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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狼灰满(全文)_沉石溪

_2 沈石溪(当代)
灰满心花怒放,和黄鼬一起钻进空位。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狼们刚刚把树开膛破腹,它不客气地叼着一截肠子,嚼得满嘴溢香。
黄鼬也战战兢兢地品尝着美味的五脏六腑。
真该感谢这只树鼩,就像一个漂亮的舞台,让它上演了一出拿手好戏,就像一架登高的梯子,让它的地位迅速上升了好几格。
灰满正勾着头嚼咬肠子,猛然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正划过自己的脸,它抬眼看去,是肉陀在打量它。这目光冷得像冰雪,深得像古井,沉得像石山,辣得像山椒,苦得像黄连,酸得像青杏,混杂着惊诧与猜忌,比荆棘更扎脸。灰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灰满成了古戛纳狼群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但残狼的屈辱似乎还像影子似的甩不脱。
狼群在一片平缓的荒野行进。灰满的两条残肢轻松地跨在黄鼬背上,正走得顺溜,冷不防肉陀从后面挤上来,身体蹭了黄鼬一下,不轻不重,使黄鼬打了半个趔趄,慢了半个节奏,它灰满毫无防备,两条残肢喀橐从黄鼬背上滑落下来,刹那间变成匹举步维艰的可怜兮兮的歪脚狼。众狼都好奇地围过来,朝它嗤嗤哦哦叫,好像在观摩一场娱乐性很强的表演。
在短短的几天里头,已经是第四次发生这种事了。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灰满并没放在心上。群体行进,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它灰满不也有时会不小心撞着别的狼吗。偶尔的尴尬一下,算不得什么,它甚至都不好意思朝肉陀投去埋怨责怪的眼光。但接二连三地遭到肉陀蹭撞,灰满不能不怀疑对方是有意在恶作剧。
呦——它朝肉陀哀哀地嗥叫一声。我没招惹你,你干吗跟我开这样恶毒的玩笑呢?
肉陀假惺惺地干嗥了一声,甩了甩拖在两胯间的狼尾,似乎在为自己的过失进行道歉。
鬼才相信这种虚伪呢。你又不是没长眼睛,会瞎撞一气,灰满气愤地想。
假如是匹母狼、老狼或草狼有意蹭撞它,它早就不客气地策动黄鼬扑上去用爪牙狠狠教训对方了,非把对方咬得皮开肉绽不可,这辈子再也不敢冒冒失失地碰到它。但蹭撞它的是肉陀,肉陀是狼酋,地位比它高,它只好忍气吞声。算啦,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它小心翼翼地避开肉陀,肉陀在东边,它就避到西边,肉陀在南面,它就让到西面,特别是在狼群行进时,它不再走在肉陀的前头,而是跟在肉陀的后面,哼,看你还怎么来蹭撞我。
这真是一种可笑的鸵鸟式的回避。
几天后,狼群翻越雪山坳口到碱水塘去觅食,中途经过一座峭壁。灰满怕肉陀使坏,便防着一点,待肉陀先往上爬后,自己才跟在后面往上攀登。峭壁很陡,它咬着黄鼬的后颈皮正爬得费劲,走在前头的肉陀突然就失足滑了一跤,不偏不倚瞄准黄鼬滑下来,一屁股撞在黄鼬的脑壳上。黄鼬驮着它灰满的半爿身体负重登高,本来就已累得狼舌耷在嘴外,突然间肉陀又压下来,脚爪再也无力站稳,像坐滑梯似的顺着陡坡逡了下去。这当然会连累灰满,被拉扯着滚下坡。它右侧的腿比左侧的腿短了一截,无法像黄鼬那样四肢立定身体平衡地往下滑;它刚一滑身体重心就自左向右偏仄,一连串侧身滚跌,比螃蟹还螃蟹。更糟糕的是,它下滑了一丈多恰巧被一棵小树挡住,黄鼬却一口气滑下去十几丈深,峭壁地势险峻,黄鼬老半天也没能爬回它身边来。它歪着脚咧着嘴气急败坏地朝黄鼬呼叫,暴露出一种原形毕露的窘迫。
狼们都扭过头来看稀罕。母狼曼曼和老狼马尿幸灾乐祸地嗷嗷叫。
灰满羞惭悲愤的眼光投向肇事者肉陀。它看见,肉陀冷冰冰的眼睛闪动着讥讽与嘲弄,似乎在说,瞧你这副熊样,还算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吗?
霎时间,灰满明白了肉陀几次三番设法把它从黄鼬背上蹭撞下来的邪恶用心。这绝不是普通的恶作剧,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暗算。肉陀是在制造机会让它一次又一次地把残狼的缺陷、短处、弱点和丑陋当众嚗光,蹂躏它的自尊,损坏它的形像。这样做的动机很明显,是害怕它灰满强大起来,和它争雄,向它索讨狼酋的位置。
灰满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与肉陀拼个你死我活,但它咬紧牙关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它虽然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但在众狼眼里的形像还不够高大完美,还没做出惊天动地的业绩,还没达到八面威风的境界,现在贸然扑上去,极有可能会触犯众怒,取胜希望很渺茫。它长嗥一声,把悲愤与悲凉冷凝成一个太阳也休想融化的坚强而冷酷的意志,藏进心底。
它要夺回狼酋的至尊地位!
一旦它成了狼酋,谁还敢来凌辱它?
本来它并没有要夺回狼酋位置的想法,起码暂时还没有。是肉陀用尊贵卑贱这柄魔扇扇起了它心里炽热的权力欲。
肉陀,你会得到报应的。
9
灰满成了古戛纳狼群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但残狼的屈辱似乎还像影子似的甩不脱。
狼群在一片平缓的荒野行进。灰满的两条残肢轻松地跨在黄鼬背上,正走得顺溜,冷不防肉陀从后面挤上来,身体蹭了黄鼬一下,不轻不重,使黄鼬打了半个趔趄,慢了半个节奏,它灰满毫无防备,两条残肢喀橐从黄鼬背上滑落下来,刹那间变成匹举步维艰的可怜兮兮的歪脚狼。众狼都好奇地围过来,朝它嗤嗤哦哦叫,好像在观摩一场娱乐性很强的表演。
在短短的几天里头,已经是第四次发生这种事了。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灰满并没放在心上。群体行进,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它灰满不也有时会不小心撞着别的狼吗。偶尔的尴尬一下,算不得什么,它甚至都不好意思朝肉陀投去埋怨责怪的眼光。但接二连三地遭到肉陀蹭撞,灰满不能不怀疑对方是有意在恶作剧。
呦——它朝肉陀哀哀地嗥叫一声。我没招惹你,你干吗跟我开这样恶毒的玩笑呢?
肉陀假惺惺地干嗥了一声,甩了甩拖在两胯间的狼尾,似乎在为自己的过失进行道歉。
鬼才相信这种虚伪呢。你又不是没长眼睛,会瞎撞一气,灰满气愤地想。
假如是匹母狼、老狼或草狼有意蹭撞它,它早就不客气地策动黄鼬扑上去用爪牙狠狠教训对方了,非把对方咬得皮开肉绽不可,这辈子再也不敢冒冒失失地碰到它。但蹭撞它的是肉陀,肉陀是狼酋,地位比它高,它只好忍气吞声。算啦,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它小心翼翼地避开肉陀,肉陀在东边,它就避到西边,肉陀在南面,它就让到西面,特别是在狼群行进时,它不再走在肉陀的前头,而是跟在肉陀的后面,哼,看你还怎么来蹭撞我。
这真是一种可笑的鸵鸟式的回避。
几天后,狼群翻越雪山坳口到碱水塘去觅食,中途经过一座峭壁。灰满怕肉陀使坏,便防着一点,待肉陀先往上爬后,自己才跟在后面往上攀登。峭壁很陡,它咬着黄鼬的后颈皮正爬得费劲,走在前头的肉陀突然就失足滑了一跤,不偏不倚瞄准黄鼬滑下来,一屁股撞在黄鼬的脑壳上。黄鼬驮着它灰满的半爿身体负重登高,本来就已累得狼舌耷在嘴外,突然间肉陀又压下来,脚爪再也无力站稳,像坐滑梯似的顺着陡坡逡了下去。这当然会连累灰满,被拉扯着滚下坡。它右侧的腿比左侧的腿短了一截,无法像黄鼬那样四肢立定身体平衡地往下滑;它刚一滑身体重心就自左向右偏仄,一连串侧身滚跌,比螃蟹还螃蟹。更糟糕的是,它下滑了一丈多恰巧被一棵小树挡住,黄鼬却一口气滑下去十几丈深,峭壁地势险峻,黄鼬老半天也没能爬回它身边来。它歪着脚咧着嘴气急败坏地朝黄鼬呼叫,暴露出一种原形毕露的窘迫。
狼们都扭过头来看稀罕。母狼曼曼和老狼马尿幸灾乐祸地嗷嗷叫。
灰满羞惭悲愤的眼光投向肇事者肉陀。它看见,肉陀冷冰冰的眼睛闪动着讥讽与嘲弄,似乎在说,瞧你这副熊样,还算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吗?
霎时间,灰满明白了肉陀几次三番设法把它从黄鼬背上蹭撞下来的邪恶用心。这绝不是普通的恶作剧,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暗算。肉陀是在制造机会让它一次又一次地把残狼的缺陷、短处、弱点和丑陋当众嚗光,蹂躏它的自尊,损坏它的形像。这样做的动机很明显,是害怕它灰满强大起来,和它争雄,向它索讨狼酋的位置。
灰满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与肉陀拼个你死我活,但它咬紧牙关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它虽然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但在众狼眼里的形像还不够高大完美,还没做出惊天动地的业绩,还没达到八面威风的境界,现在贸然扑上去,极有可能会触犯众怒,取胜希望很渺茫。它长嗥一声,把悲愤与悲凉冷凝成一个太阳也休想融化的坚强而冷酷的意志,藏进心底。
它要夺回狼酋的至尊地位!
一旦它成了狼酋,谁还敢来凌辱它?
本来它并没有要夺回狼酋位置的想法,起码暂时还没有。是肉陀用尊贵卑贱这柄魔扇扇起了它心里炽热的权力欲望。
肉陀,你会得到报应的。
10
这是头衰老的豹子,饥饿的豹子,生命烛火行将熄灭的豹子.古戛纳狼群跟踪这头老豹子已经整整两天了。
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刮得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冻。狼群被饥饿催逼着,顶风冒雪,长途跋涉,到古戛纳河上游的温泉谷去觅食。千辛万苦来到温泉谷,却没发现食草动物,只看见这头老豹子卧在汩汩流淌的泉眼旁,缩蜷着身体烘烤着泉眼里氤氲的热雾,模样就像只放大了的煨灶猫。狼眼锐利,对生命现像洞如烛火,一眼就看出这头唇须焦枯眼角布满浊黄的眼眵糊的老豹子两只前爪已跨进地狱门槛了。瞧它那条豹尾,沾满了树脂泥浆,肮脏得就像根搅屎棍,毫无生气地耷落在地上;斑斓豹皮已褪色成模糊的酱黄,金钱环纹被岁月销蚀得荡然无存。它不时痛苦地扭动身体,想啃咬自己两只前爪掌,但豹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鲠着了,咬不实在,便哼哼唧唧呻吟着。
有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成年狼一瞧就明白,这头老豹子准是吃了箭猪,刚硬的箭猪毛刺进了前爪掌,或许还刺进了上嘴腭,所以才难受得如坐针毡。箭猪是日曲卡山麓一种行动迟缓肉质鲜美的小动物,但食肉兽即使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也不敢去逮箭猪;箭猪箭猪,顾名思义,全身的毛犹如锋利的箭,且含有毒性,在捕捉和噬咬过程中再厉害的食肉兽也难免会被箭猪毛刺伤,而一旦捕食者爪掌或嘴腔里留下几根箭猪毛,就会发炎溃烂,痛苦无比,还不易拔除。由此可准确地推断出,这确确实实是头在黄泉路上徘徊挣扎的老豹子,因为只有生命衰微实在逮不到其他食物差不多就要饿死的豹子才会去捉箭猪,而吃了箭猪,又加速了它的死亡过程。
用人类的饮鸩止渴来比喻,最恰如其分了。
假如面对的是头生命力还很旺盛的豹子,狼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豹体格比狼魁梧得多,力大凶猛,会爬树会凫水,奔跑的最高时速可达七十公里,细长的豹尾可像绞索似的活活把狼绞死,孔武有力的腭部配上那口利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狼的脖颈咬断。狼虽然具有群体威风,也很难在同一头正常的豹生死搏杀时占到什么便宜。而豹畏惧狼前赴后继的勇猛,也害怕狼群四面八方的扑咬,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来袭击狼。在日曲卡山麓,狼群和豹子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招惹不起谁。若硬要将狼群与豹来番较量,很有可能是两败俱伤,这当然对谁也没好处。
但遇到眼前这么一头生命衰微的老豹子,就另当别论了。力量的均衡已经打破,就有可能嬗变为吃和被吃的新型关系。更主要的是,狼群从日曲卡山麓顶风冒雪跋涉两天来到温泉谷,沿途几乎没吃到什么东西,当然也就对那身豹肉那腔豹血特别感兴趣了。
但狼群没有立刻使用暴力。这头老豹子虽然衰弱不堪,虽然爪掌和唇腭都刺进箭猪毛,但生命的烛火只是在飘摇曳动而没熄灭,还余勇可贾,能迸出最后一把力气来反抗。要是狼群此刻就扑上去,虽然最终也可能把这老家伙撕成肉块,但恐怕很难不付出惨重的代价。让这已被死神召唤的老豹子临死前弄几匹狼去垫背,也太不划算了。最稳妥的办法是等候老豹子生命烛火自然熄灭;它不能跑不能觅食,离倒毙为时不远了,顶多一两天,也许两三天,不是冻死就会饿死的。狼群只要耐心地跟踪在老豹子后面,瞅着它庞大的身躯在雪地上东摇西晃,四膝发软咕咚一声栽倒下去,就立刻蜂拥而上,在老家伙弥留之际用锋利的犬牙割开豹喉,还能喝到没来得及冷却的血浆哩。
守豹待肉,得来全不费功夫。
狼群散在离老豹子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等待着。
老豹子发现狼群后,显得烦躁不安,支撑前肢从温热的泉眼旁蹲起来,两只豹眼竭力瞪圆,呵嗬唷吼叫了一声。
这是色厉内荏的恫吓,当然吓不倒狼。
后来,老豹子站起来走到离泉眼不远的一棵苦楝树下,搂抱着树干想爬上树去。狼群紧张了一阵。老豹子爬到树上,要死绝了才会被风吹落下来,就喝不到豹血了;要是老豹子死在摇篮似的树丫间,就变成悬挂在半空中的肉,可望而不可即,那才叫倒了血霉呢。幸好是虚惊一场,老豹子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树去。可以想象,无情的岁月早把尖利的豹爪磨平磨秃了,前爪掌上又刺进箭猪毛,红肿流脓,使它丧失了爬树功能。
再后来,老豹子起身离开温泉谷,大概是想离狼群远一点,摆脱不吉利的纠缠。
狼群自觉地闪开一条道,让老豹子走。山野白雪皑皑,北风凛洌,老豹子当然也就死得更快些。
老豹子顺着古戛纳河谷步履踉跄地往前走,狼群黑压压一片跟在后头,就像跟着一支奇特的送葬队伍,一支训练有素的专业收尸队。
老豹子走着走着,冷不防回转身来,向紧跟在身后差不多快踩着豹尾的大公狼哈斗和瓢勺反扑过来。遗憾的是,它骨架松垮,前肢疼痛,笨拙得还不如熊猫呢,连狼毛都抓不到一根。
这真是一场生命耐力的竞赛。
两天一晃就过去了。
狼群估量得很准,老豹子果然支持不住了。它本来就生命衰微,在雪花凄迷奇冷无比的古戛纳河谷不停顿不间歇地奔波了两天两夜,已折腾得快衰竭了。瞧四条豹腿,就像是天上的浮云捏成的,软绵绵轻飘飘神悠悠摇晃晃,已快支撑不住豹躯的重量。
雪光把荒野的夜映照得一片惨白。狼群也饥寒交迫,也困顿疲惫。狼酋肉陀把尖吻探进雪层,发出凄厉哀怨的尖嗥,立刻,群狼仿效,狼嗥声此起彼伏,划破了黎明前的岑寂。
那是狼在提前为老豹子开追悼会,念冗长的悼词。或者说是狼求老豹子速死的祈祷,想尽快喝豹血啖豹肉的心声。
豹毕竟是具有顽强生存意志的猛兽,一息尚存,就不会甘心让自己变成恶臭难闻的狼粪。它挣扎着走到一丛枯草前,艰难地用前爪抠扒着湿土。显然,它想找东西吃,哪怕半截腐蛇一窝冰冻鼠崽也好。
遗憾的是,枯草丛里除了雪和泥什么也没有。
狼酋肉陀闷声不响地蹿上去,一口咬住已差不多僵硬的豹尾,猛力拉扯。豹尾没拉断,拉出一坨豹屎来。老豹子吃力地转过身来,张嘴噬咬,肉陀只得悻悻地跳开去。
老豹子受了咬尾的惊吓,又未能在枯草丛里找到可以充饥的食物,真的绝望了。它知道自己已不可能逃脱这群已跟踪了它两天的饿狼,出于一种留恋生命的本能,它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一块两米高的缓坡,蹲在一个三角形的石旮旯里,面朝狼群,背靠岩壁,负隅顽抗。
狼群散落在缓坡下,这是最后的等待。
阴霾的天际有几丝曙光忽而闪现忽而幻灭。
老豹子粗壮的脖颈已一点一点往下垂落,两只前爪像征性地朝前抓搔着,竭力想证明自己还活着,竭力想阻止贪婪的狼群前来扑咬。
老豹子不愿死,它要坚持到最后一分钟。
肉陀跳到石旮旯前,只等老豹子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就率众扑跃上去。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古戛纳狼群和垂死的老豹子都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就在老豹子蹲着的石旮旯里,藏着一只雪雉,落着厚厚积雪的乱石把羽毛艳丽的雪雉遮得严严实实。雪雉的眼睛在黑夜里看不见,大概以为自己藏得很隐蔽,不会被发现,就没飞逃。老豹子胡乱地抓搔着前爪,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倾倒,不知怎么的,一只后爪移动了一下,一脚踩进石堆里的雪雉窝。咯咯咯咯,岑寂的河谷爆响起一串雪雉的啼鸣。狼群和老豹子都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老豹子本能地抬起后爪,熹微晨光中,一只肥肥胖胖的雪雉噗地一声从石堆里蹿出来,准确地说应该是从老豹子的爪子底下逃出来;雪雉已受了致命伤,老豹子的后爪踩中了它的脊背,两根孔雀蓝的尾翎下拖着一长条粉红色的雉肠子。它的翅膀大概也被豹爪踩折了,没能飞起来,一蹿出窠就跌落在地,恰巧跌在老豹子的嘴边。它挣动翅膀,漫起一团轻烟似的雪尘。
老豹子不知是受到了希望的鼓舞还是被意外的幸运刺激得回光返照,黯淡的眼神骤然间流光溢彩,绵软的四肢刹那间坚挺起来,下垂的脖颈也昂然上扬,两只前爪按住雪雉,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啃咬。
老狼马尿泡发出叹息般的长嗥。
其实不用马尿泡体现,每一匹成年狼心里都很明白,古戛纳狼群要遭殃了。
顶着风雪在老豹子屁股后头跟踪了两天两夜,许多狼早已累得筋疲力竭,歪嘴耷尾,饿得头晕眼花,四肢发软,那情景比老豹子也好不了多少。只是想着很快就能饱餐一顿豹子肉,被美丽的希望激励着,才坚持下来。尽管这样,还是有几匹母狼和幼狼已差不多被饥寒摧垮,在雪地蹒跚,随时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假如能即刻分食了老豹子,没说的,狼群当然是绝路逢生,枯木逢春。但雪雉已跌进老豹子的怀抱,狼群就面临了一场迫在眉睫的生存威胁。说到底,老豹子还没有老到寿终正寝的程度;丛林里的食肉猛兽也不可能活到自然善终的年龄,都是进入老境后因捕食困难而饿死在冬天的寒夜。一旦老豹子把雪雉吞进肚去,等于快熄灭的火塘撒进把干草,生命的火就重新会点燃,寒冷缓解,元气恢复,虚脱的身体也可能会某种程度地振奋起来,或许再过两三天也不会倒毙了。而狼群不可能再等两三天了,即使再等半天,起码会有一小半狼死于非命。
狼群也不可能重复或翻版老豹子的幸运,也在雪地里踩出只雪雉什么的来暂且充饥,继续同老豹子进行比马拉松还马拉松的生命耐力的竞赛。
狼群唯一的选择,就是谁能扑蹿上去,把已被老豹子搂进怀去的雪雉抢夺下来。
老豹子一旦失去了雪雉,精神和肉体也就都遭到了致命的摧击,立刻就会奄奄一息。
肉陀首当其冲,率先扑向蹲在石旮旯里的老豹子。它是狼酋,它比谁都更清楚局面的严峻与危急。身为狼酋,它有责任使狼群转危为安。
肉陀跳到老豹子面前,张嘴就朝老豹子怀里还在抽搐的雪雉咬去。老豹子十分清楚这只五彩缤纷的雪雉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将沉重的身体紧紧压在雪雉上。肉陀只拔下一嘴雪雉毛,就被老豹子用脑袋顶下坡来。
老豹子居高临下,左右和背后都有坚硬的岩壁拱卫,易守难攻。坡虽说不陡,却很窄,狼群无法施展群体的威力。大公狼只好依次蹿上去格杀。
哈斗被豹爪掴歪了脸。瓢勺咬下一嘴豹毛,自己也被撕破了脖子。豁嘴宝鼎咬掉了半只豹耳朵,却也让豹牙咬跛了一条腿。
老狼、母狼和幼狼齐声嗥叫着,在坡下助威呐喊。
灰满也策动着黄鼬上去。它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危急关头当然义不容辞。它先来了个再度蹿高,跳到了老豹子的背上,可惜,没等它站稳,豹尾唰地一声便抡了过来,把它抽落下去。第二次灰满和黄鼬配合进行立体扑击,它咬豹脸,黄鼬咬豹爪,可恶的老豹子两只前爪左右开弓,一口豹牙朝天噬咬,把它和黄鼬双双打下坡去。
肉陀又连续扑了三次,都没得手。
狼群轮番向石旮旯冲击,连老狼和母狼也加入了战斗。没有间歇,没有停顿,扑蹿得比雨点还密集。每匹狼心里都很明白,不能给老豹子有喘息的机会,更不能给老豹子有啃吃雪雉的时间。
天亮了,雪停了,这是一个大雪初霁晴朗的黎明,玫瑰色的朝霞把白雪覆盖的河谷照耀得金碧辉煌。
不知是灿烂的阳光给老豹子灌注了活力,还是激烈的厮杀拧紧了老豹子食肉兽的神经,这发猪瘟的老豹子,似乎越斗越有精神了,两只前爪凶猛地撕抓着,豹牙咬得咯嘣咯嘣响,还不时发出一两声高亢嘹亮的豹吼。
真让狼怀疑这是否真是被死神召唤着的在黄泉路上徘徊的老豹子。
也许这是生命在死亡压力下迸发出来的一种潜能,一种奇迹般的生命聚焦。
肉陀发疯般地长嗥一声,全身狼毛耸立,再次勇猛地蹿了上去。凌厉的豹爪朝它背上撕下来。它不躲闪,也不退却,不顾一切地朝豹腹下钻进去。它要抠出被老豹子压在身底下的雪雉。它的脑袋已钻进豹腹了,它的两只前爪已攫住雪雉了。老豹子将两只豹爪死死按住肉陀的背,竭力不让它把雪雉抠出来。这时,机灵的哈斗和瓢勺一阵风似的相继跳上豹背,在老豹子后脑勺上胡啃乱咬。
灰满在坡下看得真切,忍不住在心里为肉陀喝彩。真棒,这才是狼酋风采,把生死置之度外,豹口夺雉。哈斗和瓢勺也不赖,配合得恰到好处。看来,狼群稳操胜券了,灰满想,老豹子后脑勺被咬,免不了会摇晃豹头腾出豹爪去反击,底下一松动,肉陀就可趁机把雪雉从豹腹下抠出来。一瞬间,灰满泄气得近乎失望了,肉陀如此刚勇剽悍,自己要夺回狼酋宝座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了。狼是崇拜力量的动物,有力量就有地位,看来肉陀比它想象的更有力量。
灰满的判断失误了。老豹子简直是魔鬼投的胎,狡猾无比,很懂得轻重缓急的道理,尽管后脑勺被咬得皮开肉绽,露出灰白的头盖骨,也不放松按住肉陀的两只豹爪,张嘴朝肉陀咬下去。幸亏肉陀大半截脖子已钻进豹腹,要不然的话,不当场呜呼哀哉,也会变成歪脖狼。老豹子咬中了肉陀背上那只像瘤牛一样高耸的肩峰。那坨肉咬起来的感觉一定不错,眨眼间肉陀肩胛被剖开了,露出白的狼肉红的狼血。肉陀在豹腹下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嗥,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从豹嘴脱身,滚下坡来。
咬走了肉陀,老豹子后肢立起屁股上翘猛烈一掀,哈斗和瓢勺被掀到半空,跌进雪地,沾了一身雪,活像两条白毛丧家犬。
肉陀滚到坡底,怔怔地望着老豹子,表情沮丧绝望。突然,它长长地哀嗥一声,转身发疯般地向荒野奔去。昔日高耸的肩胛,像被风撕破的叶片,在背上飘零。
这无疑是一种临阵脱逃。
霎时间,灰满想起了三年前古戛纳狼群发生的帐篷惨案。那时古戛纳狼群数量几乎比现在多一倍,有五六十匹,狼酋是身高力猛智慧出众的大黑。也是连续刮了几天暴风雪,找不到可以充饥的食物,大黑就率领狼群长途跋涉到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交割地带一条小河边去袭击两头花奶牛。秋天狼群经过那里时看见过那两头花奶牛,脾气温顺,犄角很短,极容易捕获并撕碎。但花奶牛不是野生动物,而是人类豢养的家畜,小河边支着一顶黑色的帐篷,住着一老一少两个带枪的男人,还有一条黄狗。花奶牛圈在紧靠帐篷的牛栏里。秋天不是饥饿的季节,犯不着到枪口下去冒险,狼群只是看了看花奶牛,没有攻击。现在不同了,与其在暴风雪下冻成饿殍,还不如铤而走险。狼酋大黑是根据避重就轻的原则决定这次狩猎的。枪弹下损失几匹狼,总比全体都饿死要好得多。一顶帐篷两支枪,怎么说威力也有限,总比到几十家人家抱成团的村寨去袭击猪圈马厩要少担许多风险,村寨有无数支猎枪和如泼的弹雨。狼群也是顶风冒雪穿山越岭走得异常艰难,途中饿死了一匹老公狼,还遇到一次雪崩,埋葬了两匹大公狼。好不容易赶到小河边,狼们已个个饿得眼珠子发绿。黑色帐篷还支在河滩的草地上,狼群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地扑蹿上去,全傻了眼,帐篷里空空荡荡,牛栏里也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早已熄灭的冰冷的火塘。人、狗和花奶牛去向不明,也许冬天还没到他们就搬走了。狼群陷入了绝境。突然,几匹饿疯了的大公狼扑到大黑身上,穷凶极恶地噬咬起来。你是狼酋,你把狼群领到绝路,你就是灭种灭族的罪魁祸首;你是狼酋,平时让你享受特权,就指望你用出众的智慧和力量使种群昌盛,你做不到,只好请你贡献出你的血和肉以谢天下!大黑很快被撕成碎片,咬红了眼的大公狼又转而扑向老狼和贱狼,母狼之间也内讧迭起,每一匹狼都像得了狂犬病,丧心病狂地朝同伴扑咬,帐篷旁爆发起一场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的自相残杀。灰满、肉陀、宝鼎当时还都是未成年的幼狼,跟着精明的老狼**钻进小河边干枯的芦苇丛,才幸免于难。帐篷惨案使得兴旺的古戛纳狼群跌进衰败的谷底,数量锐减到三分之一,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几乎全部死光肉陀一定是觉得老豹子起死回生,狼群吃肉无望,已陷入绝境,它怕濒临死亡线的狼群重演帐篷惨案,怕自己成为大黑第二,所以才落荒逃命的。或许,豹牙撕碎了它肩胛上鹅蛋状的疙瘩肉,锐气受挫,意志崩溃,也是它突然转身朝荒野奔逃的重要原因。
群狼无首,乱成一团。
凄凉代替了悲壮,绝望代替了希望。狼酋是狼群的旗帜和灵魂,旗帜倒了,灵魂出窍了,士气土崩瓦解。母狼曼曼哀嗥着携带幼狼阿嚏逃向冰封的古戛纳河对岸;老狼马尿泡和白尾巴朝山崖一片灌木丛钻去;母狼们纷纷将自己的幼狼藏匿在自己腹下三年前的帐篷惨案记忆犹新,在整个种群都疯狂时,最易受到伤害的就是老狼、母狼和未成年的幼狼。
大祸临头,各自逃命吧!
古戛纳狼群眼看就要崩溃了。狡猾的老豹子趁着坡下的狼群陷于一片溃乱之际,赶紧从身体底下拖出雪雉来啃咬。
千钧一发的关头,灰满威严地长嗥一声,那气势那风度那临危不惧的神态立刻把惊慌失措的狼群镇住了。它不能让帐篷惨案在古戛纳狼群重演。再说,肉陀临阵脱逃,也等于是把狼酋位置拱手相让。它灰满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它灰满不登天堂谁登天堂。它豁出来了,为了种群,也为了自己!
老豹子刚要把雪雉塞进嘴,灰满已策动黄鼬再度蹿高扑上石旮旯,凶猛地朝老豹子颈侧咬去。老豹子慢了半拍,没来得及把雪雉囫囵吞下,只好又把雪雉塞回腹下压着,来对付灰满。灰满是靠再度蹿高跳上石旮旯的,黄鼬还在坡下没上来呢,它长短不一的四肢本来就站立不稳,被一只强有力的豹爪推搡着,根本无法于老豹子抗衡,眼看就要从结满冰棱的石旮旯上滚下来,节骨眼上,黄鼬及时赶来钻到它两条短爪下,这等于给它铺垫了一块跳板,它纵身一跃,嗖地蹿向那张丑陋的豹脸,两只狼爪狠狠朝那双豹眼刺去。老豹子本能地举起两只前爪来抵挡,黄鼬从下面一口咬住老豹子的颈窝。老豹子一爪撕下来,把黄鼬一只眼睛抠瞎了。与此同时,灰满两只前爪也刺进豹眼。一只狼眼换两只豹眼,还是赚了。老豹子疼痛难忍,又抬起豹爪来对付像蚂蝗似的叮在自己脸额部位的灰满,黄鼬趁机吱溜钻进老豹子虚开的怀抱,一口叼住雪雉的翅膀,猛力往后一拔,把雪雉从老豹子身体底下整个拖拽出来。老豹子知道,就目前的情景,雪雉比豹眼还重要,它立刻又落下豹爪想要按住雪雉,但已经迟了,黄鼬叼着雪雉已滚下坡去。灰满也从老豹子眼窝里抽出爪来,退出石旮旯。
老豹子算是尝到了能随意组合并进行上下立体扑咬的双体狼的厉害。它两只眼眶血肉模糊,颤巍巍站起来,冲着坡下的狼群吼了一声,做了个向下扑蹿的姿势它也确实从石旮旯下来了,却不是蹿,而是跌。跌下后,豹身侧卧在地,四肢不断抽搐,再也站不起来了。
它失去了雪雉,等于被抽掉了精神支柱;它的肉体全靠精神支撑着,精神垮了,肉体也完蛋了。
狼群呼啸着涌上来,吞食质次但量多的豹子肉。
11
灰满重新成为狼酋。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怜肉陀,只当了一年不到的代理狼酋。
对灰满来说,不过是要回了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它也付出了代价,它的铺垫或者说它的跳板黄鼬被豹爪抠瞎了一只眼睛。对灰满来说,这不算太大的损失,黄鼬少了一只眼睛,并不影响驮着它跳跃奔跑。
灰满重新当上狼酋后,这才觉得自己真正站起来了。残狼的屈辱已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往事。现在,再也没有哪匹大公狼敢奚落嘲弄或暗算它。进食时,它没动口,谁也不敢放肆嚼咬;宿营时,它位居中央,舒适而又气派。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出色而又合格的狼酋。它年轻力壮,智慧出众,受过九死一生的磨难,懂得生活的甘苦。它虽然右侧两只脚爪都短了一截,但残而不废,一点不影响它率众狩猎觅食,恰恰相反,它跨着黄鼬,变成一匹举世无双的双体狼,有两张狼嘴,有六条狼腿,有三只狼眼。再度蹿高使它能轻易把呆在树上的松鼠、青猴、灵猫什么的攫捉下来;立体扑咬,它总是对准猎物最自珍自爱的部位眼睛抠挖鼓捣,而黄鼬则趁机贴地钻进猎物的胸腹部猛烈噬咬最易受伤害的生殖腔。即使面对野牛、野驴这样的大型动物,在它威力无比的立体扑击下也会顾了头顾不了尾,很快丧命。最让它得意的一次,是在古驿道上迎面遭遇一队马帮,那位挎着猎枪的赶马人一见到它,大惊失色,枪也不敢打,骑着马转身就逃,一路逃还一路叫:山妖来罗,长着两颗狼脑袋的山妖来罗!
狼群十分轻松愉快地吃掉了落在最后面的那匹骟马。
在一次又一次的狩猎实践中,黄鼬磨练的越来越机智灵活,与它配合得天衣无缝。它做再度蹿高,黄鼬会仄转脸来觑准它的落点,飞快跑到预定位置,它一落地两只残肢便十分顺当地勾住黄鼬的软肋;进行立体扑击,它在猎物头颅间准备撤离时,只要发出一声短促的嗥叫,黄鼬便立刻从猎物怀里脱身出来,恭候在一旁。
无论是白天狩猎还是夜晚宿营,日日夜夜,灰满两条残肢总是跨在黄鼬背上。在众狼面前,它再没暴露出自己身体歪仄只能屈膝爬行的窘相。众狼落在它身上的眼光,早没了同情与怜悯,而是尊敬与佩服。没有谁再把它灰满看作是可鄙的残狼,都把它视为无与伦比的双体狼酋,连它自己也渐渐忘了身上的残疾。它有一种自己都快深信不疑的强烈感觉,它生来就是匹双体狼!它的光辉形像当然淹没了黄鼬,过去的黄鼬在古戛纳狼群中消失了。没有黄鼬,只有以它灰满命名的双体狼。连黄鼬保留黄鼬的名字也纯属多余。过去它把黄鼬看作是它的铺垫、坐骑、陪衬、跳板和弹簧,它觉得这些比喻式的理解还是肤浅了,还没有挖掘出事理的内蕴与实质。应该这么说,黄鼬是它灰满身体的组合部分,是意志的延伸,是灵魂的底盘。
天气逐渐转暖,食物也变得丰盈,在狼酋的位置上养尊处优,灰满瘦骨嶙峋的身体很快壮实起来,肩胛和腿弯爆出一坨坨栗子肉,狼皮被绷得比鼓面还紧。本来已脱落的狼毛重新长出来,浓密齐崭,色泽也越来越深,由浅灰变得乌紫,又像是一块蓄满雷霆雨雪冰雹的乌云。一旦恢复了尊严,当然也就会恢复形像。
它相信自己永远是匹顶天立地的双体狼。
12
东风送暖百花争艳,春天到了。狼是季节性繁殖的动物,春天是春情勃发的美妙日子。灰满作为古戛纳狼群的狼酋,第一雄性。当然有传宗接代的本能。寻找配偶的优先权是仅次于食物的衡量群体等级秩序的另一重要标志。它当仁不让,要挑选最漂亮最健美最中意的年轻母狼。而狼群中好几匹待字闺中的年轻母狼也随着惊蛰雷声青草吐芽花蕾绽放而频频向它抛飞媚眼传送秋波搔首弄姿。
灰满没有想到,黑珍珠也会向它献媚。
每当狩猎成功,狼们饱啖了一顿后散落在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斑茅草丛里憩息消食,黑珍珠就会来到它面前扭动轻盈的腰肢蹿来跳去,有时是扑捉一只花蝴蝶,有时是追逐一只红蜻蜓。狼不是鸟禽,从不会对蝴蝶蜻蜓这样的小昆虫感兴趣。灰满心里明镜似的,黑珍珠无非是在把蝴蝶和蜻蜓当做道具,展演自己美妙的青春魅力和活泼鲜艳的生命情趣。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面对黑珍珠的露骨挑逗,眼热心跳,心里仿佛有一江春潮在涌动。但它咬咬牙,用两条残肢作了个轻微的示意,黄鼬比任何时候反应都敏捷,唰地一声来了个原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灰满扔给了黑珍珠一个后脑勺。
黑珍珠委屈地呜咽一声,停止了风情展销。
灰满忘不掉黑珍珠曾经对它的绝情。当它被臭野猪咬断脚爪,瘫倒在雪坑时,它希望黑珍珠能过来舔舔它含泪的面颊,慰藉它灰暗的心境,可这没心肝的小母狼,全不念旧情,连同情的眼光也舍不得施舍给它一束。它永远不会忘记,当狼群在代理狼酋肉陀的率领下围着它绕行三匝作诀别仪式时,黑珍珠不耐烦地把脸扭向一边,离去时,脚步轻松如常,没一点犹豫,没一点迟疑。它恨它的绝情,恨它的势利,恨它的忘恩负义。现在它灰满重新成为狼酋,它又恬不知耻地来卖弄风骚了。它灰满再情迷心窍,也不得不得出这么个结论:黑珍珠喜欢的不是它灰满,而是喜欢狼酋位置。
灰满在感情上已经受过一次骗了,它不能在同一个对象身上跌同样性质的第二跤。
像黑珍珠这样美丽聪慧的雌性,都有洞察雄性心扉的特殊天赋,都有几分狂热的执着。它并不因为灰满给它一个后脑勺就善罢甘休。它想,假如灰满真的对它恩断义绝无动于衷,尽可以用冷冰冰的眼光直视着它,用一种嘲弄的表情欣赏它的风情展销,只看不买,展销得再隆重再精彩也是白搭。灰满转身用背对着它,是没勇气继续观看,大概怕经不起诱惑,说明缺乏自信,立场很不坚定。希望会有的,它才不会傻乎乎地停止追求呢。
对狼来说,春天是一个感情浓烈的季节,也是一个可以提供很多让雌雄互吐情愫机会的季节。
那天,狼群在草甸子里围住了一头牝鹿。牝鹿肚子圆滚滚的,里头有小生命在蠕动。糯软香甜的鹿胎是狼特别钟爱的珍馐美馔。当灰满像股灰色狂飙从黄鼬背上猛刮过去,眨眼间就咬断牝鹿的喉管时,黑珍珠立刻蹿跳到灰满身边,噢噢欢呼着,摆动垂挂在两胯之间的狼尾,谦恭地舔灰满的两条左腿。这是狼社会常见的卑者对尊者的崇敬礼仪,不算做作。灰满心里美滋滋的,不管怎么说,有一匹年轻貌美的母狼来赞美自己超群卓著的力量和出神入化的狩猎技巧,总是一桩令公狼赏心悦目的好事。
一种无端的柔情开始在灰满心里发酵。
分食了牝鹿后,狼群跑到古戛纳河畔去饮水。太阳像只硕大无朋的金橘,蓝色的河面铺着一层落日的余晖。河谷笼罩着一层特别能撩拨情怀的淡紫色雾岚。每匹狼的肚皮都是胀鼓鼓的,塞满了美味鹿肉。没有饥饿之虞,狼就变得潇洒。夕阳暖融融,河水暖融融,狼心暖融融。河边草丛里传来绿螽斯求偶心切的嘶鸣,树枝上也有鸟儿在叫春。真是寻偶觅偶的好时光。已建立起配偶关系的成年狼们,双双隐没在茂密得连阳光都很难钻透的树林里。狭长平坦的河滩上,不时传来单身公狼粗鲁的嚣叫和年轻母狼卖俏的忸怩声。
灰满薄而长的舌尖卷成钩状,钓起一串串水珠来喝。水被太阳晒得温热,被河畔姹紫嫣红的野花酿得芬芳,喝一口沁入心肺。水亦醉狼,花亦醉狼,雾亦醉狼。可灰满却惘然若失,有一种无法吐泻掉的惆怅。
它需要一个异性伙伴。它觉得自己十分孤单。
古戛纳狼群不乏年轻母狼,它是狼酋,只要它看中谁,不说召之即来吧,也会一追一个准。可不知为什么,它对它们一概没兴趣。白眉妞臀部太窄;莎莎背上裸露着一大块癞皮;泡泡沫嘴歪得喝水都会吐泡泡;红尾巴健美倒是健美了,但那根绒毛紧凑的红尾巴真让狼怀疑血统是否有问题假如是一夫多妻制的狮群社会,假如是有播种机美称的雄梅花鹿,灰满不会有这等烦恼,矮中取长先找一个来,以解发情期的饥渴。
但灰满是狼,狼的婚配形态远比人类想象的要严肃得多。不说是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吧,起码也是相对稳定的单偶制;不说是从一而终白头偕老吧,也很少有朝三暮四感情随便跳槽的现像。狼的这种婚配的严肃性是被严酷的生存环境和漫长的育儿周期逼出来的。狼崽不同与鹿仔,鹿仔生下来两个小时就会在草地上行走蹦跳,一两天后差不多可以和母鹿跑得一样快了,断乳后即能独立生活,不存在觅食的问题。狼崽就不同了,生下来要一周左右才能睁开眼睛,婴幼龄约一年半,脆弱不能自卫,要靠成年狼的悉心照料,才能在两岁半左右学会狩猎觅食,开始独立生活。再者,牝鹿通常一胎产一仔,母狼一窝崽少则两只、多则五只。一头牝鹿不需要雄鹿帮助即能毫不费事地独自将鹿仔抚养大;一匹母狼却极难只靠自己就完成养育后代的重任。鹿仔吃草,狼崽吃肉,获得新鲜肉食远比获得鲜嫩牧草要艰难得多,更何况还要投入相当的精力训导狼崽学习复杂的狩猎技巧。没有公狼的狼家庭,狼崽成活率极低。因此,母狼择偶,除挑剔公狼的体魄外,还十分注重公狼是否更愿意长时间陪伴在自己身边。生存需要就是进化方向,情感取舍就是行为准则。风流成性的公狼是很难受到母狼青睐的,久而久之,公狼基因中忠诚的一面越来越显现出来。
灰满既然不能浪漫轻率,便只好苦闷。
要是莎莎、白眉妞、泡泡沫和红尾巴有黑珍珠那样美丽的体貌,有黑珍珠一半的情趣就好了,灰满闷闷地想。
就在这时,黑珍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上游不远的河段,葱绿的草叶把它衬托得像朵黑牡丹。它双目含情,频频向灰满张望。从上游吹来的风,含着一股它的体香。它大概是发现清澈见底的浅水湾里有条细鳞鱼在闪动,噗通一声跃进水里,平静的河面飞珠溅玉,水汽喷进它的鼻孔,它打了个喷嚏,显得憨态可掬,天真而又可爱。
灰满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住了。
黑珍珠从浅水湾回到沙滩。金色的沙滩上铺着厚厚一层夕阳。它用爪子在沙滩上搔扒着,仿佛是要掬起夕阳揩干身上的水珠。而后,它又踏进一片野苜蓿,蹭动细腻的脖颈,梳理那身黑得发亮的狼毛。
灰满像灌了一肚子岩浆,浑身热得快燃烧了。
它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对黑珍珠无动于衷。无论体态、毛色和狩猎本领,黑珍珠在古戛纳狼群的母狼里是第一流的。美狼配狼酋,天造地设的一对。是的,黑珍珠曾经伤过它的心,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它灰满是大公狼,公狼对母狼应表现出宽容。其实,也不能太怨恨黑珍珠了,它想,站在黑珍珠的立场设身处地想想,在当时情景下黑珍珠表现出绝情绝义也不是不能原谅的。狼不是狗,狗因为不愁吃不愁喝,没有险恶丛林的生存危机,尽可以温情脉脉,把感情摆到至上的位置。狼的世界从本质上说就是一个权衡利害的世界,感情不能当肉吃,只能是生存第一感情第二。在生存选择面前麻利地与旧感情决裂,完全符合狼的道德范畴。那时候黑珍珠如果慈悲为怀地多给它灰满几眼怜悯,又有什么意义呢?徒增伤感的缠绵而已。于事无补的怜悯是假怜悯,黏黏呼呼的生死离别完全不符合狼性。黑珍珠看着它变成了一匹站不起来的残狼,毅然决然弃它而去,表现出超凡意志,更像匹真正的狼。它想,它重新成为狼酋后,黑珍珠又重温旧情,站在狼的立场上,也是可以理解的。谁不想地位升迁步步登高?
好几匹大公狼都觊觎黑珍珠的美貌,垂涎三尺呢!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快乐的生活重新开始,灰满想。
灰满策动着黄鼬朝黑珍珠靠近。
野苜蓿花的馨香和黑珍珠玉体的芳香,嗅得灰满心旌摇曳。野苜蓿铺着一抹晚霞,富丽堂皇,那轻烟似的暮霭就像挂着一笼含蓄的帏帐。身边是淙淙流水,远方是巍峨的雪峰,野苜蓿吸足了阳光的温馨,那是大自然赐予的最理想的婚床。
灰满激情澎湃,踏进野苜蓿。突然,它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停了下来。它可不想停顿,不想耽误这美妙时光,不想辜负这旖旎春色。它身体朝前倾动,两条残肢也在黄鼬软肋间示意着。吱溜,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旋转。本来自己的脸已凑近黑珍珠的脸,现在却背对着黑珍珠,扔出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后脑勺。这不是它的本意,一定是自己被即将到手的幸福弄得晕晕乎乎,拨错了策动方向,它想。当然要尽快地再旋转回去。它用残肢作了个明显的旋转指示,奇怪,属于自己另一半身体的黄黝木然僵立,毫无反应。它以为自己的指示不够明确,便侧身轻嗥一声,两条残肢狠劲揿动,差不多快抠进黄鼬软肋的皮肉去了,它的身体还是未能如愿旋转。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出这样的差错呢!
黑珍珠大概也按捺不住体内勃发的春情,嗖地一声从背后蹿到它面前。这倒省免了它的旋转。灰满转忧为喜,伸出舌头想去亲近,吱溜,它的身体又平白无故地首尾颠倒了。它这才清醒过来,是黄鼬在捣乱作祟。自它跨上黄鼬的背重新站立起来后,黄鼬从来百依百顺,它要往东,绝不敢往西。它从来就认为黄鼬的脑袋是它脑袋的翻版,黄鼬的精神是它精神的复制。想造反了不成?灰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扭头一口咬住黄鼬的一只耳朵,使劲撕扭,逼迫黄鼬再转回去。
它是双体狼,它不能容忍自己的另一半身体违抗自己的意志,它也不能让自己的另一半身体在自己钟爱的母狼面前损害自己的光辉形像。
黄鼬任凭它怎么撕扭也不动弹。
黑珍珠生性聪慧,善解狼意,似乎很能理解它的苦衷,又蹦跳到它面前。这猪娘养的黄鼬,又要故伎重演出它洋相了,身体想再度转动。这次灰满有了防备,咬住黄鼬耳朵不放。
呦哟——黄鼬拧着脖子发出一声嗥叫,声音绵长尖细,如泣如诉,透出无限悲凉。
灰满紧紧地咬住黄鼬的耳朵不放。
黄鼬拼命挣动,噗地一声,半只耳廓被咬断了;它惨叫一声,扭身蹿出去,跑进朦胧的夜色。
灰满像是失去了半爿身体,双体狼眨眼间变成了单体瘸脚狼,站在苜蓿花丛中,滑稽地歪仄着身体。失却了黄鼬身体的支垫,世界又倾斜了。它炽热的情怀还没及时冷却,它还冲动地向近在咫尺的黑珍珠靠拢去。歪脚歪走歪步歪行,歪得连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噗通,它跌倒在地,四条腿屈膝跪伏,这才保持身体平衡,却又明显比同类矮了一截。
黑珍珠那双细长的狼眼里,脉脉温情疾速冷却,好像终年积雪的日曲卡山峰有块坚冰掉进它眼眶去了;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着,震惊、茫然、疑惑、嫌弃、憎恶。当灰满在炽热情怀的惯性下朝它歪步靠近时,它尖嗥一声跳开了。那神态,就像路上有一泡发酵的狗屎,本能地要躲开这熏天的臭味。
灰满求援地望着黑珍珠。别离开我,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来吧,靠近我,我就是你不断抛飞秋波奉献媚态的狼酋灰满。我为了你不惜得罪自己身体的另一半,你总不至于翻脸不认狼吧。黄鼬走了,这又丑又笨的母狼走了不足惜,顶好让它喂老虎去。来吧,你来顶替黄鼬的位置,重新组合新的双体狼,一定会比以前更仪态威猛,气宇轩昂,所向披靡。
黑珍珠连连朝后退却。
一阵凉风掠过河面,带着浓重的湿气,吹拂着灰满的身体。它热昏的脑壳总算有了几分清醒。它现在已不是威风凛凛让同类胆寒的双体狼。它是跛狼、残狼、站不直的废狼。黑珍珠爱的是六条腿的双体狼酋,而不是连自己身体都无法平衡的残狼。它在黑珍珠面前暴露了自己丑陋的虚弱的原形,那浓浓的爱意当然也就像雾似的飘走了。过去它头上笼罩着双体狼酋的光环,现在身上凝结着的是一团残狼的晦气。黑珍珠不是黄鼬,不会牺牲自己来当它的拐杖,做它灵魂的再生和意志的延伸,做它身体的另一半。
黄鼬并没跑远,就在苜蓿地外的河滩上奔来跑去,发出一声声委屈的嗥叫,被咬坏的耳廓里滴出来的血浆濡湿了半张狼脸,那模样就像刚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囚狼。
苜蓿花丛中异常的举动惊动了散落在狭长河畔的狼群。好几匹狼都跑来瞧热闹。灰满卧在开着紫色碎花的苜蓿里,一动也不动。它不能动,也不敢动。它一动就会露拙,一动就会威信下跌。它绝不能在臣民面前暴露出残狼的窘迫来。可好几匹爱管闲事的狼瞅瞅黄鼬,又瞅瞅故作镇静的它,嚣叫个不停,肉陀、哈斗和瓢勺还歪嘴斜目的扮着怪相,面露鄙夷。
灰满冲着失魂落魄的黄鼬呲牙咧嘴嗥叫一声。假如它现在能站起来,能像正常的狼那样扑蹿跳跃,它会毫不犹豫地扑到黄鼬身上,不咬断它的喉管也起码要咬掉它的另一只耳朵,让它变成无耳狼!它恨透了黄鼬的背叛。
灰满的恼怒是有理由的。是的,黄鼬使它由残狼变成名声显赫的双体狼,但它也成全了黄鼬,恩惠双向交流。黄鼬过去在古戛纳狼群算个什么东西嘛,丑八怪,鼻涕虫,没谁瞧得上眼的贱狼,吃的是骨渣皮囊,睡的是灌风漏雨的次等角落,瘦得皮包骨头,狼毛黯淡得就像秋天的枯叶搓成的。但自从与它灰满合二为一成为双体狼后,地位扶摇直上,可以说是和它共同享用着狼酋荣耀。吃的是糯滑可口的内脏,睡的是安全温暖的狼圈中央。从此不再受那奴役的苦,身体养丰满了,狼毛也有了光泽。虽说在豹口夺雉中失去一只眼睛,但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多得多。没有它灰满,黄鼬能有今天吗?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竟然敢坏它好事,弃它而去,让它在众目睽睽下跪卧在苜蓿花丛里不敢站起来。
肉陀、哈斗和瓢勺不怀好意地在它身边转来绕去。这些都是野心勃勃的大公狼,信奉的是强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它们的狼眼绿荧荧的,早没了平时的尊重与服从,而是疑窦顿生,东瞧瞧西闻闻,似乎要看出什么蹊跷来。
它必须尽快站起来,灰满想,要抢在这些个桀骜不驯的大公狼发现它是匹不堪一击的残狼前站起来,恢复双体狼的威风与尊严,才能避免篡位夺权的祸变。它心里很清楚,自己虽然曾豹口夺雉扭转乾坤挽救了古戛纳狼群免遭崩溃,但并不能因此而终身为酋;狼群社会没有功劳簿,没有旧事重提的习惯;昨天它辉煌,它便是狼酋,今天它倒霉,地位便暴跌。
它声嘶力竭地向黄鼬咆哮,想威慑住黄鼬叛逆的狼心。遗憾的是,黄鼬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搭错了神经,根本不予理睬,仍像疯了似的呦噢呦噢哀嗥,东蹦西蹿,蹿到黑珍珠面前时,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一长串刻毒的诅咒。
灰满明白,黄鼬是出于一种嫉妒才弃它而去的。这丑八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尊容,也配和狼酋结为终身伴侣么?!可是,不立刻把这该死的丑八怪召唤回来,酋位就有可能得而复失。突然间,灰满觉得自己无比虚弱,那高耸在它心尖的双体狼的自尊与自信动摇了坍倒了夷为平地变成一片废墟。它觉得自己的命运实际上并没操纵在自己手里。什么双体狼,是它自欺欺狼的童话。现在摆在它面前的有两种选择,要么坚持自己的感情取向,它就是喜欢黑珍珠,你黄鼬要跑掉就滚它妈的蛋好啦,残狼就残狼,对狼来说反正活二十年左右大家都要死。如此选择倒是挺有骨气的,也挺解恨的,可是……可是黑珍珠它……灰满看见,黑珍珠正朝四肢健全肌腱发达的肉陀风骚地甩动尾巴,这弯子转得也太快了点!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向黄鼬道歉,扼杀自己心里那片如痴如醉的春情,向现实屈服,向命运投诚,这虽然很痛苦,却能平息风波,使它重新成为不可一世的双体狼。
还是后一种选择比较明智。
灰满不再扯着脖子咆哮,它干咽了一口唾沫,将粗哑的嗓子洇湿得柔润些。噢欧,噢欧,朝黄鼬叫唤。这像是落难公狼在召唤相依为命的伙伴,这当然有失它狼酋的身份,但它已顾不了这么多了。
黄鼬呜咽了一声,颠颠地跑过来,跑到离它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又停住了,回身朝近旁的黑珍珠扑咬。黑珍珠也不是省油的灯,气势汹汹回击。黄鼬抵挡不住,绕到灰满背后,嗥个不停。
灰满听懂了黄鼬的心声:它不相信它真的不再留恋黑珍珠了,它怕它火烧芭蕉心不死,它要它拿出行动来证明对它的忠诚,它才肯回到它身边去。
这是有前提的和解,有代价的妥协。
灰满心一横,将阴毒的眼光瞄向黑珍珠。
黑珍珠见黄鼬躲到灰满身后,便径直蹿起来,跃过灰满的头顶,去咬黄鼬。
一条黑色的光带从灰满唇吻上方划过。
猛地,灰满用四只膝盖支撑着大地,狂嗥一声,伸长脖子向上咬去。这一口咬得又狠又准,一排尖牙全嵌进黑珍珠柔软的腹部。黑色的光带骤然跌落,变成一只满地乱滚的黑球。
月光下,灰满两只狼眼里泪花闪烁,一颗狼心沉进无底深渊。虽然黑珍珠有负于它,它还是打心眼里喜欢黑珍珠的。那锦缎般闪光油亮的黑毛,那婀娜多姿的体态,那仿佛用麝香擦过的体味,都令它神魂颠倒。永别了,美妙的春情。它晓得自己这一口咬下去,算是咬断了它和黑珍珠过去所有的情丝爱线,从此以后,它和黑珍珠就成了眦睚必报的冤家对头。它虽然咬在黑珍珠的身上,自己的心尖也像被毒蛇咬了似的痛。
它歪歪地站了起来。
黑珍珠发出一串凄厉的嗥叫,腹下滴着血。
或许是它咬得太重太凶太狠毒太莫名其妙太不近情理引起了众狼的不满,或许是见它双体一分为二身体歪倒已失尽狼酋风采,几匹大公狼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气势汹汹,张牙舞爪,意谋不轨。
突然,黄鼬像阵风似的奔到它右侧,十分熟练地做了个半蹲姿势。它晓得黄鼬会这么做的,它张嘴去咬黑珍珠,其实就是在向黄鼬表明自己的悔过之心,这是一种最有效的召唤。它轻轻一跨,两条残肢就麻利地勾住了黄鼬的软肋。刹那间,两个被拆散的单体合二为一,它又是令狼生畏的双体狼酋了。
围上来的大公狼你望我,我望你,不知所措。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威风凛凛地长嗥一声。那嗥叫声挟带着王者的气势,高高在上,傲视一切,目空一切,具有不可抗拒的威慑力量。
肉陀、哈斗、瓢勺和宝鼎都不由自主地缩短脖颈,曲蹲四肢,朝后退却。
危机过去了。
黄鼬扭过脸来,将粗俗的脖颈在它脸颊间摩擦,大概是在对它表示抚慰,可能还含有点卖俏的意思。灰满感到恶心,可又躲不开。灰满的狼牙无意间触碰到黄鼬脆嫩的喉管,一瞬间,产生一种冲动,极想顺势一口咬下去,极想听听喉管被咬断的那声脆响,它想,那一定比大雪天叼着只羊羔更令它感到痛快。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它还要活下去,还要做双体狼酋。
13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再没了那种牢不可摧的稳固与自信。它觉得双体狼其实丝毫也没改变残废的事实,不过是一种暂时的修补和巧妙的掩饰罢了。
表面上,它仍然是古戛纳狼群的双体狼酋,可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却像影子似的伴随着它。为了摆脱自卑的阴影,它在众狼面前表现得比过去更英武勇猛,哪怕面对长着一口利牙的狗獾,它都会毫不犹豫地策动黄鼬从正面猛扑上去,旋风般地把狗獾的喉管一口咬断。它的头颅比过去抬得更高,眼角也吊得更斜,尽量表现出不可一世的非凡气度。狼群中地位卑贱的老狼或草狼偶有过失,它决不轻饶,把权势和威严发挥得淋漓尽致。有一次,狼群栖息在一个小山洞里,半夜下起滂沱大雨,老狼马尿泡本来是躺在洞口的,大概受不了风浇雨淋,偷偷挤进洞来,昏头昏脑一直挤到它灰满身边。它怒嗥一声扑上去,把马尿泡咬得皮开肉绽,逐出山洞,在风雨雷电中呆了整整一夜。它这样借题发挥,是要向众狼证明,更重要的是要向自己证明,它还是匹身心两健的双体狼酋。
奇怪的是,这一切努力都无法抹去它心灵上的阴影。
一天半夜,它感觉到自己右侧的身体凉飕飕的,从梦中惊醒,以为黄鼬又弃它而去,哀嗥起来,结果是虚惊一场,黄鼬不过是发现一只毒蝎子快爬到身上来了,便挪了挪窝。
唉,风声鹤唳,差不多变得神经质了。
外在的刚强和内在的虚弱形成强烈反差,促使灰满异想天开:假如天底下所有的大公狼都是残疾,你也残,我也残,它也残,大家都残,价值对等,你也不能笑我,我也不能笑你,就好了,它倾斜的心理就能得到平衡,紊乱的心绪就能恢复宁静。
可惜的是,它没法使古戛纳狼群中所有的大公狼都变成残疾。
14
豁嘴宝鼎露骨地向黄鼬大献殷勤。
每当灰满策动着黄鼬用再度蹿高和立体扑击猎获了斑羚或马鹿后,其他狼都涌上来舔它灰满的身体并嗥叫致意,就宝鼎与众不同,嗷嗷叫着,来到黄鼬面前,钦佩的眼光直勾勾盯着黄鼬,舔着黄鼬的前肢,向黄鼬顶礼膜拜。
每天清晨,一轮红日刚刚挂上日曲卡雪峰,宝鼎就来到黄鼬视线所及的地方,飞快奔跑,一个接一个蹿高跃起。在火红朝霞的映衬下,宝鼎黑黄混杂的狼毛泛动着一层炫目的光晕,饱满的肌腱凹凸分明,充分展示出雄性的健美与力度。
宝鼎看黄鼬,那双狼眼亮得像闪电,就像两股企图融化冰层的流火,毫不掩饰一种雄性对雌性的思慕与渴望。
连傻瓜也不会相信宝鼎这么做是出于发情期的一种自然冲动。
虽说黄鼬自从和灰满合二为一变成双体狼后,由于地位擢升,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过去丧家犬般的贱相一扫而光,组合在它灰满右侧趾高气扬地也有几分富贵气了;但黄鼬四条狼腿天生就短,身段丰满后,那腿就显得更短,短得简直有点畸形了。脊梁下陷,变成难看的马鞍形;还缺了半只耳朵,瞎了一只眼,严重破相。而宝鼎虽然被鹿蹄踢豁了嘴,不过稍稍有碍观瞻而已,并不影响噬咬,仍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宝鼎那条被老豹子咬跛的腿也早就痊愈,不瘸不拐。按宝鼎的地位,虽然追不到像黑珍珠这样的美貌母狼,但中等档次的配偶并不难寻。事实上泡泡沫经常有事没事围着宝鼎转悠,很有点那个意思。泡泡沫除了天生一张歪嘴喝水时会吐泡泡外,身材、毛色和气质都可以和黑珍珠相媲美。宝鼎是豁嘴,豁嘴配歪嘴,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宝鼎对泡泡沫视而不见,偏偏来打黄鼬的主意。
灰满一眼就看穿宝鼎讨好黄鼬的真正目的。
宝鼎也是天生一匹野心狼,总想出狼头地,那张豁嘴就是最好的证明。那是老狼酋波波老眼昏花刚刚掉进猎人的陷阱,肚皮被竹签扎通还没最后咽气,灰满和肉陀这对并驾齐驱的双杰还没来得及展开争权恶斗,陷阱旁的树林里突然跑出一头长着八叉大角架的公鹿。饥饿的狼群立刻把公鹿团团围住,树林里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杀。公鹿不像牝鹿和鹿崽,被狼群围住后会魂飞魄散束手待毙;公鹿凭借着头顶那对琥珀色的坚硬的角架和四只强有力的鹿蹄会作一番抗争。按狼群对付公鹿的传统习惯,是先围而不咬,用嗥叫用佯攻用四面八方的不停的骚扰耗尽公鹿的体力,摧毁公鹿的求生意志,等公鹿差不多筋疲力尽时再由四、五匹大公狼前后左右一起扑上去撕扯噬咬。这样时间虽然拖得久些,但狼群可避免无谓的损失。但这一次,宝鼎却一反传统,狼群刚将公鹿围住,它就迫不及待地扑蹿上去。很明显,这家伙看着古戛纳狼群酋位空缺,像借这场狩猎崭露头角,威震狼群,脱颖而出,升格为酋。公鹿刚刚被围,锐气尚在,暴烈地晃动角架,即使雪豹面对这种情况也会有所顾虑。但宝鼎为了出狼头地不惜铤而走险。它第一次扑蹿到公鹿的肩胛,被公鹿一阵狂跳颠了下来,差点被鹿角扎通肚皮。它还不汲取教训,绕到公鹿的身后紧接着就再次冒冒失失扑了上去。机警的公鹿早有觉察,当宝鼎蹿到半空时,猛地尥蹶子,一蹄踢在宝鼎嘴上,宝鼎当场就被踢得像只风筝飘起来,跌到地上老半天没叫出声。这家伙酋位没捞着,反赔了半张嘴,从此变成了闭不拢嘴巴的豁嘴狼。
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灰满从宝鼎的过去不难揣摩出这家伙现在的打算。这匹狡猾的豁嘴狼一定从野苜蓿花丛里黄鼬因嫉妒而反目的事件中看透了一个秘密,双体狼并非天生双体,也不是血肉相连灵魂互渗的并体,而是一种组合或是一种凑合,是可能拆散卸开的。只要让黄鼬脱离它灰满,哪怕离开一尺远,它灰满的威风和勇猛就一落千丈,不可一世的双体狼就变成了不堪一击的残狼。于是,这野心勃勃的豁嘴狼就想用春情来迷惑并笼络黄鼬,引诱黄鼬弃灰满而去,然后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取代它灰满当上狼酋。
这如意算盘打得真精啊。
面对豁嘴宝鼎的百般挑逗,黄鼬开始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冷若冰霜,不屑一顾。但几天后,黄鼬的情绪就有了微妙的变化,欣赏完宝鼎展示雄性健美与力度的露骨表演后,那只独眼亮得就像夜晚猎人捏在手里的电筒,温热的脖颈朝它灰满伸过来,毫不害臊地想同它交颈厮磨。灰满不得不将自己的脖颈使劲扭开去。于是,黄鼬那只独眼里骇人的光亮变成绵绵无尽的哀怨。
灰满无论如何也不能迁就黄鼬这种感情。它历来把黄鼬看成自己身体的延续部分,降一格也是一根活拐杖,怎么能和自己身体的另一部分或者说是拐杖结为伉俪呢?它宁愿去和冰凉的石头交颈厮磨!
慢慢的,黄鼬面对宝鼎的挑逗表演不再冷若冰霜,那只独眼温情脉脉,有几多赞许,有几多鼓励。
这发狗瘟的豁嘴宝鼎,贼忒兮兮的眼睛一定也看出黄鼬正挂在感情的空当上,便更卖劲地进行挑逗。狂热得就像全世界所有的母狼全死光了只剩下黄鼬似的。
灰满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自然而然萌生出一个歹毒的充满血腥味的念头:用最严厉的手段教训这发狗瘟的豁嘴宝鼎!
它是狼酋,它有权惩罚任何忤逆的行为。
灰满耐心地等到西坠的太阳与山麓形成一条水平线,然后策动黄鼬绕到豁嘴宝鼎背后。这个地形十分有利,缓缓的斜坡犹如一条加速跑道,可以使冲击更加迅猛。角度也堪称最佳,处在西端,落日就在背后,不影响自己的视线;而宝鼎即便发现异常,迎着太阳举目观望,金针似的直射的阳光会搅得这发狗瘟的眼花缭乱,只看得见一片奇谲的光斑和流动的光影。
灰满跨着黄鼬好像散步一样神态悠悠地来到预定的出击地点,突然,它将两条残肢猛地在黄鼬软肋上一勾,做了个立体扑击的暗示。黄鼬条件反射般地全身狼毛竖起,嗖地一声顺着缓坡蹿下去。
灰满没有嗥叫。偷袭是成功的诀窍。
灰满不愧是智慧出众的狼酋,事情的发展完全和预想合拍。黄鼬还以为是发现了有价值的猎物,勾着头飞奔。双体狼酋犹如流星犹如飞箭犹如双筒猎枪里同时喷出的两颗铅弹。差不多蹿到离豁嘴宝鼎还有几米远时,这发狗瘟的才发觉异常,转身来看,那金针似的猛烈的光线刺得它双眼眯成一条缝。好极了,它灰满需要的就是对手傻愣发呆的瞬间。等这发狗瘟的在阳光下勉强睁圆了眼看清是怎么回事,从懵懂中惊醒过来,已经迟了,它已成为双体狼嘴下的牺牲品。
经过千百次的锤炼,灰满立体扑咬的技艺已炉火纯青,万无一失,威力大得犹如人类社会里的原子弹。它设计的具体步骤是这样的:它高高起跳朝宝鼎扑压下去,惊愕的宝鼎必然会后肢直立迎战,它张开利牙拼命朝宝鼎喉管咬去,宝鼎必然将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两条前肢伸出来抵挡它的身体,嘴吻也会一个劲地朝它反咬,这个时候,宝鼎的下三路全暴露出来,黄鼬就乘虚而入,一口咬向生殖器……灰满觉得用立体扑击教训豁嘴宝鼎,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是黄鼬的利牙咬残了宝鼎,也就咬断了潜在的情缘,宝鼎不仅肉体受到伤害,灵魂也会受到重创。
这真是妙不可言的双重打击。
灰满这么想,这么做,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道德上的顾虑。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就是狼的处世风格。它要保住自己双体狼酋的地位,必须这样做。
在中国的方形文字里,狼字比狠字多了一点,意思很明确,再狠一点,多狠一点,就是狼。
灰满就是这样一匹标准野狼。
它蹿茫然不知所措的豁嘴宝鼎面前,在起跳完成立体扑咬的最后一个动作前,气势磅礴地朝黄鼬耳朵里嗥了一声,这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命令,它要震得黄鼬耳膜发疼,脑子发热发狂,狼眼发绿发瘟,顶好是暂时丧失全部理智,疯咬一通。
灰满跃到空中,豁嘴宝鼎果然蹿直身体来仓皇应战。两副狼牙互相磕碰得咔咔嗒嗒响。这发狗瘟的怎么说也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不会像羊羔那样一口被咬断喉管。灰满只咬坏了宝鼎的嘴唇,让那张豁嘴更豁得怪诞;宝鼎也咬伤了灰满的鼻子,但愿别影响今后的嗅觉。灰满在空中没占到什么便宜,这是预料中的事。它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底下黄鼬的身上。
哦,黄鼬有足够的时间让宝鼎尝尝立体扑咬的滋味的。
短暂的空中噬咬很快告一段落,灰满落回地面,跟往常一样,黄鼬已待在它的落点,使它一沾地便成为一匹双体狼酋。
豁嘴宝鼎也跌落地面,翻了个筋斗。
灰满竖起耳朵想听发狗瘟的凄厉哀嗥,瞪起眼睛想看发狗瘟的身上迸溅出来的血浆。
奇怪的是,豁嘴宝鼎只是在地上打了个滚,沾了一身尘土草屑,脸上并没有受到致命伤后的悲痛,只有一丝惊恐,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哀嗥,而是愤懑的低嗥;生殖器完好无损,两条后腿也不淌血。发狗瘟的站起来悻悻地走开去,四条腿稳健有力,不瘸不拐,连趔趄也不闪一个。
再扭头看黄鼬的嘴,干干净净,嘴角边没有一丝血迹,没有一根狼毛。
灰满明白了,黄鼬钻进宝鼎的下腹部,没舍得咬!小贱狼一定是在最后一瞬间闻到了宝鼎的体味,于是,及时紧闭了狼嘴。
瞧这小贱狼两只充满歉意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远去的豁嘴宝鼎,那条蓬松的狼尾竖直摆动,分明是在吟唱赔罪的心曲嘛。
灰满精心设计的惩罚行为可悲地流产了。它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母狼莎莎从双体狼面前经过。莎莎肚子里已有了狼崽,眉眼间显露出孕狼的慵懒,过去风风火火的劲头被一种娴静端庄的未来母亲的形像所代替。
黄鼬的视线突然转向,盯着莎莎微微隆起的肚皮,显出妒忌和羡慕混杂的表情。
灰满明白了,黄鼬已不是当年的残狼,只要能混饱肚皮就心满意足;黄鼬已变成一匹成熟的正常的母狼,有生儿育女的自然冲动。
灰满晓得母狼的这种想要生儿育女的自然冲动是多么强烈。
唉,灰满在心里深深地叹息。
15
暮春的一个傍晚,在一片松软的狗尾草丛里,灰满同黄鼬结成了配偶。
没有欢愉,只有苦涩,对灰满来说,这是一宗不能不做的交易。付出去的是感情,换回来的是平安。
果然,豁嘴宝鼎见黄鼬感情有了归宿,便知趣地躲开了,很快和歪嘴泡泡沫好得如胶似漆。
但愿从此后,黄鼬会死心塌地厮守在它身边,永远做它肉体的再生和精神的延伸,但愿自己真正变成了一匹任何力量都无法拆散的顶天立地的双体狼酋!
16
黄鼬怀上了小狼崽。繁衍生命,是自然规律。
随着黄鼬的肚子一天天鼓大,灰满觉得跨在黄鼬背上变得越来越不舒服了。过去,黄鼬四肢奇短,背脊凹塌,像恰到好处的马鞍,它两条残肢跨上去,身体平稳如常。可现在,黄鼬弯成月牙形的脊梁骨慢慢开始挺直,就像一弯下弦月正在圆满。原因很简单,黄鼬本来四肢就短,行走时差不多肚子快贴着地面了,现在怀了狼崽,肚皮就像半颗香柚似的腆了出来,假如再用过去那种姿势走路,肚皮就会擦着地面。
这就苦了灰满,右侧身体明显升高,走起来不但累,身体还歪斜得难受,还会晃荡。它使劲将两条残肢踩踏下去,要让黄鼬的脊梁骨恢复原形,但没用,走着走着,那该死的脊梁骨又开始上升。有两次,在草地上追逐猎物,跑着跑着,大概是黄鼬鼓鼓囊囊的肚皮被地面隆起的树根、土块或岩角擦着了,猛地弓起脊梁来,灰满没防备,身体突然偏仄,从黄鼬背上滚落下来。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
这天,狼群追捕一只黄猴,黄猴逃到一棵大树下搂住树干往上爬,想逃到狼可望而不可即的树梢去避难。灰满追到树下时,黄猴刚刚攀爬到树腰,这恰恰是灰满再度蹿高的有效高度。它蹿上去了,也很顺利地把黄猴从树腰上攫抓下来,落回地面时,两条残肢也准准地落在黄鼬脊背上。这套已实践过无数遍的动作却在最后的时刻发生了可怕的意外。灰满的身体半空中落下来,像柄重锤,将黄鼬的肚子重重砸了一下,黄鼬骤然间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嗥,四肢抽搐,身体瘫软在地。这时,假如灰满把两条残肢从黄鼬背上放下来,黄鼬可以喘口气,少受点痛苦。但众狼就在面前,放下残肢等于自动拆散双体,暴露自己虚弱的残狼本色,灰满无论如何也不能做有损自己光辉形像的傻事。它不动声色地继续把两条残肢勾搭在黄鼬背上。
黄鼬用充满哀怨的眼光望着它,噢噢叫着,叫得很伤心,叫得极凄凉。
灰满虽然在众狼面前仍顽强保持着双体狼酋的姿势,但心里却油然产生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它跨在黄鼬背上,张开嘴,噢叽——噢叽——叫起来,那叫声听起来像匹病入膏肓的老狼,像被猎人套狼杆套住了脖颈的亡命狼,像得罪了权贵被逐出群体漂泊流浪的孤狼,像暴风雪中奄奄一息的饿狼,像灌了一肚子水正在漩涡间挣扎的溺狼,像被关进动物园铁笼子的囚狼。
这不仅仅是一种发泄。
15
公原羚的皮毛油光水滑,两支布满棱脊线的羊角犹如两柄弯刀,站在百丈崖边缘,瞪着血红的眼睛,喘着粗气,扭着脖颈,一副孤注一掷的赌徒表情。
涌上崖顶的狼群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敢贸然扑上去撕咬;倒不是畏惧公原羚头上那两支对称、美观而又犀利的羊角,而是对如此险峻的地形有所顾虑。
顾名思义,百丈崖高耸入云,悬崖下的深渊几乎望不见底。崖壁陡峭,像用天斧削过似的,平滑得连条可以站脚的雨裂沟也没有。崖顶的地势又向深渊倾斜,比九十度的直角更陡更险。狼们心里很明白,假如贸然扑上去,撕咬成一团,穷途末路的公原羚横竖一死,会不顾一切向深渊蹿跳下去的,那么,谁扑在公原羚身上谁倒了血霉,会被一起掖带进深渊,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为了吃头羊损失掉一匹狼,这自然是赔本的买卖。
狼群在崖顶散成扇形将公原羚围住,齐声嗥叫起来,那狼嘴里喷出的血腥气流,把面积不大的崖顶熏得像屠宰场。
狼群想用尖厉刺耳的嗥叫声震得公原羚灵魂出窍,想用血腥味熏得面前这头素食主义者恶心反胃,最好口吐白沫闹个羊癫疯什么的晕倒在地,这样就不用担风险就吃到羊肉喝到羊血了。
可恼的是,这头公原羚不知是天生傻大胆,还是自知逃脱不了饿狼的魔掌,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竟出奇地镇定,没被嗥叫声和血腥味吓倒,仍圆睁双目低着脑壳顽强地朝狼晃动羊角。
宝鼎和肉陀一左一右,悄悄顺着悬崖的边缘线包抄过去,企图像拦网一样从背后拦住公原羚,逼迫公原羚离开危险的悬崖边缘,向里靠。众狼配合得十分默契,密集的队形哗地散开了,露出一个可供公原羚逃生的豁口,这当然是狼的一种计谋,只要公原羚离开倾斜的悬崖边缘,一进入平坦地段,狼群立刻会重新围上去,把这该死的家伙撕成羊杂碎。
公原羚没有上当,它发现宝鼎和肉陀左右包抄过来时,非但没向里靠,反而又后退了一步,后腿的两只羊蹄只差几寸就要踩空了。
宝鼎和肉陀只得悻悻地放弃包抄拦网的企图。
狼开始从正面强行逼赶。哈斗和瓢勺张牙舞爪疾奔到公原羚面前,仿佛就要扑上去噬咬了,在最后还差一两尺远时才收敛住脚。它们是想把公原羚吓得倒退一步,不,只要吓得倒退半步就行了,两只羊蹄就会踩空,就会坠进深渊,摔成羊肉酱。狼群无非是多绕点路,到百丈崖下去捡食就行。当然,会损失掉一腔鲜美的羊血,但总比这样无休止地僵持下去要好得多。
公原羚四只羊蹄仿佛生了根一样,伫立在悬崖边缘纹丝不动,任凭哈斗和瓢勺怎样威胁恫吓,怎样逼真地表演厮杀动作,就是不肯后退。看来这颗羊脑袋并不糊涂,知道再后退半步就是死神看守的地狱。
狼群和孤羊在百丈崖顶对峙着,各不相让。
就在这时,灰满策动着黄鼬朝悬崖边缘的公原羚跑去。灰满双目威严,步履沉稳。它觉得自己出场得恰到好处,既然其他狼使用各种手段都对付不了这头公原羚,就该由它狼酋出面来收拾残局,这顺理成章,没有破绽,疑心再重的宝鼎和肉陀也不可能瞧出它这次出击的真正意图,它想。它悲壮的心境未免有一丝小小的得意。
其实,当黄鼬怀上狼崽后,它就隐隐约约有一种生命之河快流到尽头的感觉。它不可能再继续跨在黄鼬背上做双体狼酋。黄鼬的脊梁一天比一天挺得直,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像正常的母狼那样挺成一条笔直的水平线。它跨上去往左边歪,不跨上去往右边歪,无论跨与不跨,都是歪脚残狼。
还不单纯是它能否跨得舒服的问题。
那次跳到大树上逮捉黄猴,差不多就伤着黄鼬的胎气了。这以后,它再也不敢使用再度蹿高的猎食技巧。即使它想使用,黄鼬也不会愿意。连续好几天了,黄鼬只驮着它慢慢溜达至多在平地上小跑一阵。
前天傍晚,狼群围住一头牝牛,它想用立体扑击去结束牝牛性命,但用残肢在黄鼬软肋上勾勒了几次,黄鼬都没听从吩咐。黄鼬一定是担心剧烈的运动会伤着肚子里的小狼崽,这种担心当然不是多余的。但对它灰满来说,不能再度蹿高,也不能立体扑击,等于抽掉了两根它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徒有双体狼酋的空名。
离公原羚越来越近了,离悬崖边缘越来越近了,离黑色的死神也越来越近了。
黄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忸怩着不肯再继续往前走。灰满狠劲将两条残肢扣紧黄鼬的软肋,强迫它服从。
请最后做一次我的陪衬,我的铺垫,我的跳板!
灰满没有第二种选择,除非它愿意由八面威风的双体狼酋再变成受到唾弃和凌辱的残狼。就在昨天半夜,万籁俱寂,狼群都睡着了,黄鼬突然扭动身体,从它残肢下挣脱出来。黄鼬蹲在它面前,低着头不停地舔着自己隆起的肚皮,月光下,那张丑陋的狼脸漾起一层母性的圣洁的光辉。虽说在黎明前黄鼬又自觉地钻回它的残肢下,但灰满不能不想到,总有那么一天,黄鼬会再也忍受不了它的重负,狠起心肠把它从背上抖落下来的。或许黄鼬会顾及它的面子,不当众甩落它,不让它当众暴露残狼的原形,而是悄悄把它驮进一个隐秘的小山洞,让它过隐居式的残狼生活,每天送些骨渣皮囊来给它充饥,使它不至于饿死。这寂寞孤独见不得狼的日子它灰满能过得下去吗?更何况狼群发现双体狼酋神秘失踪,不可能不四处寻找,凭着狼灵敏的嗅觉,怎么可能找不到它呢?
灰满相信黄鼬会这么做的。对黄鼬这样的母狼来说,肚子里的小狼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公原羚恶狠狠地盯着它,那双布满血丝的羊眼里没有畏惧,只有憎恶与仇恨。两支羊角大幅度地摆动着,似乎在无声地警告:别过来,我反正死定了,你要敢过来,我即使不能用羊角挑你个透心凉,也一定拖着你一起跳进深渊去!
好极了,这正是它灰满所期待的结局。
它估量了一下距离,差不多可以起跑扑跃了。它用残肢在黄鼬软肋上做了个暗示,但黄鼬却停了下来,它低头望去,黄鼬一只独眼里泪水迷蒙,晶莹一片。
作为形影相随的双体狼,黄鼬不可能不知道它此刻扑向公原羚的真正意图。它舍不得它离去,它想阻止它。一瞬间,灰满有点感动了。不过,它的决心不会动摇的。要么作为残狼苟活在这个世界,要么作为双体狼酋离开这个世界,生活只给它两种选择,它选择后者。
它扭头一口咬住黄鼬的后颈皮,强行起跑。
黄鼬呜咽着,朝公原羚飞奔。
黄鼬跑得又快又稳,脊梁也凹弯得恰到好处,浑然是一匹彼此毫无芥蒂的双体狼。灰满觉得自从黄鼬怀上小狼崽后,还是第一次跑得这么顺利,这么轻盈,这么快捷。
灰满感激地瞥了黄鼬一眼。到底是双体并行差不多快一年的伙伴,虽然悲哀,却能理解并尊重它的最后选择。
离公原羚越来越近了,七公尺……五公尺……三公尺……灰满松开叼住黄鼬后颈皮的嘴,猛烈跳跃,像道灰色的闪电,蹿向公原羚。
黄鼬被一股强大的反冲力蹬得向后倒去,在崖顶上打了两个滚。
但愿没伤着黄鼬的胎气,灰满在空中想。不管怎么说,黄鼬肚子里怀着的小狼崽也是它灰满的骨肉,它希望它们能平安出世。
它扑到公原羚身上,抱着羊背,准确地一口叼住公原羚脆嫩的喉管。它叼而不咬,这样公原羚才会激情澎湃地挣扎跳跃,才会使厮斗场面充满诗情画意,才会浪漫而又扣狼心弦。
公原羚在求生本能的催动下,跳跃起来,顶着灰满,驮着灰满,跳离悬崖,跃上天空。恰如一个漂亮的再度蹿高。当公原羚跃上极限时,灰满用力一合狼嘴,咔嗒一声轻微的脆响,公原羚的喉管被咬断了,羊血喷溅,碧蓝的天空绽开一朵鲜艳的红罂粟。
崖顶上所有的狼都翘首仰望天空,没有轻浮的嗥叫,也没有随意的走动,一片虔诚,一片静寂。
灰满成功了,它把自己双体狼的尊严、威风和熠熠闪光的形像永远定格并凝固在古戛纳狼群每一匹狼的记忆深处。
它骑在公原羚背上,往深渊坠落。现在它彻底放心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损害败坏它双体狼酋的光辉形像。
很久很久,深渊才传出物体砸地沉闷的响声。
黄鼬朝天长嗥,所有的狼都学着黄鼬的样,蹲在悬崖边缘,向蓝天,向红日,向远处白皑皑的雪峰,向迎面刮来的尖硬的山风,向荒漠与空寂,向黑咕隆咚深不可测的谷底,发出阵阵长嗥。
这是对强者的拜祭,也是对生命的礼赞。
离公原羚越来越近了,离悬崖边缘越来越近了,离黑色的死神也越来越近了。
黄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忸怩着不肯再继续往前走。灰满狠劲将两条残肢扣紧黄鼬的软肋,强迫它服从。
请最后做一次我的陪衬,我的铺垫,我的跳板!
灰满没有第二种选择,除非它愿意由八面威风的双体狼酋再变成受到唾弃和凌辱的残狼。就在昨天半夜,万籁俱寂,狼群都睡着了,黄鼬突然扭动身体,从它残肢下挣脱出来。黄鼬蹲在它面前,低着头不停地舔着自己隆起的肚皮,月光下,那张丑陋的狼脸漾起一层母性的圣洁的光辉。虽说在黎明前黄鼬又自觉地钻回它的残肢下,但灰满不能不想到,总有那么一天,黄鼬会再也忍受不了它的重负,狠起心肠把它从背上抖落下来的。或许黄鼬会顾及它的面子,不当众甩落它,不让它当众暴露残狼的原形,而是悄悄把它驮进一个隐秘的小山洞,让它过隐居式的残狼生活,每天送些骨渣皮囊来给它充饥,使它不至于饿死。这寂寞孤独见不得狼的日子它灰满能过得下去吗?更何况狼群发现双体狼酋神秘失踪,不可能不四处寻找,凭着狼灵敏的嗅觉,怎么可能找不到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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