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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慢的是活着

_3 乔叶 (当代)
  呵,看着是新鲜的,但其实都没有什么改变。一切重复。他们的年轻,她也有过。他们的大学,她也有过。他们和集体这种表面的和谐,她还有过。她的野也和他们的一样,是礁石边的海浪,养着一群一群的兽。不同的,或许只是自己和自己呆着的时光。从那个夜晚开始,她就学会了和自己呆着。看最寂寞的午后电影,抱着一罐健力宝,一坐四五个小时。独自去公园赏大朵的白玉兰。那些花朵如烟花般短暂,如孝衣般哀伤。漫无边际地在深夜的操场散步,任露水打湿脚面,或者随便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在城市的角落里穿行,停留,看见如火的夕阳打在一面面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如一道道喷溅的血光……
  一个女孩穿着大团流氓兔图案的沙滩装从余真面前跑过,绚丽的色彩扎着余真的眼。余真追随着她的身影。宽宽大大的款,质地一看就是纯棉。海滩上很多人都穿着这样的衣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也喜欢。可买了之后呢?她从不穿这种休闲装的。没用。
  “姑娘,去买一套吧。你穿上肯定会很好看的。”冷饮柜后的老板娘说,“也很舒服。”
  “上班不能穿。”
  “上班才几个小时?上班时间长还是下班时间长?上班挣钱不就是为了下班舒服?上班穿得规规矩矩不就是为了下班穿得天大地大?这点儿理还搞不清?”老板娘的嘴巴像机关枪,“不贵的,三四十块钱一身。青春几天?能穿就穿,喜欢就穿。别屈自己。”
  到底还是去泳衣店买了一套。鲜红的蜡笔小新。颠来倒去的小新露着他小小的生殖器,四处撒野。店员又向余真推荐比基尼。玲珑简约,风情万种的比基尼。在比基尼中慢慢行走着,余真有些流连。没错,她想买。余真的眼前闪烁出丈夫的脸。她突然觉得十分难过。难过极了。
第三章
更新时间2010-5-27 16:32:41 字数:15087
 7
  大三的一天,她正在宿舍午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说她是警察,想找她了解点儿情况。她走下楼,一个女警和两个男警等在楼门口。她跟着他们来到宿舍楼前面的小花园里,他们开始说话。他们是家乡来的警察。他们从一个黑包里取出了一些照片和资料,她坐在石凳上,双腿开始微微发抖。她轻轻地拎起长裙,虚虚地遮住双腿,不想让他们发现她的颤抖。但他们还是发现了。女警使了个眼色,让那两个男警回避。然后她说,那个罪犯是新近犯案被抓获的,他自己主动交代了这件旧案。他还清楚地记得她的姓名、学校和家庭住址。女警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把照片一张张错开让她看。她看了。但她什么也没看见。只要她不想看见,就有能力看不见。正如,只要她不想说,就有能力不说。
  女警开始慢慢地向她攻心,一副胜券在握志在必得的样子。余真可以想象出来,她对罪犯也是这么攻心的。她说你好好想想,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想不起来呢?这么好的大学你都考上了,该背多少定义概念单词和标准答案你才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啊。那些和你无关的东西你都能背得滚瓜烂熟,怎么这么一件和你密切相关的大事在你的记忆里会没有呢?这种事怎么能忘呢?然后她开始威胁她,她说来的时候我们没有告诉你的父母,要不要我们向他们反应一下,让他们也替你想想?不过这种事情还是我们自己尽量解决最好,是不是?余真看着女警一张一合的嘴唇,越来越镇静,越来越清晰。哈,说得多好。“我们自己”?谁和她“我们”?她是她,她是她,没有我们。别想用这种语气词来迷惑她。她承认一桩,罪犯的罪行又多加了一桩,他们汇报的成绩又大了一圈,离升职又近了一步,拿奖金又多了一叠,和同事闲聊吹牛的时候唾沫星子又多溅了几滴。不过如此。如果眼前这个人奏响的是主题曲,那么自己负责的部分,不过是最低最低的低声部。就是这样。
  女警最后有点儿急了。她的口气激烈起来。她说罪犯都招认了,你怕什么?余真说我不怕什么,但他的招认和我没关系我为什么要承认?女警说那他往自己身上再招一桩罪是何苦来?余真说那是他的事情。女警“刷”地站起来,用没有标点符号的句式排山倒海地说“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这样的胆怯和懦弱才使得许多罪犯逍遥法外无法无天你如果有起码的社会责任感就应该义无反顾地尽最大努力来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这不仅是你作为公民最基本的权利也是你作为公民最基本的义务!”
  余真不说话。始终不说话。
  女警坐下来。标点符号又开始在她的嘴里出现。她说,只要你说出事实真相,我们会保护你的秘密的,一定。余真说我不知道你想要的真相是什么,我无从说起。
  余真知道自己撒谎的态度很无力,但她还是坚持到了他们走。无力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撒谎,无力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他们再煞有介事也打动不了她。从十六岁之后,她已经学会了应付生活。
  他们走后,余真茫然地走在学校的操场上。沿着四百米的跑道,她一圈一圈地走。烈日下的操场有些发白,她飘飘忽忽地走着,忽然一个男人拦住她,问:“你怎么了?病了吗?”她回头看见了他,他的普通话带着一股家乡的味道。她扑到他的怀里,泪如泉涌。
  那个人后来成了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学兄,刚刚毕业两年。那天他们几个同学回母校给老师庆祝生日,顺便捡到了她。
  至于扑到他怀里痛哭的原因,她是这样对他解释的:她刚和宿舍的人吵了架,觉得很委屈,很想家。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很亲切,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不是碰到任何一个家乡的男人,你都会这么扑人家一下?”后来,丈夫问。
  “是。”她说。
  他充满爱怜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怎么这么傻啊。要是碰到一个大灰狼呢?”
  余真笑笑。大灰狼?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和他之间,她才是个大灰狼。
  和丈夫第一次的那天,其实是白天。他来她的宿舍看她,室友们都出去逛街了,只有她还在睡懒觉,胸罩还没穿上,就晕晕乎乎地起床给他开门。她慵懒的毫不设防的身体一下子就挑动起了他的欲望,他抱住她,开始用动作恳求。余真明白过来之后,要他先出去,然后她开始清洗自己。她洗啊洗,洗啊洗。就在洗的时候,她狠狠地,狠狠地刮了自己一下。手伸到自己身体里面的时候,她的心拧着结,打着颤。即使他对她不负责任,也不要紧。她当时就这么想。重要的是,她总算把自己给交待出去了。她总算给自己虚拟出了一个清楚的初夜。
  她本来是结实的。但碎了一次,再粘起来,就说不好了。
  做爱的时候,她一直闭着眼睛。
  “你闭眼睛的样子真好看。”丈夫说,“他们都说做爱的时候闭眼睛的女人,一定是好女人。”
  她依然闭着眼睛,微微一笑。
  她骗了他。她一直都在骗他。虽然她骗他是为了他好。但她还是不能彻底原谅自己的这种骗。何况,现在,她不仅仅是骗。她还想要背叛。且已经开始背叛。背叛到如此程度——昨天晚上,她甚至差点儿和胡做爱。
  没错,她想做爱。想和那头无耻的老牛。要是没有十六岁的那个夜晚,她肯定不会想做。可现在,她想。她想糟蹋自己。想通过别人的糟蹋来糟蹋自己。但她不能。不会。不敢。她知道自己不能。不会。不敢。她没有勇气糟蹋自己。被捆得太久,她放纵不了,飞不起来。她得扫垃圾。把那个夜晚到现在的垃圾扫得干干净净。那些垃圾把她的翅膀都压折了。她是一只残废的鸟儿。
  她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看过一本书,书名是《母猪女郎》。很奇怪的名字,在报上的新书推荐专栏,一下子就打着了她的眼。她当即叫速递公司送了过来。作者是一个法国女作家,玛丽·达里厄。母猪女郎,一个天真的姑娘,浅薄、轻佻而容易满足。她喜欢熟肉甚于玫瑰香水,喜欢土豆皮甚于蓝色的花,喜欢肉体甚于教师的讲台,喜欢物质甚于概念。喜欢狂欢甚于营养科学,喜欢放肆甚于礼物。玛丽·达里厄对记者说:“这是一本越来越‘脏’的书。我不想保持干净。应该生活、爱、弄脏自己。”
  她喜欢这个女人的话,喜欢她笔下的母猪女郎。但她无法启齿。她知道这种喜欢意味着一种让人难堪的趣味。而她已经学会了淑女,学会了羞涩,学会了矫情,矫情得已经看不出矫情。她心里的兽,都死了。那个夜晚,那个男人把她的初夜拿走之后,她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胆怯就已经住下,从此衍生出无穷无尽的顾忌,虚伪和卑微。她再不敢随心所欲地张扬自己。她立志做一个夹着尾巴的好人。终于,好人的幸福被她含辛茹苦地追求到手,让她有了些许依靠和成就。
  自从来到北戴河,自从出现在胡的视线里,她就开始四面露水,破绽百出。她终于明白,原来她的心,依然是个动物园。这些年她之所以得以安静,只是因为那些兽一直在冬眠,它们都没有死。
  手机轻响。是董克。
  “喂,真真。”他总是这种小心翼翼的语调,“我是董克。”
  “你好。”苦是甜养的。长是短养的。他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滋养她的冷淡和矜持。
  “在哪里?”
  “北戴河。休假。”
  “一个人?”
  “喔。”
  “我没什么事。你要注意安全。”
  “谢谢。”
  “尤其,是晚上。”
  “知道。”余真不耐烦起来,挂断手机。他干吗总给她打电话?他喜欢她吗?或许。这么多年他都在对她单相思?或许。余真想落泪了。她不喜欢董克,一点儿都不喜欢。可她还是想落泪。她的眼前闪现出董克当年的样子,他给他们倒酒,比她年龄大,却叫她真真姐,他在胡同口等她……他似乎是唯一看不出她翻天覆地变化的人,一直在等她。和那个夜晚之前,一样。瞎子一般的人啊。
  余真随意走进一条小巷,浏览过一扇扇小屋的门窗。哪儿都是一个家。然而哪儿都不是她的家。她似乎从来就没有家。她是一个四不象。
  手机再次轻响。有短信。是胡。他的气息开始随着他的短信逼近。一点一点笼罩过来。
  “亲爱的,你在哪儿?”
  亲爱的。这个俗气的,被滥用的,让她嗤之以鼻的称呼,在这一瞬间击中了她心脏的软肋。她的泪终于落下来。
  一起手就试图把事情顶到高潮。他是个老手。他太知道如何在女人这里走捷径。他对她是不可能认真的。她对他也一样。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爱情。她什么都明白。他也什么都明白。他们彼此早就知道。从这个角度上看,他们是天生一对。
  他一眼就看透了他。丈夫比他,差的不是一两个段位。丈夫看到她最不老实的时候是她和儿子在一起疯闹着摸爬滚打的时候。即使是那时,他也没有表示出太大的疑惑,最多也就是笑笑:“没想到你也这么活泼。”结婚十多年了,她在丈夫面前泄露的细节一定比在胡面前要泄露得多得多,丈夫却就那么一个词:活泼。
  她突然有些恨起丈夫来。他真愚蠢。他怎么可以这么信任她的乖?他一点儿都不觉得一个女人这么乖是不正常的吗?
  胡的短信仍在闪耀。“亲爱的”三个字桃花灼灼。
  余真回了一个字。
  “呸!”
  8
  晚饭后,余真到阅览室上网,特意搜索了一下胡的资料。在几篇记者访谈里,他很文学化地讲述了自己的成长经历:母亲是民办教师,父亲是农民。有一个妹妹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病饿而死。当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一中,雄心勃勃做着大学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梦想破灭。回到农村。他的家庭因有一个台湾表亲而被定为历史不清白,从军、造反都没有他的资格。种田,修大坝,挖矿,砍柴……熬到1977年,恢复高考,他进了北大。从此宝剑出鞘,所向披靡。
  他是一个少有的聪明人。当然。看他偷情的方式就知道。她拒绝了他,但他做得不错。从进攻到收手。他一点儿细节都不少,但也不浪费。小两轮的女人,八百块钱的本儿,连升三级的速度,迟早都会得逞的气焰……咄咄逼人,又切中七寸。主动,且有尊严。是的,他有尊严。——即使是偷情,也和尊严有关。
  偷情。是的,这是偷情。她想偷情。偷情是一件羞辱的事情。是对婚姻的羞辱,对丈夫的羞辱,是对自己的羞辱。是自己和丈夫之间的互相羞辱。是情人对丈夫的羞辱,情人身体对丈夫身体的羞辱。也是情人身体对自己身体的羞辱……总而言之,就是羞辱。是的,羞辱。但她想偷情。她想要这羞辱。不,性本身对她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是:这是一件坏事。第二,他是个好玩的人。第三,此时的她恰恰就想做好玩的坏事。第四,她曾经是个无比好玩的人。但是,作为一个年过三十的已婚女人,她既不能杀人越货抢钱放火,也不喜欢嚼舌告密升官发财,她不能裸奔,不能发疯,不能骂人,不能打架。她能做的坏事,除了偷情,还有什么?
  最合适的方式,也最让她愉快的方式,似乎只有偷情。
  一切看起来都不错。可她却是这么渴望与一个老男人偷情。而她的偷情也许不同于任何女人的偷情。她想在这偷中把什么东西找到,同时再把东西丢掉。
  回到房间,冲了个澡,电话响了。是胡。他问余真在干什么。余真说在看电视。
  “看到我的经历了?觉得怎样?”
  余真怔住。她上网时阅览室里并没有别人。
  “你走后,我也去上网了。我们用的是同一台机器。鼠标上还有你的余温。”他笑。那他一定是查了她的上网记录。余真的脸烫起来。她还看了一些格调不高的花边新闻和色情图片。仿佛被他剥光了衣服,一瞬间,她想把电话撂掉。
  “别挂。”他笑,“你看的那些图片太小儿科。回头我推荐给你几个料更全的网站。资源共享,好不好?”
  “你也看?”
  “我也是人啊。”
  他们大笑。
  他又问说是否觉得他的经历很特别,对他来说,最大的财富就是过去的那些苦难。余真说每个人的苦难都是财富。他说那你也有财富吧?把你的财富亮一亮。余真说我不喜欢亮富。他叹口气说:“这就叫我在明处敌在暗啊。”
  他讲了不少自己的事。他讲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听着。当然,她最感兴趣的,他讲的也最多的,是女人。
  没错。他说:我喜欢女人呢。从有性意识开始,我就对女人有着强烈的欲望。我的青春期有两大饿:一是肚子饿,二是肚子下面饿。可这两个问题都解决不了,还互相激励,共同折腾我。你在网上看到了吧?我妹妹就是那时候饿死的。那天你们吃红薯吃得热火朝天,问我为什么不拿一个,我不想说。就是那时候吃得太多了。蒸红薯,煮红薯,烧红薯,红薯干,红薯粉,红薯面,不仅吃红薯,还吃红薯叶。红薯叶吃的比红薯还多。你想想那是什么感觉。猪的生活。我妹妹六岁那年,我十三岁。爸爸妈妈去公社挖胜利渠,不准回来。我们俩就整天饿着。妈妈每天深夜会偷偷地跑到家,给我们煮一点儿野菜粥,带上她在工地省下的一个馒头。但我妹妹没熬过去。没熬过去。她死了,我们卸掉了她的小床,用床板给她订成了一个薄薄的棺材,让她继续睡在那上面。她死的时候,我很难过,可我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不能说的高兴,我想,以后就不用给她分馒头吃了。我可以吃整个儿的馒头。整个儿的。
  我的学习成绩很好,但是文革开始,一切都没用了。我回到农村。成分不好,什么风光的事情都没机会,我只有种地,砍柴,替我爸爸这个黑五类扫大街。整整十年。这中间我结了婚。是二十七岁时结的。和一个寡妇。没办法,太想要一个女人了。那时候我很瘦,很小,很丑,我曾经留下来一张照片,自己都觉得自己委琐。像一只老鼠。没有正经女人看得上我的。她们看不上我的原因还不只是我的外表,最主要的是我的家庭。没地位,比老鼠还贱。所以想多了,我就不想了。我只有自己躲在梦里,每天在梦里去想女人。如果偶尔有一次和真实的女人接触得很近,我就会很激动。我观察过夜晚的小鸟,它们总是紧紧地聚在一起。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如果人要是一只只鸟就好了,那就会有人愿意和我挨在一起,给我的肌肤解解渴。后来,我主动请求去生产队喂马,你知道为什么吗?
  兽交。余真的脑海里一下子就闪过这个词。
  你是不是想到了兽交?他“哗啦”一下子笑了,别把我想得太可怕了。没到那份儿上。我喂马有两个原因,一是晚上多起来几次,好打发时间。二是想从马那里取暖。你知道吗?马腹部的皮肤十分细腻,温柔,缎子一样,特别适合抚摸。而且非常温暖。像装满了温水的保温袋。真的。就是这些马,陪我过了两个冬天。
  后来,我和马的秘密被马房隔壁的寡妇发现了。一天晚上,她来向我要盐。你知道吗?喂马得在草料中放盐的,这样马才能有劲儿。乡下人舍不得买盐,她就来找我要。看见了我这样,她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我们就在一起了。她名声不好。但她真是个好女人。我们结婚之后,她一直很自觉地采取着避孕措施。她说她知道我不会长呆,她看出我是个人物。她不想给我留任何麻烦。前些年她大孙子大学毕业,我给他安排了工作。
  第二任?你都知道了吧?第二任是我的大学同学,其实她人挺好的。就是事业心重,太好强,不怎么顾家。我们都自私,都想抓住机会进步,就不能容,不能让了。再加上有了婚外恋。呵呵。大家也都是很决断的人,离了就不会回头。也是那时候血气方刚,要是忍忍,说不定到现在也能过。第三任,婚外恋么,不多说了。现在这个,不漂亮,也不年轻,就是特别懂事,省心。感情么,多少也是有的,过这么多年了。
  余真又问他,人们传说他在外面彩旗飘飘,都快赶上联合国了,是否属实。胡沉吟片刻,没有正面回答。余真明白这沉吟等于已经回答过了。他说,后来,我经历过的所有女人,都没有马的皮肤温暖。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和马一样皮肤温暖的女人,才会这么不安分的。——打住打住,他回过神来,这么聊下去我们都像朋友了,哪还能激情澎湃?快中你这个小鬼的计了!
  “领导讲话欲都很强的,惯性。”余真笑。
  “你呢?”他话锋一转,“也有过不少男人?”
  余真说她无从谈起。
  “你这个不老实的家伙,应该也是有过很多男人的。”
  呵,应该。但生活用一种荒唐挽救了我的另一种荒唐。或许,她该这么说?
  “真的没有。”
  “真假无所谓,反正你在这方面很有潜力。”
  “谢谢夸奖。”
  ……
  这是北戴河安宁的夜晚,他们一直聊到深夜。快两点的时候,余真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他马上道了再见。“你的呼吸很性感,你知道么?”他最后说,“我要抱着你的呼吸睡觉。”
  这个无赖,他要抱着她的呼吸睡觉。余真放下电话,久久地坐在那里。
  在无数个夜里,她也是抱着一个人的呼吸睡觉的。那个人,不是她的丈夫。他的嘴唇是颤抖的,手也是颤抖的。整个儿的他都是颤抖的。他还那样轻轻的,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
  抱着这呼吸,她感觉自己就要疯了。在这呼吸里,她常常“呼”地坐起来,把自己的夜晚砍成两段。丈夫问她怎么了,她说:“上厕所。”“说过多少次了,起床不要这么急,老了容易引发高血压。”丈夫嘟噜着翻身睡去。她看看丈夫的背,摸摸索索地来到卫生间,打开灯。灯光刺得她双眼剧痛,如那夜的路灯。在灯光中,在静静的夜里,她一坐大半天。听着抽水马桶滴水的声音,那么轻微,如永远也下不完的雨。
  是的,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她从没有忘记那件事。她没有能力忘记。她一直在记着那个人。那个人走进她梦的深处,心的深处,思想深处,灵魂深处,骨头缝的深处,针挑不出,风吹不出,水灌不出,火烧不出,雨泡不出。她抱着他,一夜一夜。她把他抱熟了,抱成了一个亲人。而他之所以能成为她的亲人,是因为他对她做了最恶毒的事。他对她的恶毒,超过了她做过的所有的,小小的恶毒的总和。他让她一头栽进一个漫长的梦魇里,睡不过去,也醒不过来。
  手机铃响,是丈夫的短信。他问电话为什么占线。余真回说没有占线,只是电话没放好。她把手机贴近耳朵,想要离丈夫近些。再近些。刚才那个近在咫尺的电话他不知道。她内心近在咫尺的黑暗,他不知道。她不能让他知道。她只能自己看见。看见这黑暗。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黑暗就潜伏在她的伤口。但她爱他。是的,她爱他。如果她的心是一个动物园,那她亲爱的丈夫,就是动物园的园长。
  可她也无比清楚地知道:如果可以绕过十六岁的那个夜晚,她决不爱他。决不。
  9
  还有四天。余真明白,以后,胡的电话随时会过来。这个争强好胜的无赖,这个不服输的混蛋,在没有得逞之前,他随时会让他的电话像一把刺刀一样冲进她的耳膜,随时会让他短信像苍蝇一样钻进她的手机,随时会让他的身影像石头一样砸进她的视线。
  一切都像她预料的那样。他的频率和速度都在加快。他们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密切。回到房间,他们就通电话。通常都是他说的多,她说的少。她喜欢听他说话。人多的时候,他们坐在人群中,握着各自的手机,用嘴巴说假话,用手机说真话。
  你做爱爱叫是吧?
  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了。你是爱叫吧?
  你叫吗?
  叫是女人的事。爱叫吧?
  是。终于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要不然他会一直问下去的。
  每次都有高潮吧?
  讨厌。
  快说。
  是。——其实不是。但她必须说是。她要维护面子。自己的,丈夫的,自己和丈夫共同的,面子。是的,这样无耻的聊天里,也还是有面子问题。
  最多一夜几次?
  讨厌!
  如果和我,我会让你每次都有高潮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你批发高潮吗?
  呵呵。差不多。我是个高潮批发商。和我做利润很高的。比八百多。
  没见过你这么大了还这么无耻的人。
  无耻=无赖=可爱=可以爱=可以做爱=一定做爱。
  ……
  她承认,自己最放荡的那一部分,在他面前完全裸露了出来。她喜欢他这样。是的,她喜欢。
  “胡厅太忙了,休个假还得这么随时公务。”有人不失时机地戴帽。
  “啊,是公务。”他说。微微着重了一下“公”字。这个流氓。
  偶尔,余真也会合住手机。你在干什么?她问自己。海浪轻轻地吻着她的脚,沙子钻在她的指缝间,隐藏,嬉戏。心里仍是有些喜悦的。而且随着他对她的骚扰,喜悦逐浪高。他对她的骚扰让她在惊异的同时也觉得默契。他们之间的语调现在已经是调情了。跟一个老男人调情,搁以前这是想想都会恶心的事,但对他,不一样。或者,因为他是厅长?地位和权势会无限增大男人的魅力值,也会增大女人对他们的原谅程度:这个男人,这个整天被群星捧月的男人,这个整天被别人仰视的男人,现在开始俯就她,他的地位和声望,让她由不得有一种暗地里的虚荣和骄傲。她是那样的人吗?
  不。不是。她的喜悦与他的身份无关。她确定,她的喜悦,只是因为他懂她。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是懂她的。懂她的前生今世。她和他,有某些气息是可以通过暗道直线相通的。虽然,她什么都没有向他说。
  最后一次小组活动便是去滑沙。来到滑沙场,才明白此地的滑沙活动其实是三个步骤的游戏:一,先乘缆车上沙山顶。二,从沙山顶往下滑,滑到半山腰。如果愿意,可以步行上山继续滑,滑多久都可以。三,滑够了再从半山腰坐着小车顺着钢制滑道滑到山底。
  缆车是双人座的。胡排在余真身后,和她一个缆车。怎么就这么巧?余真前后看看,他们的次序是五和六。明白了:看似不经意间,胡已经精心数过了奇偶数。要是想算计谁,他一定能算计住。能被这样聪明的人算计,说实话她觉得高兴。
  “昨天晚上想我了没有?”一上去,他就问。
  “无耻。”余真白他一眼。
  “耻是什么?是人们怕说怕看的那些面儿。为什么怕?因为他真。”
  “那你呆会儿对着大家说说你刚才说的话,我就服你。”
  他的神情严肃起来。——他有什么可严肃的?这个坏人。他说:“不要亵渎我的真。我对你的真,你知道就行了。不需要亮给别人看。如果把这真当成宣言去说,那才是真正的无耻。”他顿一顿,“我一直以为,论虚伪的技巧,我比得过你。论真的程度,你该比得过我。现在看来,虚伪和真,你都比不过我。”
  余真笑:“最关键的问题仅仅是,我口才比不过你。”
  滑沙板是竹子制成的,用光滑的那面挨着沙,涩的那面人坐。双手把住两侧的小扶手,脚蹬住前面的一个小坎儿,然后往下冲就是了。所谓的风险,所谓的刺激,比走在大街上还安全。所能想象出的最恐怖的事情,不过是从板上掉下来,栽到软软的沙子里,沾一嘴沙子。但大家还是惊呼。因为坐缆车上去时,坡度看着很缓。站在山顶往下看,就有些陡了。想到还要往下冲,就更觉得陡了。
  没人先上。那个提议者也在解释说这里的情形和他滑过的不一样。
  站在沙山顶上,余真一点儿惧怕的感觉都没有。这种活动之所以让人觉得危险,原因很简单:人被裸露到了外面。有一次从游乐场边路过,看到过山车上的人大呼小叫,丈夫问她如果坐了是不是会怕,余真说:“当然怕。”但她心里想,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些危险都只不过是游戏,它蕴含的含金量,尚不如孤身走一段夜路。
  她和胡几乎同时说:“我来。”
  余真第一个冲下去。胡第二。冲下去之后,他们相视一笑。胡突然在余真的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
  “真可爱。”他说。
  “你干什么!”余真叫。山上那么多人都看着,他居然动手动脚。
  胡笑起来,“这有什么,让他们看好了。我是长辈对晚辈,多慈祥。你要再多嘴,就是你自己想歪了。”
  这个无赖啊。
  余真一共冲了三次。每次冲下去,都背着竹板,沿着沙山侧面搭建的一道木制阶梯往上爬到山顶,再刷地一下冲下去。这道儿全是沙子,得赤脚走,走一趟很累人。第二次往上爬的时候,还有四个战友。第三次往上爬的时候,就只有她和胡了。
  他们直直地站在沙山顶上。皮肤被晒得油光闪闪,脸被晒得通红烫热。一望无际的沙海在眼前,背后是碧蓝碧蓝的大海。清爽骄傲的阳光无遮无拦地亲吻着他们的身体,一切都是那么简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在这上面做一次爱,肯定会很好。”他说。
  她笑了笑:“得支个太阳伞。”
  他在空中画了个圈:“同意。”
  这次,他们一起冲了下去。他们风驰电掣般地向下飞驰。子弹一般。风在他们的耳边呼啸而过,流泻的沙子轻轻击打着他们的指端,他们冲下去,冲下去。半山腰的人们看着是那么小,那么小。
  照片很快就洗了出来,他们一起冲的样子很狰狞,很像两个土匪。
  滑沙过后,他们去一个名叫“集发生态农业观光园”的地方参观。倒也很有趣。可以看到各种花草的立体种植技术,也可以亲自采摘瓜果。黄瓜两块钱一根,西红柿一块钱一个,余真摘了一堆。有攀岩,蹦极,溜索,飞车冲浪,余真也一样没放过,还打了靶,撑了竹排,在农家动物园欣赏了一头拥有一千多斤瘦肉的母猪,观看了小猪洗澡,小鸡跳舞,小羊过桥,在农家饭庄吃了烀玉米,烤白薯,菠菜火锅。吃饱喝足他们又去不远处的新新海底世界转了一圈,余真揪着据说是有了五百年寿命的大海龟照了一张三十块钱的相。照片很快被打印了出来,还过了塑,色彩俗艳得吓人。
  揪着大海龟照相的时候,余真看见胡就站在不远处,对着一条长长的鳗鱼,偷偷地笑。
  从海底世界出来,已是夕阳西下。余真买了一个小桶和一把小锹,坐在沙滩上挖沙,捡贝壳,找螃蟹。看见余真的样子,大家全乐,一行人公评她是整个儿休假队伍里玩得最尽兴的一个。
  “你还有一样没玩。玩了才算完美。”胡凑到余真身边,轻轻地说。
  “什么?”
  胡笑了笑:“我。”
  10
  集体活动和小组活动全部完毕,休假到了最后阶段。大家都忙着购物和告别。余真除了吃饭和散步,基本都呆在房间里,不出去。喧闹的知了唱着长长的歌谣。她的手机和电话在这喧闹声中,反而静下来。
  面当然还是要见的,天还是要聊的,只是余真再也接不到他的短信,听不到他电话里的声音。让手机和电话消闲一下本来是她一直想要的,可突然就这么静下来了,她却是如此不能适应。她控制不住地去翻手机,查电话线。
  手机和电话都似乎死了。
  她想他。是的。她想他。以前,他的电话来的时候,她是兴奋的,愉快的,也是微微厌恶的,放下电话,她就会觉得自己的胃被撑得太饱了,直打嗝的那种饱。她得慢慢儿消化,一小时,两小时,直到下一个电话打来,似乎才算完全吸收好。而他对她的短信骚扰则是她手机里的阳光——夏日的毒太阳,一条条的短信烤得她出汗,快乐,也焦躁。她念叨着太阳落山,灼热的大地一点点宁静下来,清凉下来,暖淡适宜的小风,如锦似缎的天空。这是她最惬意的黄昏。阳光的余温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享受。等到余温渐渐冷却,他的又一轮太阳已经在她的手机体贴地升起。
  现在,黑夜来临。他在吊她的胃口。他在饿着她。他正在用他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击垮她。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正如男人对女人常用的那个词:泡。泡的道理和火候他都太懂了。浓泡,淡泡,深泡,浅泡,紧泡,慢泡,高泡,低泡,硬泡,软泡,酸泡,甜泡。现在,他用的是热泡之后的,冷泡。
  他是一个九段泡手。而她也不是最单薄的一抹明前茶。有什么花招就使吧。反正是休假,闲着也是闲着,她愿意奉陪点儿眼神,好好看看。这个当口,谁熬不住,谁就得死。
  最后一夜。吃过晚饭,散步归来,余真刚进电梯,胡也跟了进来。电梯里只有他和她。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余真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一点,双手把住扶手,缩在一个角落里。胡笑了笑。余真这才发现自己缩得不对。这几乎就是用神情在鼓励他了。他果然靠过来。不靠过来就对不起她的羞怯。
  “你干什么?”
  “你不是看见了吗?什么也没干。”他撑住那个角落的两边,把脸探过来,蹭了蹭她的脸。“电梯里能干什么呢?什么也干不了。”
  他几乎是色情地重复着那个“干”字,音色缠绵,像一个情人在对她低吟。自己应该愤怒。余真知道。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要沉醉到这种声音里去。从一开始,他就是冒失的。她也是。他们彼此的冒失,多么合拍,多么真实,多么息息相关。
  “我去你房间。”他说。
  “不。”
  “你来我房间。”
  “不。”
  “那你说怎么办?”
  多狡猾。似乎他给予她的是多种选择,而实际上,他的目的都只有一个:他要和她呆在一个房间。而这种繁复隆重的询问形式又决定着他们呆的内容会是多么枪林弹雨,血肉开花。
  “还是凉拌。”
  “别这样。”他笑,“小牛,别这样。”他用嘴唇亲吻着她的头发,温热的呼吸一缕一缕地扑到她的头上,顺着头发又流下来,淋浴一样。他真是情场老手,太懂了。太他妈的懂了。余真伸出胳膊想要推他,他握住她的手。他确实让她无法抗拒。他知道怎么逗她。他叫她小牛。她喜欢这个称呼。他那么老。她喜欢他老。她喜欢他用他的老包涵她的样子。他的老让她放心。他的老像一片广场,可以让她随心所欲地撒欢儿。他是那么合适那么合适的一个人,可以让她自由自在地放毒。
  她是坏。他们都坏。
  余真绝望地看着电梯的数字往上蹦,身体里一些按捺不住的让她羞耻的想法也往上蹦:一,二,三……到了。
  在提示音响的一瞬间,他的手在她的衣服外面揉了一下她的胸脯,旋转式的。然后他转身按住开门键。门外站着几个等电梯的人,有人向他们颔首致意,于是余真的嘴角荡出一抹微笑,轻声向他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他说。走出电梯,他一直跟她到房门口。他还是来了。执拗的,不能抗阻地,来了。
  余真站立不动。
  “开门。”胡说。
  “不。”
  “乖,听话。”
  “不。”
  “不听话会吃苦头的。”胡笑,“我会强暴你。”
  强暴。他居然用了这样一个词。余真回头。胡惊诧地看见她脸上突然飞起的红晕,她急促起伏的胸脯,她炯炯有神的双眼。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她的身体叫醒了。是强暴那个词吗?他无意中一句粗鲁的挑逗对她而言居然真的是一种有效的催情?
  “据说,很多女人都有过被强暴的幻想和渴望。当然是在安全的前提下。”他的声音轻如呼吸,“是吗?”
  电梯铃响。又一批人即将从电梯里涌出。胡抓住余真手中的钥牌,打开房门。然后用脚一踢。门惊天动地地撞上了。
  此刻,余真的愤怒也到了极点。这是她的房间。他凭什么?他真的想要强暴她吗?是,强暴这个词确实让她敏感和兴奋,她确实也经常幻想被强暴,甚至渴望被强暴。但她和别的女人不可能一样。强暴对于她们或许是好玩,是刺激,——如他所言,在安全的前提下,是一种有劲的游戏。但她没有这个前提。她对强暴的幻想和渴望只是因为,她曾经被强暴过。那个最早在她身体里留下烙印的男人,冥冥之中,以他的方式决定了她对男人的认识方式。宛若一个从不知辣的人,突然被人揪住了脖子大灌朝天椒,她受不了。但在这受不了之后,这辣还是进入了她的饮食习性。她不得不铭记,不得不回想。
  那个夜晚以来,她已经平安地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年来,她一直接着那个男人在强暴着自己。每天每天。时时刻刻。她终于把自己强暴得如此苟且,如此不堪,如此不能让自己忍受。不过三十二岁,她已经把自己的心强暴成了一把骨头。
  至于身后的这个男人。他是谁?他算什么?他以为吊了她这么两天胃口她就会对他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抵挡不住?他果真以为她是那种半推半就的贱人?
  他错了。她要让他知道他的错。那就让他来好了。让他来好了。让他来好了!!!
  他来了。他不由分说地抱住她,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哧!哧!她能感觉到她的裙腰被他的手撕出的一道道小口,有风从那小口里嗖嗖地窜进来。
  这个坏男人啊。
  然后他想要扯下她的内裤。他抓住她的乳房。她咬他的肩,胳膊,手。咬她能咬的一切,他们两个如两头兽,不言不语,奋力搏斗,顽强抗争。她蹬,抓,踢;他抱,搂,吻,最后他的两只手像钳子一样掐住她的脖子,她像青蛙一样扑腾来,扑腾去,他毫不松手,就在她觉得自己就要投降的一刹那,她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
  他把她松开了。
  她把他的手掐出了血。
  他默默地看着她。他知道了:她不是在和他游戏。她也看着他,默默地看着他。
  许久。
  “过去,有什么事吗?”
  “英雄不问出处。”
  “小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他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当他的手离她的头越来越远的时候,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有几根头发还在依依不舍地追随着他手指离去的方向。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那个夜晚,那个人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
  被拿走的什么东西,回来了。
  她伏在胡的肩上,泪水崩溃。胡温柔地拍着她,没有趁机乱动。他真不愧是情场高手。他知道她此刻的泪水与他无关,不过是借他的肩膀一用。
  11
  后来,余真说想到老虎石海浴。在一群人的目光中,她和胡肩并肩走出了休假中心的大门。
  “不怕别人说我们有染吗?”他问。
  余真笑着摸了一下胡的脸。这可爱的人。染就染吧。有染。染。多好的字。男的染了女的,女的染了男的。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你的身体和我的身体,你的一切和我的一切。如同,你的颜色和我的颜色:红和蓝染成紫,红和黄染成橙,蓝和黄染成绿,它们全搅在一起就染成了黑。
  他们先来到一家小店,买了一套橙色的比基尼,那套比基尼的下摆镶着一圈太阳光芒般的花边儿。余真把比基尼穿在里面,来到老虎石之后,她把衣服甩在沙滩上,奔跑入海。海水巨大的浮力像托起婴儿一样,让余真轻轻地飘着。胡从背后轻轻地环住她的腰。余真闭上眼睛,任他把她带到深一点儿的地方,然后,胡轻轻地吻了她。她也轻轻地吻了胡。他们傻笑着,抓住粗糙的防鲨网,打秋千一般来回摇晃。
  他什么时候能找到那个和马一样皮肤温暖的女人呢?余真想。一个老男人。可他也还是个孩子。
  后来,他们去一个海鲜大排档喝酒,碰到一桌休假中心的熟人,那桌人拘谨地瞄了他们几眼,才过来敬酒。白的。余真照单全收。然后那些人丢下满盘子海鲜唯唯诺诺告辞。余真和胡继续喝。他们不断地碰杯,什么话也不说。
  这一次,余真真正地喝多了。她先是笑,笑得肆意昂扬。接着是哭,哭得抽抽搭搭。然后她说她要吃冰淇淋,必须是和路雪。吃过和路雪之后胡把余真送回到房间,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他走后,余真脱光衣服,踉踉跄跄地洗了澡,刚倒在床上就接到了丈夫的电话。丈夫问她好不好。
  “很好。我刚才还在浴缸里游泳了呢。”
  “哦。”
  “游泳的时候我在浴缸里撒尿了。”
  “多脏!”
  “你是说浴缸脏还是我脏?”
  “那样容易发炎的。”
  “我发炎还是浴缸发炎?”
  “你喝多了。好好歇着吧。以后别喝这么多酒了,没出息。”
  “快说,浴缸脏还是我脏?浴缸发炎还是我发炎?”
  丈夫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她接着又给胡打。
  “我想你。”
  “我也想你。傻丫头。”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和马一样皮肤温暖的女人,”余真对着话筒大叫起来,“一定要告诉我!”
  放下电话,手机响了。是董克。一听董克的声音余真就知道,他也喝多了。他们傻笑了一阵,然后,余真听见了哭声。董克哭得很痛。余真可以想象他的样子,一个大男人,张着大嘴巴,鼻涕眼泪一起流,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真真,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
  “……那天晚上,那件事……”
  “什么事?”余真渐渐清醒。
  “他是我哥的狱友,向我打听你,我当时根本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可我不敢告诉你,也不敢告他,我害怕,……对不起,对不起……”
  余真的手顺着电话线,一圈一圈地缠下去,缠下去。电话线如一条妖娆的蛇,尾巴藏在下面,信子攥在她握着的话筒里。只有蛇身在她眼前晃着,晃着。
  “董克,我想,”余真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缓缓地说,“你是喝多了。好好睡吧。”
  “……真真,这些年,我的心都没有安稳过……”
  “睡吧。”余真说,“好好睡吧。”
  “真真……”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余真关掉灯,睁大眼睛,她看见沙发,电视,台灯,饮水机,茶几,它们一样样地从黑暗中显示出来。她从没发现,黑暗中的事物有这么多。
  只有手机的彩灯还在闪烁。余真伸手,去关手机。她要把这唯一的亮关掉。她的手依稀碰到了什么。余真把它拿在手里。一只打火机。肯定是胡的。他刚才抽烟,落在了这里。
  余真打了一下,蓝色的火苗顺畅地喷涌了出来。夜空一般纯净的蓝色。一瞬间,整个房间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一束光上。
  余真关掉了它。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忽然觉得十分踏实。
  明天。她想,明天董克应该不会再给她打电话。明天下午她应该会到家。到家之后,她要一个人上游乐场。她要玩那种“激流勇进”的水上游戏:在人工河道里缓缓地开着小船,然后小船慢慢爬坡,上了高高的水上阶梯,再怀着失控的巨大恐惧哗地一下冲下去,激起澎湃的浪花。她还要玩水上摩托,和一池子的摩托尽情撞车。她还要满身是水地去坐过山车。在俯冲下来的时候尖嚎,哀叫。之后她要在草坪上晒一会儿太阳,把衣服晾晾干。她记得有一块草坪上盛开着一种玫红的大瓣鲜花。她要在那里拍一张搔首弄姿的美人照。是的,美人照。
  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余真一下一下地数着。钟声消逝之后,她突然微笑了。原来,已经是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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