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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忧愁》 弗朗索瓦兹

_2 弗朗索瓦丝·萨冈 (法)
  艾尔莎朝我转过来一张吃惊的脸:
  "嫁给他?雷蒙愿意结婚了,他?"
  "是的,"我说,"雷蒙将结婚。"
  我喉头一痒,突然想笑。我的手颤抖着。艾尔莎似乎不知所措,就像我给了她一击似的。
  绝不能让她思考并得出结论:不管怎样,这是他那种年纪的事,而且他也不能与半上流社会的人度过一生。我前倾身子,突然压低声音以感动她:
  "艾尔莎,不能让这事成为事实。他已经感到痛苦了。您很清楚,这不是一件可能的事。"
  "是的。"她说。
  她似乎被迷住了,这使我想笑,于是颤抖更厉害了。
  "我就指望您了,"我又说,"只有您才有能力与安娜斗。只有您才够格。"
  显然,她巴不得相信我的话。
  "不过,他娶她,是因为爱她,"她提出异议。
  "算了吧,"我温和地说:"他爱的是您,艾尔莎!别试图让我以为您不知道。"
  我看见她眨了几下眼睛,转过脸以掩饰我给她带来的快乐的希望。我处在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中,仅仅感觉到该对她说的话。
  "您知道,"我说,"她给他带来了家庭和道义的平衡,因此抓住了他。"
  我的话叫我难受…因为,总的说来,我如此表达的,完全是我自己的感受。我表达的方式也许简单、粗略,但确与我的思想一致。
  "要是他们结了婚,我们三人的生活就被破坏了。必须保护我父亲,这是个大孩子……
  一个大孩子…"
  我激动地反复说着'吹孩子"。在我看来,这有点过于夸张,不过艾尔莎美丽的碧眼已经噙着同情的泪水了。我像唱感恩歌似的结束道:
  "帮帮我吧,艾尔莎。我是为您,为我父亲,为你们俩的爱情才说这些话的呀。"
  我在心中暗暗说:"……并且为那些小支那人。"
  "可我能干些什么疗艾尔莎问,"我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要是您认为自己无能为力,那就丢开别管吧,"我以人们称之为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
  "多讨厌的婊子!"艾尔莎咕哝道。
  "这是恰如其分的字眼,"我说。轮到我把脸扭过去了。
  转眼间她又振奋起来。她受了嘲弄。她将让那个耍阴谋的女人看看,她,艾尔莎·玛冈布尔能干出什么事情。我父亲是爱她的,她向来就知道这一点。甚至在儒昂身边,她也忘不了雷蒙的诱惑力。也许,她不会跟他谈家庭的事儿,但至少她不会惹他厌烦,不会试图……
  "艾尔莎,"我说,因为我再也不能忍受她在场,"您去见西利尔,要他接待您,就说我要您去的。他将与他母亲作出安排。您告诉她,我明早去看他。我们三人将一起合计合计。"
  在距门一步远的地方,我打趣地补充一句:
  "艾尔莎,您卫护的是您的命运。"
  她像这样庄严地接受了一些命运。这样的命运,她不超过15个,供养她的情人亦是此数。我看着她在阳光里跳着舞着离去了。我给父亲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再度对她产生情欲。
  现在是3点半钟。此时,他大概正睡在安娜的怀抱里。安娜喜气洋洋,头发散乱,躺在快乐、幸福的温暖之中,大概也进入了睡乡……
  我很快就开始拟定方案,没有停下片刻来留心自己。我不停地在房间里走动。我一直走到窗前,扫了一眼大海。大海十分平静。微波无声地涌上沙滩,在沙地上碎裂。我走到门进,又转身走开。我计算着,估计着,逐渐把所有的反对意见推翻。我过去从未感受到思想如此敏捷,如此活跃。我觉得自己敏捷得令人可怕。我开始对艾尔莎说话时心中感到一股厌恶自己的情绪,现在则有一种自豪的、内心赞同自己的、孤独的感受。
  在洗澡的时候,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有必要说吗?--在安娜面前,我内疚得发抖。
  我不知道怎么来弥补过错。我帮她拎包。她一出水,我就奔过去把浴巾递给她。我向她大献殷勤,大说甜言蜜语。虽然我近些日子沉默寡言,但她并不为这种如此迅速的变化觉得意外,甚至为此高兴。父亲喜出望外。安娜以微笑来感谢我,快活地回答我的话,于是我想起了那两句话:"多讨厌的婊子--这是恰如其分的字眼。"我怎么可能说这种话,怎么可能同意艾尔莎的蠢话呢?明天,我将劝她走,坦白地告诉她我弄错了。一切都将变得和先前一样。而且,无论如何,我都将参加考试!中学会考,这肯定是有益的事。
  "不是吗?"
  我对安娜说:
  "中学会考是有益的事,不是吗?"
  她望着我,哈哈笑起来。我也开怀大笑。因为看到她如此快活,我也高兴。
  "您真叫人捉摸不定,"她说。
  我确实叫人捉摸不定。而且要是她知道我曾打算干什么事,就更会这样说!我极想把原打算干的事告诉她,让她看看我不可捉摸到了何种地步!"您想一想,我把艾尔莎拉了进来:
  她假装爱上了西利尔,住在他家。我们看着她划船经过,在海岸边,在树林里碰见她。艾尔莎又变得漂亮了。啊,当然,她没有您这么美,但终究算得上令男人回头凝视的漂亮女人。
  我父亲过不了多久就会受不了的。一个曾属于他的漂亮女人这样快就找到了安慰,不再痛苦,而且是在他的眼皮下,他是决不会答应的。尤其是她还和一个比他年轻的男人在一起。安娜,您知道,尽管他爱您,他也很快又会想她,以便让自己安心。他虚荣心很重,或者,对自己太无把握。随您怎么说都行。艾尔莎在我的指引下,将做必做的事情。有一天,他将欺骗您,而您将不能容忍他,不是吗?您不是可以与别的女人分享爱情的女人。于是您会走开,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事情。是的,这很蠢。我恨您是因为柏格森,是因为热的缘故。我自以为……
  我甚至不敢与您这样说,因为这如此荒谬、如此难以理解。由于这场会考,我本可能弄得您与我们闹翻,您,我母亲的朋友,我们的朋友。然而这场会考是有益的,不是吗?""不是吗?"
  "什么不是吗?"安娜说,"是说会考有益吧?"
  "是的,"我说。
  说来说去,其实最好什么都不告诉她,因为她也许听不明白。有一些事情她安娜是弄不明白的。我跳进水里,追我父亲,同他打起水仗来,又感到了游戏的快乐,水的快乐,良心的快乐。明天,我将换房间。我将带着保本搬上阁楼。但我将不带柏格森的书。不应该说大话!我将在孤寂中,在无声的努力中,在纸张墨水的气味中做它足足两小时的功课。10月我将获得成功。父亲将露出惊讶的笑容。安娜将表示赞赏。我将得到学士称号。我将像安娜一样,受过教育,有点不同一般,是个聪明的女子。我也许有可能成为知识分子…我不是5分钟就拟定了一个计划吗?这个计划当然可鄙,但却是合乎逻辑的。而艾尔莎,我用虚荣心、感情把她套住了。她仅为取箱子而来,我却没花几分钟就使她打定了主意。再说,这也很滑稽:我把艾尔莎当成了目标,我看准了她的弱点,在说话之前就瞄准好了。我头一次尝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快乐:辨出了一个人,发现了一个人,把他引到光天化日之下,击中了他。
  像人家那样小心翼翼地扣着扳机,努力找到一个人,然后马上松掉扳机,击中了!这种情况我并不熟悉,我总是过于冲动。即使我伤害什么人,也总是出于疏忽大意。人的反应这种神奇的机制,语言的力量,我忽然一下全看到了……要是使用说谎这种办法会令人多么遗憾。
  有一天,我将热烈地爱上某人,我将寻找一条道路,也是这样小心翼翼、不声不响、手颤抖着朝他走去……
第二部
第三章
  次日,在朝西利尔家的别墅走去时,我在精神上对自己很无把握。为了庆贺我的痊愈,我头一天吃晚饭时极其高兴,饮了许多酒。我对父亲解释说,我将获取文学学士称号,我将经常找一些博学者请教,我想出人头地,名扬四海。他必须使用所有广告和公共舆论的财富,以便使我成名。我们互相交换一些可笑的想法,我们一起放声大笑。安娜也笑,不过没有我们这么响,带有某种宽容的意味。有时,她收敛起笑容,板着脸,因为我出名的想法超出了闲谈的范围,越过了一般的分寸。不过,由于我们开的愚蠢的玩笑使我们恢复了快乐性情,父亲如此高兴,她也没说什么。最后,他们让我去睡,替我把毯子掖好。我深情地感谢他们,问他们若是不在我将干什么事情。我父亲确实不知道。安娜对此却似乎有个相当无情的想法。
  不过,当我恳求她说出这个想法,而她也俯伏在我身上时,瞌睡把我袭倒了。夜里,我病了。
  早上醒来时,我从未觉得这样难受。我思想空虚,心跳微弱。我朝松树林走去。早晨的海和亢奋的海鸥,我都没有看见。
  在花园门口我见到了西利尔。他朝我跳过来,一把搂住我,紧紧地压在胸前,嘴里喃喃地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亲爱的,我这样不安……有这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不知那女人是否让你变得不幸…如果我不幸,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每天下午,我都是在小湾前面度过的……我不相信我是这样爱你……"
  "我也一样,"我说。
  事实上,这既叫我吃惊,又让我感动。我心里如此难受,不能向他表示我的激动。我为此感到遗憾。
  "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啊,"他说,"现在,我来照料你,我不会让你受长久的虐待的。"
  我听出这是艾尔莎的想像。我问西利尔他母亲说了艾尔莎什么没有。
  "我把她作为一个朋友,一个孤女介绍给母亲,"他说,"况且说,艾尔莎她也确实可爱。
  那个女人的事,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也真奇怪,那女人的脸那么秀气,那么高贵,却使得出那些阴谋手段。"
  "艾尔莎把事情夸大了许多,"我无力地说,"我正想对她说……"
  "我也一样,我有话要对你说,"西利尔打断我的话,"赛葫尔,我想娶你。"
  我一时间心慌意乱。必须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如果我心口不是这样可怕地痛……
  "我爱你,"西利尔贴着我的头发说,"我放弃了权利,人家便向我提供了一个有利的位置……一个叔叔……我26岁了,也不是小孩了,我可是认认真真说的。你的意见呢?"
  我拼命搜寻动听的、模棱两可的话。我不愿意嫁给他。我爱他,但不愿嫁给他。我什么人也不愿嫁,我不舒服。
  "这不可能,"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父亲"你父亲那儿,我来负责。"西利尔说。
  "安娜不愿意。"我说,"她声称我还没有成年。她说不行,我父亲也会跟着说不行。西利尔,我很不舒服。我激动得两腿发软。我们坐下吧。艾尔莎来了。"
  她穿着室内便袍下来了,面色鲜朗、光润。气色健康,精神饱满、兴奋,相形之下,更使我黯然失色。她万分小心地扶我坐下,好像我刚从监狱出来似的。
  "雷蒙怎么样?"她问,"他知道我来了吗?"
  她挂着那种原谅和希望的微笑。对她,我不能说父亲已把她忘了;对他则不能说我不愿嫁给他。我闭上眼睛。西利尔弄咖啡去了。艾尔茨说着话。显然,她把我看作很机敏的人。
  她信任我。咖啡很浓,很香。阳光使我的精神振作了一点。
  "我白找了,我没有找到答案。"艾尔莎说。
  "本来就没有答案。"西利尔说,"这是一种迷恋,一种影响,没有任何事可做。"
  "不对,"我说,"有一个办法。你们一点想像力也没有。"
  看到他们专心听着我的话,我的心里惬意极了。他们都比我大10岁,可他们却拿不出办法!我装出轻松的神气:
  "这是个心理问题。"我说。
  我说了好久,给他们解释了我的计划。他们向我提出一些异议。这些异议,我昨天也曾对自己提出过。因此我从消除这些异议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快乐。这是没有动机的,不过由于我想说服他们,便也动了激情。我向他们证明这是可行的。我还要向他们说明,不必要这样干,可我找不到较有说服力的理由。
  "我不喜欢这种手段。"西利尔说,"不过如果这是唯一能把你娶到手的办法,那我就采用它。"
  "确切地说,这不是安娜的过错。"我说。
  "您很清楚,只要她留在您家里,您就只会嫁给她所希望的人。"艾尔莎说。
  这也许是实话。我想像在我20岁那天,安娜给我介绍一个年轻男人的情景。他也会是一个学士,前途似锦,聪明。沉着,肯定忠贞不贰。此外,还有点像西利尔。我笑了起来。
  "求求你,别笑了。"西利尔说,"告诉我,要是我假装爱上了艾尔莎,你会不会嫉妒?
  你怎么可能想出这种计划?难道你不爱我?"
  他轻声说着。艾尔莎悄悄地走开了。我看着西利尔紧张的褐色面孔和阴郁的眼睛。他爱我,这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看着他的嘴。它充满了血,离我这么近……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有理智的人。他把脸略微往前伸了伸,以至我们的嘴唇终于碰在一起,互相认了出来。
  我仍旧坐着,张着眼睛;他的嘴一动不动地压着我的嘴。那是张热乎乎的、并不柔软的嘴。
  它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于是他更压紧了一点,以止住颤抖。接着,他的嘴唇分开了,他的吻松动了,变得急切、灵活,极为灵活……我明白,比起攻读学士学位来,我更具有在太阳底下拥吻一个小伙子的天赋。我稍稍离开他一点,直喘粗气。
  "赛茜尔,我们得在一起生活。我和艾尔莎来唱这台小戏。"
  我自问计算是否准确无误。我是这出戏的中心人物,导演。我随时都可使它停止。
  "你真有些怪念头。"西利尔说,翻起嘴唇,歪着嘴微微一笑,样子像个强盗,十分英俊的强盗……
  "拥吻我吧,"我低瞒着说,"快点拥吻我。"
  就这样,我拉开了这场喜剧的帷幕。我这样做是身不由己,是出于随便与好奇。但我有时更愿意相信我是怀着仇恨,有意强迫自己做的……至少我可以指责自己,而不是责怪流懒、太阳和西利尔的亲吻。
  一小时后,我相当厌烦了,便离开了这些阴谋者。我还有许多理由来自宽自慰:我的计划行不通,我父亲可以把他对安娜的激情一直发展到忠贞不渝的地步。再说,没有我,艾尔莎和西利尔什么事也干不成。只要我父亲显得在意志消沉,听之任之,我就完全可以找到理由停止这场戏。试一试,看看我的心理计算是对是错终归是有趣的事。
  况且,西利尔爱我,想娶我:这个念头足以使我快乐。如果他能够等我一两年,等到我成年,我是会同意的。我已经想象和西利尔生活在一起,挨着他睡,与他形影相随的情景了。
  每个星期天,我们都去与安娜和我父亲一起吃饭,一家人聚在一起,说不定西利尔的母亲也在一起。这有助于创造吃饭的气氛。
  我在平台上见到了安娜。她正要下到沙滩上与我父亲会合。她以嘲讽的神情迎接我,就像人们迎接头天晚上喝了酒的人那样。我问她昨天晚上,我睡觉之前。她差点对我说的是什么话,但她笑而不答,借口说这会使我不快。父亲从水里钻出来。他肩宽腰圆,肌肉鼓鼓的,在我眼里显得俊美极了。我和安娜一道下水。她慢慢地游着,头昂在水面上,以免打湿头发。
  接着,我们三人并肩伏在沙子上。我在他们中间。我们一声不吭,内心平静。
  就在这时,在小湾尽头,那艘船张满帆出现了。父亲头一个见到它。
  "这个亲爱的西利尔再也忍不住了。"他笑着说,"安娜,我们原谅他吧?其实,这小伙子挺可爱。"
  我抬起头,感觉到危险。
  "可他干什么呀?"父亲说,"地驶出小湾了。啊!他不是一个人……"
  安娜也抬起头来。小船从我们面前驶过,超过了我们。我看清了西利尔的脸。我心里暗暗求他离开。
  父亲惊叫起来,把我吓了一跳。然而,我已经等待它两分钟了。
  "可……可那是艾尔莎呀!她在那儿干什么?"
  他朝安娜转过身:
  "这个姑娘真不寻常!她大概抓住了这可怜的小伙子,并且得到了老太婆的同意。"
  但安娜没有听他说话。她看着我。我与她的目光相遇,便把脸埋在沙地上,心里充满了羞愧。她伸过手来,放在我的颈上:
  "请看着我。您恨我吗?"
  我睁开眼睛:地朝我射来一种不安的,几乎是哀求的目光。她头一次像人们望一个敏感的、有思想的人那样望着我,而且是在这样的一天……我发出一声呻吟,猛地把头扭到父亲这一边,以摆脱她那只手。父亲正望着小船。
  "我可怜的小姑娘,"安娜又说,声音低沉,"我可怜的小赛西尔,这多少是我的过错,我也许不应该这么强硬……我并不是想让您难过,您相信吗?"
  她深情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和颈项。我一动也不动。当一排浪头退下去,沙子在我身下流走时,我也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一种仁慈的愿望,失败的愿望侵袭了我。任何一种情绪,不论愤怒还是希望都没有这样吸引过我。抛弃那场喜剧,把我的一生托付给她,把我交给她支配,一直到生命终结。我从未感到如此折磨人,如此扰烦人的懦弱。我闭上双眼。我觉得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第二部
第四章
  父亲仅仅显露出惊愕的表情,女侍告诉他艾尔莎来取箱子,马上又走了。我不知她为什么不把我们的谈话告诉他。这是个本地女人,十分富于幻想,对于我们的状况,尤其是对她所作的房间的调整,大概产生了十分有趣的想法。
  父亲和安娜为内疚所折磨,因此对我表示关心,这种善意开始叫人难以忍受,但很快便变得让人愉悦了。总之,即算这是我的过错,老是碰到西利尔与艾尔莎手挽手,显得十分亲密的样子,我也是不好受的。我再也不能去划船,可我能看见艾尔莎坐在船上经过,头发也像我先前那样被风吹得乱舞。当我们遇见他们时,我毫不费力就装出无动于衷、漠不关心的样子。我们到处都遇见他们:在松树林里,在村子里,在公路上。安娜瞥我一眼,跟我谈些别的事情,把手放在我肩上,给我以鼓舞。我说过她善良吗?我不知道她的善意是否是她的精明,或更简单,是否是她的冷漠的一种高雅方式,但她总是说出恰如其分的话,做出恰如其分的动作。如果我真得经受痛苦,我将不可能有比她更好的依靠。
  因此,我放任自己干下去,并不十分不安,因为我说过,我父亲并未显示出任何嫉妒的迹像。这证实了他对安娜的爱情,也证明我的计划无效,因而使我不快。有一天,我和他走进邮局,正巧艾尔莎与我们迎面而过,她似乎没有看见我们。我父亲朝她扭过头,就像朝一个陌生人似的,小声说:
  "喂,艾尔莎,她可漂亮多了。"
  "爱情对她很有效。"我说。
  他惊讶地望了我一眼:
  "你好像认为她跟他更好……"
  "你要我怎么说?"我说,"他们年纪相当,这多少是命中注定的。"
  "要是没有安娜,这就不会是命中注定的他生气了。
  "要是我不答应,你别想像一个小顽童能从我手里把一个女人挖走……"
  "年龄终究还是起作用的。"我认真地说。
  他耸了耸肩膀。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专心致志地想着事情。他也许想到艾尔莎和西利尔确实年轻,想到与一个同龄的女人结婚,他就不再属于那类没有出生日期的男人了。我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种胜利的感觉。当我看到安娜"眼角上的鱼尾纹和嘴边的浅皱纹时,我就恨自己。可是我那么容易冲动,过后又那么容易后悔……
  一个星期过去了。西利尔和艾尔莎不知道他们的事情进展如何,大概每天都在等我。我不敢去他们那儿。他们也许还会强迫我出一些主意,而我不愿意这样做。此外,我每天下午都上我自己的房间,说是温习功课,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我找到了一本谈瑜珈的书,极其认真地读着,有时一个人发狂似的笑一阵,但不敢大声,怕安娜听见。确实,我对她说我要孜孜不倦地温习功课。对她,我多少扮演了失恋女人的角色。这个女恋人从有朝一日取得学士学位的希望中获得慰藉。我觉得她为此尊重我。于是我有时在餐桌上也举出康德①的名字,这显然使父亲大为不快。
  有一天下午,我裹上浴巾,显得很像一个印度人。我把右脚架在左腿上,凝神望着镜子。
  这并非为了自我欣赏,而是希望达到练瑜珈功的最高境界。这时有人敲门。我推测是女诗。
  由于她并不关心什么事儿,我便叫她进来。
  谁知进来的是安娜。她在门口呆立了片刻,然后微笑着问我:
  "您在玩什么游戏?"
  "练瑜珈。"我说,"不过这不是游戏,这是一种印度哲学。"
  她走近桌子,拿起我的书。我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书在第100页上翻开着。其余的书页上写满了我的进注,诸如"行不通"或"费尽力气"等。
  "您真是用心哪。"她说,"那篇关于巴斯卡尔的大论文,您过去和我们说过那么多次,做得怎么样啦?"
  确实,在餐桌上,我喜欢评论巴斯卡尔的某一句话,并且假装对这句话作过思考,正在写论文。自然,我一个字也没有写。我愣住了。安娜盯着我,明白了,说:
  "您不做功课,对着镜子怪模怪样地练功,这都是您的事儿!不过,您过后又以谎话骗我们--您父亲和我来取乐,这就更糟糕了。话说回来,您突然做起功课来,我本来也觉得惊奇…"
  她走了出去。我裹着浴巾,仍然目瞪口呆地愣着。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称此为"谎话"。
  我说起论文是为了让她高兴。可她突然一下用轻蔑来凌辱我。我已经习惯了她对我的新的态度,因此她那种平静的、侮辱人的轻蔑方式叫我愤怒。我解下浴巾,穿上一条长裤,一件旧衬衣,冲了出去。天气酷热,但我为狂怒所驱使,跑了起来。由于我不能肯定我不觉得羞耻,所以就更加气愤。我一直跑到西利尔家,在别墅门口停下,直喘粗气。在午后的炎热之中,各处房舍都奇怪地显得深沉、宁静,在暗想着各自的秘密。我一直上到西利尔的卧室。我们一起去见他母亲的那天,他把他的卧房指给我看过。我推开房门,只见他横躺在床上,脸颊贴着臂膀睡着了。我盯着他看了一分钟。在我眼里,他头一次显得平静,叫人怜悯。我轻声唤他。他睁开眼睛,看见我,立即站起来:
  "是你吗?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示意他别这么大声说话。要是他母亲来了,看见我在她儿子的卧室里,可能认为…再说,谁又不认为,…我觉得害怕起来,便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呀?"西利尔说,"回来吧…。赛茜尔。"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笑嘻嘻地把我拉住。我朝他转过身,望着他。他一脸变得煞白。
  大概我也如此。他放开我的手,但马上把我搂在怀里抱着走。我思绪混乱地想着:这事要来了,这事要来了。接下来的是爱情的环舞:恐惧之中混着情欲、柔情、疯狂和突然的痛苦,那种痛苦过后,便是成功的快乐。自这天起,我有幸--而西利尔则有必需的温柔--体验到这种快乐。
  我在他身边待了一个钟头,陶醉,惊讶。我总是听见人家像说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样说起爱情,我自己也以我这个年纪的无知大言不惭地说起它。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像这样,以这种粗鲁的、淡漠的方式谈它了。西利尔贴着我躺着,说要娶我,要把我终生搂在怀里。
  我的沉默让他不安;我站起来,看着他,称他为"我的情人"。他弯下身子。我把嘴贴着他颈上仍在搏动的静脉,喃喃地说:'俄亲爱的,西利尔,我亲爱的。"此时我对他的感情,我不知是否叫作爱情。我总是变化无常,我并不决意认为自己是别种性格的人。不过此刻我爱以他胜过爱我自己。为了他,我可以献出生积我动身的时候,他问我是否恨他。这使我笑了起来。为这种幸福而恨他!
  我缓步走回松树林,筋疲力尽,头脑麻木。分手时,我要西利尔别送我,因为这会很危险。我怕别人可能从我脸上,从我深暗的眼底,从我突出的嘴唇,从我身体的颤抖中看出明显的快乐迹象。在房子前面,安娜坐在一张长椅上读书。我已经编好了一套圆满的谎话,来解释我的外出,可他没有问我一句话。地根本不问我。我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这时才想起我们闹翻了。我一动不动,两眼半闭,凝神注意呼吸的节奏和手指的颤抖。我不时地想起西利尔的肉体,想起一些时刻的情景,顿时颁发出满腔柔情。
  我从桌上抓起一支卷烟,擦了一根火柴。火柴熄了,我又小心地擦了第二根。没有风,只是我的手在颤抖。这根火柴刚碰到烟,马上也炼了。我小声骂了一句,又抽出第三根。于是,也不知为什么,在我看来,这根火柴具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性。也许是安娜突然一扫漠不关心的状态,板着脸,关切地望着我。这时,时间、背景,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这根火柴、拈着火柴的手指、灰火柴盒和安娜的目光。我神慌意乱,心怦怦在跳。我的手指一使劲,火柴擦燃了,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把脸凑过去,烟卷压在火上,把它压灭了。我闭上眼睛松开手,让火柴盒掉在地上。安娜严厉的审问般的目光射在我身上。我真愿意乞求什么人干点什么事,只要这种等待终止。安娜的手抬起我的脸。我闭紧眼皮,怕她看见我的眼睛。我感到疲倦的、笨拙的、快乐的泪水流了出来。于是,她以一个不明底细的、平静的动作,把手从我的脸上移下来,放开了我,似乎放弃了所有的问题。接着,她把一支烟点燃塞进我嘴里,又埋头看起书来。
  我赋予这种动作一种象征意义。我尽力这样做。不过,今天,当我没有擦燃一根火柴时,我就回想这个奇怪的时刻,回想起我的动作,我本人与安娜的严峻的目光的距离,以及那个空旷的周围,那种紧张的空旷……
第二部
第五章
  我刚才谈及的事件不可能没有后果。正如一些反应十分审慎,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人,安娜也不容忍妥协。因此,对她来说,她刚才的这个举动,她生硬的手在我脸庞上温柔地松软下来,就是一种后果。她觉察了什么事儿,她本可以叫我说出来,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她或是生出了怜悯之情,或者变得漠然,懒得过问我的事情。因为她既难以照管我,驯服我,也同样难以承认我衰弱。除了她的责任感,没有任何东西促使她担负保护者和教育者的角色;
  她嫁给我父亲,也就承担了照管我的责任。也许我更希望这种经常的非难属于--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恼怒或者一种更为表面的感情:习惯很快就能将它克服;当人们并不认为纠正他人的过错是自己的职责时,就能习惯他人的过错。6个月以后,她对我也许将只会感到疲倦,一种慈爱的疲倦,这正是我所需要的。然而她不会如此,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我的负责人,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确实如此,因为我基本上还是一个柔顺的人,既柔顺又执拗。
  因此,她为那天放过我而后悔,并且让我感到了这一点。几天后,吃晚饭时,还是在谈到那些讨厌的假期作业当中,我与她争吵了起来。我有点过于无礼,连父亲也生气了,于是安娜终于把我关在我的房间里。她关我的时候,也没起一句高腔,说一句重话。我不知道她干的事情。我口渴,便朝门口走去,试图打开它。门打不开,我才明白门关紧了。我一生从未被关过,因此感到恐惧。这是真正的恐惧。我奔到窗前。没有任何办法从窗户出去。我转过身,发狂般地朝门撞去,撞得肩头疼痛难当。我咬紧牙关,试图砸开锁。我不愿叫喊,让人家给我开门。我把指甲钳留在门上,两手空空地站在房中间。我一动不动,注意使自己稍稍沉着、镇定下来。随着我的思想慢慢明确,我变得冷静了。这是我头一次遇上的残酷行为。
  我感到它纠结在我心里,随着我的思想展开而结得更紧。我躺在床上,精心拟定一个方案。
  我虽然借口她狠心我也狠心,可毕竟狠不下心来。我一下午起来了三次,想走出房间,结果都惊愕地碰在门上。
  6点钟时,父亲来给我开了门。当他走进来时,我木然地起了床。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仍然朝他微笑。
  "我们谈谈,愿意吗?"他问。
  "谈什么?"我问,"你厌恶这书,我也一样。这种解释毫无益处……"
  "这也是真话。"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你得对安娜好一点,忍着点儿。"
  这话让我大惑不解:叫我忍着安娜一点…他把问题颠倒了。不过,他毕竟把安娜看作他强加给女儿的一个女人,而不是相反。这样,我便可以怀着各种希望。
  "我刚才是讨厌,"我说,"我去向安娜赔不是。"
  "那你……嗯……你不是赌气吧?"
  "当然不是。"我轻松地说,"再说,要是我们因为安娜而为难,我可以早点儿结婚。最多不过如此吧。"
  我知道这种解决办法会让他难受。
  "这不是该考虑的事儿。你又不是白雪公主,难道你忍心这么早离开我?我们一起仅仅生活了两年。"
  无论对我还是对他,这种想法都是不能容忍的。我预感到我将倚在他身上哭泣,诉说失去的幸福和极为温柔的情感。我不能让他卷进来。
  "你知道我夸大了许多。总之,安娜和我,我们很融洽。我们相互都做些让步……"
  "对,"他说,"那是当然…"
  他大概会像我一样,认为让步不可能是相互的。而只可能来自我这方。
  "你明白,"我说,"我非常清楚,安娜总是有理的。她的生活比我们的生活要成功得多,有意义得多……"
  他无意识地做了一个想反驳的动作,但我没有理会。
  "……从现在起,一两个月后,我将完全领会安娜的思想。我们中间不会有愚蠢的争吵。
  只不过必须有点忍性。"
  他望着我,显然不知所措。
  他也有点害怕:对于他将来的越轨生活,他失去了一位参与者;他也稍为失去了一点过去。
  "什么都不能夸大。"他无力地说,"我承认我让你过了一种也许不是你这种年龄应过的生活,也…唉,不是我这种年纪应过的生活,不过这也不是愚蠢的或不幸的生活、…、·不是。事实上,这两年里,我们并不很……嗯…忧愁,不,精神并不很失常,不能因为安娜对事情有稍微不同的看法,就把一切都这样否定。"
  "不能否定,但肯定要放弃。"我坚定地说。
  "那当然。"这个可怜的男人说,"我们下去吧。"
  我毫不为难地向安娜道了歉。她对我说,没有必要赔不是;造成我们争吵的原因是炎热。
  我觉得自己毫不在乎,轻松愉快。
  我像约好的那样在松树林里找到了西利尔。我告诉他必须干的事情。他又钦佩又恐惧地听我说着。接着,他把我搂在怀里。可是时间已晚,我得回去了。与他分开之难叫我吃惊。
  如果他要寻找一些纽带把我留住,那么他找到了。我的肉体认出了他,也认出了自己,它紧贴着他的肉体,幸福万分。我热烈地拥吻他。我想吻痛地,给他打上烙印,好让他晚上时刻记着我,夜里梦见我。因为没有他,没有紧贴着我的他,没有他灵活的动作,没有他突然的疯狂,没有他久久的抚摸,夜将漫无尽头。
第二部
第六章
  次日早上,我把父亲领到大路上散步。我们快活地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回别墅时,我提议从松树林经过。这时正好10点半钟,我很难时,父亲在我前面走,因为道路狭窄,而且满是荆棘,他边走边拨开荆棘丛,使我的腿免于被挂破。当我看见他停下来时,便明白他看见他们了。我走到他身边。西利尔和艾尔莎躺在松针上,睡着了,显现出一种乡野的幸福的迹象。虽说我曾一五一十地吩咐他们怎么干,可是看见他们这模样,我也觉得肝肠寸断。
  艾尔莎对我父亲的爱,西利尔对我的爱,能阻止他们一般年少,同样俊美,挨得如此之近吗?…我瞧了父亲一眼,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神态不正常的专注,脸色不正常的苍白。我挽起他的手臂:
  "刘叫醒他们,我们走吧。"
  他向艾尔莎投去最后一瞥。艾尔莎仰面躺着,年轻秀美,全身晒成了古铜色,头上蓄着棕红色的头发,嘴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像终于被人追上的年轻美女的那种微笑。…他转过脚跟,开始大步走起来。
  "媳妇!"他低声骂道,"娼妇!"
  "你为什么说这话?她又不受你管,不是吗?"
  "不是这回事!你看到西利尔躺在她怀里好受吗?"
  "我不爱他了。"我说。
  "我也一样,我不爱艾尔莎。"他怒气冲冲地吼道,"可这仍然叫我不好受。要知道我与她,嗯…一起生活过!这更讨厌…。"
  我知道这点,这确实更讨厌!他大概感到了和我一样的强烈愿望:奔过去,把他们拆开,夺回他的幸福、过去为他们所有的幸福。
  "要是安娜听见你的话!
  "什么?要是安娜听见我的话?……当然,她听不懂,或者,她会不快,这是正常的。
  可是你呢?你,你是我的女儿,不是?你不再理解我,也不快吗?"
  对我来说,操纵他的思想是多么容易啊!我如此了解他,我都有点害怕。
  "我并不不快。"我说,"不过说到底,必须正视事情:艾尔莎并不是念念不忘旧情的人。
  西利尔讨她喜欢,你失去她了。尤其是在你对她做的事情之后,那种事情,人家是不会原谅的…"
  "如果我愿意。"父亲开始这,突然停住了,显得惊慌不安……
  "你也不会成功。"我肯定地说,似乎讨论他重新征服艾尔莎的机会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并没有往这方面想。"他说,又恢复了理智。
  "那当然。"我耸耸肩,说。
  这个耸耸肩的动作意味着:"不可能,我可怜的人,你已退出了竞赛。"我们默默地走着。
  一直到家,他都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一进门,他便抱住安娜,闭着双眼,搂了好一阵子。
  安娜听之任之,微笑着,显得惊异。我走出房间,倚在走廊的壁板上,因羞愧而颤抖。
  两点钟的光景,我听见西利尔的轻轻的呶哨声,便下到沙滩。他让我立即上了船,然后把船朝远海划去。海上空无人影。谁也不会想到在这样辣的太阳底下出来。一到深海,他便拉下帆,朝我转过身来。在此之前,我们几乎没说一句话。
  "今早……"他开始道。
  "你住嘴。"我说,"喂!你住嘴……"
  他把我轻轻地扳倒在防雨篷上。我们汗流使背,身子滑溜溜的,又笨拙,又迫切。小船在我们身下有规律地晃荡着。我望着正当头顶的太阳。突然,耳畔响起了西利尔急切而多情的低身…太阳从天空脱落了,爆炸了,朝我砸下来……我在哪儿呀?在海底,在时间深处,在快乐的深处……我大声呼唤西利尔,他不回答,他不需要回答我。
  接着是咸水的清凉。我们一起笑着,心醉神迷,疲软无力,彼此充满感激之情。我们有太阳,有海,有欢笑,有爱情。今后,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像今年夏天这样,带着恐惧与内疚所造成的紧张和强烈欲望来拥有这些?……
  想到这事。除了爱给我带来的非常实在的肉体快乐,我还感到一种精神快乐。"做爱"这两个字自有一种诱惑力,如果把它的意思撇开,很易于上口。"做"这个字是具体的,积极的,与"爱"这个带有抽象的诗意的字结合在一起,使我人迷。从前我谈论它们,没有一丝羞怯,一丝难堪,也没有注意它们的滋味。现在,我觉得自己变得害羞了,当我父亲稍微专注地看着安娜的时候,当她近来发出轻轻的、淫荡的、使我们--父亲和我一睑变得煞白、两眼直视窗外的笑声时,我就会下眼帘。如果我们告诉安娜,她的笑声如此,她准不会相信我们的话。她并非以父亲的情妇的身份,而是以女友,温柔的女友的身份做人行事。不过夜里,大概……我禁止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我厌恶暧昧的思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稍为忘记了安娜、父亲和艾尔莎。爱情使我神魂颠倒,想入非非,变得温和娴静。西利尔问我是否怕有孩子。我告诉他我信赖他。他似乎认为这是正常的事情。
  也许正是为此我才这么轻易地委身于他:因为他不让我负责,假如我有了孩子,他来承担罪责。他揽下我不能承揽的东西:责任。再说,我身体苗条,肌肉结实,也看不出是否怀了孕……
  我为自己青春的体形庆幸了一次。
  可是艾尔莎急不可耐,老是问这问那。我总怕别人撞见我和她或者和西利尔在一起。她精心安排,总是见到我父亲,处处和地碰上。她于是庆贺自己想象中的胜利,为我父亲压抑情欲冲动而洋洋得意。她说,我父亲无法掩饰这一点。看到这个在职业上毕竟如此接近卖肉生涯的姑娘,看到这个被训练得惯于接受男人迫不及待的简单干脆动作的姑娘竟变得如此浪漫多情。如此被一些细节,如一个眼色、一个动作所激动,我真是大感惊异。确实,她并不习惯于扮演精明的角色。在她看来,她所充当的角色大概在心理上净化到了极点。父亲渐渐地被艾尔莎缠住,但安娜似乎一无所察。父亲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温柔,殷勤。这使我害怕,因为我把他这种态度归结于不自觉的内疚。最要紧的是在还剩下的三星期里,什么事儿都不要发生。我们将返回巴黎,艾尔莎也将回她的家。如果父亲和安娜仍然有意,他们将结婚。
  西利尔也在巴黎。正如安娜在此不可能阻止我爱他,在那儿她也不可能禁止我去会他。他在巴黎有一间房子,与他母亲的隔得很远。我已经想像那扇朝巴黎奇异的天空、蓝色、粉红色的天空开着的窗户,想像栖停在窗台栅条上的鸽子的咕咕叫声,想像我和西利尔躺在狭窄的床上的情景。
第二部
第七章
  几天以后,父亲接到一封短信,这是我们一位朋友写来的,他约父亲在圣拉斐尔见面,开胃酒。父亲马上把这事告诉了我们,力稍许摆脱我们所处的这种自愿的,但多少迫不得已的孤寂状态而快乐。于是我向艾尔莎和西利尔通报,我们7点钟时将到达太阳酒吧厅,如果他们要来,可以在那儿见到我们。不巧,艾尔莎认识我们的那位朋友,这更使她想上那儿去。
  我隐隐觉得事情复杂,便尽力劝她别去,结果还是徒劳而已。
  "夏尔·韦伯喜欢我。"她像儿童一般天真地说,"他要看见我,准会促使雷蒙又爱上我。"
  去不去圣拉斐尔,西利尔都不在乎。对他来说,首要的事情是我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这点,不禁感到骄傲。
  于是,下午6点光景,我们坐车出发了。安娜把我们领到她的车上。我喜欢她的汽车:
  这是一辆笨重的车盖可折叠的美国汽车。与其说它合她喜欢敞开车盖开车的性格,不如说更合她的趣味。这辆车也合我的口味: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玩意儿,行驶时悄无声响,远离众人,转弯时倾斜。此外,我们三人都坐在前面。在汽车里,不论什么地方,我都感觉不到对什么人友好。三个人坐在前面,手时稍紧地挤在一起,把自己交给高速与风带来的同样的快乐,也许还交给同样的死亡。安娜驾车,好像以此来象征我们将组合的家庭。自从在县纳过的那一夜以来,我没有再登过她的车,这引发了我的遐想。
  在太阳酒吧厅,我们与夏尔·韦伯及其妻子重逢了。他忙于戏剧广告,他妻子则忙于花他赚来的钱,花的速度快得吓人,而且是为了一些年轻男人。他念念不舍地想着收支相抵,不停地追逐金钱。他的不安、窘迫就是由此而来的,因为毕竟有些下流的事情。他过去长期是艾尔莎的情夫,因为她虽说漂亮,却不是特别贪心的女人,她在金钱方面的随便讨他喜欢。
  他妻子则是个恶毒的女人。安娜不认识她。我很快就看出来,安娜美丽的面孔上浮起了轻蔑和嘲弄的神色。在交际场上,这是她的家常便饭。夏尔·韦伯一如往常,滔滔不绝地说话,同时向安娜投去审察的目光。他显然在寻思她与这个追女人的老手雷蒙及其女儿是什么关系。一想到他很快就会弄清楚这事,我便觉得自己充满了自豪感。父亲朝他稍稍倾过身,好像喘口气似的,粗声大气地宣布说:
  "老朋友,我有了一个新的。安娜与我,我们10月5日结婚。"
  韦伯望望我父亲,又望望安娜,显然茫然不解。我快活极了。他妻子则大失所望:她总是偏爱我父亲。
  "祝贺你们呀。"韦伯终于说,声音宏亮,"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主意!亲爱的夫人,您照管这样一个淘气鬼,真是超凡入圣。侍应生!…我们得好好庆祝庆祝。"
  安娜微笑着,从容而沉着。这时我看见韦伯绽开笑脸。我没转过头去看。
  "艾尔莎!我的天哪,这是艾尔莎·玛冈布尔,她没有看见我。雷蒙,你看见了吗,这姑娘变得多漂亮了?……"
  "不是吗?"父亲说,像个快乐的产业主。
  接着,他想起往事,脸色便变了。
  安娜不可能没注意父亲的声调。她猛一下把朝着他的脸转向我。正当她张嘴说什么话时,我朝她凑过去:
  "安娜,您的优雅勾魂摄魄,那边有一个男人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您。"
  我是以亲热的声调说这话的,也就是说声音相当高,父亲听得见。他立即扭过头,看见了那个男人。
  "我可不喜欢这个。"他说,抓起安娜的手。
  "他们多亲热呵!"韦伯夫人讥讽地感叹道,"夏尔,你本不应该打扰他们这对情人。本来,请小赛茜尔就够了。"
  "要是那样,小赛首尔就不会来。"我毫无顾忌地回答。
  "那是为什么?难道钓鱼佬中间有您的情人?"
  有一次,她看见我坐在一条凳上与一个公共汽车售票员说话,从此便把我当作一个降低身份的女人,当作她称之为"失格的女人"来对待。
  "是呀。"我大声地说,显出快活的样子。
  "那您钓了不少鱼啦?"
  最讨厌的是她还自以为滑稽。我渐渐地生气了。
  "我不是专门捕鳍鱼的,"我说,"但我钓鱼。"
  出现了一阵沉默。接着,响起了安娜的声音,总是那么稳重:
  "雷蒙,问侍应生要一根吸管好吗?饮桔子汁,这可少不了。"
  夏尔·韦伯很快饮起了清凉饮料。我父亲狂笑了几声。我看见他以他那种方式吮吸着杯里的饮料。安娜向我投来央求的目光。大家很快决定像几乎失和的人一样在一起吃顿饭。
  在吃晚饭时我饮了不少酒。我必须忘掉安娜盯着父亲时的不安表情,或者怔怔地望着我时露出的隐隐的感激之情。自从韦伯的妻子对我说了一句尖刻话起,我就开心地微笑着望着她。这种战略使地困惑不解。她很快变得咄咄逼人。安娜示意我不要乱说乱动。她怕在大庭广众中的驾架,感到韦伯夫人准备来这么一场。至于我,我司已为常。在我们这个阶层,这种事是家常便饭。因此听她说话时,我毫不紧张。
  吃过晚饭,我们去了圣拉斐尔的一家夜总会。我们到后不久,艾尔莎与西利尔也来了。
  艾尔莎在门口停住,很大声地向管理衣帽间的女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走进大厅,后面跟着可怜的西利尔。我以为她的表现更像个不正经的女人,而不像情女,不过她相当漂亮,完全可以充当这样的角色。
  "那个献殷勤的小伙子是谁?"夏尔·韦伯问,"他很年轻。"
  "是爱情,"他妻子低声说,"爱情使他成功…"
  "你这么想吗?"父亲粗暴地说,"这是一时的痴恋,是的。"
  我看了看安娜。只见她很镇静地、冷漠地打量着艾尔莎,就像看介绍成套时装的女模特儿或很年轻的女人一样,没有丝毫尖酸刻薄的表现。因为这种不卑鄙,不嫉妒的姿态,我一时间对她热烈地敬佩起来。再说,我也不明白她有什么要嫉妒艾尔莎的,因为她比艾尔莎漂亮百倍,聪敏百倍。由于我喝醉了,便把这些告诉了她。她奇怪地望着我。
  "我比艾尔莎漂亮?您觉得是这样?"
  "毫无疑问!"
  "这总是叫人高兴的。可您又一次喝得太多了。把杯子给我。看到您的西利尔在那边,您不会太忧愁吧?再说,他也无聊。"
  "这是我的情人。"我快活地说。
  "您完全醉了!好在是回去的时候了!"
  我们离开了韦伯夫妇,都松了口气。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称韦伯夫人"亲爱的太太"。
  父亲掌握方向盘。我的头倚在安娜的肩上摇来晃去。
  我认为比起韦伯夫妇和我们平时见到的所有那些人来,我更喜欢安娜。她比他们好,比他们庄重,聪明。父亲很少说话。大概在回忆艾尔莎到来时的情景。
  "她睡着了?"他问安娜。
  "像个小姑娘。相对地说,她还算表现不错了。除了精鱼的暗示有点直接……"
  父亲笑了起来。以后是一阵沉默。接着我又听到父亲的声音:
  "安娜,我爱您。我只爱您一人,您相信吗广"别这么经常地跟我讲这些,这让我害怕"把手给我。"
  我差点儿站起来抗议:
  "不行,在峭壁上开车不能这样!"可是我有点醉了,安娜身上的香气、吹拂我头发的海风,西利尔与我做爱时在我肩上留下的小伤口,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愉快,让我静默。于是我睡了。在此期间,艾尔莎和可怜的西利尔大概骑着摩托车艰难地上路了。那辆摩托车是去年他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我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激动得流泪。这辆汽车如此舒适,如此平稳,如此适于睡觉……睡意,韦伯夫人此时大概没有感到它吧!大概,在她那个年纪,我也会付钱让一些年轻人来爱我,因为爱是最甜蜜,最有活力,最合理的事。而给钱则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不要变得尖刻、嫉妒,像她对待艾尔莎和安娜那样。我轻声笑了起来。安娜的肩陷下去了一些。"睡吧"。她威严地说。于是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部
第八章
  次日,我毫不费力地醒来了,只觉得稍微有点疲倦,脖子因为过分偏歪而有点痛。一如所有的早上,阳光沐浴着我的床。我推开被单,脱下睡衣,光着背晒太阳。我把脸颊贴在弯曲的臂肘上,看到近处一大块床单,和远处方砖上一只越趄不前的苍蝇。
  阳光柔和而温暖,我觉得它照出我皮下的骨头,特别小心地温暖着我的身子。我决定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度过上午。
  慢慢地,昨晚的情景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清晰起来。我记起我告诉安娜西利尔是我的情人。
  这使我笑起来。我也记起了韦伯夫人,记起我和她的口角。这种女人我司空见惯:在这个阶层,这种年纪,她们常常因为失去活力,因为活的欲望而令人厌恶。安娜的镇静使我认为韦伯夫人比平时更伤心,更讨厌。再说这也是应该预见到的。在父亲的女友中间,我看不出有谁能长时间经得起与安娜比较。要与这些人一同度过愉快的晚上,必须稍微喝醉。以与她们争辩取乐,或是与男女配偶中的某一方保持亲密的关系。对我父亲来说,这就更简单了:夏尔·韦伯与他本人都是追花逐月的角色。"你猜猜,今晚谁陪我吃饭、睡觉?小玛尔斯,索莱尔,电影里的那个。我回到社普伊家,就……"我父亲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幸运男子啊!她差不多和艾莉丝一般美。"这是中学生的话。使我觉得这些话有趣的,是他们两人言谈中的热情与兴奋。甚至,在那些漫长的晚上,坐在露天咖啡座上听隆巴尔吐露忧伤的心曲时,我也觉得有趣:"我只爱她,雷蒙!你记得她走之前那个春天吗?……男人一生就玩一个女的,真蠢!"两个男人对着一杯酒,相互倾吐内心的秘密,虽有淫粮、屈辱人的一面,却热烈感人。
  安娜的朋友大概从不谈私事。也许他们没有经历过这类风流事儿。即使他们谈到这种事,大概也会出于羞怯而加以嘲笑。对于我们的关系,我觉得自己将分享安娜那种惬意的,有感染力的高傲……然而我想像自己到了30岁,一定更像我们的那些朋友,而不像安娜。她的沉默,她的冷漠,她的持重将使我窒息。而反过来,15年后,稍微厌倦了,我会倾向于一个有吸引力,也有点厌倦的男人:
  "我的头一个情人叫西利尔。我年近18岁,海上天气炎热……"
  我喜欢想象这个男人的面孔,他将像父亲一样有些细细的皱纹。这时有人敲门。我赶快穿上睡衣,叫道:"请进!"是安娜,她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杯子:
  "我想您可能需要喝一杯咖啡……您不觉得难受吗?"
  "我觉得很好。"我说,"我以为昨晚我有点醉了。"
  "就像每次带您出去……"她笑了起来,"不过我应该说,您让我散了心……昨天的晚聚真长。"
  我不再注意阳光,也没有注意咖啡的味道。我和安娜谈话时总是十分专心,我不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然而仅仅她这个人就使我总是想到自己,这迫使我作自我判断。她让我度过一些紧张的、困难的时刻。
  "赛茜尔,和那些人,如韦伯夫妇或杜普伊夫妇在一起,您觉得开心吗?"
  "我觉得他们大多数的言行举止有趣,但他们本人却可笑。"
  她也看着地上苍蝇的行动。我想苍蝇大概很孱弱吧。安娜的眼睑长而沉滞,容易显出傲慢的样子。
  "您从不明白他们的谈话有多么单调,多么……怎么说呢?……粗俗。那些有关合同。
  姑娘、晚会的事儿,难道不叫您厌烦吗?"
  "您知道,"我说,"我在一家修道院过了10年,而且这些人生活放荡,所以这些事还能让我着迷。"
  我不敢补充说这些事让我快乐。
  "两年来,"她说,"……这不是推理能力的问题,也不是道德问题,而是感觉问题,第六种官能的……"
  我大概没有这种官能。我清楚地感觉到,在这方面,我缺少了什么。
  "安娜,"我突然问,"你认为我聪明吗?"
  她咯咯地笑起来,对我突如其来地提这个问题觉得惊异:
  "那当然嘛!您为什么问这个?"
  "即使我是白痴,您也会这样回答我。"我叹气道,"您常常让我感到您超过我……"
  "这是年龄问题。"她说,"如果我不比您多一点自信,那就太讨厌了。要那样,那就是您来影响我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自己生气了:
  "那不一定是坏事。"
  "那将是灾难。"她说。
  她突然放弃这种轻松的声调,转而正视我的眼睛。我很不自在,动了动身体。即使在今日,我也不能习惯人家跟你说话时死盯着你,或走到你跟前,以确保你听他说话的方式。再说,这也是失算,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想的只是脱身,后退,我嘴里说"是,是",心里却想着各种策略,以便换脚,逃到房间另一头。对他们的固执,他们的轻率,那些排他性的要求,我会勃然大怒。幸而安娜并不自认为应该如此对待我。可是她满足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就使我说话时装出的轻松、漫不经心的声调难以保持了。
  "您知道韦伯那层人怎样了结一生吗?"
  我心里想:"韦伯和我父亲那层人。"
  "在小河里呗。"我快活地说。
  "到一定年纪,他们不再有魅力,如人们所说的,样子也不行了。他们不再能喝酒,然而他们还想女人,不过他们为了摆脱孤独,必须付钱给她们,并且承受许多小牵累。他们被人嘲笑,十分可怜。他们正是在这种时刻,变得多愁善感,苛求挑剔…俄见过许多人就这样变成了穷愁潦倒的人。"
  "可怜的韦伯!"我说。
  我不知所措。这就是威胁着我父亲的结局。这是真的!至少,如果安娜不来照管他,这种结局就会威胁他。
  "您没有想到这点吧。"安娜说,带着怜悯的微笑,"您不太想将来的事,不是吗?这是年轻人的特权。"
  "我求求您,"我说,"别这样提起我的年轻。我是尽可能少地利用它,我不认为它使我有权利得到各种特权或者任何谅解。我并不看重它。"
  "那悠着空什么呢?看重您的安宁,您的独立!"
  我怕这样的谈话,尤其怕与安娜谈。
  "什么也不看重。"我说,"您知道,我什么也不想。"
  "你们让我有点恼,您父亲和您。你们什么也不想。…你们干不成什么大事情。你们不知道……你们就这样自爱吗?"
  "我不自爱。我不管自己。我也不力求自爱。有时候您迫使我把生活搞复杂,我几乎为此很急。"
  她开始哼起歌来,脸上显出沉思的神态。我熟悉这支歌,可我记不起是什么歌了。
  "这是什么歌,安娜?这叫我心烦…"
  "我不知道。"她又微笑起来,有点泄气的样子,"躺在床上吧,好好休息。我上别处继续我关于家庭智力的调查。"
  "自然,"我想,"对父亲来说,这很容易。"我在这里就知道他会说:"我什么也不想,是因为我爱您,安娜。"不管她是多么聪明,这个理由在她看来也是过得去的。我小心地伸直身体,重新把头理在枕头里。尽管我对安娜说了那些话,我还是思绪万千。事实上,她肯定说得过分悲惨了;过25年,父亲将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六旬老者,长着满头银丝,略微嗜好威士忌,喜欢回忆丰富多彩的往事。我们将一同出门,将由我来给他讲述我的胡闹行为。
  他将给我以规劝。我意识到我把安娜排斥在这种将来的生活之外。我不能够,我无法做到把她纳入其中。在这套混乱不堪、一会儿冷清悲凉,一会儿充满鲜花、响着吵闹声和陌生口音,经常拥塞着行李的房间里,我不可能注意到安娜当作最珍贵的财富带到每处地方的秩序、安静和和谐。我怕无聊怕得要死;自从我确实爱上西利尔,并与他有了肉体关系以后,对于无聊的作用,我大概没有那么怕了,我和西利尔的爱使我大大减轻了惧怕心理。但我怕无聊、怕安静仍然胜过一切。为了求得内心的平静,我们,父亲和我非要外部的动荡不可。而这点,安娜大概是不会允许的。
第二部
第九章
  安娜与我自己的事,我谈了很多,而对于父亲的事,却谈得很少。这并非因为他在这个故事里不是重要角色,也不是因为我对他不感兴趣。我从未像爱他那样爱过别人;在那时期激动我的所有感情之中,对他的爱是最深厚、最稳定、最为我所珍视的感情。我太熟悉他,以至不能有意地谈他,而且我也觉得自己离他太近。然而,正是他,我要多作些说明,以便使他的行为变得可以接受。他并不是个虚妄之徒,也不是个利己主义者。不过,他轻浮,无可救药的轻浮。甚至我也不能像谈一个不可能有深厚感情、不负责任的人那样谈他。他对我的爱不可能是轻率地产生的,也不可能视为当父亲的一般习惯。他能够因为我而受苦,在这方面任何人都比不上我。而我呢,某一天我曾产生的失望,难道不仅仅是因为他那抛弃的手势,掉开的目光?……他从不把我置于他的情欲之下。有些晚上,为了把我送回家,他大概放弃了韦伯称之为"天赐良机"的机会。可是除此以外,他也可能听任个人的意愿,听任变换无常的、轻浮的性情所支配,这点我不能否认。他并不思考问题,对于任何事物,他都试图作一种他认为合理的生理学的解释:你觉得自己丑吗?那么多睡少喝吧。同样,对于他有时感到的对一个女人的强烈情欲,他也并没有想到压下它,或者激发它,直到使它变成一种更复杂的感情,他是实利主义者,但是体贴人,宽容人,总之,非常善良。
  他对艾尔莎的情欲使他烦恼,不过还不像人们可能认为的那样。他并不那样想:"我将欺骗安娜。这意味着我没有这样爱她。"而是这样想:"真叫人烦恼,我对艾尔莎的这种欲望!
  得快点打消它,不然我会和安娜闹纠纷。"再者,他爱安娜,他钦佩她。他近些年都是与一系列轻佻的,有点愚蠢的女人来往,是她让他改变了过来。她既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又满足了他的肉欲和感受力。因为她理解他,给他提供了她的智慧和经验,以同他自己的智慧和经验作比较。现在,他是否意识到她对他的感情的真诚严肃,我还不大肯定!在他看来,她是理想的主妇,是我的理想的母亲。但他认为她是"理想的妻子",并且想到由此引来的所有责任吗?我不这样认为。我确信,在西利尔和安娜看来,他和我一样不正常。当然这是带着柔情说的。然而这并不阻止他有一种使人激动的生活。因为他认为生活平淡,便把所有的活力投入其中。
  我在制定把安娜逐出我们生活的计划时,并没有想到父亲,我知道他会自慰,就像从前发生的一切那样:一次断情没有一种有规律的生活让他难受。与我一样,真正能触及他、损害他的,只有习惯与期待。他和我,我们是同一类人。我时而寻思这是高尚、纯粹的流浪者类,时而又寻思这是麻木、可怜的追求享乐者类。
  那时期他痛苦,至少恼怒。对他来说,艾尔莎成了过去生活的象征,成了青春、尤其是他的青春的象征。我觉得他想死了对安娜说:"亲爱的,原谅我一天;我必须去那女子那儿,弄明白我不是小老头。我必须再次感觉她肉体的疲倦,以使自己安宁。"可是他无法向她启齿,这倒不是因为安娜吃醋,或十分贞洁,这方面的事难以商量,而是因为她大概在下面这种基础上才同意与他一起生活:轻浮的放荡时代结束了;他不再是一个中学生,而是一个成年人;她把一生交给他,因此他也应该规规矩矩做人,不能做个意志软弱的可怜虫,为自己的轻浮所支配。不能为这一点谴责安娜,这就像计算一样是十分正常的、合理的事情。不过这不能阻止父亲渴求得到艾尔莎,阻止他以渐渐胜过任何欲望的渴望,以人们对禁物的双倍的意欲来渴求得到她。
  无疑,在那个时期,我能把一切安排好。我只消叫艾尔莎向他让步,并找个什么借口,领安娜去尼斯或别的什么地方度过下午就行了。回来时,我们将发现父亲变得轻松,对合法的或至少一回巴黎就变成合法的爱情充满了柔情。然而也有这样一点是安娜所不会容忍的:
  她与别人一样曾是一个临时的情妇。她的尊严,她的自重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多么困难呀!……
  然而我没叫艾尔莎向他让步,也没要安娜陪我去尼斯。我希望父亲心中的欲望恶化,使他犯错误。我不能容忍安娜鄙视我们过去的生活,浅薄地蔑视曾是我和我父亲的幸福的东西。
  我并不愿意凌辱她,而是希望让她接受我们的人生观。必须让她知道我父亲骗了她,并且让她在客观上把这当作一次肉体的短暂艳遇,而不是对她的个人价值,对她的尊严的损害。倘若她无论如何希望她对,她就必须让我们借。
  我甚至假装不知道父亲的苦恼。尤其是不能让他信赖我,强迫我充当他的同谋,去和艾尔莎说话,并把安娜领开。
  我应该假装把他对安娜的爱和安娜本人看作神圣不可侵犯的。现在我可以说那时我毫不困难地做到了这一点。想到他可能欺骗安娜,并哄骗安娜,我充满了恐惧和隐隐的钦佩之情。
  在此之前我们过了一些快乐的日子:我增加了刺激父亲对艾尔莎的欲望的机会。安娜的脸不再使我充满内疚。我有时想像她将接受既成事实,我们将和地过一种既合我们口味又合她的兴趣的生活。另一方面,我常常与西利尔相会;我们偷偷地做爱。松树的气味、海的声音,与他肉体的接触。…他开始感到内疚。我让他充当的角色他极为厌恶。他所以接受它,仅仅是我让他相信,它于我们的爱情是必不可少的。这一切体现了很大程度上的表里不一和内心沉默,却并不意味着什么企图和谎言。(而我说过,单是我的行为就迫使我对自己作出评价。)
  这段时间我匆匆带过,因为我害怕反复地思索之后,又陷入一些使我难受的回忆之中。
  现在已是这种状况:我只要一想起安娜愉快的笑容,想起她对我的亲切态度,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打击我,低沉,讨厌,搞得我浑身不适,气闷心慌。我觉得自己如此接近人们称之为问心有愧的状态,以至我不得不求助于一些动作:点一支卷烟,放一张唱片,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于是,慢慢地,我的思想转到别的事情上面。可我并不喜欢这样:即不得不求助于记忆的不全和易逝,而不是与它们作斗争。我不愿承认我的记忆不全和易逝,即使是为了庆幸自己如此。
第二部
第十章
  也真怪,灾祸喜欢选择一些不相称的或平凡的面孔来表现自己。那年夏天,它选的是艾尔莎的面孔。那是一张很美丽的面孔。你要愿意,不如说它是迷人的面孔更确切。她也有一种独特的、传情的、满面堆起的笑容,就和略傻微痴的人所有的那种笑容一样。
  这种笑容对我父亲的作用,我很快就看出来了。当我们应该"突然接见'艾尔莎和西利尔的时候,我让她尽可能利用这种笑容。我对她说:"当您听见我和父亲来了时,您什么也不要说,但要笑。"于是,我发现父亲一听到这种宏亮的笑声,脸上就显出怒容。导演的角色不让我激动。我从没有露出马脚,因为当我们看见西利尔和艾尔莎在一起,公开表现出爱情关系(这种关系虽然是假装的,可是装得那么像,叫人不能不想像是真的)时,我们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他脸上的血,我脸上的血都流了下来,都被这种比痛苦更难受的镇定的意愿引得远远的。西利尔,朝艾尔莎倾过去的西利尔……这种场面叫我伤心。我和他、艾尔莎一起安排了这个场面,却不知它有如此大的力量。言词是肤浅的,有伸缩性的,当我看见西利尔的脸廓、柔嫩的褐色颈项朝艾尔莎迎上去的面孔倾俯下来时,我真愿付出无论什么代价,以使这个场面不至出现。我忘了正是我自己要他们这样做的。
  在这些事件之外,安娜的信任、温柔--我难以使用这个词语--和幸福充满了每日的生活。她专心照料我们,远未觉察到我们粗暴的情欲和我卑下的手段。我确实从未见过她比此刻更接近幸福。我曾指望她的冷漠、高傲使她本能地排除任何更紧地拴住我父亲的谋略,并在事实上除了美丽、聪明、温柔之外,排除一切卖俏的手法。我慢慢地怜悯起她来。怜悯是一种令人喜悦的感情,像军乐一样鼓舞人心,这点,别人大概是不能责备我的。
  有一个晴朗的早晨,女侍非常激动地给我带来艾尔莎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切都已弄妥,请来!"这给我一种灾祸临头的感觉:我憎恶一切结局。终于,我在沙滩上找到了艾尔莎。只见她一脸得意洋洋的神色。
  "一个钟头前,我终于见到了您父亲。"
  "他跟您说什么?"
  "他说他对过去的事极其后悔,说他那时的表现像个粗夫莽汉。这倒是真的……难道不是?"
  我认为应该同意。
  "接下来,他对我说了一些恭维话,只有他一人善于那样说……您知道,那种稍为淡漠的声调,那种极低的声音,似乎说那些话很难受……那种声调……"
  我把她从田园诗般的幸福之境拉了回来:
  "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呢,毫无目的…不过,最后,他邀请我一起去村里喝茶,以证实我并不记恨,我宽宏大量,进化了,是吧?"
  父亲关于红棕发女郎进化的观点让我开心。
  "您为什么笑?我该不该去呢?"
  我差点回答她说这不关我的事。接着我意识到她把我看成负责让她的手段成功的人。不管有理无理,这都叫我生气。
  我觉得自己被逼得没有办法:
  '谈不知道,艾尔莎。这取决于您。您必须干的事,别老是来问我,不然,人们会以为是我促使您…"
  "不过这是您,"她说,"多亏您……"
  她的钦佩的语气突然叫我害怕。
  "您要愿意,就去吧!不过可怜可怜我,以后别再跟我说这些了!"
  "可是……可是必须使他摆脱那个女人……
  赛茜尔!"
  我赶忙走开了。让我父亲干他想干的事吧,让安娜去摆脱困境好了。再说我要与西利尔相会。我觉得只有爱情才会使我消除我感到的这种恐惧。
  西利尔一把搂住我,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我带走了。在他身边,一切都带着强力,带着快乐,因此变得容易。过了一些时候,我伏在他古铜色的汗流浃背的躯体上,精疲力竭,像一个乘船遇难者一样虚弱不堪。我对他说,我恨自己。我是微笑着对他说这句话的,因为我不是带着痛苦,而是带着惬意的忍受想到它的。他没有把我的话当真。
  "不要紧。我爱你,足以迫使你与我意见一致。我爱你,这样爱你……"
  在我吃饭的当口,这句话的节奏一直索绕在我的耳际:"我爱你,这样爱你。"因此,尽管我努力回忆,却总不能清楚地记起那餐中饭的情形。安娜那天穿了一条连衣裙,是紫色的,和她的眼圈,甚至和她的眼睛一样的颜色。我父亲笑着,显得轻松:对他来说,大局已定。
  他吃甜品时宣布说,他下午要去村子里买东西。我心里暗暗发笑。我累了,因此听之任之。
  我只有一个愿望;洗浴。
  下午4点钟,我下到沙滩上,发现父亲在平台上,准备动身去村里。我没对他说什么,甚至也没有叮嘱他谨慎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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