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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陀督探长1 走向决定性的时刻(零时)

_4 阿加莎·克里斯蒂(英)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啦?”凯伊好奇地问。
  “改了名字,我相信,”屈维斯先生说,“在调查庭公开之后这样做绝对是明智之举。那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在这世界上某个地方。问题是,那谋杀成性的一颗心是不是依然存在?”
  他满腹心思地接着又说: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不管这位小凶手走到任何地方我都认得出来。”
  “当然认不出来。”罗伊迪提出异议说。
  “噢,认得出来。身体上有个特点——哦,我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谈下去了,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话题,我该动身回去了。”
  他站了起来。
  玛丽说:“先喝一杯吧?”
  酒摆在客厅另一端的一张桌子上。汤玛士·罗伊迪离得比较近,向前打开威士忌酒瓶的瓶盖。
  “威士忌加苏打好吗,屈维斯先生,拉提莫,你呢?”
  奈维尔低声对奥德莉说:
  “夜色可爱,出去走一下吧?”
  她正一直站在窗门边,望着月光下的阳台。他掠过她身旁,走到外面等着,她迅即摇摇头,转身回到客厅里。
  “不了,我累了。我——我想上床去了。”她越过客厅,走了出去。凯伊打了个大哈欠。
  “我也困了。你呢,玛丽?”
  “嗯,我想我也困了。晚安,屈维斯先生,照顾一下屈维斯先生,汤玛士。”
  “晚安,欧丁小姐。晚安,史春吉太太。”
  “我们明天会过去吃午饭,泰德,”凯伊说,“如果天气还像今天这么好,我们就去游泳。”
  “好。我会出去找你,晚安,欧丁小姐。”
  两位女性离开了客厅。
  泰德·拉提莫和气地对屈维斯先生说:“我跟你顺道,先生。我要去搭渡船,所以会经过你住的旅馆。”
  “谢谢你,拉提莫先生。我很高兴有你护送。”
  屈维斯先生尽管已宣布了他要离去的意愿,却好像不慌不忙。他愉快地细细啜饮着酒,热衷于向汤玛士·罗伊迪探询马来亚那边的生活情况。
  罗伊迪的回答非常简短。要问他这些日常琐事就好像问他什么重大国家机密一样困难。他好像陷入自己的心事中,难以分心回答问话。
  泰德·拉提莫局促不安,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急着想离去。
  他突然插嘴惊叫说:“我差一点忘了。我带了一些凯伊想要听的唱片来,就放在厅子里,我去拿来,你明天交给凯伊好吗,罗伊迪?”
  罗伊迪点点头。泰德离开客厅。
  “那个年轻人生性毛躁。”屈维斯先生低声说。
  罗伊迪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想,是史春吉太太的朋友吧?”老律师继续说。
  “凯伊·史春吉的朋友。”汤玛士说。
  屈维斯先生微微一笑。
  “嗯,”他说,“我指的是她。他几乎不可能是——第一位史春吉太太的朋友。”
  罗伊迪强调说:
  “是的,他不可能是。”
  然后,接触到对方怪异的眼光,他有点脸红地说:“我的意思是——”
  “噢,我相当了解你的意思,罗伊迪先生。你自己就是奥德莉·史春吉太太的朋友,不是吗?”
  汤玛士·罗伊迪缓慢地把烟丝装迸烟斗里。他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的动作,有点像是把话含在嘴里地说:
  “唔——是的。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
  “她一定一直是个迷人的女孩吧?”
  汤玛土·罗伊迪好像是说“唔——嗯。”
  “两个史春吉太太同时在一个屋子里有点难堪吧?”
  “噢,是——是的,有点。”
  “对原先的史春吉太太来说处境艰困。”
  汤玛士·罗伊迪脸色发红。
  “极为艰困。”
  屈维斯先生趋身向前。他的问题猛然爆了出来。
  “她为什么来,罗伊迪先生?”
  “这——我想是——”被问的人声音含糊不清,“她——不喜欢拒绝。”
  “拒绝谁?”
  罗伊迪为难地挪动身子。
  “哦,事实上,我相信她总是每年这个时候来——九月初。”
  “而崔西莲夫人要奈维尔·史春吉和他的新任太太同时也来?”老绅士的语气带着巧妙的政治场上的不易相信的意味。
  “至于这一点,我相信是奈维尔自己要求的。”
  “那么,他是渴望这次——团聚?”
  罗伊迪不安地挪动身子。他避开对方的眼光,回答:
  “我想是这样。”
  “奇特。”屈维斯先生说。
  “做这种傻事。”汤玛士·罗伊迪被激得话语较长。
  “让人觉得有点尴尬。”屈维斯先生说。
  “噢,这,时下的人们是会做出这种事来。”汤玛士·罗伊迪暧昧地说。
  “我怀疑,”屈维斯先生说,“这会不会是别人出的主意?”
  罗伊迪瞪大眼睛。
  “可能还会是谁?”
  屈维斯先生叹了一口气。
  “这世界上有好多好心的朋友——老是急着想替别人安排生活——建议一些不合宜的行动——”他中断了下来,因为奈维尔·史春吉从法国式落地窗门那边跨步进来。在此同时,泰德·拉提莫从厅堂那道门进来。
  “嗨,泰德,你拿的什么?”奈维尔问。
  “给凯伊的留声机唱片。她要我带来的。”
  “噢,是吗,她没告诉我。”两人之间出现短暂的僵局,然后奈维尔走向放酒的架子,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他看来激动,闷闷不乐,呼吸沉重。
  屈维斯先生听人说过奈维尔是“幸运的家伙——这世界上任何人想要的他都有了”。然而他在此时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是个快乐的男人。
  汤玛士·罗伊迪在奈维尔进来之后,似乎感到他做主人的义务已经结束。
他道晚安便离开客厅,而且脚步有点比往常匆促,几乎如同逃走一般。
  “愉快的一晚,”屈维斯先生放下酒杯礼貌地说,“非常——啊——有教育性。”
  “有教育性?”奈维尔眉头微微上扬说。
  “得到有关马来亚的知识,”泰德笑开了嘴提示说,“要从沉默寡言的汤玛士身上问出什么来可真辛苦。”
  “奇特的家伙,罗伊迪,”奈维尔说,“我相信他一直是老样子。只顾抽着他那可怕的老烟斗,静静听着,偶尔哼哈一声,一副像猫头鹰一样的聪明相。”
  “也许他想得多,”屈维斯先生说,“现在我真的该走了。”
  “有空再早点来看看崔西莲夫人,”奈维尔陪另外两位男士到大厅时说,“你让她很开心。如今她跟外界接触很少。她人很好,不是吗?”
  “嗯,的确。一位非常具有激励性的健谈家。”
  屈维斯先生非常仔细地穿上大衣,围上围巾,再次道过晚安之后,他和泰德·拉提莫一起离去。
  “宫廷”旅馆实际上只在一百码以外,在一条大路的拐角处。它是一条稀疏散落的乡间街道的前哨站,在月光下一本正经、令人难以亲近地朦胧浮现。
  泰德·拉提莫要去的渡口还要走两三百码路,就在河道的最狭窄处。
  屈维斯先生在旅馆门口停了下来,伸出手。
  “晚安,拉提莫先生。你要在这里待很久吗?”
  泰德笑着露出亮闪洁白的牙齿。
  “这要看情形而定,屈维斯先生。我还没有时间感到无聊。”
  “对——对,我想也是。我想就像时下大部分的年轻人一样,这世界上你最怕的就是感到无聊,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还有比这更糟的事。”
  “比如说?”
  泰德·拉提莫的声音柔和愉快,不过暗藏着其他的某些意味——某些不大容易说明的意味。
  “噢,我留着给你自己去想,拉提莫先生。你知道,我不会冒昧给你忠告。像我这种老古董的忠告总是会被人家嗤之以鼻的。或许这样是对的,谁知道?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喜欢认为经验教导了我们一些什么东西,我们在生命历程中注意到很多,你知道。”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街道显得非常暗。在黑暗中,一个人影上坡走向他们。
  是汤玛士·罗伊迪。
  “只是到渡口去散散步。”他含糊地说,因为他的嘴里咬住烟斗。
  “这就是你住的旅馆?”他问屈维斯先生,“看来好像你被锁在外头进不去了。”
  “噢,我不这样认为。”屈维斯先生说。
  他转动巨大的铜门把,门应声而开。
  “我们送你进去。”罗伊迪说。
  他们三个人进入旅馆大厅。只有一盏电灯亮着,一片昏暗。没有见到任何人,空气中有一股晚餐余留下来的香味,沙发有点脏,还有扑鼻的家具清洁剂味道。
  突然,屈维斯先生困扰地惊叫一声。
  在他们面前的电梯吊着一块告示牌:
    [电梯故障]
  “天啊,”屈维斯先生说,“真是苦恼。我得爬那么多楼梯。”
  “真糟糕,”罗伊迪说,“有没有载物用的电梯——载行李之类的专用电梯?”
  “恐怕没有。这个电梯用途广泛。哦,我得慢慢爬,只好这样了。两位晚安。”
  他慢慢地爬上宽阔的楼梯。罗伊迪和拉提莫跟他道了晚安,走出去到暗暗的街道上。
  一阵沉默,然后罗伊迪突然说:
  “好了,晚安。”
  “晚安,明天见。”
  “好。”
  泰德·拉提莫轻快地走下山坡,朝着渡口走去。汤玛士·罗伊迪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向“鸥岬”。
  月亮从乌云后面显露出来,盐浦镇再度沐浴在一片银色的光辉中。
  “就像夏天一样。”玛丽·欧丁喃喃说道。
  她和奥德莉正坐在东头湾旅馆壮观的建筑下方海滩上。奥德莉穿着白色的泳装,看起来就像一具精雕细琢的象牙雕像。玛丽没有下水游泳。离她们不远处,凯伊俯卧着,露出铜色的四肢,背朝着太阳。
  “唔,”她坐了起来,“这水冷死了。”她责难地说。
  “噢,都九月了。”玛丽说。
  “英格兰总是冷,”凯伊不满地说,”多么希望我们是在法国南部。那儿天气真是暖和。”
  泰德·拉提莫在她过去一点的地方喃喃说道:
  “这太阳根本不是真的太阳。”
  “你都不下水吗,拉提莫先生?”玛丽问道。
  凯伊笑出声来。
  “泰德从不下水,只是像条蜥蜴一样地晒太阳。”
  她伸出一条腿,用脚趾戳他。他跳了起来。
  “起来走走吧,凯伊。我冷死了。”
  他们一起沿着沙滩走动。
  “像条蜥蜴(游手好闲的人)一样?这样的比喻可有点不幸。”玛丽·欧丁望着他们的背影喃喃说道。
  “你认为他像吗?”奥德莉问道。
  玛丽·欧丁皱起眉头。
  “不怎么像,蜥蜴是种相当温驯的动物。我可不认为他温驯。”
  “嗯,”奥德莉深思地说,“我也不这么认为。”
  “他们俩在一起多么好看,”玛丽望着离去的一对说,“他们有点相配,不是吗?”
  “我想是。”
  “他们喜欢同样的事物,”玛丽继续说,“而且看法一致——谈起话来也一样。真是可惜——”
  她停了下来。
  奥德莉言辞锐利地说:
  “可惜什么?”
  玛丽缓缓地说:
  “我想说的是奈维尔和她认识真是令人惋惜。”
  奥德莉不自然地坐直身子。玛丽所谓的“奥德莉僵冷的脸”出现。玛丽迅即说:
  “对不起,奥德莉。我真不该这样说。”
  “我很不想——谈这件事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当然。我真笨,我——我希望你已经熬过来了,我想。”
  奥德莉慢慢地转过头来,她平静、面无表情地说:
  “我可以向你保证,没什么好熬不好熬过来的。我——我对那件事毫无感觉。我希望——我衷心希望凯伊和奈维尔永远非常快乐地在一起。”
  “你的心肠真是好,奥德莉。”
  “这不是我心肠好,这——纯粹只是事实,不过我确实认为——呃——一直眷恋着过去是没有好处的。‘发生这种——或那种事真是叫人惋惜’,说这些没有什么好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何必旧事重提?我们得继续活下去,活在现实里。”
  “我想,”玛丽单调地说,“像凯伊和泰德这种人让我感到兴奋,因为——哦,他们跟我碰过的人是那么地不同。”
  “嗯,我想他们是不同。”
  “甚至,”玛丽突然苦涩地说,“你也活过、经历过一些我也许永远不会经历过的生活。我知道你一直不快乐——非常不快乐——可是我禁不住感到即使是这样也比——哦——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一无所有!”
  她重重地说出最后四个字。
  奥德莉两只大眼睛显得有点惊愕。
  “我从没想到你有这种感觉。”
  “你没想到吗?”玛丽·欧丁歉然地笑出声来。“噢,只是一时的不满,我亲爱的,我不是有心的。”
  “对你来说不可能很有趣,”奥德莉缓缓地说,“就只跟卡美拉住在这里——尽管她是个可亲的人。念书报给她听,管理仆人,从没有离开休假过。”
  “我吃得好,住得舒服,”玛丽说,“女人多的是连这样都办不到。而且,真的,奥德莉,我相当满足。我有——”她的唇角露出一时的微笑——“我私人的消遣。”
  “秘密的勾当?”奥德莉也微笑着问道。
  “噢,我计划一些事情,”玛丽暧昧地说,“在我的脑海里,你知道。而且有时候我喜欢实验——拿人来实验。你知道,只是想看一看我能不能叫他们照我的意愿反应。”
  “听来好像你快成了虐待狂了,玛丽。我对你真正的了解是多么的少!”
  “噢,这没什么害处,只是孩子似的小小娱乐。”
  奥德莉好奇地问道:
  “你有没有在我身上实验过?”
  “没有。你是唯一让我一直感到相当不可预料的人。你知道,我从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或许,”奥德莉沉重地说,“这样也好。”
  她打了个冷颤,玛丽惊叫起来:
  “你受凉了。”
  “嗯。我想去穿件衣服,毕竟,这是九月天。”
  玛丽·欧丁独自留下来,凝视着波浪。潮水正在退下。她闭上双眼,摊开四肢躺在沙滩上。
  他们在旅馆吃过可口的午餐。虽然旺季已经过去,旅馆客人还是相当多。
一群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人们。噢,这是外出的一天,调剂一下一天接一天的单调生活。同时这也是一种解脱,脱离那种紧张感,那种最近在“鸥岬”出现的紧张气氛。那不是奥德莉的错,而是奈维尔——
  泰德·拉提莫在她身旁猛然坐了下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把凯伊怎么啦?”玛丽问道。
  泰德简略地回答:
  “她被她的法定所有人叫去了。”
  他的话中某种意味令玛丽坐直身子。她望过闪闪发光的一片金黄沙滩,看到奈维尔和凯伊沿着海水和沙滩衔接处走着。然后她快速地瞄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她一直把他想作是庸俗、奇怪,甚至是危险。现在她首度窥见一颗年轻、受伤害的心灵。她心想:
  “他爱上凯伊——真的爱上她——然后奈维尔出现,带走了她……”
  她温柔地说:
  “我希望你在这里过得愉快。”
  这是句老套的话。玛丽·欧丁很少说些除了老套之外的话——这是她的语言。不过她的语气带着——首度带着——友善的意味。泰德·拉提莫对此有了反应。
  “也许,就像我在其他任何地方过的一样愉快!”
  玛丽说:
  “我很难过……”
  “你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我是个外人——一个外人有什么感受又有什么关系?”
  她转过头看着这位痛苦、英俊的年轻人。
  他以蔑视的眼光回看她。
  她好像发现什么似地缓缓说道:“我明白,你不喜欢我们。”
  他发出一阵短笑。“你指望我喜欢你们?”
  她深思地说:
  “我想,你知道,我的确这样指望——当然,人把太多事情都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人应该更谦虚一点。是的,我没想到你会不喜欢我们,我们一直尽量让你感到受欢迎——把你当凯伊伊的朋友看待。”
  “是的——当做凯伊的朋友看待!”
  这句话来得快速而且怀有恶意。
  玛丽诚恳地说:
  “我希望你会告诉我——我真的希望——到底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们?我们怎么啦?我们有什么不对?”
  泰德·拉提莫重重地说:
  “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玛丽毫无恨意地说,她公正地思量他的这项指控。
  “嗯,”她承认说,“我知道我们可能让人有这种感觉。”
  “你们就是这样。你们把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视为理所当然。你们快快乐乐,高高在上,把自己跟一般人隔绝起来。你们把像我一样的人看作是动物一样!”
  “我很难过。”玛丽说。
  “我说的是事实,不是吗?”
  “不,不怎么是。也许,我们是愚蠢,不知人间疾苦——可是毫无恶意。
表面上看起来,我自己恐怕就是你所谓的腐朽、肤浅、自以为是的人。可是你知道,真的,我骨子里相当富有人性。我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就感到非常难过。
因为你不快乐,而我真希望我能帮上忙。”
  “这——如果是这样——那你真好。”
  一阵停顿。然后玛丽柔声说:
  “你一直爱着凯伊?”
  “爱得相当深。”
  “那她呢?”
  “我想也是——直到史春吉出现。”
  玛丽柔声说:
  “你还爱着她?”
  “我想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过了一会儿,玛丽平静地说:
  “你离开这里不是比较好吗?”
  “为什么我该这样做?”
  “因为你在这里只有让自己更不快乐。”
  他看着她,笑出声来。
  “你是个好人,”他说,“可是你对在你圈子外彷徨的动物不太了解,不久就会有不少事情发生。”
  “什么样的事情?”玛丽厉声说。
  他笑了起来。
  “等着瞧。”
                8
  奥德莉换好衣服,沿着沙滩走着,来到一处嶙峋的岩石地,汤玛士·罗伊迪正坐在那里抽着烟斗,对岸正是白色宁静的“鸥岬”。
  汤玛士在奥德莉来到时转过头看她,身子却没动。她一言不发地在他身旁坐下来。他们之间一片沉默,一种相知甚深,无声胜有声的沉默。
  “看起来多么近。”奥德莉终于打破沉默说。
  汤玛士·罗伊迪望着“鸥岬”。
  “嗯,我们可以游泳回去。”
  “从这边不行。卡美拉曾经有个女佣,她是个爱好游泳的人,在潮水恰当的时候,常常游过来再游回去,要在高潮或是低潮时——但是正在退潮时潮水会把你卷到河口去。有一天她就是这样——幸好她头脑冷静,安全地在东头湾上了岸——只是害得她精疲力尽。”
  “这边并没有什么危险告示牌。”
  “不是这一边。暗流是在另一边,断崖下面水很深。去年就有人自杀未成——从断崖上跳下去——不过半途被一棵树挡住了,海岸巡逻员救了他。”
  “可怜的家伙,”汤玛士说,“我想他一定不会感谢他们。下定了决心要求得解脱却又被救起来一定很难受,让人觉得像个傻瓜一样。”
  “或许他现在很高兴。”奥德莉出神地说。
  “我倒怀疑。”
  汤玛士喷吸着烟斗,他稍微转头就可以看到奥德莉。他注意到她正盯着海水出神。长长的褐色睫毛贴在秀气的脸上,小巧贝壳式的耳朵——
  这使他想起了什么。
  “噢,对了,我找到了你的耳环——你昨晚掉的那个。”
  他的手指探进口袋里。奥德莉伸出手。
  “噢,好,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在阳台上?”
  “不是。在楼梯附近,你一定是在下楼吃晚饭时掉的。晚饭时我注意到你没戴着。”
  “我真高兴找回来了。”
  她接过手来。汤玛士心想这个耳环对她那小巧的耳朵来说是太大太俗丽了一点。她今天戴着的一对也太大了。
  他说:
  “你游泳的时候也戴着耳环,不怕掉了吗?”
  “噢,这些是非常便宜的东西。因为这个我不得不戴耳环。”
  她摸摸左耳。汤玛士记起来了。
  “噢,对了,那次老邦瑟咬伤了你?”
  奥德莉点点头。
  他们陷入沉默的童年记忆中。奥德莉·史但迪西(她那时的名字),一个细长腿的小女孩,脸凑向一只叫邦瑟、脚爪受伤的狗脸上想抚慰它。它狠狠咬了她一口。缝了几针。现在并没有多大的伤痕——只有小小的一块疤痕。
  “我的好女孩,”他说,“几乎看不出疤痕。你何必在意?”
  奥德莉停顿了一下,然后诚恳地说:“因为——因为我就是忍受不了瑕疵。”
  汤玛士点点头。这跟他所了解的奥德莉相符——她要求完美的本能。她本身就是件如此完美的作品。
  他突然说:
  “你比凯伊美多了。”
  她很快地转过头来。
  “噢,不,汤玛士。凯伊——凯伊真的很可爱。”
  “只是外表,骨子却不然。”
  “你是指,”奥德莉有点感到好玩地说,“我美丽的灵魂?”
  汤玛士敲敲烟斗里的灰烬。
  “不,”他说,“我想我指的是你的骨架。”
  奥德莉笑出声来。
  汤玛士重新装满一烟斗的烟丝。他们沉默了将近五分钟,汤玛士不只一次地偷瞄着奥德莉,他看得很巧妙,她并没发觉到。
  他终于平静地说:“有什么不对劲,奥德莉?
  “不对劲?你指的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有点儿什么事?”
  “不,没有什么事,完全没有。”
  “有。”
  她摇了摇头。
  “你愿意告诉我吗?”
  “但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我想我也许是个笨人——可我还是要说话的。”他停了一下又说,“奥德莉——你不能把它忘了吗?为什么你不能都统统随它去呢?”
  她的小手颤抖地抠着岩石。
  “你不了解——你也不可能着手去了解。”
  “不,奥德莉,我亲爱的,我了解,我心里很清楚。”
  她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他。
  “我完全了解你所经受的一切。而且——而且清楚地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奥德莉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快要没血色了。
  “我想,”她说,“过去我认为——谁也不知道的。”
  “但是,我知道,我——我不想谈这个。想着重告诉你的是,一切都已结束——全都过去了。”
  她低声说: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结束的。”
  “你听我说,奥德莉,沉湎于往事的回忆是没有好处的。即使你已经忍受了可怕的折磨,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也是无补于事的。要向前看——不要回头顾盼。你还很年轻,你必须使生活活跃起来;你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应该想的是明天而不是昨天。”
  她用镇静的大眼睛凝视着他,而她的眼神丝毫没有透露她的真实思想。
  “如果我做不到这点呢?”她说。
  “但你必须这样做。”
  奥德莉柔和地说:
  “我想你还不了解。也许在对待有些事情上,我——我的态度还不大正常。”
  他粗暴地打断了她。“废话,你……”他又不说了。
  “我——我怎么啦?”
  “我在想过去的你,那时你还是一个小姑娘——你和奈维尔结婚以前。你为什么要和奈维尔结婚呢?”
  奥德莉嫣然一笑。
  “因为我爱上了他。”
  “是的,是的,这个我知道。可你为什么爱上了他?他有什么值得你那么深地去爱呢?”
  他眯着眼,好像要看穿那个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小女孩的眼睛。
  “我想,”她说,“这是因为他对一切都很自信。这正好和我相反,我爱坠入幻想——而且不太现实。奈维尔却是非常讲究现实的。他是那么幸运,那么相信自己,那么——他拥有的一切都是我所缺乏的。”她还微笑着补充一句,“而且长得也很漂亮。”
  汤玛士·罗伊迪挖苦地说:
  “当然,理想的英国人——运动场上的健将,长得标致,又很谦虚,是第一流的绅士——要什么有什么。”
  奥德莉坐得直挺挺的,凝视着他。
  “你恨他。”她慢慢说,“你非常恨他,是吗?”
  他转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用双手形成杯状划了一根火柴,重新点燃已经熄灭了的烟斗。
  “如果我恨他你会感到奇怪吗?”他含混地说,“他会打球,又会游泳、跳舞,能说会道。他有的一切我全没有。我是一个舌头硬邦邦的笨汉,一只手还残废了。他脑袋瓜那么灵活,干什么总是一帆风顺,而我却是一个呆板的废物。他还和我惟一钟情的姑娘结婚了。”
  奥德莉难以察觉地哼了一声。他蛮横地说:
  “这些你一直是都知道的,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从你十五岁起就爱上你了。你知道,我现在仍然——”
  她打断了他。
  “不,现在不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奥德莉站了起来,带着沉思的神色平静地说:
  “因为——现在——我和过去不一样了。”
  “在哪些地方不一样了?”
  他也站了起来,脸朝着她。
  奥德莉说:“即使你不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我自己也总是说不准,我只知道……”
  她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几乎喘不过气来。突然她停住了,猛地转身向岩石那边的饭店快步走去。
  转过岩石,奥德莉碰上了奈维尔。他四肢伸展躺在那里,睁眼盯着岩石上的一个小水坑。他抬眼看了一下,咧嘴笑笑。
  “噢,是奥德莉。”
  “嗯,奈维尔。”
  “我在看一只螃蟹,一个多么活泼的小家伙。看,它在这儿。”
  她跪了下来,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看见了吗?”
  “嗯。”
  “抽烟吗?”
  奥德莉从他手里拿了一枝香烟,奈维尔给她点了火。有好一会她没看他一眼,他有点紧张地说:
  “我说,奥德莉!”
  “嗯。”
  “一切都很好,是吗?我是说我们俩之间。”
  “是的,是的,那当然。”
  “我是说——我们俩现在是朋友了。”
  “噢,是的——当然是的。”
  “我——我希望我们俩能够成为朋友。”
  奈维尔热切地看着她,奥德莉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
  他健谈地说:
  “今天玩得真痛快,天气很好,一切也都是很理想,是吗?”
  “噢,是的。”
  “九月份这样的天气可以说够热的。”
  “是真够热的。”
  一阵沉默。
  “奥德莉……”
  她站了起来。
  “你妻子在叫你,她在向你招手呢!”
  “谁——噢,凯伊。”
  “我是说你妻子。”
  他爬了起来,站在那里望着她。
  他用极低的声音说:
  “奥德莉,你是我的妻子……”
  她掉头走了。奈维尔穿过沙滩,沿着海滨向凯伊跑去。
                9
  他们一回到鸥岬,哈士托就走进大厅对玛丽说:
  “您能马上就到太太那儿去吗,小姐?她感到很不舒服,叫你一回来就去见她。”
  玛丽急忙来到楼上,看到崔西莲夫人脸色苍白,周身颤抖。
  “啊,亲爱的玛丽,你可回来了,这下好了。我伤心透了,可怜的屈维斯先生死了。”
  “死了?”
  “是的,这不是太可怕了吗?这么突然,显然他昨天晚上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他一定是刚进屋就倒下咽气了。”
  “唉,老天,我真难过。”
  “当然,人家知道这老先生身体虚弱,心脏也不好。我希望他在我们家作客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使得他过度紧张吧?晚饭没有什么难消化的东西吧?”
  “我想是没有的——没有,我敢肯定绝对没有。他在这里看来还挺好。而且情绪甚佳。”
  “我真难过极了,玛丽,我希望你到‘宫廷’去,问问罗杰士夫人,看我们能帮助做些什么,关于出殡送葬的事,为了马梭的缘故,我们愿意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一切,让旅馆张罗这些事情也很麻烦。”
  玛丽坚定地说:
  “亲爱的卡美拉,说实在的,你可不要为此事着急。这事对你刺激太大了。”
  “确实是这样。”
  “我马上就到‘宫廷’去,然后回来告诉你那里的情况。”
  “谢谢你,亲爱的玛丽。你总是那么实在而且通情达理。”
  “现在请好好休息休息,这种刺激对你来说太有害了。”
  玛丽·欧丁离开房间下了楼。一走进会客室她就宣布:
  “屈维斯老先生死了,他是昨晚回去以后死的。”
  “可怜的老头,”奈维尔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是心脏病犯了,他一进屋就躺倒了。”
  汤玛士·罗伊迪若有所思地说:
  “我猜想也许上楼梯要了他的命。”
  “楼梯?”玛丽不解地看着他。
  “是的,上楼梯。我和泰德与他告别的时候,他刚开始上楼,我们告诉他要慢一点。”
  玛丽大叫道:
  “他怎么这么糊涂,干吗不乘电梯呢?”
  “电梯坏了。”
  “啊,我明白了。真不幸,可怜的老人。”
  她又说:“我现在就到那儿去,卡美拉想知道我们能帮点什么忙。”
  汤玛士说:“我和你一道去。”
  他们顺着大路,拐了一个弯,向“宫廷”走去。玛丽说:
  “不知道他有没有亲戚需要通知一下。”
  “他从来没提起过有什么亲戚。”
  “是没有提起过。可人们总爱提这些,张口一个‘我的外甥’,闭口一个‘我的表哥’。”
  “他结过婚吗?”
  “我想没有。”
  他们走进了“宫廷”旅馆敞开的大门。
  女主人罗杰士夫人正和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说话,那人举起手友好地向玛丽招呼。
  “你好,欧丁小姐。”
  “你好,拉曾比医生。这是罗伊迪,我们来替崔西莲夫人捎话,她想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事情。”
  “你们可真好,欧丁小姐。”旅馆女主人说,“请到屋里来好吗?”
  他们走进一个雅致的小会客室。拉曾比医生说:
  “屈维斯先生昨天在你们那儿吃晚饭,是吗?”
  “是的。”
  “他那时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任何不适的样子?”
  “没有,他看上去挺好,挺高兴的。”
  医生点点头。
  “他得的是一种最严重的心脏病,死亡一般来得很突然。我看了一下他放在楼上的药方,很清楚,他的健康已经坏到了危险的程度。当然我要和他在伦敦的医生联系一下。”
  “他自己经常是很注意的。”罗杰士夫人说,“我敢肯定,他在我们这儿得到了尽可能好的照料。”
  “有一点可以肯定,罗杰士夫人。”医生圆滑地说,“屈维斯先生的死恰恰是由于有一点过度劳累造成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例如楼梯。”玛丽提示了一句。
  “嗯,这很可能。事实上,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真的爬了三层楼梯,他不呜呼哀哉才怪呢。可是,他肯定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吗?”
  “从来没有。”罗杰士夫人说,“他们经常是乘电梯的。特别是他,总是乘电梯的。”
  “我是说,”玛丽说,“昨天晚上那电梯坏了——”
  罗杰士夫人大吃一惊,呆呆地望着她。
  “欧丁小姐,昨天一整天电梯都是好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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