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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1]

_18 曹昇 (当代)
徐市见嬴政沉吟,知道其心已动,于是趁热打铁,再道,“臣等所以不得接近仙山,皆因有大鲛鱼兴风作浪,从中作祟。臣等下次出海,愿请陛下遣善射者随船同行,见大鲛鱼,则以连弩射之。如此,则仙山可登,仙人可见,不死药可得也。”
嬴政将信将疑,摆手道,暂饶尔等不死,且押下去,待吾思虑后再作处置。
是夜,嬴政作了一个奇怪的梦。司马迁意识到了这个梦的重要性,因此将其郑重地载入《史记》。而事实上,无论是嬴政本人的命运,还是那些术士们的命运,也的确因为这个梦而彻底改变。
是夜,嬴政梦见自己与海神恶战不休,而海神如人状。嬴政大骇,从梦中惊醒,连夜召占梦博士问吉凶。
占梦博士答道:“海神不可见,欲出,则化为大鱼蛟龙。今陛下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入梦,当除去,然后善神可致。”
嬴政再召徐市解释此梦,见徐市的回答和占梦博士大致相同,嬴政的心这才稍微笃定下来,迟疑片刻,又道:此先,卢生欲吾时为微行,所居宫毋令人知,以避恶神,然后善神可致。而今你却说必须杀死恶神,然后善神可致。你和卢生,究竟谁对?
徐市心中暗喜,嬴政既然有此一问,表明他已经重萌求仙的念头,自己的性命可以无忧也。
当时的术士队伍,分为两派,一派是咸阳的术士,另一派是琅邪的术士。这两派虽然有着共同的目标,但在理论基础和技术风格上却大相径庭。咸阳派以炼丹为主,琅邪派以访仙为主;咸阳派强调药在人为,琅邪派强调药出仙赐;咸阳派相信谋事在人,琅邪派相信成事在天。两派为了争取嬴政的支持,早已是明争暗斗多年。前年坑术士,咸阳派元气大伤,琅邪派则安然无恙。
作为两派的代表人物,徐市和卢生也是习惯互唱反调。既然嬴政提到了卢生,虽说明知卢生早已潜逃无踪,但徐市依然没有忘记对他恶言相加。
徐市忿然道,卢生小人也,故作妖言以取宠于陛下,何足信哉。陛下依其言而行,结果如何?恶神犹在,善神未来,卢生欺陛下明也。以臣愚见,恶神犹是神,岂是避得了的?陛下贵为天子,岂畏恶神哉!为今之计,当讨伐恶神,奋而诛之,致赤诚于上苍。善神见陛下之诚,又喜恶神已死,自当许陛下以不死神药也。
任由徐市说得声情并茂,嬴政仍然存疑,于是再来征求李斯意见,问道,恶神每化为大鱼,坏我求仙好事。吾欲沿海而行,见则射之,未知丞相意下如何?
对于嬴政痴迷于求仙问药,李斯向来是持保留态度的。然而,他虽然明知此事荒唐不经,却也不忍直谏。自从嬴政断了不死的念头之后,骤然苍老了下去,死亡的恐惧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死的希望,就仿佛是嬴政精神上的毒品,得让他继续吸下去才行。李斯于是开始了善意的谎言,圆术士的场,宽嬴政的心。
李斯道,臣闻诸列子,海中神山的守护神,的确是海神禺强。海中神山,原本有五座,分别为蓬莱、方丈、瀛洲、岱舆、员峤,诸仙人居于其上。五山无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天帝恐五山漂流至于西极,沉入海底,失诸仙之居所,于是遣海神禺强。海神禺强使十五巨龟,背负五山,五山这才峙而不动,居有定所。后来,有龙伯国之巨人,于海中钓去十五巨龟之六,岱舆、员峤二山失去依托,流于北极,终沉于大海,从此仙山仅存三座。陛下欲登仙山求药,而海神身负守护仙山之责,不解陛下用意,恐陛下有所不利于仙山,故而屡加阻扰,或也在情理之中。
嬴政听得入神。李斯再道,庄子逍遥游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鲲,海神禺强之化身也。徐市等人所见大鱼,当即为鲲,即海神所化也。由是观之,术士所言,未必尽虚。
嬴政大喜,道,得丞相之言,吾意已决也。
李斯退,蒙毅责备李斯道,皇帝为术士所惑。为江山社稷计,丞相理当直言相谏,为何却阿上所好,曲意奉承?孔子言事君之道,曰:勿欺也,而犯之。丞相所为,非事君之道也。
蒙毅乃是蒙恬之弟,属李斯的子侄辈,李斯可以说是看着他们兄弟两人长大,对他们兄弟俩也是提携有加。蒙毅视李斯,亦师亦友,因此,说话就不免直接了些。
听到蒙毅怀疑自己的职业操守,李斯并不生气,悠悠答道,小子何所知!我问你,这次出巡,已有数月之久,你可曾见皇帝露过欢颜?然今日皇帝见我,双目神采闪动,满面雀跃之色,何故也?盖见成仙有望,不能自己也。你我皆久侍皇帝,当知皇帝于神药寄托甚深。若我直言相告,夺其希望,恐皇帝将心如死灰,不能复振也。试问,为人臣者,如此事君,可谓智乎?可谓忠乎?
蒙毅不能反驳。李斯抚蒙毅之背,又道,夫钓者中大鱼,则纵而随之,须可制而后牵,则无不得也。皇帝之威,岂徒大鱼而已!子诚直臣,然计不足采,不可不精思也。
蒙毅叹服,道,丞相远见,臣不能及也。
再说嬴政,果然跟换了个人似的,久违的能量重又回归,不顾旅途劳顿,立即下令打造赍捕巨鱼的工具,又精选弓箭手,亲自率领,沿海而行,寻觅大鱼。
五十岁的嬴政,知天命而不服天命,手持连弩,目光炯炯。前呼后拥,千骑开道。寒风凌厉,须发凝霜,嬴政却浑然不觉,相反,他正手心冒汗,浑身发热,任内侍苦苦哀求,也不肯在车中稍息。从琅邪出发,北至荣成山,不见巨鱼影踪。嬴政不肯甘心,继续前行,抵达之罘,果然发现一条巨鱼。嬴政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巨鱼哀鸣翻腾,水浪滔天,良久,终于力尽毙命,方圆数里的海水,尽呈血色。
以上种种,皆因嬴政的一个梦而起。那么,嬴政的这个梦到底应该如何解读?
第两百六十五部分
  
  
  且说嬴政既射杀巨鱼,心情大为舒畅,以为恶神已去,从此将善神来降,所谓的“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想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于是收拾行装,回返咸阳,临行,又勉励术士们道,寻仙尚未成功,诸君尚需努力。
  
  算起来,嬴政这趟出巡,历时近九月之久。人在旅途,各方面的条件终究不能和在咸阳时相比,这一番奔波下来,不免劳累,加上又在海边追射巨鱼,经海风一吹,其寒沁入骨髓。因此,等到嬴政抵达平原津,终于病倒。其病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猛烈异常,难以抵抗。对此,医官也是束手无策,叹道,疾不可为也。
  
  嬴政大怒,道,疾不可为,留你何用?杀之。再另召医官。医官明知前任的遭遇,却不为所动,直告道,臣不敢讳言,病在膏肓,不可救也,请陛下早定大计。
  
  嬴政大怒,杀之。再召医官。这第三位医官,结论和前两位一般无二,说话却婉转了许多,道,若凡庶如此,万无一全。陛下上应天心,或当非愚人所及。
  
  嬴政闭目长叹道,人有病,天知否?
  
  医官道,天人虽两隔,然诚心告祝,必可上达天听。一旦邀得神佑,陛下自当全愈。
  
  嬴政于是命蒙毅飞奔雍城,还祷山川。雍城为秦国故都,也是嬴氏的龙兴之地。本来天子无外,但在此生死关头,嬴政不得不迷信“神不歆非类”。即对神仙而言,也奉行地方保护主义,一方之神,只保佑一方之人。因此,嬴政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求助于故土之神才最为保险,其他地域的神,未必可以指望得上。况且,事实已经证明,至少在齐燕故地,便有恶神是专和他过不去的。
  
  蒙毅接令启程,李斯相送。蒙毅道,臣将去,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斯道,但言无妨。
  
  蒙毅道,以臣之见,皇帝恐怕来日无多。如果皇帝崩于路途,丞相当提防赵高为乱。
  
  李斯笑道,看来,君侯对赵高还是成见太深。赵高,阉宦也,何足一提?君侯此行,当心无旁骛,一片赤诚,善祈善祷,为皇帝请命,不应为此等事分神自扰。
  
  蒙毅轻车简从,自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数日便能到达咸阳。而嬴政的出巡队伍,庞大无匹,又带着嬴政这么个病人,尽管归心似箭,却也不敢快,不能快。出巡车队到了沙丘平台,嬴政的病越发沉重,只好先驻扎下来,在当年赵武灵王留下的行宫里暂作休养。
  
  事到如今,嬴政仍然不肯承认自己会死,也特别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到死字。因此,在嬴政面前,群臣皆不敢问起他身后之事的安排。十八位公子当中,谁将被立为太子,从而成为二世皇帝,这可是目前帝国的头等大事。嬴政既然拒绝考虑这一问题,群臣却也只能在心中猜哑谜了。
作为帝国的丞相,过问嬴政的后事,乃是李斯的份内之责。如果嬴政死在咸阳,那事情还好办一些。可如果嬴政死在路上,离咸阳数千里之遥,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况且,照嬴政目前的病情,随时有咽气的可能,那时又无飞机可坐,嬴政是断然不能及时赶回咸阳,他几乎必然将死在路上。
  
  无奈嬴政对后事始终讳莫如深,李斯也只能白白着急。他特意住在离嬴政最近的屋子,以便嬴政如有不测,他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又密令服侍嬴政的宦者,将嬴政的饮食、睡眠、病情等状况及时向他传达,而嬴政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也都要完整地记录下来,随时向他汇报。眼下,李斯能做的,也就只能到此地步了。
  
  嬴政得知此事,大为光火,他完全不理会李斯此举本是出于忠心和责任,怒道,丞相亟亟望吾死乎?今后,非奉诏,丞相不得入见。
  
  李斯的好心被嬴政误解为恶意,李斯却也不敢辨白。他知道,此时的嬴政,命悬一线,其无论思想还是喜怒,都已不能按常理揣测。然而,只要嬴政还有呼吸,他就仍然是帝国的皇帝,予取予求的皇帝,不可冒犯的皇帝。嬴政既然拒不见他,他也只能耐心等待,不敢采取任何行动。
  
  光阴在子夜流逝。偌大的沙丘行宫内,有三间屋子,灯火长明不灭,而三间屋子的主人,也都各有怀抱——嬴政缠绵病榻,奄奄一息;李斯忧心忡忡,时刻待变;赵高则仿佛大难临头,焦虑难眠。
  
  是时候介绍一下赵高其人了。赵高,姓赵,和赵国王室同为一宗,只是出了十服以上,早已疏远。赵高的父亲,因罪被处以宫刑。赵高的母亲,则被收为官家奴婢,成为供人泄欲的工具。赵高和其兄弟数人,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先后出生。因此,赵高虽然姓赵,但和赵氏并无任何血缘关系。
  
  赵高和韦小宝一样,其母迎来送往,生父不知何人。赵高和韦小宝又有不同,韦小宝是假太监,赵高则是真太监。他和他兄弟数人,自小便已被净身。
  
  尽管出身如此卑贱,命运如此不公,赵高却依然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成人之后的赵高,身高体大,勇力绝伦,得到嬴政赏识,任命为中车府令,主掌乘舆路车。赵高善解上意,精明能干,甚得嬴政欢心,不久再被特许兼行符玺令事,掌管玉玺诏书。嬴政知赵高精通狱法,又命他教习少子胡亥,出任胡亥的私人教师。
  
  就在赵高的人生一帆风顺之时,却忽然犯下大罪(其罪今日已无从查考),嬴政大怒,令蒙毅依法收治。嬴政亲口交待下来,蒙毅自然不敢枉法,判赵高其罪当死,削除宦籍。判决已下,嬴政却又突然想起赵高的好来,念其敏于行事,特意赦免,复其官爵。
  
  第两百六十五部分
  
  
  嬴政出尔反尔,对赵高始弃之,终乱之,让蒙毅大是愤懑,你这不是逗我玩嘛!于是在嬴政面前据理力争,力陈赵高当杀,道,赵高之罪,依法必死。赵高,佞臣也,焉可久留于陛下左右?
  
  嬴政和蒙毅兄弟自小为伴,其关系固非普通的君臣关系可比。因此,尽管蒙毅疾言厉色,嬴政却并不以为忤,而是大笑道,君有所不知,佞臣自有佞臣的好。今朝堂上下,衮衮诸公,每每面折廷争,莫不求吾之必听,以顺适彼意。倘再无一二佞臣留在左右,于吾少有顺从,吾虽贵为天子,复有何乐哉?况赵高颇具才干,人才难得,恕之可以。
  
  嬴政的话,半玩笑半认真。蒙毅正色答道,宦官无才方是德。赵高常侍陛下左右,其人越有才,其祸越堪忧。望陛下深思。
  
  嬴政笑道,除恶何必务尽?譬如人得脚气,时挠之,不亦快哉。君不必多虑,有吾在,赵高何能为奸?
  
  蒙毅大急,高声道,国法不可坏,赵高必杀。
  
  嬴政也急了,道,君欲杀赵高,待我百年之后。
  
  嬴政话说到这份上,蒙毅也不敢再多言语。赵高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也从此和蒙氏结下深仇大恨。现在他还有嬴政保着,蒙毅奈何不了他,一旦嬴政百年之后,他岂不是必死无疑?赵高又恨又怕,虽有心报复,却又无奈嬴政对蒙氏信任有加,害得他不但不敢进蒙氏的谗言,反而还要时常违心地在嬴政面前说蒙氏的好话。
  
  话说回来,如果赵高死在嬴政前面,有嬴政震慑着,赵高说不定也是个好宦官,也只能作一个好宦官,不至于酿成日后毁灭帝国的大乱。
  
  然而,生活没有假设。如果可以假设,生活又将是如何的模样?达里奥有诗道,
  
  我曾是一名士兵,
  睡在克莉奥佩特拉女王的床上……
  
  唐人皇甫湜嫌这样还不够美气,乃作《出世篇》,云:
  
  生当为大丈夫,断羁罗,出泥涂……骑龙披青云,泛览游八区……
  上括天之门,直指帝所居……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当御者几人?百千为番……与天地相终始,浩漫为欢娱。下顾人间,溷粪蝇蛆。
  
  古今痴想,以此为最:)
  
  言归正传,赵高见嬴政大限已到,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是一点也没说错,对于嬴政的身后安排,赵高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急于知晓。事关他的生死,他如何能够不急?如果公子扶苏被立为太子,继承皇位,蒙氏必获重用,蒙氏获重用,则他赵高必死。如果他的学生胡亥被立为太子,以胡亥对他的信赖和倚重,则他不但性命无虞,荣华富贵也将百倍于今。
  
  赵高披衣出望,天犹未亮。夜漫漫以悠悠兮,何此夕之恒长?他的命运,是大喜还是大悲,全在于嬴政的后事安排。可是,嬴政对他的后事一直秘而不宣,赵高也别无办法,只能借用说书人的口头禅聊以解嘲:欲知后事如何,下回自有分解。
第两百六十六部分
  
  且说巡游的千军万马,一时在沙丘徘徊不前。随从们不免生疑,走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停下?他们久离家乡,恨不能马上回到咸阳,尽管沙丘也算山清水秀,然而,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他们的疑问,无人予以解答。互相打听,都说是上头的意思。多上的上头?答者以手指天。这么上的上头!于是再无声响。
  
  沙丘古行宫,年久失修,荒凉寥落。杂草绵延,园林凄凄。环绕行宫的小河犹在,曲折呜咽,一如往昔。而在这破败的宁静之中,总仿佛埋伏着什么,让人莫名的恐慌。
  
  嬴政自从到了沙丘,就再没离开过病榻。英雄也怕病来磨,不过短短数日,嬴政已是急剧地消瘦,昏睡远比清醒多。当他再次从噩梦中醒来,举目四望,满面惊恐,问宦者道,这是什么地方?
  
  宦者恭敬答道,回陛下,是沙丘行宫。
  
  嬴政哦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这里曾是赵武灵王的行宫。想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世英雄,最后却被自己的大臣们困在这个行宫之内,足足困了三个月,直到活活饿死。而现在,他也被困在这个行宫,说不定,他所躺的屋子,也正是当年赵武灵王死去的屋子。一念至此,嬴政泪流满面,喟然叹道,莫非天意?
  
  嬴政不得不承认,他怕是挺不过这一关了。纵然贵为天子,终究难逃一死。他平卧在五十平米的大床之上,陷入永世不可沉没的孤独。他这一生,从邯郸到咸阳,从弃儿到帝王,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然而,他最终无力跨越人神之间的界限。燕燕于飞的少女,在岁月中脱水变质,凋残老去。美丽的事物如此,伟大的事物同样如此。他帝王的尊贵,也将最终消解为尘埃的卑微。
  
  嬴政知道,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赶紧交待后事。于是唤来赵高,吩咐拟写诏书,赐给正在上郡监军的扶苏,道,“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听着嬴政的口述,赵高的心涌起一阵恐怖的凉。与丧就是主丧,嬴政既然让扶苏主丧,不问可知,扶苏就是他钦定的接班人,也就是未来的二世皇帝。这封短短的诏书,定下了嬴政的后事,也断送了赵高存活的希望。
  
  赵高一边机械地记录着嬴政的言语,一边因为恐惧而潸然泪下。诏书写罢,嬴政又亲自过目确认了一遍。赵高也是秦国著名的书法家,可这次诏书上的书法,却筋骨松软、有气无力。嬴政见字体有异,还以为赵高过度悲伤,所以才大失水准,因此也未多想。嬴政再命赵高盖上玉玺,将诏书封存。
  
  赵高瑟瑟发抖,麻木地完成着嬴政的要求。如果此时便将诏书发出,那他赵高就彻底死定了。幸好,嬴政补了一句,诏书暂存。嬴政说完,又自言自语道,不知蒙毅可到了雍城?
  
  嬴政还是没死心,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蒙毅身上,他宁愿天真地相信,一旦蒙毅抵达雍城,祭过故土山川,那他就可以逃过此劫。提前写好赐给扶苏的诏书,只是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后备方案而已。
  
  嬴政见诏书准备妥当,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倒头沉沉睡去。而在梦中,他双眉紧皱,面容扭曲,似乎比醒着的时候更为痛苦。
  
  赵高见嬴政入睡,正准备离去,嬴政却又忽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赵高。赵高魂飞魄散,勉强回头,见嬴政双目圆睁,嘴唇颤动着,在嘟哝着什么。赵高弯下腰,将耳朵凑到嬴政的嘴边,只听到嬴政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说道:召丞相,发诏书。
  
  赵高也不明白,在嬴政这一打盹的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嬴政突然改变主意,决定立即将诏书发出。
  
  嬴政的这个口谕,对赵高有百害而无一利。赵高决定赌上一把,他就赌嬴政是在回光返照,支撑不了许久。赵高于是假装不懂嬴政的话语,摆出一脸困惑,道,陛下在说什么?微臣听不清楚。
  
  嬴政大急,想再重复一遍,却有心无力,吐出的只是粗重的喘气。赵高心中大喜,表面上却显得比嬴政更加着急,不停地催问道,陛下有何口谕?
  
  嬴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手臂,将手指望门外虚虚一指,手指定在空中,停顿片刻,慢慢垂下,双眼缓缓闭上,然后再无动静。
  
  嬴政,空前绝后的帝王,中国两千余年皇权社会的始皇帝,就此永远停止了呼吸,时年五十。在他身后,有人赞颂他,更多的人诋毁他,然而,尽管这些评论者的言辞各异,但至少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自觉地使用了最高比较级。
第两百六十七部分
  
  且说嬴政已死,赵高呆立良久,等到出窍的灵魂归位,方才慢慢转身,对阶下待命的宦官轻声说道,皇帝崩了。
  
  短短四字,如轰顶五雷。宦官拜服在地,嚎啕大哭。他们虽然肢体残缺,但他们的泪水,在化学成份上和普通人并没有不同,同样是源于感情的发泄。他们并不在乎嬴政的功过善恶,他们只知道,嬴政是他们的主人,主人死了,天就塌了。
  
  赵高厉声斥道,“此非当哭之时。上崩于外,无使外人得知,以防有变。胆敢泄漏消息者,诛三族。”
  
  宦官正六神无主,遭此恐吓,渐渐收声。
  
  赵高稳住宦官之后,开始了紧张的思考。他思考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目前,只有他和宫殿里的这几个宦官知道嬴政已死,李斯还被蒙在鼓里。一旦等到李斯得知嬴政已死,进而接管局面之后,留给他赵高的机会就很渺茫了。他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时间差,和时间赛跑,在李斯发现之前,想出对策来,并立即付诸实施。
  
  赵高的第一选择,自然是纂改诏书,改立胡亥为太子,反正玉玺在他手上,做到这点并不难。况且嬴政已死,也不会再复活过来戳穿他。然而,如何处置此刻宫殿内的几个宦官便成了棘手的难题。嬴政遗诏的内容,他们也是与闻的。难道要杀人灭口?殊不知,这些人杀起来容易,如何善后可就难了。宦官无端被杀,李斯日后追究起来,他将如何解释得清?
  
  宦官可以暂时不杀,诏书却一定要纂改,胡亥也一定要取代扶苏成为太子。为今之计,他只有先和胡亥取得共识,然后再将李斯一起拖下水。
  
  赵高于是秘密往见胡亥,时当深夜,胡亥犹睡眼惺忪,道,何事如此紧急?
  
  赵高道,臣特来报知公子,皇帝业已驾崩。
  
  胡亥闻言大哭。赵高急止之,又出示嬴政遗诏,道,“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扶苏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
  
  胡亥道:“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
  
  赵高道:“不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而语哉!”
  
  胡亥道:“子惧不孝,毋惧不得立,修己而不责人,则免于难。君幸勿再言。”
  
  赵高心中暗气,小样,还和我装,我还不了解你?于是干脆把话挑明,道,“皇帝已崩,子当自谋。臣不才,可废扶苏,立子为二世皇帝,君临天下,予取予求。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子复何疑哉?”
  
  胡亥继续推辞道,“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浅,强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
  
  赵高道:“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
  
  胡亥沉默许久,叹道,“此事非小,如何能成?”
  
  赵高道:“不与丞相谋,事诚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
  
  对于李斯,胡亥深有顾忌,道,“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倘若丞相不许,恐怕……”
  
  胡亥没再往下说,赵高却已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他们远离咸阳,军队等大权都掌握在李斯的手里,嬴政一死,众人自然惟李斯马首是瞻。赵高和胡亥企图纂改嬴政遗诏,无异于篡国谋反,一旦李斯反对,他完全可以凭一己之意志,为国除害,诛杀反贼。赵高自不必说,胡亥即便贵为皇子,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面对胡亥的迟疑,赵高急声道,“贵有四海之天子,与无尺土封之公子,孰乐欤?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子勿忧也。高将往说丞相,必保大事可成。”
  
  赵高告辞而出,仰望夜空,自语道,不待我去见李斯,李斯必将先来见我。说完,紧握拳头,深呼吸。好,李斯,我等着你!
第两百六十八部分
  
  果然不出赵高所料,他不用去见李斯,李斯已经主动前来找他。只是,李斯之来,满面寒霜,气势汹汹,浑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李斯整夜都心惊肉跳,预感到将有不祥。及宦官前来向他通报,他一见宦官的神色,心中明白,出事了,出大事了!不待宦官开口,便直奔嬴政寝宫而去。
  
  嬴政静静躺着,双目紧闭,脸上的血色已经退去,面目略呈扭曲。李斯止不住膝盖一软,跪将下去,也不顾左右宦官的注目,掩面痛哭起来。
  
  李斯灰白的头颅,颤动在苍老的双肩之上,这是他多年来头一回落泪。他事奉嬴政三十余年,亦君亦臣,亦师亦友,感情不可谓不深厚。三十余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以嬴政为中心,想嬴政之所想,谋嬴政之所谋。如今骤然阴阳两隔,纵有眼泪千行,又怎足以表达他此刻的迷茫和悲伤?
  
  李斯慢慢止住哭声,冷静下来。嬴政一去,他身为丞相,帝国的命运就背负在了他的身上。他必须率领众人,平安地度过这场危机,然后将帝国交付给嬴政指定的继承人手里。这是他的权力,也是他的义务,更是嬴政在天之灵对他的期望。
  
  李斯收拾眼泪,问宦官道,皇帝可曾留下遗诏?
  
  宦官答道,在中车府令赵高处。命公子扶苏回咸阳主丧。
  
  李斯点点头,如此说来,扶苏就是嬴政指定的接班人了。于是往见赵高,劈头便道,皇帝遗诏何在?
  
  赵高为中车府令,內官而已,于情于理于法于势,都远不足以和丞相李斯抗衡。李斯既然开口索要嬴政遗诏,他也万万不能抗拒不交。对此,赵高无疑早有预备,佯称道,遗诏在公子胡亥处。
  
  李斯大怒,道,“君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掌管玉玺诏书,君之大责也。遗诏关乎天下社稷,君当谨守善藏,焉有轻授他人之理!”
  
  李斯正待离去,再向胡亥索取遗诏,赵高道,丞相还请留步。此非常之时也,臣有一言,敢禀。
  
  李斯不耐烦地道,说。
  
  赵高道:“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
  
  李斯勃然变色道:“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
  
  赵高恍如一位攻略在手的游戏玩家,信心满满,谓李斯道:“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
  
  李斯冷冷地瞪了赵高一眼,厉声道,“以君之见,吾之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
  
  李斯的反问,让赵高猝不及防,愣在当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喃喃说道,前四者,蒙恬实皆不如丞相也。
  
  李斯冷笑道,“吾辅佐皇帝,平天下,治社稷,迄今三十余年。非吾自傲,论功论能,朝中大臣,谁人可及?即便上溯古代,又有几人堪比?蒙恬乃我门下故吏,使蒙恬在我面前,也必不敢自居于我之上。君在朝多年,也算谙熟朝政,却以蒙恬比我,出此未经人道之语,不亦可笑?”说完,又逼视着赵高,嘲讽道,“君欲说我乎?既欲说我,却一开口便错,计止此乎?”
  
  赵高嚅嚅答道,“臣方才所言,乃是司马迁《史记》原文。而照司马迁的记载,君侯本该如此回答才对……”
  
  李斯毫不客气地打断赵高,道,“你到底是秦人还是汉人?是应该司马迁以你为准,还是应该你以司马迁为准?你身为秦人,和我一朝为臣,却作不伦之比,妄断我与蒙恬之高下,君之能由此可知也。上崩于外,我位居丞相,监国之任责无旁贷。你意欲背皇帝之遗诏,立胡亥为太子,人臣之罪,莫大于此。只要我一声令下,便可即刻叫你人头落地,三族无存。”
  
  当此时也,李斯处于绝对强势,的确如他所言,要取赵高性命,他只需要说一句话而已。赵高冷汗不迭,道,请君侯再给一次机会。
  
  李斯道,我生平说人无数,无不成功。君欲说我,可要再三仔细思虑才是。再说不成,君可死也。
第两百六十九部分
  
  
  推门重入的赵高,气势与前迥异。李斯乃是不世出的游说高手,对这种气势自然再熟悉不过。游说者一旦拥有这种忘我必胜的气势,其两片嘴唇便仿佛得了众神的亲吻,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灿烂,若出其里,谈笑间,匹夫夺志,三军夺帅。
  
  李斯隐忍不发,静待赵高开口。
  
  赵高与李斯相对而坐,貌似随意提起,平静言道,“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
  
  李斯冷笑道:“皇帝既然独赐长子扶苏书,立扶苏为太子明也。你我谨遵皇帝遗诏,听天之命而已,何虑之可定也?”
  
  赵高道,“臣以为,立扶苏为太子,不如立胡亥为太子。愿君侯计之。”
  
  李斯大怒道,“口出悖逆之语,君欲死乎?”
  
  赵高道,“臣闻,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高与君侯,实有同忧,是以不敢不报。臣欲立胡亥,非但只为自谋,也是为君侯着想。”
  
  李斯斥道,“幸勿再言。不然,君之性命不保。”
  
  赵高傲然道,“此室之内,惟君侯与高二人而已。高别无所求,但望尽言,君侯听罢,若依然执意赐臣以死,臣不敢辞也。否则,臣请血溅三步之内,与君侯共殉皇帝于地下。”
  
  赵高露骨地以同归于尽威胁李斯,而他那特有的宦官音色,虚浮尖锐,更让这份威胁听起来越发阴冷。诚然,密室之中,只有赵高和李斯二人。如果赵高要取李斯性命,以赵高之勇力,加以李斯之衰老,想来李斯是无法抵挡的了。尽管室外就是警卫的武士,但面对赵高的雷霆一击,也只能是远水难解近渴。
  
  李斯一生濒死不知凡几,皆能泰然处之,赵高的恫吓,自然并不足以让他悚然色变。李斯捋着胡须,笑望着赵高,道,既如此,君且言之。
  
  赵高见李斯又在他面前捋胡须,心中暗怒。李斯总喜欢在他面前捋胡须,一副天生美髯、奈何奈何的自恋模样,摆明了就是欺负他脸上没有。不过,赵高也想通了,李斯遭到他如此赤裸裸的威胁,总得以某种方式挽回些颜面才是。
  
  赵高定定神,接着说道,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长子扶苏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
  
  李斯大摇其头,道,“蒙恬,君之忧,非吾之忧也。”
  
  赵高也知道,拿蒙恬来说事并不妥当。一方面,蒙恬的份量不够,并不足以威胁到李斯。再者,蒙氏与李斯素有深交,赵高以疏间亲,正犯了游说者的大忌。看来,要打动李斯,只有公子扶苏才足够份量。
  
  赵高于是道,“君侯明鉴,臣之忧,确在蒙氏。君侯之忧,却在公子扶苏。虽所忧者贵贱有别,其忧死不暇之心,同也。请为君侯言之。”
  
  直到此时,李斯才第一次显露出紧张的神色,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却也未能逃过赵高的眼睛。赵高知道,他已经找准了李斯的命门,所以李斯才会关心则乱,方寸失守。
第两百六十九部分
  
  
  赵高再作危言,道,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最终皆以诛亡。倘若扶苏继位为皇帝,臣恐君侯同样难以幸免,将重蹈前人覆辙也。
  
  李斯面寒如冰,沉声道,说下去。
  
  赵高道,臣请先言国事。公子扶苏,素爱结交儒生,颂法孔子,信奉礼教,不乐法治。想当年,扶苏数度犯颜直谏,名为谏皇帝,实则反君侯,此乃天下皆知也。扶苏为公子之时尚且如此,如一旦继位为二世皇帝,大权独揽,则其作为更是可想而知,必逆君侯而动也。简而言之,君侯之政,在皇帝以为是功,在扶苏却以为是过。君侯在日,扶苏或慑于君侯之威,不敢骤然改弦更张。然而,臣斗胆试问,君侯能长生不死乎?不能也。今君侯春秋已高,百年将近。人在则政举,人亡则政息,君侯能忍此乎?事有更可惧者,扶苏当国,必废先帝法度,改以虚仁假义顺从下民,取悦天下。可惜君侯一世功业,将尽毁无遗。今天下之怨,日甚一日,扶苏不敢归过于先帝,却可委过于君侯。君侯今日犹为国之功臣名相,身后将成国之乱臣贼子。君侯之功,转成君侯之过;他人之过,也必移为君侯之过。俗云,君子耻居下流,众恶归焉。后世思君侯,不见功勋,只知恶名。臣不忍视此,故为君侯忧之。
  
  赵高停顿片刻,给李斯留下必要的思考时间,再接着说道,臣请再言私怨。君侯主秦政,二十余年,多失礼于宗室公子。废封建,立郡县,使嬴氏子弟无尺土之封,君侯之谋也,宗室由此恨君侯入骨。扶苏为焚书坑术士之事,劝谏先帝,被远放上郡监军,处苦寒之地,至今不得归。焚书坑术士,君侯之议也。扶苏遭逐,因君侯而起也。扶苏虽不言,其衷心必有深怨。商鞅功不可谓不高,势不可谓不大,当时惠王为太子,犯法,商鞅将治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乃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后惠王继位,车裂商鞅,以报当日之怨。惠王之怨商鞅,不及扶苏怨君侯之深也。商鞅犹然车裂,则君侯将安处哉?就私怨言之,君侯祸且及身,遑论身后之名?臣不忍视此,再为君侯忧之。
  
  李斯默然,良久方道:“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
  
  话虽如此,李斯的口气却明显地软了下去。孔子曰:老而戒之在得。诚哉斯言。李斯老了,很老很老了,无论是身后之功名,还是现世之富贵、子孙之福祉,他都已是拿得起,放不下。
  
  赵高虽是太监,于男女之事却并不陌生。李斯眼下的情状,在他看来,正仿佛那些业已动情的女子,口是心非、欲拒还迎。赵高于是乘胜追击,道,“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继位皇帝。君计而定之。”
  
  李斯道:“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人道守顺,岂能为此逆谋?”
  
  李斯的抵抗虽然仍在继续,却已是强弩之末,后继乏力。赵高知道,李斯正徒劳地紧守着最后的底线,他只需要再多加一把蛮力。
第两百六十九部分
  
  
  任赵高苦口婆心,李斯始终不肯就范,问题出在哪里?出在李斯对嬴政多年的忠诚,以及作为一名老政治家的良心。毕竟,嬴政刚死,作为和嬴政共事三十多年的亲密战友,让李斯马上就做出违背嬴政遗诏的决定,改易太子,谈何容易!
  
  赵高历来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于李斯内心的挣扎和煎熬,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因此,他的策略是:既然他无法达到李斯那样的高度,那就只能把李斯拽到自己的低度。
  
  赵高以退为进,道,倘无皇帝遗诏,在二十余公子之中,君侯以为谁将被立为太子?
  
  李斯一怔,没想到赵高会有此一问,道,太子之位,自应决于皇帝,非人臣所当问。
  
  赵高道,君侯追随先帝多年,对先帝立嗣的想法,总能略知一二。且姑妄言之。
  
  李斯思索片刻,道,二十余公子,得为太子者,若非扶苏,便是胡亥。
  
  赵高道,臣之所见,正与君侯不谋而合。能争太子之位者,只有扶苏和胡亥二人而已。而臣以为,遗诏立扶苏为太子,并非皇帝本意。
  
  李斯惊道,何出此言?
  
  赵高道,自古太子不将兵,使将兵,即为有意废立。晋献公欲废太子申生,故使申生伐东山。楚平王欲废太子建,故使建守城父,备边兵。皇帝使扶苏监军上郡,已是无意立扶苏为太子也。君侯以为然否?
  
  李斯沉默无语,不置可否。
  
  赵高再道,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古之制也。皇帝巡幸天下,诸公子皆留咸阳,独有少子胡亥得以随行。皇帝属意胡亥为太子,不问可知也。
  
  李斯道,君之所言,虽不无道理,然皇帝遗诏具在,立扶苏为太子,明也。太子已定,多辨何益?
  
  赵高道,不然。皇帝立诏书之时,正抱重病在身。将死之人,心思自不能和常日相比。再者,此间乃赵武灵王当年行宫,皇帝病于此行宫之中,得无思赵武灵王之故事乎?赵武灵王初以长子章为太子,后得吴娃,爱之,生子何,乃废太子章而立何为王。吴娃死,赵武灵王怜长子章,欲王之。犹豫未决,而乱起,兄弟阋墙,父子俱死。皇帝初怨扶苏,病中感伤,又复怜之,故立扶苏为嗣。立胡亥乃皇帝早定之计,立扶苏乃皇帝临时起意。以孰为准,君侯当不难断之。
  
  李斯叹道,遗诏终究是遗诏,不容更改。皇帝尸骨未寒,岂忍背叛?
  
  赵高道,舍扶苏而立胡亥为太子,正合皇帝本意,何叛之有?
  
  李斯道,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虽欲从之,奈天下何?
  
  赵高道,知此事者,惟天、地、君侯、胡亥、高也。君侯何疑之有?当年皇帝使扶苏监军上郡,虽未明言,但其废扶苏之意,已多为朝中群臣所窥知。今立胡亥为太子,群臣也不足深怪也。
  
  李斯沉吟未决。赵高再道,胡亥得为太子,必感君侯拥立之功,不待言也。如扶苏得为太子,则皇帝之遗命也,君侯何功之有?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
  
  李斯道,弃皇帝之遗诏,于君何利焉?
  
  赵高闻言,心中大喜。李斯有此一问,便意味着他的游说已经大功告成。李斯此问之目的,不外乎是要事前分功,同时也是摸清赵高的态度,看看赵高是否有狼子野心,会不会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
  
  服低做小,本就是赵高的拿手好戏。赵高于是道,胡亥得为太子,则臣可幸免一死。蝼蚁尚且贪生,臣为此举,但求保命而已,何敢望利焉?臣出生卑贱,身在宦籍,肢体残缺,常自以为羞。所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臣自知非柱石之臣,不足担国之重任,若勉力而行,适足为天下笑。孟子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虽王天下不与焉。臣得为公子胡亥教师,于愿已足。且胡亥明习法律决狱,胡亥继位,持此以治国,不负先帝君侯,则臣私心甚慰。如必欲有利,此乃臣之利也。
  
  赵高言罢,心中忐忑。这是最后一关了,如果李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则他费了半天的口舌,眼看成功在望,却也只能是功亏一篑。
  
  李斯视赵高为无物,自顾仰天而思,面容变幻不定。良久,垂泪叹息道:“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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