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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卖血记

_10 余华(当代)
许三观说:“我怎么能和你比?”
李血头说:“这倒也是,我的记忆别说是比你好,就是很多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不
如我。”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咧着嘴笑得很高兴,就问他:
“你什么时候让我卖血?”
“不行。”李血头马上收起了笑容,他说,“你小子不要命了,卖一次血要休息三
个月,三个月以后才可以再卖血。”
许三观听他这么说,不知所措了,他那么站了一会儿,对李血头说:
“我急着要用钱,我家二乐的队长……”
李血头打断他的话,“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急着要用钱。”
许三观说:“我求你……”
“李血要又打断他的话,“你别求我,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求我。”
许三观又说:“我求你了,我家二乐的队长要来吃晚饭,可是家里只有两元钱……”
李血头挥挥手,“你别说了,你再说也没用,我不会听你说了。你两个月以后再来。”
许三观这时候哭了,他说;“两个月以后再来,我就会害了二乐,二乐就会苦一辈
子了,我把二乐的生产队长得罪了,二乐以后怎么办啊?”
“二乐是谁?”李血头问。
“我儿子。”许三观回答。
“噢……”李血头点了点头。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的脸色温和了一些,就擦了擦眼泪,对他说:
这次就让我卖了,就这一次,我保证没有第二次。”
“不行。”李血头摇着头说,“我是为你好,你要是把命卖掉了,谁来负这个责任?”
许三观说,“我自己来负这个责任。”
“你负个屁。”李血头说,“你都死掉了,你死了什么事部没有了,我就跟着你倒
楣了,你知道吗?这可是医疗事故,上面会来追查的……”
李血头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看到许三观的两条腿在哆嗦,他就指着许三观的腿,问

“你哆嗦什么?”
许三观说:“我尿急,急得不行了。”
这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挑着空担子,手里提着一只母鸡,他一进屋就认出了
许三观,就叫了他一声,可是许三观一下子没认出他来,他就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根龙。”
许三观认出来了,他对根龙说:
“根龙,你的样子全变了,你怎么一下子这么老了,你的头发都白了,你才四十多
岁吧?”
根龙说:“我们乡下人辛苦,所以人显得老。你的头发也白了,你的样子也变下很
多,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你来了。”
然后根龙把手里的母鸡递给李血头,他说:
“这是下蛋鸡,昨天还下了一个双黄蛋。”
李血头伸手接过母鸡,笑得眼睛都没有了,他连连说:
“啊呀,你这么客气,根龙,你这么客气……”
根龙又对许三观说:“你也来卖血了,这真是巧,我会在这里碰上你,我们有十多
年没见了吧?”
许三观对根龙说:“根龙,你替我求求李血头,求他让我一次血。”
根龙就去看李血头,李血头对根龙说:
“不是我不让他卖,他一个月以前才来过。”
根龙就点点头,对许三观说:
“要三个月,卖一次血要休息三个月。”
许三观说:“根龙,我求你了,你替我求求他,我实在是急着要用钱,我是为了儿
子……”
根龙听许三观说完了,就对李血头说:
“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卖一次血,就这一次。”
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根龙出面为他说情,我就让让他卖这次血了,我的朋
友里面,根龙的面子是最大的,只要根龙来说情,我没有不答应的……”
许三观和根龙卖了血以后,两个人先去医院的厕所子里的尿放干净了,然后来到了
胜利饭店,他们坐在临河的窗前,要了炒猪肝和黄酒,许三观问起了阿方,他说:
“阿方还好吗?他今天怎么没来?”
根龙说:“阿方身体败掉了。”
许三观吓了一跳,他问:
“是怎么会事?”
“他把尿肚子撑破了。”根龙说,“我们卖血以前都要喝很多水,阿方那次喝得太
多了,就把尿肚子撑破了。那次我都没卖成血,我们还没走到医院,阿方就说肚子疼了,
我说肚子疼了就在路边歇一会儿,我们就坐在城里电影院的台阶上,阿方一坐下,疼碍
喊起来,吓得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没一会儿工夫,阿方就昏过去了,好在离医院近,
送到医院,才知道他的尿肚子破了……”
许三观问:“他的命没有丢掉吧?”
“命倒是保住了,”根龙说,“就是身体败掉了,以后就再不能卖血了。”
许三观摇摇头,“两个儿子都在乡下,只有三乐还好,在机械厂当工人,在乡下的
两个儿子实在是太苦了。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的孩子下乡没几年,全抽调上来了。
我有多少本事,你根龙也是知道的,一个丝厂的送茧工能有多少本事?只有看儿子自己
的本事了,他们要是命好,人缘好,和队长关系好,就可以早一些日子回城里来工作……”
根龙对许三观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让两个儿子到我们生产队来落户呢?阿方就是
生产队长,他现在身体败掉了还在当队长,你的两个儿子在我们生产队里,我们都会照
应他们的,要抽调回城了,肯定先让你的儿子走……”
根龙说到这里,举起手摸着头,他说:
“我怎么头晕了?”
“对啊,”许三观听了这话,眼睛都睁圆了,他说,“我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事……”
他看到根龙的脑袋靠在了桌子上,他说:
“根龙,你没事吧?”
根龙说:“没事,就是头越来越晕了。”
许三观这时候又去想自己的事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当初没想到这事,现在想到了也已经晚了……”
他看到根龙的眼睛闭上了,他继续说:
其实当初想到了也不一定有用,儿子去哪个生产队落户,也不是我们能够说了算的……”
他看到根龙没有反应,就去推推根龙,叫了两声:
“根龙,根龙。”
根龙没有动,许三观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看,看到饭店里已经坐满人了,人声十
分嘈杂,香烟和饭菜的蒸气使饭店里灰蒙蒙的,两个伙计托着碗在人堆里挤过来。许三
观又去推推根龙,根龙还是没有反应,许三观叫了起来,他对那两个伙计叫道:
“你们快过来看看,根龙像是死了……”
听说有人死了,饭店里一下子没有了声音,那两个伙计立刻挤了过来,他们一个摇
摇根龙的肩膀,另一个去摸根龙的脸,摸着根龙脸的那个人说:
“没死,脸上还热着。”
还有一个伙计托起根龙的脸看了看,对围过来的人说:
“像是快要死了。”
许三观问:“怎么办啊?”
有人说:“快送到医院去。”
根龙被他们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他们问什么是脑溢血,医生说脑袋
里有一根血管破了,旁边另外一个医生补充说:
“看他的样子,恐怕还不止是一根血管破了。”
许三观在医院走廊的椅子里坐了三个小时,等到根龙的女人桂花来了,他才站起来。
他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桂花了,眼前的桂花和从前的桂花是一点都不像,桂花看上去像
个男人似的,十分强壮,都已经是深秋了,桂花还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上,两只脚上
都是泥,她是从田里上来的,没顾得上回家就到医院来了。许三观看到她的时候。她的
眼睛已经肿了,许三观心想她是一路哭着跑来的。
“根龙的女人来了,许三观离开医院回家了。他往家里走去时,心里一阵阵发虚,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沉,像是扛了一百斤大米似的,而两条腿迈出去的时候都在哆嗦,
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许三观不这样想,许三观觉得根龙是因为卖血,才病成这样的,
他对自己说:
“医生不知道根龙刚才卖血了,才说他是脑溢血。”
许三观回到家里,许玉兰看到他就大声叫了起来:
“你去哪里了?你都把我急死了,二乐的队长就要来吃饭了,你还不回来。你卖血
了吗?”
许三观点点头说:“卖了,根龙快死了。”
许玉兰伸出手说:“钱呢?”
许三观把钱给她,她数了数钱,然后才想起许三观刚才说的话,她问:
“你说谁快要死了?”
“根龙,”许三观在凳子上坐下,“和我一起卖血的根龙,就是我爷爷村里的根龙……”
许王兰不知道根龙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快要死了,她把钱放进衣服里面的口袋,
没有听许三观把话说完,就出门去买鱼买肉,买烟买酒了。
许三观一个人在家里,先是坐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他觉得累,就躺到了床上,
许三观心想连坐着都觉得累,自己是不是也快要死了?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胸口闷得发
慌。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头也晕起来了。他想起来,根龙先就是头晕,后来头就靠在了
桌子上,再后来他们叫根龙,根龙就不答应了。
许三观在床上一直躺着,许玉兰实了东西回来后,看到许三观躺在床上,就对他说:
“你就躺着吧,你卖了血身体弱,你就躺着吧,你什么都别管了,等到二乐的队长
来了,你再起来。”
傍晚的时候、二乐的队长来了,他一进屋就看到桌于上的菜,他说:
“这么多的莱,桌字都快放不下了,你们太客气了,还有这么好的酒……”
然后他才看到许三观,他看着许三观说:
“你像是瘦了,比上午见到你时瘦了。”
许三观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了,他强作笑颜地说:
“是,是,我是瘦了。队长,你坐下。”
“隔上半年、一年的,我倒是经常见到有人瘦了,隔了不到一天,人就瘦了,我还
是第一次见到。”
二乐的队长说着在桌子前坐下来,他看到桌上放了一条香烟,不由叫了起来:
“你们还买了一条香烟?吃一顿饭抽不了这么多香烟。”
许玉兰说:“队长,这是送给你的,你抽不完就带回家。”
二乐的队长嘻嘻笑着点起了头,又嘻喀笑着把桌上的那瓶酒拿到手里,右手一拧,
拧开了瓶盖,他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再去给许三观的杯子里倒酒,许三观急忙拿起
自己的杯子,他说:
“我不会喝酒。”
二乐的队长说:“不会喝酒,你也得陪我喝,我不喜欢一个人喝酒。有人陪着喝、
喝酒才有意思。”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就陪队长喝两杯。”
许三观只好将杯子给了二乐的队长,二乐的队长倒满酒后,让许三观拿起酒杯,他
说:
“一口干了。”
“许主观说:“就喝一点吧。”
“不行,”二乐的队长说,“要全喝了,这叫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
许三观就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他觉得浑身热起来了,像是有人在他胃里里划
了一根火柴似的。身体一热,许三观觉得力气回来一些了,他心里轻松了很多,就夹了
一块肉放到嘴里。
这时许玉兰对二乐的队长说:
“队长,二乐每次回家都说你好,说你善良,说你平易近人,说你一直在照顾他……”
许三观想起来二乐每次回家都要把这个队长破口大骂,许三观心里这样想,嘴上则
那样说,他说:
二乐的队长指着许兰观说:“你这话说对了。”然后他又举起酒杯,“干了。”
许三观又跟着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净,二乐的队长抹了抹嘴巴说:
这个队长,不是我吹牛,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个比我更公正的队长来,我办事有个原
则,就是一碗水端平,什么事到我手里,我都把它抹平了……”许三观觉得头晕起来了,
他开始去想根龙,想到根龙还躺在医院里,想到根龙病得很重,都快耍死了,他就觉得
自己也快要躺到医院里去了。他觉得头越来越晕,眼睛也花了,心脏咚咚乱跳,他觉得
两条腿在哆嗦了,过了一会儿,肩膀也抖了起来。
二乐的队长对许三观说:“你哆嗦什么?”
许三观说:“我冷,我觉得冷。”
“酒喝多了就会热。”二乐的队长说,随后举起酒杯,“干了。”
许三观连连摇头,“我不能喝了……”
许三观在心里说:我要是再喝的话,我真会死掉的。
二乐的队长拿起许三观的酒杯,塞到许三观手里,对他说:
“一口干了。”
许三观摇头,“我真的不能喝了,我身体不行了,我会晕倒的,我脑袋里的血管会
破掉……”
二乐的队长拍了一下桌子说:“喝酒就是要什么都不怕,哪怕会喝死人,也要喝,
这叫宁愿伤身体,不愿伤感情。你和我有没有感情,就看你干不干这杯酒。”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快一口干了,队长说得对,宁愿伤身体,也不愿伤感情。”
许三观知道许玉兰下面没有说出来时话,许玉兰要是他为二乐想想,许三观心想为
了二乐,为了二乐能够早一天抽调回城,就喝了这一杯酒。
许三观一口喝掉了第三杯酒,然后他觉得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样难受起来,他知道
自己要呕吐了,赶紧跑到门口,哇哇吐了起来,吐得他腰部一阵阵抽搐,疼得直不起腰
来。他在那里蹲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他抹了抹嘴,眼泪汪汪地回到座位上。
二乐的队长看到他回来了,又给他倒满了酒,把酒杯递给他:
“再喝!宁愿伤身体,不原伤感情,再喝一杯。”
许三观在心里对自已说:为了二乐,为了二乐哪怕喝死了也要喝。他接过酒,一口
喝了下去。许玉兰看着他这副样子,开始害怕了,她说:
“许三观,你别喝了,你会出事的。”
二乐的队长摆摆手说:“不会出事的。”
他又给许三观倒满了酒,他说:
“我最多的二次喝了两斤白酒,喝完一斤的时候实在是不行了,我就挖一下舌头根,
在地上吐了一摊,把肚子里的酒吐干净了,又喝了一斤。”
说着他发现洒瓶空了,就对许玉兰说:
“你再会买一瓶白酒。”
这天晚上,二乐的队长一直喝到有醉意了,才放下酒杯,摇晃着站起来,走到门口,
侧着身体在那里放尿了。放完尿,他慢慢地转口身来,着了一会儿许三观和许玉兰,然
后说:
“今天就喝到这里了,我下次再来喝。”
二乐的队长走后,许玉兰把许三观扶到床上,替他脱了鞋,脱了衣服,又给他盖上
被子。安顿好了许三观,许玉兰才去收拾桌子了。
许三观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停地打嗝,打了一阵后,鼾声响起来了。
许三观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觉得浑身酸疼,这时候许玉兰已经出门去炸油条了。
许三观下了床,觉得头疼得像是要裂开来似的,他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喝了上杯水。然
后他想到根龙了,都不知道根龙怎么样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医院去看看。
许三观来到医院时,看到根龙昨天躺着的那张病床空了,他心想根龙本会这么快就
出院了,他问其他病床上的人:
“根龙呢?”
他们反问:“根龙是谁?”
他说:“就是昨天脑溢血住院的那个人。”
他们说:“他死了。”
根龙死了?许三观半张着嘴站在那里,他看着那张空病床,病床上已经没有了白床
单,只有一张麻编的褥子,褥子上有一块血迹,血迹看上去有很长时间了,颜色开始发
黑。
然后,许三观来到医院外面,在一堆乱砖上坐下来,冬天的风吹得他身体一阵阵发
冷,他将双手插在袖管里,脖子缩到农领里面。他一直坐在那里,心里想着根龙,还有
阿方,想到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带着他去卖血,他们教他卖血前要喝水,卖血后要吃一盘
炒猪肝,喝二两黄酒……想到最后,许三观坐在那里哭了起来。
 
许三观卖血记
第二十七章
一乐回到乡下以后,觉得力气一天比一天少了,到后来连抬一下胳膊都要喘儿口气。
与此同时一身体也越来越冷,他把能盖的都盖在身上,还是不觉得暖和,就穿上棉袄,
再盖上棉被睡觉。就是这样,早晨醒来时两只脚仍然冰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一乐射在床上起不来了,他一连睡了几天,这几天他只
吃了一些冷饭,喝了一些冷水,于是他虚弱得说话都没有了声音。
这时候二乐来了,二乐是下午离开自己的生产队,走了三个多小时,来到一乐这这
里的。那时候天快黑了,二乐站在一乐的门口,又是喊叫又是扃敲门。一乐在里面听到
了,他想爬起来,可是没有力气,他想说话,又说不出声音来。
二乐在门外叫了一会儿以后,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里看,他看到一乐躺在昏暗的床
上,脸对着门嘴巴一动一动的,二乐对一乐说:
“你快给我开门。外面下雪了,西北风呼呼的,把雪都吹到我脖子里了,我都快冻
僵了,你快给我开门,你知道我来了,我看到你在看我,你的嘴都在动,你的眼睛好像
也动下,你是不是在笑,你别捉弄我,我再站下去就会冻死了,他妈的,你别和我玩了,
我的脚都冻麻了,你没听到我在跺脚吗?一乐,你他妈的快给我开门……”
二乐在门外说了很多话,一直说到天完全黑下来,屋里的一乐都被夜色吞没了,一
乐还是没有起床给他打开屋门,二乐害怕起来,他心想一乐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喝了
农药准备自杀了?二乐心里这样想着,就抬起脚对准门锁踢了两脚,把一乐的屋门踢开
了。他跑到一乐床前,去摸一乐的脸,一乐脸上的滚烫让二乐吓了一跳,二乐心想他发
烧了,起码有四十度。这时一乐说话了,声音十分微弱,他说:
“我病了。”
二乐揭开被子,把一乐扶起来,对了乐说:
“我送你回家,我们坐夜班轮船回去。”
二乐知道一乐病得不轻,他不敢耽误,把一乐背到身上,就出门往码头跑去。最近
的轮船码头离一乐的生产队也有十多里路,二乐背着一乐在风雪里走了近一个小时,才
来到码头。码头一片漆黑,借着微弱的雪光,二乐看到了那个凉亭,就在道路的中间,
道路从凉亭中间穿了过去,凉亭右边是石头台阶,一层一层地伸向了河里。
这就是码头了,凉亭就是为了这个码头修建的,它建在这里是为了让候船的人躲避
雨雪,躲避夏天的炎热。二乐背着一乐走入四面通风的凉亭,他把一乐放下来,放在水
泥砌出来的凳子上,他才发现一乐的头发上背脊上全是雪,他用手将一乐背脊上的雪拍
干净,又拍去一乐头上的雪,一乐的头发全湿了,脖于里也湿了,一乐浑身哆嗦,他对
二乐说:
“我冷。”
二乐这时候热得全身是汗,他听到一乐说冷,才看到外面的风雪正呼呼地吹到亭子
里来,他脱下自己的棉袄裹住一乐,一乐还是不停地哆嗦,他问一乐:
“夜班轮船什么时候才来?”
一乐回答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二乐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才听到他说:
“十点钟。”
二乐心想现在最多也是七点,离上船还有三个小时,在这风雪交加的亭子里坐上三
个小时,还不把一乐冻死了。他让一乐坐到地上,这样可以避开一些风雪,又用自己的
棉袄把一乐的头和身体裹住,然后对了乐说:
“你就这么坐着,我跑回去给你拿一条被子来。”
说着二乐往一乐生产队的家跑去,他拼命地跑,一刻都不敢耽误、因为跑得太急,
一路上他摔了几跤,摔得他右胳膊和屁股左边中阵阵地疼。跑到一乐的屋子,他站着喘
了一会儿气,接着抱起一乐的被子又奔跑起来。
二乐跑回到亭子里时,一乐不见了二乐吓得大声喊叫:
“一乐,一乐……”
喊了一会,他看到地上黑乎乎的有了堆什么,他跪下去一摸,才知道是一乐躺在地
上,那件棉袄躺在一边,只有一个角盖在一乐胸口,二乐赶紧把一乐扶起来,叫着他的
名字,一乐没有回答,二乐吓坏了,他用手去摸一乐的脸,一乐的脸和他的手一样冰冷,
二乐心想一乐是不是死了,他使劲喊:
“一乐,一乐……你是不是死了?”
这时他看到一乐的头动了动,他知道一乐没死,就高兴地笑了起来。
“他妈的,”他说,“你把我吓了一跳。”
接着他对一乐说:“我把被子抱来了,你不会冷了”
说着二乐将棉被在地上铺开,把一乐抱上去,又用棉被将一乐裹住,接着他自己也
坐在了地上,抱着裹住一乐的棉被,他靠着水泥凳子,让一乐靠着他,他说:
“一乐,你现在不冷了吧?”
然后,二乐才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他把头搁在后面的水泥凳子上,他觉得抱住
一乐的两只手要掉下去了,这么一想,他的两只手就重了下来。一乐靠在他身上,如同
一块石头压着他似的,他让两只手垂着休息了一下,就去撑在地上,再让自己的身体休
息一会。
二乐身上的水湿透了衣服,没过多久,汁水变得冰凉了,西北风嗖嗖地刮进了他的
脖子,使他浑身发抖。头发上开始滴下来水珠,他伸手摸了摸头发,才知道头发上的雪
已经融化了,他又摸摸衣服,身上的雪也已经融化。里面的汗水渗出来,外面的雪水渗
进去,它们在二乐的衣服上汇合,使二乐身上的衣服湿透了。
夜班轮船过了十点以后才来,二乐背着一乐上了船,船上没有多少人,二乐来到船
尾、哪里隔一块木板就是轮船的发动机,他就让一乐躺在椅子上,自己靠在那块木板上,
木板因为发动机散热显得很暖和。
“轮船到位城里时,天还没有亮,城里也在下雪,地上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雪,二
乐背着一乐那条棉被又盖着一乐,所以二乐走去时像是一辆三轮车那么庞大,雪地上留
下他的一串脚印,脚印弯弯扭扭,深浅不一,在路灯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二乐背着一乐回到家里时,许三观和许玉兰还在熟睡之中,他们听到用脚踢门的巨
大声响,打开门以后,他们看到一个庞大的雪堆走了进来。
一乐立刻被送到了医院,天亮时时候,医生告诉他们,一乐得了肝炎,医生说一乐
的肝炎已经很严重了,这里的医院治不了,要马上送到上海的大医院去,送晚了一乐会
有生命危险。
医生话语音刚落,许玉兰的哭声就起来了,她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拉住许三观
的袖管,哭着说:
一乐都病成这样了,那次他回家的时候就已经病了,我们太狠心了,我们不该把他
赶回去,我们不知道他病了,要是早知道他是病,他就不会病成这样。现在都要往上海
送了,再不送上海、,一乐的命都会保不住了,往上海送要花多少钱啊?家里的钱连救
护车都租不起,许三观,你说怎么办?”
许三观说:“你别哭了,你再哭、一乐的病也不会好,没有钱,我们想想办法,我
们去借钱,只要是认识的人,我们都去向他们借,总能借到一些钱。”
许三观先是到三乐的工厂,找到三乐,问他有多少钱,三乐说四天前才发了工,还
有十二元钱,许三观就要他拿出十元来,三乐摇摇头说:
“我给了你十无,下半个月我吃什么?”
许三观说:“你下半个月就喝西北风吧。”
三乐听下这话嘿嘿地笑,许三观吼了起来:
“你别笑了,你哥哥一乐都快死了,你还笑……”
三乐一听这话,眼睛瞪直了,他说:
“爹,你说什么?”
许三观这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告诉三乐,一乐得了肝炎病得很重这件事。他赶紧告
诉了三乐,三乐知道后就把十二元钱都给了许三观,三乐说:
“爹,你都拿走吧,你先回医院去,我请了假就来。”
许三观从三乐那里拿了十二元钱,又去找到了方铁匠,他坐在方铁匠打铁的火炉旁,
对他说:
“我们认识有二十多年了吧?”这二十多年里面,我一次都没有求过你,今天我要
来求你了……”
“方铁匠听完许三观的话,就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十元钱,他说:
我只能借给你十元,我知道这些钱不够,可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许三观离开方铁匠那里,一个上午走了十一户人家,有八户借给了他钱。中午的时
候,他来到了何小勇家,何小勇死后的这几年,许三观很少见到他的女人,他站在何小
勇家门口时,看到何小勇的女人和两个女儿正在吃午饭,何小勇的女人没有了丈夫,几
年下来头发都花白了,许三观站在门口对地说:
“一乐病得很重,医生说要马上在上海送,送晚了一乐会死掉的,我们家里的钱不
够,你能不能借给我一些我?”
何小勇的女人看了看许三观,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吃饭,许三观站了一会儿,又
说:
“我会尽快把钱还给你的,我们可以立一个字据……”
何小勇的女人又看了看他,随后又去吃饭了,许三观第三次对她说,
“我以前得罪过你,我对不起你,求你看在一乐的面子上,怎么说一乐……”
这对何小勇的女人对他的两个女儿说:
“怎么说一乐也是你们的哥哥,你们不能见死不救,你们有多少钱?拿出来给他。”
何小勇的女人伸手指了指许三观,她的两个女儿都站了起来,上楼去取钱了。何小
勇的女人当着许三观,将手伸到自己胸前的衣服里面,她摸出了钱,是用一块手帕包着
的,她把包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放在桌子上,打开后,许三观看到手帕里有一张五元,还
有一张两元的钱,其余的都是硬币了,她把五元和两元拿出来,把硬币重新包好,放回
到胸口。这时候她的两个女儿也下楼来了,她们把钱交到母亲手里。何小勇的女人将两
个女儿的钱和自己的钱叠在一起,站起来走到门口,递给许三观,说:
“总共是十七元,你数一数。”
许三观接过钱,数过后放到口袋里,他对何小勇的女人说:
我一个上午走了十三户人家,你门借给我的钱最多,我给你们鞠躬了。”
许三观给她们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回去,许三观一个上午借到了六十三元,他把
钱交给许玉兰,让许玉兰先护送一乐去上海,他说:
“我知道这些钱不够,我会继续筹钱的?你只要把一乐照顾好,别的事你都不要管
了,我在这里把钱筹够了,我就到上海来找你们,你们快走吧,求命要紧。”
许玉兰他们走后的下午,二乐也病倒了,二乐在把一乐背回来的路上受了寒,他躺
在床上拚命咳嗽,二乐咳嗽时的声音像是呕吐似的,让许三观听了害怕,许三观伸手一
摸他的额头,就像是摸在火上一样、许三观赶紧把二乐送到医院,医生说二乐是重感冒,
支气管发炎,炎症还没有到肺部,所以打几天青、连霉素,二乐的病就会好起来。
许三观把三乐叫到面前,对他说:
“我把二乐交给你了,你这几天别去厂里上班了,就在家里照顾二乐,你要让二乐
休息好,吃好,知道你不会做饭,我也没有时间给你们做饭,我还要去给一乐筹钱,你
就到厂里食堂去打饭,这里有十元钱,你拿着。”
然后,许三观又去找李血头了,李血头看到许三观陪着笑脸走进来,就对他说:
“你又要来卖血了?”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我家的一乐得了肝炎,送到上海去了,我家的二乐也病了,躺在家里,里里外外都
要钱……”
“你别说了。”李血头摆摆手,“我不会听你说的。”
许三观哭丧着脸站在那里,李血头对他说:
“你一个月就要来卖一次血,你不想活啦?你要是不想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找
一棵树把自己吊死了。”
许三观说:“求你看到根龙的面子上……”
“他妈的,”李血头说,“根龙活着的时候,你让我看他的面子;根龙都已经死了,
你还要我看他的面子?”
许三观说:“根龙死了没多久,他尸骨未寒,你就再看一次他的面子吧。”
李血头听到许三观这样说,不由嘿嘿笑了起来他说:
“你这人脸皮真厚,这一次我看在你的厚脸皮上,给你出个主意,我这里不让你卖
血,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别的医院去卖血,别的地方不知道你刚卖过血,他们就会收你
的血,明白吗?”
李血头看到许三观连连点头,继续说:
“这样一来,你就是卖血把自己卖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了。”
 
许三观卖血记
第二十八章
许三观让二乐躺在家里的床上,让三乐守在二乐的身旁,然后他背上一个蓝底白花
的包裹,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两元三角钱,出门去了轮船码头。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经过林浦、北荡、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桥、
安昌门、靖安、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新镇。其中林浦、
百里、松林、黄店、七里堡、长宁是县城,他要在这六个地方上岸卖血,他要一路卖着
血去上海。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来到了林浦,他沿着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走过去,他看
到林浦的房屋从河两岸伸出来,一直伸到河水里。这时的许三观解开棉袄的纽扣,让冬
天温暖的阳光照在胸前,于是他被岁月晒黑的胸口,又被寒风吹得通红。他看到一处石
阶以后,就走了下去,在河水边坐下,河的两边泊满了船只,只有他坐着的石阶这里没
有停泊。不久前林浦也下了一场大雪,许三观看到身旁的石缝里镶着没有融化的积雪,
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从河边的窗户看进去,他看到林浦的居民都在吃着午饭,蒸腾的热
气使窗户上的玻璃白茫茫的一片。
他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只碗,将河面上的水刮到一旁,舀起一碗下面的河水,他看到
林浦的河东在碗里有些发绿,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进入胃里时,使他浑身哆嗦。
他用子抹了抹嘴巴后,仰起脖子一口将碗里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后他双手抱住自己猛
烈地抖动了几下。过了一会儿,觉得胃里的温暖慢慢地回来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
次一口喝了下去,接着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动起来。
坐在河边窗前吃着热气腾腾午饭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许三观,他们打开窗户,把
身体探出来,看着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一个人坐在石阶远下面的那一层上,一碗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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