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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准-黄河东流去

_11 李准(当代)
秦喜走了以后,凤英笑着问:
“这个人是干啥的?”
“联保处一个公务人员。’’
“那你敢和人家开玩笑?”
“……”老白微笑着没有回答。

老白把水烟袋忘记在桌子上。这把水烟袋却又引进一个人来。
这人姓王,叫个王蛤蟆,有六十多岁年纪,漫圆脸,小个子,经常戴着一副钉了四五个铜卡子的破茶色眼镜。他一辈子游手好闲,没有正经职业。他还有个比较费解的外号,叫个“烟袋兽”。
原来在咸阳城里有个风俗,街上各家商号店铺,门口都有四条板凳,桌子上摆着一把水烟袋。这水烟袋有很多种,大的商店,像粮行、南货店、京货铺、布匹绸缎商店,都要摆一把苏州白铜烟袋,这种烟袋是“自来吹”,吸一袋烟后,只消把装了烟的烟袋哨稍稍一提,轻轻一吹,烟灰便飘落地上,再装第二袋烟吸。第二种是本地铜匠打得黄铜烟袋,这种烟袋不能自来吹,要把烟袋哨拔掉放在嘴里吹,才能吹掉烟灰装第二袋烟。这种烟袋大多是棉花行、杂货店、药材行、染坊、醋坊招待顾客所用。虽然吸
后满嘴苦水,只要能过过烟瘾就行。像陈柱子开的小饭铺这一类小买卖,本来是不必备水烟袋的,可是陈柱子是外乡人,当地街坊邻居,三老四少有人来串个门,吃碗面,没有把烟袋总觉得无法应酬。陈柱子自己虽然不吸烟,却也在旧货摊子上买了把烟袋。这把烟袋本来是把白铜烟袋,烟袋嘴断了一截,又焊上了一截黄铜管子,盛烟丝的烟盒子也没有了,焊上半截炮弹壳子。这把烟袋虽然难看,陈柱子却把它擦得耀眼锃光,仍然显出金属本色。他这把烟袋平时不在外边放,只是在遇到该让烟的客人来时,才把它捧出来。
王蛤蟆的烟瘾是大得惊人的。据说他一口气能吸两个钟头不住嘴。他这么大的烟瘾,却没有钱买烟丝。全凭每天在街上走东家串西家,混各家商店的烟吸。因为他天天混烟吸,屁股又沉得像灌了铅,很多家商店都讨厌他,有的看见他来时,赶快把烟袋藏起来,有的把火香折断,只剩一寸长,好让他吸两袋就走。
不过王蛤蟆这人也知趣,碰到人家生意忙时,决不去打扰,凑着人家讨价还价时,他还要帮几句腔替商店揽生意。冲着这家商店这天生意好,掌柜心里高兴,他就要坐下来大过老瘾,起码要吸它一个钟头。他这个诨号就是由他这宗烟瘾所得。这个“烟袋兽”的兽,不是野兽的兽,而是说他像瓦房脊上两头安的瓦兽,这种兽头每天稳坐不动,也颇有几分像王蛤蟆蹲在商店板凳上的样子。
王蛤蟆平日不大到陈柱子的牛肉店里来串门。第一,他觉得到饭铺里坐,自己又不买饭吃,看着人家吃饭,肚肌眼馋不好受;第二,他知道陈柱子有一把烟袋,但经常不拿出来,光来磨闲嘴皮子也没意思。今天他从门口过,忽然发现烟袋摆在桌子上,眼睛一亮,两条腿就拐进店里。
“今儿个生意不错啊!”他向老白打着招呼,顺势先抓住烟袋,然后才脱掉鞋子,蹲在板凳上。
“平常。”老白不冷不热地回答。
王蛤蟆装着烟说:“昨儿个晌午,有几个卖生姜的,问我哪里有饭铺,我说你们到南关,陈掌柜家的牛肉面,碗大汤肥分量足,你们一定要到那里去吃。他们来了吧?”
老白说:“一天那么多买饭的,谁记得住。也可能来了。”
王蛤蟆看她不来点火香,就又说:“卖饭全凭干净。你们陈掌柜,不论做个什么菜,就是干净,不像十字街老汤家那个羊肉泡馍馆,把一条抹桌子的抹布煮在汤锅里。”他说着加了一句说:“我亲眼看见的,我见谁都说!……”没等他说完,老白赶快掌过来火柴给他点着火香,她知道老头这张嘴是个“肉广告”,谁知道他明天会不会对谁说老陈家的锅里也煮了抹布?
老汉吸了两袋烟,高兴起来。他对老白说:“这还是兰州烟丝啊!”老白说:“是啊!上月老陈托人在西安捎回来两斤。”她又揶揄地说:“王大爷,人家说你一口气能吸二百袋烟,真的吗?”王蛤蟆:“哪有这个事!别听他们谝闲传,这是他们糟蹋我。当然,这吸烟也有吸烟的意思。我破个谜儿你们猜猜。”说着他念了起来:“‘弯弯盐曲一条龙,脑顶门上一点红,光打呼雷不下雨,一阵云彩一阵风!’你们说这是个啥东西?”
凤英小声对白月莲说:“烟袋。他吸的水烟袋。”老白大声说:“那不是你吸的水烟袋吗!”老汉笑了。他用火香捣着老白说:“你可真聪明,卖水的王二夯猜了三天没猜出来。”
王蛤蟆为了多吸两袋水烟,就尽量讨这两个媳妇的喜欢。他看着凤英说:“没有见过面,你也是逃黄水出来的吧?”
老白说:“我们一个村子的,家里房舍田产都淹了。”王蛤蟆
叹了口气说:“大劫数啊!不过你们逃到咸阳算逃到好地方了。我咸阳南门外就是渭河。几千年来,渭河水再大,也淹不了咸阳城。西大街有个张爷庙,张爷庙有一条赶水的铜鞭。渭河发水的时候,只要把张爷的铜鞭抬出来,一敲鼓打锣放鞭炮,渭河水不敢进城,哗哗哗地就跑了!”
老白说:“有这么灵吗?”
王蛤蟆吸着烟袋说:“这就叫人杰地灵。陕西省九十六个州县,我咸阳数第一州。秦始皇看上这个地方,就在这里建过都城。别看西安现在繁华,当年他还得归咸阳管。姜子牙就在这渭河上钓过鱼。周文王请他当军师,他说:‘我老了,走不动了。’周文王说:‘你坐在车上,我拉着你。’周文王给他拉车拉了八百零八步,到咸阳就停住了。姜子牙说:‘你拉我八百零八步,我保你子孙江山八百零八年。’结果周朝坐了八百零八年,气数就尽了。周文王的坟墓就埋在这北塬上。他儿子武王、孙子成王和重孙康王的坟也埋在北塬。汉刘邦的坟墓也埋在咸阳。光朝廷的坟墓,这里就埋着好几十个。不过他们都不是圣人,只有周文王是圣人。所以他的坟墓和别的皇帝坟墓不同,他的坟叫‘背子包孙’,儿子武王的坟在他的坟上边埋着,孙子成王、重孙康王的坟在脚下边埋着,这就叫‘背着儿子抱着孙子’。孔夫子那么讲究礼数,来咸阳看了文王的坟,连忙说:‘合礼!合礼!’秦始皇那么霸道,他不敢把自己的坟埋在咸阳。因为他虽然是皇帝,可不是圣人!武则天把她娘的坟硬埋到咸阳,想冒充圣人,结果服不住咸阳的风脉,只坐了几天朝廷,气数就尽了。武三思这个奸臣把坟也埋在咸阳,结果叫黄巢造反给他的坟平了一半……”
老白说:“照你说这个圣人,比皇帝还要大?”王蛤蟆说:“那是啊,圣人是皇帝的老师。皇帝有了错,别人不敢打,圣人敢打
他!皇帝是争来的,圣人是生来的,几百年才出一个圣人。”
王蛤蟆吸着烟说着古,看着两个年轻小媳妇听得津津有味。他越说越有劲,老白和凤英也忘记了做生意。
擦黑时候,陈柱子和春义卖完菜回来。陈柱子见煤火没有打开,灯没有点上,两个人围着王蛤蟆听故事,心里一阵恼火。
陈柱子平生不爱听戏,不爱听说评书,尤其讨厌游手好闲坐在那里穷聊天。他把每一分钟时间都安排在赚钱上。他认为时间就是钱。便没好气地说老白:“怎么现在还没上灯?”
老白说:“也没个人来买饭。”
陈柱子说:“啊!你冷锅凉灶,人家怎么知道你卖饭?”
王蛤蟆这种没趣吃得多了,知道人家一和老婆吵,就是要“撵客”。他还准备再吸一袋就走,陈柱子却拿了笤帚来扫地,把他地上放的鞋子扫了二尺多远。
老汉心里想:我既来了,就不能便宜你。趁着天黑,悄悄把烟盒里剩的兰州烟丝,抠出来一撮,抓在手心,嘴里说着:“你们忙吧,聚永丰的刘掌柜请我喝酒,我得赶快去!”说罢,用脚在桌子底下找着鞋子,又趿拉着鞋走了。
王蛤蟆走后,陈柱子说老白:
“怎么把烟袋也拿出来了?”
“不是给他拿,是给秦喜拿的。他凑过来抓住就吸,我能从他手里夺过来?”
陈柱子又瞪着眼说:“我早说过,‘喝开水,看三国’,那都是财主们的事。咱是个开饭铺的,没有这闲功夫。他把个凳子占住,人家谁还来买饭?”
老白说:“今儿个也就没有什么人!”
陈柱子说:“有事没事常在行!能叫人等客,不叫客等人。凭你们这样做生意……”正说着,门口有船上水手大声问:
“喂!掌柜的,还有面没有?”
陈柱子大声喊着:“有,请到单边坐。”
那人又说:“我们十几个人哪,还等着赶下水,能快点不能?”
陈柱子掂起火钎子说:“不耽误!二十分钟吃面。”他说罢用火钎于先捅了捅火,又搬过风箱,对准火道,“砰——拍,砰——拍”地拉起来。转眼工夫,牛肉面店里热气蒸腾,香味四溢,冷清清的庙堂顿时喧腾起来。
  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处走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一一民谚
  一
  光阴似箭,腊尽春回。凤英在陈柱子饭铺面案上干活,已经半年多了。她摸清陈柱子的脾气是喜欢勤快的人以后,每天起早摸黑,拼上性命去干活。冬天腊月集时,四乡赶集的人多。陈柱子的饭铺每天要卖五六十斤面的面片,这五六十斤面全由凤英和成面块,再擀薄切成面片。几十斤重的面块放在案板上,先用压杆压,再用擀杠擀,两块面擀下来,凤英全身都是汗水了。白天再忙一天,到了夜里,浑身的骨架就像散了一样。可是凤英没有叫过苦,不管再累再苦,第二天见人总是满脸笑容。她也不是没有伤心的时候。比如说和春义就经常生气。春义冬天卖了一冬青菜,赚的钱并不多,有时一担菜要卖两三天,但他决不串小巷子叫卖。
  有时候凤英劝他:“这有什么难的,你就磨炼着喊叫几声,还能小了你?”
  春义不吭声。凤英说得多了,他就冷冷地说:“我嗓子有毛病,不能大声喊叫。”
  凤英说:“明天我跟你一道去卖菜。我替你吆喝!”
  “你去叫卖我就走。”春义吼着。
  “你干吗发那么大火?”
  “我见不得丟人败俗!”春义仍大声嚷着,凤英委屈地说:“我给你丢了什么人了?”
  春义回答不出,气呼呼地走了。就因为这点口角,春义竟至两天不和她说话。凤英几次笑着和他搭讪,春义却冷冰冰地不理她。
  凤英心里委屆,有时在夜里悄悄蒙着被子哭一场。她觉得吃好吃坏、干活轻重都无所谓。两口子每天不说一句话,真要把人别扭死。不过她毕竟能拿得起放得下。晚上不管再别扭,早上眼泪一擦就是笑容。陈柱子的板扇店门只要一下掉,顾客们像潮水似地向里边涌着,这时就又响起她银铃般的笑声。
  到了春二三月,新菜没有上来,白菜萝卜之类的冬菜也都下市了,正是卖菜的淡季。春义到菜园子里贩不来菜,赚不来钱,只好歇着。不过他也自觉,凤英在店里吃饭,他自己烧饭吃,平常吃三顿饭,现在吃两顿饭。凤英看他人已经瘦下来,脸像个刀条一样窄,心里着实疼他,有时候趁陈柱子和老白不注意。狠狠心把饭铺里的馒头,偷偷拿一个塞在春义口袋里。春义却掏出来,正经地说:“给人家送回去!你这样叫人家怎么信得过?”
  凤英看他那么固执,恨恨地啐着他说:
  “饿死你,我也不心疼!”她说着,自己却落了眼泪。不过她还是心疼春义,她听人家说香油最养人,一口油能顶得上一斤面的营养。有一天晚上,她悄悄把灶上炒菜的香油噙了一口。装着和春义玩,吐在他的嘴里。春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又在躺着,只好咽了下去。
  两口子闹别扭,哪能逃过陈柱子的眼睛。凤英每天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可是人后长吁,背地短叹,连老白也看出来了。她和柱子商量说:“如今青菜没下来,春义整天在家蹲着,每天半饥半饱的,得给他想个办法。”
  陈柱子叹了口气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什么都对他说了,可他就是一个不出摊。可见人有几种,天生的秉性不同,凡是大灾大难,饿死的都是这号人。其实只要舍得身份,现在也有钱赚。卖不了地里菜,卖树头上的菜,洋槐花、榆钱儿都下来了。他要是会爬树,每天采几篮子在街上卖,城里人吃个新鲜,照样能变成钱。”
  老白说:“这办法不行。他挑青菜还不好意思,去人家树上摘更磨不开了。本地人欺生,他干不了这个。叫我说就叫他也到咱饭铺里来,他能不会挑个水、和个面?”
  陈柱子说:“我早想过了,只是乡亲邻居,好进难出。再说他这个人成天拉着脸,好像人家都欠他二斗黄豆钱没还一样,谁还敢来买面吃?这种人不适合跑堂站柜台,只会干点死活。”
  老白是个心里盛不住半句话的人,早把陈柱子这些话传给凤英了。凤英听了以后,一方面感激老白,一方面却还不死心。
  她对春义说:“你看咱们在柱子哥店里住,你不能学得有点眼色?
  回到店里,看见有什么活就干,人家留咱在这里住,心里也高兴一点。”
  春义听她说得在理,也不拗她,只是说:“我插不上手啊!”凤英笑着说:
  “扫地你会不会?每天清早那一阵最忙,你就把地扫一遍,也给我们腾点工夫。”
  春义说:“扫地当然可以。”
  第二天早上,春义下大劲儿去帮陈柱子扫地。可是等他起来,陈柱子已经在打扫了。他走过去说:“柱子哥,叫我扫。”陈柱子说:“不用。我这用不了几下子就扫完了。你赶快准备去挑菜吧。”
  凤英看他没有把扫帚抢到手,又好气又好笑。到了晚上,她悄悄地把扫帚藏在春义睡的席子下边,没有等天亮,就把春义叫起来扫地。陈柱子开始没有找到扫帚,后来看春义在扫,也就任他打扫。他情知这是凤英教给他的,心里想:“这媳妇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二
  渭河岸上有几座小磨坊。这种磨坊都是在河上垒个堰坎,再开一条小渠,把水引过来,下边装个大木轮,用渠水冲动木轮,木轮上的立轴就带动石磨的下扇转动起来。这种水磨比牲口拉的旱磨功率要大好几倍。水顺时,一天能磨五六百斤粮食。所以咸阳城各家商店、饭铺,以至学校、机关很多家吃的面粉,都是由这些磨坊承包供应的。
  陈柱子的饭铺用的面粉,由石桥村的范老四的磨坊供应。
  陈柱子是用麦子换面。夏天天干,面粉里吃不得水,讲定一百斤小麦,换七十五斤面粉,到了冬天,面粉里含水分多,一百斤小麦要换八十一斤面粉。不过陈柱子有个要求,就是他在粮行里买好麦子,要范老四把这些麦子单淘单磨,保证供给他上好的细白面。因此陈柱子饭铺擀出的面片儿,烩在锅里,不但雪白光滑,软韧不断,放在嘴里还有嚼头。
  一天,地里麦子扬花时候,范老四赶着个小毛驴来送面。陈柱子帮他扛下面袋,过了秤,捧过来水烟袋让他吸着问:“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来送面,伙计呢?”
  范老四说:“走了。人家卖壮丁走了。看见两千斤小麦眼红了。非去当兵不可,我留也留不住。我就说和你讲讲,麦子也快熟了,我人手少,磨倌也走了,从下月起你另找个面户吧!我也知道你老陈办事公道,可我实在帮不上忙了!”
  陈柱子说:“你再雇个人嘛,一盘小打磨,顶上你种八十亩地。现在市上光麸皮就卖两角多钱一斤。叫我说,你这小磨不能不转圈。”
  范老四说:“人不好雇啊,别看我这个磨坊,雇的人第一要能下力,第二要老实可靠,因为磨坊在河边野地里,成天胡捣棒棰的人不行。第三还多少会算个账,要不连个秤也不识,还是办不成事。”
  陈柱子不慌不忙说:“我给你举荐个人,这三条都行。人是正派老实不过了。还会算账。保准你看得上。”
  范老四问:“你们河南人?”
  陈柱子说:“是啊。反正你相信我就行了。”范老四忙说:“我知道你陈掌柜说句话,掉到地下砸个坑。不过,最好能当面看看川川”
  陈柱子说:“这好办。”他打算叫凤英去街上叫春义,却见店门口凤英已经领着春义回来了。
  陈柱子说:“这不,就是他。”
  范老四看着春义:白净面皮,细高个子,眉清目秀,细腰宽肩,人虽然单薄一些,面相却憨厚实诚。
  范老四不先讲雇他当磨倌的事,拍拍他的肩膀说:“喂,小伙子,你帮我算一笔账。一百斤麦子换八十一斤面,我今天给陈掌柜送来一百六十四斤面,合多少麦子?”
  春义几乎不加思索地说:“二百零二斤半。”
  范老四把手一拍说:“帮肩!行。”说罢就要带春义走。陈柱子说:“范掌柜,最好先把身价讲一下。我们都是外乡人,家里都还有老有小。你起个辙儿,我们决不讨价还价。”
  范老四说:“一天三顿饭,我用罐子送到磨坊里,一个月给他一百斤小麦,干得好了,我再外加。”
  陈柱子回头问春义。春义红着脸,点了点头。陈柱子拍了一下桌子说:“行。那就一言为定了。外加不外加,那就看他干得怎样了。反正你老范是痛快人。”
  春义临走时,陈柱子交代说:“兄弟!总算给你找着个事儿了。端人家的碗吃饭,不比在自己家里,要能吃得苦,受得气。
  最重要一条,就是手续要清楚。他就是把钞票扔在地上,咱拾起来也要交还给他。另外,吃人家熟的,拿人家生的,要干就尽力干。活可能重一点,有时还要打夜作,习惯就好了。要不是日本鬼子把咱们家乡占住,咱也不会流落到这一步。你去吧,反正你还来送面,还要经常见面。”陈柱子教育着他,春义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春义和凤英只有一条被子,凤英把那条被子用麻绳捆好,让他背去。春义不肯带,他说:“带个破棉袄夜里盖上就行了。”凤英却执意让他把被子带去。柱子说:“河滩里夜风尖,你还是把被子带上。凤英在店里,怎么都好将就。”春义只好带着被子去了。
  到了河岸范老四的磨坊,春义见到一渠清水,几株垂杨,附近地里豌豆花、油菜花一片姹紫金黄,麦田里送来阵阵扑鼻麦香,多少天来他胸中的痛苦和闷气都消溶在这宁静的大自然中。
  麦子的香味是沁人心脾的。他熟悉这种气味,他热爱这种气味,尽管这些土地不是他自己的。
  三
  春义走了以后,凤英的肩头上像卸下一副重担:“他总算有个吃饭地方了!”同时她又产生了一种孤寂的感觉。一年多来,她们从家乡飘流到洛阳,又从洛阳飘流到西安,最后又来在咸阳。他们像两只失了窝的鸟一样,形影不离地比翼飞着。虽然经常闹些小气,但这些小气没有影响到他们患难与共的感情。
  现在春义走了,她好像失去了自己身上的影子。人连个影子也没有,是最感到孤单的。
  老白平常买些榆皮刨花泡在水里,每天梳头时,向头发上抹一些,头发显得蓬松发亮。她有时也让凤英抹一些,说让头发有点光泽。这几天凤英不抹她的刨花水了。她好像觉得不应该再抹。因为春义走了。这种下意识的“慎独”思想,也没有人教过她,只是受着良心的驱使。在农村长大的女孩子,有一种天然的宿命观念:那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联保处的秦喜来陈柱子的饭铺里更勤了。今天来借个火柴吸烟,明天来打盆热水洗脸。来到店里,屁股就像粘在凳子上,眼睛不住地在凤英身上转。凤英觉察到这一点,她的目光碰到秦喜的目光时,总是赶快眯一下眼睛不看他。她装着不理会,心里却暗暗提防着。
  有一次,秦喜来说要找点生姜发汗。正巧陈柱子和老白都出去了。凤英说:
  “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放,等他们回来你再拿吧!”
  秦喜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我知道,就在那个墙角一堆沙子下埋着。”他说着就要动手去扒,凤英怕他拿多了,忙说:“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扒一点。”
  凤英在弯着腰扒生姜时,秦喜站在她身后。看着凤英的修长身躯,他的头发起热来。凤英转过身,拿着一小块生姜说:“你看这够不够?”她垂着眼睫毛不看他的脸。
  秦喜没有吭声,他喘着气,忽然捏住她的手,用沙哑的嗓子嗫嚅着说:“你真漂亮!……”
  凤英顿时觉得浑身血液往头上冲,她把手一甩说:“你干什么!”
  秦喜松开手,踉跄着脚步跑了,一块生姜落在地上也忘记了拿。他跑出饭铺后,竟碰在卖水二夯的水桶上,凤英忍不住笑起来。就在她笑的时候,觉得心脏跳动得厉害,她使劲地按住胸口,好像深怕一颗心跳出来。她按着水缸沿,在水缸里照了照自己的脸,脸竟然红得像红布。她又笑了。她不敢看西墙边地下铺着的那个草铺,那里放着春义的一件棉袄。
  以后秦喜不大来陈柱子的店里了。有时候从门口经过。也是匆匆而去。有一次老白喊着他说:“秦喜你近来怎么不来玩了?”
  秦喜低着头说:“我有事。”
  老白说:“是不是我们店拴了个老虎,你害怕?”老白说话本来是句玩笑,秦喜听起来却觉得一定是凤英向她说了那天的事。
  他没有敢回答,只在嘴里咕噜了两句,赶快走了。
  凤英心里清楚却不言语。她微笑着心里想:“陕西人也这么胆小!”
  四
  夏天时候,咸阳铁路上来了一批铁路工人,陈柱子的牛肉面铺生意更加稠起来。为了适应这些铁路职工的口味,陈柱子还加上了炒菜。陈柱子是经过世面的厨师。熘个牛肉丝,炒个鸡丁肉片像玩的一样。炒菜要比牛肉面多卖几倍钱。陈柱子盛钱的大竹竿筒,平常一天只卖半筒钱,现在每天却卖得满满一筒。
  有时陈柱子还要抓出几把,放在一个小木箱里,怕票子溢出来。
  晚上串柜的时候,花花绿绿的钞票从竹筒倒出来有一大筛子。凤英这时才感到一个店铺的威力。他看着陈柱子整好的一叠叠钞票,那些钞票散发出一股油腻的气味,也散发出汗水的气味。一天几十斤面,都是她和出来的,擀出来的。老白干什么?
  老白不过摘摘菜、剥剥葱,有时给客人们端端饭菜。夜里,她扳着指头算着:这个饭铺的本钱有什么?也不过是一口将军帽大锅、两个炒锅、一个案板、一个水缸,剩下就是那些碗、碟、刀子等小厨具了。可是就这些东西,每天却能挣那么多钱。她自己每月才挣十元钱,占不到陈柱子一天赚的十分之一。不过她又想到陈柱子的手艺。陈柱子用抹布握着炒锅翻菜的样子,陈柱子勺子放调料的利索姿势。她想着:“人家有手艺,所以人家赚的钱多!”可是她又想:“手艺不是人学的吗?谁也不是从娘胎里出来就会。”
  金钱是个魔鬼。它改变了人的性格,它诱发着人的能量,它粗暴地、无情地破坏着人和人的淳朴关系。
  凤英好像又长了一颗心。她干活更卖力了。特别是对陈柱子,不但给他打水洗脸盛饭,每天上午还要给他沏一杯茶。
  有一天她问陈柱子:“大哥,为什么把空锅放在火上,等着冒烟才放油?”
  陈柱子说:“热锅凉油炒出来的肉嫩。”说了以后,他又赶快说:“肉有几种肉,油有几种油,里脊和臀尖不一样炒法,草头和后腿又是不同炒法,花生油和菜子油不一样用法,豆油和芝麻油也不一样用法。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凤英看柱子不肯细说,也就不敢再多问。原来陈柱子有个规矩,就是“能舍钱一千,不教一招鲜”。他学来这把手艺不容易,又深知在市场竞争上“同行是冤家”,所以对外人,不管再亲再近,总要留着一手。
  凤英用嘴问不来的本领,却用眼看来了。每逢陈柱子在菜案上切肉下料,她总用心瞅着,陈柱子怎么样炒菜烧鱼,她也留心看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时间久了,她也把炒菜的程序路数记得八八九九,特别是做牛肉面这些容易做的面食,她已经领悟得烂熟了。
  有一次,她去石桥磨坊看春义。正巧碰上两个农民在离磨坊不远的地方,刨一棵老皂角树,她就问:“你们怎么把这棵皂角树刨了?”
  一个农民说:“这是棵公皂角树,多年不挂皂角了,想把它刨掉做几张案板卖。”
  凤英灵机一动,她知道皂角木案板最好,坚实有韧性又光滑。就问:“你们自己做案板吗?”那个农民说:“实不瞒你说,我们爷儿俩就是鲁班爷门下的木匠。”凤英看了又看这棵皂角树,有五六把粗,主干有一人多高,就说:“要是给我合一张四尺半长、三尺宽的大案板要多少钱?”
  那个老木匠说:“你不是春义的屋里人吗?我们和春义都熟。你随便给,自己的皂角树,也不费两个工。”凤英看他们说话诚实,就叫着:“大爷,你还是说个价。我不能亏你。”老木匠想了想说:“你给十块钱吧!反正我们也不知道价。”
  凤英听他说只要十块钱,比市上的大案板几乎便宜一半。
  马上从袜子筒里拿出十块钱递给老木匠说:“大爷,那就算回事了。案板做好,就放在春义的磨坊里,我改日来取。”
  老木匠连忙点着头说:“一定,一定。”
  她到了磨坊里,春义正在蹬着大木箩箩面,凤英笑着说:
  “来,让我替你蹬一会。”
  她蹬着大箩对春义说了说刚才订了一张皂角木案板的事。
  春义说:“那个老木匠叫范清水,是专门做木锨头、犁底卖的。没有错。”他接着又问:“咱买这么大案板干啥用?”
  凤英笑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个月以后,范老四赶着大车进城拉麦子,春义怕做成的新案板在磨坊里丢了,就放在车上拉到了城里。
  到了陈柱子店门口,春义把案板往里边搬时,老白说:“春义,你买这么好一块床板啊!”春义正待要说话,凤英急忙跑过去装着帮他抬床板,悄悄向他摆摆手,又扭回头笑着对老白说:“我叫他买的床板,睡在地上有点潮,他能想得起来?”
  春义听凤英把面案板说成床板,也不知道原因,不敢再说话了。陈柱子在灶上烩面,也瞟了一眼。见这个板有一寸多厚。四尺半长,做得严实合缝,刮得起明发亮,心里早清楚了。他暗暗吃了一惊。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有料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夜里,陈柱子收拾好碗筷锅灶封上火,往小茶盅里倒了一两白干,照例用食指在酒里蘸了一下弹在地上,表示每天对财神的敬意。然后慢慢放在嘴边呷起来。
  老白披着个棉袄,坐在被窝里没有睡。她说:“凤英买了那么好一块床板,两个人都抬不动,真舍得。”
  陈柱子慢条斯理地说:“看起来你跟我出来跑了半辈子,你连凤英一半都赶不上。那不是床板,是准备开饭铺的案板。”
  老白这时才恍然大悟。她说:“怪不得凤英遮遮藏藏的。她能开起饭铺?”
  “她怕钱咬手?”
  老白气愤地说:“想不到这个长眼睫毛存了外心了。太没良心了!要不是咱收留她,两口子说不定早倒在哪条大路边了!
  如今才硬了翅膀,就想飞啦!”
  陈柱子呷了一口酒说:“这事情你也不用动那么大的气。跳行立店,这些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把戏。‘房檐滴水照样行’,谁也不傻。现在咱一天能进七八十块,她当然能算这个账。人只要看到钱会赚钱,你就是用八根大套绳,也捆不住她。”
  老白揉着眼说:“她会不会马上就去开个饭铺?”
  陈柱子说:“眼下她还未必能唱这本戏。不过她真要这样干,可苦了咱了!”
  “为什么?”
  “她比你年轻,比你漂亮!”陈柱子说着吹熄了灯。
  里间屋灯熄了。外间地铺上春义和凤英还没有睡。
  凤英悄悄地对着春义耳朵说:“我的憨大哥,你怎么今天把案板拉回来了?一块案板能压塌你磨坊的地皮?”
  春义说:“我怕在磨坊里被人偷跑了!”
  凤英:“小声点!……”
  春义又问:“你到底买这块大案板干什么?”
  凤英压低着声音说:“我也准备开饭铺哩!告诉你,菜刀、炒锅我都买好了。”
  春义忙说:“啊唷!这样不好吧,柱子哥该伤心了。他现在生意忙,正需要人手,咱就给他出几年力,算得了什么。”
  凤英娇嗔着说:“我给他出的力够大了。这一年我当牛当马,累得衣裳能拧下来汗水。一个月才赚他十块钱。可他呢,一天就赚七八十元钱。‘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不想再给他背这包袱了。钱兴他赚,也兴咱赚。八仙过海,各显各的本领。”
  话虽这么说,春义总觉得这样作太不仁义。他正色说:“凤英,你要在这里扎根吗?咱们还不是混两年,等黄河水下去了,还要回家吗!你要真的这样做,你自己干,我可不干。我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人。”
  凤英笑着,暗暗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说:“死心眼!……”
  夜里,凤英几次醒来,她用手摸着身子下的案板,她深怕把案板压坏了。……
  第三十二章 过年
  面子值几个钱一斤?
  一一民谚
  一
  腊月二十三下了一场大雪。咸阳大街上冻冻化化,被四乡来赶集的人踩成一窝泥。人们背着钱褡子,挎着篮子,割肉,打酒,购买着豆腐青菜,置办着箔表香烛,像疯了似地花着口袋里的钱。
  据说是他们吃“腊八粥”吃糊涂了,他们不再吝惜一年的辛勤劳动,用棉花和粮食换来的钱。平日俭省的农民,忽然变成了挥金如土的“王子”。
  到了年三十这天下午,街上赶集的人才逐渐稀落下来。年三十也叫“穷人集”。有钱的人家早把年货购买齐全,准备过年了,只剩下那些衣服褴褛的人,才在这一天挎着破篮子,在街上东瞅西瞅,买半个猪头,或者切两斤豆腐,回家准备“过年”。
  一些大的商店在上午就把板扇门扛好,准备回家过年,陈柱子的面铺却像平常一样开门营业。陈柱子对过年没有多大兴趣,因为正月前半月,人们都在家忙着走亲戚过节,他要耽误半个月生意,另外各家各户都要动动腥荤,牛肉面也失去了平常的诱惑力。
  日头偏西时候,街上的人散尽了。陈柱子站在门口看了看,只见一街两行的商店门上,都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春联。这些春联上大都写些想发财的吉利话。最多见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也有的写着:“主因信用千金托,客为公平万里投。”还有的附庸风雅地贴着:“马周店内春常在,少伯舟中月正明。”陈柱子不懂得这些春联的意思,他觉得全是白花钱。
  不过他还是买了一张梅红纸,叫春义给他写了一个财神爷牌位。
  农村不敬财神,春义不会写。他说:“你就写个供奉财神老爷之神位吧。”牌位写好后,剩下半张纸,他又让春义写了副神联,上联是“晨昏三叩首”,下联是“早晚一炷香。”
  财神请上了墙,他又找个旧罐头盒子,剪掉盖子轧了轧,里面装上了沙子,权当作香炉。到了天快黑时候,巷子里各街小巷响起了刀砧和鞭炮声音,人们已经在接神剁饺子馅了。 
  陈柱子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罐头盒子内。又烧了黄表包着的三封纸锞,每个纸锞里包着用金箔做的三个小元金宝。在纸锞燃烧时,他用酒壶浇了些酒。他没有酒杯,照他想来,财神爷既然也喝酒,就和他自己一样,不要什么酒杯了。
  陈柱子对着牌位叩了三个头,顿时觉得精神振奋,信心十足。这种信心是莫名其妙的。陈柱子多年来,就凭着这莫名其妙的信心,投入生活竞争的战场的。这个财神爷到底长的什么样子?他没有见过。他听人说财神爷在嘴角边长了个黑痣,黑痣上还长了一撮毛。陈柱子右嘴角下边长了个黑痣,只是没有长出一撮毛。就凭这一点“得天独厚”,他似乎觉得和财神老爷亲近了许多。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财神老爷,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买他的牛肉面吃?
  二
  晚上,因为是“除夕”,陈柱子亲自炒了四个菜,烫了一壶酒。
  春义也从磨坊回到店里。他把春义也请上,加上老白、凤英,四个人过了“除夕”。
  陈柱子先在碗里倒了半碗酒,捧过来给春义说:“兄弟,你喝!”春义说:“我不会喝酒。”柱子说:“过年哩,不会喝也要少喝一点。”春义看他说得恳切,只好端起碗来呷了一小口。轮到凤英时,凤英端起碗笑嘻嘻地喝了一大口,她喊着:“哎哟,辣死了!”她刚说过,老白就瞪了她一眼,小声说:“今天不准说那个字!”凤英知道她指的是“死”字,悄悄伸了伸舌头。
  老白不喝酒,把酒碗推给柱子说:“你喝吧,只要别喝醉就行。”说着就用筷子夹了块最大的五花条子肉放在嘴里,老白最爱吃柱子做的芥菜肉,她早等得不耐烦了。
  陈柱子喝了几口酒,说起正经事来。他说:“平常人家都说,年三十夜里,要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咱们这逃难在外的人,父南子北,就说不上团圆了。其实出门到外乡,就是一家人。今年一年,总算天爷照顾,生意还算不错,听说宝鸡逃黄水的河南难民,今年冬天饿坏的不少,咱们总算有吃有喝,也有个窝住。”他说着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凤英说:“弟妹呢,这一年干得确实不错,后半年面案我就没有管。钱嘛,今年赚了一些。不过现在税款、差款太重,再加上房课和各种捐项,也没剩下多少。不过我决不叫你们心里别扭。常言说,同打虎,同吃肉,‘水涨船高’。
  按往常的规矩,三年学徒是只给个袜子鞋钱,没有工钱的。咱这个小饭铺不论这个。明年嘛,我给凤英吃一份账,也就是店里赚十块钱有你一块钱。要是你们觉得还行,咱俩家人还蹲在一块。”
  柱子说罢,老白从包袱里取出两条新毛巾,两双新丝光袜子,对凤英说:“给!这是你柱子哥给咱俩买的袜子和毛巾,你挑个颜色鲜的。”凤英没有料到陈柱子来这么一手。她不好正面回答,拿过袜子看着说:“哎哟,这袜子颜色真好看,和肉的颜色一样,这要配一双雪青颜色鞋子才好看呢!”她故意把话岔开,心里却盘算着一和九的比例。
  陈柱子看她不回答,就问春义:
  “兄弟,你看呢?”
  春义感激地说:“柱子哥,我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的,要不是你和嫂子拉我们这一把,恐怕我们现在还流落在大街上要饭。我不把哥嫂当外人,哥嫂也不要把我们当外人。你们看着办,怎么样都好!你给几个钱,我们就花几个钱。回老家时,只要有个路费盘缠就行。”
  陈柱子说:“不!我历来办事情,总要说个牙清口白。收留归收留,那咱们是老乡街坊情谊;身价是身价,不能糊涂一盆。
  这叫‘情是情,分是分’。既然你答应了,凤英明年就在我们这儿吃一份帐了。这就一言为定,时间还是一年。……”
  “先定半年吧!”没等柱子说完,凤英就接过来果断地说:“明年下半年,我还有点事,我想到清水县去找我爹,听说他逃荒在那里……”
  凤英本来在和老白议论袜子,可是她的耳朵却一直留心听着陈柱子的话。她听着春义答应得那么顺当,心里就埋怨春义太老实了。不过她也想,马上离开陈柱子的店也不行,就干脆利落地答应给他再干半年。
  陈柱子听她这么说,心里想:看来她是一定要出去另立炉灶了。这个年轻媳妇嘴上有一套,手也有一套,可不能小看。他就故意把事情挑明说:“凤英,‘鸟大出窝,女大出阁’,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在外边跑了半辈子了,什么事也打不过我的眼。既然你有意出去自己干,哥哥我不拦你。鸟都是往高枝上飞的嘛!
  我就有一点要求:常言说:‘好留不如好散’,咱们都是一个村的人,你要出去开饭店,我支持,就是不要也卖牛肉面,一同行就是冤家。咸阳满共就这么个小地方,咱们两家抢生意叫人家笑话。
  我给你想好了,你卖水煎包子带胡辣汤怎样?包子锅、油壶,调馅盆我都现成的,我借给你,你们说呢?”
  陈柱子说着,春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索性把头耷拉在桌子下边,不敢看他了。老白不住用脚踢陈柱子的脚。嫌他把家具借给凤英太大方;凤英却面不改色地给老白头上挽着新毛巾,笑着说:“大哥,我们这个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谁知道能干成不能?大哥真要想给我们再垒个窝,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陈柱子看凤英老没有个囫囵话,也只好笑了笑说:“那就先在我这儿干着吧。”
  晚上,老白数落陈柱子:“你怎么那么大方,什么都借给她,你怎么没有把你也借给她?把我借给她?真是糊涂到顶了。”
  陈柱子莞尔一笑说:“别说混话,我睡着了也比你清楚。该吃的亏非吃不可。事情就是这样子,你不放在十六两上,人家还是要干。唉!春义娶这个媳妇可真够厉害的。十个春义也顶不了她。平常都说我是个‘皮笊篱’,滴水不漏。可她简直是个‘罐头筒’,不光不漏水,连一点气也不漏。我喜欢这种人。可惜她是个女人。咳,可惜她是个女人!”
  陈柱子连声称赞着,老白却无醋意。她知道陈柱子这个人除了酒以外,别的什么也不爱。
  三
  大年初一这天,咸阳街上张灯结彩,热闹起来。人们穿着用面汁浆过的衣服,戴着瓜皮小帽,露着刚剃过的后脑勺,挨家挨户,贺节拜年。人们在街上相遇时,互相作着揖,拱着手,嘴里喊着“恭喜!恭喜!”“发财!发财!”他们三五一群从这家出来又跑到那一家,大家都走得很快,来去匆匆,好像这一天,全城都在开展竞走比赛。
  孩子们大多跟在大人屁股后边,他们这一天变得非常温文尔雅,学着大人作揖,学着大人叩头。更重要的是,大人们让他们在这一天熟悉血缘辈数这一张网。中国的辈数学是一门庞杂的学问,有同姓,有同族,有近亲,有远亲,还有干亲,鬼亲。这些纵横交错的关系,都在作揖还是叩头上分别出来。
  陈柱子初一没有开门。他觉得自己是外乡人,和这个复杂的网还扯不上一根线。再说自己干的是饭铺生意,在社会上被人瞧不起,年龄又老大不小,倘若人家来拜年叩头,自己不敢当,人家心里也不情愿。要是出去给人家拜年,自己分不清辈数。
  因此,在年前就把保长和房东的礼物送了送,初一这天,索性关上门睡大觉。到了初二,他可惜节下这十几天的光阴,看到卖琥珀麻糖的生意不错,就到饴房里发五十斤琥珀糖,用担子挑着出城去串乡了。他的目标是小孩子们口袋里的“压岁钱”。
  凤英一心要在今年开饭店,这几天特别活跃起来。她想,要想在咸阳站住脚,得先维持几个街面上帮忙的人。她首先想到了王蛤蟆。初二这天,她狠狠心买了两盒点心,叫着春义一道去给王蛤蟆拜年。
  春义不认识王蛤蟆,推辞说:
  “我和人家人生面不熟,连怎么称呼都不知道,怎么拜年?
  你一个人去吧。”
  凤英说:“谁和他们论得那么真!反正见长胡子的你就叩头,没长胡子的就作揖。你跟着我好了。”
  到了王蛤蟆家,王蛤蟆正和两个孙子玩“升官图”。凤英进来门就叫着:“王大爷,过年好吧!给你拜年了!”说罢跪在地上就叩头,春义也忙随着她跪下叩头。
  王蛤蟆拧转“升官图”,刚好转了个“赃”,正要被贬为“驿丞”,忽然看见面前跪着两个人拜年,急忙叠起“升官图”说:“地下脏,快起来,快起来。”
  凤英和春义站起来后,他看了看春义,不认识,又看了看凤英,似乎在那里见过面,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凤英和他拉近乎,问:“王大爷,你去年冬天身体不错吧?”
  王蛤蟆说:“不错。就是有点气喘。”
  凤英又问:“吃饭还好吧?”
  王蛤蟆说:“嗯。有好饭一顿还能吃两大碗。”他仍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媳妇。
  凤英没话找话,又说:“老年人全凭饭力,最近你又见姜子牙了吧?”
  老头没有听清楚,问:“什么?”
  “姜子牙?”凤英大声说着:“你忘了,大爷,那一天你给我们讲,你见姜子牙在渭河上钓鱼。”看见王蛤蟆张着嘴在发怔,凤英赶忙解释说:“我是老陈的饭铺里的,我叫凤英。”说着把两盒点心放在他的面前。
  老头儿看见了点心,连忙“啊、啊、啊”了三声,他顾不得向她再解释姜子牙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人,忙说:“我想起来了,你们店里有一杆二混头烟袋?”
  凤英忙说:“对,对。下边还焊了个炮弹壳。”
  坐下来寒暄了一阵,凤英才说:“王大爷,我们来托你办个事。我们想在街上赁一间门面房,打算开个小饭铺,西大街、车站都行。你老人家在街面上熟,留心给我打听打听。”
  王蛤蟆这才弄清她的来意,他问:“是你们自己开饭铺?”凤英点着头说:“哎!俺们自己想干个营生。”王蛤蟆站起来说:
  “咳,不是我说的,你早就该出来自己干了。饭铺是一本万利,煮上两棵破白菜帮子放点酱油,就卖几毛钱,你放心大胆干吧。这赁房子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可不是我吹的,这咸阳四条大街几百所临街房子,我最摸底细了。”
  凤英说:“大爷,要不我们就来找你!”
  王蛤蟆说:“没问题!你候我的信吧。你的锅碗瓢勺等家具都置办了?”
  凤英说:“正在陆续置办。我想托你买个水缸。”王蛤蟆说:
  “水缸不用买。我家里有个大水缸,借给你用。另外,不要忘记买一杆小烟袋,这是我们陕西的风俗。”
  凤英说:“大爷!太感谢你了,水烟袋一定买。……”
  他们正说得热火,从后边屋里走出来个半老半不老的老婆。
  凤英一见就说:“这是我大娘吧?大娘,给你拜年了!”说罢跪下就叩头,那个老婆慌张地说:“不!不!……”王蛤蟆忙把凤英拉起来说:“不!这是我的一房儿媳妇。”
  凤英拍着膝盖上的土,自我解嘲地笑着说:“没关系!给老嫂子也应该叩个头。”
  从王蛤蟆家出来后,凤英说春义:
  “你怎么没有跪下叩头?”
  春义说:“眼看差一二十岁,不是一辈人,我不那么冒失。”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慌得像抢炮一样,我怎么告诉你。你呀!”春义又说:“我算服你了。不光叩错头,还把姜子牙也拉出来了。你也真不怕丢面子!”
  凤英这时才明白自己说错了,却不在乎地说:“管他姜子牙蒜子牙,还不是没话找话嘛!面子值几个钱一斤?”
  四
  自从陈柱子把事情挑明以后,凤英在陈柱子的饭铺里干活更卖力了。她想反正要离开他这个店,是好是坏也不过是再干半年。“能叫累死牛,不让打住车”,不落他的话把儿。开春以后,日长夜短,陈柱子有时还没起床,她就挑起两个水桶去打水。
  一连挑五四担水,把水缸倒满,丢下水桶又去和面擀面,在购置她准备开饭店的用具时,也不再背背藏藏了。她每天向集上瞅着,今天买两个扁瓦盆,明天买两个粗瓷碗,陈柱子看见只装没看见,心里却老大不高兴。王蛤蟆近来也来得勤了。他来到饭店也不和陈柱子打招呼,有时把凤英叫到外边说几句话,有时在店里把凤英叫到墙角咕哝一阵。临行时,总要向陈柱子看一眼,
  晃一下脑袋,意思是“有人帮汉,有人扶楚”,我就是要扶凤英。
  五月端阳节时,王蛤蟆把房子跑成了。
  这间门面房原来是家银匠楼。这家小店只有银匠老冯一个人。他是小手工业者,专门打制银首饰和铜首饰卖。前些年小孩子们兴戴长命百岁锁、银项圈、麒麟牌子,帽子上也都缀着银虎头、十八罗汉,妇女们要戴个银簪子、手镯、耳环之类的首饰,销路还不错。抗日战争以后,西安繁华起来,时髦风气也影响到咸阳。年轻妇女大多变成剪发头,不再戴银首饰了,小孩子们也开始戴毛线和棉绒织的帽子,旧式银虎头、十八罗汉这一类首饰,渐渐没有人要了。加上近两年物价飞涨,银元银子不好买。
  没有了原料,银匠老冯天天坐冷板凳。到了年终算账,本钱几乎快吃完了,想停业回家种地开春,他还觉得面子不好看。到了五月,生意更加萧条,他才把砧子、模子、丝杠、锤子收拾起来,正式宣布停业。
  银匠老冯停业的消息,早传到王蛤蟆的耳朵里。这间房子的房东,是北门里一个姓金的寡妇,她家有二十多处房子。王蛤蟆跑前跑后,总算把房子给凤英赁成了。因为物价不稳,讲定租金一年十二石小麦。凤英盘算着近年来手中积攒的钱和春义去年挣的五六石小麦。咬咬牙答应下来,在房契上捺了手印。
  这间房子坐落在西大街张爷庙旁。这天王蛤蟆兴致勃勃地领着凤英来看房子。他先撕掉冯银匠贴的“停止营业,清理账目”的条子,然后用钥匙开开锁,把两扇门一推说:
  “你看,丈二人身九尺宽。多宽绰!”
  凤英踏进这间店房时,她的心激动得跳了起来。她看了看,虽然一间房子,倒也宽大,能摆下四张桌子。后边还有一个小套间,可以住人放东西。冯银匠垒的一个破柜台还没有拆。这些碎砖土坯可以砌炉灶用。就是墙黑一些,冯银匠多年没有粉刷,烟熏火燎得像一座土地庙。
  她又站在门口看了看,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偏僻了,不像车站、北大街那么热闹。她不敢再往西边看。因为再往西就是咸阳的妓女院。她听说过这个罪恶的地方,却不敢看一眼那个地方。……
  王蛤蟆看她沉吟不语。就问着:
  “你看怎么样?”
  “地方偏僻一些。”
  王蛤蟆向她批解着说:“干饭食生意不怕地方偏僻。常言说,酒好不怕巷子深。只要你东西做得好。鼻子下边就是路,谁也能找得到。”
  凤英又向西边看了一眼说:“这个地方不好,离……这么近!”王蛤蟆知道她指的是妓女院,就又怂恿说:“咳!这是什么!
  他做他的生意,你做你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张爷是个神,还不怕和他们做邻居,你是开个饭铺的人,更不必挑拣了。再说,赁价便宜,要是放在北大街,像这样一间门面房,别说一月一石麦子,就是两石麦也赁不到你手。就这样吧!”说着把钥匙交给凤英,便走了。
  接过了钥匙,凤英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她感到她的舞台已经搭起来了。在生活的道路上,她现在像个过河的卒子,只能向前杀,不能后退了。
  五
  秦喜在大街上游逛,路过原来银匠楼的大门口,忽然看到里边尘土飞扬,他好奇地拐到门口探头向里边张望,看见凤英在扫地。他正回头要走,却被凤英发现了。凤英愣了一下,忽然又眉开眼笑地喊着:
  “小喜!来来来!我正要找你哩!”
  秦喜对她这种亲热称呼,也愣了一下。他伸着脖子问:“你怎么在这儿打扫房子?老陈要搬家吗?”
  凤英说:“什么他要搬家,我自己要在这儿开个饭店!”
  秦喜一脚跨进门说:“嘿,真想不到!”
  凤英:“怎么想不到?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看不起咱们这些穷人?”凤英深怕他走掉,又拉住他的袖子说:“来来来,到院子说话,这里灰大。”
  秦喜被她这一拉,身上的某些细胞又活跃起来。他嘻皮笑脸地说:“你什么时候开张,我可要给你贺喜!”
  凤英撇着嘴说:“这些天连你个影子也看不到,从大门口过,连理都不理。”
  秦喜靠着一棵梧桐树说:“我敢理你?你的脸阴得要拧下水来,我不讨那个没趣。”
  凤英连忙陪笑说:“那些天我心里烦躁,别和我一般见识。
  说真的,秦喜哥,这一回别人不帮忙你可得帮忙。我开这饭铺。
  可就全凭你啦!”
  凤英越说越近乎,秦喜觉得浑身痒乎乎的,他用脊背晃着梧桐树说:“帮忙!一定帮忙。你需我干什么?只要言传一声,我不给你办是小舅子!”
  凤英说:“你得先给我买个营业牌照啊。”
  秦喜说:“屌!我给你偷一张。税所就在我对门屋里。”
  凤英说:“你别偷,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能在这几天给我办到手,就感谢你了。”
  秦喜说:“你别管了。来,我帮你扫地。”凤英忙拉住他说:
  “你别扫了,这个我自己会干。你能给我找点石灰不能?”
  “干什么用?”
  “我想把这墙刷一下。”
  “咳!我今天破一晚上,把你这四面墙全包了。”
  凤英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那我怎么感谢你?”
  “你看着办吧!”
  到了晚上,秦喜捡了个破桶,到车站偷了半桶石灰,又在隔壁一家纸扎店里借了一根长竹竿、扫帚和刷子。把联保处的一盏马灯提来挂在屋梁上,挽起袖子,连夜给凤英刷起墙来。
  第二天早上,凤英记挂着刷墙的事,趁着早上挑水机会,赶快跑到西大街来看。她一推门,只见四面墙全刷好了,刷子和竹竿在地下扔着,马灯呆在梁上还亮着,却不见秦喜。她听见有人打鼾,忙跑到里间去看,只见秦喜靠在墙角一堆草上睡着,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全是石灰点子。看去就像个马戏团的丑角。
  凤英这一会儿倒是真有点感动了。
  她跑过去轻轻地晃着他,小声叫着:“小喜哥!小喜哥!”
  秦喜打了个哈欠半睁开眼,看了凤英一眼又故意闭上装睡,任她摇晃。
  凤英说:“我还得挑水,我要走了。”
  秦喜睁开眼说:“哎哟,把我累死了!”
  凤英哄着他说:“我请你喝酒。”
  “我不爱喝酒。”
  “我请你吃水煎包子。我得走了。回去迟了掌柜不高兴。”
  秦喜站起来说:“我也得走了。”
  凤英指着马灯和刷子说:“这是借谁家的?得给人家送去。”
  秦喜不在乎地说:“都是你们的。谁还他们!以后缺什么我给你拿。”说着就往门外走,凤英又拉住他说:“你看你这样子,画匠看见你也得犯愁。这衣服上全是石灰,我给你洗洗吧。”
  “行。”秦喜脱下褂子,光着脊梁。
  凤英说:“你也不能光着膀子上街啊!”
  秦喜拍了一下胸膛,“嗨”了一声说:
  “谁敢咬我两口?”说着乒乒乓乓拍着膀子上的肌肉,跑到街上去了。
  六
  六月底,凤英和陈柱子算清了账,又专门跑了一趟乡下把春义叫回来,连夜盘火立灶、摆案板、刷门窗准备开业。碍着陈柱子的面子,她没有卖牛肉面,也没有借陈柱子的家具卖水煎包。
  因为她不想再看老白的脸色。近来老白不大搭理她。有时冲着秦喜故意说些风凉话。她心里想:我心里没鬼,不怕喝凉水,难道说这咸阳饭铺的钱只许你一家赚!不管老白怎么讽嘲,她总是忍气吞声地只装没听见。
  她决定卖水饺。一是因为西大街还没有一家卖水饺的店铺,二是自己手快,一个人连擀皮带包,一个上午可以包十斤面,三是卖饺子不要那么多家具。一个大锅,一把漏勺,几十个粗瓷碗就行了。她最犯愁的还是春义。春义虽然被她从乡下叫了回来,心里却总是老大不高兴。他整天嚷着:“这个活不是人干的。
  我得回老家!”
  开门的头一天晚上,凤英几乎没有睡觉。她把桌子板凳刷了一遍,和好了面,生着了火,剁肉切菜,盘了一大盆馅。等到天明把门打开,坐到案子前时,眼都快睁不开了。
  头一天生意还不错。一个中午就卖了十几斤面的饺子,像水流似的顾客使她精神抖擞,一个个饺子像飞一样从手中跳了出来。春义只看锅煮饺子,却累得满头大汗。一会儿锅溢了,一会儿饺子掉在地上了。凤英看那笨手笨脚的样子,索性自己连包带煮,只让他给客人们端饺子。
  天快黑的时候,进来一个赶驴的。他进来后,脚往板凳上一蹲就喊:
  “堂倌,先给我来一碗饺子汤!”
  春义给他盛了一碗饺子汤。他又喊着:
  “堂倌,拿个火来。”
  春义给他拿来盒火柴。他吸着烟。又喊着:“喂,堂倌,饺子快一点啊,我要赶路。”春义心里烦了,没有理他。
  赶驴的又喊着:“堂倌!堂倌!”
  春义没好气地说:“喊什么!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喊魂哩!”
  赶驴的火了,他问:“你是做生意的不是?”春义说:“我是做生意的。饺子不熟我让你吃生饺子?”
  “饺子不熟你得有句话!”
  “话不能当饺子吃。”
  赶驴的跳着脚说:“你这个河南蛋见的稀,说话像吃了戗药一样。”
  “你像吃了炮弹!”
  凤英听着这边吵嚷,急忙跑过来劝那个赶驴的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没有做过生意,性子硬。饺子马上就熟,我这就给你端来!”
  “我不吃了。有钱到哪里也能吃饭!”他说着掂着鞭子走了,到门口嘴里还嘟哝着:“今天是遇上我,要是遇上个当兵的,不把你的锅砸了!”
  春义还想发作,被凤英制止了。一直到晚上收摊,春义还憋着气,没有说一句话。
  “你不应该和那个赶驴的吵,买主什么样的都有,咱们做生意的,光和人家吵架还行?传出去不让老白看笑话?”
  “这侍候人的事我干不了!”
  凤英劝他说:“你看柱子哥,多精明啊!见人一脸笑,再难侍候的人,都能打发得舒舒服服。你老是哭丧着脸,……”
  春义把碗一推说:“咱是卖饭的,不是卖笑的!人不会笑,不能用根棍把嘴唇顶开!”
  凤英不敢再说了。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低着头慢慢地吃起饭来。她吃着饭,觉得心里憋闷。她想自己累死累活,跑前跑后,不但得不到一点安慰,还老得生气。难道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家?她想到她的父亲,从来没有对自己大声说过一句话,一开口就是“妞啊!妞啊!”地叫着,可春义也是个男人,他怎么比铁打的人还生硬?……她想到这里,眼泪流在脸上了。
  吃罢晚饭,春义到街上去转游。凤英把一天卖的钱从小柜子里倒出来数着。开始,她还叹着气,擦着眼泪,等她整出十几张大钞票时,她的眼睛闪出了光。因为下边剩的钞票全是盈利。
  她的血液沸腾起来,她身上又充满了精神。她抹去了脸上懦弱的泪痕。……
  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手背手心都是肉。
  一一民谚
  一
  海老清离开洛阳以后,回到伊川县闻鹤村周青臣家扛长工。第二年春天,周青臣被县里一所私立中学请去当校长。他把全家搬到县里住,闻鹤村的三十多亩土地,就交由海老清佃种。
  周青臣是清朝最后一科秀才,据说他是十四岁时考中的。当时县试的考官是福建人,听说周青臣是宋朝大儒周敦儒的后代,就特意叫他去参加考试。在考场,别的童生都按经义题目做八股文章,周青臣的考试题目却只是让他背诵“四书”
  和“五经”。那个考官有意要提携“宿儒后代”,当周青臣背诵《论语》和《孟子》后,考官就不让他再背了。没过多少天,县文庙的科试榜上就有了周青臣的名字。他考中本科县试最后一名秀才。
  辛亥革命后,周青臣才十六七岁。但是因为他戴过顶子,穿过蓝衫,便俨然成了一个小绅士。头上的辫子比别人多留了好几年。
  周青臣小时候本来是个很淘气很活泼的孩子。因为中了秀才,他的身份地位忽然提高,平常便装出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的圣人面孔来。他是从背“四书”“五经”中的秀才。平常在生活中,几乎无处不背诵“四书”“五经”。张口“孔子曰”,闭口“孟子曰”,农民们弄不懂孔孟二位夫子那些语录,不敢和他多谈话,背地里却给送了个不大文明的外号,叫“圣人■〈尸求〉!”
  这个外号传到周青臣耳朵里。使他很生了一阵子气。但也改变了他身上不少迂腐气。吴佩孚在河南当十三省巡阅使时,他居然跑到开封上了一段法务学堂。回到村子里,不但穿了一套满身都是纽扣的衣服,还娶了一房姨太太。这一来,农民们不敢再叫他那个外号了。因为他也不大像圣人身上的“零件”了。
  抗日战争开始,这里的服兵役办法是实行抽签当壮丁。除独子外,凡十八岁到四十五岁的男子,只要抽中了签,就要送到师管区训练六个月,然后由军队接去入伍当兵。
  一些富户怕当兵,想各种办法逃避兵役。后来他们听说中学里的学生不当兵,公立中学有年龄限制不好进,他们就筹办私立中学。周青臣因为是晚清秀才,又上过北洋军阀的学堂。还是全县的“国学耆宿”,一家私立“明道中学”,就请他来作校长。
  这所中学只有两班初中一年级学生,大部分是乡下中小地主的子弟,除一部分十二三岁的小学童外,大部分都是来躲壮丁的大汉。这些人年龄大多在二十岁以上,还有三十多岁当了爸爸的胡子学生。他们是来躲避壮丁,根本无心读书。来上学时,有的带有小烟袋,有的带着麻将牌,还有的把“家眷”也带到了县城里。
  周青臣明知道这是校董们办的逃避当壮丁的处所,因此也不多管。他请了一个过去在焦作煤矿给英国人当会计的老头教英语,又请了一个小学老教师教史地,他自己每天给学生们讲一堂《论语》和《孟子》。至于物理、化学、动物、植物、生理卫生等课程,一律免掉。照周青臣看来,什么细胞、胚胎、元素、杠杆,这全都是洋鬼子们的邪说。学生们有了充裕时间,夜里打麻将,白天踢皮球,因为没有体育老师教,他们只比赛看准踢得高。有时玩得发腻了,就调唆小同学打架。周青臣对这些全然不管.任他们去闹腾。他只有两条把握得紧:一条是不招收女学生,另一条是不聘请女教师。因为他的这些“童子军叔叔”年龄实在太大了。
  周青臣家里的地由海老清种着。头一年麦季打了八大石小麦,除了粮差、捐税外,按四六分场,周青臣拉走了四石,海老清只落了两石。
  收罢小麦,海老清又种了几亩秋庄稼:二亩玉米,三亩谷子和一亩绿豆,还栽了二亩红薯。剩下的地,因为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留作晒茬旱地,到秋天还种小麦。
  海老清种这些秋庄稼,一方面是为自己做饭时有点杂粮搭配着,另一方面是收打以后,给东家送一些秋粮红薯吃个新鲜,让周青臣心里高兴。
  农历六月,谷苗锄过三遍时候,海老清想到洛阳看一看自己的老伴和两个闺女,去年一气之下离开洛阳,但她们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也有点后悔。他觉得老伴一个人领着两个女儿,从家乡逃难出来,没有饿死冻死就算不错了。老清婶嘴是哕嗦一点,可是现在一个人跟着影子转,确实感到寂寞。再说洛阳城里,三天两头拉警报,日本鬼子飞机不断轰炸,自己却躲在这里平安地住着,万一出了事,他海老清得后悔一辈子。再说他对爱爱的职业也渐渐想通了。他听人家说过一句话:“说书、唱戏是‘卖艺不卖身’!”这句话使老汉的头又抬了起来。他想着近年来那些演新剧的剧团,不是也有很多女孩子登上台唱戏吗?那些女孩子们的家庭都还是有身份的人家哩。世事变了,现在不论“下九流”不“下九流”了。想到这里,他就连夜磨了一百多斤好白面,又摘了两个大南瓜,用个小驴驮着去了洛阳。
  到了北关烧窑沟,老清找着了老清婶住的窑洞。这个窑洞已经安了一扇新门,老清怕走错了家,就在门外喊着:
  “雁雁!雁雁!这是雁雁家吗?”
  门开了。老清婶走出来,一看见老清就叫着:“哎哟!你怎么摸回来了?你怎么想起来回来了?你还知道你有个家!连封信也不打。爱爱打问了多少人,就是问不到你的踪影。赶快到屋里。哎哟!这死老头子还算有个三回九转,也不知道怎么开了窍了,还想起来我们娘儿们。……”
  老清婶一口气地说着。老清任她指天划地数落着,自己却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眼中含着泪,笑着把驴子拴在小树上,把两袋面粉往窑洞里提着,最后又把两个大南瓜搬进来放在屋子正中间。
  海老清在窑洞里坐定,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破窑洞大变样了。屋子里放着一张旧八仙桌子,还摆了两把罗圈椅子。桌子上放了个茶盘,茶盘里放着一把画着“福禄寿”图案的白细瓷茶壶和四个茶盅。窑洞墙壁的下半截已经用纸裱糊了。这些纸是公文纸,上边全都印着“第六十四军洛阳留守处”字样。
  老清婶的打扮也变了,她穿了件鲁山绸褂子,黑丝布裤子,耳朵上还戴了一副闪闪发光的豆芽式耳环,看去好像是金子。
  老清婶来拿过一把布摔掸说:“把你脚上的灰掸掸!”老清接过摔掸没有敢向自己的脚上掸,因为摔掸的布太白了,自己脚上的那双“踢死牛”被灰尘盖满了。他走到窑洞外使劲跺了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感觉到自己放在地上的两个南瓜,和这个“家庭”不怎么协调了。
  海老清先问起了小女儿雁雁。老清婶告诉他,雁雁在被服厂给人家锁扣眼,是关处长给她找的事儿。关处长这个人可好了!海老清第一次听到关处长这个名字,他不知道是什么人,他也没有敢多问。
  “这一年多,你们日子还能过去吧?”海老清看着床上放的两条印花被子问。
  “还不是全凭爱爱。”老清婶说着夸起闺女来,“孩子一天赶两场,有时赶三场。嗓子都唱哑了!不管怎样,总算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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