭卡定额分配面包时期,一清早他们便把本区所有住户的面包票在桌子上剪开,分类,点好,按等级卷进纸卷或纸包里,送往面包店,然后,从面包店取回面包,再把面包在桌子上切成碎块,一份份分给本区居民。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传说了。粮食配给制被其他的分配办法所代替。现在,他们正坐在这张桌子前吃午饭。大家围着长桌子吃得津津有味,嚼得耳朵后面的筋不停地动弹,嘴吧略吧喀响。
  房间当中,宽大的俄国炉子占了门房的一半,高木板床上,红过的被子的被角搭拉下来。
  入口处前面墙上没上冻的自来水龙头竖在盥洗池上。门房两侧摆着两排凳子,凳子底下塞满装着零碎用品的口袋和箱子。右边放着一张厨桌。桌子上方的墙上钉着一个小橱柜。
  炉子生着。房里很热。马克尔的妻子阿加菲姬·吉洪诺夫娜站在炉子前面,袖口挽到胳膊肘,用一根长得够得着炉壁的炉叉倒动炉子里的罐子,一会儿放在一堆,一会儿又放得很开,什么时候需要往哪儿放就往哪儿放。她的脸上出了一层汗,一会儿被炉子照亮,一会儿又被菜汤的蒸气蒙住。她把罐子挪到一边,从炉子深处夹出馅饼,放在一块铁板上,一下子把它翻了一个个儿,再放回去把另一面烤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提着两只桶走进门房。
  “祝你们胃口好。”
  “欢迎您。坐下跟我们一块吃吧。”
  “谢谢。我吃过了。”
  “我们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坐下来吃点热乎的,别嫌弃。土豆是用小罐子烤的。馅饼加粥,肉馅的。”
  “真不吃,谢谢。对不起,马克尔,我老来打水,把你们屋里的热气都放跑了。我想一下子多打点水。我把斯文季茨基家的锌浴盆擦得错亮,想把水盛满,再把大桶盛满。我再进来五次,也许十次,以后便会很久不来打搅你们。对不起,我到你们这儿来打水,除了你们这儿我没地方可去。”
  “爱打多少打多少,我不心疼。糖浆没有,可水随你要。免费供应,不讨价还价。”
  坐在桌子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进来第三次,打第五桶和第六桶的时候,马克尔的声调已经有些变了,说出另一种话来。
  “女婿们问我那个人是谁。我说了,可他们不相信。你打你的水,别介意。可别往地上洒水,笨家伙。你瞧门槛上都洒了水。一冻上,你可不会拿铁钉凿下来。把门关严点,蠢东西。从院子里往里灌风。不错,我告诉女婿们你是什么人,可他们不相信。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念书呀,念书呀,可有什么用?”
  等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进来第五趟、第六趟的时候,马克尔皱起眉头:
  “好啦,再打一次就算了。老弟,你该懂点礼貌。要不是我小女儿马林娜护着你,我才不管你是什么高贵的共济会员呢,早把门镇上了。你还记得马林娜吗?那木是她吗,坐在桌子顶头那个,皮肤黑黑的。瞧,脸红了。‘别欺侮他,’她说,‘爸爸。’谁能碰你呢?马林娜在电报总局当电报员,会说外国话。‘他多可怜呀!’她说。她可怜你极啦,愿意为你赴汤蹈火。你没出人头地,难道该怨我不行?不该在危险时候把家扔了跑到西伯利亚去。怪你们自己。你瞧,我们在这儿挨过了饥饿和白军的封锁,没动摇,全家没事儿。自己怪自己吧。东尼姐没保护住,让她到国外流浪。关我什么事。你自己的事儿。我问一声,请别见怪,你要这么多水干什么?没雇你在院子里泼溜冰场吧?你呀,怎么能生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少爷羔子的气呢。”
  桌子旁边的人又哈哈大笑起来。马林娜不满意地扫了大家一眼,发火了,说起家里人来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听见她的声音,感到声音奇怪.但没法弄清其中的奥妙。
  “家里有很多东西要洗,马克尔。得打扫干净。擦地板。我还想洗点东西。”
  桌子旁边的人惊讶不已。
  “你说这种话不害臊吗?你开了中国洗衣店吧!”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请您允许我女儿上您那儿去。她上您那儿去,帮您洗衣服擦地。有穿破的衣服也能帮您缝补。闺女,你别怕他。你不知道,像他这样好的人少有,连苍蝇都不敢欺侮。”
  “不,您说什么呀,阿加菲娜·吉洪诺夫娜,不用。我决不答应马林娜为我弄得一身脏。她又不是我雇的女工。我自己能对付。”
  “您能弄得一身脏,怎么我就不能呢?您可真不好说话,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您干吗拒绝呢?要是我非上您那儿去做客,您难道把我轰出来?”
  马林娜能成为女歌唱家。她的嗓音纯正洪亮,声调很高。马林娜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她的嗓音比说话所需要的有力得多,同马林娜合不到一块儿,具有独立的含意。仿佛从她背后的另一间屋里传过来的。这声音是她的护身符,是保护她的天使。谁也不想侮辱有这种声音的女人,伤她的心。
  从打水的这个星期天之后,医生同马林娜之间产生了友谊。她常到他那地帮他做家务。有一天她留在他那儿,没再回门房去。这样她成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第三位没在户籍登记处登记的妻子。因为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并没同头一个妻子离婚。他们有了孩子。马林娜的父母不无骄傲地管女儿叫作医生太太。马克尔抱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没同马林娜举行婚礼,也没登记。“你发昏了吧?”妻子反驳他道,“这在安东宁娜还活着的时候哪办得到呢?重婚?”“你自己才是傻瓜呢。”马克尔回敬道,“提东尼娘干什么。东尼娜跟死了一样。没有任何法律保护她、”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玩笑说,他们的浪漫史是二十桶水,同二十章或二十封信构成的小说里的浪漫史~样。
  马林娜原谅医生这时变得古怪的脾气和他的堕落,以及意识到自己堕落后的任性,也原谅他把屋里弄得又脏又乱。她忍受他的呼叨、刻薄话和爱发脾气的毛病。
  她的自我牺牲还不止于此。等到他们由于他的过失而陷入自愿的、他们自己所造成的困境时,马林娜为了不在这种时刻把他~个人丢下,竟扔掉了工作。电报局非常器重她,在她被迫离职后还愿意让她回去。她屈从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幻想,跟他一块儿挨家给人打零工。他们给住在各层楼的房客计件锯木头。某些人,特别是新经济政策初期发了财的商人和靠近政府从事科学和艺术的人,开始自己盖房,置备家具。有一次马林娜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锯剩的木头小心翼翼地抱进房屋主人的书房,生怕毡鞋把木屑从外面带到地毯上。房屋主人对锯木头的男人和女人毫不理睬,傲慢地沉浸在阅读中。女主人跟他们讲干活条件,支付他们工钱。
  “这头肥猪专心读的是本什么书?”医生动了好奇心。“他干吗这样拼命地往书上做记号呢?”他抱着劈柴绕过他的写字台时,从看书人的肩膀上往下瞟了一眼。桌上摆着瓦夏先前在国立高等工艺美术学校里印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小册子。
  马林娜和医生住在斯皮里东大街,戈尔东在旁边小布隆纳亚街上租了一间房子。马林娜和医生有两个女儿,卡帕卡和克拉什卡。卡皮托林娜,即卡帕卡,六岁多了,不久前诞生的克拉夫吉娜才六个月。
  一九二九年的初夏天气很热。熟人穿过两三条街彼此做客都不戴帽子,不穿上衣。
  戈尔东的房间建筑得很古怪。它原先是一家时装店的作坊,有上下两个单间。一整块玻璃橱窗从当街的那一面把两个房间嵌在一起。橱窗玻璃上用斜体金字写出裁缝的姓名和他的职业。橱窗里面有一条从楼下通往楼上的螺旋梯。
  现在这个作坊隔成三个房间。
  在两层楼之间用木板隔出一道夹层,上面有一个对住房来说显得稀奇古怪的窗户。窗户有一米高,一直伸到地板上。“它遮住了剩下的金字母。从它们之间的隙缝中能看到屋里人的腿,一直看到膝盖。房间里住着戈尔东。日瓦戈、杜多罗夫和马林娜带着孩子们坐在他的房间里。孩子们跟大人不同,从窗外看得见全身。马林娜不久便带着小姑娘们走了。屋里只剩下三个男人。
  他们正在闲谈,那种夏天老同学之间懒洋洋的闲谈,老朋友们之间的友谊长得已经无法计算了。他们平时怎么闲谈呢?
  谁要有足够的词汇,谁就能说得和想得自然连贯。只有日瓦戈具备这个条件。
  他的朋友们缺乏必要的表达手段。他们俩都缺乏口才。他们能够使用的词汇太贫乏,说话的时候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使劲吸烟,挥动着两只手,一连几次重复同一个意思(“老兄,这不诚实;就是说,不诚实;对了,对了,木诚实”)。
  他们没意识到,他们交谈当中这种过分的紧张情绪毫不表示性格的热烈和开阔,恰恰相反,暴露出它们的不完美和缺陷。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属于有教养的教授圈子。他们的一生都在好书、好思想家、好作曲家和那种昨天好、今天好、永远好、就是好的音乐当中度过的。但他们不明白,中等趣味的贫乏比庸俗趣味的贫乏更坏。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不明白,就连他们对日瓦戈的种种指责,也并非出于忠于朋友的感情和影响他的愿望,而只不过由于不会自由思想和按照自己的意志驾驭谈话罢了。而谈话像一匹撒级的野马,把他们带到他们完全不想去的地方。他们无法掉转马头,最后必定会撞到什么东西上。他们用全部说教猛烈地冲撞尤里·安德烈耶维奇。
  他看透了他们兴奋的动机、他们靠不住的关切和他们见解的机械。然而他却不能对他们说:“亲爱的朋友们,嗅,你们和你们所代表的圈子,还有你们所敬爱的姓名和权威的才华和艺术,是多么不可救药的平庸啊。你们身上唯一生动而闪光的东西是你fIJ和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并且认识我。”怎么能对朋友们坦率到这种程度呢!为了不让他们伤心,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恭顺地听他们说教。
  社多罗夫不久前服满了第一次流放的期限,恢复了他暂时被派夺的权利,并获准到大学重新执教。
  现在,他向朋友们倾吐他在流放期间的内心感受。他是真诚地、毫不虚假地同他们谈的。他的见解并非出于胆怯或其他考虑才说出来的。
  他说,控诉的理由,在监狱里和出狱后对待他的态度,特别是同侦查员的单独谈话,使他的脑筋清醒,政治上受到再教育,擦亮了他的眼睛,他作为一个人成熟了。
  杜多罗夫的议论之所以授合戈尔东的心意,因为正是他听得烂熟了的那些话。他同情地向因诺肯季点头,赞同他的看法。打动戈尔东的恰恰是杜多罗夫的话中和感受中的公式化的东西。他把对干篇一律感觉的模仿当成全人类的共性。
  因诺肯季合乎道德的言论符合时代精神。但正是他们那种虚伪行为的规律性和透明度惹得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恼火。不自由的人总美化自己的奴役生活。这种事发生在中世纪,耶稣会教徒往往利用这一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所无法忍受的正是苏维埃知识分子政治上的神秘主义,把它当成最高成就或像当时所说的,当成“时代的精神天花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避免,同朋友们争吵,把这种感觉也隐藏在心里。
  但吸引他的完全是另外的一件事,是杜多罗夫所讲的有关博尼法季·奥尔列佐夫的故事。奥尔列佐夫是因诺肯季的同监难友,一个神甫,吉洪分子。此人有个名叫赫里斯京娜的六岁女儿。父亲的被捕以及他以后的命运对她是个打击。“宗教人士”、“被视夺公民权的人”这一类名词对她来说是不光彩的污点。她也许在自己炽热的童心里发誓,一定要洗掉自己慈父名字上的这个污点。这么早就立下这样的目的,并充满不可动摇的决心,使她现在仍然是她所认为的共产主义当中最不容置疑的一切的孩子般狂热的追随者。
  “我要走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说,“别怪我,米沙。屋子里闷气,街上热。我有点透不过气来。”
  “你瞧,地板上的通风窗敞开着。对不起,我们烟抽得太多了。我们老忘记你在的时候不该抽烟。房子盖得这么糟,我有什么办法。帮我另找一间房子吧。”
  “我走啦,戈尔多沙。咱们聊够了。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亲爱的伙伴们。这可不是我故意扫你们的兴。这是一种病,心血管硬化症。心肌壁磨损得太厉害,磨薄了,总有一天会破裂。可我还不到四十岁呢。我不是酒鬼,也不是放荡的人。”
  “你做临终祈祷还早着呢。别说傻话了。你还有的活呢。”
  “我们这个时代经常出现心脏细微溢血现象。它们并不都是致命的。在有的情况下人们能活过来。这是一种现代病。我想它发生的原因在于道德秩序。要求把我们大多数人纳入官方所提倡的违背良心的体系。日复一日使自己表现得同自己感受的相反,不能不影响健康。大肆赞扬你所不喜欢的东西,为只会带来不幸的东西而感到高兴。我们的神经系统不是空话,并非杜撰。它是人体的神经纤维所构成的。我们的灵魂在空间占据一定的位置,它存在于我们身上,犹如牙齿存在于口腔中一样。对它不能无休止地施加压力而不受到惩罚。因诺肯季,我听你讲到流放的时候你如何成长、如何受到再教育时感到非常难受。这就像一匹马说它如何在驯马场上自己训练自己。”
  “我替杜多罗夫打抱不平。你不过不习惯人类的语言罢了。你对它们已经无法领悟了。”
  “也许如此吧,米沙。可是对不起,你们还是放我走吧。我感到呼吸困难。真的,我不夸张。”
  “等一下。这完全是托辞。你不给我们一个干脆诚恳的回答,我们就不放你走。你同意不同意你应当转变,改正自己的观点?在这方面你打算做什么?你应当明确你同东尼姬的关系,同马林娜的关系。这可是活人,女人,她们会感觉,会痛苦,而不是随意组合在一起、蔡绕在你脑子里的空灵观念。此外,像你这样的人白白糟蹋自己未免太可耻了。你必须从睡梦和懒散中清醒过来,打起精神,改正毫无根据的狂妄态度。是的,是的,改正对周围的一切所持的不能允许的傲慢态度,担任职务,照旧行医。”
  “好吧,我回答你们。最近我也常常这样想,因此可以毫不脸红地向你们做某些允诺。我觉得一切都会顺利解决,而且解决得相当快。你们会看到的,是的,真的,一切都会变好。我太想活了,而活着就意味着挣扎向前,追求完美,并达到它。
  “戈尔东,你护着马林娜,像你先前总护着东尼娜一样,我很高兴。可我跟她们并没有不和,跟谁都没吵过架。你起先责备我,她跟我说话用‘您’,我跟她说话用‘你’,她称呼我时带父称,好像我不觉得别扭似的。但这种不自然态度中的深层次的紊乱早已消除,什么隔阂也没有,互相平等。
  “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他们又开始从巴黎给我写信了。孩子们长大了,在法国同龄伙伴当中非常快活。舒拉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他上的是初级学校,玛尼娜也要上这所学校。可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女儿。我不知为何相信,尽管他们加入了法国籍,但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一切都将以某种微妙的方式完满解决。
  “从很多迹象来看,岳父和东尼姐知道马林娜和女孩子们。我自己没写信告诉过他们。这些情况大概间接地传到了他们那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受到侮辱,伤了他父亲的感
  情,他为东尼娜感到痛心。这可以解释为我们五年没通信的原因。我刚回到莫斯科时同他们通过一段时期的信。他们突然不给我写信了。一切都中断了。
  “不久前我又从他们那儿收到信,收到所有的人甚至孩子的信。亲切温暖的信。不知道他们的心怎么软了。也许东尼娘发生了什么变化,交了新朋友,愿上帝保佑她。我说不清。我有时也给他们写信。可说真的,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走了,不然非被整死不可。再见。”
  第二天早上,半死不活的马林娜跑到戈尔东家里来。家里没有人帮她照看孩子,她把最小的克拉什卡用被子裹起来,用一只手搂在胸口上,另一只手拉着跟在她身后不肯进来的卡帕卡。
  “尤拉在您这儿吗,米沙?”她问道,声音都变了。
  “难道他昨天晚上没回家?”
  “没有。”
  “那准在因诺肯季那儿。”
  “我上那儿去过了。因诺肯季到学校上课去了。但邻居认识尤拉。他没上那儿去过。”
  “那他上哪儿去了?”
  马林娜把裹在被子里的克拉沙放在沙发上,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戈尔东和社多罗夫两天没离开马林娜。他们轮流看护她,不敢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们在看护马林娜的间隙还四处寻找医生。他们跑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到过面粉镇和西夫采夫街上的住宅,到他曾任职的思想宫和意识之家打听过,找遍他们知道并有地址的他的所有老熟人,但寻找了半天仍毫无结果。
  他们没报告民警局,因为不想引起当局对他的注意,尽管他有户口,没判过刑,但在现今的概念中远非模范公民。只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报请民警局寻人。
  到了第三天,马林娜、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在不同时间收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信。信里对让他们惊恐不安深表遗憾。他央求他们原谅他,千万放心,并恳求他们不要再寻找他,因为反正找不到他。
  他告诉他们,为了尽快地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想单独呆一段时间,以便集中精力做事,一旦在新的领域中安定下来,并坚信转变之后不再故态复萌,他便离开秘密的隐蔽所,回到马林娜和孩子们身边。
  他在信中通知戈尔东,把寄给他名下的钱转交给马林娜。他请戈尔东替孩子们雇个保姆,以便把马林娜从家务中解脱出来,让她有可能再回到电报局工作。他解释道,没把钱直接寄给她,是因为担心汇单上的款额使她遭到抢劫。
  钱不久就汇到了,其款额超过医生的标准和他的朋友们的经济水平。替孩子们雇了保姆。马林娜重新回到电报局。她一直不放心,但已经习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以往的怪癖,终于容忍了他这次的古怪行为。尽管他请求并警告他们不要寻找他,但朋友们和这位他亲近的女人仍然继续寻找他,但同时也渐渐相信了他的预言是不错的。他们没找到他。
  其实他就住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就在他们鼻子底下显眼的地方,在他们寻找的最小的圈子之内。
  他失踪的那天,黄昏前,天还亮的时候,他走出戈尔东的家,走到布隆纳亚街,向自己的家斯皮里东大街走去的时候,还没走出一百步,便撞上迎面走过来的同父异母弟弟叶夫格拉夫·日瓦戈。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已经三年多没见过他了,他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原来,叶夫格拉夫偶然到莫斯科来,刚刚不久。他像往常那样从天而降,什么情况也问不出来,问他什么他都用默默的微笑或笑话岔开。但他绕过生活琐事,问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两三个问题,马上弄清他的全部悲伤和麻烦,便在街道狭窄的拐角处,在绕过他们和朝他们走过来的拥挤的人群当中,制定了一个如何帮助并挽救哥哥的计划。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失踪和隐藏起来便是他的主意,他的发明。
  他在艺术剧院旁边一条那时还叫卡梅尔格尔斯基的街上替他租了一个房间。他供给他钱花,为医生张罗具有广阔科学实践活动的差事,总有一天会把他安置在医院中。他在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保护哥哥。最后,他还向哥哥保证,他的一家在巴黎的不稳定状况终将结束。或者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到他们那儿去,或者他们回到他这儿来。叶夫格拉夫自告奋勇把这一切办好。弟弟的支持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受到鼓舞。像先前一样,他的势力仍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也不想探索这个秘密。
  他住的房间朝南。两扇窗户对着对面剧院的屋顶,屋顶后面夏天的太阳高悬在奥霍特内街的上方,街道的石板路被屋顶遮住,阳光照射不到。
  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而言,房间不仅是工作室,也不仅是他的书房。在这个完全被工作吞没的时期,当堆在桌上的札记本已经容纳不下他的计划和构思,他构思出的和梦想到的形象悄悄地飘荡在空中的时候,仿佛画室中堆满刚刚开始的、画面对着墙的画稿,这时,医生住的房间便成为精神的宴会厅、疯狂的贮藏室和灵感的仓库。
  幸好叶夫格拉夫同医院领导的谈判拖了很长时间,上班的日子遥遥无期。正好利用延期上班的时间写作。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始整理先前写过的、现在还能记得的诗篇的片断,还有木知叶夫格拉夫从什么地方给他弄来的诗稿,一部分是他自己抄下来的,一部分不知是什么人重印的。整理杂乱的材料使天生思想杂乱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更加无法集中思想。很快他就扔下了这项工作,从修改尚未完成的作品转向写新作品,沉浸在新鲜的手稿中。
  他先迅速地打出文章草稿,要像头一次在瓦雷金话那样,写出脑子里涌现出的诗篇片断,开头、结尾或中间,想到什么写什么。有时他的笔赶不上喷涌的思绪,他用速记法记下开头的字母和缩写字,但手还是跟不上思绪。
  他急忙写下去。每当他的想像力疲倦了,写不下去的时候,他便在纸边上绘画,用图画鞭策想象力。于是纸边上出现了林间小道和城市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中央竖立着广告牌:“莫罗与韦钦金公司。出售播种机和脱谷机。”
  文章和诗都是同一个题材。它的描写对象是城市。
  后来在他的文稿中发现了一则札记:
    一九二二年我回莫斯科的时候,我发现它荒凉,一半已
  快变成废墟了。它经历了革命最初年代考验后便成为这副
  样子,至今仍是这副样子。人口减少了,新住宅没有建筑,旧
  住宅不曾修缮。
    但即便是这种样子,它仍然是现代大城市,现代新艺术
  唯一真正的鼓舞者。
    把看起来互不相容的事物和概念混乱地排列在一起,
  仿佛出于作者的任性,像象征主义者布洛克、维尔哈伦、
  惠特曼那样,其实完全不是修辞上的任意胡来。这是印象的
  新结构,从生活中发现的,从现实中临摹的。
    正像他们那样,在诗行上驱赶一系列形象,诗行自己扩
  散开,把人群从我们身边赶走,如同马车从十九世纪末繁忙
  的城市街道上驶过,而后来,又如二十世纪初的电气车厢和
  地铁车厢从城市里驶过一样。
    在这种环境中,田园的纯朴焉能存在。它的虚假的朴实
  是文学的赝品,不自然的装腔作势,书本里的情形,不是来
  自农村,而是从科学院书库的书架上搬来的。生动的、自然
  形成并符合今天精神的语言是都市主义的语言。
    我住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被阳光照得耀眼的夏天
  的莫斯科,庭院之间的炽热的柏油路面,照射在楼上窗框上
  的光点,弥漫着街道和尘土的气息,在我周围旋转,使我头
  脑发昏,并想叫我为了赞美莫斯科而使别人的头脑发昏。为
  了这个目的,它教育了我,并使我献身艺术。
    墙外日夜喧嚣的街道同当代人的灵魂联系得如此紧
  密,有如开始的序曲同充满黑暗和神秘、尚未升起、但已经
  被脚灯照红的帷幕一样。门外和窗外不住声地骚动和喧嚣
  的城市是我们每个人走向生活的巨大无边的前奏。我正想
  从这种角度描写城市。
  在保存下来的日瓦戈的诗稿中没有见到这类诗。也许《哈姆雷特》属于这种诗?
  八月末的一天早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加泽特内街拐角的电车站上了开往尼基塔街方向的电车,从大学到库德林斯卡亚大街去。他头一天到博特金医院去就职,这所医院那时叫索尔达金科夫医院,这也许木是他头一次上那儿接洽工作。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走运。他上了一辆有毛病的电车,这辆电车每天都出事故。不是大车轮子陷进电车轨道,阻挡电车行驶,便是车底下或者车顶上的绝缘体出了故障,发生短路,僻僻啪啪冒火花。
  电车司机常常拿着扳钳从停住的电车前门上下来,围绕着电车察看,蹲下来钻进车底下修理车轮子和后门之间的部件。
  倒霉的电车阻挡全线通行。街上已经挤满被它阻挡住的电车,后面的电车还源源不断地开来,都挤在~起。这条长龙的尾巴已经到了练马场,并且还在不断地加长。乘客从后面的车上下来,跑去上前面出事故的那辆电车,仿佛换乘一辆车能占多大便宜似的。炎热的早晨挤满人的车厢又闷又热。在从尼基塔门跑过石板路的一群乘客头上,~块黑紫色的乌云越升越高。快要下暴雨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坐在车厢左边的单人座位上,被挤得贴在窗户上。音乐学院所在的尼基塔街有侧的人行道一直在他眼前。他望着这一侧步行的和乘车的人,一个也没放过,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漫不经心地想着另一个人。
  一个头戴缠着亚麻布制成的雏菊花和矢车菊花的淡黄色草帽、身穿紫丁香色的老式紧身连衣裙的女人,在人行道上吃力地走着,累得气喘吁吁,用手里拿着的一个扁平小包不停地扇自己。她穿着紧身胸衣,热得浑身无力,满脸都是汗,用花边手绢擦着被浸湿的眉毛和嘴唇。
  她行走的路线和电车轨道平行。修好的电车一开动,便超过她。她有几次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视线中消失。电车再次发生故障停下来的时候,女士赶过电车,又有几次映入医生的眼帘。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想起中学的算术题,计算在不同时间内以不同速度开动的火车的时间和顺序。他想回忆起通常的演算方法,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他没想出演算的方法来,便从这些回忆跳到另外的回忆上,陷入更为复杂的沉思中。
  他想到旁边几个正在发育成长的人,一个靠着一个以不同的速度向前走去,想到在生活中不知谁的命运能超过另一个人的命运,谁比谁活得更长。他想起某种类似人生竞技场中的相对原则,但他终于思绪紊乱,于是放弃了这种类比。
  天空打了~个闪,响起一阵雷声。倒霉的电车已经卡在从库德林斯卡亚大街到动物园的下坡上了。穿淡紫色连衣裙的女士过了一会儿又出现在窗外,从电车旁边走过,渐渐走远了。头一阵大雨点落在人行道上、石板路上和那个女士身上。一阵夹带着尘土的风扫过人行道上的树木,刮得树叶翻滚,掀动女士的帽子,卷起她的衣裙,突然又止住了。
  医生感到一阵头晕,四肢无力。他强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上一下地拼命拉窗户的吊带,想打开车厢的窗户。但他怎么也拉不开。
  有人向医生喊道,窗户都钉死了,可他正在同头晕作斗争,心里充满惊恐,因此并不认为那是对自己喊叫,也没理解喊叫的意思。他继续开窗子,又一上一下地拽了两三次吊带,猛地往自己身上一拉,突然感到胸中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他马上便明白内脏什么地方被拉伤了,铸成致命的错误,一切都完了。这时电车开动了,但在普列斯纳街上没走几步又停住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以超人的毅力摇摇晃晃地挤开站在两排凳子之间的乘客,挤到车的后门口。人们不让他过去,大声责骂他。他觉得涌入的清新空气使他有了精神,也许一切尚未完结,他会好一些。
  他从后门口人堆里往外挤,又引起一阵骂声、踢瑞和狂怒。他不顾乘客的喊叫,挤出人群,从电车的踏板上迈到石板路上,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咕略一声栽在石板上,从此再也没起来。
  响起一片喧哗声,乘客纷纷争着出主意。有几个乘客从后门下来,围住摔倒的人。他们很快便断定,他已不再呼吸,心脏停止跳动。人行道上的人也向围着尸体的人群走来,有的人感到安慰,有的人觉得失望,这个人木是轧死的,他的死同电车毫不相干。人越来越多。穿淡紫色连衣裙的女士也走到人群眼前,站了~会儿,看了看死者,听了一会儿旁人的议论,又向前走去。她是个外国人,但听明白了有的人主张把尸体抬上电车,运到前面的医院去,另外一些人说应当叫民警。她没等到他们作出决定便向前走去。
  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士是从梅留泽耶沃来的瑞士籍的弗列里小姐。她已经非常衰老了。十二年来,她~直在书面申请准许她返回祖国。不久前她的申请被批准了。她到莫斯科来领取出境护照。那天她到本国大使馆去领取护照,她当扇子扇的东西便是用绸带扎起来的卷成一卷的证件。她向前走去,已经超过电车十次了,但一点都不知道她超过了日瓦戈,而且比他活得长。
  从通向房门的走廊便能看见屋子的一角,那儿斜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具棺材,它低狭的尾端像一只凿得很粗糙的独木舟,正对着房门。死者的腿紧顶着棺材。这张桌子便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先前的写字台。屋里没有别的桌子。手稿放过抽屉里,桌子放在棺材底下。枕头垫得很高,尸体躺在棺材里就像放在小山坡上。
  棺材周围放了许多鲜花,在这个季节罕见的一簇簇丁香,插在瓦罐或花瓶里的仙客来和爪叶菊。鲜花挡住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微弱的光线透过摆在桌旁的鲜花照在死者蜡黄的脸上和手上,照在棺材的木板上。美丽的花影落在桌子上,仿佛刚刚停止摇曳。
  那时火葬已经很普遍了。为了孩子们能领取补贴,保证他们今后能上中学和马林娜在电报局的工作不受影响,决定不做安魂弥撒,实行普通火葬。向有关当局申报了。等待有关的代表们到来。
  在等待他们的时刻,屋里空荡荡的,仿佛是旧房客已经迁出而新房客尚未搬入的住宅。只有向死者告别的人跟着脚小心翼翼的走路声和鞋子木小心蹭地的声音打破屋子的寂静。来的人不多,但比预料的多得多。这位几乎没有姓名的人的死讯飞快地传遍他们的圈子。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曾在不同的时期认识死者,又在不同时期同他失去联系或被他遗忘。他的学术思想和诗歌获得更多的不相识的知音,他们生前从未见过他,但被他所吸引,现在头一次来看他,见他最后一面。
  在这种没有任何仪式的共同沉默的时刻,在沉默以一种几乎可以感触到的损失压抑着每个人的心的时刻,只有鲜花代替了房间里所缺少的歌声和仪式。
  鲜花木仅怒放,散发芳香,仿佛所有的花一齐把香气放尽,以此加速自己的枯萎,把芳香的力量馈赠给所有的人,完成某种壮举。
  很容易把植物王国想象成死亡王国的近邻。这里,在这绿色的大地中,在墓地的树木之间,在花畦中破土而出的花卉幼苗当中,也许凝聚着我们竭力探索的巨变的秘密和生命之谜。马利亚起初没认出从棺材中走出的耶稣,误把他当成了墓地的园丁。
  当死者从他最后居住地运到卡梅尔格斯基大街的寓所时,被他的死讯惊呆了的朋友们陪着被噩耗吓得精神失常的马林娜从大门冲入敞开的房间。她一直无法控制自己,在地板上打滚,用头撞带坐位和靠背的长木柜。在订购的棺材运到、零乱的房间整理干净之前,尸体便停放在木柜上。她哭得泪如雨下,一会儿低声说话,一会儿又喊又叫,泣不成声,而一半话是无意识地嚎叫出来的。她像农村中哭死人那样哭嚎,对什么人都不在乎,什么人都看不见。马林娜抓住尸体不放,简直无法把她拉开,以便把尸体抬到另一间打扫过的、多余的东西都搬开的房间,做人殓前的净身。这都是昨天发生的事。今天,她悲痛的狂澜已经止住,变得麻木不仁了,但他仍然不能控制自己,什么话也不说,神经尚未恢复正常。
  她从昨天起在这儿坐了一整夜,一步也没离开房间。克拉什卡被抱到这儿来喂奶,卡帕卡和年幼的保姆也被带到这儿来过,后来又把她们带走了。
  伴随她的是亲近的人,同她一样悲痛的杜多罗夫和戈尔东。父亲马克尔在一条长凳上靠着她坐下,轻声啼泣,大声摄鼻涕。她的母亲和姐妹也哭着到她这里来过。
  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同所有吊丧的人迥然不同。他们没有强调自己同死者的关系比上述的人亲近。他们不想同马林娜、她的女儿们和死者的朋友竞争悲痛,把悲痛的优先权让给他们。这两个人没有任何过分的要求,但却有自己的、特殊的哀痛死者的权利。他们不知何故都具有无法理喻的无声的权利,没有任何人触犯他们的权利,或对他们的权利提出异议。看来正是这两个人一开始便在操办丧事,他们手心静气地办理各种事,仿佛办理这种事给他们带来某种乐趣。他们的崇高精神境界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对他们产生一种奇异的印象。仿佛这两个人不仅同殡葬事宜有关,而且还同这次死亡有关,但又并非医生死亡的肇事者或间接的原因。他们仿佛是事情发生后答应承办丧事的人,安心料理丧事。认识他们的人不多,有的人猜到他们是谁,但大部分人对他们一无所知。
  但当那位长着一双既表示好奇又引起旁人好奇的吉尔吉斯人的细眼睛的男人,和这位并未精心打扮便很漂亮的女人走进安放着棺材的屋子时,所有坐着、站着或走动的人,包括马林娜在内,都顺从地让出地方,仿佛他们之间有过默契似的,,躲在一旁,从沿墙的一排椅子和凳子上站起来,互相拥挤着从房间里走进走廊和前厅,只有这位男人和这位女人留在掩上的门后面,仿佛两个鉴定人,在无人打扰的安静的环境中,被请来完成同殡葬直接有关的事,并且是极为紧要的事、现在的情形正是如此。只有他们两人留下来,坐在两把靠墙的凳子上,谈起正事来:
  “办得怎么样了,叶夫格拉夫·安德烈耶维奇?”
  “今天下午火葬。半小时后医务工作者工会派人来拉遗体,运到工会俱乐部。四点钟举行追悼会。没有一份证件合用。劳动手册过时了,旧的工会会员证没换过,几年没缴纳会费。这些事都得办。所以拖延了半天。在把他抬出之前——顺便说一句,抬他的人马上就要到了——还得做些准备,我遵照您的请求,把您一个人留在这儿。再见。您听见了吗?电话铃响了。我出去一下。”
  叶夫格拉夫走进走廊。走廊里挤满医生陌生的同事、中学的同学、医院的低级职员和书店的店员,还有马林娜和孩子们。她搂着两个孩子,用技在肩上的大衣襟裹着她们(那天很冷,冷风从大门口吹进来),坐在凳子边上等待房门什么时候再打开,就像探监的女人,等待守卫把她放进探监室。走廊里光线很暗,装不下所有吊丧的人,打开了通楼梯的门。很多人站在前厅和楼道上抽烟,不时走来走去。其余的人站在楼梯下面的台阶上,越靠近大街,说话的声音越大,越随便。在一片压低声音的低语中,叶夫格拉夫费劲地听电话里的声音,尽量把声音压低到符合吊丧的气氛,用一只手遮住听筒,在电话里回答对方的问题,大概是有关安葬的程序和医生死亡情况的问题。他又回到房间,同那个女人继续谈下去。
  “火化之后请别离开,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我对您有个过分的请求。我不知道您下榻在什么地方。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您。我想在最近,明天或者后天,便着手整理哥哥的手稿。我需要您的帮助。您知道那么多他的事,大概比所有的人知道得都多。您刚才顺便提到,您刚从伊尔库茨克到这儿,并不准备在莫斯科久留,您上这儿来是出于别的原因,偶尔来的,并不知道哥哥死前的几个月住在这里,更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儿。您说的有些话我不明白,但我并不要求您解释,可您别离开,我不知道您的住宅在哪儿。最好在整理他的手稿的几天里,我们呆在一间房间里,或两间房间里,但不要隔得太远。这能办到。我认识房管会的人。”
  “您说有些话您没听明白。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我来到莫斯科,寄存了行李,信步沿着莫斯科大街走去,有一半都不认识了——忘了。走啊,走啊,走下库兹涅茨基桥,进了库兹涅茨基胡同,突然见到熟得不能再熟的卡梅尔格斯基街上那所任务被枪毙的安季波夫,我死去的丈夫,当大学生的时候租的房间,正是我们现在坐在里面的这个房间。我想,进去看看吧,也许旧主人侥幸还活着呢。至于他们早不在了,这儿的一切都变了样,我是以后才知道的,是第二天和今天,慢慢打听出来的。您不是也在场吗,我何必还说呢?我仿佛被雷打了一样,朝街的门敞着,屋里有人,还有口棺材,棺材里躺着死人。死的人是谁呢?我进了门,走到跟前,我想我真发疯了,在做梦吧,可这一切您都看见了。我说得不对吗,我何必还要给您讲呢?”
  “等等,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我打断您一下。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和哥哥没料到这间屋子有这么多不寻常的往事。比如,安季波夫在这儿住过。可您刚才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更让我惊讶。我马上就告诉您为什么惊讶,对不起。说到安季波夫,他在革命战争时期姓斯特列利尼科夫,有一个时期,内战初期吧,我经常听到他的名字,听过不知多少遍,几乎每天都能听见,还见过他一两次面,没料到由于家庭原因他竟会同我关系如此密切。可是,请您原谅,也许我听差了,我觉得您好像说,也许您无意中说错了——‘被枪毙的安季波夫’。难道您不知道他是自杀的吗?”
  “有过这种说法,可我不相信。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决不会自杀。”
  “但这绝对可靠。安季波夫自杀的房子,听哥哥说,就是您去海参象前住的那座房子。就发生在您带着女儿离开后的两三天。哥哥替他收了尸,把他埋葬了。难道这些消息没传到您那里?”
  “没有。我听到的是另外的消息。这么说他自杀是真的了?很多人都这么说,可我不相信。就在那座房子里?决不可能!您告诉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对不起,您是否知道他同日瓦戈见过面?说过话?”
  “据哥哥说,他们有过一次长谈。”
  “难道真有这回事?谢天谢地。这样更好(安季波娃慢慢地画了个十字)。这种巧合太妙了,简直是天意!您允许我以后再向您详细打听所有的细节吗?每个细节对我都非常珍贵。可我现在没有力气问。我说得不对吗?我太激动了。让我沉默一会儿,歇一下,集中集中思想。我说得不对吗?”
  “嗅。当然对。请便吧。”
  “我说得不对吗?”
  “自然啦。”
  “唉,我差点忘了。您让我火化后不要离开。好。我答应您。我不离开。我同您回到这幢房子里,留下来,您让我住哪儿我就住哪儿,让我呆多久我就呆多久。咱们一起整理尤罗奇卡的手稿。我帮助您。我也许真会对您有些用处。这对我将是莫大的快乐!我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血管都能辨认出他的笔迹。然后我还有事求您,需要您的帮助,我说得不对吗?您好像是法学家,不管怎么说吧,您对现存的秩序,先前的和今天的,非常熟悉。此外,知道到哪个机关去打听哪一类的事,这可太重要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说清楚,我说得不对吗?我有一件极为可怕的、非常令人烦心的事要找您商量。我指的是一个孩子。可这从火化场回来后再说吧。我一生都在寻找什么人,我说得不对吗?告诉我,如果在某种假想的情况下必须寻找一个儿童的下落,一个交给别人抚养的孩子的下落,有没有一份现存保育院的总档案,全苏联的档案?全国是否有流浪儿童的统计数字或记录?我央求您现在别回答我的问题。以后再说。嗅,太可怕了,生活是一件可怕的事,我说得不对吗?我不知道我女儿来了以后怎么办,但我暂时可以住在这所房子里。卡秋莎展现出卓越的才能,一部分是戏剧才能,另一部分是音乐才能。她能够巧妙地摹仿所有的人,表演自己编的整场戏,此外,凭听觉便能唱歌剧中的大段唱词,真是了不起的孩子,我说得不对吗?我想让她上戏剧学院或音乐学院的预备班,初级班,看哪儿录取她,再把她安顿在寄宿学校里。我就是为办这件事而来的,首先一个人把事情办好,然后再回去接她。难道能把所有的事一下子讲清,我说得不对吗?但这以后再说吧。现在让心情平静下来,沉默一会儿,集中思想,设法驱逐掉心中的恐惧。此外,我们让尤拉的亲人在走廊里呆的时间太长了。我觉得已经敲过两次门了。而那边乱哄哄的。大概殡仪馆的人来了。我坐在这儿思考的时候,您把门打开,放他们进来。到时候了,我说得不对吗?等一下,等一下。棺材底下得放一把小凳子,不然够不着尤罗奇卡。我跟起脚试过,很费劲。而马林娜·马尔克洛夫娜和孩子们需要垫把椅子。此外,这也是礼仪所要求的。‘请给我最后的一吻。’嗅,我受不了啦,受木了啦。多痛心啊。我说得不对吗?”
  “我马上让大家进来,但要先把这件事办好。您说了这么多难以理解的话,提出了这么多问题,看来这些问题一直在折磨您,可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我只希望您明白一点。我愿意竭尽全力帮助您解决让您操心的事。请您记住我的话: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绝望。希望和行动便是我们在不幸中的义务。没有行动的绝望是对义务的遗忘和违犯。我现在让吊丧的人进来。垫凳子的事您说得对。我找一把垫上。”
  但安率波娃已经不听他说话了。她没听见叶夫格拉夫·日瓦戈打开房间的门,没听见走廊里的人群拥进屋里,没听见他同殡仪馆的负责人和主要送葬的人如何交涉,也没听见人们走动的脚步声、马林娜的哭嚎声、男人的咳嗽声和女人的啜泣和叫喊户O
  回旋在屋里的单调说话声使她感到头晕。她尽量挺住,不让自己晕倒。她的心决要碎了,头疼得要命。她垂下头,陷入推测、回忆和反省中,仿佛堕入深渊、降到自己不幸的最底层。她想道:
  “再没有一个人了。一个死了。另一个自杀了。只有那个应该杀死的人还活着。她曾想把那个人杀死,但没打中,那是个她所不需要的卑鄙小人,是他把她的一生变成她自己莫名其妙的一连串的罪行。而那个平庸的怪物正在只有集邮者才知道的亚洲的神话般的偏僻小巷逃窜,而她所需要的亲近的人却一个也不在了。
  “啊,那是在圣诞节那天,在决定向那个庸俗而可怕的怪物开枪之前,在黑暗中同还是孩子的帕沙在这间屋里谈过话,而现在大家正在吊唁的尤拉那时还没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呢。”
  于是她尽量回忆,想回想起圣诞节那天同帕沙的谈话,但除了窗台上的那支蜡烛,还有它周围玻璃上烤化了的一圈霜花外,什么也回想不起来。
  她怎么能想到,躺在桌子上的死者驱车从街上经过时曾看见这个窗孔,注意到窗台上的蜡烛?从他在外面看到这烛光的时候起——“桌上点着蜡烛,点着蜡烛”——便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
  她的思想紊乱了。她想道:“不管怎么说,不举行安魂弥撒太遗憾了!出殡多么庄严,多么隆重!大多数死者不配举行这种仪式!可尤罗奇卡是当之无愧的!他值得举行任何仪式,他足以证明“下葬时痛哭的阿利路亚那首歌”是完全正确的。
  于是她感到心里涌起一股骄傲的松决的感觉,就像她每当想起尤里或者同他一起度过短暂的时光时一样。他总那样轻松自然,无牵无挂,现在这种精神也笼罩了她。她不慌不忙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她身上发生了一种无法完全理解的变化。她想借助他的力量,哪怕时间短暂,也要从囚禁中挣脱出来,从痛苦的泥潭中爬到新鲜的空气中,像先前一样体验解脱的幸福。她所梦想的同他告别的幸福正是这种幸福,有机会和权利,毫无阻碍地痛哭一场的幸福。她怀着强烈的感情急忙环顾了一下屋里的人,但充满泪水的眼睛仿佛被眼科医生上了刺激眼的眼药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人们开始移动,提鼻涕,闪到一旁,走出房间,最后把她一个人留在半俺着门的房间里。而她迅速画了个十字,走到安放在桌子上的棺材跟前,踏上叶夫格拉夫搬来的凳子,慢慢地向尸体画了三个大十字,并用嘴唇去吻死者冰冷的前额和两只手。她不理会变冷的前额仿佛缩小了,手掌仿佛握成拳头,她做到了不去注意这些变化。她呆住了,好一会儿不说话,不思想,不哭泣,用整个身体,用头、胸、灵魂和像灵魂一样巨大的双手匍匐在棺材中,匍匐在鲜花和尸体上。
  压下去的哭声使她浑身颤抖。她尽量憋住眼泪,但突然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流到腮上,洒在衣服和手上,洒在她紧贴着的棺材上。
  她什么也不说,不想。一连串的思想、共同熟悉的人和事,不由自主地在她胸中翻腾,从她身旁掠过,仿佛天上的浮云或往昔他们的夜间谈话。这些都曾经出现过,并带给他们幸福和解脱。一种自发的、相互唤起的热烈的知识。本能的,直接的知识。
  她心中曾充满这种知识,而现在则是关于死亡的模糊的知识,对死亡的心理准备,面对着死亡而毫不惊慌失措。仿佛她在世上已经活了二十次,失掉尤里·日瓦戈不知多少次了,在这一点上心里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因此她在棺材旁边所感受的和所做的都恰到好处,极为合适。
  嗅,多么美妙的爱情,自由的、从未有过的、同任何东西都不相似的爱情!他们像别人低声歌唱那样思想。
  他们彼此相爱并非出于必然,也不像通常虚假地描写的那样,“被清欲所灼伤”。他们彼此相爱是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渴望他fIJ相爱:脚下的大地,头上的青天,云彩和树木。他们的爱情比起他们本身来也许更让周围的一切中意:街上的陌生人,休想地上的旷野,他们居住并相会的房屋。
  啊,这就是使他们亲近并结合在一起的主要原因。即便在他们最壮丽、最忘我的幸福时刻,最崇高又最扣人心弦的一切也从未背弃他们:享受共同塑造的世界,他们自身属于整幅图画的感觉,属于全部景象的美,属于整个宇宙的感觉。
  他们呼吸的只是这种共同性。因此,把人看得高于自然界、对人的时髦的娇惯和崇拜从未吸引过他们。变为政策的虚假的社会性原理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可怜的家乡土产而已,因此他们无法理解。
  她现在开始不拘礼节地用生动的日常话向他告别。这些话打破现实的框子,没有意义,就像合唱和悲剧独白一样,就像诗的语言、音乐和其他空洞的话一样,没有意义,只表达出一种情绪。在这种情况下,可以为她勉强说出的没有意义的话语辩解的是她的眼泪。她的那些普通的沉痛的话淹没在泪水中,在泪水中浮游。
  仿佛正是这些被眼泪浸湿的话同她温柔而飞快的低语融合在一起,就像轻风伴着被暖雨吹打得光滑潮湿的树叶发出一片沙沙声。
  “我们又在一起了,尤罗奇卡。上帝再次让我们重逢。你想想,多么可怕呀!嗅,我受不了!上帝啊!我放声痛哭!你想想啊!这又是我们的风格,我们的方式了。你的离开,我的结束。又有某种巨大的、无法取代的东西。生命的谜,死亡的谜,天才的勉力,质朴的魅力,这大概只有我们俩才懂。而像重新剪裁地球那样卑微的世界争吵,对不起,算了吧,同我们毫不相干。
  “永别了,我亲爱的知心人;永别了,我的骄傲;永别了,我的湍急的小河;我多么爱你那日夜不息的拍溅声,我多么想投入你那寒冷的波浪中。
  “还记得我那时在那里,在雪地上同你告别的情景吗?你骗得我好苦啊!没有你我会走吗?嗅,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昧心这样干的,为了我假想的幸福。但那时一切便都完了。上帝啊,我尝尽了苦难,受尽了折磨!可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嗅,我干了什么,尤拉,我干了什么!我罪孽深重,你一点都不知道。但并不是我的过错。我那时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其中一个月昏迷不醒。从那时起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尤拉。悔恨和痛苦使我的灵魂没有一天安宁。可我还没告诉你最重要的事。但我不能说出这件事来,没有这种力量。每当我想到生命当中的这个地方,都要吓得头发直竖。你知道,我都不敢保证我的神经完全正常。可你知道,我不像很多人那样喝酒,我没走上那条路,因为女人一酗酒便完蛋了,这是不可思议的,我说得木对吗?”
  她还说了些别的,接着放声大哭,痛不欲生。她突然惊讶地抬起了头,向四外打量了一下。屋里早有人了,担忧,走动。她从凳子上下来,摇摇晃晃地离开棺材,用手掌抹眼睛,仿佛想挤出没哭干净的眼泪,把眼泪甩在地板上。
  男人们走到棺材跟前,用三块木板把棺材抬起来。出殡开始了。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在卡梅尔格尔斯基街上的房子里住了几天。她同叶夫格拉夫·安德烈耶维奇谈过的整理文稿的事,在她的参与下,已经开始,但没整理完。她曾经请求同叶夫格拉夫·安德烈耶维奇谈一件事,这件事谈过了。他从她那儿知道了一件重要的事。
  一天,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从家里出去没再回来。看来那几天她在街上被捕了。她已被人遗忘,成为后来下落不明的人的名单上的一个无姓名的号码,死在北方数不清的普通集中营或女子集中营中的某一个里,或者不知去向。
尾声
  一九四三年夏天,红军突破库尔斯克包围圈并解放奥廖尔后,不久前晋升为少尉的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少校分头回到他们所属的同一部队。一个从莫斯科出差回来,另一个在那儿度完三天假归队。
  他们在归途中不期而遇,一同在切尔尼小镇过夜。这座小镇像“沙漠地带”的大多数居民居住的城镇一样,尽管惨遭破坏,但尚未完全毁灭;敌人撤退时曾打算把它们从地球上抹掉。
  在城内一块块烧焦的残砖碎瓦中,他们找到一个完好无损的干草棚,两人便在那里过夜。
  他们睡不着觉,整整谈了一夜。凌晨三点,社多罗夫刚刚打脑儿,便被戈尔东吵醒。他笨手笨脚地钻进柔软的干草里翻腾,像在水里扑腾一样,把几件衣服打成一捆,又笨手笨脚地从干草堆顶上爬下来,来到门口。
  “你穿好衣服上哪儿?还早着呢。”
  “我上河边去一趟。想洗几件衣服。”
  “你真疯了。晚上到达部队后,洗衣员塔尼妞会替你洗的。你着什么急呀。”
  “我不想拖了。汗都浸透了,穿得太脏了。上午太阳毒,涮一涮,把水拧干,在太阳底下一晒就干。洗个澡,换上干净衣裳。”
  “可总不大雅观吧。你好歹是军官,我说得对吧?”
  “天还早,周围的人都在睡觉。我找个树丛躲在后面。谁也看不见。你别说话了,睡吧,要不然困劲就过去了。”
  “不说话我也睡不着了。我跟你一块去。”
  他们经过~堆堆石头废墟向小河走去。白石头已经被初升的太阳晒热了。在先前的街道当中,人们躺在地上睡觉、打鼾,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浑身流汗。他们大多数是当地没地方住的老人、妇女和孩子,还有追赶自己部队的掉队的红军战士。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小心地看着脚下,从睡觉的人当中穿过,生怕踩着他们。
  “说话声音低点,别把城里人吵醒,不然我就洗不成衣服了。”
  他们低声地继续夜晚的谈话。
  “这是条什么河?”
  “我不知道。没打听过。大概是祖沙河。”
  “这不是祖沙河。而是另一条什么河。”
  “可一切都发生在祖沙河上。我说的是赫里斯京娜牺牲的事。”
  “不错,但是在河的另外的地方。靠下游。听说教堂已经把她奉为圣女。”
  “那里有座叫‘马厩’的石建筑物。确实是国营农场的养马场,现在这个普通名词成为历史名词了。旧式建筑,墙很厚。德国人又加固了,使它成为无法攻陷的堡垒。从那儿很容易射击整个地区,阻止住我们的进攻。非拿下马厩不可。赫里斯京娜凭着勇敢和机智,神出鬼没地潜入德国人的防线,把马厩炸掉,但被敌人活捉后绞死了。”
  “为什么叫赫里斯京娜·奥尔列佐娃,而不姓杜多罗娃呢?”
  “我们还没结婚。一九四一年夏天我们互相发誓,战争不结束决不结婚。这之后我便随部队到处转战。我们那个部队不停地调来调去。在调动过程中我同她失去了联系。此后我再没见过她。关于她的英雄事迹和牺牲情形,我同大家知道得一样多,都是从报纸、从团队命令里看到的。听说这儿要为她建立一座纪念碑。还听说日瓦戈将军,死去的尤拉的弟弟,正在这一带视察,搜集她的材料。”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提起她。这对你太沉重了。”
  “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可我们一谈起来就没完。我不想妨碍你洗衣服。脱衣服下水吧,干你自己的事。我躺在岸上嚼草叶,我想能打个脑儿。”
  过了几分钟他们又谈起来。
  “你在哪儿学会洗衣服的?”
  “逼出来的。我们木走运。我进了一个最可怕的惩罚劳改营。活着出来的人很少。从我们到的那天起就开始受罪。我们一群人被从火车里带出来。一片茫茫雪原。远处有树林。看押的人把来福枪口对着我们,还有狼狗。这时,先前的犯人也赶到这里来了。让我们在雪地里排成多角形,脸朝外,免得互相看见。命令我们跪下。我们怕被枪决,不敢向四外看。然后便开始了侮辱性的点名,点名的时间拖得长极了。所有的人都一直跪着。后来让大家站起来,有的分别被带走了,可是对我们宣布:‘这里就是你们的劳改营。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天空下的雪地,雪地当中插着一个柱子,柱子上写着‘古拉格92fi H90’,此外什么都没有。”
  “我们那时要好~些。我们走运。我第二次进去是头一次牵连的。此外,我判的罪不同,条件也就不同。我出来后像头一次一样,再度恢复名誉,又准许我上大学讲台。动员我参军的时候结了我个少校军衔,真正的少校,不是准备戴罪立功的惩罚营的劳改犯,像你似的。”
  “是啊。一根写着‘古拉格92月H90’的柱子,此外什么都没有。刚到的时候在严冬里空手撅树干搭草棚。没什么,信不信由你,我们给自己盖了牢房,圈上栅栏,修了单身禁闭室和降望塔,都是我们自己干的。我们伐树,拉木材。八个人拉一辆雪橇,雪陷到胸口。一直不知道爆发了战争。对我们隐瞒着。突然来了通知。惩罚营的人以志愿兵的身份上前线。万一几次战役没被打死,就恢复你的自由。以后便是一次次进攻,剪几千米的电网,埋地雷,发射迫击炮,一连几个月在隆隆的炮火声下。在这些连里称我们为敢死队。全都死光了。我怎么活下来了?我究竟怎么活下来了?可是,你想不到吧,这个流血的地狱同集中营相比还是一种幸福,这并非因为条件恶劣,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是啊,伙计,你可真吃了不少苦啊。”
  “那儿别说洗衣服了,什么都能学会。”
  “真不可思议。不仅同你的苦役生活相比,就同过去的三十年代的生活相比,同监狱以外的生活相比,同我在大学执教,有书读有钱花,所过的宽裕舒适的生活相比,战争仍然是一场冲洗污垢的暴风雨,一股新鲜的空气,一阵解脱的轻风。
  “我想,集体化是一个错误,一种不成功的措施,可又不能承认错误。为了掩饰失败,就得采用一切恐吓手段让人们失去思考和议论的能力,强迫他们看到并不存在的东西,极力证明与事实相反的东西。由此而产生叶若夫的前所未闻的残忍,由此而公布并不打算实行的宪法,进行违背选举原则的选举。
  “但是当战争爆发后,它的现实的恐怖、现实的危险和现实死亡的威胁同不人道的谎言统治相比,给人们带来了轻松,因为它们限制了僵化语言的魔力。
  “不仅是处于你那种苦役犯地位的人,而是所有的人,不论在后方还是在前线,都更自由地、舒畅地松了口气,满怀激情和真正的幸福感投入严酷的、殊死的、得救的洪炉。
  “战争——是十几年革命锁链中特殊的一个环节。作为直接变革本质的原因不再起作用了。间接的结果,成果的成果,后果的后果开始显露出来。来自灾难的力量,性格的锻炼,不再有的娇惯,英雄主义,干一番巨大的、殊死的、前所未有的事业的准备。这是神话般的、令人震惊的品质,它们构成一代人的道德色彩。
  “这些观察使我充满幸福的感觉,尽管赫里斯京娜受折磨而死,尽管我多次负伤,尽管我们受到巨大损失,尽管经历了这场代价昂贵的流血战争。自我牺牲的光芒帮我忍受赫里斯京娜死亡的重负,这种光芒照亮她的死亡,也照亮我们每个人的生活。
  “你这可怜的家伙忍受无穷尽的折磨的时候,我获得了自由。奥尔列佐娃这时考入了历史系。她的研究兴趣的范围使她成为我的门下。我很早以前,第一次从集中营里放出来后,便注意到这个出色的姑娘了,不过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呢。那时尤里还活着,你记得吗,我跟你们讲过她。现在呢,她竟成了我的学生。
  “那时,学生教训教师刚刚成为一种时髦风气。奥尔列佐娃狂热地卷入这种风气中。她为什么疯狂地申斥我,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她的攻击如此固执,如此气势汹汹,又如此不公正,以致系里的其他同学纷纷起来替我打抱不平。奥尔列佐娃是个了不起的幽默家。她在墙报上写文章,用假名代替我的真名把我嘲笑了个够,而且谁都知道她指的就是我。突然,完全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明白这种根深蒂固的敌意原来是年轻姑娘爱情的伪装形式,一种牢固的、埋藏在心里的、产生多年的爱情。我一直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她。
  “一九四一年,战争爆发的前夕以及刚刚宣战之后,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夏天。几个青年人,男女大学生们,她也在其中,住在莫斯科郊区的别墅区,我们的部队也驻扎在那里。我们产生了友谊。我们的友谊是在他们的军训环境中、民兵分队的组建过程中、赫里斯京娜受跳伞训练的期间,以及击退初次对莫斯科进行夜袭的德国飞机的时候发展起来的。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们就在那时订了婚,但很快就由于我们部队的调动而分手了。我再没见过她。
  “当战局开始好转,成千上万的德国人开始投降,我受过两次伤并两次住院治疗之后,把我从高射炮部队调到司令部的第七处,那里需要懂外语的人,在我仿佛大海捞针似的找到你之后,就坚持把你也调到这里来。
  “洗衣员塔尼姐非常了解奥尔列佐娃。她们是在前线认识的,成了好朋友。她讲了很多赫里斯京娜的事。塔尼娜一笑满脸开花,笑法跟尤里一样,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高颧骨和翘鼻子不那么明显的时候,脸就变得非常迷人和可爱了。这是那种同一类型的人,这种人我们这儿非常多。”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也许吧。我没留意。”
  “塔尼娜·别佐切列多娃这绰号多粗野,多不像话。不管
  怎么说,这也不是她的姓,而是胡编出来糟蹋她的。你说是木是?”
  “她不是解释过嘛。她是个无人照管的流浪儿,不知父母是谁。在俄国内地,语言粗俗生动,可能管她叫无父儿。她住的那条街上的人不懂得这个外号的意思,叫着叫着就叫成她现在的牲了,这么叫同他们方言的发音接近。”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在切尔尼小镇夜间谈话后木久,便来到夷为平地的卡恰列沃。在这里,两个朋友正赶上追赶主力部队的后勤部队。
  秋天,炎热晴朗的天气已经持续半个多月了。奥廖尔和布良斯克之间的伏林什内的肥沃黑土地带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泛着咖啡色。
  把城市切成两半的街道同公路汇合在~起。街道一侧的房屋被地雷炸成一片瓦砾,把果园里的树木烧焦、炸成碎片、连根拔起。街道的另一侧也是一片荒凉,不过受炸药的破坏较轻,那是因为先前房子盖得也不多,没有什么可毁坏的。
  先前房子盖得多的那边,无家可归的居民还在冒烟的灰烬中翻腾、挖掘,把从离火堆较远的地方搜寻到的东西放在一个地方。另一些人忙着盖土房,把地上的草皮切成一块块的,用它们去盖屋顶。
  街道房子盖得少的那一侧搭起一排白帐篷,挤满第二梯队的卡车和马拉的带篷大车、脱离营部的野战医院以及迷失道路、互相寻找的各种军需后勤部门。这里还有从补充连队来的男孩子,戴着灰船形帽,背着打成卷的大衣。他们非常瘦弱,面无血色,拉痢疾拉得虚弱不堪。他们解手,放下行囊休息,吃点东西,以便继续向西前进。
  一半变为灰烬的城市仍在燃烧,远处迟缓引爆的地雷仍在不断爆炸。在园子里挖掘的人不时停下手里的活儿,伸直身子,靠在铁锨把上休息一下,把头转向爆炸的地方。
  从垃圾里冒出的烟,灰色的、黑色的、红砖色的和火红色的,升上天空,先像立柱或喷泉,后在空中懒洋洋地扩散开,最后又像羽毛似的散落到地面上。挖东西的人继续干起活来。
  在荒地的这一边,有一块四边围着树丛的林间空地,被参天古树的浓荫覆盖着。古树和灌木丛把这片空地同周围的世界隔开,仿佛把它变成一个单独的带篷的院子,阴凉而昏暗。
  洗衣员塔尼妞同两三个要求同她一起搭车的同连队的伙伴,还有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从早上就在这块林间空地上等候派来接塔尼娘的汽车。团部委托她顺便把一批东西带走。东西装在几个箱子里,箱子装得鼓鼓地放在地上。塔尼娜寸步不离地守着箱子。其余的人也站在箱子旁边,唯恐失去上车的机会。
  他们已经等了五个多小时。等车的人无事可干。他们听着这个见过世面的姑娘没完没了的话。她正在给他们讲日瓦戈将军接见她的经过。
  “怎么不记得,就跟昨天发生的事一样。他们带我见将军本人,见日瓦戈少将。他路过这里,了解赫里斯京娜的情况,寻找见过她的见证人。他们把我推荐给他,说我是她的好朋友。将军下令召见我。于是他们就把我带去了。他一点都不可怕。跟大家一样。黑头发,眼睛有点斜。我知道的都说了。他听完了说谢谢。他问我是哪里人。我当然支支吾吾。有什么可夸口的?一个流浪儿。你们都知道。感化院,四处流浪。可他让我别难为情,讲下去。起先我只说了~点,他直点头。我胆子大起来,越说越多。我确实有很多事可讲。你们听了准不相信,以为是我瞎编的。我想他也一样。可我讲完后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说:‘你讲的可真不寻常,现在我没空,我还要找你,你放心,我还会召见你。我简直没想到会听说这些事。我一定会照顾你。还有些细节需要核实。说不定我还认你作侄女呢。我送你上学念书,你想上哪个学校就上哪个学校。真的,我说的是真话。’多会逗笑啊。”
  这时,一辆高帮的空大车赶进空地。这是波兰和俄国西部运干草的那种大车。两匹驾辕的马由一名运输队的士兵驾驭着,这种人过去被称作马车夫。他赶进空地后便勒住马,从驭手台上跳下来,开始卸马。除了塔尼姬和几名士兵外,其他的人把马车围住,求他别卸马,把他们拉到指定的地方去,当然付给他钱。土兵拒绝了,因为他无权私自使用马和马车,他得执行任务。他把卸下的马牵走了,以后再没露面。坐在地上的人都站起来,爬上他留在空地上的空马车。大车的出现和大家同马车夫的交涉打断了塔尼娜的话,现在大家又让她继续讲下去。
  “你对将军讲的,”戈尔东请求道,“能不能再给我们讲一遍?”
  “怎么不能呢?”
  她给他们讲了自己可怕的一生。
  “我真有不少可讲的。我好像并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是谁告诉我的还是我自己记在心里的,就说不清了。我只听说我妈妈,拉伊莎·科马罗娃,是躲藏在白色蒙古的一位俄国部长科马罗夫同志的妻子。我猜这位科马罗夫不是我生父。好啦,我是个没念过书的姑娘,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说的你们也许觉得可笑,可我只说我所知道的,你们必须设身处地听我讲。
  “是的。我下面讲的事都发生在克鲁什茨那一边,西伯利亚另一头,哈萨克地区的那个方向,靠近中国边界的地方。当我们,我说的是红军,靠近他们白军首都的时候,这个科马罗夫便让妈妈和全家上了一列军用专车,命令把她们送走。妈妈早就吓坏了,没有他的话一步也不敢动。
  “科马罗夫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妈妈一直把我藏在别的地方,并唯恐有人说漏了嘴。他特别恨小孩,又喊又跺脚,说小孩把家里弄得脏得要命,不得安宁。他常喊他受不了这些。
  “大概就像我说的那样,红军接近的时候,妈妈派人把纳格尔纳亚会让站上巡守员的女人马尔法找来。会让站离城里三站地。我马上就给你们解释。头一站是尼佐瓦亚,其次是纳格尔纳亚会让站,下面便是萨姆松诺夫斯基山口。现在我明白我妈妈怎么认识马尔法的了。大概马尔法在城市卖蔬菜,送牛奶。
  “看来现在有些事我还不清楚。她大概骗了妈妈,没对她说实话。契约上写的是带我一两年,等这阵混乱过去就送回来,并不是让我永远留在别人家。要是永远留在别人家,妈妈不会把亲生孩子送出去的。
  “骗小孩还不容易。走到大婶跟前,大婶给块饼干,大婶好,别怕大婶。后来我哭得伤心极了,心都要碎了,最好还是别去想。我想上吊,我很小的时候就差点发疯。我还太小呀。肯定给了马尔福莎大婶很多钱,我的赡养费。
  “信号室的院子很阔气,有牛又有马,当然还有各种家禽,一大块园子。地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房子也是铁路上的,不用花钱。火车在我们家乡好不容易才爬上来,费很大劲,可从你们俄罗斯这边,开得快极了,还得时常刹车。秋天,叶子落了以后,从下面能看见纳格尔纳亚车站,就像放在盘子里一样。
  “巡守员瓦西里叔叔,我按照当地的叫法管他叫爹。他是个好心眼的快活人,就是耳朵太软,特别是喝醉了酒的时候。像俗话所说的,肚子里藏不住一个屁,见着谁都掏心窝子。
  “可我从来不管马尔法叫妈。不知是我忘不了妈妈还是由于别的原因。马尔福莎大婶可怕极了。是的,我只管她叫马尔福莎大婶。
  “时间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多少年我记不得了。我那时也上站上去摇旗子。我还能卸马,把牛牵回来。马尔福莎大婶教我纺线。家里活更不用说了。擦地,收拾屋子,做饭,样样都会。和面我也不当一回事,什么我都会干。对啦,我忘记说了,我还看彼坚卡。彼坚卡是个瘫子,三岁还不会走路,老躺着,我看着他。已经过了多少年,我一想起马尔福莎大婶斜眼看我的腿还吓得浑身打哆喀呢。她好像说为什么我的腿是好的,最好我是瘫子,而彼坚卡不是,都是我害的,你们想想她这人心眼多黑,多愚昧。
  “现在你们听着,还有更可怕的呢,你们听了准会哎呀一声叫起来。
  “那时是新经济政策,一千卢布顶一个戈比使。瓦西里·阿法纳西耶维奇在山下卖了一条牛,背回两袋子钱,叫克伦斯基票子,对不起,说错了,叫柠檬票。他喝多了,便到纳格尔纳亚车站上告诉大家他有多少钱。
  “记得那一天刮大风,风快把屋顶掀下来了,把人能刮倒,火车顶风,爬不上来。我看见山上有个朝圣的老太婆,风吹得她裙子和技巾在空中乱飘。
  “老太婆走过来,抱着肚子直哼哼,求我放她进屋。我让她坐在凳子上,她喊着肚子疼得受不了,马上就要死了,让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把她送进医院,她给我钱,她不心疼钱。我套上爹的马,搀着老太婆上了马车,把她送进十五俄里以外的县医院。
  “我和马尔福莎大婶刚躺下,便听见爹的马叫起来,我们的马车进了院子。爹回来得太早了点。马尔福莎大婶点着灯,披上上衣,没等爹敲门便去给他开门。
  “开门~看,门槛上站着的哪是爹呀,是个陌生男人,黑得怕人。他说:‘指给我卖牛的钱搁在哪儿啦。我在树林里把你男人宰了,可我可怜你是老娘儿们,只要说出钱在哪儿就没你的事儿了。要是不说出来,你自己明白,别怪我了。别跟我泡,我没空跟你吵嚷。’
  “嗅,老天爷呀,亲爱的同志们,你们要遇到这种事儿怎么办!我们吓得半死不活,浑身哆佩,说不出话。第一,他自己说,用斧子把瓦西里·阿法纳西耶维奇劈死了;其次,强盗在家里,而家里就我们两个人。
  “马尔福莎大婶大概一下子就吓掉魂了。丈夫的死让她心碎了。但得挺住,不能让他看出来。
  “马尔福莎大婶先给他跪下。‘发发慈悲吧,’她说,‘别杀我。你说的钱我压根儿没听说过,头一次听你说。’可这个孩杀的没那么傻,用话支不走他。她突然想了个主意骗他:‘好吧,我告诉你,钱在地窖里,我给你掀开地窖的门,你钻进去找吧。’可那魔鬼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诡计。‘不,’他说,‘你钻进去,快点,我不管你下地窖还是上房顶,把钱给我就行。可你记着,你要耍弄我可不会有好果子吃。’那时她说:‘上帝保佑你,你要那么多心我就自己下去,可我腿脚不方便。我从上面用灯给你照着行不行。你别害怕,为了说话算数,我让女儿陪你下去。’她指的是我。
  “嗅,老天爷呀,亲爱的同志们,你们想想,我听见这些话当时是什么感觉!得了,我的末日到了。我眼睛发黑,腿发软,我觉得我要倒下了。
  “可那个恶棍还不上当。他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眯起眼睛,张开大嘴狞笑了一下,好像说:‘跟我开玩笑,可骗不了我。’他看出她不心疼我,我可能不是她的亲骨肉。他一只手抓起彼坚卡,另一只手拉住地窖门的铁环,拉开门。‘瞧着。’他说,便带着彼坚卡从梯子下到地窖里。
  “我想,马尔福莎大婶那时神经已经错乱了,什么都不明白了。恶棍和彼坚卡刚一下去,她便把地窖的门砰的一声关上,还上了锁。她还想把一只重箱子推到地窖门上,朝我点点头,让我帮她推箱子,因为箱子太沉了。压好箱子后,这个傻瓜便坐在箱子上笑。她刚坐下,强盗就在下面喊起来,使劲敲地板。恶棍喊道,赶快放他出来,不然他就要彼坚卡的命。地板太厚,里面的话听不清楚,可听不清楚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他吼叫得比野兽还可怕。他喊道,你的彼坚卡马上就没命了。可她还是不明白,只管坐在那儿傻笑,对我眨眼。好像说你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反正钥匙在我手里。我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明白,对着她耳朵喊,想把她从箱子上推下来。得打开地窖,把彼坚卡救出来。可我哪里办得到呢!我怎么对付得了她?
  “他一个劲地在下面敲打,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坐在箱子上眼珠乱转,什么也不听。
  “过了很长的时间,嗅,老天爷呀,老天爷,我这辈子受过很多吉,见过的事多了,可我永远忘不了这悲惨的一幕,不论我活多久,都能听见彼坚卡可怜的叫声——小天使彼坚卡在地窖里呻吟,叫喊。那该杀的恶棍把他掐死了。
  “我该怎么办?我想。我拿这个半疯的老太婆和杀人的强盗怎么办?时间过去了。我听见马在窗外叫,一直没从大车上卸下来。对了,马在叫,仿佛想对我说,塔纽莎,赶快去找好心人,找人帮忙吧。我一看天快亮了,心想:‘就按你的意思办吧,谢谢,爹的好马,你指教了我,你的主意对,咱们走吧。’可我正这样想的时候,仿佛树林子里有个声音对我说:等等,别急,塔纽莎,咱们还能想出别的办法。’在树林子里又不是我一个人了。公鸡仿佛向对自己同类那样对我幄幄啼,一辆熟悉的机车在下面用汽笛向我招呼。我从汽笛声听出它是纳格尔纳亚车站的机车,正在生火待发,他们管它叫推车,推货车上山;可这次是一列混合列车,每天夜里这时候都打这儿经过。我听见,我所熟悉的机车在下面叫我。我听见,我的心快跳出来了。我想,难道我和马尔福莎大婶神经都出了毛病,每个活物,每个木会说话的机器,都会跟我说人话?
  “可是还想什么,火车已经很近,没工夫想了。我提起已经不怎么亮了的提灯,拼命沿着铁轨跑去,站在两条铁轨当中,拼命摇提灯。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拦住火车,亏得风大,它开得很慢,慢速行车。我拦住火车,熟识的司机从司机室的窗口伸出身子来,因为风大我听不见他的问话。我对司机喊,有人攻击铁路信号室,杀人枪劫,强盗就在家里,叔叔同志,保护保护我们吧,急需救援。我说话的时候,从取暖货车上下来几名红军战士,问我出了什么事,列车为什么夜里停在树林里的陡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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