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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卖血记

_2 余华(当代)
这时根龙说:“你们看到李血头裤裆里花花绿绿了吗?”
阿方一听这话嘿嘿笑了,根龙继续说:
“会不会是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的短裤?”
“这还用说,两个人睡完觉以后穿错了。”阿方说。
“真想去看看,”根龙嬉笑着说,“那个女人的裤裆里是不是穿着李血头的短裤。”
 
许三观卖血记
第二章
许三观坐在瓜田里吃着西瓜,他的叔叔,也就是瓜田的主人站了起来,两只手伸到
后面拍打着屁股,尘土就在许三观脑袋四周纷纷扬扬,也落到了西瓜上,许三观用嘴吹
着尘土,继续吃着嫩红的瓜肉,他的叔叔拍完屁股后重新坐到田埂上,许三观问他:
“那边黄灿灿的是什么瓜?”
在他们的前面,在藤叶半遮半掩的西瓜地的前面,是一排竹竿支起的瓜架子,上面
吊着很多圆滚滚金黄色的瓜,像手掌那么大,另一边的架子上吊着绿油油看上去长一些
的瓜,它们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吹过去,先让瓜藤和瓜叶摇晃起来,然后吊在藤叶
上的瓜也跟着晃动了。
许三观的叔叔把瘦胳膊抬了起来,那胳膊上的皮肤因为瘦都已经打皱了,叔叔的手
指了过去:
“你是说黄灿灿的?那是黄金瓜;旁边的,那绿油油的是老太婆瓜……”
许三观说:“我不吃西瓜了,四叔,我吃了有两个西瓜了吧?”
他的叔叔说:“没有两个,我也吃了,我吃了半个。”
许三观说:“我知道黄金爪,那瓜肉特别香,就是不怎么甜,倒是中间的籽很甜,
城里人吃黄金瓜都把籽吐掉,我从来不吐,从土里长出来的只要能吃,就都有营养……
老太婆瓜,我也吃过,那瓜不甜,也不脆,吃到嘴里粘糊糊的,吃那种瓜有没有牙齿都
一样……四叔,我好像还能吃,我再吃两个黄金瓜,再吃一个老大婆瓜……”
许三观在他叔叔的瓜田里一坐就是一天,到了傍晚来到的时候,许三观站了起来,
落日的光芒把他的脸照得像猪肝一样通红,他看了看远处农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拍了
拍屁股上的尘土,然后双手伸到前面去摸胀鼓鼓的肚子,里面装满了西瓜、黄金爪、老
太婆瓜,还有黄瓜和桃子。许三观摸着肚子对他的叔叔说:
“我要去结婚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对着叔叔的西瓜地撒起了尿,他说:
“四叔,我想找个女人去结婚了,四叔,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卖血挣来的三十五块
钱怎么花?我想给爷爷几块钱,可是爷爷太老了,爷爷都老得不会花钱了。我还想给你
几块钱,我爹的几个兄弟里,你对我最好,四叔,可我又舍不得给你,这是我卖血挣来
的钱,不是我卖力气挣来的钱,我舍不得给。四叔,我刚才丫起来的时候突然想到娶女
人了。四叔,我卖血挣来的钱总算是花对地方了……四叔,我吃了一肚子的瓜、怎么像
是喝了一斤酒似的,四叔,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脚底,我的手掌,都在一阵阵地发烧。”
 
许三观卖血记
第三章
许三观的工作就是推着一辆放满那些白茸茸蚕茧的小车,行走在一个很大的屋顶下
面,他和一群年轻的姑娘每天都要嘻嘻哈哈,隆隆的机器声在他和她们中间响着,她们
的手经常会伸过来,在他头上拍一下,或者来到他的胸口把他在后一推。如果他在她们
中间选一个做自己的女人,一个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和他同心协力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女人,
他会看上林芬芳,那个辫子垂到了腰上的姑娘,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还有酒窝,她
一双大眼睛要是能让他看上一辈子、许三观心想自己就会舒服一辈子;林芬芳也经常粑
她的手拍到他的头上,推到他的胸前、有一次还偷偷在他的手背上捏了一下,那一次他
把最好的蚕茧送到了她这里、从此以后他就没法把不好的蚕茧送给她了。
另外一个姑娘也长得漂亮,她是一家小吃店里的服务员,在清晨的时候她站在一口
很大的油锅旁炸着油条,她经常啊呀啊呀地叫唤。沸腾起来的油溅到了她的手上,发现
衣服上有一个地方脏了,走路时不小心滑了一下,或者看到下雨了,听到打雷了,她都
会响亮地叫起来:
“啊呀……”
这个姑娘叫许玉兰,她的工作随着清晨的结束也就完成了,接而个白昼里,她就无
所事事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她经常是嗑着瓜子走过来,走过来以后站住了,隔着大街
与对面某一个相识的人大声说话,并且放声大笑,同时发出一声一声“啊呀”的叫唤,
她的嘴唇上有时还沾着瓜子壳。当她张大嘴巴说话时,从她身边走过的人,能够幸运地
呼吸到她嘴里散发出来的植物的香味。
她走过了几条街道以后,往往是走回到了家门口,于是她就回到家中,过了十多分
钟以后她重新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她继续走在了街道上。她每天都要换三套衣
服,事实上她只有三套衣服,她还要换四次鞋,而她也只有四双鞋,当她实在换不出什
么新花样时,她就会在脖子上增加一条丝巾。
“她的衣服并不比别人多,可是别人都觉得她是这座城镇里衣服最多的时髦姑娘。
她在大街上的行走,使她的漂亮像穿过这座城镇的河流一样被人们所熟悉,在这里人们
都叫她油条西施……“你们看,油条西施走过来了。……“油条西施走到布店里去了,
她天天都要去布店买漂亮的花布。”……“不是,油条西施去布店是光看不买。”……
“油条西施的脸上香喷喷的。”……“油条西施的手不漂亮,她的手太短,手指太粗。”……
“她就是油条西施?”……
油条西施,也就是许玉兰,有一次和一个名叫何小勇的年轻男子一起走过了两条街
道;两个人有说有笑,后来在一座木桥上,两个人站了很长时间,从夕阳开始西下一直
站到黑夜来临。当时何小勇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袖管卷到手腕上面,他微笑着说话时,
双手握往自己的手腕,他的这个动作使许玉兰十分着迷,这个漂亮的姑娘仰脸望着他时,
眼睛里闪闪发亮。
接下去有人看到何小勇从许玉兰家门前走过,许玉兰刚好从屋子里出来,许玉兰看
到何小勇就“啊呀”叫了一声,叫完以后许玉兰脸上笑吟吟他说:
“进来坐一会儿。”
何小勇走进了许王兰的家,许玉兰的父亲正坐在桌前喝着黄酒,看到一个陌生的年
轻男子跟在女儿身后走了进来,他的屁股往上抬了抬,然后发出了邀请:
“来喝一盅?”
此后,何小勇经常坐在了许王兰的家中,与她的父亲坐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喝着黄
酒,轻声说着话,笑的时候也常常是窃窃私笑。于是许玉兰经常走过去大声问他们: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为什么笑?”
也就是这一天,许三观从乡下回到了城里,他回到城里时天色已经黑了,那个年月
城里的街上还没有路灯,只有一些灯笼挂在店铺的屋檐下面,将石板铺出来的街道一截
一截地照亮,许三观一会儿黑一会儿亮地往家中走会,他走过戏院时,看到了许玉兰。
油条西施站在戏院的大门口,两只灯笼的中间,斜着身体在那里嗑瓜子,她的脸蛋被灯
笼照得通红。
许三观走过去以后,又走了回来,站在街对面笑嘻嘻地看着许玉兰,看着这个漂亮
的姑娘如何让嘴唇一撅,把瓜子壳吐出去。许玉兰也看到了许三观,她先是瞟了他一眼,
接着去看另外两个正在走过去的男人,看完以后她又瞟了他一眼,回头看看戏院里面,
里面一男一女正在说着评书,她的头扭回来时看到许三观还站在那里。
“啊呀!”许玉兰终于叫了起来,她指着许三观说,“你怎么可以这样盯着我看呢?
你还笑嘻嘻的!”
许三观从街对面走了过来,走到这个被灯笼照得红彤彤的女人面前,他说:
“我请你去吃一客小笼包子。”
许玉兰说:“我不认识你。”
“我是许三观,我是丝厂的工人。”
“我还是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许兰观笑着说,“你就是油条西施。”
许玉兰一听这话,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
“你也知道?”
“没有人不知道你……走,我请你去吃小笼包子。”
“今天我吃饱了,”许玉兰笑眯眯他说,“你明天请我吃小笼包子吧。”,
第二天下午,许三观把许玉兰带到了那家胜利饭店,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也就是他
和阿方、根龙吃炒猪肝喝黄酒的桌前,他像阿方和根龙那样神气地拍着桌子,对跑堂的
叫道:
“来一客小笼包子。”
他请许玉兰吃了一客小笼包子,吃完小笼包子后,许玉兰说她还能吃一碗馄饨,许
三观又拍起了桌子:
“来一碗馄饨。”
许玉兰这天下午笑眯眯地还吃了话梅,吃了话梅以后说嘴咸,又吃了糖果,吃了糖
果以后说口渴,许三观就给她买了半个西瓜,她和许三观站在了那座木桥上,她笑眯眯
地把半个西瓜全吃了下去,然后她笑眯眯地打起了嗝。当她的身体一抖一抖地打嗝时,
许三观数着手指开始算一算这个下午花了多少钱。
“小笼包子两角四分,馄饨九分钱,话梅一角,糖果买了两次共计两角三分,西瓜
半个有三斤四两花了一角七分,总共是八角三分钱……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啊呀,”许玉兰惊叫起来,“你凭什么要我嫁给你”
许三观说:“你花掉了我八角三分钱。”
“是你自己请我吃的,”许玉兰打着嗝说,“我还以为是白吃的呢,你又没说吃了
你的东西就要嫁给你……”
“嫁给我有什么不好?”许三观说,“你嫁给我以后,我会疼你护着你,我会经常
让你一个下午就吃掉八角三分钱。”
“啊呀,”许玉兰叫了起来,“要是我嫁给了你,我就不会这么吃了,我嫁给你以
后就是吃自己的了,我舍不得……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吃了。”
“你也不用后悔,”许三观安慰她,“你嫁给我就行了。”
“我不能嫁给你,我有男朋友了,我爹也不会答应的,我爹喜欢何小勇……”
于是,许三观就提着一瓶黄酒一条大前门香烟,来到许玉兰家,他在许玉兰父亲的
对面坐了下来,将黄酒和香烟推了过去,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你知道我爹吧?我爹就是那个有名的许木匠,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专给城里大户
人家做活,他做出来的桌于谁也比不上,伸手往桌面上一摸,就跟摸在绸缎上一样光滑。
你知道我妈吧?我妈就是金花,你知道金花吗?就是那个城西的美人,从前别人都叫她
城西美人,我爹死了以后她嫁给了一个国民党连长,后来跟着那个连长跑了。我爹只有
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妈和那个连长是不是生了我就不知道了。我叫许三观,我两个伯伯
的儿子比我大,我在许家排行老三,所以我叫许三观,我是丝厂的工人,我比何小勇大
两岁,比他早三年参加工作,我的钱肯定比他多,他想娶许玉兰还得筹几年钱,我结婚
的钱都准备好了,我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了。”
许三观又说:“你只有许玉兰一个女儿,许玉兰要是嫁给了何小勇,你家就断后了,
生出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姓何。要是嫁给了我,我本来就姓许,生下来的孩子
也不管是男是女,都姓许,你们许家后面的香火也就接上了,说起来我娶了许玉兰,其
实我就和倒插门的女婿一样。许玉兰的父亲听到最后那几句话,嘿嘿笑了起来,他看着
许三观,手指在桌上笃笃地敲着,他说:
“这一瓶酒,这一条香烟,我收下了,你说得对,我女儿要是嫁给了何小勇,我许
家就断后了。我女儿要是嫁给了你,我们两个许家的香火都接上了。”
许玉兰知道父亲的选择以后,坐在床上掉出了眼泪,她的父亲和许三观站在一旁,
看着她呜呜地用手背抹着眼泪,她的父亲对许三观说:
“看到了吗?这就是女人,高兴的时候不是笑,而是哭上了。”
许三观说:“我看着她像是不高兴。”
这时候许玉兰说话了,她说:“我怎么去对何小勇说呢?”
她父亲说:“你就去对他说,你要结婚了,新郎叫许三观,新郎不叫何小勇。”
“这话我怎么说得出口?他要是想不开。一头往墙上撞去,我可怎么办?”
“他要是一头撞死了,”她父亲说,“你就可以不说话了。”
许玉兰的心里放不下那个名叫何小勇的男人,那个说话时双手喜欢握往自己手腕的
男人,他差不多天天都要微笑着来到她家,隔上几天就会在手里提上一瓶黄酒,与她的
父亲坐在一起,喝着酒说着话,有时是嘿嘿地笑。有那么两次,趁着她的父亲去另一条
街上的厕所时,他突然把她逼到了门后,用他的身体把她的身体压在了墙上,把她吓得
心里咚咚乱跳。第一次她除了心脏狂跳一气,没有任何别的感受;第二次她发现了他的
胡子,他的胡子像是刷子似的在她脸上乱成一片。
第三次呢?在夜深入静时,许玉兰躺在床上这样想,她心里咚咚跳着去想她的父亲
如何站起来,走出屋门,向另一条街的厕所走去,接着何小勇霍地站起来,碰倒了他坐
的凳子,第三次把她压在了墙上。
许玉兰把何小勇约到了那座木桥上,那是天黑的时候,许玉兰一看到何小勇就呜呜
地哭了起来,她告诉何小勇,一个名叫许三观的人请她吃了小笼包子,吃了话梅,糖果
还有半个西瓜,吃完以后她就要嫁给他了。何小勇看到有人在走过来,就焦急地对许玉
兰说:
“喂,喂,别哭,你别哭,让别人看到了,我怎么办?”
许玉兰说:“你替我去还给许三观八角三分钱,这样我就不欠他什么了。”
何小勇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就要我去替你还债?”
许玉兰又说:“何小勇,你就到我家来做倒插门女婿吧,要不我爹就把我给许三观
了。”
何小勇说:“你胡说八道,我堂堂何小勇怎么会上你家倒插门呢?以后我的儿子们
全姓许?不可能。”
“那我只好去嫁给许三观了。”
一个月以后,许玉兰嫁给了许三观。她要一件大红的旗袍,准备结婚时穿,许三观
给她买了那件旗袍;她要两件棉袄,一件大红一件大绿,准备冬天的时候穿上它们,许
三观给她买了一红一绿两块绸缎,让她空闲时自己做棉祆。她说家里要有一个钟,要有
一面镜子,要有床有桌子有凳子,要有洗脸盆,还要有马桶……许三观说都有了。
许玉兰觉得许三观其实不比何小勇差,论模样比何小勇还英俊几分,口袋里的钱也
比何小勇多,而且看上去力气也比何小勇大,于是她看着许三观时开始微微笑起来,她
对许三观说:
“我是很能干的,我会做衣服,会做饭。你福气真是好,娶了我做你的女人……”
许三观坐在凳子上笑着连连点头,许玉兰继续说:
“我长得又漂亮,人又能干,往后你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得由我来裁缝了,家里
的活也是我的,就是那些重的活,像买米买煤什么的要你干用,别的都不会让你插手,
我会很心疼你的,你福气真是大好了,是不是?你怎么不点头呢?”
“我点头了”,我一直在点头。”许三观说。
“对了,”许玉兰想起了什么,她说,“你听着,到了我过节的时候,我就什么都
不做了,就是淘米洗菜的事我都不能做,我要休息了,那几天家里的活全得由你来做了,
你听到了没有?你为什么不点头呢?”
许三观点着头问她:“你过什么节?多长时间过一次?”
“啊呀,”许玉兰叫道,“我过什么节你都不知道?”
许三观摇着头说:“我不知道。”
“就是来月经。”
“月经?”
“我们女人来月经你知道吗?”
“我听说过。”
“我说的就是来月经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能做了,我不能累,也不能碰冷水,一累
一碰上冷水我就要肚子疼,就要发烧……”
 
许三观卖血记
第四章
助产的医生说:“还没到疼的时候你就哇哇乱叫了。”
许玉兰躺在产台上,两只腿被高高架起,两条胳膊被绑在产台的两侧,医生让她使
劲,疼痛使她怒气冲冲,她一边使劲一边破口大骂起来:
“许三观!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跑哪儿去啦……我疼死啦……你跑哪儿去了呀……
你这个挨刀子的王八蛋……你高兴了!我疼死啦你就高兴了……许三观你在哪里呀……
你快来帮我使劲……我快不行了……许三观你快来……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还早着呢,”
“我的妈呀……许三观……全是你害的……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们只图自
己快活……你们干完了就完了……我们女人苦啊!疼死我……我怀胎十个月……疼死我
啦……许三观你在哪里呀……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头出来啦。”
“头出来了……我再使把劲……我没有劲了……许三观,你帮帮我……许三观,我
要死了……我要死了……”
助产的医生说:“都生第二胎了,还这样吼叫。”
许玉兰大汗淋漓,呼呼喘着气,一边呻吟一边吼叫:
“啊呀呀……疼啊!疼啊……许三观……你又害了我呀……啊呀呀……我恨死你了……
疼啊……我要是能活过来……啊呀……我死也不和你同床啦……疼啊……你笑嘻嘻……
你跪下……你怎么求我我都不答应……我都不和你同床……啊呀,啊呀……疼啊……我
使劲……我还要使劲……”
助产的医生说:“使劲,再使劲。”
许玉兰使足了劲,她的脊背都拱了起来,她喊叫着:
“许三观!你这个骗子!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挨刀子的……许三观!你黑心烂肝!
你头上长疮……”
“喊什么?”护士说,“都生出来了,你还喊什么?”
“生出来了?”许玉兰微微撑起身体,“这么快。”
许玉兰在五年时间里生下了三个儿子,许三观给他三个儿子取名为许一乐,许二乐,
许三乐。
有一天,在许三乐一岁三个月的时候,许玉兰揪住许三观的耳朵问他:
“我生孩子时,你是不是在外面哈哈大笑?”
“我没有哈哈大笑,”许三观说,“我只是嘿嘿地笑,没有笑出声音。”
“啊呀,”许玉兰叫道,“所以你让三个儿子叫一乐,二乐,三乐,我在产房里疼
了一次,二次,三次;你在外面乐了一次,二次,三次,是不是?”
 
许三观卖血记
第五章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
了许三双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
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
别的也不像许玉兰。一乐这孩子的妈看来是许玉兰,这孩子的爹是许三观吗?一乐这颗
种子是谁播到许玉兰身上去的?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
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这样的话传到了许三观的耳中,许三观就把一乐叫到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那时
候一乐才只有九岁,许三观仔细看了一会儿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就把家里唯一的那面
镜子拿了过来。
这面镜子还是他和许玉兰结婚时买的,许玉兰一直把它放在窗台上,每天早晨起床
以后地就会站到窗前,看看窗外的树木,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把头发梳理整齐,往脸蛋
上抹一层香气很浓的雪花膏。后来,一乐长高了,一乐伸手就能抓住窗台上的镜子;接
着二乐也长高了,也能抓到窗台上的镜子;等到三乐长高时;这面镜子还是放在窗台上,
这面镜子就被他们打碎了。最大的一片是个三角,像鸡蛋那么大。许玉兰就将这最大的
一片三角捡起来,继续放到窗台上。
现在,许三观将这面三角形的残镜拿在了手中,他照着自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再
去看一乐的眼睛,都是眼睛;他又照着自己的鼻子看了一会儿,又去看一乐的鼻子,都
是鼻子……许三观心里想:都说一乐长得不像我,我看着还是有点像。
一乐看到父亲眼睛发呆地看着自己,就说:
“爹,你看看自己又看看我,你在看些什么?”
许三观说:“我看你长得像不像我。”
“我听他们说;”一乐说,“说我长得像机械厂的何小勇。”
许三观说:“一乐,你去把二乐、三乐给我叫来。”
许三观的三个儿子来到他面前,他要他们一排坐在床上,自己搬着凳子坐在对面。
他把一乐、二乐、三乐顺着看了过去,然后三乐、二乐、一乐又倒着看了过来,他的三
个儿子嘻嘻笑着,三个儿子笑起来以后,许三观看到这三兄弟的模样像起来了,他说:
“你们笑,”他的身体使劲摇摆起来,“你们哈哈哈哈地笑。”
儿子们看到他滑稽的摆动后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了,许三观也跟着笑起来,他说。
“这三个崽子越笑越长得像。”
许三观对自己说:“他们说一乐长得不像我,可一乐和二乐、三乐长得一个样……
儿子长得不像爹,儿子长得和兄弟像也一样……没有人说二乐、三乐不像我,没有人说
二乐、三乐不是我的儿子……一乐不像我没关系,一乐像他的弟弟就行了。”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一乐知道机械厂的何小勇,二乐和三乐是不是也知道……你
们不知道,没关系……对,就是一乐说的那个人,住在城西老邮政弄,经常戳着鸭舌帽
的那个人、你们听着,那个人叫何小勇,记住了吗?二乐和三乐给我念一遍……对,你
们听着,那个何小勇不是个好人,记住了吗?为什么不是好人?你们听着,从前,那时
候还没有你们,你们的妈还没有把你们生出来,何小勇天天到你们外公家去,去做什么
呢?去和你们外公喝酒,那个时候你们的妈还没有嫁给我,何小勇天天去,隔几天手里
提上一瓶酒,后来,你们的妈嫁给了我,何小勇还是经常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你们听
着,自从你们的妈嫁给我以后,何小勇就再也不送酒给你们外公了,倒是喝掉了你们外
公十多瓶酒……有一天,你们的外公看到何小勇来了,就站起来说:‘何小勇,我戒酒
啦。’后来,何小勇就再也不敢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了。”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
了许三观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
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
别的也不像许玉兰。一乐这孩子的妈看来是许玉兰,这孩于的爹是许三观吗?一乐这颗
种子是谁播到许玉兰身上去的?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
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这样的话一次又一次传到许三观的耳中,许三观心想他们一遍又一遍他说,他们说
起来没完没了,他们说的会不会是真的?许三观就走到许玉兰的面前,他说:
“你听到他们说了吗?”
许玉兰知道许三观问的是什么,她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衣服,撩起围裙擦着手上的肥
皂泡沫走到门口,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许玉兰边哭边问自己: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许玉兰坐在门口大声一哭,把三个儿子从外面引了回来,三个儿子把她围在中间,
胆战心惊地看着越哭越响亮的母亲,许玉兰摸了一把眼泪,像是甩鼻涕似的甩了出去,
她摇着头说: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呵?我一没有守寡,二没有改嫁,三没有偷汉,可他们说我三
个儿子有两个爹,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三个儿子明明只有一个爹,他们们说有两个
爹……”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坐到门槛上一哭,脑袋里就嗡嗡叫起来,他在许玉兰的背后喊:
“你回来,你别坐在门槛上,你哭什么?你喊什么?你这个女人没心没肺,这事你
能哭吗?这事你能喊吗?你回来……”
他们的邻居一个一个走过来,他们说:
“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粮票又不够啦……是不是许三观欺负你了,许三观!
许三观呢?……刚才还听到他在说话……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是不是又欠了别人的钱……是不是儿子在外面闯祸了……”
二乐说:“不是,你们说的都不是,我妈哭是因为一乐长得像何小勇。”
他们说:“噢……是这样。”
一乐说:“二乐,你回去,你别在这里站着。”
二乐说:“我不回去,”
三乐说:“我也不回去。”
一乐说:“妈,你别哭了,你回去。”
许三观在里屋咬牙切齿,心想这个女人真是又笨又蠢,都说家丑不可外面,可是这
个女人只要往门槛上一坐,什么丑事都会被喊出去。他在里屋咬牙切齿,听到许玉兰还
在外面哭诉。
许玉兰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一没有守寡,二没有改嫁,三没有偷汉,我
生了三个儿子……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让我今世认识了何小勇,这个何小勇啊,他倒
好,什么事都没有,我可怎么办啊?这一乐越长越像他,就那么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
答应,就那么一次,一乐就越长越像他了……”
什么?就那么一次?许三观身上的血全涌到脑袋里去了,他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
对着坐在外屋门槛上的许玉兰吼道:,
“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许三观的吼声把外面的人全吓了一跳,许玉兰一下子就不哭了,也不说话,她扭头
看着许三观。许三观走到外屋的门口,一把将许玉兰拉起来,他冲着外面的人喊道:
“滚开!”
然后要去关门,他的三个儿子想进来、他又对儿子们喊道:
“滚开!”
他关上了门,把许玉兰拉到了里屋,再把里屋的门关上,接着一巴掌将许玉兰掴到
了床上,他喊道:
“你让何小勇睡过?”
许玉兰捂着脸蛋呜呜地哭,许三观再喊道:
“你说!”
许玉兰呜呜地说:“睡过。”
“几次?”
“就一次。”
许三观把许玉兰拉起来,又掴了一记耳光,他骂道:
“你这个婊子,你还说你没有偷汉……”
“我是没有偷汉,”许玉兰说,“是何小勇干的,他先把我压在了墙上,又把我拉
到了床上……”
“别说啦!”
许三观喊道,喊完以后他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说:
“你就不去推他?咬他?踢他?”
“我推了,我也踢了。”许五兰说,“他把我往墙上一压就捏住了我的两个奶子……”
“别说啦!”
许三观喊着给了许玉兰左右两记耳光,打完耳光以后,他还是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
“他捏住了你的奶子,你就让他睡啦?”
许玉兰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眼睛也捧在了手上。
“你说!”
“我不敢说,”许玉兰摇了摇头,“我一说你就给我吃耳光,我的眼睛被你打得昏
昏沉沉,我的牙齿被你打得又酸又疼,我的脸像是被火在烧一样。”
“你说!他捏住了你的奶子以后……”
“他捏住了我的奶子,我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你就跟他上床啦?”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是他把我拖到床上去的……”
“别说啦!”
许三观喊着往许王兰的大腿上踢了一脚,许玉兰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许三观说:
“是不是在我们家?是不是就在这张床上?”
过了一会,许玉兰才说:
“是在我爹家。”
许三观觉得自己累了,他就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开始伤心起来,他说:
“九年啊,我高兴了九年,到头来一乐不是我儿子,我白高兴了……我他妈的白养
了一乐九年,到头来一乐是人家的儿子……”
许三观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对着许玉兰又吼叫起来:
“你的第一夜是让何小勇睡掉的?”
“不是,”许玉兰哭着说,“第一夜是给你睡掉的……”
“我想起来了,”许三观说,“你第一夜肯定是被何小勇睡掉的,我说点一盏灯,
你就是不让点灯,我现在才知道,你是怕我看出来,看出来你和何小勇睡过了……”
“我不让你点灯,”许玉兰哭着说,“那是我不好意思……”
“你第一夜肯定是被何小勇睡掉的,要不为什么不是二乐像他?不是三乐像他?偏
偏是一乐像那个王八蛋,我的女人第一夜是被别人睡掉的,所以我的第一个儿子是别人
的儿子,我许三观往后哪还有脸去见人啊……”
“许三观,你想一想,我们的第一夜见红了没有?”
“见红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婊子那天正在过节。”
“天地良心啊……”
 
许三观卖血记
第六章
许三观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许玉兰走过来说:
“许三观,家里没有米了,只够晚上吃一顿,这是粮票,这是钱,这是米袋,你去
粮店把米买回来。”
许三观说:“我不能去买米,我现在什么事都不做了、我一回家就要享受,你知道
什么叫享受吗?就是这样,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享受吗?
就是为了罚你,你犯了生活错误,你背着我和那个王八蛋何小勇睡觉了,还睡出个一乐
来,这么一想我气又上来了。你还想让我去买米?你做梦去吧,”
许玉兰说:“我扛不起一百斤米。”
许三观说:“扛不起一百斤,就扛五十斤。”
“五十斤我也扛不起。”
“那你就扛二十五斤。”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正在洗床单,这床单太大了,你帮我揪一把水。”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我的身体才刚刚舒服起来,我要是一动就不
舒服啦。”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来帮我搬一下这只箱子,我一个人搬不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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