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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蔷薇影楼

_2 乔叶 (当代)
定在桃园酒家。县城的消费,再怎么高档也不过五六百块钱,点了满当当一大桌子菜,酒要的是剑南春。很看得过去了。小丫提过想让张长河来应酬,窦新成拒绝了。如果冲的是张长河,还用得着他下这种功夫?要的就是让小丫看他的面子和本事。
  王跃生半小时后才到,还带着两个属下,司机窦新成是认得的,那两个很面熟,估计是防疫站办公室的。一问,果然是。一桌子就小丫一个女人,孤零零地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窦新成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就象扑了块海绵,暄软暄软的。
  酒过三巡,正事不提,王跃生开始讲段子。现在有人的地方就有段子,不想听都不行。说是一个年轻后生去集上卖猪娃,一天也没卖出去一只。天黑了往回赶,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就去求宿,那家只有一个女人,丈夫出去做工了,说什么也不肯开门留他,后生就说:大嫂,你让我喝口水吧。喝完水我给你一头小猪娃。大嫂一听,心动了,就开了门。后生喝了水,又说,大嫂,我实在是饿了,你让我吃碗饭,我再给你一头小猪娃。大嫂就又妥协了。两头小猪娃到手,后生说:大嫂,天实在是黑了,没法子赶路了,你就让我在这住一夜吧,我住外间,你住里间,一夜一头小猪娃,行不行?大嫂就答应了。睡到半夜,后生说自己冷,恳求睡在大嫂脚头,代价还是一头小猪娃,大嫂又同意。最后后生又想干坏事,大嫂坚决拒绝,后生说:弄一下给你一头小猪娃。大嫂答应。后生弄着,她便数着,弄到她正在妙处的时候,后生突然停了,说:大嫂,没有小猪娃了。大嫂说:没有也行,先欠着。后生说:我不爱欠人东西。大嫂说:我不要了行不行?后生说:那你不是白受了?我不落忍。大嫂说:求求你, 你快着吧,你弄一下我给你一头小猪娃还不行吗?第二天,后生原封不动地赶着自己的小猪娃回家去了。
  段子讲完,人都瞟着小丫笑。段子就是讲给女人听的,女人的反应可以增添很多趣味。但小丫不笑。窦新成不敢看小丫的脸。小丫沉默着。王跃生却把茶杯举给小丫说:“大嫂,你让我喝口水吧。”众人大笑起来。小丫只好接过去,拿着茶壶斟了杯茶。看着小丫僵着脸的样子,窦新成一面担忧,一面却暗暗喜悦着。他自己的脸则是笑得半开未开,恰如其分。
   王跃生接了茶,又道:“大嫂,要小猪娃吗?”笑声又一次爆破开来。片刻,小丫推开茶壶,走了出去。窦新成看着不对,连忙跟出来,说:“快完了。”小丫含着泪道:“我不能再进去了,你把包给我拿出来。”窦新成说:“这样不好。”小丫把脚伸给窦新成看,窦新成看见小丫的白鞋尖上已经印了几团黑灰。窦新成沉默片刻,说:“那事情还怎么往下说?”小丫说:“随便。”
  窦新成只好进去拿包。脸上苦怏怏的,心里却着实为小丫的表现高兴。小丫砸了饭局,他例行了劝阻,这都是表象。就事情本身是有些遗憾,但他真的一点也不生气。小丫没错。他知道。小丫不再是从前的小丫了。从前的小丫和人上床是最正常的事情,但现在不同。虽然她和他已经做过。深圳之夜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暗道。然而即使是有暗道,他也得费这么大的心机才能进去。那么没有暗道的人,当然连地表上的坎儿都不能过去。
  看见窦新成一个人进来,王跃生就阴了脸面,问怎么了,窦新成说她家里有事,先走一步。王跃生不再说话,碰了两边的杯子,说:“喝!”
  
  事情自然没有什么结果。窦新成给王跃生陪了两次礼,王跃生不疼不痒地敷衍了过去,两人再见面时都有些不自在。这条明路是不能走了,只有另辟蹊径。当然办法总是有的,主管防疫站的那位副局长和他关系不错,可以用他压王跃生一下。窦新成打听了一下,那位副局长父亲重病,回陕西老家去了,等到老家的事情处理完,估计还得一两个月,等他回来,这事也就是一句话。于是就这么拖着,拖着,一日日地拖下去。窦新成突然觉得,其实自己的潜意识里,就是希望办不成的,就是希望拖下去的。甚至从他开口向王跃生讲情的时候,在最深层的意识里,他就希望王跃生是拒绝的。
  他给小丫打电话,要小丫过来。小丫问:“什么事?”他说:“还是那事。你知道那顿饭吃的不行,我们还得再商量一下。”小丫放下电话,告诉张长河。张长河有点儿酸涩地说:“他还真上心呢。”小丫说:“要不然你去?”张长河说:“人家又不是对我上心。”小丫说:“对我不是对影楼?对影楼不是对你?”张长河笑笑,不说话了。
  小丫当然知道这个电话的含义。还是在那栋楼里,他们先是坐着,然后他把她抱起来,上上下下地摸索着。暗红色的窗帘透着幽然的火焰,皮肤噼劈啪啪地闪着微光。仿佛是在暗房里。他们在对方眼里幻化成一张张的底片,面目模糊,然而这真的比往昔的几次还好。他们都觉得。小丫的身体里充满了安全和放纵共享的浓烈。以前天天顿顿是盛宴,但真的也伤胃伤肝。现在,家常的粗茶淡饭已经把她调养得再好也没有了,重温着这道盛宴,就有一种格外的鲜辣和迷醉。更何况,历史无须回避,现状不用伪装。在这些时刻,他和她都是最自由的。
  他吻住她,看见她脸上点点的雀斑和黑头,她当然也看见了他的的皱纹和白发。远远看着洁净的容颜,居然搁不住这样近细看。但也不脏,她的丑和他的丑尽情碰撞,她沉闷已久的野性的美,在这间小楼里,在沙发,厨房,浴室,地板上摄人心魄地辐射出来,妖精一样自由,魔术一样无理,同时也亲切无比,意味深长。
  静下来很久,穿好衣服,小丫问:“到底什么主意?”窦新成说:“这事得给局里主管的副局长说一下。”小丫说:“那你就说。”窦新成沉默。他是当然要说的。只是他不对她说,怎么能见到她呢?
  隔了一周,小丫打来电话,说防疫站的催款单下来了,罚款已经涨到了两千,还有滞纳金两百。说是每拖延一天就加一百。小丫的声音并不急切,象一只悠悠飞的小鸟。窦新成说:“你拿来那张单子,让我看看。”
  还是那个地方。单子看过了。也就是一张鲜红的单子。单子的红映在小丫手里,把小丫的胳膊都衬得生动起来。这红是春天缠绵的花香,一圈一圈地绕住了窦新成的胳膊和腿。一切又开始了。他们真是有些疯狂了。在电话线里,小丫每次都能感受到流淌过来的滚烫的欲望,但她还是来了,要了。她想来。她想要。她的身体记起了以前的放荡和快乐。记忆是涨潮的海水,来得那样狠。一都来得那样狠。他们以那张罚单为秋千,这挂鲜红的秋千,让他们在上面摇来摇去,飘飘欲仙。
  
  有一次,他把她约到了邻县的县城。他说那位副局长真的很快就要回来了。真的,很快,他说。他的话里流淌着湿漉漉的伤感。他上午去省里开会,下午回来时逗留在中途的县城。那个县城离东水县城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在一家旅店里,他们见了面。
  见了面也还是做。或许因为是换了地方,有新鲜感,或许是觉得越来越临近最后,他们都全力以赴,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爱在这个时候做完。小丫觉得不但深圳的日子是梦,连现在的日子也都是梦了。这梦象一个剥了皮的水果,过滤掉了包裹着果肉的酸涩果皮,直接进入了怡爽的内核。也象一杯鲜柞的果汁,只要她噙着吸管,就可以尽情地啜饮。然而她又觉得,这都是奢侈。小小的奢侈让她愉悦,稍微多一点的奢侈就会让她恐慌。她不想让自己恐慌。
  以后我们别见面了。小丫说。
  住那么近,不见面怎么可能?反而让人起疑心。
  我是说别再这么见面了。
  窦新成拍了拍小丫的头。他们相视而笑。小丫靠在窦新成怀里偎依了一会儿。
  得回去了。再晚孩子要闹瞌睡。小丫说。
  他们穿好衣服,走出旅店,这一次,他们肩并肩走在了暮春的黄昏中。氤氲的路灯下,他们有一没一地拉着家常。随便从什么商店或者影楼的落地橱窗看去,他们的背影都有那么一丝甜蜜和妖娆。于是,看到这两个男女走过,有人不由得将脸贴在玻璃上,把鼻子压得很扁很扁。他看见,窦新成和刘小丫的身影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交叠的时候他们象两个恋人。分开的时候他们象一对兄妹。
  
   十
  
  冯玉娟来找小丫的时候,神色象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她说:“找个地方说说话。”小丫的脸色有些诧异,心里却不惊奇。她早已经不习惯呈现出特别的表情了,对很多事情。但该诧异时还是必须要诧异的。她说:你是谁?冯玉娟说:我是窦新成的爱人。小丫就笑了,说:嫂子,找我有事吗?冯玉娟仍然收着脸说:没事我不会找事的。小丫说:那你就说。冯玉娟说:在这儿不能说。小丫为难道:今天长河去省里修相机了,明天才能回来,就我一个人张罗,实在没空。冯玉娟说:我等你。小丫前前后后不知所以地忙了一会儿,把孩子送到隔墙的童车店里,请人家帮忙看着,就关了门,和冯玉娟走了出来。她们默不作声地走着,走着,冯玉娟一直把小丫带到那座小楼前,小丫站了站,说:嫂子,你到底有什么事?冯玉娟说:别叫我嫂子。你上来。
  楼梯很暗。小丫走得很小心。这样小心的姿态也好,仿佛是第一次来。进了屋子,小丫四处打量,她以前确实没这么留心打量过这个屋子。木格窗户,方格沙发,一些绿色的小漆凳规规矩矩地排在一起。小漆凳蒙着灰,沙发也蒙着灰,地上的灰和每一件东西上的灰连在一起,灰质细腻。冯玉娟把窗帘刷地拉开,灰尘一下子飞舞起来,飞得很是活泼浪漫。小丫捂住了嘴。她怕自己会咳出声来,惊动了这些原本就没有睡去的灰尘。
  她们对坐在沙发上。小丫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和窦新成在这个沙发上做过爱,她似乎想验证一下做爱的气息是否还留在这里。冯玉娟说:很熟悉吧?小丫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不懂。冯玉娟说:有人看见你和窦新成来过这里,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小丫想了一想,说:是。我是来这里找过朋友,不过没有见过窦科长。小丫以前确实辗转听说有一个小学同学住在这里,不过要见面恐怕也认不出了。冯玉娟说:你们是一前一后来,又一前一后走的。小丫淡笑道:一前一后的人恐怕就太多了吧?冯玉娟道:窦新成都承认了,你还嘴硬?
  小丫微微苦笑着,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承认的。那是他的事情,和我没关系。在江湖这么多年,她也炼出了几条拿得住的真理,其中一条就是对某些事情必须咬紧牙关,不到最后就不能松口。——到了最后也决不能松口。
  冯玉娟沉默了一会儿,从床头柜里拿出了那只黑胸罩,说:你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小丫几乎要笑出来,说:那不是我的。冯玉娟说:那是谁的?小丫说: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冯玉娟说:你试试,不是你的你戴上就不会合适。小丫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不试。冯玉娟说:你不敢。小丫说:这和敢不敢没关系。我没必要敢,也没必要不敢。
  小丫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冯玉娟拍着裤子,一下一下,说:我知道你不敢试。窦新成什么都对我说了,是你勾引的他。你是个狐狸精,婊子。
  小丫走到门边,又停下,回头冷冷地看着冯玉娟,说:你说什么?
  冯玉娟又重复道:他说,你是个狐狸精,婊子。
  小丫就走回来,走到冯玉娟跟前,脱下上衣,露出白皙的胳膊和秀气的肩胛。虽然生了孩子,她的肚子却还没有起来。胸下面的地方瓷实实的。冯玉娟看了一眼,小丫故意脱得很慢。她任她看。她把随身的白胸罩扔到沙发上,把那只黑胸罩拿起来,打开拉钩,由胸前围到身后。然后她把两只手都插进腋下那截带子里。带子松松的。两只乳房好象两匹太想撒欢的小白马驹,随时都会跑出宽宽的栅栏。
  小丫说:你看见了?
  冯玉娟不说话。她依然拍着裤子,一下一下。
  小丫换好衣服,再次走到门口,回头说:看你大我几岁,是个嫂子,窦大哥也帮过我的忙,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是今天的事情你不占理,如果再有下次,我们都别想有脸。我要你知道。
  楼道里越来越暗,小丫的眼有点花,她很小心地一格一格走着,告诉自己千万别崴了脚,可快到一层的时候,她还是踩空了。在踩空的一刹那她抓紧了栏杆,使劲撑住了身体,听到“啪”地一声轻响。
  她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着,一步一步挪出楼洞。她的心突然很静很静。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冯玉娟会出来追她。这样的慢很适合此时的心情,还有疼。其实疼也不是疼,只是慢。慢也不是慢,只是疼。一户人家晾晒的床单被风吹起,清爽的方格子掠过她的脸,有一股好闻的肥皂香气。她甚至能辨出,那是东水县自己产的“碧玉牌”。
  走了一会儿,她有些累了,在一个街角的石头上坐下来。突然,黄昏的路灯一下子全部亮起来。小丫仰视着那些灯光,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些灯光很柔软,象婴儿刚刚洗浴过的头发。那些灯光也很直率,象街头女郎刚刚染过的彩发。以前,在深圳的时候,每每流行什么发式和发色,她和姐妹们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橘黄,深灰,大红,浅绿,全染过。这些头发的名字也怪得要死。她曾经染过一个发型,叫“维多利亚大道”,染了之后每逢别人问起,大家就会笑做一团。还有一个姐妹染的是“非洲丛林的家”,她们见面就互相拿着对方的头发取乐,怎么也不明白发型的名字和发型有什么关系。这些名字会让她们兴致盎然地研究一两个月,直到换成新的发型。
  那些名字,她到现在还不明白。可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处吧。那样的时光,那样没心没肺的轻快和欢喜,也只有在那里。她们为地摊上的一条便宜项链高兴,为大商场一件打折的靓衣惊叹,为客人们多给的小费得意。客人们带来的意趣当然不仅仅是钱,也不仅仅是身体,有的是在钱和身体之外。她喜欢做过之后躺在床上闲话的时刻,听他们说顺口溜:“为叉生,为叉长,为叉奋斗挣银两。吃叉亏,上叉当,最后死在叉身上。”叉就是女人的那东西。听他们形容男同性恋是“拼刺刀。”她问:“女同性恋呢?”那男人说:“就是拍大镲。”小丫失笑:镲的中间可不是凹下去的么。
  当然,客人带来的决不不仅仅是这些。无论怎么说,到底,小姐还是小姐,男人还是男人,生意还是生意。有晴天,就有雨天,有好时候,就有坏时候。客人中什么货色没有啊。有的不用脱衣服就知道他们不是善茬儿,趁早就辞了。有时是脱了衣服也不敢做。有的人东西太大,做长了会疼。那就得找个借口出去,换生过孩子的人来接。有的人东西上面有暗昧不清的斑点,很可能就是有病的,或者病了自己不知道,或者是病还没好就忍不住的,或者知道自己有病故意来这种地方报复传染的,那就得想办法打发走。有的人能力非常强,做的时间长而且力度大,这样最好在做过一次之后劝他玩双飞。多一个人对付他,自己的身体就会少吃些亏。有的人不怎么做,就是看个没完没了,过眼瘾你还不能轻慢,陪出一副爱情的模样作秀,临了听他骂贱货。有人会突如其来要求走后门,有人喜欢用手狠抠,除了这些,还要防着他们拍照,留意他们录音,有时还得留心听他们偶尔嘟囔出来的奇怪的音符,这种客人一般都不怎么正常,往往是暴力实施的前兆。好不容易生意完了,还会发现有人给的是假钞,有人趁着去接电话溜掉……
  五年里,她的日子还算平安。要是不回家,当初她一定还能做下去。凭她的条件,就是放到现在也不至于站到街边吃几十元一次的“快餐”。她决定洗手,也是有些凑巧。先是母亲病了,是一般上年纪的人患的心脏病,不怎么严重,可她的心还是跟着有些慌。后来一个小姐妹也得了病。不是普通的病。是爱滋病。那个小姐妹是湖南人,身材很玲珑,喜欢吃火锅。她的症状开始只是舌头两边有些白,大家都以为是吃火锅吃的,没怎么在意。她也忌了口,吃了一些消炎药,可怎么也没吃下去,后来连舌头中部也开始发白,她烦恼极了,说着惯语“搞不赢”,去了医院,到了医院就没再回来。
  有一段时间,小丫总觉得这件事情是假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口腔里的一个小毛病怎么就成了爱滋病呢?这件事情以后,她们都去查了查,没事儿。仿佛凭空捡了一条命,那天晚上,她们去外面喝了酒,酩酊大醉。一路唱着歌回去,把夹杂着东西南北中方言味道的醉话涂了一条街。她忽然觉得太倦了。第二天就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票。
  是她自己想要这种安稳日子的,是她想要回来做贤妻良母的。
  她该认这个命么?
  崴了脚的刘小丫就这样坐在街角的石头上胡思乱想。这是她从小到大熟悉的城市,可她却有些迷惑,弄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远处一团朦朦胧胧的蓝光。那是她的紫蔷薇影楼,那是她的家。只要她伸出手,仿佛就可以抓到那团光。可是她没有伸出手。她坐在那里看着她的家。她的家,离她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十一
  
  窦新成刚刚逛了一次药店。本来只是想买一些喉片的,顺便也看了看别的药,打发完了他,穿着白大褂的售货小姐无精打采地看着电视。当他走到夫妻用品柜台时,售货员象吃了兴奋剂,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快步跟上,低声问:要不要试试新货?好着呢。窦新成下意识地看看周围,没有别人。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笑道:什么货啊。售货小姐说夫妻用的药。名字叫“倍柔情”,说这是一种新型的高级润滑剂,采用的是国际流行的水溶性膏体,原料是进口的天然保湿精华素,晶莹透明,滋润爽滑,能显著提高性爱时的敏感程度,增强快感,延长时间。还安全可靠、容易清洗,符合人体自然温度和女性阴道的PH值。
  看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说起来头头是道,脸一点儿也不红,窦新成就想逗逗她,便说:你试过?售货小姐说:我还没结婚呢。窦新成说你怎么就知道好着呢,还是新货。她说有顾客反应啊。窦新成又问:什么顾客会给你反应这个?他们怎么反应的?以为可有些难住她了,没想到小姐说:他们的反应不是说话,就是一盒一盒地接着来买。要是没用他们能这样吗?
  在酒桌上,一边把这事讲给一同吃饭的人听,窦新成一边叹气:可惜了这位小姐的热心,我还没到用这药的时候。以前不行的时候他从不说这个,现在他说起来就不用再有什么忌讳,甚至还有一种心底无私天地宽的爽朗和辽阔。
  正笑着,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是刘小丫。他走出包间,听见刘小丫“喂”了一声,细细的,象根丝线。他感到一股流火顿时从心脏左边飞了出来,同时又从右边飞了进去,把胸膛烧出一个小炉。
  小丫说:忙吗?一会儿我们见个面吧。这是刘小丫第一次主动提出约会。窦新成一阵惊喜,然而还是要本能地作一下态,便沉吟道:让我想想。……行。
  小丫说:你来我家。
  你家?窦新成的惊喜顷刻间无影无踪。
  长河不在。明天才回来。小丫说。
  带着微醺,窦新成来到了小丫的家。小丫家独门独院,两间小楼,门虚掩着,窦新成进来,关好门,看见小丫坐在客厅里。他问孩子,小丫说睡了。央视八套的电视剧叽里咕噜地放着,演员们表情苍白,象一堆煮得太熟的菜。窦新成想靠着小丫坐下,小丫的眼睛却是冷的。他寒了寒,在最近的沙发上挂着,看见小丫的脚上贴着膏药。
  脚怎么回事?
  小丫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他等着,等着。突然,小丫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赶忙伸出手去扶她,她却朝他直奔过来。他往后退着,她往前跟。象一个学步的婴儿执意要投入他的怀抱。——不,她不是投,她是撞。她拼命地撞向他,这是非常有力道的撞,是死一样的撞。窦新成能感觉到她撞来的风声。可他不敢躲闪。他怕她会撞到墙上,头破血流。他就那么楞楞地贴住了墙,任刘小丫撞。小丫的头发纷乱地甩在他和她的胸前。小丫一下一下地撞。撞。撞。
  然后窦新成抱住了她,开始说话。在窦新成的话语里,小丫突然哭了出来。她抽着肩膀,窦新成把手伸过来。小丫的泪滴在他的掌上。泪水那么小,那么孱弱,把那些日子那些脸碎成一块一块,又粘贴起来。她哭着,哭着,哭得一塌糊涂。她从没有这样尽兴地哭着。以前和姐妹们在一起时,她常常没有氛围哭。和客人们在一起时,她没有常常心情哭。回到老家后,她常常没有理由哭。找个哭的时候,居然是那样难。
  哭完了,事情也很快讲完了。一时间,窦新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有没有说那句话?小丫问。
  哪句?
  那句。
  没有。窦新成明白了。
  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除了你还有谁!小丫歇斯底里地喊。喊的时候,一种别样的快感冲进她的心里。她相信窦新成没说。她知道自己这么喊是在任性,是不讲理,是在撒娇。可这个时候,她就要对他这样。她也只能对他这样。
  我真没说。
  你没说她怎么会知道?!
  窦新成看着小丫,这么俊秀的一张脸,却是玻璃一样地弱和脆。
  所有的人骂女人都喜欢那么骂的。他说。
  为什么要那么骂?为什么?
  窦新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说,你说!你说!小丫晃着他。
  不许他们这样骂!不许他们这样骂!不许!不许!小丫晃着他,蛮横得象一个孩子。
  在晃动中,小丫看见家里的一切都旋转起来。沙发,茶几,餐桌,钟表,瓜子,梳子,奶瓶,电话,窗帘,……她就奇怪:自己在摇着什么?自己怎么会和这些东西在一个房间?又怎么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他和她这么近,真的有这么近吗?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刚强精明的女人,是一个千层油百层水泡透了的女人,可晃着这个男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过是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滚过来,滚过去。
  窦新成任她摇着,摇,摇,然后静下来。他说:小丫,没事儿。
  小丫看着他。眼里的波光象湖水一样,迎着黯淡而安稳的天空。
  
   十二
  
  窦新成的话是有谱儿可靠的。冯玉娟不笨,可是也还赶不上他和小丫。她一定是听了别人的闲话,心里又没有什么主意,才会这么连警告带咋呼地去找小丫,要是有底儿肯定就闷不声儿地捉奸了,还会去打草惊蛇?小丫牙关咬得紧,给他留的余地太大了。
  回到家,他把旧书里藏着的处方和病历都找了出来。以前生怕冯玉娟看到这个,现在却象捧着荣誉证书。还有那些没吃完的药,统统倒在桌上,象是一堆小小的奖杯。冯玉娟听见他回来的响动,就一直腻在卫生间里。他本来要喊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喊。他倒了杯茶,慢慢地喝着,等卫生间的水声响了又响。半个小时后,冯玉娟终于出来了。问他今晚在哪里吃饭,他说:我刚才去刘小丫家了。
  冯玉娟不说话。
  窦新成说:你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冯玉娟半天道: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窦新成点了一支烟,说:你来看看这些东西。
  冯玉娟走近前,就看见了那些东西。冯玉娟看到那些东西就怔住了。许久才说:那只胸罩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为了治病?医生说可以用女人的东西刺激刺激。其实也没什么用。后来想给你拿回家,忙三倒四就忘了。
  真的有人看见你和她去过那栋楼。
  谁?
  冯玉娟嗫嚅出一个名字。
  是一起出,一起进的?
  冯玉娟不吱声了。
  那我往后还不敢去逛商场逛公园呢。那么多女人和我前脚进后脚出,我还过不过了!窦新成把茶杯摔到地上,冯玉娟不由得一哆嗦。这哆嗦让窦新成更加沉着起来。他不再说话,洗完了就翘起脚在客厅里看电视,不知道看了多久,睡着了。忽然感觉有人给他盖东西,他闭上眼睛,继续睡。这样睡到第三个晚上,冯玉娟终于说:你说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冤枉了人家还不算,还害人家崴了脚。改天我们得去看看她。不能白让人家遭罪。
  冯玉娟沉默。
  去不去?
  去。
  
  去的时候,他们也没买什么东西,但人到就很有面子了。张长河慌慌张张,喜气洋洋,跑前跑后,倒茶端水。冯玉娟和小丫不自然了一会儿,说着大米小米青菜萝卜换肤霜护肤水,孩子又在前面调停着气氛,很快就熟亲起来。女人和女人之间就这点很奇怪。能迅速地翻脸,也能迅速地和解。翻脸的速度与和解的速度几乎一样快。
  冯玉娟的手一步不离地粘着孩子。
  几岁了?
  快三岁了。
  几月生?
  六月二十。
初一十五不算硬,生到二十硬似钉。这时辰还挺硬,得认个干亲。
  可不是。早就说要认个干亲,还没顾上呢。
  要不,认到我跟前吧。我们孩子也上大学了,身边没个孩子,还挺信信的。我平常在家里没事,常把他接去玩玩,也不那么冷清了。
  我们门槛儿低。
  什么低,什么高!
  下个月就是孩子生日,那我跟长河说说,可就准备认了。
认得备礼。你打听一下得备什么礼。
  听说是得找一百个铜钱,用红线缠好。再用五种颜色的线捆好五种树枝。夹竹桃,柳树,杨树什么的,都行。还得买把锁。供飨是我们这边儿备的。
  好。冯玉娟举着孩子:叫娘!
  
  认亲那天,也是在桃园酒家吃的饭。饭后回来举行仪式。点了香,跪了礼,孩子手拿着新锁,窦新成上去把锁锁住,冯玉娟拿着五色枝轻轻地打到孩子身上,一边说:“杨柳枝,三尺长,锁住俺的小儿郎,锁住儿郎长成树,锁住儿郎长成梁……”
  完了事,大家都松了口气。女人和女人说话,男人和男人说话。解放了的孩子跑进跑出,上天入地。看见院子里的树上停着一只鸟,他叫了两声,想把小鸟吓跑,可是小鸟根本不理他。他想起了姥爷特意给自己做过一个大弹弓,这弹弓可是专门打鸟的。他连忙来到里间去找。他记得自己是把弹弓放在一个抽屉里的。可找来找去,怎么也没有。他就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找。在一个抽屉里,他看见了一件东西,黑黑的,光溜溜的,一堆奇怪的带子,鼓起来的圆球球上还绣着两朵漂亮的黄花。他忽然想,这个东西这么黑,一定也能把小鸟吓跑吧。他就偷偷拿出来,在院子里寻到一根长竹竿,把这个东西一圈一圈地绕到竹竿头上,然后,他高高地举起来,朝树上的小鸟捅去。小鸟扑棱棱飞走了。
  他得意极了,高声喊:胜利!胜利!
  屋里的四个大人都静下来。他们一起向窗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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