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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1]

_16 曹昇 (当代)
  嬴政二十二年,秦国兵分两路,分别进攻魏国和楚国,其军事目的再明确不过,就是冲着灭国去的。
  
  先说灭魏之战,秦军主帅为王贲,一路长驱直入,迅即攻到魏国国都大梁城下。无奈大梁城池坚固,城内又是粮草充足,秦军数度强攻,皆无功而返。然而,大梁城在地形上先天不足。大梁,即今天的河南开封,地处黄河之滨,黄河洪流,就在离城数里之处轰隆而过,而大梁城的地势,远低于黄河的河床高度,从大梁城仰望黄河,还真会让人产生“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错觉。
  
  王贲于是命军士于大梁城西北开渠,引黄河之水,筑堤壅其下流。时值初春,正是春汛时节,秦军冒雨兴工,王贲亲自催督,渠成,雨一连十日不止,水势越发浩大。随着王贲一声令下,决堤通沟,洪水泛溢,大梁城顿成泽国。城墙久浸于水中,不免颓坏,秦兵乘势而入,大梁于是告破。见大势已去,魏王假只得请降。王贲尽取魏地,为三川郡。魏国就此灭亡,六国已六去其三。
  
  大梁城破之时,尽得魏国王室,惟独不见了魏王假的幼子。王贲传令下去,道,“有得公子者,赐金千斤;匿者、罪至十族。”
  
  藏匿公子者,实公子之乳母也。有人劝乳母道:“得公子者赏甚重,乳母当知公子处而言之。”乳母答道,“我不知其处,虽知之,死则死,不可以言也。为人养子,不能隐而言之,是叛上畏死。吾闻:忠不叛上,勇不畏死。凡养人子者,生之,非务杀之也,岂可见利畏诛之故,废义而行诈哉!吾不能生而使公子独死矣。”于是偷偷带公子逃入沼泽之中。后为秦军发觉,围而射之。乳母知道已是无处可逃,伊只是将小公子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小公子挡住锋利的箭镞。乳母身中十二箭,昏倒在地,犹不忘将小公子压在身下,以免他为箭所伤。目睹此情此景,弓箭手也皆心中惨然,不忍再射。嬴政听闻此事,也是大为感慨,于是赦免乳母之罪,飨以太牢,又爵其兄为大夫,成全了一段千古佳话。
  
  魏国之灭,几不费功夫。然而,灭楚却不可能同样轻易。环顾当时残存的燕、代、齐、楚四国,楚国是其中唯一还有强劲战斗力的大国。只要攻克楚国,几乎就可以说统一天下已成定局。
  
  攻楚之战,由两个娃娃将军统领。主帅李信、副将蒙恬,都是二十出头的生猛小伙。两人各领一军,两路并进,李信攻平舆,蒙恬攻寝。
  
  楚国方面,则由名将项燕坐镇指挥,与秦相抗。名将项燕,今人多所不知,但提到他的孙子,却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孙子,便是西楚霸王项羽!说起来,也算是造化弄人,倘项羽早生得数年,与老爷并肩沙场,以项羽的盖世勇力,秦国能否顺利灭楚,恐怕尚是未知之数。
  
  然而,历史没有假设,项燕也等不及小项羽的长大。秦军当前,计将安出?项燕不愧名将,胸中早有筹谋,他自知楚军战斗力不如秦军,只有利用楚国辽阔的疆域,以纵深诱敌,拖长战线,消耗秦军,然后趁机突击,一举可胜。
  
  第两百四十六部分
  
  
  战争一开始,秦军果然高奏凯歌,李信、蒙恬两路军皆获大胜。李信再攻鄢郢,又轻易攻克,于是引兵而西,欲与蒙恬在城父会师。至此,楚军方才精锐尽出,从后追击,凡三日三夜不息,杀都尉七人,军士死者不计其数。秦军大败,只得狼狈退兵。
  
  遭此惨败,嬴政大怒,知是李信用兵之过。灭楚,看来非得王翦不可,于是亲自驾车,驰至频阳,见谢王翦,道:“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翦心中气犹未消,道:“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
  
  嬴政再谢道:“已矣,将军勿复言!” 嬴政把话说到这份上,让王翦已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王翦知道,摆谱固然愉悦,但也得见好就收。想当年,战神白起便是因为拒绝出任秦军主帅,最终被赐死于杜邮。如今,难得嬴政亲自登门,又是请罪,又是道歉,给足了他面子。倘再敢抗旨不从,势必会落得与白起一般下场。王翦只能应允,道:“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嬴政一口答应,道:“为听将军计耳。” 于是亲手以上将印佩于王翦,授兵六十万。
  
  三日之后,王翦从频阳启程,行不百里,为一彪人马拦住,高呼王翦接旨。随从皆有狐疑之色,恐有不祥,独王翦坦然自如,道,必是大喜之事。
  
  果不出王翦所料,嬴政将六十万大军交给王翦,并不是真的放心,为笼络王翦,特降华阳公主,简宫中丽色百人为陪,迎王翦于途,诏遇处成婚。于是,列兵为城,中设锦幄,行夫妻合卺之礼。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反观嬴政,却偏偏急着要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而且婚事办得如此仓促,那华阳公主必不超过十六岁,而王翦却已是一垂垂老翁,如此婚姻,可发一叹。
  
  王翦得了年轻貌美的公主,成了嬴政的女婿,却并不满足。起兵出征之际,又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嬴政奇道:“将军若成功而回,寡人方与将军共富贵,何忧于贫?”
  
  王翦道:“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
  
  嬴政大笑,许之。
  
  然而,事还没算完。王翦兵马发至函谷关,又先后五次派遣使者回咸阳,每次都是同样的要求,请嬴政再赐美田宅园,多些,再多些。
  
  副将蒙武看不过去了。你们老王家也是秦国数一数二的显赫门第,可你王翦却如此厚颜无耻,一副贪得无厌的嘴脸,就跟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至于吗?于是正色劝谏道,“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
  
  王翦道:“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蒙武这才恍然大悟。高,实在是高。贪污贪污,贪而自污也,授柄于君王,以安其心,示以自己所爱只是钱财而已,绝无它心。蒙武叹道,“将军之见,果非常人所能及也。”
第两百四十七部分
  
  嬴政二十三年,秦国六十万大军兵发楚国。楚国大为惊恐,深知国之存亡,在此一战,于是征调全国所有兵力,前往应战。
  
  然而,根本就没有期待中的战争。王翦并没有按照常理分兵数处,多线进攻,而是将六十万大军聚于一处,陈兵边境,坚壁而守,日休士洗沐,椎牛设飨,亲与士卒同食,浑然不似想要灭楚,反倒更像是特地前来度假的。
  
  楚军饱含着保家卫国的热情,开赴前线,士气正高昂,敌既然不犯我,我何妨先犯敌!于是数度挑战。王翦任由楚军叫骂挑衅,只是岿然不动。楚军战既不能,退又不敢,只得与秦军对峙僵持。
  
  秦军越境作战,本应趁新来之势,发动闪电之战。然而,王翦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战也不走。六十万大军,每日得消耗多少粮草,挥霍多少辎重,花费多少金钱,王翦是沙场老将,不会不知此节,但他却依然故我,不求灭楚,只求自保。王翦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别说楚国主帅项燕猜不透,就连秦王嬴政也犯了迷糊。莫非王翦真的老了,勇于吃饭,却怯于作战?
  
  嬴政心中焦急,便欲遣使前往,催促王翦出战。李斯谏道,不可。嬴政问其故。李斯道,当年攻赵之时,王翦与李牧对峙不下,大王遣使令其出战,结果王翦大败。前事未远,不可不鉴。李信所以伐楚失败,最大的原因就是急躁轻敌。楚曾与秦争霸天下,今虽衰弱,犹地尽东南,拥百万之众,远非韩魏燕赵可比。王翦此番伐楚,以臣之见,其必已有一个完整的作战方略,那就是提高战争的门槛,与楚国大打消耗战,以综合国力决一胜负。此策虽见效缓慢,却堪称万无一失。
  
  嬴政道,六十万大军曝师于外,日费万金,再这么消耗下去,大秦虽强,怕也是支撑不了许久。
  
  李斯道,秦虽消耗不起,楚却更消耗不起。问题不在于秦能否支撑十年八载,而是在于只要能比楚国支撑得更久即可。今楚悉全国之兵,以抗王翦,青壮劳力皆困于战场,眼看秋收在即,楚国中乏人,必引师而还,割稻积粮,以待再战。楚师既还,王翦因而击之,楚可下也。
  
  嬴政于是称善。
  
  再说王翦,暗访军情,使人问军中戏乎?对曰:“方投石超距。”(按范蠡《兵法》,投石者,用石块重十二斤,立木为机发之,去三百步为胜,不及者为负,其有力者,能以手飞石,则多胜一筹。超距者,横木高七八尺,跳跃而过,以此赌胜。)王翦闻此,大喜道:“士卒可用矣。”秦军蓄势已久,见王翦如是说,于是纷纷请战。王翦笑止道,诸君勿急,且再稍待。
  
  就这样捱到了秋收季节,遍地金黄,稻穗飘香,等待收割。楚军见战无可战,而全国壮丁都耗在前线,陪王翦一起度假,徒然耽误农时,得不偿失,于是撤退。兵士们担忧着家中的收成,皆是归心似箭。
  
  直到此时,王翦方才下令尾随追击。被憋坏了的秦军,如猛虎出笼,不胜技痒,大呼陷阵,一人足敌百人,楚兵大败。追至蕲南,一阵鏖战,名将项燕,竟死于乱军之中,楚军再次大败,主力大半歼灭。
  
  经此一役,楚国已是元气大伤,再也无力组织有效的反击。王翦乘胜略定城邑,到了嬴政二十四年,楚王负刍被俘,楚国全境陷落。楚国就此灭亡,其地置为楚郡。
  
  嬴政二十五年春,秦国再次也是最后一次大兴兵。
  
  王贲和李信出师向东,攻燕辽东,兵渡鸭绿江,围平壤城破之,虏燕王喜,燕国亡。还而攻代,破之,俘虏代王赵嘉。代也亡。
  
  儿子王贲连灭两国,老子王翦也没闲着,率师横行江南,降百越之君,尽纳其地,置为会稽郡。
  
  到了五月,秦已先后平了韩、赵、魏、楚、燕五国,普天之下,只剩齐国尚未解决。嬴政志得意满,提前开始庆祝统一,传令天下大酺。
  
  大酺,天下欢乐大饮酒也。一时间,中国大地,飘满酒香,闭目,深呼吸,但愿最悲惨的岁月已经过去。从咸阳到大梁,从新郑到蓟城,从邯郸到郢城,曾经的敌人,都已成了秦国共同的臣民,沐浴着同一轮日月,尊奉着同一位君王。酒浆清冽,杯觞交错,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的妇人,失去了父亲的孩童,失去了儿子的老者,且尽一杯酒。逝者永不回返,苦难依然流传,可又有什么办法?或忘忧,或消愁,且尽一杯酒,不醉不罢休。
  
  
  我是嬴政,是你们的王,是你们的主宰。痛饮吧,我的子民,欢乐吧,我的子民。而接下来,在我的引领之下,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将走入一个空前庞大的帝国,开创亘古未有的历史。
  
  
  痛饮吧,我的子民,欢乐吧,我的子民。
第两百四十八部分
  
  在东方六国当中,秦国之所以将齐国留待最后解决,自然有其道理。一则,在战国七雄中,齐国是最老牌的强国,其实力不容小觑。二则,秦国通过卓有成效的反间工作,已经将齐国牢牢稳住,使之坚定地和秦国站在同一阵营。齐国上下,从宰相后胜,到使者宾客,都沦陷于秦国强大的金钱攻势,于是成天在齐王建跟前大唱齐秦世代和好的高调。齐王建本是没有主意的人,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也就信了,于是事秦日谨,不修攻战之备。
  
  因此,秦国日夜用兵于韩、赵、魏、燕、楚,齐国袖手旁观不说,每当秦灭一国,还会遣使入秦称贺。等齐国见五国皆灭,睡狮这才惊醒过来,意识到大祸即将临头:当秦灭韩赵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说话。当秦灭魏楚的时候,我同样没有站出来说话。当秦灭燕代的时候,我还是没有站出来说话。如今,秦国要灭我齐了,这才悲哀地发现,已经没有人可以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秦国大兵压境只是早晚的事,何去何从?齐国文武诸臣,有主战的,有主降的。主战的以即墨大夫为代表,见齐王建,道,“齐地方四千里,带甲数百万。夫三晋大夫皆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间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人之众,使收三晋之故地,即临晋之关可以入矣。鄢郢大夫不欲为秦,而在城南下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之师,使收楚故地,即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齐威可立,秦国可亡,岂特保其国家而已哉!”齐王建虽然没主意,也本能地觉得这话不靠谱,因此不听,只是发兵守住齐国西界,断绝与秦国的一切官方及民间往来,能拖一天算一天。
  
  嬴政二十六年,王贲率大军从燕南攻齐。齐军承平四十余年,不被兵革,安于无事,从不曾演习武艺,哪里是身经百战的秦军的对手!王贲大军,由历下、淄川,径犯临淄,所过长驱直捣,如入无人之境。齐王建困守于都城临淄,做着最后的顽抗。秦使陈驰入见齐王,许诺只要归降,秦将封以五百里之地,犹不失为一方诸侯。齐王建本没有主意,于是开门纳降,秦兵卒入临淄,民莫敢格者。齐国就此灭亡。
  
  秦国果然守信,封赏齐王建五百里之地,不过却是在太行山间的共城,四围皆是松柏树木,绝无人烟。齐王建宫眷数十口,茅屋数间,衣食不继,幼子中夜啼饥,齐王建凄然起坐,泣下不止。不数日,齐王建饿死,齐人闻讯,哀其不幸,复又怨其偏听奸人宾客以至亡国,为之作歌,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齐国既灭,天下一统。时为嬴政二十六年,即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这一年,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最无法忘怀的年份之一。这一年,一个庞大得让人望而生畏的帝国在中华大地诞生。这个神话般的秦帝国,威名远扬,惊骇异邦。秦(Ch'in),由此成为英语“中国”(China)及各种非汉语中其他同源名称的原型。例如,“Thinai”和“Sinai”作为中国的名称,便已出现在公元1、2世纪的希腊和罗马著作当中。
  
  而对帝国的子民而言,他们的第一感觉则是:战争终于结束,这该死的战争,终于他妈的结束了。延续两百余年的战国时代,战役数千,死者百万,又有几个家庭能够幸免于难?父战死在前,子战死于后,弱女乘于亭鄣,孤儿号于道路。老母寡妻,昼思夜哭,战场千里外,不得收骨肉。
  
  结束了,都结束了。灾难深重的中国大地,暂时得以喘息。正如每个新生儿都代表着上帝对人间的祝福,新帝国的诞生,也带给了民众无限的想象和希望。他们也不得不想象,不得不希望。飘渺而无情的命运,曾几何时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上?
  
  再说李斯,自他提出统一天下的构想,到天下真的统一,已过去了二十三年的时间。少年子弟江湖老,李斯从一个三十三岁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五十六岁的壮年。他庆幸着,庆幸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梦想成真。他激动着,虽然即将步入暮年,但他人生的第二段征程才刚刚开始,而这第二段征程,必定比第一段更辉煌、更灿烂。
  
  作为新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嬴政时年三十九岁。年轻的他,业已实现了从未有人实现过的伟大事业。帝国的版图,几乎包含了所有已知的疆域。盘古开天辟地,仿佛是专为他一人而开辟。他已超越了所有人,而在他的余生,他只剩下一件事可做:超越自己。
  
  烽火散尽,江山有待,帝国的巨舰,等着嬴政和李斯的驾驭,他们将如何前行?
  
  第两百四十九部分
  
  帝国的初夜
  
  故事讲到这里,如果是由安徒生先生来续写的话,相信他会用一句“从此,国王嬴政和他的子民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来结束全文。然而,真实的历史绝不会如此美满,所谓好戏在后头,故事才刚刚开始。
  
  正如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句所言:“刀剑他唱着死亡之歌,但他唱不出镰刀的收获。” 绝世的武功,固然可以用来征服天下,但却不能用来治理天下。新的帝国,如同一张白纸,充斥着无限的可能和诱惑,在挑战着嬴政,挑战着李斯,等待着他们做出最终的解答。
  
  幸运的是,嬴政和李斯不用像今天的执政者那样,需要面对诸如能源危机、温室效应、核武竞赛、恐怖主义、全球经济一体化等等复杂问题。不幸的是,他们所走的乃是一条亘古未有的道路,没有先例可以参照,没有前人可以指引,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刚建成的帝国大厦,在在考验着他们的政治智慧和历史远见。
  
  对此,嬴政无疑早有准备,统一伊始,他便祭出了一连串娴熟的组合拳,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那么,他的第一拳将击打在什么地方?
  
  曾经,子路问孔子道,“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以何事为先?”孔子答道,“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嬴政的想法,正与孔子暗合。他的第一拳,便是要为自己正名——我既已取得了神迹般的伟大功绩,超过了古往今来的所有君王,那么,一切旧有的君王称号都已经不能匹配于我,必须另拟新的帝号,使之配得上这空前的帝国,配得上这空前的我。
  
  于是,嬴政颁下诏书,征求新的帝号。而此一诏书,也是写得大有讲究,虽只下达到丞相、御史等诸大臣的级别,但嬴政却让它发挥出了告全帝国子民书的作用。
  
  诏书开篇便云:“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籓臣,已而背约,与赵、魏合从叛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背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叛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此为罗列六国罪状(除燕国之外,其余皆有强加之嫌),封天下之口,强调秦取天下的正义性,而六国的灭亡,则纯属咎由自取——寡人何尝想灭六国,寡人是无辜的,寡人是被逼的。
  
  如此之后,方才步入正题,道,“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
  
  群臣接诏,自然不敢怠慢。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人商议良久,然后联名上书作答。
  
  这封书,同样写得大有讲究,开篇如是说,“昔者五帝地方千里,然其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言内之意,自是褒赞嬴政无比的丰功伟绩。言外之意,则肯定了嬴政重拟帝号的要求,是及时的,是必须的,不仅为了嬴政一人的尊贵,同时也有利于鼓舞全民士气,增进帝国自豪感。
  
  接下来才道,“臣等谨与博士议曰:‘秦古神话中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而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
  
  泰皇二字,饶是李斯等人集体智慧的结晶,已将嬴政与神相提并论,却仍未能让嬴政满意。嬴政大笔一挥,去掉“泰”字,加上“帝”字,自号“皇帝”,其他则如李斯等人之建议,不再更改。
  
  嬴政的第二拳,废除流传已久的谥法制度,则充分显示出了他睥睨千古的自负和狂妄。在历代帝王之中,此举非但空前,而且绝后,但嬴政自有其充足的理由,下令道:“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在嬴政看来,皇帝就该走自己的路,而且还不许任何人说。至于要让大秦江山“至于万世,传之无穷”,或许只是嬴政的一时豪言,自个也未必真信,但参考前三朝夏(约前2205——前1766年)、商(约前1766——前1122年)、周(约前1122——前256年)的统治时间,嬴政应该是信心满满:纵不能传承万世,维持千八百年总当不在话下吧,你说呢
第两百五十部分
  
  拿来主义
  
  要了解嬴政的第三拳,则我们有必要先从爱因斯坦说起。
  
  爱因斯坦,二十六岁发表狭义相对论,三十六岁发表广义相对论,将物理学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峰。然而,此后的爱因斯坦,直到七十六岁辞世,四十年中,却再也没有贡献出可与他年轻时相媲美的成就。难道是他放弃了物理学?
  
  不,他没有放弃,相反,他穷尽后半生,试图寻找到大统一理论——物理学的终极目标,全人类的终极挑战。
  
  大统一理论,作为所有物理学家的梦想,它不是要统一某个具体的国家,而竟是要统一整个宇宙。一旦成真,则上帝造物的秘密将被彻底破解,粒子、原子、分子、生物、天体等一切宇宙物质的本质,都将被一种极简短精辟的数学公式描述出来。一切的力,一切的物理现象,都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借用Led Zeppelin乐队那首著名的歌曲之名,大统一理论,便是Stairway to heaven。
  
  爱因斯坦失败了,海森堡失败了,在追求大统一理论的路上,无数天才科学家都失败了。然而,只要还有人在仰望星空,对大统一理论的追求便不会停止。道之所在,虽有去无回,吾往矣。
  
  上溯战国,于诸子百家中,有一个独特的学说,差可视为大统一理论的先行者,即阴阳五行学说,其创始人业已不详,而将其发扬光大,则是在齐人邹衍的手上。
  
  所谓阴阳,统辖天地、昼夜、男女等自然现象,以及尊卑、动静、刚柔等抽象观念。所谓五行,以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与其作用,统辖时令、方向、神灵、音律、服色、食物、臭味、道德等等,以至于帝王的系统和国家的制度。(注)
  
  由此,宇宙的万事万物,因果祸福,无不服膺于阴阳五行的运行和掌控。
  
  姑且不论此理论正确与否,你得承认,在这种浪漫的狂想中,自有一种简洁凝练之美。对当时人而言,此理论足以自圆其说,甚至流露出一种感人至深的力量:阴阳五行高高在上,运转不息,世间的一切,皆可从中推导而出,是以无须迷惘,不必忧伤,只需委心任运,随波去留。
  
  阴阳五行学说在政治上的应用,则为“五德终始说”。其大意是,天子之所以能成为天子,是因为他得到了五行中某一行的德。比如说,大禹开创夏朝,是因为他得了木德。后来,商汤得了金德,金能克木,所以他能灭亡夏朝,开创商朝。这个规定是严格的,商汤缺德自然不成,商汤得了别的德,比如火德、水德什么的也不成,商汤要灭夏,便必得金德不可。
  
  邹衍生活的年代,距离嬴政统一天下不过数十年。其学说一经推出,在燕齐王室及其弟子的推波助澜之下,迅速流传开来,信徒甚众。
  
  再说秦国,最早只是周王朝的一个附庸,地处西北边陲,以替周王室养马为业,地小国弱,何以能最终从众多诸侯国中脱颖而出,取周朝而代之呢?嬴政欠天下子民一个合理的解释。
  
  后人多事,替嬴政总结了许多原因,譬如秦国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强大的人才和军事优势,超群的综合国力,六国自己不争气等等。殊不知,对嬴政来说,这些原因只适合关起门来自家总结,却不能冠冕堂皇地说给老百姓们听。
  
  他要么不解释,一旦解释,便要让所有人哑口无言、心悦诚服。
  
  五德终始说,正好满足了嬴政的需要,于是采用拿来主义,如是解释道:周为火德。当年秦文公出猎时,擒获黑龙,表明秦为水德。水能克火,秦代周而兴,乃是顺天承运,正如传国玉玺所刻:受命于天。何须多言!
  
  按照五德终始说,既然秦得水德,在制度和行事上便要顺应水德。
  
  水,四时为冬,北方,黑,终数六。
  
  冬季始自十月,于是改以十月为岁首。
  
  礼服、旄旌、节旗,皆用黑色。
  
  数则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如果奥运会在那时的秦帝国举行,其开幕时间不用多想,一定也会是在六月六日六时六分六秒。
  
  又,水主阴,阴刑杀,故行事须刚毅戾深,急法刻削,毋仁恩和义。这对于以法家治国的嬴政来说,更是正中下怀。
  
  嬴政选择五德终始说,虽出于个人需要,但也应有其他方面的深远考虑,譬如文化上的笼络,对六国尤其是燕齐两国人心的因应等等,此处自然也不必细表。
  
  注:此段可参见顾颉刚先生所著《秦汉的方士与儒生》。
  第两百五十一部分
    
  此时秦帝国的疆域,东至大海,包括朝鲜在内;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乡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领土如此辽阔,如何才能进行有效的管理?
  
  对此,丞相王绾等人主张效仿周朝的办法,在燕、齐、楚等僻远之地,分封皇子,以便震慑,上奏道,“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如不置王,无以镇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
  
  嬴政接奏,没有表态,而是下发群臣议论。群臣一致公认:这主意不错。
  
  只有李斯逆潮流而动,力排众议,上书道,“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嬴政这才批复,道,“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
  
  于是,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大致为:三川、河东、南阳、南郡、九江、鄣郡、会稽、颍川、砀郡、泗水、薛郡、东郡、琅邪、齐郡、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代郡、钜鹿、邯郸、上党、太原、云中、九原、雁门、上郡、陇西、北地、汉中、巴郡、蜀郡、黔中、长沙、内史。每一郡则仿效中央政府的三公制度,置守、尉、监进行管理。郡守掌民政,郡尉掌兵事、郡监掌监察。终秦之世,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不立功臣为诸侯。
  
  其实,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除了有过少数几个封国(譬如吕不韦、嫪毐)之外,实行的便已是郡县式的垂直管理。但是,将郡县制度推广到全天下所有的土地之上,确实堪称石破天惊的创举。
  
  匹夫而为百代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李斯的一个主张,改写了中国历史,并为后世诸多王朝继承遵守。从此,中国告别了封建社会(封建制度虽在日后有过几次复辟,但都未能长久)。君主集权的郡县制度,成了中国政体的主流典范,历经两千多年,演变至今,便成了现在的省市县制度。当然,这已是后话了。而在当时,李斯为什么要站在朝中所有大臣的对立面,出来反对分封制,力挺郡县制,在这期间,他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为此,我采访了李斯。
  
  李斯先生,你好。很多人认为分封制度对帝国的长治久安是有积极意义的,比如你的老朋友,丞相王绾,他便认为,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对此,你怎么看?
  
  李斯大笑,道,你真坏。你明明知道,还要来问人家。
  
  严肃点!
  
  李斯吃我一喝,这才回答道,周朝分封,结果如何?列侯骄盈,黩货事戎。乱国多,治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今大秦统据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人安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虽万世可知也。
  
  下一个问题。在朝中大臣中,惟独只有你坚决反对分封。你应该很清楚,你的主张将为你树敌无数。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分封啊,被你这么一搅合,毁了他们的利益,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无疑将恨你入骨。如果始皇帝先生没有同意你的主张,那你日后在朝中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轻则遭排挤,重则被谗杀。这样的后果,你考虑过吗?你动摇过吗?
  
  李斯目注远方,良久,答非所问地叹道,小子何所知。吾岂一世人哉!
  
  采访完毕,李斯见我闷闷不乐,于是问道,是不是受人践踏了?说与我听,我给你报仇。
  
  我勉强一笑,好意心领了。咱们身处两个时代,你够得着吗?
  
  李斯摇摇头,道,此言差矣。你别忘了,万变不离其祖宗。甭管那人是谁,他祖宗一定就在咱大秦国,就在我的管辖之下。我帮你把他祖宗揪出来,替你干掉他祖宗。咱秦国的死刑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你就随便挑一样,我照着执行就得。你意下如何?
  
  这固然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提议,但出于对时空混乱的担忧,我只能忍痛拒绝。
第两百五十一部分
  
  
  在进一步阐述李斯当时所受的压力之前,有两个例子可供参照。
  
  东汉光武皇帝刘秀,在称帝之前,部下多次劝进,什么说辞都试过,刘秀却皆坚辞不受。后来耿纯劝道,“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从大王于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今功业即定,天人亦应,而大王留时逆众,不正号位,纯恐士大夫望绝计穷,则有去归之思,无为久自苦也。大众一散,难可复合。时不可留,众不可逆。”刘秀一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才同意。
  
  刘秀传说中的后人刘备,也是部下多次劝他称帝,皆推辞谦让。诸葛亮举出耿纯之例,道,“士大夫随大王久勤苦者,亦欲望尺寸之功如耿纯之言耳。” 刘备闻言,顿时醒悟,于是乖乖称帝。
  
  这两个例子说明什么?说明打江山的都想坐江山。不让坐江山,咱就一拍两散,另起炉灶,重新再打江山。刘秀和刘备,便是扛不住这种压力,也不敢冒这种风险。他俩要是不称帝,那部下们怎么办?只有称帝,部下们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想要的封赏,在江山中分取一杯羹。
  
  回到李斯当时。帝国刚刚统一,且不说皇子,单说那些打天下的功臣们,也无不想分得帝国的一杯羹。所以王绾分封的建议一出,立即满朝响应。皇子分封了,功臣焉能不封?
  
  分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独立的国中之国,令由己出,土地赋税皆归己有,子孙世袭,长享富贵。这样的美梦,一旦破灭,谁能不急?
  
  按理说,李斯也是统一天下的大功臣,假如分封的话,绝对少不了他的份。要是他只看重个人私利的话,则当王绾提出分封之时,他完全可以附和,至少也可以保持沉默。那么,他将得到一块不小的封地,而且其爵位土地,可以由子孙世袭,何乐而不为呢?犯得着断了那么多功臣同事的念想,损人又不利己吗?而且得罪了那么多嗷嗷待封的皇子皇孙,何苦来哉!
  
  因此,平心而论,李斯废封建,挺郡县,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优秀政治家的宽阔胸襟和高瞻远瞩。以嬴政的聪明睿智,终其一生,对李斯信任有加,也正说明他认可了李斯先公后私的政治忠诚。
  
  后人不深察,总喜欢视李斯为贪恋富贵之徒,以为他一生都在追求作一只仓鼠,可谓大谬也。驽蹇之窥天骥,老鸱之吓鹓鶵,又复可笑也。
第两百五十二部分
  
  议帝号、废谥法、从水德、立郡县等等政策,是在统一之后才提上日程的。而以下政策,早在统一之前便已酝酿成熟,只等统一即成事实,立即付诸实施。
  
  这些政策有着相同的关键词:统一。
  
  首先,统一度量衡,帝国上下采用统一的计量标准。为此,中央政府向各郡县颁发统一制作的标准量器,并在上面刻上皇帝的诏书全文(有少数量器,幸运地流传至今)。同时,在法律上也加以规定,凡是度量不准,比如短斤少两,或者大斗进、小斗出的,都将受到相应的惩罚,以确保此一政策之执行。
  
  其次,统一货币。“中一国之币为二等,黄金以溢名,为上币;铜钱识曰半两,重如其文,为下币。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不为币。”货币铸造权则全部收归国家掌控,严禁私人铸钱。国家铸造之钱,即便质量不佳,或者磨损过度,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拒收。
  
  其三,统一车辆轨距,即车同轨。成语闭门造车,比喻只凭主观办事,不问是否符合客观实际,结果造出来的车,根本就不适合在路上跑。车既然造出来了,怎么就不能在路上跑呢?要理解这一点,对现代人可能有一点难度。但在古时候,并没有混凝土浇注的公路,连柏油马路也没有,大部分都是土路,而那时的车,又没有配置轮胎,对道路的压力可想而知。因此,在某些路段,由于土质松软,风雨侵蚀,加上马车的来回奔驰,路上就会出现两条深深的印辙,轨距宽度不符合的车辆,很难在这样的路上行驶。车同轨之后,对驾驶员自然是好消息,对造车者来说,同样也是好消息,从此可以闭门放心造车,出门自然合辙了。
  
  其四,统一文字。春秋战国以来,各国文字渐渐分离,同字不同意,同意不同字的情形多有存在。统一之后,政令文书不便,于是由李斯牵头,以大篆为基础,删略繁者,取其合体,参为小篆。李斯作《仓颉篇》七章,赵高作《爱历篇》六章,胡毋敬作《博学篇》七章,作为官定的标准字书,颁布于世,一面供教授学童,一面供民众检阅。中国能够长久统一,而不是分裂为一个个独立的小国,秦之统一文字,几乎肯定是最有影响的因素。参照欧洲可知,如果任由各国的文字自行演化下去,今日之中国,又将是怎样的一幅面貌。
  
  此后,又分别有销兵和建设新咸阳两事。
  
  战国两百余年,苦于兵革。思想界如墨家,便力倡兼爱非攻之说,make love , not war。至于民间,也是厌兵已久。于是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锺鐻,金人十二,各重二十四万斤,置廷宫中,示天下以永不再战。此金人十二,汉朝犹在,后董卓财迷,毁坏其十,用以铸钱,幸存的两个,也在两晋时被苻坚销毁。惜哉,使十二金人能得存一,斯芬克斯像、维纳斯像又岂能在雕塑史上专美?
  
  咸阳既已成为天下之都城,自当有首善之都的格局和气宇,以集天下视听,感召民众。早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秦每破一国,便参照该国的宫室设计,在咸阳北阪上予以原样复制。等到统一之后,咸阳自雍门以东至泾、渭,东西八百里,已是离宫别馆相望属,穷年忘归,犹不能遍也。又将所得诸侯美人锺鼓,充入之。
  
  再将天下豪富十二万户迁徙至咸阳。此所谓强干弱枝之计也。此类豪富,雄霸一方,深得民望,皆是统一大敌,帝国的不安定因素。将他们迁离故居,则其势力自消,置于咸阳,在中央政府的眼皮底下,监控起来,自然也就不足为患。而在昔日六国的疆域之内,豪富即去,地方势力不复存,郡县制也就能够得到顺利推行。
  
  嬴政二十六年,天下大事,大致如上。
第两百五十三部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嬴政三十四年,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自统一天下迄今,已过了八年,庞大的秦帝国,如同一台上紧发条的机器,稳定而高速地运转着,一刻也不曾停息。
  
  先有道路之建设。
  
  今人口号云:要想富,先修路。嬴政之修路,却并非出于经济上的考量,而是首在军事用途,以利于帝国的长远统治。
  
  清朝末年,李鸿章出使欧洲,问军事于德国首相俾斯麦。俾斯麦云:练兵有一事须知,一国的军队不必分驻,宜驻中权,扼要地,无论何时何地,有需兵力,闻令即行。但行军的道路,当首先筹及。
  
  俾斯麦此种军事思想,中国早在秦朝之时,便已产生并予以实践。
  
  秦修驰道,共为两条,皆从咸阳出发,一路东穷燕齐,另一路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又修直道,自九原抵甘泉,巉山堙谷,长千八百里。
  
  有了驰道和直道,帝国便不必四方驻兵,而是放心将军队主力集结在秦国本部,进而遥控全中国局势。地方上一有叛乱,中央军便可以借助驰道和直道,迅速赶到现场,及时平定。而在平时,地方上只需备少量兵卒,维持日常治安即可。
  
  当然,帝国在修路的同时,也不忘修路障。将燕赵北界长城,与秦国旧有的西北长城对接连通,大加修葺,成就了著名的“万里长城”,以阻止北边游牧民族的南下入侵。
  
  再有疆土之继续开拓。
  
  在北边,蒙恬率三十万大军,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十四县,城河上为塞。匈奴不堪秦军之威锋,退却七百余里,以求自保。从此,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在南方,屠睢率五十万大军,征伐百越,所向无敌,尽定其地,分别置为桂林(约为今广西省)、象郡(约为今越南中北部)、南海(约为今广东省)三郡。
  
  作为帝国皇帝的嬴政,在这八年里,遭遇了两次暗杀。分别是:二十九年,嬴政东游到阳武博浪沙,张良与力士持重一百二十斤的铁椎,自高处狙击嬴政车队,误中副车。三十一年,嬴政微服夜游咸阳,路途碰上盗贼,幸好随身武士神勇,血战杀贼,这才得以脱身。
  
  当然,这两则小插曲,并不足以削弱嬴政对巡游天下的热衷。八年间,嬴政四次巡游,立碑称功。封禅泰山,刻石颂德。
  
  在我看来,嬴政的一生,只作了两件事情:一是证明自己为人间的神,二是让自己成为天上的神。前者对他来说,业已成为现实。他的命令,无不立即执行。他的意志,无人可以阻挡。至于后者,则嬴政一直在努力当中。
  
  燕齐之地,盛产方士,多倡成仙之术,与嬴政一拍即合。方士们自然高兴,在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到比嬴政荷包更鼓的赞助人? 嬴政也同样高兴,将成仙之事拜托给这些所谓的专业人士,放心。
  
  嬴政对待这些方士,可以说比对自己的宠姬还要好。只要方士开口,就全有了。于是先后发起三次求仙之旅。一是在二十九年,遣齐人徐市与童男女数千人,驾船入海,寻找传说中的三座神山——蓬莱、方丈、瀛洲;二是在三十二年,使燕人卢生访求古代仙人羡门、高誓;同一年,又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
  
  当一个人有了世外之想后,便会开始脱离群众。嬴政渴望成仙不死,难免会对处理具体国事带来不利影响,也让李斯等一干重臣隐隐担忧。可是这事又劝谏不得。一则,财物对嬴政来说,重量约等于零。就算真受了方士之骗,这点损失,也实在是不足挂齿。二则,对于神仙,嬴政虽然并不以为其必有,但李斯等人作为臣下,却也不敢言其必无。“人皆有死,即便你是皇帝,却也不能例外。”这样的话,他们是没有胆量直告嬴政的。
  
  由此,也发生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地球即将毁灭,留在地球上的人类也将随之灭亡。只有一艘飞船,可以逃脱到外层空间,躲过此劫。假设该飞船可载一万人,好吧,放宽点,就算能载一百万人,试问,你能拿到一张船票吗?你会在那飞船之上吗?
第两百五十四部分
  
  这一年的李斯,已是六十四岁的老翁。遥想三十四年前,他初到咸阳,在逆旅的屋顶上向自己郑重许下誓言:出仕不为丞相,此生虚度。如今,他兑现了自己的誓言,就在这一年,他终于抵达仕途之巅,成为大秦帝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丞相,成为除嬴政之外帝国最有权势的人。
  
  此时的帝国中央政府,权力主要由以下几个政治集团瓜分。
  
  最大的份额,当然是由功臣集团及其子弟所占据。功臣集团的核心,则是三大家族——李氏、蒙氏、王氏。
  
  先看李氏家族。李斯位居丞相,自不必多说。其长子李由,现为三川郡守。三川郡,治荥阳,领洛阳、开封等县,为咸阳之门户,郡守之地位自是非同小可。其余诸子则皆娶秦公主,诸女则悉嫁秦诸公子,是名符其实的秦国政坛第一家族。
  
  蒙氏家族的火炬,业已传到了少壮派的蒙氏兄弟手上。蒙恬手握重兵,坐镇北方。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
  
  王氏家族,以军功见重,父子皆封列侯,王翦为武城侯,王贲为通武侯。
  
  第二个政治集团,则是嬴政身边的近臣,以中车府令赵高为代表。
  
  再有六国降臣集团。为了帝国的长治久安,秦对待六国降臣以拉拢为主,但在拉拢之余,却又保有戒心,不使其介入要害部门。
  
  在降臣集团中,博士为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秦统一之后,效仿当年齐国的稷下学宫,在中央设立了博士制度,博士之定额,也正好与当年的稷下先生相同,计七十人。这七十人中,大体以六国学者为主,其职责为“掌通古今,教习弟子,国有疑事,常承问对” 。
  
  通过创立博士制度,帝国有效地囊括了当时所有已知学科的精英。对这些精英知识分子,嬴政也是倚重有加。博士食禄虽仅四百石,而且也无实权,但却可以和丞相分庭抗礼,一同议政议礼。在国家大事上,博士的发言权不容小觑。
  
  其他方面,随着郡县制的推行,宗室集团的势力已经式微。而在日后中国历史上祸害不断的后宫妇人及外戚集团,则在嬴政的强力之下,被有效地杜绝在权力体系之外。
  
  在这些集团之间,以功臣集团和降臣集团的矛盾最为尖锐。在权力的围城中,里面的功臣不肯出来,外面的降臣却又想冲进去。在帝国的融合过程中,谁都知道,这样的矛盾不可能自动消除,只能通过激烈的冲突得到最终的解决。
  
  且说这一日,李由回咸阳探亲,李斯摆酒,为儿子接风。如果放在寻常人家,也就是父子在一起安耽地吃上一餐饭,静享天伦之乐可以。然而,李斯的地位摆在那里,他注定不能得到这种平静。朝中上下,文武百官,闻讯无不前来祝贺,门庭车骑,数以千计。一场普通的家宴,硬是演变成了政坛上的一桩盛事。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言谈有权贵,举目尽高朋。筵席之上,李斯兴致极佳,不觉大醉,酒后真情流露,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他自知已到达人生的顶峰,取得成就的极致,来日漫漫,其吉凶止泊将在何处?于是喟然而叹,道:“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吾本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将归处也!”
  
  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更何况李斯乃是今日筵席的主人,忽作此悲凉之语,众人莫不失色,不敢接话,惟有善祷善祝而已。
  
  常言道,知足常乐。细究之下,这话却未必确切。人一旦知足,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一道永恒的难题:接下来,何以遣有生之涯?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富家女黛西用她那充满金钱的声音说道,“我们今天下午做什么好呢?还有明天,还有今后三十年?”
  
  咄咄逼人的道路,将吞噬怎样的脚步?颠覆何等的性灵?
  
  李斯可谓知足也,知足之后,烦恼即生。好在,自寻烦恼的人,总能够找到烦恼。这不,李斯的烦恼,很快便已降临。
第两百五十五部分
  
  且说李斯的家宴过后不久,又有嬴政做东,在咸阳宫置酒,大宴群臣。
  
  群臣轮流举觞,歌功颂德,为嬴政祝寿。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群臣久在官场浸淫,当然都是个中高手。于是乎,酒连酒,话赶话,人比人,给嬴政戴的帽子越来越高。然而,等到仆射周青臣一开口,群臣莫不心如死灰,知道这场高帽比赛的冠军已经产生,好你个周青臣,高,实在是高。
  
  周青臣的祝寿词是这样的,“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嬴政大悦,心想,周青臣这人没别的缺点,就是喜欢实话实说。
  
  嬴政这一高兴,群臣自然加倍欢乐。偏在这时,有人不知好歹,站起身来,厉声斥责周青臣道,“周青臣,你面谀陛下,究竟是何居心?”
  
  群臣大惊失色,循声望去,乃博士齐人淳于越是也。
  
  周青臣大为窘迫,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嬴政闻言,脸色也难看起来,沉声问道,博士何出此言?
  
  淳于越知道,他方才的话也把嬴政得罪在内,他却并不惧怕,高声说道,“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还望陛下明断。”说完,意犹未尽地补上一句,我这人没别的缺点,就是喜欢实话实说。
  
  经过淳于越这一番激烈言辞,咸阳宫内的酒香飘飘变成了硝烟弥漫。嬴政沉吟片刻,目视李斯,道,博士所言,丞相计议之。
  
  李斯本欲当场反驳淳于越,但嬴政既然命他计议,他便也不好立即表态。回到府中,李斯犹然愤愤不平,恨不能像后世刘邦一般,解淳于越之冠,溲溺其中。竖儒!何足以与论国之大道!
  
  愤怒过后,李斯冷静下来,开始认真考虑应对。
  
  废封建、立郡县,是李斯在政治上的得意之作,意在立法百代,流芳千古。如今,淳于越高唱反调,力主效法殷周,重树封建,全面推翻李斯当年的决策。淳于越意在何为?
  
  淳于越之欲封建诸侯,和当年王绾之欲封建诸侯,事同而心异。王绾倡封建,是为了镇守新得的六国土地,以维护帝国的稳定统一,是基于现实的功利。淳于越倡封建,则是在借古代以说事,拿先王来压人。
  
  圣人见微而知萌,见端而知末。李斯之所以能在秦国数十年屹立不倒,正得益于他非凡的洞察力。淳于越的“险恶”用心,又岂能瞒过目光如炬的李斯。
  
  对于淳于越的突然发难,李斯的第一反应是,功臣集团和降臣集团间的矛盾终于爆发。然而,再深入一想,李斯却眉头紧皱,淳于越他,竟是要托古改制!
  
  李斯冷笑起来。淳于越,你们这些儒生,成天都在祖述尧舜,宪章汤武。今日何日兮,尔等犹食古不化,搬出殷周先例来,言之凿凿,以为道理大过天,岂不可笑!
  
  远如尧、舜,孔子、墨子俱道,而言辞大异,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能复生,谁可定两家之真伪?近如殷周之治,无人亲见,加以史册乏征,诸君又何以知之?特想当然以欺世盗利耳!
  
  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不能必而据之者,诬也。尔等假托圣人之言,臆想先世之治,挟古以自重,贵古而贱今。其意不问可知:借复古之名,行改今之实。
  
  姑且不论先古非尔等所能知,就算先古真如尔等之所言,那又如何?古人何足贵,前代何足法?今日之帝国,乃三王五帝不曾有。今日之天下,乃千古未有之变局。嬴政和我李斯,斩辟出个新天地,锻造出个新宇宙。即便尧舜复活,也当在嬴政面前俯首。即便周公再世,也当在我李斯面前低头。
  
  孟子主张法先王,荀师主张法后王。俱往矣,今日之世,只可法今王,法皇帝嬴政,法我李斯。
  
  公等碌碌,见识短浅,不足以谋大事。帝国之舰,一往无前,直至万世。尔等要么顺从,要么走开!
  
  当年帝国废封建、立郡县,乃是李斯一手操办。如今淳于越旧事重提,公然反对李斯的既定策略,要求重树封建。照理,这事不该交由李斯计议,李斯应该避嫌才是。然而,嬴政仍然选择将此事交到李斯手里,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了嬴政的态度:他仍然站在李斯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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