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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纸灯笼(乔叶)

_4 乔叶 (当代)
于是,在同龄同性的人群中,缺乏相亲相近的理解和交流,便渐渐造就成为我一种痛楚的骄傲和孤独的遗憾。也因此,一个人就学会了沉默,学会了独语,学会了发现男人、欣赏男人且和男人交阚友。
男人,终归与女人是大不一样的。有时,我就奇怪地望着他们想,他们怎么生来就一种性别的高姿态和优越感呢甲他们为什么不像女人一样那么琐屑那么小气那么狭隘呢?他们怎么就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恢宏气势和运筹唯幄决胜千里的深远机谋呢?怎么就有扬眉舞剑义重千金的大侠心性和破衣旧履仍视节如命坚信诗书满腹气自华的洒脱风骨呢?而当他们面对所爱的人时,心里又有着怎样深隐的蜜语、无邪的浪漫和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脉脉温情呢?!
我所交的那些男性朋友,有的个性独特别致,有的处世成熟练达,有的才情机敏灵慧,有的品格优秀纯正。即便是最普通最平凡的那些人,也能让我感觉出一种不同于女人的深厚的善良和美好。我喜欢和他们一起以茶当酒划拳取乐,喜欢看他们穿着绽了线的破.球鞋和带有墨水点的脏衬衣在细雨漯漾的球场上呐喊奔跑,喜欢在烛光摇曳中倾听他们密封已久的往事,喜欢他们抱着吉他轻轻地唱,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而他们对我亦是十分知音。在学校时买菜打饭他们必定义无反顾地冲锋在前,遇到冰淇淋糖葫芦之类的请客也幽是这些打肿脸充胖子的穷汉买单,受了委屈哭哭啼啼向他们倾诉却搁不住^他们的鬼脸逗乐,考试时他们纵横联系我则左右逢源必定门门过关......前几天我在电台直播节目,两三天后他们途来四盘录音带。而我在乡下的偏僻学校教书时,他们隔三岔五便来朝拜,这个带两只小狗,那个采一束野菊,还有的大清早擂我的门叶子,我昨晚梦见你病了,你还好吧争
当然,这些只是生活里一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最重要的是,我和他们在心灵上有一种奇妙的默契和共鸣。我越来越深刻地发现,男孩子们的眼睛和心灵往往能够超越女孩子虚华矮小的空间,他们翅膀的方向直指着蔚蓝的广阔的天空,他们可爱的呓语和狂想充溢着一种自然的野性的生机与活力,又不乏最原始最本真最动人的爱心与柔情......
往往和许多女孩第一次接触时,我就准确而遗憾地感觉到她们像一块块清浅薄脆的彩色玻璃,而那些陌生男孩给我的感觉则像一篇小说精缩的序言或一本密度极大的刚刚打开的书。渐渐地,我就总是习惯性地去琢磨男孩子们的情态言行,揣摸他们的思维系统和内心世界,从而为我单纯贫瘠的人生履历增加一些.深度广度和厚度,让自己更多地具有男人中最精华的风格和品质。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因为我知道,女人需要男人就像男人需要女人一样天经地义。更何况,我只是欣赏,只是喜欢,并没有滥爱。我尊重男人,也同样尊重自己宝贵的至真至纯的爱情。
没有哪个女人不沾点儿水性。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贾宝玉真不失为女孩子们从古至今的第一须眉知己。我是清凌凌一泓水,映照着男人蓝盈盈的一方天。我不是杨花,更无须扬花,便自有一番风景在胸中成锦。所以,那个夜晚,我对杨说,杨,我只是你这株白杨的心中花,而不是只会扬花的那种杨花。我只是水性太重的一泓水,而不是落花流水两无情的冰河水,你懂吗,傻瓜?
阳光的故事
他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的那天,我穿着一套纯白的裙子,里面套一件蓝色低领衬衣,很洁丽地坐在那里,上课铃响,他推门而入,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西服,亦是低领衬衣,不注目但很入眼,看见我,他怔了怔,我朝他微笑了一下,他没笑。走上讲台低声说,我姓周。然后在黑板上挥出两个大字,色彩。又低声说,今天我们就讲这个。接着亦是低低地讲述说,任何色彩都不是单纯的,她们所蕴含的意义也必然是多重的。红色热情而又残忍,蓝色宁静而又凄寒,绿色蓬勃而又喧嚣,灰色淡泊而又死寂。每一种色彩都相当于一个文学词语或一个音符,她们完全可以用来写诗或歌唱,关键看人们赋予它们怎样一种灵魂和思想。这一节课很多人都昏昏欲睡,我却感到如水的清晰,下课后我跟着他走出教室,您忘了布置作业。
你是美术科代表吗?。他头也不回是的。
你的任务很轻松,我的课永远也没有作业,你叫什么?
他停下来,上一位美术老师就是因为你经常当众纠正他的白字才恼羞成怒调到行政科的?
赶走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你为什么朝我微笑?
这是我的权利。我生硬地回答,我很少向人微笑,除非我认为他能理解我的笑容。
他温和地笑起来,我也是。
第二次上课他讲的是坛子的美感,深刻而精彩。下课后我向他要教案看,到办公室来拿吧。他说。到了办公室,他泡了杯茶让我慢慢地品,我突然醒悟过来,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教案?他作了个鬼脸,好老师是从来不备教案的。我们俩像小孩子作了个心满意足的恶作剧似的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我们都默默地坐着。上课铃漫长地响起来,他叹了口气,你不像个高中生。
心灵和外表有时候没有必然联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我很喜欢山上一种叶形很美的野草,经常将它们插在罐头瓶里放在课桌,偶尔也送一束给他。有一次他领着我们到山上写生,人群很散落,我和他坐在一块梯田边,他随手采了一把那种草,问,这草叫什么名字。
枫叶蓝。
这是你的名字。
我看着他。
这草本非枫叶,你取名枫,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枫叶色红,你取名蓝,红蓝相融虚实相交而为紫,紫色高贵脱俗,所以你必孤寂;紫色又是淤血的颜色伤痕的颜色,所以你必忧伤。总之你虽有青春表面,却掩饰不住一个理想主义者固有的悲哀。我泪如泉涌,逼问,你呢?你呢甲l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是。他说。 后来有隐隐的风声吹动,说我与他如何如何,好丽友细究穷研地问我,我突然感到一种撕心裂肺地疼痛,狂喊道,有的有的!只是还没有萌芽就被杀死了l说完就不顾一切地去找他,他正站在走廊上,看见我,就镞穗嚣雀哗想告诉你一件事。他静静地看着我,把一只手伸过未,这是什么?
手。
手里是什么?
阳光。
阳光是什么颜色的。
无色。
赤橙黄绿青蓝紫。你该学过物理上的三棱镜析光原理,这么丰富的色彩融合起来就是如此单纯的阳光。
我默默地盯着这只手。
有时候我们只需要单纯的东西。我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毕业前夕,我请他在纪念册上留言,他简洁地勾勒出一束枫叶蓝的轮廓。
再见,他笑着说。
再见,我也笑着说。
那年我十八岁。
独行的风筝
文明越来越发达,连一个孤独的机会似乎也没有了。
那天在菜市街买菜时,我不经意地瞥见一个小店的门前挂着一排彩色各异的风筝。禁不住心中一动,想象着阳光很好的日子,清朗的风吹拂着面颊,裙裾轻扬、长发飘飘,湛蓝的空中飞翔着一个彩虹似的梦......我是个极情绪化的女人,经常萌发一些可笑而狂妄的冲动,只因这一瞬间的回眸而牵引出的明媚情景,竟兀自感动起来,很自然地买了一只。
6块钱,不贵,一些怡人的清欢和钱其实没有太大联系。把风筝和蒜苗、香菜都放在小篓里,现实与浪漫便在这方寸之间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了。
第二天便是大周末,天气很好。风爽劲清朗,云淡远柔洁,天蓝得极彻底,简直可以洗心。
离家不远有一条刚刚修成还未通车的高速公路,公路两边都是碧绿的田野,是放风筝的好去处。我换好衣裙,拿着风筝正欲出门,迎头碰上妈妈。
怎么不和小杨一块去甲吵架了?
没,我淡淡地说。我就想一个人。
连对象都谈了,一个女孩子家,还这么疯疯癫癫的!
我咬咬嘴唇,没说话。谁规定女孩谈了恋爱就必须和男朋友一起放风筝。一个人难道连放风筝的自由都没有么?我偏要一个人放风筝。
来到公路上,试了试风力,我开始升线。正忙活着,一个悦耳的童音传过来,姐姐,我也要放风筝!一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趴在路边的土坡上,手揪着几根枯草。我把他抱上来,你在这儿干什么?。
玩。怎么一个人玩。
你为什么也是一个人玩?
我大笑起来,拧拧他的耳朵,你叫什么?
臭臭,他认真地解释。因为我有臭屁股和臭脚
我凝视着他浅蓝的眼睛。天使般的眸子啊。我拍拍他的脸,来,臭臭,我俩一起放风筝一风筝飞起来了,越飞越高。我和臭臭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喊,像两个快乐的疯子。风筝,飞口巴。风筝,飞吧!天上多好啊,没有尘土,没有栅栏,没有围墙,没有陷阱,只有风,只有云,只有鸟儿和天。
臭臭!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谁叫你来的?!一声厉喝,我和臭臭停下来。一对年轻夫妇走过来,少妇边训斥孩子边怀疑地看我,不无恶意,现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臭臭,你怎么可以随便跟人乱跑呢?
我是什么人?我问自己。忽然觉得辛酸而疼痛。我默默地看了看这一家人,拽着风筝慢慢走远,有什么好说的呢?和妇人骂街不成?
过了一会儿,身后又晌起男人的声音,对不起,她没修养。
你快走吧,我无奈地苦笑。让她看见还以为我把你也拐跑了呢!
我倒真希望畿这样呢,他望着天上飘动的风筝说。人要是个风筝多好啊,就可以逃出牢笼了。他的话语里充满一种演员道白似的真诚的痛苦和矫情的感叹。这种男人我遇到过一打。
那你干嘛还结婚?
糊涂呗。一想起这事我就后悔得要命。
每见到一个跟我一样的女孩子你就会糊涂一次,你不断地后悔得要命。可你回到家照样幸福得要死。我讨厌你这种专骗纯情少女的劣等男人,我小心翼翼地抖着线。你比你的妻子更没修养。
天地苍茫,只有我一个人和越飞越高的风筝。心里渐渐地安静下来。一个人,多好。
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不知何时走过来。他母亲的儿子,他儿子的爸爸,他妻子的丈夫,可对我来说只是个过客。
美丽的过客?小杨酸酸地说。看起来那么亲热。
现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你不要太单纯,容易受骗。
我只是默默地收着线。我一来你就没有兴致了吗甲我知道你总是在敷衍我,做什么都不想让我参与。
我的头都要炸了。
我还有没有独立行动的自由甲我无力地问。
那我呢甲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甲他狂躁地喊。将来我们要共同生活,和你结婚的人是我!
不一定。我无奈地看着他,感到一种深深的隔阂和刻骨的悲哀。
好。他终于迸出了一个字。
风停了,风筝再也飞不起来了。就像我的心,似乎只能飞高一时,更多的时候,它被一圈一圈的线盘根错节地缠绕着,把持着,那么难以解脱和超越。
这是风筝的悲剧。也是我的悲剧。万家灯火。我挟着风筝向家走去。
人生定格记
那年夏天,高考落第。
一个闷热的下午,我正百无聊赖地躲在房间里摆弄一架破相机,妈下班到家,劈头就问,买菜了没?做饭了没?干嘛哪你?
想干嘛就干嘛。我没好气地说。
哟,养这么些天养出个小姐脾气了,你还有理了呢。本事不是在这儿使的,能不能给自个儿挣碗饭吃还不一定呢。
血呼地涌上了脑门子。
走着瞧!我掷地有声地撂下这句话,拎着相机出了门。
我没有想到,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储蓄一笔千金不换的人生体验,这种体验慢慢流溢出的潜值让我终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受益无穷。
相机里只有一卷黑白胶卷,这就是我当时全部的家业,我清晰地认识到,我必须靠它而生存。混混沌沌地出了市区,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当我看见远处田野的尽头安卧着一座绿树掩映的小村庄时,我停下来。冷静地思逞着怎么用这架破相机来养活自己。
我找到了一根小木棍、一张硬纸片和一条细绳子,捆捆绑绑地把纸片固定在自行车的前方。万幸地在口袋里找到了一支圆珠笔,在纸片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两个大字,照相。也许这是世界上最粗劣的招牌了,可这就是我人生之旅中打起的第一块招牌。
然后我苦苦寻思着该怎么吆喝,其实我除了在家和妈顶嘴时是大嗓门外,素日里还算是一位嘤嘤淑女。这可怎么喊呢甲我张了几次嘴,没发出一个音,我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音域和音质的问题,关键在于勇气和胆量。
肚子。咕咕4地叫起来,生意再不开张,我可就要患肠鸣症了。我一横心,蹬上车向村里奔去,我发誓一进村口就开始喊。可真到村口时,我又踌躇着停下来,我真的犹豫了。
你卖什么呀?桥头上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正在往河里扔土坷垃玩,看见我的招牌,好奇地问。
我......我照相哩。
噢!噢!照相喽!照相喽!她高兴地拍着手一蹦一跳地往村里跑,妈!妈!我要照相!
照相喽!照相喽!我低低地摹仿着小女孩的口气喊了两旬,突然捂住耳朵,挣命般地大吼道,照一相一喽一街上很快聚起了一群人,把我围起来,你一句他一句地议论起来。
哟,还是个姑娘哪。
小姑娘也蛮有本事的嘛。
喂,小师傅,你这生意什么价呀?五角钱一张。
太贵了,人家都是三毛钱一张哩!那,那就三毛吧!我有些不知所措。人们。轰地一声笑起来。
黑三你这个死油皮子,人家可是个实诚人哪。有人骂道。
最后,我的第一笔生意以每张四角钱成交。先付半价。虽然只有五个人照相,但这个开端所包含的意义远远超越了手中那一块钱。
暮色四合时,我已经串了三个村庄,给十三个人照了相。我在第三个村庄留宿,住在一个寡妇家里,清晨离去时,我给她的三个孩子拍了一张合影,给她留了一块钱。她含着泪把两个干馒头塞给我。
我已经很富有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走村过寨,度桥涉水,给那些淳朴平凡的乡民们摄下了一个又一个珍贵的影像。小小的相机、小小的镜头,收藏了乡姑们羞怯清纯的笑脸,收藏了农家夫妇质朴憨厚的温柔,收藏了村童们顽皮可爱的身影,收藏了老人们端庄深沉的沧桑和艰辛......我从来没有如此贴切地亲近过农村和农民,每当我默默地凝视他们定格在格子里的面容和种情时,心灵深处都会涌起一波又一波复杂的撼动,我似乎已经触摸到了一些人生乃至民族的本质的东西,湿然我不能清楚地直视和诠释它,但已经能够去细微如水地感觉它。与此同时,我也越来越清楚地返照出过去生活的单薄、脆弱和苍白。
这段令人终生难忘的闯荡生活开始后的第四天,我又独自经历了一个最为难忘的心灵瞬间。当时我正在两个村子之间匆匆忙忙地行路,忽然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天下起了大雨。此时根本无处可避,自行车身里很快塞满了稠泥,怎么也推不动,我背着它挪了几步后猛然意识到此时最应保全的该是相机,我蹲下身,把相机紧紧地搂在怀里......雨,无休无止地倾盆而落,我就那样蹲在雨地里,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一样倔犟而沉默。那一刻,我蓦然领悟到面对人生的痛苦和沉重应该有怎样一种坚韧的精种才不会轻而易举地倒下。流浪到第五天,我遇到了一个居心不良的中年男人,他一直猥猥琐琐地跟着我,说些很无聊的话。开始我一直忍耐着,他却越来越放肆。在走到一个比较繁华的小镇上时,我在十字路口给他来了个突然袭击,不由分说地破口大骂起来,你怎么那么不要脸!流氓!无赖!你以为姑奶奶是好欺负的?!......骂的声音很大,心里却很虚,孰料他比我还心虚,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农村有句歇后语麻杆儿打狼--两怕,似乎说的就是这种情景,不过,他是狼,怕得没底子;我是麻杆儿,怕得有长短。
现在想来,那次骂人是空前绝后地威风和毒辣,看来,农村泼妇的大量存在不是毫无道理的啊。
那时;我才深深地感受到男人和女人闯荡世界的不同。男人可以冷褰草热则赤膊倦眠路边渴掬浊流,坚定而坦然地行走天涯,女人却需要克服重重自身和外界的困扰和障碍,才能杀出一方自己的晴空。
这是女人的悲哀,也是女人的骄傲。
经验越来越丰富,生意也越做越顺手,胶卷很快就要用完了。那天,我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很亲热地招呼身边一位正在走路的妇女,大姐,照张相吧。天哪!她一声惊叫,你妈都快急死了!
她是我家的一位远房亲戚。
我就是这样结束了我的流浪生涯。
回到家,我交给妈一叠潮潮的毛票。妈把我搂到怀里,笑了哭,哭了又笑。
妈,你瘦了。
还说我呢,你看看你。妈把我推到镜子前。我静静地端洋着自己,又黑又瘦,像根画里的墨竹。长方形的镜子像一个巨大的镜头,把我定格在我自己眼里。我哭了。
十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珍存着那架破旧的照相机、那卷黑白胶卷和那块硬纸片做成的招牌,每当有人用坚强、聪慧。真诚。勇敢。等词语来夸赞我时,我总是淡淡一笑。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张张简简单单的底片和底片上微小而清晰的人影。
黑蜘蛛之死
一幅黑色的剪影。女人的轮廓很消瘦,纤细的手指,纤柔的发丝、纤秀的脖颈,侧身静静地站在纸上。
一张黑纸,一把剪刀。小霜静静坐在藤椅上,。我就是因为这个手艺才来到文化馆的。她说。
我点点头。无所事事地笑了笑。闲闲地问她来文化馆之前的境况。她淡淡地说出了她租居的村庄的名字。我吃了一惊。那是县里最偏远的一个山村,至今还不通水电。曾有患急病的人因交通不便而死在半路上的骇人新闻。那个村里,十年没出一个高中生。小霜衣着清淡朴素。最喜欢穿黑衣,是那种简单的棉质衣,宽宽松松,越发衬出她的典雅和别质。一说起文化馆那个黑衣女孩,到过那里的人几乎都知道。我常数星星。小霜说,山里的星星很明亮,夜里,躺在半山坡上,一颗颗地数着,数到九百九十九颗时,我就回家了。
为什么?
下一颗就是我啊。她可爱地笑着,最后的星星落在地上,化成一个女孩子,要多平淡就有多平淡,要多寂寞就有多寂寞。听着声气不对,再看她已泪水满颊。
因为工作方面的联系,我们接触较多。话却很少,不过彼此心里都很会意。毕竟都是成人了,要深谈,便隐隐有些口怯和障碍。
一次,在街上碰见她,吃惊地发现她消瘦得竟似她手中剪纸里夸张得飘飘欲飞的女人。一袭黑色连衣裙,眉宇问添了些黯淡和艰涩。随她到办公室,见她桌上摊着一本书,书面上有一个陌生的凌乱的字体,黑蜘蛛。
这挺像是说你啊。我开玩笑道。
我要回家乡去了。她不着边际然而却是郑重地说。
为什么?
我想躺在华山坡上数星星。她望着窗外的天空,这里的天空太混浊了,我看不见.星星,也数不清星星。
你的作品参赛情况怎么样?。我岔开话题。女孩子有些情绪波动是正常的,过些时间就会好。我想。没出县里的评选圈。途不上去还评什么奖?她苦笑。
为什么?。我一开口就后悔。她的作品是县里数得着的精品,没送上去肯定有难言之隐,提人家这伤心头儿做什么?
在这里,我只有你一个朋友。我告诉你,一,我没钱。二,我太爱惜自己。她直直地看着我,我没给副馆长途礼,找到正馆长时,又没答应做人家的小姘,还看不上文化局长的二儿子。
我默默地坐在那儿,盯着书面上的。黑蜘蛛。三个字。
黑冁蛛。
我曾这样称呼过一个女人让我远远地昕你唱歌,让我远远地看你流泪......
这是他写给我的。我要做他的情妇,也许不会如此。一她说,可我不像我的剪刀面对一张黑纸时,我要以最真的灵感最好的心情最美的线条比铡去剪她一刀剪错,不是不可以看,而是不能用心去看了。我怆然无语。我无力改变她的选择,也无力更新她的境况。我能做什么呢?回去后,你打算怎么办?
家乡是落后的,但最起码是纯净的。我好好地数星星、剪纸,我相信自有一天会有人承认我,凭我自己。
保重。我说。笑了笑,疾步而去。小霜小霜我何忍再看你等等!她忽然喊,我给你一样东西。
我驻足。她追下来。递给我一方小小的剪纸。一如个小小的玲珑的蜘蛛安详地队在嘲中。
你是第二个这么喊我的人,谢谢你。她说,你结婚写信给我,我给你寄一个最好看的大红贴花。
谢谢。
日子过得梦一般快。转眼两年,小霜杳无音讯,行{量?竺竺迫近。一目,去商场挑选床罩,忽然看见吕荔霪专竺磐双喜字,蓦地想起小霜。心中一凛。怎么了似的。急急地到邮局给她发了一封信。婚前一天,收到了她的回信,什么也没写,只有一幅极漂亮的大红贴花,一团火似地烫着我的心箱亲,两个月部里派我随省报记者赴山村组织进拿坚的采.访,来到小霜那个村时,我问一磊为妄竺霎娶至哪,那个粗糙的女人边喂边冷淡地说,,荨蟊干啥?死了。
死了。那女人拖长了声音。
为什么?
在城里跟男人胡混,把工作丢了,回来还不正干,羔蚕竺2张烂纸,有病似的。她爹把她许了人,有人,她还不答应,前两天人家来娶她,男人骂了她几句,她一剪刀刺了脖子。
进那个村子,坐在车里,傻傻地想着小霜的墨蜘蛛,你的剪刀没剪出你未来的美好,却把苫三剪成了一片残红你为自己织网,远远地看见你毁灭自己。纯粹的女人。
五 浪漫玫瑰
5浪漫玫瑰
爱情黑马
读过一则外国小幽默,一个孩子很奇怪地问他租母当年怎么会看上那么矮小的祖父,老太太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孩子,我们是坐着谈恋爱的,当我们站起来时,已经晚了。
我与卿同病相怜。
其实开始时我就一直纳闷,怎么每次和林约会都正巧赶上他白天没空甲直到我们从月光下走到阳光下时,我才蓦然惊觉,林太黑,确实黑得惨不忍睹,--而我却以肌肤如雪为最大优点。当我不得不面对这个触目惊心的事实时,我足不出卢。地思索了三天,当我想得头脑发昏仍毫无结果时,一位好友以。旁观者清。的姿态对我宣告,你这只小白鼠已经很难甩掉那位黑猫警长了。
我愕然。随之是不服。其实心里很明白,于男人而言肤色和容貌绝不是重要因素,然而一落实孙自己6身上总归有些愤愤不平,凭什么别的女孩拥有都是白马王子,而派给我的却偏偏是匹黑马?不过,理性终于略胜于虚荣,我保留了林的候选资格,他的位匿相当于<杨修之死>中的那个鸡肋,弃之有味,食之--太黑。且慢慢抱着瞧罢!但是林却自我感觉良好,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似乎全然不知,常以。脸黑心不黑。来自我安慰,并用。脸黑皮薄来恐吓我注意他的自尊。我才不吃他这一套,瞅准机会就敲他一下,让他正视自己,你就是黑,黑,黑。因为黑,和他走在大街上,朋友们戏称我们是现代派黑白绘画的天然模特;因为黑,穿衣服得小心翼翼,白色显得他更黑,黑衣却显不出他白,--反而有浑然一体海天一色的趋势,穿黄色像五月的石榴皮,穿绿色则如黑土地长出了玉米秆,穿红色又成了典型的世界名著--<红与黑>;因为黑,和他合影也倍感辛酸,我能把最白的人衬黑,他却能把最黑的人衬白,为此人们总喜欢挨着他,而他傻呵呵地笑着说愿意利用自然条件为人民服务。这个呆子!
一次,他埋怨我给他买的衬衣褪色得太厉害,我附合道,可不是么甲该褪色的东西老不褪色,不该褪色的倒褪得挺勤快i说完盯着他的脸微笑,他气得刹时间面容变得黑紫黑紫。还有一次,让他陪我到姨妈家取东西,回来的路上他问,你和姨妈躲在里间那么大一会儿说什么私房话?
我瞪他一眼,知道是私房话就不该问。是不是说我黑。瞧,多心虚。
没有。我灵机一动,可我姨妈还是让我跟你吹。为什么。
姨妈说叶子,找个矿工虽然工资高,可是太不安全。咱不看重钱财,可得图个心稳当啊。
他黑牙朝我恨恨地笑。一会儿,他忽然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是矿工。我刚才是和你开玩笑的。我提醒他。
可我真是个矿工,金矿的矿工他盯着我,我要把爱情淘成纯度百分之百的金子。
于是,他搜集了发表过我作品的所有刊物,装订整齐,复印成册,配上雅致的封面和插图,送给我一份让我终生难忘的生日礼物;于是,他跑遍了全市的邮市,把我。妻离子散的残票一一配齐,让我的集邮册整洁漂亮焕然一新,让我的邮票们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于是,他制定了每周五十公里的自行车旅行计划,无论风霜雨雪,他风尘仆仆的身影总是在我门前如期而至,决不旷工。
但是我依然没有明确的表态。不是不动心,而是有些害怕,害怕这烫手的爱情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来去匆匆,害怕太狂热的感情会像昙花一样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我是个贪婪的女人,我要那种如火如荼的浪漫,更要那种细水长流的平和与长久。
而他只是默默地忙碌着,从不问我什么或要我答复什么,他默默地邮购。505元气袋为我治疗慢性关节炎的双腿,默默为我的台灯换线路和插头,默默地把茶杯的破盖子换上新的,默默地把我开了线的皮鞋拿到街上修好,再整齐地放在我床下......
我也总是默默地看他忙碌着,不动声色。尽管最有耐心的朋友开始警告我,再鲜美的鱼饵时间长了也会失去了诱惑力。可我依然沉默无言,我实在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对他讲那句他最想听的话。那天晚上我早早上了床,因为明天要去邻市考试,我必须赶上五点钟的长途汽车。正睡得香甜时,突然一阵沉着有力的敲门声把我惊醒,门外传来林熟悉的声音,快起来吧,四点半了。
我一下子坐起来,在暗夜中泪如泉涌。
我们默默无语地走在黎明的大街上,我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来,他用温热的手掌为我擦拭着眼泪。
车还没走,车站很静。湛蓝的天空中洒满金黄色的小星星。我们默默无语地站着,一道翻车后动的一刹那,我才突然明白我该做什么,我把脸贴在车窗上。他走过来。头发上亮晶晶地挂着夜行的露珠。我爱你。我说。引擎轰鸣遮住了我的声音,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泪水也涌出来,--他看到了我的口形听懂了我的话。
他依然很黑,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爱情,只要有这份丝丝入扣的爱情,骑着黑马而来了,一样是我心中不可替代的王子啊。
我是你的灰姑娘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坐在走廊上轻轻地诵读着童话。那言传的感觉沁人心睥,让我觉得空气都染上了馨香。
请问赵科长住哪里?有人问。我掠了他一眼,用笔给他指。他道了声。谢谢,我。嗯了一声便继续低头读书。
请问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甲一会儿,他又折回来凤
不知道。我头也没抬。
请问您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他又问。
我看着这个黑黑高高的男孩,你问这个干什么?现在潜心读童话的人太少了。你是这个小城里我所见的读童话的人中第二个不是儿童的人。第一个是我。
你为什么要认定我是学生。
你第一次看我的眼种像个天使。如果一个成人有这样的眼种,那么她不是太简单就是太复杂不是太可爱就是太可怕不是瀚洁就是太邪恶了。
我大笑起来,你很会骂人也很会恭维人。真的,一他一本正经,。每次读童话,我都会惊叹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美妙的梦幻、这样透明的灵魂和这样清澈而深刻的思想。所以每次见到读童话的人我都十分敬畏。如果真有天堂的话,我想他们是最先拥有居住权的人。圣经上也说,除你成为一个孩子,否则你决试,进入不了上帝的国度!
他的种惰辽远而庄重,我也不禁肃然。他却看着我微微笑了,你的模样像个孩子,可给人的感觉却是个十足的大人。
我l7岁毕业,已经上班5年了。
他感慨地点点头,没有说话,却拿过我手中的童话集,轻轻读起来,祭司们捧着香炉,新郎和新娘挽着手来接受主教的祝福。小人鱼穿着丝绸,戴着金饰,托着新嫁娘的披纱,可是她的耳朵听不见这欢乐的音乐,她的眼睛看不见这种圣的仪式。她想起了她要灭亡的早晨,和她在这世界上已经失去了的一切东西......不知何时,我已泪落如雨。我想起了尘世中许多
悲哀而又美丽的人和事,想起了许多沉沉浮浮的情绪和明明灭灭的情节。也许是我本性太苛求太贪婪的缘故,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总是忙于应酬眼前许多重要或不重要的事,而很少让自己放松和休闲。像这个上午,安恬地坐在阳光中聆听一段优美深刻的童话,这本身简直就是一个难于预想的童话,是一种精的奢侈。可现在我真的置身于童话中时,却从这飘逸的言辞和语句中明悟了生命的底蕴。一个人,无论他如何普通
如何平凡,在心里其实都拥有最美的梦,都想拥有最真的爱。白雪公主的美丽,海的女儿的崇高,小克劳斯的聪慧,拇指姑娘的善良......任何只要他愿意,都可以从童话中找到自己心灵的影迹。
童话不是痴言妄语,不是无根浮萍。它是现实中的超现实,是人类最永恒的理想最本质的真谛和最美妙的精神极境。
他告辞时,我问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虽然知道不该问,但还是问了。尽管打破了童话的氛围却也怕错过后造成更大的遗失。佛家有言,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姓我姓,名我名,何须多问。有人相邻终生却陌生得不谋一面,有人千年一遇却亲近如亘古知己,都是心缘。既是缘梗随缘吧。他跨上车,微笑地看着我,今天上午,我也好像在做梦......更告诉你,你很像是那个在灶灰里捡豆子的灰姑娘。
灰姑娘?我是那位衣衫破旧但眼神清亮的灰姑娘?是那个屑头站着两只鸽子的因美好的灵魂而最终获得幸福的灰姑娘?我久久咀嚼着这句话,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再见他时,时间已过了一年。那天我正在一家酒店吃饭,出来取餐巾纸时在走廊上碰见了他。我们都停下来,吃惊地相互打量着对方。他西装革履,像个富绅。而我服饰平平,在装璜豪华的酒店中,倒真是名副其实的灰姑娘了。
灰姑娘到哪里去?他笑问。到去处去。
还读童话吗?
灰姑娘总是在童话里的。
那就好。他淡淡地笑着,原以为小城这么小,可以常碰见你的。谁知竟不是这样。那天我在车里看见你正在逛街,左手拎着一兜青菜,右搂着一只玩具狗。很想下车和你说话,又怕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唐突了你。
我们默默停顿了一刻,我便匆匆离去。吃过饭后,我独自在大街上缓缓地散着步,种思漫游,不知所想。整个夏天,可怜的拇指姑娘单独住在这个巨大的树林里。她用草叶为自己编了一个小床。她把它挂在一片大牛蒡叶底下,好使得雨不致淋到她头上。她从花里取出蜜来作为食物,她的饮料是每天早晨凝结在叶子上的露珠。夏天和秋天就这么过去了......一l\低沉的男中音从身后传来,每一句话都好像在诠释我自己。在这个物欲横流虚繁无度的世界上,我这个固执而丑陋的女孩,坚持用精种的花环和思想的闪光来作自己最主要的装饰。又有谁知道灰姑娘和白雪公主本是同种血型的姊妹呢?他知道,我们的童话知道。最后,拇指姑娘和小燕子来到了温暖的国度。那儿的天似乎加倍地高,田沟里,篱笆上,都生满了最美丽的绿葡萄和蓝葡萄......。他的声音充满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磁性和魔力,似乎渲染了整个夜空。我们静静地坐在一座破旧的石桥上。风很大,空旷的街上没有一个人--没人以为我们是疯子。
我写过诗,养活不了自己,还是改行经商了。没有你幸福。好好作你的灰姑娘吧,作这个世纪末最完整最美丽的童话。
幸福在哪里?
在皇帝那件看不见的新装上。当幸福达到一定程度时,你几乎就看不见它了。最通透的东西人们最容易忽略它。
谁会给灰姑娘送来最适合她穿的红舞鞋?
你的另一个灵魂,你的王子。也许会是我,也许不是。但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的灰姑娘。
我默默地看着他的脸,没有说话。我怕打碎这真实的梦境或梦境的真实。我知道,无论如何,多年以后,即使我没有找到我的王子,我也依然会执著地作灰姑娘。为了我自己,为了他,为了这个世纪末所有高洁、善良和美好的灵魂。
紫房子
以中国传统的色彩观念,很少有人去建一所紫房子。
紫房子是不可思议的一种假设。而我。真地见了这样一所紫房子。那年八月,部里办了一个新闻培训班,地点选在县里的国家级风景区内一所名为云台山庄的宾馆。宾馆的对面有一座不高,名黑石山。黄昏饭后,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登上黑石山顶,在凉亭上歇一会儿,蛮有意趣的。
一天下午,课结束得早了些,我和好友秋水突发奇想,要在黑石山上放风筝。询问了大半个宾馆,才在一个服务小姐那儿借来。是个红底黄斑的蝴蝶风筝,俗艳得很,但是放到渺茫的天空中去时,衬着那淡远的天色,又显出一种可爱的生机与拔俗之力。
风渐渐地小了,天也慢慢黑下未,黯淡的群岚隐没成一簇簇造型粗犷的石雕。我和秋水册始收线,她缠线轴,我一点一点往回收。忽然,线断了,风筝飘飘悠悠地顺风而落,竟移翅到山下一处正亮着几点昏黄灯盏的小山村去。
所借之物,不可弃匿。我们只好向小山村走去。找到风筝驻足的大致地点,连着问了四家,都说没见。到第五家时,一个小女孩开门道,没看见,你去隔壁紫房子看一看,那儿场院大。
什么房子?我和秋水齐声问。
紫色的紫,紫房子。女孩子看样子像个初中生,很认真地解释。
为什么是紫房子?我们兴趣陡增。不知道。女孩摇摇头,关住门。
果然是一处很大的宅院,没有大门。宽展展的水泥地上,风筝孤零零地躺在那儿。我和秋水欢呼一声,奔过去捡起来,正欲走,门突然开了,一位中年妇女走出来,郁郁地问,谁?
我们的风筝落在了这里,我们是来捡风筝的。我慌忙解释。
现在是暮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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