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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1]

_11 曹昇 (当代)
  然而,尽管姚贾兴致不高,最终还是决定客随主便,听李斯教授开讲。否则又能如何?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他还能找出别的事情可做吗?
  
  (注:“摩耶”梵文原文为MaJa,意为虚假,骗局,转意为表象世界的创造者。“摩耶之幕”,既遮蔽真实世界的帷幕。网络世界,某方面是摩耶之幕的一种变种,或许这便是马甲一词(作为MaJa的中文音译)的真正由来,当然,也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第两百一十四部分
李斯于是道,精神错乱者也能够手舞足蹈,然而观者不乐。猿猴也可以弹琴弄音,然而听者不乐。何故也?”
  
  姚贾不吭声。他知道,如果自己接话,李斯就变成是在授课了。而他不接话,则李斯就显得是在卖弄。他就是要让李斯感觉到自己在卖弄。
  
  卖弄就卖弄吧,李斯也不客气,自己回答自己道,“欲晓其理,尚须正本清源。先生可知,乐和舞的由来?”
  
  姚贾继续沉默。卖弄,接着卖弄!
  
  李斯耐性十足,道,“远古之时,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风而阳气蓄积,万物散解,果实不成,因此士达制五弦瑟,以来阴气,以定群生。音乐于是诞生。
  
  后来,等到陶唐氏治天下之时,阴气过盛,滞伏沉积,水道壅塞,民气郁阏而滞著,筋骨瑟缩不达,因此,陶唐氏创建舞蹈,以宣导之。这就是舞蹈的由来。
  
  可以看到,最初的舞蹈,是为了对抗阴气,散发阳气。说句题外话,先生可能知道,燕国名将秦开有个孙子,年十二杀人,号为勇士,其名为秦舞阳,大概就是从此而来。”
  
  姚贾闻言,不由莞尔。李斯也跟着笑,又道,“由此可知,先有乐,后有舞。乐之不足,乃舞之。就拿舞姬刚才的舞蹈来说,相信先生已经注意到了,虽风骚各异,但有一点却是共通,其首之所向,手之所挥,肩之所倚,腰之所转,足之所履,膝之所屈,莫不中音,与蒙恬之筝声相合而动。换而言之,舞蹈之美,必合于音乐之律也。”
  
  李斯饮酒再道,“说到音乐,我只能算是好之者。知之者,蒙恬是也。音律之道,自当由蒙恬为先生解之。”
  
  牛人和非牛人的区别,大概就在于,牛人知道自己之牛,非牛人不知道自己之不牛。以蒙恬对于音乐的造诣,也实在用不着再谦虚。尽管以他的境界,要向姚贾讲解基本乐理,有如牛鼎烹鸡,蒙恬却也不嫌委屈,道,“乐谚曰:黄钟之宫,音律之本。何谓黄钟之宫?当年黄帝令伶伦作律。伶伦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阴,取竹于嶰溪之谷,以生空窍厚钧者,断两节间——其长三寸九分——而吹之,以其音名为舍少,定为黄钟之宫。再以三分损益之法,黄钟生林钟,林钟生太蔟,太蔟生南吕,南吕生姑洗,姑洗生应钟,应钟生蕤宾,蕤宾生大吕,大吕生夷则,夷则生夹钟,夹钟生无射,无射生仲吕。即为十二律。凤凰之鸣,其雄鸣为六,雌鸣亦六,正与十二律无意而合。因此,十二律虽为人造,实为天设也。音乐纵然千变万化,终不能出此十二律之外。”
第两百一十四部分
李斯接话道,“吾虽不善音,解音莫如我。同样都是十二律,甚至乐器也一般无二,如何鉴赏音乐之优劣?以吾之见,只在两条——观法于节奏,察度于句投。夫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节奏和句投,音乐之规矩也。一旦逾越,必为恶乐无疑。”
  
  听到此处,姚贾已感觉到李斯话中藏话。他明明是在谈音乐,却又好象是在借题发挥,隐有所指。
  
  李斯起了谈兴,煞不住车,又道,“音乐之道,只在于节奏和句投。然而,许多人终生习乐,却如逆水行舟,忙煞却不离原处,为什么?因为他们错解了节奏和句投的意思,未能领悟其中之奥妙。句投,后世人称为板眼,既节拍之意。节拍之节,与节奏之节,意皆为节制约束是也。不明此理,即使习乐至白头,终不能进乎道也。”
  
  李斯所言古乐之精神,与古希腊人可谓是异曲同工。古希腊人以为,The rhythm in music and dancing , is not flow , but pause ,the steady limitation of movement 。或可译为,音乐舞蹈之韵律,其要不在流动,而在停顿,正如运动自有其不可到处。这一见解,想来应是受有爱利亚学派和其运动观的影响。
  
  回到李斯。李斯又道,书法和音乐,其道一也。李某不才,暴得书名。常有人前来求教笔法,李某也无它可言,但云,运笔如御马,必加以嚼络缰绳,然后乃可如意驰骋。书者一明此理,其艺必当大进也。
  
  姚贾也久闻李斯乃是天下第一的书法家,李斯笔法之论,乃他多年感悟而得,其中自有真意,未可等闲视之。一顿饭吃到现在,席间所谈,无关政治,只是音乐、歌舞、书法,皆闲雅之事,而这些方面,远非姚贾所长,这不免让他觉得,自己和整个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姚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斯。就目前而言,李斯不仅在家庭上比他成功,事业上也远比他成功。他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他和李斯的区别在哪里?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不同的际遇?
  
  看到李斯,他不免又想到了韩非。他知道,韩非和李斯是同学。他在韩国时,和韩非是打过交道的,两人的关系甚至称得上亲近。韩非和李斯,都有着 “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道”式的渊博。而他呢,他只是专精通游说的。
  
  古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有一句名言:The fox knows many things,but the hedgehog knows one big thing。钱锺书先生将这句话翻译为:狐狸多才多艺,刺猬只会一件看家本领。英国思想史家柏林根据这句话,把有智慧的人分作两类:刺猬型和狐狸型。如此说来,他姚贾就是刺猬,而李斯和韩非都是天生的狐狸,只不过,李斯安心地作狐狸,韩非却偏想作刺猬。
第两百一十五部分
  
  
  且说李斯自顾而谈,口水滔滔。李斯此举,究竟只是因为他身为主人,有义务维持筵席的气氛,以免冷场;还是因为他好为人师,习惯显
摆学问,非要在姚贾身上找到足够的征服感不可呢?
  
  作为当局者,姚贾心里很清楚,这两者无疑都不是李斯的真实用意。尽管李斯的言谈,东拉西扯,漫无边际,但姚贾却已分明感觉到,这些一盘散沙的闲谈,终究将汇聚到一个中心点上。而这个中心点,必然和他姚贾有关。
  
  姚贾并非是在自作多情。今天的宴席之上,李斯确实有一重大目的需要达成,那就是要彻底驯服姚贾,使其能为秦国之统一天下献计出力。
  
  姚贾对于未来秦国的重要价值,连姚贾本人都未必全然明了。
  
  昨天,嬴政已经唱过了红脸。今天,轮到李斯来唱白脸了。
  
  筵席终于切入正题。李斯向姚贾敬酒,笑道,“不瞒先生,李斯年少之时,也曾有意作一个纵横家,庭说诸侯,威加天下,三寸之舌,可当百万雄师,七尺之躯,能济四海之急。大丈夫倘能成就如此,此生何憾!及今日见先生,乃知先生之才,诚非李斯可以争锋也。李斯也不免暗自庆幸,还好没有坚持当初之梦想。不然,有先生在,恐诸侯之宫前殿下,无复李斯立锥之地也。”
  
  姚贾遭到李斯露骨的吹捧,心中越发不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果然,李斯话风一转,悠悠说道,“不过……”
  
  姚贾脸色一变。不过之后,通常都没好话。
  
  李斯接着道,“李斯未能如愿成为纵横家,却在秦国做了廷尉。蒙秦王错爱,以国事相委任。相信先生也听过一句官场中的名言,地位决定立场。如今,李斯身为秦臣,一心为秦规划筹谋,对纵横家的看法也随之有大改变。我现在对纵横家的看法,先生未必爱听。在李斯看来,对一国而言,纵横家不足为利,适足为祸。纵横家是什么人?外使诸侯,内耗其国,伺其危险之陂,以恐其主曰“交非我不亲,怨非我不解”,而主乃信之,以国听之,卑主之名以显其身,毁国之厚以利其家。如此之臣,乱之源也,国之害也。”
  
  姚贾也是纵横家。李斯这么说,分明就是指着和尚骂秃瓢,姚贾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李斯见姚贾有恼怒之色,却也不稍加安抚,又问道,敢问先生,纵横之术,起于何人?
  
  被李斯如此一问,姚贾心中更是愤怒。好你个李斯,你也太欺负人了。瞧你这问题问的!oh, man,我将给你怎样的睥睨?
  
  放在平时,如此简单的问题,姚贾本是不屑回答的。可现在,他却不能不答。他知道,在李斯的背后,站着的是秦王嬴政。也就是说,这问题不是李斯在问他,而是秦王嬴政在问他。直到这时,姚贾才回味过来。敢情今天的宴席,是一次变相的面试。有些话,嬴政不方便对他说,所以要由李斯代劳。他在秦国的命运,也许就取决于他在这一场宴席上的表现。
  
  姚贾于是没好气地答道:“纵横之术,首倡于鬼谷子。苏秦、张仪、庞涓、孙膑,皆其门下弟子。” 说完,又带着反讽的语气,心有不甘地补了一句,“姚贾才疏学浅,也不知道有没有答对。”
  
  李斯大笑道,“先生误会了,李斯可不敢考问先生。”说完,却马上面色一沉,毫不客气地冷声说道:然而,先生错了!
  
  姚贾闻言一愣。李斯却已说道:世人多以为,纵横之术源于鬼谷子所创,实则大谬不然。据李斯所知,早在孔子的弟子端木赐,便已持纵横之术,游说天下了。
  
  经李斯这么一说,姚贾想了起来。嗯,是有这么一回事。端木赐,字子贡。当年,端木赐周游列国,十年之中,改变了五国的命运——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注1)
  
  然而,李斯说姚贾回答错误,姚贾却不太服气。在他看来,李斯在这里有些偷换概念。严格意义上说,所谓纵横之术,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这是近世齐、秦两国逐渐强大,从战国七雄中脱颖而出之后才有的产物。当然,从游说诸侯的广义上来说,李斯所言也不错,端木赐的确可算是开了纵横之术的先河。可是,纵横之术的起源究竟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李斯啊李斯,莫非你真的别无其他用意,单纯地就是要在我面前炫耀你的学问?oh, man,我将给你怎样的睥睨?
  
  第两百一十五部分
  (中)
  
  李斯又道,说到端木赐,就不得不说到他的另一身份。端木赐,巨商是也。鬻财於曹、鲁之间,孔门三千弟子,以端木赐的身家最为饶益,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端木赐全盛之时,可谓名震天下、功业显赫。然而,孔子对端木赐的评价,却并不能算特别高。譬如,孔子拿他和颜回作过比较,说道,“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意为:颜回无论学问道德,都已经够好的了,却时常穷困得没有办法。端木赐不守本分,跑去囤积投机,可却总能猜对行情,富有得不行。)” 端木赐又曾当面问过孔子,“赐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 孔子,圣人也,见识诚非常人可及,一眼便已将端木赐看穿,将其定为器用之人。
  
  由此可见,纵横之术,由商贾之人首创,商贾者,渔利乃天性也。自端木赐之后,纵横之徒,如苏秦张仪之辈,也不脱此路,乱人国,谋私利,而诸侯竟不能察,任由摆布,岂不哀哉!(注2)
  
  李斯眼睛盯着姚贾,一字一顿再道,然而,秦国不比诸侯六国。如今的秦国,不需要端木赐,不需要苏秦、张仪,不需要纵横家!
  
  姚贾大怒。妈的,逗我玩呢?你们秦国不需要纵横家,那还找我来干什么?害老子干坐这里,听你半天白话!姚贾拂袖而起,便欲离去。
  
  李斯大笑道,先生欲去乎?苏秦、张仪,何足道哉!超越二人,名垂后世,只在先生一念之间。
  
  姚贾顿住脚步。李斯道,先生请宽坐,容李斯徐徐道来。
  
  姚贾复又坐下。李斯道,“先生之才,岂纵横二字可以囿限!先生是聪明人,李斯也不用多说。秦王,雄主也,志在统一天下。欲统一天下,则纵横之术,可以休也。李斯请言,秦国需要什么样的使节。
  
  舞蹈之美,必合音乐之律。音乐之道,必在节奏句投。书法之理,运笔如御马,必加以嚼络缰绳。秦国欲灭六国,一天下,则其使节,不仅应能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更重要的是,必能知大局,善揣摩。虽出使千里之外,不能与咸阳时通消息,然其所言所行,无不与大王之意暗合,与秦国之利相契,不越轨,不逾矩。”
  
  姚贾一点就通。李斯对使节的要求,归根结底一句话,一切行动听指挥。也就是说,时刻和咸阳的意志保持高度一致,不能擅自作主。姚贾是搞外交的,他自然清楚,如果使节和国君在外交政策上有分歧意见,不仅会削弱本国在与别国谈判时的地位,更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
  
  事实上,不仅是国家之间的谈判,就连外国黑社会之间的谈判,统一意见,一致对外,也是必须遵守的一大法则。在电影《教父》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黑手党科里昂家族,虽然常干违法的勾当,但老大维托?科里昂(也就是教父本人)却坚持一个原则——决不贩毒害人
。当毒枭素洛佐来和他谈判,要求他加入一起贩毒之时,教父拒绝了,而他大儿子桑尼却表现出了兴趣。教父事后狠狠训斥桑尼道,Never tell anybody outside the family what you're thinking again!(永远不要再让你的那些和我的意志相违背的心声,在家族之外的任何人面前响起。)可是,训斥已经晚了。素洛佐敏锐地察觉到科里昂家族内部的不和谐,于是派人暗杀教父,以便由对毒品买卖持温和态度的桑尼接管科里昂家族的生意,从而可以和自己合作,一道贩毒。
  
  话说回来,在知大局方面,的确一直是姚贾的软肋。罔顾大局,则一直是姚贾的强项。姚贾为什么要选择纵横游说作为职业?就是不甘贫穷,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他穷怕了,他也没有颜回那样的境界,“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他承认,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为了谈判成功,他的确时常自作主张,甚至违背委托人的意愿,并以“使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作为推搪。而现在,他的软肋就暴露在秦国的面前。秦王嬴政没有立即任用他,眼下李斯又重言警醒他,正是对他在这方面的操行不太放心。
  
  李斯又道,秦国虽然独强,但外交仍是必要的,不可或缺。一味以武力逞强,显非智者所为。在外交上,我们的原则性必须是坚定的,我们也要有为了实现原则性的一切许可的和必须的灵活性。(注3)原则性出于大王,灵活性决于使节。对使节来说,自由度是有的,但必须在大王允许的范围之内。
  
  第两百一十五部分
  
  
  李斯音调铿锵,侃侃而谈。只有一个权力在握者,才能有这样充沛的信心,让自己说的每一个字,听上去都显得不容抗拒。
  
  姚贾看着李斯,一时迷惘起来。在他眼中,李斯和嬴政这两人的形象,影影绰绰地重叠于一处,不能明晰分辨。姚贾向来自命不凡,以为
自己是人类的精英,在面对六国国君时,他也能应对自如,甚至有空藐视之。但在李斯面前,他竟然不能抵抗。通过李斯,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局限性。他明白,在看问题上,他和李斯不在同一高度。两人的区别,就是大智慧和小聪明的区别,大谋略和小权术的区别。他也意识到,只要有李斯在,嬴政身边NO.2的位置,就不会被别人抢走。
  
  古往今来,出过无数二号人物。而在其中,为后人传诵的并不多。而这些被后人传诵的二号人物,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开国型,一类是治国型。姜子牙,张良等等,属于开国型,即所谓的kingmaker。王安石、张居正等等,属于治国型。而李斯的仕途经历表明,只有他,曾兼两类之长于一人之身。
  
  李斯继续道,对秦国来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外交是战争的延续。这便是目前秦国外交的最高原则。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的是这样一位使节,他相当于是秦国驻扎在六国的代表,全权打理外交事宜。当秦国的统一之战来临之时,他必须确保,除了被攻打之国外,其余诸侯皆作壁上观,并不发兵相救。这边秦国在攻打,他则要告诉那些未被攻打之国,秦国打得好,打得有理,打也是为了你们好,消弱其志,安定其心。当然,可想而知,这活不好干,即便苏秦、张仪复生,也未必能够胜任。我们一直在找这样一个人。能担当此重任者,必先生也。
  
  李斯再道,秦王属意先生久矣,又恐先生未必首肯,愿担此任。李斯受秦王重托,故而先行求同于先生。从今往后,秦国一切外事,先生其听之。日后天下混一,四海清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纵横之术,不攻自亡也。史书也将如是记载,纵横之术,端木赐首创之,苏秦张仪光大之,而先生结束之。
  
  先生如能不负使命,助秦得天下,则先生之功绩,较诸攻城灭国之将帅,不遑多让,天下不会忘记,秦王更不会忘记。试想,一个空前的帝国,一件不朽的功勋,而先生,便是其中最明亮夺目的一部分!
  
  听完李斯所言,姚贾那颗曾经贫贱的心,一刹那间也充满了高尚的激情。
  
  李斯再敬酒,道,明日大王廷议,为四国合纵之事。希望能见到先生出席。
  
  姚贾道,姚贾有一难处,不得不先行表白。如君所知,姚贾乃赵国逐臣,不能进入赵国国境。不能入人之国,安能说人之君?
  
  李斯大笑,于是将赵国驱逐姚贾的实情相告。姚贾惊愕不已。李斯道,先生虽然受了委屈,然而这一番曲折,也正可见大王之爱重先生也。至于赵国之事,先生大可放心。李斯可以保证,先生一旦使赵,赵王必除道郊迎,身御至舍而问。而且,容李斯先卖个关子,从明天开始,李斯可要羡慕先生了。
  
  赵王为什么会自己打自己嘴巴,要亲自迎接他姚贾的造访?李斯又为什么要羡慕他姚贾?这两个悬念,看来李斯暂时也不想为姚贾解开。姚贾心想,目前看来,似乎有美好的命运正在召唤着他,只要他点头同意。尉缭在给他的邀请信中,已经代表嬴政,给他开出了不菲的条件。但是,那信中的条件虽然不错,但也不至于到了能让李斯艳羡的地步呀。本来,他已经是走投无路之人,只要能保住信上的条件,不被坐地杀价,将原定待遇打折,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难道,嬴政即将开给他的条件,还要比信中许诺的高上许多?
  
  另一方面,他真的要将个人的命运和秦国的战车绑在一起吗?四国合纵,本是他心血的结晶,现在,他舍得去亲手摧毁他一手缔造的事业吗?明天的廷议,他应该出席吗?即使出席,他应该点头吗?
  
  姚贾心思百转,昏昏沉沉地回到尉缭那里,夜深仿佛三更,尉缭早径睡下,鼻息已如雷鸣,敲门都不应。只余姚贾一人,在陌生的咸阳街头,倚杖听取风声。
  
  (注1:端木赐事迹,可参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此处不再赘述。)
  
  (注2:文中对端木赐的评价,不尽全面,乃至有失公允。然而,不妨可以看作是,李斯为了维护自己的论点,是以故作此偏激之词。呵呵
。)
  
  第两百一十六部分
  
  
  翌日,嬴政召集廷议,讨论应对四国合纵之策。有资格参与廷议者,无不是秦国的高官显爵。然而,让这些入会的大臣们意外的是,赫然有一个陌生面孔夹杂在他们中间,于是互相打听,却也都说不出那人的来历。
  
  是的,姚贾还是决定来了。他虽不在秦国的官员编制之内,但作为嬴政的特邀嘉宾,自然有资格出席廷议。姚贾乃是第一次参与廷议,他环顾左右,好家伙,规模可真不小,算上他自己,实到代表共计六十人,殿内所见,人头黑压压一片。
  
  嬴政俯视群臣,问道, “四国为一,将以图秦,寡人屈于内,而百姓靡于外,为之奈何?”
  
  嬴政话落,群臣不能应答。水落而石出,谁在朝中最具人气和感召力,此时最能凸显分明。每个大臣都在用眼睛投票,投给那个份量最重、最可倚仗的人,准备唯他马首是瞻。
  
  群臣所望者谁?李斯是也。
  
  李斯面色似水,不动如山,浑不理会这众多期待的目光。
  
  嬴政不悦,沉声再问,“四国为一,为之奈何?衮衮诸公,竟无一人可堪为寡人分忧?”
  
  见嬴政动怒,群臣均面露惧色,看向李斯的目光更为急切。
  
  姚贾见众人只望着李斯,根本没人在乎他,心中冷笑,霍地起身,朗声道“贾愿出使四国,必绝其谋,而安其兵。”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姚贾这一站起,的确卓然独立,赚尽眼球。于是群臣惊诧,李斯微笑,尉缭睡觉。
  
  嬴政下殿,亲执姚贾之手,道,“正待先生此言。”
  
  姚贾终于明白李斯为什么要说羡慕他了。因为嬴政回报给他的慷慨,为他作梦也不敢想到。嬴政不仅赐他车百乘,金千斤,更当着群臣的面,亲自为他披王者之衣,加王者之冠,佩王者之剑。姚贾立于嬴政之前,穿着国王才配拥有的全套行头,浑身颤抖发烧。无法承受的荣耀,让他幸福得快要死掉。
  
  对于一个使节,给予这般的宠遇,自古未曾有,后世也不复见。群臣无不色变,以为嬴政一定是判断力出了问题。殊不知,嬴政演这场戏,自有他深远的考虑。
  
  第两百一十六部分
  
  
  首先,嬴政要演给姚贾看。想姚贾当年,只是大梁城中的一位不良少年,后来入赵国为臣,也是倍受猜忌,不甚如意,如今竟然能站在当世最强王国的宫殿之上,衣王者之衣,冠王者之冠,佩王者之剑,对人臣来说,其宠遇已是到了无可复加的极致。这样的宠遇,不但李斯,就连当年的嫪毐和吕不韦,也未曾享受过。秦国立国六百余年来,他姚贾是独一份。嬴政又在众人之前行了这事,在满朝文武的见证之下,将姚贾推上了荣誉的巅峰。姚贾热泪盈眶,为了这一刻,即便以后为此而死,那也是可以无怨无悔的了。
  
  其次,嬴政还要演给其他人看。其他人是谁?一是国内大臣,二是六国君臣。
  
  虽说姚贾已在赵国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和资历,但到了秦国,姚贾仍只能算是菜鸟rookie,容易遭到同僚的排斥和轻视。而要树立起姚贾的威望,使众人心服,最速成的方法,莫过于给他超乎规格的礼遇。后来,当刘邦要把韩信从一个无名小卒提拔为军中大将时,为了使其服众,也效仿此法,特别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而拜韩信,于是一军皆惊,莫敢抗之。再后来,汉文帝时,王生老人在朝廷之上,当着皇帝和众大臣的面,命张释之为其跪而结袜,从而让张释之的名望迅速暴涨。
  
  嬴政这场戏,也演给六国看,尤其是给赵国看。今世之外交,如A国向B国派遣大使,需要事先征得B国的认可,倘B国不喜欢该大使,完全可以拒绝这一任命。战国之时,概也类此。你赵国不是驱逐了姚贾,不许他再踏入国境的吗?如今,姚贾穿上这身王者制服,再出使你赵国,那几乎就等于我嬴政亲临。试问,你赵国敢把我嬴某人拒之门外呢?
  
  再说,姚贾这趟出使,身担重任,不容有失。那时不比今世,使节能够享有外交豁免权,即便犯了事,大不了驱逐出境,不至于命丧他邦。那时的使节,被囚禁乃至被杀害,并不鲜见。姚贾有了这一身装备,就等于握着一面免死金牌,就算他在六国做了和其使节身份不相称的行为,六国也不能取了他的性命。
  
  嬴政的这番苦心,姚贾感且身受。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他第一次体验到了集体的温暖和关怀,绿叶对根的情意,在他心中浓浓地泛起。
  
  姚贾来向李斯辞行。李斯亲于府前相迎,连连道贺。寒暄已毕,姚贾问道,“姚贾将去,廷尉可有言相赠?”
  
  李斯笑而不语。
  
  姚贾道,“姚贾破四国合纵之法,未必与廷尉同。愿先闻廷尉之意。择肉后发,先中命处,这可是廷尉当日亲口所教。”
  
  李斯大笑,心道,姚贾果然是聪明人,识大体的。
  
  择肉后发,先中命处,乃是当时狩猎的术语。意思大致为:狩猎时,先指明禽兽身上的某处,然后发箭,射中才能算数作准。姚贾借用之,也算是委婉地表达了向李斯请示工作之意。这也不免让人想起,现在许多浪荡子,喜欢借用棒球术语来描述追求女生的进展,并分为上了一垒、上了二垒、上了三垒,打出全垒打等等。或许会问,打出全垒打之后,又该如何呢?呵呵,那就该开始新的比赛了。
  
  李斯笑完,又正色道,“赵王好大喜功,去年来咸阳置酒之时,大王与其会,已早为今日预为绸缪。先生使赵,只需如此如此,则赵不足为忧也。赵不为忧,合纵自破。”
  
  姚贾大喜,道,“廷尉此谋,更在姚贾之上。”
  
  李斯再交给姚贾一份名单,郑重说道,“此乃秦之最高机密,知者惟大王与李斯也。名单之上,皆是六国中已被收买之大臣,可为内助。先生此去,非经年不能归,秦之外事,悉在君手。先生跋涉自爱,尚其勉旃!”
  
  第两百一十七部分
  
  
  “邯郸城,我姚贾又杀回来了!”姚贾高坐于赵国王宫之中,心中得意地狂吼。
  
  反观赵王偃,前不久才把姚贾扫地出门,尘埃未及落定,今日却又不得不将姚贾迎回,奉为座上贵宾,其屈辱感可想而知,是以筵席之间,愠怒形于颜色。
  
  姚贾看着赵王偃一张苦瓜脸,两只喷火眼,不觉快意非常,笑道,大王何故不乐?臣姚贾可是给大王带好消息来了。
  
  赵王偃冷哼不答。你小子从秦国来,能带什么好消息?
  
  姚贾道,去年大王于咸阳置酒,秦王曾与大王许诺,“燕无道,秦使赵有之。”今秦王命臣前来,重申前言。赵如伐燕,秦愿遣大将桓齮及杨端和,率军出东郡,与赵并力,为赵驱使。
  
  赵王偃一听攻打燕国,顿时来了精神。
  
  赵国和秦国,多年干戈不休,争战频频。如果说“打是亲,骂是爱”的话,那么赵和秦这一对冤家,其亲密程度,足以让热恋中的情侣看上去生分得象是在作皮肉交易。不过,自赵王偃即位以来,赵国兴趣有所转移,开始对燕国情根深种。赵王偃即位第二年,便命李牧为将,攻燕,拔武遂、方城。第三年,又以庞煖为将,再次攻燕,俘虏两万军队,杀燕将剧辛。前后两战皆胜,取得不菲之战果。
  
  如今,六年没打燕国了,赵王偃不免有些技痒。更何况,燕国弱小,只要攻打,必有斩获。而秦国强大,虽然四国合纵出击,却也难言必胜,弄不好,还要损兵折将,最终割地求和。
  
  这么一权衡,赵王偃于是决定伐燕。诸大臣均力言不可,好不容易四国合纵,尚未西向攻秦,却先自己窝里斗起来,合纵失效不说,也让齐、楚两国从此对赵国失去信任。再说了,秦国向来阴险狡诈,尽管许诺与赵国联合攻燕,其心终不可测,未可轻信!
  
  大臣群情汹汹,赵王偃也不能独断。无奈之下,只能占卦,请老天爷来作裁判。
  
  那时占卦分两种。一为凿龟,二为数筴。凿龟,即钻烧龟甲,根据龟甲所出现的裂纹来推断吉凶;数筴,即用五十根蓍草茎作工具,根据《周易》规定的占筮方法组成卦象,再以卦象去推断吉凶。
  
  先用凿龟之法,兆曰,伐燕大吉。不放心,又用数筴之法验算了一遍,结果还是大吉之兆。
  
  赵王偃以手抚胸,感谢上帝。姚贾以手抚胸,me too。
  
  见天意如此,大臣们也无话可说。而老天爷的承诺,比秦国的承诺更能壮胆。赵王偃于是以庞煖为大将,尽举全国精锐之师,攻打燕国。其目标也是雄心万丈,不是夺取几座城池而已,他竟是要吞并燕国!
  
  弃合纵而伐燕,这便是赵王偃继驱逐姚贾之后,犯下的第二个致命错误。
  
  燕王得到赵国即将来犯的情报,也无可奈何,只得派使者前往游说秦王。使者途径赵国,遭到赵王偃扣留。使者道:“秦、赵为一,而天下服矣。今臣使秦,而赵系之,是秦、赵有郄。秦、赵有郄,天下必不服,而燕不受命矣。且臣之使秦,无妨赵之伐燕也。”
  
  使者的话,简直是在没话找话,毫无说服力。幸好赵王偃壮志满满,提前表现出了胜利者的风度,心想,刚被抓获的犯人也有权力打一通电话呢,于是释放使者。
  
  第两百一十七部分
  
  
  使者至咸阳,见秦王嬴政,道:“燕王窃闻秦并赵,燕王使使者贺千金。”
  
  嬴政假意惊诧道:“夫燕无道,吾使赵有之,子何贺?”
  
  使者答道:“臣闻全赵之时,南邻为秦,北下曲阳为燕,赵广三百里,而与秦相距五十余年矣,所以不能反胜秦者,国小而地无所取。今王使赵北并燕,燕、赵同力,必不复受于秦矣。臣窃为王患之。”
  
  嬴政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心中却乐开了花。不出预料,燕国使者果然求救来了。燕国寡人是要救的,至于怎么救,那可由不得你燕国了。
  
  嬴政和李斯的谋划便是:当年,孙膑围魏救赵。如今,秦则攻赵而救燕。
  
  使者听闻此计,长叹道,秦欺燕也。秦因救燕之名,行攻赵之实。赵既灭,燕何能存?吾辱使命,无颜归也。乃拔剑自杀,竟不返燕。
  
  秦军得了理由,于是大举攻赵。桓齮与杨端和军,从东郡出。王翦军,从上党出。两面夹击,军情危急,赵王偃急召庞煖回师。
  
  当年,赵王偃即位之初,使乐乘代廉颇为将,廉颇竟视王命为无物,公然攻打乐乘,乐乘败走,廉颇也逃亡入魏。如今,庞煖自恃名将,骄纵一如廉颇,又兼大军深入燕境,燕军羸弱,不能抵抗,燕国似乎旦夕可下。灭国之功,对任何一个将领而言,都是一种终极诱惑。于是,庞煖违抗王命,拒不回师,攻燕更急。他也知道,身后的赵国正在经受秦军的攻击,不过,他愿意赌上一把,看谁的攻击速度更快。
  
  庞煖这边,的确是一路势如破竹,然而,秦军那边的进展,却也一点都不慢。
  
  当庞煖攻下燕国勺梁时,王翦军攻下了赵国的阏与、轑阳。
  
  当庞煖攻克燕国的釐时,桓齮与杨端和军攻取了赵国河间六城。
  
  当庞煖攻克燕国的阳城时,桓齮军又攻取了赵的鄴和安阳两城。
  
  如此一来,庞煖不敢再赌下去了,急忙回师南援,然而为时已晚。在秦军的顽强抵抗下,庞煖收复失地的悲壮努力,只能以失败告终。
  
  光从抽象的文字叙述上,我们可能无法具体感受到秦国的战果。只有翻开地图,我们才会意识到秦国的战果究竟有多辉煌。秦国得到了阏与、轑阳,便完全控制了邯郸西边的漳水流域。得到了河间六城,则河间各城也全部归秦所有。得到了鄴和安阳,则秦之兵锋,距邯郸已仅百余里。经此一战,赵国的西面、南面、东面出路都已被秦封锁,可以说,赵国从此丧失了主动进攻的能力,只能处于被动防守的境地。(注。)
  
  赵国之败,庞煖难逃其咎。一代名将,从此被废而不用。处置完庞煖,赵王偃仍义愤难平。他是有大志气的,他本打算利用秦国的力量,吞并燕国,从而强盛赵国,积蓄力量,以便日后和秦国争霸天下。不成想,便宜没占到,反而地削兵辱,蚀了老本。他不能原谅自己,他必须惩罚自己。自宫还是自刎,这是一个问题。
  
  秦赵之战,也给当时的国际形势带来了深远的影响。赵国本是合纵的首倡者,却率先背叛合纵,攻打同盟的燕国。且不说燕国恨之入骨,即便是齐、楚两国,也不敢再相信赵国。赵国之形象一落千丈,从此为国际孤立。相比较而言,秦国的行为虽然也不地道,但比起赵国的背信弃义,反而更容易被原谅一些。
  
  在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中,不多久,赵王偃便郁郁而死,其子迁即位为赵王。
  
  嬴政十一年,天下大事,大体如上。
注:手头资料有限,看到的地图也比较简略,可能会有错误。
  
  第两百一十八部分
  
  嬴政十二年,有一个人重又走入我们的视线。
  
  这个人,就是久违了的吕不韦。
  
  犹记得,仅仅两年之前,吕不韦还在作着大秦的相国,权势显赫,雄视天下。只因牵连嫪毐谋反,险些丢了性命。好在嬴政念他奉立先王之功,加上为他说情者众多,这才格外开恩,只是免去其相国职务,逐回封国河南。
  
  曾经不可一世、令行禁止的吕不韦,就这样被强制性退休。回到封国河南之后,吕不韦的生活品质仍保持着过去的奢华水准,金钱、美色、衣食、车马,依然是应有尽有,从未短缺。然而,所有这些,都并不足以慰藉吕不韦心中巨大的失落和苦闷。
  
  吕不韦很清楚,是什么让他能够傲然于世、俯视众生?又是什么使他的八尺之躯,变得高山仰止、莫敢仰视?
  
  答案只有一个——权力!
  
  有权,则为帝王师、国之相;无权,则穷谷一迂叟而已。
  
  十年咸阳,吕不韦过惯了发号施令、定夺国事的日子。他已患上了权力依赖症。如今骤然告别这种高节奏高强度的政治生活,一望无际地空闲下来,再也没有人向他汇报工作,再也没有人等待他的决定。他顿时失了目标,没了寄托,于是心境蛮荒,日夜漫长。
  
  佳人绝色时,五陵子弟争缠头。人老珠黄去,门前冷落鞍马稀。吕不韦虽然同样年老色衰,不过好在他是男人,而且是一个充满利用价值的老男人。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政治家,深知秦国底细,威望既高,影响又大,一旦退休,六国自然不肯放过,无不希望延揽他到本国来发挥余热。
  
  两年来,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争相开出优厚的条件,力邀吕不韦出山。然而,对于诸侯们的盛情,吕不韦却一概婉拒。
  
  到六国去发挥余热,吕不韦并无兴趣。他作过秦国的相国,在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是秦国实际上的一把手。在他看来,六国的庙太小,容不下他这尊大和尚。况且,六国的灭亡指日可待,他也没有必要拿自己的晚节,为六国的覆灭陪葬。
  
  吕不韦独独期待着咸阳的使者。
  
  秦国,那个他倾注过所有热情和智慧的国度,那里有他的心血、他的丰碑。那里有一个他一手扶植上去的秦王,有一个让他爱恨交织的太后。这两年来,他不曾放弃过重返咸阳的希望,也不曾放弃过重返咸阳的努力。他相信,赵姬和嬴政这对母子,终会想起他的功勋,感念他的恩情。
  
  然而,咸阳的道路寂寥着,咸阳的天空沉默着。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偏偏扎堆。尽管遭到吕不韦的拒绝,诸侯的车马,还是一拨接一拨地光临河南,想挡也挡不住。
  
  北宋王安石罢相,退居金陵,曾作诗曰:“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子来(注1。)。我亦暮年专一壑(注2。),每逢车马便惊猜。” 细究荆公此诗,名为存心丘壑之意,实则留恋庙堂之情,欲再报效朝廷,重续政治生命。
  
  同为下野的权臣,荆公作惊猜车马之语,聊以自嘲。吕不韦却是真正地害怕诸侯派来的车马。六国的殷勤好意,让吕不韦有苦难言。拜托,别再来请我了,你们是在害我啊!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们如此频繁地光顾,叫我想不招嬴政的猜忌也难。
  
  另一方面,每次拒绝诸侯,吕不韦都顶着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来自于他门下的三千宾客。这些宾客跟随他多年,不离不弃,图的是什么?他不得不考虑宾客们的利益。他虽然不愿出仕六国,可也不能耽误人家的前程呀。
  
  春暖花开,咸阳的使者终于降临,为吕不韦带来一封嬴政的书信。信中如是写道:“君何功于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短短二十八字,看得吕不韦脸白如纸,虚汗淋漓。他冷笑着,这就是我为之苦等的消息?原来,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吕不韦久久地读着这封信。透过字里行间,他看见了嬴政那双冷酷的眼,那颗铁铸的心。
  
  是的,嬴政全然抹杀了他的功绩,彻底划清了和他的界限。嬴政抛弃了他,像蝴蝶抛弃了蚕蛹。嬴政要将他放逐到蜀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一入蜀地,必将永不能回归。
  
  王命当前,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这首诗,还是简单注一下。注1:穰侯,即魏冉,秦昭王母弟,四度拜相,以功封穰侯。晚年擅权专位,唯恐诸侯贤士入秦,抢夺他的权势。
  注2:《庄子?秋水》云:埳井之蛙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跐埳井之乐,此亦至矣。
  
  第两百一十九部分
  
  
  且说吕不韦接到嬴政的来信,心中虽疑虑恐惧,神态间却依然保持镇定。只是在晚宴之上,他的目光显得格外慈祥,不舍地流恋在每个家人的脸上。
  
  宴席散去,吕不韦特地留下最疼爱的两个孙子,和他们戏耍了好一会,这才让人送回。两个孙儿离开之后,吕不韦的面容便再无一丝暖意。
  
  吕不韦有宠姬卫氏,年轻貌美,妙解歌舞,向来最得吕不韦欢心。卫氏见吕不韦面容阴沉,知道他一定有了什么烦恼。哄老爷子开心,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任她使尽千般风情,抛出万种伎俩,吕不韦始终毫无反应,只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卫氏无奈,只得悻悻回房睡去,便宜周公了。
  
  吕不韦独自呆着,心绪空前狂野。
  
  嬴政绝情的来信,等于宣判了他吕不韦在政治上的死刑。
  
  然而,他吕不韦对秦国可是立了不世奇功的。他曾是权势独握的大秦相国,令六国在他脚下匍匐称臣;他曾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仲父,让太后在他身下婉转呻吟。迁入蜀地,这是流放罪犯才有的待遇,他怎能接受这样的耻辱!他必须保全自己的尊严,拒绝加诸于他的侮辱。
  
  是的,他至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吕不韦披衣而起,立于庭院之中。凝望天空,天空真高。聆听周遭,周遭好静。嗯,这是五月的一天,一切都是五月该有的味道。
  
  五月,唐璜结束了他的初恋,而桂花的花期尚早。
  
  阶下积露,夜凉如水。吕不韦伫立良久,然后叫醒家僮,命令备下热水,他要沐浴。
  
  家僮们对这个传说中的老爷子,一向敬如天神。虽说在深更半夜还要沐浴的要求着实有些古怪,却也不敢多言语,只能乖乖照办。热水备妥,家僮又小心问道,要不要唤醒卫氏,为老爷侍浴?吕不韦摇摇头,不用,都下去,老夫欲静处,任何人不得打扰。
  
  吕不韦泡在热汤之中,尽力伸展四肢,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以前,都由宠姬给他洗澡,他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伺候自己。而现在,他缓缓抚摩全身,象是检阅,又象是道别。他端详着自己,骇异于自己那丑陋的、类人而非人的形状。他的身体,早已不再饱满,肥胖了,松弛了。
  
  多年来,他一直很少生病,然而衰老却无法抗拒。尤其是退休以来,他衰老得很快很快。外观旁览,尚似全人,解衣一卧,肢体不复相关。
  
  作为男人,他的情欲尚存,身体却已不堪运使。每次情动,如持新雨伞,硬要将那物撑起,真当罪过相。每当此时,他便悲凉地意识到,他已永不再年轻。
  
  青春消逝的声音,就是慢慢阳痿的声音。
  
  吕不韦沐浴完毕,穿上最舒适的熏香衣物。而在这些衣物的庇护之下,他的威严和伟岸,看上去依旧不容侵犯。他取出早已藏好的鸩酒,嘴角牵动,苦涩笑道,有些酒,必须一人独饮。有些路,必须一人独行。
  
  当年,嫪毐谋反被擒之后,一心只求速死。吕不韦和嫪毐不同,他一向鄙视嫪毐的下贱质地和小家子气,他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得游刃有余。
  
  金黄的酒液,慢慢倾注在金爵之中。吕不韦的手,稳定而平静。而他举止之间,更是闲适优雅,雍容有度,象是在款待最尊贵的客人。今晚,他就是自己最尊贵的客人。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它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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