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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克敬-手铐上的蓝花花

吴克敬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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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铐上的兰花花
吴克敬

1
阎小样从监所的铁门里走出来了。
纵然她是一个罪犯,纵然她在森严的监所里关押了很长时间,纵然冷冰冰的手铐箍在她的手腕上,她却还是那么出类拔萃,还是那么理直气壮,还是那么风情万种……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着一步步走来的阎小样,让前来押解她的青年民警宋冲云顿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宋冲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难以相信,如此美丽的女子,怎么能够要了她丈夫的命?但他知道,这是事实,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呢,神圣的法律已经对她判了重刑,宋冲云今天押解阎小样,就是要到省城西安的女子监狱服刑去。
激烈跳动的心,让穿着警服的宋冲云十分无奈。
宋冲云在心里无声地警告自己,不要心跳。他是来提人犯的。他要把人犯阎小样押解到省女子监狱去服刑的。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那颗狂跳的心,怎么都压抑不住,感觉咚咚激跳的心像是一颗子弹,就要从喉咙眼里弹射出来了。没有办法,他俊朗的一张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赶在这个时候,谷又黄来到了监所的门口。
谷又黄接受了任务,是和宋冲云一起押解阎小样。
与监所的管理人员进行交接,是一个必须的程序。宋冲云从押送阎小样出来的监管人员手里接过一份档案袋,抽出装在其中的档案纸,依着规定的程序问话了。
宋冲云的声音是公事公办的,他问:你叫什么?
阎小样接受了许多次的提审,对这个程序已经相当熟悉了。
她很干脆地回答:我是阎小样。
宋冲云接着问:年龄?
阎小样接着回答:20岁。
……
宋冲云原以为在这枯燥单调的交接程序里,自己的脸色能够恢复正常,但是没有,他的脸还红着,像是一个正发高烧的病患者一样红着。
敏感的谷又黄,非常清楚地看见了宋冲云的红脸。
谷又黄知道宋冲云为什么脸红。汉子嘛,见不得姿色艳丽的女子,特别是艳丽的却又犯了罪的女子。她发现,自觉不自觉的,汉子警员在面对漂亮女子罪犯时,很有那么点儿怜香惜玉的情怀,表现就总是心慈手软了。她谷又黄就不,绝对不,纵然是个美若天仙的女犯,到了她的手里,该咋办就咋办,决不会下不了手,动不了颜色。好像是,她与犯罪的女子,天生是一对仇敌。譬如眼前,不就是个犯了人命案的罪犯吗,还臭美个啥?理直气壮?风情万种?瞧着好了,看咱谷又黄怎么收拾你!
发狠地想着,谷又黄觉得她的眼睛像染了毒一样,有种火烧的疼感。因此,她恨恨地盯了阎小样一眼,还不解恨,回过头来,就又把宋冲云剜了一眼。贴到宋冲云的耳边,问:你呀,脸红什么?
宋冲云掩饰地说:我脸红了吗?
机械的交接仪式结束了,把宋冲云刺了一把的谷又黄,心情不错地跨步靠近了阎小样,伸手拽住阎小样的一条胳膊,向停在监所门口的那辆警用吉普车走去。
让阎小样坐在哪儿好呢?按规定,犯人要坐在两名警员中间。起初,心生暗气的谷又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脑子里塞满了宋冲云的红脸,还有宋冲云的眼神……她希望那样的红脸和眼神,永远都是对着她的,而不是对着一个女犯。并且,他也不该坐在她身边。
与宋冲云一起工作了两年,她对他是有点意思的,只差捅破那层皮儿。这样的情况下,谷又黄是该有这么点小心眼的。
2
肚腹的右下侧痛着,一直痛。
大约从夜半时分就一点一点地痛着了,到天明时分,便痛得有点难以忍受。放在平时,堪称警中之花的谷又黄,才不会忍着腹痛去执行任务的。因为对宋冲云很是上心的她,有个与他同去西安城的机会是很难得的。她的目的很单纯,公私兼顾,和宋冲云到省城西安去,把罪犯交出去,俩人好在西安城逛一逛,钟楼是要去的,鼓楼是要去的,还有大、小雁塔,也是要去的,有可能的话,就在大雁塔的佛堂上烧一柱高香,祈求神灵开恩保佑他们……啊!怎么说呢?和他一起押解女犯,到了西安,选个机会,向他表白……因此,她是要忍着的,咬牙忍着也要忍到西安去。
为了保证去西安,在来监所提解阎小样前,谷又黄绕道去了一趟县医院,在那里看了医生。医生只是临床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就说她是阑尾炎,要她在医院住下来,观察治疗。谷又黄哪里听得进去,她笑嘻嘻对医生说,她还没那么稀贵,开了几样药后,就往监所赶来了。
从监所通往县城外的公路,是必须穿过一段街区路面的。吉普车一会儿鸣声喇叭,一会儿鸣声喇叭,颇为艰难地在人丛里向前爬行。
这是罪犯阎小样所希望的,她侧着脸,希望吉普车再走慢些,她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车窗外的县城街道,以及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此外,还有街道两旁的树木和房子。她要把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幢房子,都印记在她的脑子里,尽管这人、这树、这房子,与她并无多大关系,她却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留意。
是啊!谁能知道阎小样此刻的心情呢?判了重刑的女犯,她太热爱生她养她的故土了。
街的一边,就是县城中学的大门。
起名保安中学的县城中学,在陕北是大有名气的,谁要考进这所中学读书,那就等于谁的一只脚已经跨进大学的校门了,只要在校用心学习,很少有考不上大学的。县城东南乡阎家沟村的碎女子阎小样,就很豪迈地考进了县城中学,成了这所名校学习最为刻苦,学习成绩也最为优秀的一员。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对她抱着极大的期待。
吉普车依然缓慢地在人丛中蠕动。
阎小样一眼眼地看着,就又看见了街边的影剧院。
这座规模不是很大的影剧院,建成时间已是有些年头了。那个时候,阎小样还在县城中学读书,知道县政府出资,填高了县城边上的一片河滩地,号召县城的干部群众,义务劳动,修建了这座县城建设史上从来没有搞过的大工程。
修建影剧院之前,保安县城多的是窑洞,有青砖的,有麻石的,还有在石岩上、土崖上掏掘的。当地人曾经骄傲地说,保安堪称世界窑洞博物馆。
要建一座现代风格的影剧院,中学的老师组织在校的学生也到工地上来了。农家女子阎小样在工地上,她是吃得苦的,搬砖头,抬灰浆,干得热火朝天。打心眼里说,阎小样期望她们的保安县城,是该有座像样的影剧院的,她也能到影剧院里来,看电影,看演出,那该是多么享受的事啊!
在这里参加义务劳动,阎小样看到了许多水泥预制件。
雄伟壮观的水泥预制件呀!竖起来的两排是柱子,横架起来的是屋梁。水泥的柱子是粗壮的,水泥的屋梁是高耸的。在组装这些大型水泥预制件时,动用了两台移动式大吊车,在施工人员吹响的哨子声里,一根根的柱子竖起来了,一根根的屋梁架起来了。
多么辉煌的一座建筑呀!阎小样当时昂着头看,把脖子昂疼了,把眼睛看酸了,好像还不过瘾。
落成之日,全县城的人,自发走上街头,扭秧歌,跑旱船,敲锣打鼓,极尽庆贺与欢乐。
然而,所有的热闹与红火,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冷却下来了。如今的影剧院,除了偶然的一二部叫座电影放映外,其他的演出活动基本没有了。一天天,一年年的闲置,曾经那么吸引人的影剧院,显得破败而落寞。不过呢,因为县城的建设规模在扩展,原来靠着城边的影剧院,不断地有人投资,在它的旁边修楼建房,就把影剧院的位置推到县城中心地段了。有商业眼光的人,租了影剧院临街的地方,隔出一间两间的门面,作了生意的场所。
阎小样看得清楚,那样的生意场所还是很不错的,有人在卖音响设备,有人在卖音像图书,还有人在卖儿童的服装和玩具……总而言之,是还有那么点繁荣景象的。
很幸运的,阎小样在影剧院看过一场电影。那是影剧院落成后不久,为了报答义务出工人员的专场。县城中学的三好学生阎小样,作为学校的代表,坐在新建成的影剧院里,看着很受陕北人喜爱的《黄土地》。这部电影的画面拍得太美了,就都是陕北的山山水水,沟沟梁梁,可在电影的银幕上展现出来,就是比现实的好看。再就是电影里唱的歌儿了,也都是陕北人喜唱、唱了经年累月的信天游,从剧中人的嘴里唱出来,也是特别的好听,特别的耐听。
当时的阎小样,完全沉迷到电影里了。
到电影放映完毕,影剧院的场灯全都亮了起来,碎女子阎小样还沉浸在《黄土地》的音画世界里醒不来。好像就在那一刻起,阎小样下了决心,当个民歌手。
记得当时,阎小样给自己说:我要唱歌。
也是上天有意,给了阎小样一个少见的俏模样,给了阎小样一个少见的亮嗓子。
在她读书的保安中学,不经意地,她就唱出名了。
那时候,阎小样没敢想得太远,她觉得只要有民歌唱就很高兴了,学习之余,阎小样就去学校的音乐老师王厚草那里,让她教她唱陕北民歌。老师王厚草就怕没有学生学唱歌,特别是像阎小样这么秉赋天成的学生,自觉学唱陕北民歌,她没有不认真教唱的理由。
老师王厚草,为阎小样感动着,她像发现了一颗歌坛新星一样,把她所有的唱技和唱功都教给了阎小样。
遗憾随之而来,阎小样的母亲病了,不是一般的病,是个花钱如流水却也无法治癒的恶疾。后来的一天,阎小样被从王厚草老师的练歌现场叫出来,来到母亲的病床前,俯身趴到母亲的身上,想要听到母亲一声最后的嘱咐都没有,就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撒手去了。
在母亲的灵床前,阎小样哭了。她静静地流着泪,心里头无声地给母亲唱起了一首信天游。
葫芦黄瓜嫩菠菜,
青菜白菜小萝卜菜。
绿豆小米豆钱钱,
荞麦三棱儿麦子尖。
苦菜叶叶儿搓拌汤,
榆钱叶叶儿熬糊汤。
硬糜子馍馍软糜子糕,
烧洒盅盅子摆开了。
阎小样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无声地哼唱信天游?是因为母亲也会唱信天游吧?是的啊,母亲是太会唱,她能唱的信天游很多很多,是她们阎家沟村难不住的唱家子。许多信天游还都是母亲现编现唱的,她的手头,她的眼前,是个什么,她就编唱什么。正如阎小样现时唱的信天游,就都是母亲家常生活里的编唱,她用心唱给母亲,是对母亲的祭祀吗?
没错,阎小样就是这样祭祀她的母亲了。
然而,遗传了母亲特长的阎小样,很是不幸。像她的母亲一样,只能圈在她们阎家沟唱信天游了。没有办法,家里剩下一个父亲,还有一个长兄和小弟,三条汉子,没个女人照料还真是不行。
阎小样辍学回了家,接过母亲的责任,料理起了家里的生活。
3
魂牵梦萦的保安县城,被司机老展驾驶的四轮吉普车抛在身后看不见了。
莺飞草长的陕北啊,天是那样的高,云是那么的淡,押解着阎小样的吉普车,像只活泼的旱天鱼,在陕北独有的沟沟梁梁上翻转,一会儿呢,呼呼啦啦地沉入到了深不可测的沟底,一会儿呢,又飘飘摇摇蹿升到高可及天的梁顶。
下到沟底里,自然会有一条小河,鸣鸣溅溅地流淌着,不歇不停,不知疲累,这儿,那儿,又少不了成群结伙的鸭子,或者白鹅,在清清浅浅的河水里,悠悠然然地浮游着。河的两岸,是一棵一棵的柳树。
陕北的柳树啊!都有一个奇怪的习性,喜欢刀砍斧剁,没人动它,就常常把自己蓬蓬勃勃的头颅,从齐人高的地方断下来,只待来年,就又生出更加蓬勃的新枝来。这就是陕北柳树的好了。它们像是知道陕北人的需要,以它一次次断头的牺牲,奉献出陕北人生活中略嫌短缺的用材。
吉普车爬到梁顶上了……到处都是高入云天的井架。新时期的陕北,一个新的风景,就是这些涂了黄漆的井架,那是油田工人在钻新的油井……还有磕头虫,这是当地人对抽油设备的一种俗称,它或者独立一处,或者成群排列,不是十分紧张地,上来了,下去了,无始无终地运动着,黏稠的黑色原油就从地下的深处冲出来,汇入到相连如织的输油管道里。
不眨眼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致,阎小样有些疲倦,她回了一下头。
正是她的这一回头,看到坐在旁边的谷又黄,脸色一片煞白,并有细碎的汗水,像是草叶上的露珠,不断地浸出来,阎小样就很吃惊了。
阎小样小心地问:哎,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谷又黄却不买账,说:咸吃萝卜淡操心。
一旁的宋冲云也注意到谷又黄的脸色,伸手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说:不发烧呀!
是个粗心人呢。谷又黄白了他一眼,说:你才发烧哩。
宋冲云却还不明白,说:那你说,你的脸色咋那么难看。
谷又黄的话就不好听了,说:难看了你甭看。
宋冲云说:我是担心哩。给我说,你哪儿不好受?
谷又黄这就乖顺起来了,说:小肚子那儿,不晓得咋的,有些疼。
宋冲云就很紧张了,说:啊呀!这可咋办呢?
谷又黄却还故作轻松,说:死不了人。
不知司机老展是怎么想的,他只回头关切地看了一眼谷又黄和宋冲云,就又双目朝前,聚精会神地驾驶着吉普车往前奔驰。阎小样想的就多了一点,她知道,她是一个被押解的犯人,她是没有资格关心人的,哪怕是表现出一点点关切的意思,都只能是惹得人烦,不高兴,戗她一头,吐她一脸,她也得满盘子满碗地接着呢。
这么想着,阎小样就想哭。
可是现在,她还哭得出来吗?不会了。一个人的眼泪是有限的,不可能像条河,长年累月地流,而且呢,便是河水,也有流干的时候。像她们陕北,有些年头了,一些原来波滔翻滚的河水,不是都干了吗?阎小样觉得她的眼泪,就如断流的河水,已经彻底地流干了。
但她现在却想哭,心头上泪汪汪的。
是为了自己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那么就是为了押解她的女警察谷又黄,是的啊,一定是的。只是短短的时间里,阎小样却已敏锐地发现,谷又黄对宋冲云的态度不一般。她们是一对小夫妻吗?不大像哩,是小夫妻的话,要比他们现在的样子亲密。那么,他们就该是一对小恋人了?这么想着,阎小样在心里依然否定着,她感觉俩人离着小恋人也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这么说,他们就一定是有点意思了!
这么一想,阎小样清楚了,她所以想哭,既是为了押解她的一对小警察的幸福,也是为了自己的不幸。
阎小样把头转向了车窗外,这一转,便看见了熟悉的山梁,熟悉的沟坡,熟悉的小河……她的家。
生了她,养了她的家啊!
就在眼前的那道山梁的背后,袅袅炊烟从山梁那边悠然升起,翻过山梁,还带来了狗的轻吠,鸡的啼鸣,羊的呜咽……阎小样在心里告别着故乡,告别着家,默默地为她的亲人祷告着了。
阎小样在心里说:亲人啊,小样对不起你们了。
将心比心,一个远离家人服刑的犯人,隔着车窗玻璃,如此深情地注目车窗外的一切,在宋冲云和谷又黄看来,是能够理解的。一路走来,阎小样不错眼珠地盯视着车窗外边,宋冲云和谷又黄则一直盯视着阎小样。渐渐地,在宋冲云和谷又黄的心头,很没道理地生出了一种同情感,特别是宋冲云。
因为什么呢?
就因为阎小样爱唱信天游吗?
就因为阎小样生得俊俏宜人?
宋冲云的脸色不再烧了,心也不再急了。但他还是由不了自己,要想阎小样,想她的不幸和灾难。
4
辍学回家的阎小样,去了半山腰母亲的坟堆前。她拿了一卷纸,是她在学校俭省下来的纸哩,有的已经订成作业本,上面或者写了字,或者还没有写字,这可都是阎小样的心爱之物。她拿到了母亲的坟堆前,点上火,一页一页地烧了。纸火在风中打起了旋儿,呼悠悠腾空而起,旋飘在虚空里,像是一只只火焚的鸟儿。
阎小样知道,她是烧着她的希望的,同时也烧着她的决定。决心既下,阎小样回到了家里,像母亲活着时一样,为了家的生计,黑黑明明,没头没绪,无边无沿地担起了家的责任,为她们的家操持烟火了。俗话说得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年纪还轻的阎小样便是这样,一旦把家的责任搁到了她的嫩肩上,担得起担不起,都必须担着走了。
老爸是个肉性子,天大的事都不起火。
所以呢,母亲在世时,家中大事小情,都是由着母亲操弄的。现在,阎小样接过了母亲的责任,自然也就由着她来担承了。性情柔软的老爸看在眼里,就在一天清晨,当着阎小样的哥哥阎小虎和弟弟阎小豹的面说了。
老爸说话前,先赧颜地笑了笑,说:小样啊,你太像你娘了。
什么意思呢?别人听不明白,阎小样听明白了,她的哥哥阎小虎,弟弟阎小豹都听明白了,就是此前还有些不放心的老爸,此后放心阎小样管家了。大事小事,都指望阎小样来经管了。也的确是,从此以后,家里有一分钱的收入,有一分钱的花费,就都在阎小样的手上过了,老爸从来是,不闻也不问。
锅上案上的蒸煮闷炒,炕上炕下的缝补拆洗,阎小样有条不紊地做妥贴后,还要帮助老爸下沟收种,上梁放羊。
这些活儿,要是由着阎小样的性子来,她宁肯不在锅边炕头上转,也是情愿下沟上梁的,在沟梁做活放羊,苦累自然要重一些,但却叫人放松。特别是赶着羊群,去了坡梁上,羊儿是要撵着好草去的,阎小样就跟着羊群走,羊儿吃吃走走,吃走得累了,会四蹄撑着歇上一会儿的,阎小样也就歇下了,在距离羊群不远的地方,随便一坐,或者侧身一躺,听沟底的小河流水,看天上的飞霞流云……这样的时候,阎小样就想唱歌,唱热辣辣、甜润润的信天游。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住我成亲的是我大。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
人是头数不过女儿可怜。女儿哟!
湾水上的鸭子刮水上的鹅,
公家人不知我会唱歌。
青石板上栽葱难扎根,
想说心事口儿难开,口儿哟!
天上的沙鸥一对对飞,
不想我的娘亲在想谁,
不想我的娘亲在想谁,娘亲哟!
本来呢,阎小样的信天游唱得好,在保安中学的校园里,又有敬爱的王厚草老师,对她进行了许多的专业辅导,她便唱得更好了。在野天野地的梁坡上,迎着明媚的阳光,迎着和煦的微风,她唱得更好了。
有好几回,阎小样把家里的羊群赶到背梁上,自己纵情唱起信天游时,对面坡梁上像条黑色缎带的公路沿边,会有一辆两辆行驶的汽车停下来,钻出几个人,手往眉眼上一搭,瞭望着这边坡梁上唱歌的她,久久不肯离去。
这边的阎小样,心里是得意的,她喜欢人家听她唱。于是,她唱了一首再唱一首。
这么长的个鞭子——鞭子哎,
咋探呀么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的个妹子——妹子哎,
咋见呀么见不上个面。
这么大的个锅来——锅来哎,
咋下呀下不了两颗米。
这么旺的个火来——火来哎
咋烧呀烧不热个你。
三个疙瘩的石头——石头哎,
咋呀么咋是两块砖。
什么呀的个人来哟,
哎哟,把人的个心呀么心挠乱。
果然就有大胆的汉子,好生不知羞惭,在对面坡梁上听着不能自禁,张开了嘴巴,要来对上几声了。
对面山上的疙梁梁,
哎哟,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我要命的,哎哟,
要命的三妹妹。
阎小样笑了。她发现和她对歌的人,白白胖胖,虽则有了把年纪,人却显得精神爽朗,他从对面山上的公路上走,听见阎小样唱信天游,是一定要停车听的。阎小样就想,那是一个像她一样热爱信天游的汉子呢,但他只有平白地喜欢了,天生的破嗓子,绝对是唱不好信天游的。
这让阎小样很遗憾,许多次,像这位白胖的汉子一样,想着有人能和她对唱的,却没有一次,没有一人能对得好。
有一次呢,阎小样的老爸从沟底下爬到了坡梁上。他的到来,像个隐身人一样,静悄悄地,坐在散漫的羊群边上,眼睛看着羊儿吃草,却耸着耳朵,一字不落地听阎小样唱信天游,把他一张满是沟壑的老脸听得一抽一抽的,流了满脸泪。老人顺势抹了一把,把沾在手掌上的泪水摔在了草叶上。
阎小样发现老爸了。
发现了一把一把地把泪抹下来,摔在草叶上的老爸,还着实把阎小样吓了一跳。她如一只白嫩的羊儿似的,跑到了老爸的身边。
阎小样关切地问:爸呀,你是咋了?咋的流泪了?
老爸却泪眼婆娑地笑起来,说:我是高兴哩,你的信天游唱得跟你娘亲一样好。
这是个绕不开的话题。自从娘亲去世后,老爸逢着什么事,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阎小样的娘亲,情不自禁给阎小样说她娘亲这样好,那样好。
这一天,老爸终于抹干了脸上的眼泪,给阎小样说她娘亲的信天游好了。说他就是被阎小样娘亲的信天游吸引了,才死死活活地追着阎小样的娘亲,结成了他们死死活活的一对对。
老爸说着阎小样娘亲的信天游时,仍然是情不自禁的,并且张开了口,唱起了一曲信天游。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
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耳听见哥哥唱着歌儿来,
热身子扑在冷窗台。
只要和哥哥搭对对,
铡刀断头也不后悔……
阎小样原来只晓得娘亲的信天游唱得好,没想到老爸的信天游唱得也不差。此时此刻,她正聚精会神听老爸唱着信天游时,老爸却不唱了,一曲信天游,在他的嘴里,像是一条欢欢畅畅流淌的小河,生生地被他掐断了……老爸难得地笑着,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哩。
老爸给阎小样指着吃草的羊群说,你看吃草的羊吧,没人教它,它总是撵着高草去吃。有那么多的高草让它吃吗?太少了,是不够它们羊儿吃的,最后还都得吃蹄子下的矮草。老爸这么说着,话题一转,就又说起阎小样的娘亲了。老爸说了,你的娘亲呢,心性是很高的,一辈子的心性高,我把她亏下了。我是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把你的娘亲亏下了。
年轻时的老爸戴了大红花,穿了绿军装,骑了大白马,秧歌锣鼓地给送到部队吃了几年粮。听说当年的他,是很英俊的呢。本来,老爸有条件留在部队上的,可他念着阎小样的娘亲,戴着他在部队上挣来的两枚军功章,乐乐哈哈回到阎家沟村,高高兴兴地娶了阎小样的娘亲。
老爸的绵软性子,是他爱娘亲爱出来的。老爸习惯了,就成了现如今一成不变的绵软人。
老爸给阎小样说了羊吃高草的话,说了娘亲心性高的话……老爸是想说什么呢?是说她阎小样如她的娘亲一样,也是心性高吗?
心性高了不好吗?阎小样才不这么认为,她倒是觉得,人呢,是该有些心性的,而且是越高越好,越高才会活得越有样儿呢。
5
随山赋形,忽高忽低,或转或弯的陕北山地公路,总有一些碾碎的路面,呈现出大小不一的坑槽,有避让不及的,碾上去,把车子弹得老高,车上的宋冲云、谷又黄,还有阎小样,就都随着吉普车的弹跳,蹿起来,落下去,一刻不得消停。有几次,把阎小样弹跳得歪到了谷又黄的怀里,谷又黄怒责:坐正!
阎小样是委曲的,她也想坐正,也想坐稳,避免撞上谷又黄,但是,客观条件决定了她再怎么努力都没法坐正坐稳,好像是,她越是僵硬着身子,就越是坐不正,坐不稳,越是要不由自己地撞上紧挨她坐着的谷又黄。
终于是,吉普车躲不开路面上的一个坑槽,弹跳起来,刚落下来,就又遭遇到了一个坑槽,吉普车就又一次地弹跳起来,凌空飞射了一瞬,落下来,只听“叭”的一声炸响,吉普车便爬在坑槽前不动了。
不用检查,大家知道吉普车爆胎了。司机老展和宋冲云下了车,留着谷又黄在吉普车上看守阎小样。
谷又黄就又用短促而严厉的语气警告阎小样了:坐好了,不要动!
阎小样很听话地坐着,纹丝不动。但这不能保证她的思绪也不动。她眼望车窗外的山川地势和眼前的公路,想她生活在阎家沟的时候,自由地放牧着家里的羊群,在坡梁上唱信天游,公路上有人驻足聆听,一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有多少过往的行人聆听了她唱的信天游,她是不知道的。那一天,阎小样赶着羊群又出了坡。叫她奇怪的是,她这天的右眼老是跳,听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她不晓得自己会有什么祸端,心慌慌地看着羊儿,差不多刚好吃饱肚皮,就吆着羊群回家了。
刚一回家,阎小样发现,哥哥阎小虎早她一步也回家来了,和哥哥阎小虎一起来家的,竟然就有那个呆立在公路边多次听她唱信天游的白白胖胖的人。
阎小样就只有吃惊了。
同样吃惊的还有白胖的人,他把阎小样大睁着眼睛看了好一阵子说:怎么是你呀!
阎小样是不讨厌人家白胖的人,隔山听她唱信天游,听得那样的痴迷,她应该感谢人家才对呀。但是本能告诉阎小样,她不能太给这个人好脸色。于是,她转身对着她哥阎小虎翻着白眼。那样的意思她哥应该看得明白,别把陌生人往家里带。
白胖的人沉浸在他的惊讶中,不住嘴地说:真个是巧,听你在坡梁上唱信天游,把人的心都唱醉咧!
白胖的人话说得轻佻了。阎小样毫不客气地斜了他一眼。对这一眼,白胖的人是有感觉的,就不再说别的,只说阎小样的哥哥救了他,是他的恩人哩!
平白无故,怎么就恩人了?
阎小样不解地看着她哥阎小虎,这才发现哥哥的一条胳膊曲着,用一条布带吊在脖子上,从袖筒往进看,隐约看见,打着石膏绷带。阎小样这么看着她哥,使她哥阎小虎有点不好意思,倒退了几步,阎小样就还发现,哥哥的腿上也有伤,一拐一瘸,俨然无法受力的样子。
撇下手里的放羊鞭,阎小样扑到哥哥阎小虎的身边,伸手去捉哥哥的伤胳膊,很是惊恐地问:哥啊,你是咋的了?
哥哥阎小虎却躲着阎小样伸来的手不说话。
阎小样就还问:很严重吗?啊?哥你说!
哥哥阎小虎就笑起来了,是个带着幸运,带着喜悦的笑哩。好像他的受伤,是件多么光彩的事。
阎小样的这位哥哥呀,叫阎小样怎么说呢?既为骨肉,阎小样是爱着他的,同时又在心里暗藏着一点小小的恨意。之所以还有恨意,在阎小样看来,是恨她的哥哥阎小虎太不争气了。不像她的弟弟阎小豹,上学读书呢,就认真地上学读书;回到家了,眼里便全都是活,能做什么做什么,脚手不失闲。先在阎家沟的小学学习,像她这个姐姐一样,一路的高分,这便考进了保安县城的中学,是县城中学着意培养的重点生。阎小样打听到的消息是,她的弟弟阎小豹,只要不松劲,国家重点大学的校门已经向他敞开了。可阎小虎却奇了怪,拿起书就嗑睡,放下书就精神,根本不是个读书的料子。是这样的,也还罢了,回到家,眼里根本没有活,不说繁琐的家务活了,沟底下滩地里的农活,老爸忙得脚手朝天,喊他去侍弄,他却死不动弹;坡梁上放牧的羊群,阎小样想着腾出手来,做点家务,让他去赶坡,他仍是犟着脖项不去。枪杆高的一条汉子,还能在家里吃闲饭不成。
阎小样和他哥阎小虎大吵了一场。老爸和小弟阎小豹,自然地,都站在了阎小样的一边,让她哥阎小虎大失颜面,很是狼狈孤立。狼狈孤立的人,却不认输,一跺脚,从嘴里嘣出一口狠话来:家里没我站的,好么,我走呀!不信天底下那么大,就没我站脚的地方。阎小虎就出门走了。不知都走到哪里,阎小样四处打听,能打听的人,能打听的地方,都没打听到阎小虎的消息。
哥哥阎小虎去了哪儿呢?
这让阎小样一直后悔着,不该和哥哥吵那一架。
阎小样后悔着,他却突然地回家来了。回来了,却又成了白胖的人的恩人。
白胖的人能随便让人当他的恩人吗?他是多么富有的人啊,在陕北地面上钻了许多油井,是个呼风风来,唤雨雨到的油老板呢,隔三见五的,他总要在报纸、电视上露个脸。这些事,阎小样是见得着的,县城扩建中学,号召大家资助,白胖之人便捐款资助了;县城铺设城区道路,号召大家资助,白胖人也资助捐款了;再是整修河道、绿化荒山,等等等等的公益善事,只要政府有号召,白胖之人总是积极响应,资助捐款……是这样的举动,让阎小样不断地改变着态度,觉得像白胖之人一样的油老板,是很有些值得肯定的地方。矮矮胖胖的一个人,起的名字倒还好听,叫了个顾长龙,这太好笑了。不过呢,钻出来黑色石油的他,却生得那样的白,还是叫人要惊讶的。
不知自己是笑好呢?还是板着脸好?阎小样一时没了主张。她应酬不了白胖之人顾长龙,让她哥阎小虎在家先陪着,她出门去了沟底下,叫回了她的老爸。性情绵软的老爸,同样应酬不了白胖之人,先让白胖之人进窑里坐,再给白胖之人泡了茶,就又举着他的旱烟袋,装了一烟锅的烟叶子,甚是恭敬地往白胖之人的手上递,让他也抽上一锅,还说,抽烟么,就抽老旱烟,老旱烟的劲道足哩。白胖之人就把他一直夹在胳肢窝的黑皮包拿到手里,唰地拉开链口,从中取出一盒大红的中华烟,颠出两支来,给了阎小样老爸一支,他自己也叼了一支,很是过瘾地抽起来了。
抽着中华牌的香烟,顾长龙说了。他说真该感谢阎小虎的!油井上买了几台磕头虫(抽油机),都是几吨重的钢家伙,租了平板大汽车,拉到井口上卸。是一台吊车呢,过去也卸过这样的钢家伙,不成想,却在这次卸货时出了问题。是个大问题呀,吊车把钢家伙刚刚吊到空中,摆着吊臂往下落的时候,吊车的前伸臂歪了一下。这就不得了了,当时的顾长龙就站在吊臂一边,如果躲闪不及,砸他半死还是好的。千钧一发之际,阎小虎冲上来了,他把顾长龙推出了危险境地,自己却被伤着了。
顾长龙是动了情的,他给阎小样的老爸说:你养了一个好儿子。不是阎小样敏感,她发现,顾长龙在向她的老爸说这些话时,眼神一飘一飘地,总是往她的身上飞。阎小样就有意识地躲着顾长龙。
仿佛她的躲闪更能引起顾长龙的兴趣,他给阎小样的老爸说了那一堆话后,就把脸对着阎小样了。
顾长龙跟阎小样说:你的信天游唱得真好!
阎小样还想躲。
顾长龙却叫住了她,说:你不要躲。我给你说,麻烦你了,叫你哥先在家养伤,伤好了就到我的油井上来,我的油井上缺他这样的员工。再说呢,你哥是我的恩人,你有要求了,我也会满足你的,你说呢?
6
坡梁上,那一点点的红,肯定是山丹丹了……还有那一点点的蓝,又肯定是兰花花了……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陕北特殊的自然物种,极尽可能地装饰着连绵不绝的山川和沟坡,使得原本单调的黄土地,显得多姿多彩,绚烂迷人。
又是一个小小的坑槽,吉普车跑在上面,自然要蹿跳一下的,谷又黄皱紧了眉头,在每一次的蹿跳中,都要忍无可忍地轻吟一声。宋冲云是担忧的,谷又黄有一声轻吟,他就有一声问候,你没事吧?啊,给我说,你哪儿不舒服,是肚子疼吗?没错,谷又黄就是肚子痛,而且是越来越疼了。她把手握成了拳,死命地抵在小腹上,尽量不出声。
一旁想着心事的阎小样,不是石头人,她能够感受到谷又黄的忍耐。她是很想关心谷又黄的,而前头的教训又告诫她,她是不好关心谷又黄的。可她不能自禁地又被谷又黄感动着,知道她所以忍受疼痛,是因为宋冲云的。阎小样以一个女孩子的敏感,敢于肯定谷又黄是爱着宋冲云的,为了爱,她就只有忍受了。这么一想,阎小样对这个有些严厉的女警察,生出了许多好感,甚至敬意。
没法阻挡自己,阎小样侧过头去,来看另一边的宋冲云。她发现了他的粗心大意,对他就有了些微的埋怨……汉子们呀,咋就那么迟钝呢?
阎小样很是不忍了,她用带着手铐的胳膊轻轻地捅了一下谷又黄。这一次还好,没有受到谷又黄喝责,阎小样便想,她是体会到了她的关心了。都是年龄相仿的女子,这一点应该是好沟通的。阎小样呢,就不再犹豫了,她要说出自己的担心了。
阎小样叫了谷又黄一声大姐,说:你别硬忍了,痛就是痛,那儿不好,你得说呀。
谷又黄感知了阎小样的善意。她觉得这个爱唱信天游的漂亮女子,自己被判了那么重的刑期,却还不知愁苦,凭着本能,还要急煎煎关心别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为此,谷又黄想她不能再是一副凶巴巴的面孔,她是该有一点暖色的,哪怕对方是一个罪犯。
忍受着疼痛的谷又黄,一定看见了坡梁上的山丹丹和兰花花了。显然地,她是非常喜欢满坡满梁,蓬蓬勃勃开放着的山丹丹和兰花花的,每一朵,开得都是那么的鲜艳,奔放,泛滥着一种野性的美丽。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吧,谷又黄赞美山丹丹和兰花花了。她说:多么自在的花儿呀!
不用谷又黄说,阎小样也是喜欢山丹丹和兰花花的,但在此一时刻,阎小样晓得,谷又黄所以赞美山丹丹和兰花花,是说给宋冲云听的。宋冲云趴在司机老展的耳朵上,给他耳语了几句,善解人意的老展,就停下了车。车还没有停稳,宋冲云就跳了下来,向公路边的坡梁上攀爬去了。
矫健的身姿,像是陕北坡梁上奔跑跳荡的山豹,宋冲云一忽儿采下一朵山丹丹,一忽儿采下一朵兰花花……他的怀里,很快就是一束壮观的花团了。可他好像还不满足,还在坡梁上追逐着山丹丹和兰花花,在奔跑,在跳荡……阎小样观察着谷又黄的表情,发现她被宋冲云的身姿吸引着。
虽然眼睛追着宋冲云,谷又黄却还考虑了阎小样。她说:想方便吗?
都是女孩子的问题,幸亏谷又黄想得到,阎小样就很老实地回答:有点想哩。
谷又黄就押解着阎小样,跟随她去了坡梁上的一个背洼地,她护着阎小样,让阎小样解了个小手,然后又由阎小样护着她,她也解了个小手。到她俩回到吉普车跟前来时,宋冲云已从坡梁上先于她俩到了吉普车旁。
很大很大的一束山丹丹和兰花花哩,宋冲云早用坡梁上的葛条绑扎好了,举起来,送到了谷又黄的怀抱里。
让阎小样奇怪的是,宋冲云采来的花不是花,而是可以疗疾的药,谷又黄惨白的脸,埋在大团大团的花束里,也像山丹丹一样的红亮,原来严肃得有些发冷的神色,一下子也柔和温暖起来了。
一边的阎小样,忍不住说:大姐,你真漂亮。
车箱里一下子有了那一大束的山丹丹和兰花花,空间自然显小了一些,但却充溢着无处不在的花的馨香……谷又黄一会儿把脸偎在花束里闻一下,等一会儿,又把脸偎在花束里闻一下,脸上是久久褪却不了的红晕。
在山丹丹和兰花花浓郁的香气里,阎小样困了,从来没有的困倦呢,她的头向后一枕,当下便睡了过去……睡梦里,她听人唱起了信天游。
是她的母亲吗?
是的,是活在阎小样心里的母亲在唱了。
母亲唱的是陕北人人人都会唱的《兰花花》:
青线线的来格蓝线线,
蓝格茵茵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
实实地爱死格人;
五谷里来格田苗子,
数上个高梁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
数上格兰花花好!
眼泪水水,像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从阎小样睡眠的眼睛里滚落出来了。
7
天经地义,女孩子都有一颗爱花的心。
阎小样也是,她还仔细地想过,说不定她就是一朵转世的花魂。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可以发现在阎小样成长的途径上,总有一些抹不掉的关于花的机缘。她能记得的,最早的一次,是她亲爱的母亲,带着她去串亲戚,半道上采了一枝山丹丹,系在了她的一根辫梢上,然后又采了一枝兰花花,系在了她的另一根辫梢上,摔摔打打地两条毛辫子,因为山丹丹和兰花花的点缀,一下子就很生动活泼,到了亲戚家,都说阎小样花儿一样好看。
渐渐长大,阎小样上学了。在上学的路上,她会受到山丹丹和兰花花的引诱,采来一大把,认真地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她的头顶上,鲜鲜艳艳地去读书。后来,她吆着羊群在坡梁上游走,很自然地,还会把手边盛开的山丹丹和兰花花采下来,带回家里来,插在一个黑陶的罐子里,让鲜艳的山丹丹和兰花花,为她的生活增添一抹珍贵的亮色。
很意外地,她也得到了别人献给她的花。但是这次的献花,让阎小样日后想起来,总是心惊肉跳,后悔莫名。
邻家的小嫂子,受到阎小样的邀请,到阎小样的家里来,帮助阎小样拆洗被褥。经过了一个冬天,春暖花开的日子,陕北农村的习惯,是要赶着季节拆洗被褥的,主持家务的女人,把这当成了一种节日,今天呢,邀约几个相好的,到你的家里,帮助你拆洗了被褥,明天呢,转移到她的家里去,帮助人家拆洗被褥,花花绿绿的被面子,白格生生的被里子,在河沟里漂洗干净了,搭在场院的晾杆上,让日头晒着,被微风吹着,相邀的人就聚在一起,一边等被子的里面干燥,一边拉着家常。
阎小样邀约了邻家的小嫂子,俩人拉的家常话,多的都是小嫂子家里的。小嫂子骂她的男人,死到外面不回来,打工,打工,就不知道家里还有个想他念他的女人……对此,阎小样是不好插话的,她只有脸儿红红地笑了。
小嫂子骂了她男人,却突然看定了阎小样,给她说:哎哟,你看我,差点忘了呢。
阎小样就接了话,说:嫂子好记性,能把啥忘了的。
小嫂子就说:死鬼男人给家里装了个电视,我听电视上说,县里要办赛歌会,赛出的头一名,还要代表县上,到省里去赛歌哩!
这倒是让阎小样高兴的好消息。
而且阎小样也有耳闻。说个心里话,几天了,阎小样还正是为着这个消息瞀乱着。她是很想报名参加的,心里却又怯怯的,像是揣了几只坡梁吃草撒欢的羊羔儿,总是难以平静。
阎小样说:我知道的。
小嫂子说:知道了,咋不去报名?
阎小样说:我报名干啥?
小嫂子说:赛歌儿呀!
心是热烈地跳着了,阎小样却还在表面上装得很冷淡。小嫂子也是个爱唱信天游的人,在阎家沟,如果说阎小样是唱得最好的那一个,小嫂子就是紧挨她的人。
阎小样也鼓励她的小嫂子了,说:你怎么不去呢?你要去了,我也去。
小嫂子拿眼剜着阎小样,说:我是想去的,可我怎么去?上有汉子管着,下有娃子绊着,我心想去,身子去不了。
……
是什么给了我灵感(吴克敬)
陕北是一块极富生命力的黄土地,孕育了多种独具特色的文化珍宝,信天游该是其中最为亮丽的一种。近两年来,我多次深入到陕北腹地,聆听了许多原汁原味的信天游,我由衷地喜欢那些信天游的吟唱者,敬重他们的淳朴与宽厚,也感叹那里的艰辛与温暖。我从小就生活在底层,无论陕北还是陕南,他们或者是她们,都是我熟悉的人物。有了这些生活基础和情感基础,当文坛出现“底层写作”的提法的时候,与我心中保留了很久的愿望发生了碰撞。
但我又不想过多地拘泥于生活的原状,不愿意像码柴垛一样,堆积了很多眼前生活,但却未必多见可贵的现实精神。我以为,“底层写作”当然不能缺少坚实的现实主义精神,而要弘扬现实主义精神,会有多种渠道和方法。孕育和生产了“信天游”的陕北,给了我一个可能,我便试着选用信天游的元素,来为我的底层写作铺垫。我知道,在陕北,《兰花花》是一首唱了近百年的“信天游”,其哀婉高亢的演唱,唱到了今天,会唱出多少滋味,多少故事,多少悲欢与离合?我听了许多信天游,听了许多故事,面对这些资源,我揣摸了很久。特别是去年冬天,我在陕北的志丹县,听县委书记祁玉江给我讲故事,那都是在现实生活中,他经见了的故事,那样的故事无一例外,总是透着温暖,让我感动,激发我灵感与热情,于是就有了这篇《手铐上的兰花花》。我的愿望是想写出底层的温暖的,但我不敢保证,是否达到了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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