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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陀督探长1 走向决定性的时刻(零时)

阿加莎·克里斯蒂(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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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时 (走向决定性的时刻)
阿加莎·克里斯蒂
                楔子                
              十一月十九日
  壁炉附近的一群人几乎清一色全是律师或是跟法律有关的人物。马丁岱尔律师,王室律师顾问路华斯·罗德,因“卡斯岱尔斯”一案而出名的小丹尼尔斯,以及其他一些职业律师——嘉斯迪斯·克里弗先生,“路易斯特南奇公司”的路易斯先生,和老屈维斯先生。屈维斯先生年近八十,非常成熟、经验老道的八十高龄。他是一家有名的律师事务公司的成员,那家公司最有名的一员老将。他解决过无数难缠的微妙案件,据说他是全英格兰最懂得“诡秘缘由”的人,而且他是位犯罪学专家。
  不花脑筋的人们说屈维斯先生应该写一部回忆录。屈维斯先生可不这么认为。他知道他懂得太多了。
  虽然他久已呈半退休状态,不再像以往那般活跃,但是全英格兰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意见能像他的一样受到同行的重视。每当他那明确、有气无力的话声扬起,在场的每一个人总是无不恭恭敬敬地闭上嘴巴,洗耳恭听。
  目前谈话的主题是当天伦敦中央刑事法庭审理定案的一个广受议论的案件。那是个谋杀案件,拘押的被告获得开释。他们这一群人正在忙着设法翻案,提出各人的见解。
  原告犯了“依赖一名证人”的错误——老狄普利奇应该了解这样一来他给了被告方面可趁之机。年轻的亚瑟对那侍女的证词大加利用。班特摩尔在总结时表现得很好,将案件转向正确的方向,然而木已成舟,为时已晚,终究还是败下阵来——陪审团采信了那个侍女的证词。陪审团是奇妙的——你从不知道他们会采信什么——然而一旦让他们在脑子里想起了什么,任何人也没有办法改变他们的想法。他们相信那个女孩子所说的关于铁橇的事是实话,谁也奈何不了他们。医学方面的证词他们听不进去。所有那些冗长艰涩的科学用语——那些搞科学的家伙真他妈的都是些糟糕的证人——总是哼哼哈哈的无法直截了当地回答“是”或“不是”——总是说“在某些情况之下那可能发生”——等等之类的婆婆妈妈的话!
  各人的看法一点一滴地都发表过了,当谈话声变得断断续续,有一搭没一搭时,他们都有一种好像少了什么似的感觉,一张张的脸开始转向屈维斯先生,因为屈维斯先生一直都还没有发言。他们的那种感觉逐渐明朗了起来,他们一群人显然都在等着他们最敬重的同行发表最终的高论。
  屈维斯先生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擦着眼镜。屋内一时的沉静令他突然抬起头来。
  “啊?”他说,“什么?你问我什么吗?”
  路易斯开口说:
  “我们正在谈论雷莫尼那件案子,先生。”
  “嗯,”屈维斯先生说,“我正在想。”
  一片静肃。
  “不过,”屈维斯先生仍旧擦着眼镜说,“我恐怕想的不切实际,纯粹只是空想。我想是年纪大的结果。像我这把年纪的人是有不切实际的空想特权的。”
  “是的,的确如此,先生。”路易斯嘴里这样说,脸上却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所想的,”屈维斯先生说,“不大跟法律观点有关——虽然这件案子所引起的各种法律观点是有趣——非常有趣——如果陪审员的裁决是有罪的话,那倒还大有上诉的余地,我有点认为这样——不过现在我不谈这个。如同我所说的,我所想的不是法律的问题而是——呃,这个案子里的人。”
  每个人表情都有点惊愕。他们在考虑案中人时都只关心他们作为证人的可信度等等而已。甚至没有人曾经想过被拘押的涉嫌人究竟是真的有罪或是如同法庭所宣判的无罪。
  “人类,你知道,”屈维斯先生满腹心思地说,“人类,形形色色,各种各类都有。有些具有头脑,更多的是没有头脑的。他们来自各地,兰卡郡、苏格兰——那餐厅老板来自意大利,而那教书的女人来自中东某个地方。他们全都陷入那件事情中,最后全部在一个灰沉沉的的十一月天里被带进伦敦的一个法庭里。每个人都扮演着个小小的角色。事情的高潮是谋杀案审判。”
  他暂停了下来,微妙地轻敲着膝头。
  “我喜欢好的侦探故事,”他说,“但是,你们知道,它们起头就错了!一开头就是谋杀。可是,谋杀是结尾。故事在那之前很久就开始了——有时候是好几年前——所有那些让某些人在某一天某一时间都聚集在某一个地方的原因和事件。以那个小侍女的证词来说——要不是那厨房女佣抢走了她的男朋友,她也不会愤而离去,改投雷莫尼家,成为被告方面的主要证人。那邱瑟比·安东尼里——去帮他哥哥代职一个月。他哥哥糊里糊涂,绝对看不出邱瑟比精明的眼光所看出来的那些。要不是那个巡官对四十八号那户人家的女厨子有意,他也不会巡逻到那么晚……”
  他轻轻地点点头。
  “一切都聚合向一个地点……然后,时侯一到——冲锋!‘零时’已到,攻击发起。是的,他们全都像一群战士一样,聚合在一起,等待攻击发起的‘零时’……”
  他重复说:“等待攻击发起的‘零时’……”
  然后他微微打了个快速的冷颤。
  “你在发冷,先生,过来靠近炉火一点。”
  “不,不。”屈维斯先生说,“只是觉得好像有人正从我坟上走过一样。
好了,我该回家去了。”
  他和蔼地微微点下头,然后缓步走出去。
  室内一阵出奇的沉静,然后王室律师顾问路华斯·罗德说,“可怜的老屈维斯真是上了年纪了。”威廉·克里弗爵士说:“敏锐的头脑——非常敏锐的头脑——不过到底是年龄大了,不管用了。”
  “而且心脏无力,”罗德说,“我想随时都可能倒地不起。”
  “他自己非常小心保重。”路易斯说。
  此时屈维斯先生正小心地跨进他那平稳的名贵的“丹勒”座车里。司机送他回到座落在一处安静地区的家,一个热心的侍仆帮他脱掉大衣。屈维斯先生走进书房,炭炉里的火正熊熊燃烧着。他的卧室就在书房的后头,为了他的心脏设想,他从不爬楼梯。
  他在火炉前坐了下来,取阅信件。
  他的脑子里仍然想着他在俱乐部里所说的话。
  “甚至现在。”屈维斯先生自言自语,“某部戏——某件即将发生的谋杀案——正在酝酿当中。如果我写一部血腥的犯罪小说,我会从一个老年绅士坐在火炉前拆阅信件开始写起——他不自觉地一步步趋向零时——零时……”
  他拆开一封信,心不在焉地看着。
  突然他的表情变了。他从梦想中回到了现实。
  “天啊。”屈维斯先生说,“真是叫人困扰极了!真的,真是非常叫人困扰。这么多年了!这将改变我所有的计划。”
        第一章 “一开门,所有的人都在那里”
   一月十一日
  躺在病床上的人微趴转动身子,闷哼了一声。负责这个病房的护士从她的办公桌那里站了起来,向他走过来。她帮他调整一下垫枕,同时帮他移动一个较舒适的姿势。
  安德鲁·马克怀特咕咯一声以示谢意。
  他正处于满腔悲痛与反抗情绪的状态中。
  本来这个时候一切都该已成为过去。他该早已解脱了才是!他妈的那棵悬崖边冒出来的鬼树真是该死!那些冒着冬夜的酷寒在悬崖边幽会的情侣也是他妈的该死。
  要不是他们(还有那棵树),一切早就过去了——投入那冰冷的深水里,也许挣扎一下,然后就一切湮没——一条无用的生命结束。
  如今他在什么地方,肩骨折断,荒谬地躺在医院病床上,等着被警方控以“自杀未遂”的罪名。
  真他妈的,命是他自己的,不是吗?
  要是他自杀成功,他们就会虔诚地把他当做精神失常而自杀的人埋葬掉!
  精神不正常,真是的!他从来就没有那么清醒过,像他那种处境的人自杀是最合理、最合逻辑不过的事。
  落魄、倒霉到了极点,健康情况长年不佳,太太离他而去,跟别的男人跑了。没有工作,没有温情,没有钱财、健康或希望,了结生命当然是惟一可行的解脱之道吧?
  然而如今他却躺在这里,落入这种啼笑不得的苦境。不久他将因为企图了结自己的生命而遭假装神圣的治安推事训戒一顿。
  他气得鼻子连吼几声,身子一阵燥热。
  护士再度到他身边。
  她年轻,一头红发,一张和善、有点茫然的脸。
  “很痛吗?”
  “不,不痛。”
  “我给你点药吃吃好睡一觉。”
  “不用了。”
  “可是——”
  “你以为我忍受不了这一点痛和睡不着觉吗?”
  她有点高傲地微微一笑。
  “医生说你可以吃点安眠药。”
  “我不管医生怎么说。”
  她帮他拉拉被子,同时把一杯柠檬汁移近他一点。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这么无礼。”
  “噢,没关系。”
  她完全不受他坏脾气的干扰,这令他感到不安,他的无理取闹无法渗透她那层身为护士的“冷漠”盔甲。他是个病人——不是人。
  他说:
  “他妈的多管闲事——这全是他妈的多管闲事……”
  她以谴责的口吻说:“嗳,嗳,这可就非常不乖了。”
  “乖?”他问道,“乖?我的天。”
  她平静地说:“明天一早你就会感到好过些。”
  他吞了一口气。
  “你们这些护士。你们这些护士!你们根本就不是人!”
  “我们知道什么对你最好,你知道。”
  “这正是叫人生气的地方!你,医院,全世界,不断地干涉!知道什么对别人最好。我企图自杀,你知道吧?”
  她点点头。
  “我跳不跳崖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干别人的事,我受够了。我落魄、倒霉到了极点!”
   她的舌头弄出一点声响,表示抽象的同情。他是个病人。她正让他出气发泄。
  “如果我想自杀那有什么不可以?”他问。
  她相当严肃地回答他这个问题。
  “因为那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
  她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她自己的信仰没有受到干扰,但是她对自己的观感颇有“不可言传”之感。
  “这——我是说——自杀是不道德的。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得继续活下去。”
  “为什么?”
  “哦,总得考虑到别人,不是吗?”
  “我没什么好考虑的。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我不在而丝毫受损。”
  “你没有任何亲人吗?没有母亲、妹妹或什么的?”
  “没有,我曾经有个太太,但是她离开我了——她走得对!她知道我没有用。“
  “可是你总有些朋友吧?”
  “没有,我没有。我不是个交得上朋友的人。听我说,护士小姐,我来告诉你。我曾经是个快乐的家伙,有份好工作,一个漂亮的太太。后来出了次车祸,我的老板开的车,我在车子里。他要我说车祸发生时他开车的车速是三十哩。其实不然。他开到将近时速五十哩。没有人受伤死掉。事情不是这样,他只是想向保险公司索赔。我没照他的要求做。那是说谎。我从不说谎。”
  护士说:“我想你是对的,相当对。”
  “你真这样想,是吗?可是我的固执已见却让我丢了差事——我的老板气坏了。他炒了我的鱿鱼而且还设法让我找不到其他的工作。我太太受够了看我一天到晚到处低声下气的找不到任何工作。她跟我的一个朋友跑了。他闯得很好,出人头地。我却越走越往下坡去。我开始嗜酒,可是光喝酒并不就能找到工作,最后我染上了酒瘾——伤了内脏——医生告诉我永远没有办法复原了。
到了那种地步也没什么好再活下去了,最简单,也是最干净利落的方法就是一死百了,我的生命时我自己或对任何其他人都没什么好珍惜的。”
  小护士喃喃说:“这可难说。”
  他笑出声来。他现在情绪比较好了。她那天真无邪的固执令他觉得有趣。
  “我的好女孩,我对任何人有什么用处?”
  她慌乱地说:“这可难说。你可能会有用——有一天……”
  “有一天,不会有这么一天了。下一次我会有把握。”
  她断然地摇摇头。
  “噢,不,”她说,“如今你不会再自杀了。”
  “为什么不会?”
  他会再来一次吗?他真的想自杀吗?
  突然之间,他知道他不会再做。不为了任何理由,也许确切的理由是她出自她特殊的知识所说的那个,一个人是不会重复自杀的。
  然而如此一来,他更感到决心想逼她承认在道德方面说他是有权自杀的。
  “不管怎么说,命是我自己的,我高兴拿它怎么样就有权拿它怎么样。”
  “不——不,你没有这个权利。”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我亲爱的女孩,为什么?”
  她脸红起来,她的手指玩弄着挂在颈间的黄金小十字说:
  “你不了解。上帝可能需要你。”
  他睁大双眼凝视——吃了一惊。他不想扰乱她孩子般的信念。他嘲讽地说:
  “我想有一天我可能阻挡住一匹狂奔而逃的马,救了马上一位金发小孩一命——是不是这样?嗯?”
  她摇摇头。她尽力试着说出心中十分鲜明但却难以言传的想法。
  “也许只是在某一地方——不做什么——只是正好某一时节在某一地方——哎,我无法说出我的意思,但是你可能正好——正好有一天走在街上,而且因此正好完成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也许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事。”
  这位红发小护士来自苏格兰的西海岸,她的一些家人具有“透视力”。
  也许,她隐隐约约预见了一幅景象,一个男人在九月天的夜晚里,走在一条路上,因而挽救了一条人命,使之免于惨死……
              二月十四日
  房里只有一个人,而且一片静寂,惟一能听见的声响是这个人手上的笔在纸上一行行划过的声响。
  没有别人看见纸上所写的,如果有,他们几乎不会相信他们眼睛所看到的。因为这个人正在书写的是个周详的谋杀计划。
  有些时候肉体知道心灵在控制着它——它听命于那控制着它行动的异样东西。有些时候则是心灵知道它拥有且控制着肉体,同时利用肉体达到它的目的。
  坐在那儿书写着的人是处在第二种状态中,这是个冷静、聪慧、控制自如的心灵。这个心灵只有一个想法和一个目的——毁灭另一个人。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正在纸上严密地演练他的计划。每个偶发性、每个可能性都考虑到。
这件事非得做到完美无缺不可。这个计划,就如同所有的好计划一样,并非一成不变的,在某些阶段有某些变通的行动可供选取。而且由于这是个顶尖的心灵,它了解必须为不可预见的事物预作心理准备。不过主线已经清清楚楚地抓出来而且严密地审核过,时间、地点、方法、对象……
  这个人抬起头来,拿起写好的计划,仔细地看过一遍。嗯,一清二楚。
  一抹微笑掠过严肃的脸庞,神智不太健全的微笑。这个人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男人真是由造物者依照他自己的形象而造的,那这就是个非常可怕的拙劣品。
  嗯,一切都已计划好了——每个人的反应都已预测、斟酌过,每个人的善恶都加以利用上,同时一起导向一个邪恶的目的。
  然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书写计划的人微笑着写下一个日期——九月的某一天。
  然后,一声大笑,纸张被撕得粉碎,碎片被丢进熊熊燃烧的炉火里。毫不疏忽,每一小碎片都被烧得精光。这个计划如今只存在计划者的脑里。
               三月八日
  巴陀督察长正坐在早餐桌上。他的下巴一副粗野的样子。他正慢慢地仔细看着一封他太太刚刚含着眼泪交给他的信。他面无表情,因为他的脸上从来就不带任何表情。有如木雕的一张脸,坚固、耐久,而且就某一方面来说,给人深刻的印象。巴陀督察长一向就不让人觉得他出色;他的确不是个出色的人,但是他具有其他某些气质,难以言明,却给人强烈感觉的气质。
  “我简直不敢相信,”巴陀太太哭诉着,“西维亚!”
  西维亚是巴陀督察长夫妇五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她十六岁,就读于麦石附近的一所寄宿学校。
  信是那所学校的校长安夫瑞小姐写来的。一封明白、客套、极为圆滑老练的信。上面写得一清二楚,学校当局许久以来一直为一些小小的偷窃案件所困扰,最后终于澄清,西维亚·巴陀已经招供。安夫瑞小姐想尽可能早一点见见巴陀先生和夫人,好“商讨一下这种局面”。
  巴陀督察长折好信,塞进口袋里,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玛丽。”
  他站了起来,绕过餐桌,摸摸她的面颊说:“不用担心,亲爱的,不会有事的。”
  他安慰他太太一番,然后出门而去。
  这天下午,巴陀督察长四平八稳地坐在安夫瑞小姐现代化的个别会客室里,他的一双木头似的大手搁在膝头上,面对着安夫瑞小姐,看起来比平常更是十足的警察相。
  安夫瑞小姐是非常成功的一校之长。她有个性——很有个性,作风开明、跟上时代,她的管理纪律结合现代的一些观念。
  她的房间是校风的代表。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清凉的燕麦色——大大的花瓶插着水仙花,还有一盆盆的郁金香和风信子。一两件希腊古器的仿制品,两件现代前卫雕塑作品,墙上挂着两幅意大利文艺复兴前的画作。在这一切之中,坐着安夫瑞小姐本人,身穿深蓝色衣着,一张热心急切的脸,让人感到有如一只诚实的灰狗,厚厚的镜片底下是一对看起来严肃的清澈蓝眼。
  “重要的是,”她以清晰、悦耳的声音说:“这件事必须妥善处理。我们的着眼点得放在女孩本身,巴陀先生。西维亚本身!更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生命不能沾上任何污点。不能让她有任何罪恶的心理负担——如果要加以责怪,必须非常非常小心,我们必须找出这些小小偷窃行为的幕后原因。
也许,是自卑感作祟吧?她的运动项目不好,你知道——一种想要在其他方面出出风头的暧昧意愿——肯定她的自我的欲望?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处理。这就是我想先单独见见你的缘故——让你晓得对西维亚必须非常非常小心。我再重复一下查出幕后原因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安夫瑞小姐,”巴陀督察长说,“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他的声音平静,他的表情平板,而他的两眼打量着这位女校长。
  “我对她非常宽宏。”安夫瑞小姐说。
  巴陀简洁地说:“谢谢,校长。”
  “你知道,我真的了解而且喜爱这些小家伙。”
  巴陀没有直接回话。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现在见见我女儿,安夫瑞小姐。”
  安夫瑞小姐再次强调,告诫他要小心——慢慢来——不要招致一个刚要步入成年的小女孩的敌对。
  巴陀督察长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只是不带任何表情,一脸平白。
  她终于带他去她的书房。他们在走道上遇见一两个女孩。她们彬彬有礼地立正致敬,但是眼中充满了好奇的神色。安夫瑞小姐把他引进一个不如楼下那间那么令人觉得具有个性的小房间之后,说她会叫西维亚上来找他,然后退了下去。
  就在她要离开房间之时,巴陀阻止了她。
  “等一下,校长,你怎么发现西维亚是该对这些——呃‘漏子’负责的人?”
  “我用的是心理学的方法,巴陀先生。”
  安夫瑞小姐神气十足地说。
  “心理学的?嗯。证据呢,安夫瑞小姐?”
  “是的,是的,我相当了解,巴陀先生——你会这样想。你的——呃——职业惯性来了。不过心理学已开始加入了犯罪学。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错不了——西维亚自动承认了。”
  巴陀点点头。
  “是的,是的——这我知道。我只是问你怎么盯上她的。”
  “哦,巴陀先生,女孩子衣物箱里的东西被人拿走的事不断增加。我召集所有的人告诉她们这些事实。同时,我静静地观察她们的脸。西维亚的表情马上引起我的注意。她的表情羞愧——慌乱。我当时就知道谁该负责。我不想跟她对质,我想让她自己承认。我为她设下了一个小小的试验——文字联想试验。”
  巴陀点点头表现他了解。
  “最后她全部都承认了!”
  孩子的父亲说:“我明白。”
  安夫瑞小姐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出去。
  房门再度打开时,巴陀正站在那里看着窗外。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女儿。
  西维亚就站在刚刚关上的门边。她高高的个子,皮肤微黑,瘦骨嶙峋。她的脸阴沉沉的,而且留有泪痕。她腼腆地说:
  “我来了。”
  巴陀满腹心思地看了她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
  “我真不该送你来这地方。”他说,“那个女人是个笨蛋。”
  西维亚一时忘了她自己的问题,全然一副觉得好笑的样子。
  “是说安夫瑞小姐?啊,可是她棒透了!我们都这么认为。”
  “嗯,”巴陀说,“如果她能让你们这么认为,那就不可能太笨。不管怎么样,这不是你待的地方——虽然我不知道——这可能任何地方都会发生。”
  西维亚双手交缠。她头低下来,说:
  “我——我很抱歉,父亲。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该感到抱歉,”巴陀简短地说,“过来。”
  她不情愿地慢步向他走去。他一手托住她的下巴,逼视她的脸。
  “受了不少苦吧?”他和蔼地说。
  她的眼中开始出现泪珠。
  巴陀缓缓地说:
  “你知道,西维亚,我一直知道你有什么弱点。大部分人多多少少总有个弱点。通常这个弱点都相当容易看出来,如可以看得出来一个小孩子贪婪、脾气不好,或是喜欢欺凌弱小。你是个好孩子,非常文静——脾气好得不得了——从不制造任何麻烦——有时候我感到担忧,因为如果一个小孩子让人看不出任何缺点,那么一旦这个缺点出现便会盖过其他一切优点。”
  “就像我!”西维亚说。
  “是的,就像你。你在过度紧张之下垮了——而且垮的方式怪极了。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真是奇怪。”
  女孩突然轻蔑地说:
  “我想你见过的小偷够多的了!”
  “噢,是的——我对他们一清二楚。就因为这样,我亲爱的——并非因为我是你父亲(做父亲的对他们的子女了解不多)而是因为我是警察,所以我相当清楚你不是小偷!你根本没在这里偷过任何东西。小偷有两种,一种是抗拒不了突然的有力诱惑(这种例子少见——有趣的是一般正常,诚实的人类可以抗拒多么大的诱惑),另一种则是几乎把拿走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不属于这其中任何一种类型。你不是小偷。你是个非常不寻常的说谎者。”
  西维亚说:“可是——”
  他紧接着说下去:
  “你全都承认了?噢,是的,这我知道。曾经有个圣女——从家里拿面包出去给穷人吃。她丈夫不高兴,拦住她问她篮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她不敢实说,说是玫瑰花——他掀开篮子一看,果然是玫瑰花——奇迹出现!如果换作你是圣女伊莉莎白,带着一篮玫瑰花出门,而你丈夫过去问你带的是什么,你会吓得说是‘面包’。”
  他顿了顿,然后和蔼地说:“事情就是这样,不是吗?”
  他停顿了一段较长的时间,然后女孩突然低下头去。
  巴陀说:
  “告诉我,孩子。到底情形是怎么样?”
  “她召集我们,讲了一些后。我看到她眼光落在我身上,我知道她认为是我!我感到自己脸红起来——而且我看到有些女孩子在看着我。太难受了。后来其他的人都开始看着我,在各个角落窃窃私语。我可以想像她们都这样认为。后来有天晚上安夫瑞把我和其他一些人叫上来这里,我们玩一种文学游戏——她说出一些字,我们回答——”
  巴陀恶心地低吼一声。
  “我看得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我有点无能为力,整个人好像麻痹了。我试着不要说错字——我试着想些不相干的事——像麻雀啦,或是花朵啦——而安夫瑞两眼像尖锥一样地在那里望着我——你知道,让人感到有点心烦,后来——噢,情况越来越糟,有一天安夫瑞相当和气地跟我谈,那么——那么谅解——而——我就崩溃了,说是我偷的——噢!爸爸,说过了以后真是一大解脱!”
  巴陀触摸着他的下巴。
  “我明白。”
  “你真了解?”
  “不,西维亚,我不了解,因为我不会那样。要是有任何人想教我承认我没做过的事,我会对准他的下巴给他一拳。不过我明白你这件事是怎么一回事——你那眼光锐利的安夫瑞是个对心理学一知半解、生吞活剥的好例子。现在我们该做的事是澄清这一切。安夫瑞小姐在什么地方?”
  安夫瑞小姐正巧妙圆滑地在附近徘徊。巴陀督察长直率的话语令她同情的微笑冻结在她脸上:
  “为了替我女儿讨回一个公道,我必须要求你找本地警方来调查这件事。”
  “可是,巴陀先生,西维亚她——”
  “西维亚从没碰过这个地方任何不属于她的东西。”
  “我相当了解,作为一个父亲——”
  “我不是以身为她的父亲而言,而是以身为一个警察而言。找警方来帮你办这件事。他们会谨慎调查。我料想你会发现那些东西藏在某个地方,而且上面会有指纹。小小偷儿不会想到戴手套。我现在就带我女儿走。要是警方查到证据——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她跟偷窃有关,我准备带她上法庭。担当一切加诸她身上的后果,不过我不怕,她绝不是小偷。”
  大约五分钟之后,当他开车载着西维亚驶出学校大门时,他问:“那个金头发、有点毛绒绒的,脸颊很红,下巴有一疤点,两只蓝眼睛分得很开的女孩是谁?我在走道上经过时看到她。”
  “听来好像是奥立佛·巴森斯。”
  “啊,如果查出来的结果是她,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
  “她看起来害怕吗?”
  “不,一副装模作样,自以为是的样子!我在法庭上见多了那种冷静、骄矜的样子!我猜她就是那个小偷——不过她不会自己招供——这种事不常见!”
  西维亚叹了一口气说:“就像一场噩梦一样。噢,爸爸,抱歉!噢,我真是抱歉!我怎么会这么傻,傻到这种地步?我真的感到很难受。”
  “啊,好了,”巴陀督察长一只手抽离方向盘拍拍她的手臂,同时说出她喜爱的平庸安慰话语:“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是要来考验我们的。是的,是要来考验我们的。最起码,我是这样想。我不认为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什么作用……”
              四月十九日
  阳光火辣辣地洒落在奈维尔·史春吉坐落在鹿头镇的屋子上。
  这是个每年四月通常至少会出现一次的天气,比大部分的六月大都来得热。
  奈维尔·史春吉正沿着楼梯拾级而下。他穿着白色法兰绒运动衫裤,手臂挟着四把网球拍。
  如果有人能从英格兰男子当中脱颖而出,被选为幸运男子,一生再无所需求者的典范,那么选举委员会可能会选中奈维尔·史春吉。他是个英国大众熟知的人物,一流的网球选手,全能的运动员,虽然他从未打入温布登的决赛中,但是他曾数度在预赛中立于不败之地,同时两度在混合双打中打入准决赛。也许,他各种运动样样精通,所以拿不到网球赛冠军。他的高尔夫球打得够水准,泳技不错,而且攀登过几次阿尔卑斯山。他三十三岁,健康情况极佳,人长得好看,钱财很多,刚娶了个极为漂亮的太太,全然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样子。
  然而就在这个明亮美丽的早晨,当奈维尔·史春吉下楼时,一团阴影笼罩着他。一团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感知得到的阴影。他知道这团阴影的存在,他皱起了眉头,表情忧虑,踌躇不定。
  他越过大厅,挺挺胸膛,好像要甩落某种负担,穿过客厅,来到玻璃覆盖的游廊,他太太凯伊正蜷卧在一堆垫枕中,吸饮着桔子汁。
  凯伊·史春吉芳龄二十三,美得出奇。她有付苗条艳丽的身材,暗红色的头发,肤色完美,只薄施粉黛,增强姿色,那黑色的眼睛和眉毛,很少跟红发配在一起,然而一旦配在一起,便惹火得很。
  她先生轻快地说:
  “嗨,美人儿,早餐吃什么?”
  凯伊回说:
  “你吃那血淋淋的可怕腰子——还有香菇——熏肉。”
  “蛮不错的。”奈维尔说。
  他自己动手吃将起来,同时斟了一杯咖啡。一阵安逸的沉默。
  “啊,”凯伊煽情地扭动修剪平整、涂着猩红色寇丹的脚趾。“这阳光真是可爱,英格兰终究还是不怎么坏。”
  他们刚从法国南海岸回来。
  奈维尔瞄过了报纸上的大标题,翻到体育版,只回说:
  “嗯……”
  然后,吃到吐司夹果酱,他把报纸搁到一旁去,拆阅信件。
  信件很多,但是大部分他都拦腰撕破丢掉,都是些广告印刷品。
  凯伊说:
  “我不喜欢客厅的色调。可不可以找人来重新刷过,奈维尔?”
  “随便你,小美人。”
  “改成孔雀蓝,”凯伊陶醉地说,“配上象牙白的缎质椅垫。”
  “孔雀、大象都有了,你还得外加一只猿猴才成。”
  “你可以当做猿猴。”凯伊说。
  奈维尔拆开另一封信。
  “噢,对了,”凯伊说,“夏蒂要我们六月底跟她们一起坐游艇到挪威去。想到我们不能去,真有点受不了。”
  她小心翼翼地瞄了奈维尔一眼,渴望地说。
  “我真想去。”奈维尔的脸上似乎笼罩着某种东西,某种阴霾、某种踌躇。
  凯伊带着反叛意味地说:
  “我们非得到那阴沉沉的老卡美拉家去不可吗?”
  奈维尔皱起眉头。
  “当然我们非去不可。听我说,凯伊,我以前就跟你说清楚了。马梭爵士是我的监护人。他和卡美拉照顾我。‘鸥岬’可以说是我的老家。”
  “好吧,好吧,”凯伊说,“要是我们非去不可,那就去吧。毕竟她死后,财产就全部归我们,所以我想我们得拍拍马屁。”
  奈维尔气愤地说:
  “这不是拍不拍马屁的问题!她无权过问财产。马梭爵士去世后把财产委托她保管,她去世后归我和我太太。这是感情问题,为什么你就不能了解?”
  凯伊沉默了一下,然后说:
  “我真的了解。我只是开开玩笑,并不是真的那样想,因为——呃,因为我知道她们只是冲着你的面子才让我去那里。她们恨我!是的,她们是恨我!崔西莲夫人看到我总是拉长着脸,而玛丽·欧丁跟我讲话时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倒是自在,你根本都不知道。”
  “在我看来他们总是对你非常礼遇。你相当清楚,要是她们不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忍受的。”
  凯伊黑色睫毛下的眼睛古怪地看了他一下。
  “她们是够礼貌的。不过她们知道如何惹我发怒。我不是‘正牌的’,她们就是这种感觉。”
  “哦,”奈维尔说,“终究,我想——这是够自然的事,不是吗?”
  他的语气有点变化。他站了起来,背对着凯伊看着风景。
  “噢,是的,是自然没错,她们都热爱奥德莉,不是吗?”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心爱的、有教养的、冷静的、苍白的奥德莉!卡美拉不会原谅我抢走了她的地位。”
  奈维尔并没有回过头来。他的声音无精打采,单调乏味。他说:“毕竟,卡美拉老了——七十多了。她那一辈的人看不惯离婚的事,你知道。就她那么喜欢——奥德莉来说,大体上看来,她还表现得相当好。”
  他在提到“奥德莉”这个名字时声音有一点点改变。
  “她们认为你亏待了她。”
  “我是亏待了她。”奈维尔说得非常小声,不过他太太还是听到了。
  “噢,奈维尔——别傻了。就因为她那样小题大做、无事自扰。”
  “她并没有小题大做。奥德莉从不会小题大做。”
  “哦,你知道我的意思。因为她离开了,生病了,到处去装出一副心碎的样子。这就是我所谓的小题大做!奥德莉不是个输得起的人,我认为一个太太如果没有能耐保住自己的丈夫,就应该大大方方地放开他!你们两个没有任何共同点,她什么运动都不会而且贫血、苍白得就像——就像一块没人要的擦碗布。一点生命力都没有!要是她真关心你,她就应该首先想到你的快乐,因为你跟某个较适合你的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的而感到高兴才是。”
  奈维尔转过身来。他的唇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
  “好一个小运动家!懂得如何玩爱情和婚姻游戏!”
  凯伊笑出声,同时脸红起来。
  “哦,也许我是太过分了一点。但是无论如何,事情一旦发生,就是发生了。你总得去接受它!”
  奈维尔平静地说:“奥德莉是接受了,她跟我离了婚好让你我结婚。”
  “是的,我知道——”凯伊犹豫了一下。
  奈维尔说:
  “你从来就不了解奥德莉。”
  “我是不了解。就某一方面来说,奥德莉令我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你从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她有点叫人感到害怕。”
  “噢!胡说,凯伊。”
  “哦,她令我感到害怕,也许是因为她有头脑!”
  “我可爱的小傻瓜,得了吧!”
  凯伊笑了起来。
  “你总是这样叫我!”
  “因为你就是可爱的小傻瓜!”
  他们彼此对笑。奈维尔走向她,低头亲吻她的脖子。
  “可爱可爱的凯伊。”他喃喃说道。
  “好得不得了的凯伊,”凯伊说,“放弃大好的游艇不去坐,却要跑去看她丈夫那些一本正经的亲戚脸色。”
  奈维尔走回桌旁坐了下来。
  “你知道,”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跟夏蒂一起坐游艇去旅行,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去的话。”
  凯伊惊愕地坐了起来。
  “那‘鸥岬’呢?”
  奈维尔以有点不自然的声音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九月初才去那里。”
  “噢,可是,奈维尔,当然——”她停了下来。
  “七、八月我们都不能去,因为各种比赛的关系,”奈维尔说,“不过八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比赛在圣卢市结束,我们正好可以从那里出发到盐浦的‘鸥岬’去。”
  “噢——这倒配合得好——美极了。不过我想——哦,她一向都是九月到那里去,不是吗?”
  “你是说,奥德莉?”
  “是的,我想她们可以叫她延期,不过——”
  “为什么她们要叫她延期?”
  凯伊怀疑地凝视着他。
  “你的意思是,我们同时都去那里?多么奇怪的想法。”
  奈维尔愤慨地说:
  “我一点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时下人多的是这样做。为什么我们大家不能做个朋友?这样一来事情就单纯多了。你那天自己都还这样说过。”
  “我说过?”
  “是的,你不记得了?我们谈到贺伊夫妇,你说那真是文明、合理的看法,说里奥纳德·贺伊的新太太和旧太太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噢,我不会在意。我真的认为那样很理智。可是——哦——我不认为奥德莉会有同感。”
  “胡说。”
  “不是胡说。你知道,奈维尔,奥德莉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我不认为她能忍受得了一分钟。”
  “你错了,凯伊。奥德莉认为这样相当好。”
  “奥德莉——你什么意思,奥德莉认为?你怎么知道奥德莉怎么认为?”
  奈维尔表情有点尴尬。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清清喉咙。
  “老实说,我昨天上伦敦时碰巧遇见她。”
  “你没告诉过我。”
  奈维尔愤愤地说:
  “我现在不就告诉你了。那纯粹是碰巧。我正走过公园,她正好迎面过来,你总不会要我拔腿就跑吧?”
  “不,当然不会,”凯伊睁大双眼说,“继续说下去。”
  “我——我们——我们停住了脚步,当然啦,然后我回过身跟她走在一起。我——我当时感到起码我该那样做。”
  “继续吧。”凯伊说。
  “然后我们在椅子上坐下来谈话。她非常好——真的非常好。”
  “你可高兴了。”凯伊说。
  “我们谈完一件事又接着谈另一件事,你知道……她相当自然而且正常——而且——而且没什么异样之类的。”
  “好极了!”凯伊说。
  “她问你好不好——”
  “她真好心!”
  “然后我们谈你谈了一阵子。真的,凯伊,她真的好得不得了。”
  “亲爱的奥德莉!”
  “然后我突然想到——你知道——如果——如果你们俩能成为朋友——如果我们都能在一起那该有多好。我想到也许我们可以今年夏天安排一起到‘鸥岬’去,到那种地方相当自然。”
  “你想到的?”
  “我——呃——是的,当然。全都是我的主意。”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有这种想法。”
  “哦,我只是当时正好想到。”
  “原来如此。无论如何,是你提议的,而奥德莉认为是个好主意?”
  奈维尔至此首度感觉到凯伊的态度有点不对劲。
  他说:
  “怎么啦,美人儿?”
  “噢,没有,没什么!根本没什么!你或奥德莉都没有想过,我是否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吧?”
  奈维尔凝视着她。
  “可是,凯伊,你到底有什么好介意的?”
  凯伊咬住嘴唇。
  奈维尔继续说:
  “你自己说过——才前几天的事——”
  “噢,不要再说那些了!我当时说的是别人——不是我们。”
  “可是我也是因为你那样说才想到那个主意的。”
  “我只是说着好玩的。我并不相信。”
  奈维尔沮丧地看着她。
  “可是,凯伊,你为什么要介意,我的意思是,你根本没什么好介意的!”
  “没有吗?”
  “哦,我是说——要嫉妒或什么的——也是在她那方面。”他停顿下来。
他的声音改变。“你知道,凯伊,你我很亏待奥德莉。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跟你无关。我亏待了她。光说我是不得已的是没有用的。我觉得如果这样行得通,我会感到好过些。这会令我快乐多了。”
  凯伊缓缓地说:
  “这么说你一直都不快乐?”
  “亲爱的小傻瓜,你想到那里去了?当然我一直都快乐,很快乐。可是——”
  凯伊打断他的话。
  “‘可是’——这就是了!这个家里总是有个‘可是’在。这地方蒙着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恶阴影,奥德莉的阴影。”
  奈维尔注视着她。
  “你的意思是你嫉妒奥德莉?”他说。
  “我不是嫉妒她。我是怕她……奈维尔,你不知道奥德莉是什么样的人。”
  “我跟她结婚在一起八年多,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知道,”凯伊重复说,“奥德莉是什么样的人。”
              四月三十日
  “荒唐!”崔西莲夫人说。她上身靠着枕头立了起来,眼光愤愤地环顾左右,“真是荒唐!奈维尔一定是疯了。”
  “看来是有点古怪。”玛丽·欧丁说。
  崔西莲夫人有着醒目的外形,挺直细长的鼻梁,一对眼睛可以随意达到言辞的效果。虽然她如今已七十多岁,而且健康不佳,她那天生的好脑筋却丝毫未损。她虽然长期退出了日常生活圈子,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但是她还是能从这种半昏睡的状态中浮现出她精明的官能,发出犀利的言辞。在她房里一角摆着的一张大床上,靠着枕头支撑上身,她就像法国皇后般地君临她的宫廷。
玛丽·欧丁,她的一位远房表妹,跟她住在一起。这两个女人相处得非常融洽。玛丽三十六岁,有着一张那种不受年龄影响的平滑的脸,岁月对这张脸所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她看起来可能叫人猜想是三十岁也可能是四十五岁。她有副好身材,很有教养的样子,乌溜溜的头发,前头一绺白发给人一种很有个性的感觉。这曾是一种时尚,但是玛丽的那绺白发是天生自然的,打从她小时候起就有了。
  她看着崔西莲夫人递给她的奈维尔·史春吉写来的信。
  “是的,”她说,“看来是有点古怪。”
  “你不会说,”崔西莲夫人说,“这是奈维尔自己出的主意吧!是有人教他这样的。也许是他那个新太太。”
  “凯伊。你认为是凯伊的主意?”
  “很像是她。新潮而且下流!如果夫妻不得不公开他们之间相处的困难,那么至少他们总可以高高尚尚地分手吧。新太太和旧太太交朋友在我想来实在相当恶心。时下真是没有人有什么格调了!”
  “我想这正是现代的方式。”玛丽说。
  “在我屋子里可不行,”崔西莲夫人说,“我想我让那脚趾猩红的动物进我这屋子里来就已经很够了。”
  “她是奈维尔的太太。”
  “不错。所以我才觉得马梭如果还在世也会希望我这样的。他非常喜爱那男孩,要他把这里当做是他的家。由于拒绝接纳他太太会公然引起裂痕,所以我才让步,让她来这里。我不喜欢她——奈维尔娶错了她——她没有背景、没有根!”
  “她的出身相当不错。”玛丽调和地说。
  “坏血统!”崔西莲夫人说,“她父亲,如同我所告诉过你的,在那件纸牌的事之后不得不退出所有的俱乐部。幸好不久之后他就死了。而她母亲在里维那拉声名狼藉。那女孩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除了旅馆生活什么都没有——还有那种母亲!后来她在网球场上认识奈维尔,死缠着他不放,直到她令他离开了他太太——他极为喜爱的太太——跟她结婚!这件事情我全怪在她身上!”
  玛丽微微一笑。崔西莲夫人个性守旧,碰到这种事情总是纵容男方而责怪女方。
  “严格来说,我想同样也该责怪奈维尔。”玛丽说。
  “是该责怪奈维尔,”崔西莲夫人同意说,“他有个热爱他的迷人太太——也许是太过于热爱他了。然而,要不是那个女人死死不放,我相信他会醒悟的。可是她决心要嫁给他!我完全同情奥德莉,我非常喜欢奥德莉。”
  玛丽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一直非常棘手。”她说。
  “是的,的确是棘手,让人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怎么办才好。马梭喜欢奥德莉,我也是,不可否认的,虽然可惜她无法分享他的娱乐,她对奈维尔来说还是个非常好的太太。她从来就不是个好运动的女孩,这整个事情叫人感到非常苦恼,在我年轻的时候,这些事情根本不会发生。男人家会在外头拈花惹草,这当然啦,可是他们决不被容许破坏婚姻生活。”
  “如今就发生了。”玛丽直率地说。
  “就是嘛。你的常识很丰富,亲爱的,留恋过去的日子是没有用的。这些事情发生了,像凯伊·莫提墨一样的女孩子偷走别的女人的丈夫,没有人认为她们有什么不好!”
  “除了像你一样的人,卡美拉!”
  “我算不了什么。那个叫凯伊的东西根本不担心我赞不赞成她的做法,她太忙了,忙着过好日子,奈维尔可以带她一起来,我甚至愿意接受她的朋友——虽然我不怎么喜欢那个老是在她身旁打转的年轻人,长得非常戏剧化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泰德·拉提莫?”
  “就是他。她在里维那拉时代的朋友——我倒很想知道他是怎么过活的。”
  “靠他的智慧。”玛丽提示说。
  “那倒情有可原。我有点认为他是靠他的脸蛋过活的,奈维尔太太交上这种朋友可不好!我不喜欢去年夏天他们来这里时,他也跟着来住在东头湾旅馆。”
  玛丽望着窗外。崔西莲夫人的房子坐落在陡峭的断崖上,俯视腾河,河的对岸是新近开辟的东头湾夏令休闲娱乐地区。包括一大片海滨浴场,一列现代化的平房建筑以及一家坐落在山岬上眺望大海的大旅馆,盐浦本身则是散落在山坡上的小渔村,景色如画。这是个老式、保守的村镇,鄙视东头湾以及夏日来的访客。
  东头湾旅馆几乎正好与崔西莲夫人的房子遥遥相对,玛丽隔着一泓窄流,看着它崭新亮白的外观,耸立在山岬上。
  “我很庆幸,”崔西莲夫人闭起眼睛说,“马梭没看过那低俗的建筑,他在世的时候,海岸风光还没怎么遭到破坏。”
  马梭爵士和崔西莲夫人三十年前住进“鸥岬”。马梭爵士,一位热衷航海者,十年前他出航的小艇翻覆,几乎当着他太太的面惨遭灭顶。
  每个人都认为崔西莲夫人会把“鸥岬”卖掉,离开盐浦,但是她却没这样做。她继续在这幢房子住了下来,她惟一采取的行动是把所有的船艇卖掉,同时把船库拆除掉。“鸥岬”此后不再供应来客船只。他们得走到渡口去,向另一位船夫租用。
  玛丽迟疑了一下,说:
  “那么,是不是我写信给奈维尔,告诉他他所提议的事跟你的计划不相符?”
  “我当然不想干扰奥德莉的来访。她每年都是九月来我们这里,我不会要她改变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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