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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恩美-接骨师之女

谭恩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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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师之女
  《接骨师之女》是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1989年她的第一部长篇《喜福会》甫一出版立刻大获成功,当年曾经连续八个月荣登《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她接下来的两部作品《灶神娘娘》和《百种秘密知觉》延续了《喜福会》的成功。这本2001年出版的《接骨师之女》仍然得到批评界和读者的广泛好评。如今谭恩美已然成为美国文坛少数民族作家的一位代表人物。在当今美国社会倡导多元文化的大背景下,她的地位早已渐渐超越了一位少数民族或者流行小说家的身份,而成为整个美国乃至西方最为著名的一流大作家之一。
  《接骨师之女》的主题仍然跟谭恩美前三部长篇一样,围绕着华裔移民母女两代人的矛盾与和解展开。研究者可能会对她笔下的华裔移民在美国的经历和心路历程更感兴趣,但当代都市读者,不论身处何地,任何种族,一定会觉得她对于母女关系的描写丝丝入扣,真切动人,为人儿女,为人父母,都能对她的角色有深深的认同感。
  小说分为三部分。开篇一部讲的是旧金山一位女作家露丝·杨的生活。她与同居男友亚特维持了近十年的关系此时陷入了低谷,露丝惶惑而不得解。同时她的母亲茹灵开始表现出老年痴呆症的症状。露丝意识到,母亲渐渐失去的记忆,她早年在中国的成长历史,对于自己理解母亲的人生,揭示母女关系爱恨纠缠,互相伤害的根源,乃至更深一层解释自己生活中面临的问题,都有极大的影响和意义。
  第二部分变为第一人称,由茹灵来叙述自己早年的生活。这一部是母亲失忆前写的一本回忆录,希望女儿了解母亲身世的真相。这个部分围绕北京郊区一个制墨世家的兴衰,北京人骨的发掘,与一位接骨大夫的女儿,即茹灵生身母亲的惨烈遭遇,讲述茹灵姐妹如何于国仇家难之中幸存下来,在美国人办的孤儿院得以栖身,又如何先后抛下过去的种种伤痛,最终来到美国的坎坷经历。作为中国读者,可能会挑剔作者对于中国历史的了解不完全准确,但这一段里面展现的人物故事,仍然细腻生动,曲折丰富。
  第三部又回到了露丝的视角。在得知了母亲最怕忘却,又一直不敢提起的这些秘密之后,她将如何处置?理解了母亲的过去,她得以明白母亲性格中种种的别扭与为难,于是谅解了母亲早年对自己的伤害,反省了自己年少青涩时犯下的种种错误,也因此更加深层地挖掘到自己性格之中的问题,与母亲,与男友的关系也最终都得到和解。而有了先人的指引,露丝也得到了动力,放下代人“捉刀”的工作,开始执笔为自己,为亲人创作,讲述她们的故事。
  这本小说创作期间,谭恩美的母亲与编辑先后去世。据说这两位至亲好友去世之后,谭恩美将业已交稿的小说又要了回来,重新改写了一遍。像许多作家一样,谭恩美这几部作品都有很重的个人色彩,《接骨师之女》是其中最突出的一本。就像作家本人在接受Bookreporter网站采访时说的一样,小说就像镜子,反映出她本人的生活。
  跟小说中描写的一样,谭恩美也是多年以来都不知道母亲的本名。直到母亲去世前一天,她才知道了母亲和外婆的名字。名字本身所代表的身份认同,对作者有着特殊的意义。这背后还可能有作者本人对于自己的华裔身份的认同。须知谭恩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喜福会》就是在陪母亲回到她魂牵梦绕的中国旧地重游之后才写出来的。之前谭恩美跟《接骨师之女》的主人公一样,是一位“职业写手”,曾以一个非华人笔名为IBM写过一本关于电子时代的交流方面的小册子。当年的谭恩美自认是个工作狂,还为此找了位心理医生作咨询,不料医生竟然三次在为她咨询的过程中睡着,谭恩美因此放弃了治疗,决定开始小说创作。
  谭恩美的母亲也曾是位老年痴呆症患者,跟小说中的母亲茹灵性格更是不乏相似之处。谭恩美曾经在访谈中提到过那次大大改善她们母女关系的中国之行:
  我见到家母在中国跟在美国一样,也是常常被人误会,与人争执,发觉原来并非由于她的英文不好才惹上这些麻烦。我见她跟我的姐姐们交流,发觉她对姐姐们跟对我一样,既是充满母爱,又令人有压迫感,惹人恼火。在全新的环境下见到家母,发觉她仍然那么熟悉,性情不改,我也发觉自己性情里也有这些东西。到了中国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那么地美国化,在中国感觉完全就是个老外,然而同时我又发现自己还有非常中国化的一面……我觉得家母是由特定的历史时期和地点造就的一个非常奇妙的人,我想更多地了解那段时期,那个地方,更多地了解我母亲。我想了解她的历史,因此就来到了这段历史开始的地方。
  另外,书中一开始描写到露丝每年一到特定时间就自动失声的事,也是作家本人的亲身经历。谭恩美夫妇的一位好友在她生日当天被入室劫匪杀害,他们夫妇应警方要求上门指认匪徒都抢走了何物,并且辨认尸体。此后大约有十年左右,每到生日,谭恩美总会有那么几天说不出话来。至今,生日临近的时候,她还是会情绪低落,精神紧张,“并非因为我怕年岁增长,人变老了,而是因为人的身体会记得曾经的不幸。”
  谭恩美于1952年生于加利福尼亚,她半生遭遇的不幸,恐怕比寻常人都要多些。少年时她的父亲与兄长先后生脑瘤病逝,后来也常有亲友早亡。有时候作家本人也不禁自问,“难道我天生招祸患不成?”朋友也跟她开玩笑,说“也许我不该跟你交朋友”。而谭恩美本人相信,自己确实有通灵的本事,偶尔曾见过鬼影,能体验他人的感受。母亲与编辑好友去世之后,她相信二位的灵魂仍在指引她完成这本书的创作。事实上,此书美国版的封面用的正是谭恩美外婆本人的一张旧照片,跟小说中宝姨的故事和相片对照呼应。
  斯蒂芬·金在其自传中提到谭恩曾跟他说起,作为流行书的作者,一般采访的时候人们不会向他们问起跟创作语言相关的问题,她觉得这对他们这些作家未免有失公允。实际上,谭恩美的语言简洁明快,富有幽默感。这使得阅读和翻译的过程非常愉快。而且时常会在她的语言和对话中找到些鲜明的意象,使得行文非常生动,不知是因为作家身为女性使然,还是继承了中国人擅长的具像思维的缘故。《纽约时报》的一位书评人南茜·维拉德盛赞《接骨师之女》的结构,将此书比喻成精雕细刻的象牙球,一层镂空里面还有一层,如此层层不穷,构造非常精巧。
  除了上文提到的四本长篇小说,谭恩美还著有两本儿童书籍,《月亮仙子》和《中国暹罗猫》,还有一本自传《命运的对立面——沉思集》。2005年她又有新作问世,名为《救鱼不至淹死》。新作品放弃了她最擅长的母女关系题材,探讨当代人的道德观念,以及好的意图也会产生负面结果的现象。
  
  译者
  2005年12月
《接骨师之女》序 真
  母亲在世的最后一天,
  我终于知道了她还有我外婆的真实姓名。
  仅以此书献给她们二位。
  李冰姿
  谷静梅
  这些事情我知道都是真的:
  我的名字叫刘杨茹灵。我结过两次婚,先夫一位叫潘开京,另一位叫艾德温·杨,他们都已辞世,我们的秘密也随他们而去。我的女儿叫杨如意,英文名字叫露丝。我们母女都是龙年所生,但她属水龙,而我属火龙,属相相同,性格却截然相反。
  我知道这一切,但有一个姓氏我却记不起来了。它藏在我记忆里最深的一层,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曾成百上千次地记起,那个早上,宝姨把那个字写给我看。那时我才六岁,聪颖过人。我能写会读,知书识数,也懂得记事了。以下就是我记得的那天早上的事。
  我睡意朦胧,躺在炕上不肯起床。我跟宝姨一起睡,我们住的小屋离堂屋的炉子最远,我身子下面的砖头早就凉了。我感到有人在摇我的肩膀。宝姨见我睁开眼睛,在纸上写了个字,然后拿给我看。“我看不见,”我发牢骚地说,“太黑了。”
  她嘶嘶地喘着气,把那张纸放到底柜上,示意我该起床了。她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喘息和吁气的声音,犹如寒风的啸声。她通过做鬼脸,呜呜的声音,以及眉飞色舞的神情向我讲述。我随身携带着一块石版,她用石板把这世上的一切都写给我看。她还用乌黑的手给我画画。手语,表情语言,笔谈,这些就是伴随我成长的语言,无声却有力。
  她的刘海跟我的一样,一直垂到眉毛上。其余的头发扎成一束,用银簪子绾在一起。她生着蜜桃般水润光洁的额头,大大的眼睛,丰满的脸颊,中间嵌着小巧而丰盈的鼻子。这是她脸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就不一般了。
  除了我,没有人能明白宝姨想说什么,因此我得做她的传声筒。也不是什么都说,我们也有我们的秘密。她常常说起她的父亲,周口店著名的接骨大夫,还说起他们找到龙骨的那个山洞,以及龙骨的神力,足以治疗除了心碎以外的一切病痛。“再讲一遍吧,”那天早上,我说,希望她讲讲她是怎么烧伤了脸,又如何当了我的保姆。
  我是个表演食火的艺人,她用手语和眼神告诉我说。成百上千的人到市场上来看我表演。我的嘴巴就是火盆,我扔进去生猪肉,加上辣椒和豆瓣酱,拌一拌,然后请人们品尝。若是他们说“好吃!”我就张开嘴,接住他们抛来的铜板。不料有一天,我把火吞了下去,大火回掣,烧伤了我。从那以后,我决定不再当烧菜的火盆了,就改行给你当了保姆。
  我听了鼓掌大笑,非常喜欢她编的这个故事。前一天,她曾告诉我说她盯着一颗倒霉的扫把星从天空划落,掉到她嘴里,烧坏了她的脸。再前一天,她说她吃了火辣辣的东西,以为是一道辣味的湖南菜,其实是烧菜用的火炭。
  没有故事了,宝姨告诉我,手势打得飞快。马上就是早饭时间了,我们得趁吃饭之前,空腹去拜神。她从柜子上把纸片拿起来,折成两半,塞进鞋子的夹层里。我们穿上冬天的棉衣,来到寒冷的走廊上。空气中有别的厢房里传出来碳火的气味。我看到老厨子在奋力转动辘轳从井里打水,听到一个房客大声叫骂她的懒媳妇。我从母亲和妹妹高灵的门外经过,他们两个还没起床。我们匆匆经过一个朝南的小房间,去往我们的祠堂。宝姨在门口瞪了我一眼,警告我要举止庄重。脱掉鞋子。我单穿着长袜踩在冰冷的灰色砖地上。立刻双脚感到刺骨的寒冷,一直到腿,乃至全身,寒气仿佛从鼻间上滴落下来。我不禁瑟瑟发抖。
  宝姨点燃几柱香。她吹了几口气,烟雾缓缓升起。烟气越来越浓,夹杂着我们呼出的气息,我们的供品香烛,还有薄薄的晨雾,我总以为那雾气是鬼魂的形体,他们企图将我一把拽到阴曹地府,同他们的一起在阴间飘游。宝姨曾告诉我说,人死后身子就会变冷。那天早晨我觉得冰冻彻骨,心里很是害怕。
  “好冷啊,”我呜咽着,泪水涌了上来。
  宝姨坐到凳子上,把我抱在腿上。别哭,小狗儿,她轻轻斥责,不然眼泪会冻成冰柱,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她飞快地揉捏着我的脚丫子,就像揉包饺子的面团。好点了吗?现在怎么样?觉得好点了吗?
  我渐渐不再哭泣,宝姨又点上更多的香。她走回到门口,拿起一只鞋。一切仿佛历历在目——灰蓝的布鞋面,滚着黑边,上面还多绣了一片叶子,遮挡一个破洞。我还以为她要把鞋子也当供品烧给祖先呢。不料她却从鞋子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纸,正是刚才她拿给我看的那张纸。她向我点头示意,用手语告诉我说:这是我的姓,所有的接骨大夫都姓这个姓。她重又把纸片放到我面前,说道,永远不要忘记这个姓氏。随后,她小心翼翼地将纸片摆到供桌上。我们行礼,起身,再次行礼,起身。每次一抬头,我就看到那个姓氏。那个姓是——
  为什么现在我却看不到了?我念完了百家姓,却没有一个能勾起我的回忆。那个姓氏很不寻常吗?难道是因为我把这秘密藏得太久,竟不知不觉中将它失落了?也许,所有那些我心爱的东西,也都是这么丢失了——我离家去育婴堂上学时高灵送我的外衣,那条我第二任老公说我穿起来像个电影明星的裙子,如意穿不下的第一件婴儿服。每一次,当我爱什么东西爱到心疼,我就把它收藏到放宝贝的箱子里。这些东西我收藏得那么久,几乎遗忘了我曾经拥有它们。
  今天早上,我记起了我的百宝箱,想把如意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收藏起来。那是一串产自夏威夷的黑珍珠,美得不可思议。我打开箱盖,成群的蛾子扑面而来,里面还有大片的蠹虫。我的宝贝变成了纠结成团的网子,上面一个连一个全是破洞。那些刺绣的花朵,光艳的色彩,全都消失不见了。我毕生的珍藏全都付诸流水,最糟糕的是,宝姨的姓氏也不见了。
  宝姨,我们到底姓什么?我一直想找回这个姓氏。快来帮帮我吧。我已不再是个小孩,不再害怕鬼了魂。你还生我的气吗?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茹灵,你的女儿。
《接骨师之女》第一部
  八年以来,每年八月12日起,露丝·杨就开始失声,说不出话来。
  这种情况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露丝刚搬到旧金山亚特的公寓里。接连几天,露丝只能像个沸腾的茶壶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她觉得那一定是什么病毒引起的,或者是对房里的某种霉菌过敏。
  她第二次失声的时候,正是他们同居一周年的纪念日,亚特开玩笑说,她这喉咙的毛病一定是心理作用作祟。露丝也疑心是这么回事。小的时候,她有一次摔伤了胳膊,也有段时间失声说不出话。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同居两周年庆的时候,她和亚特到大提顿国家公园观星。据公园的一本宣传册上说,“每年八月12日左右是八月流星雨的高潮时期,每个小时都会有成百上千的流星划过天空。实际上它们是穿透大气层的陨石,一边下坠,一边燃烧发光。”露丝和亚特躺在天鹅绒般幽黑的夜色里,欣赏这流星的奇景。她并非真的相信自己的喉炎是因为厄运来袭,也不觉得自己不能说话跟流星雨之间有什么关联。但是打从童年,妈妈就常跟她说,流星是“鬼形所化”,看到流星会倒大霉。要是你看到流星,那就是说有个鬼想跟你说话。在她妈妈看来,一切都跟鬼魂扯得上关系:打碎了碗,狗叫个不停,电话接起来没有声音,或者听筒里传来沉重的呼吸声,都是鬼魂作祟。
  第三年的八月,露丝决定不再被动地等待失声发作,而是事先跟朋友和客户解释说,她计划进行为期一周的沉默冥修。“我每年进行一次这种静修仪式,”她说,“为了对语言和词句的感觉更加敏锐。”她的客户中有一个崇尚新时代哲学的心理医生认为,这种主动的沉默冥修“简直绝妙”,并且决定自己也身体力行,然后把他们亲身体验的发现写到他们合作的新书里,作为一种沉默疗法,或者用以辅导家庭互动交流出现问题的人。
  打那以后,露丝的毛病竟然变成了每年一度的法定安排。早在自然失声之前两天,她就不再言语,并且客气地拒绝了亚特主动提出要跟她用手语交谈的请求。她决定暂时不讲话,这并非疾病,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谜题。实际上,她很喜欢这种无须言语的状态。整整一周,她不用安抚客户,也不用提醒亚特该做什么,跟他女儿叨念小心这个,小心那个,也无须因为没打电话给妈妈而感到愧疚。
  今年已经是第九年了。露丝,亚特和两个女儿开车长途跋涉两百英里,到塔霍湖来共度他们所谓的“沉默周”。露丝不禁想象着他们四人手牵着手走在特拉基河边,怀着对自然的敬畏之情静静地观赏每天夜晚的流星雨。但是蚊虫肆虐,多丽还呜咽地说她看见了一只蝙蝠,菲雅听了逗她说,“森林里到处都是举着斧头的杀人狂,你还惦记着怕蝙蝠传染你狂犬病?”他们逃回木屋后,孩子们都说无聊。她们抱怨道:“没有有线电视?”因此亚特开车带他们到塔霍城里去租了好几部恐怖片录相带。亚特和女儿们看着看着都睡着了,露丝却忍不住一直看完,结果梦到疯保姆还有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
  星期天,他们回到旧金山家里,一身臭汗,怨声载道,却发现家里没有热水。水箱漏了,加热管因为缺水,温度过高,烧坏了。他们只得用水壶烧水,凑合着洗澡。临时找工人来急修费用太高,亚特不想这么做。露丝很高兴,因为她说不出话,无法表示异议。跟亚特争执就意味着她得主动提出负担急修的费用,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以来,露丝主动付费的次数太多了,几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但是这次因为露丝没有主动提出来,她觉得自己挺小气的,接下来又因为亚特没有进一步解决问题的表示而感到挺恼火。临睡前,亚特轻轻挨到她身后,用鼻子爱抚她的脖颈,可她却不由自主浑身开始紧张起来,亚特说:“随你便吧,”随后就转过身去,这令她觉得遭到了拒绝。她想要解释一下是什么不对劲——随即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她只不过是情绪不佳,仅此而已。很快,亚特的鼾声响起,她却仍然心怀挫折,眼睁睁躺在黑暗里,毫无睡意。
  快到午夜了,还有几个钟头露丝就能开口讲话了,她走进她的小书房,这里从前是食品储藏间,如今做了她的小工作室。她站到一张凳子上,推开一个扇小窗户。眼前是一片绝佳的美景:金门大桥红色的桥头堡映入眼帘,桥这边是海湾,那边就是广阔的太平洋。空气湿润,冰冷得扑面而来,仿佛可以荡涤尘埃。她仰望天空,但天色太亮,雾气太重,根本看不见什么“鬼影”憧憧。雾角声开始响起。随后,露丝看到了滚滚而来的巨浪,浪花仿佛轻柔的羽绒被一般覆盖在海面上,缓缓向大桥推进。她母亲常常说,雾其实是两条巨龙相斗掀起的水汽,一条是火龙,一条是水龙。“水火相遇而生蒸汽,”茹灵会这么说①,她讲英文带着一股怪异的英国腔调,那是她待在香港的时候学来的。“你知道,就像烧开水一样,碰到蒸汽会把你的手指头烫掉的。”
  浓雾渐渐弥漫到大桥上的防波堤,吞没了桥上的车灯。这个时间,百分之九十的司机都喝醉了酒——露丝仿佛在哪里读到过,又或者是她曾经帮客户写到过这句话?她从凳子上下来,依然让窗户开着。
  雾角仍在低鸣,听起来很像肖斯塔科维奇某部歌剧里的低音号,悲怆之余略显滑稽。但是,悲剧何曾会滑稽可笑呢?又或者,笑的只是观众,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剧中人将身陷诡计?
  露丝仍然睡意全无,转回到书桌前。一阵突如其来的忧虑感涌上心头,她似乎忘了件什么事。什么事呢?钱的问题?某个客户?还是她答应了两个女孩什么事情?她不应该忘记的呀。她开始整理书桌,把参考书排整齐,传真文件和草稿都理清楚,根据不同的客户和撰稿内容作上不同颜色标记。明天她就得重新开始惯常的工作,再度面对截稿压力。整洁的书桌给她一种崭新开端的感觉,头脑也更清晰。一切井井有序。若有什么并非急用的文件资料,她就扔到书桌右下角的抽屉里,可现在这个抽屉里塞满了东西,没回的信件,废弃的手稿,她想将来可能用的着,随手记下的灵感,等等。她从抽屉底部抽出一沓文稿,心想,不管这是什么东西,放在一边这么久了,想必可以扔掉了。
  文稿上写满了中文,是她母亲的字迹。是茹灵五六年前交给她的。“不过是些关于我家人的旧事,”她说,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其实却透露出稿子的重要性。“是我打小时候的故事。我写给自己看的,不过也许你可以看看我是怎么长起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这个国家的。”多年以来,露丝曾听过些许母亲生平的片段。从这份文稿看来,母亲确是花费了不少功夫,却又不好意思要求露丝特意去读自己的一番心血结晶,这让露丝觉得于心不忍。手稿上字迹一行行整齐清晰,没有涂改过的痕迹,露丝可以想见,母亲是把早先写过的稿子重新誊写了一遍。
  露丝曾经尝试着解开这份文稿的秘密。母亲曾经向她灌输关于中国书法和文字的知识,她却很不情愿学习,如今她还能认得其中几个字:“事”,“我”,“真”。但是要让她把全部内容都读出来,那就得要她把茹灵写的那些弯弯曲曲的字迹都对照汉英字典一一辨认出来。第一句话是:“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的。”翻译这一句话露丝就费了一个小时的工夫。她计划每天破解一句话。第二天,她依照计划又翻译了一句话:“我的名字叫刘杨茹灵。”这句话很容易,只费了五分钟。接下去就是茹灵丈夫的名字,其中一任丈夫就是露丝的父亲。两个丈夫?露丝很惊讶地发现母亲另外还结过一次婚。还有,母亲那句“我们的秘密也随他们而去了”又是什么意思?露丝立刻就想弄明白,但却不能去向母亲询问。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很清楚,每次要母亲帮她把汉字翻成英文时,准没什么好事。首先,茹灵会责怪她小时候没用功学好中文,而后,为了逐字解释,母亲会一路说到自己的往事,说到中文词语那些无穷无尽的含义,枝节之繁令人不胜其烦:“秘密不单是指那些不能说出口的事。秘密可能会伤人,可能带着恶咒,可能会害你一辈子,永远也无法弥补......”接下去又会东拉西扯到某某人泄露了秘密,如何如何死得很骇人,如何会发生这种事,若不是当初如何如何,若不是千把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本来不至于如此,等等等等,却不说那秘密是什么。若是露丝听她讲这些的时候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茹灵就会大发雷霆,随即赌咒发誓地说,反正这些也没什么要紧,因为她没几天好活了,或者是倒霉,碰到事故,或者干脆自杀算了。接下来就是沉默处置,母女冷战,这种惩罚会连续几天甚至好几个礼拜,一直到露丝撑不下去了跟她道歉为止。
  所以露丝不肯向妈妈询问。她决定拿出几天时间来专心翻译这份文稿。她把这话说给母亲听,茹灵警告似的说,“别耽搁太久。”从那以后,每当母亲问她看完了没有,露丝总是回答说,“就快看完了,可是客户那边有事,只好搁下了。”其他还有种种干扰,亚特的事,孩子的事,房子出问题,还有休假。
  “没时间管你妈的事,”茹灵抱怨说。“却有时间看电影,出去玩,看朋友。”
  去年以来,母亲却不再问起文稿的事情。露丝疑心,难道她放弃了?不可能。一定是她忘记了。从那时候起,这几页文稿就一直放在书桌抽屉的最底层。
  如今,母亲的手稿又拿了出来,露丝心里觉得十分愧疚。也许她应该找个中文很好的人来帮忙。亚特可能会认识——某个语言学专业的学生,或是退休的老教授,还得不单能阅读简体字中文,也能认识老式的繁体字。等一有时间,她就让亚特去帮她打听。她把手稿放到文件的最上层,关上了抽屉,不禁觉得愧疚感已经减轻了几分。
  早上她醒来的时候,亚特已经起床了,在隔壁房间里练瑜珈。“你好,”她自言自语地说。“有人吗?”尽管因为久不讲话,声音显得有些刺耳,但她总算又能发声了。
  她在浴室里刷牙的时候,听到多丽大吵大嚷。“我要看那个台。转回去!电视机也有我的一份!”菲雅嘲弄道:“那种节目才小屎娃娃看呢,你就是小屎娃娃,整天就知道哇啦哇啦乱叫!”
  亚特离婚以后,两个女儿一半时间跟母亲和继父在索萨利托居住,另外一半时间住在亚特那套位于旧金山市区瓦列乔大街上的爱德华式公寓里。每隔一个礼拜,他们四个人——亚特,露丝,菲雅和多丽就得挤在五个极小的房间里,其中一间小得几乎放不下一张双层床。卫生间只有一个,露丝恨透了那些陈旧设施造成的不便。铁制的浴缸装着四只爪型的脚架,活像个棺材,面盆上面分别有两个水龙头,喷出的水不是冰冷就是烫得要命。露丝伸手去拿牙线,却碰到窗台上的其他杂物:抗皱面霜,对付青春痘的药,剪鼻毛的小剪子,还有一个塞了九只牙刷的塑料口杯,既不知道是谁用的,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遗物。正当她收拾这些零碎的时候,听到有人急迫地敲门。
  “等一下,”她声音嘶哑地回答。敲门声并没有停下来。她抬头看了一眼门上贴的八月份浴室使用时间安排,每一刻钟轮到谁用卫生间,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这份时间表浴室门内外各贴了一份。她把自己排在最后一位,但是由于每个人都拖延那么几分钟,到头来她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两个女孩在时间表下面添了些条款和修正意见,以及违犯规定使用面盆,厕所和淋浴时该如何处罚,还有一则声明,明确界定在哪些紧急情况下,可以暂时侵犯使用者的隐私权(紧急情况下面加了三道线,以强调事态确实严重)。
  敲门声又响起来。“露——丝!听到没有,你的电话!”多丽把卫生间的门开了一道缝,把无线电话听筒递进来。谁会这么一大早七点二十分打电话来?一定是她妈妈,毫无疑问。一旦露丝隔几天不给她打电话,茹灵就出大状况。
  “露丝,你的声音恢复了吗?你能讲话吗?”是温迪,她最好的朋友。他们几乎每天通话。她听到温迪擤鼻涕的声音。是温迪哭了吗?
  “出什么事了?”露丝轻声说。别跟我说,别跟我说,她紧张得心脏砰砰乱跳,不禁自言自语。温迪一定是要告诉她她得上绝症了,露丝几乎能肯定是这么回事,昨夜那种不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来。
  “我还没缓过劲来呢,”温迪说。“我刚要……等一下,我有个电话打进来。”
  不可能是癌症,露丝心想。或许是她碰到劫匪了,或者有贼破门而入,现在是警察打电话来做记录。不管是什么,总之一定很严重,不然温迪不会哭。她要告诉她什么呢?露丝把话筒夹在脖子上,伸手去理理自己那一头短发。她留心到镜子上的水银有些剥落。或者那不是镜面不清,而是自己新生了白头发?她很快就年满46岁了。脸上的婴儿肥从什么时候开始褪去的呢?想想看,她过去还曾经讨厌自己圆润的脸型和光洁的皮肤,看起来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如今,她的嘴角已经生出了两道向下的皱纹,使她看上去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活像她母亲。露丝涂上唇膏,好让自己显得精神些。当然,其他方面她并不像母亲,谢天谢地。母亲永远都不开心,看什么都不顺眼。从小,露丝就沉浸在母亲这种无以名状的绝望情绪中。露丝最恨跟亚特争执。每当这时候,她总要努力克制不发火。但有的时候她忍不住爆发出来,之后却后悔当初怎么会情绪失控。
  温迪又回到线上。“你还在吗?对不起,我们在给一部地震灾难片招遇难者的演员,好多人同时打电话进来应征。”温迪开了家经纪公司,专招富有旧金山特色的临时演员,什么蓄八字胡的警察,身材高大的异装癖男人,滑稽古怪而不自觉的社交名流,等等。“别提了,我感觉糟透了,”温迪说。“别挂,我先接个电话。”
  露丝很讨厌这么拿着电话空等。什么事情这么可怕温迪非得一大早就跟她说?难道是温迪的老公有外遇了?老乔那么个好人,不可能。那会是什么事呢?
  亚特探头进来,敲了敲表盘。七点二十五分了,他以口型表示。露丝刚要告诉他说温迪有急事找她,亚特却已经大踏步走开了。“多丽!菲雅!快点!露丝马上送你们去滑冰场。快行动起来。”两个女儿尖声大叫,露丝觉得自己简直像困在起跑线上的赛马。
  “我马上就好!”她朝外面大嚷。“姑娘们,你们不吃早饭的话至少得喝一大杯牛奶,我可不想你们低血糖突然发作倒地身亡。”
  “别动不动死啊死的,”多丽低声抱怨道。“我讨厌你说这种话。”
  “天哪,出什么事了?”温迪又回到线上了。
  “一周开始的正常状况,”露丝说,“这些乱七八糟是度假的代价。”
  “这话是谁说的?”
  “我说的。对了,刚才话说到哪儿了……”
  “你得先发誓谁也不告诉,”温迪又开始抽鼻子了。
  “当然。”
  “亚特也不告诉,尤其是不能告诉‘吉蒂小姐’。”
  “吉蒂恩?哎呀,他我可不能保证。”
  “昨天晚上,”温迪说,“我妈打电话过来,高兴地不得了的样子。”露丝一边听温迪讲,一边飞速跑回卧室穿好衣服。若不是眼下这么急急忙忙的,平常她还是挺喜欢听朋友唠叨这些事的。温迪就好像一枝魔杖,随手一挥就能引起地球上各种奇幻纷乱的事件。她见识过各色各样的怪事:三个无家可归的白化病人住在金门大桥公园里,一辆宝马车突然莫名其妙被卷进古旧的化粪池里,还有无人看管的水牛在大街上闲逛,诸如此类的怪异现象。她举办的派对上,专有人老爱出洋相,或是大搞婚外情,或者传出其他各色各样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露丝相信,有了温迪这个朋友,她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但是今天可不是个出彩的好时候。
  “露丝!”亚特大叫,语气颇不耐烦。“姑娘们要迟到了。”
  “实在是对不起,温迪。我得带俩姑娘去上滑冰课——”
  温迪不等她说完,立刻说,“我妈跟她的健身教练结婚了!她打电话告诉我的。他才三十八,我妈都六十四了。你能相信吗?”
  “噢……天哪。露丝大吃一惊。她脑海中浮现出温迪妈妈司格特太太,身边站着个系着花式领结,下半截却穿着运动短裤的新郎倌,两人在跑步机上交换结婚誓言的情景。温迪很恼火吗?她该说什么呢?露丝可不想说错话。大约五年前,她自己的母亲也谈了场恋爱,可对方都八十岁了。露丝本来指望那位老先生能跟茹灵结婚,让茹灵也有点事做。不料老先生心脏病发作死掉了。
  “听我说,温迪,我知道这事情很重要,我把姑娘们放下马上给你打电话好吗?”
  一挂上电话,露丝就开始一一数量当天要处理的事情。一共十件事,她先从大拇指数起。一,送孩子们去上滑冰课。二,去干洗店给亚特取西装。三,买晚饭吃的菜。四,去滑冰场接孩子,然后送她们去杰克逊大街朋友家。五和六分别是给两个客户打电话,先联络傲慢无礼的泰德,再跟她喜欢的雅嘉琵·雅格诺斯聊聊。七,写完跟雅嘉琵·雅格诺斯合著新书其中一章的提纲。八,给她的经纪人吉蒂恩打电话,温迪很讨厌这人。九,见鬼了——九是什么来着?她记得十是一天中要处理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亚特的前妻米莉安打电话,问她能不能让两个女儿跟自己和亚特过周末,这个周末是中秋节,他们杨家每年中秋都要聚餐,今年的宴会轮到露丝作东。
  九到底是什么来着?她一向扳着手指头计划一天的日程。每天不是五件,就是十件事。她并非死板教条:事情再多了就动用脚趾头,十个脚趾还可以对付十件意外的安排。九,九……她可以把打电话给温迪挪到第一位,其他事情往后挪。可是她很清楚,回电话给温迪属于突发事件,临时加进来的,该算第十一,得归到脚趾头。那九到底是什么呢?九通常是个很重要的数字,母亲常说,九象征着圆满,也代表着不要忘记,不然后果无可挽回。第九件事会不会跟母亲有关?母亲总是让她操心。也不是说具体什么事让她惦记着,就是那么种感觉。
  从小,茹灵就教她扳着手指帮助记事。茹灵用这种方法,什么事也忘不掉,尤其是那些谎言,背叛,还有露丝打从出生起犯的所有错误,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露丝时常想起母亲数数的样子:先把大拇指扳倒,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朝手掌心弯下去,在露丝看来,这个动作意味着定数在握,别无出路。露丝数数的时候手指竖直张开,是美国式的手势。九到底是什么来着?她一边穿凉鞋,一边还在想。
  亚特站在门口。“亲爱的,别忘了打电话给管子工,叫他们来修热水箱。”
  第九件绝对不是管子工的事,露丝心说,绝对不是。“亲爱的,对不起,你自己打电话给他们好吗?我今天很忙。”
  “我今天要开会,还有三个上诉的案子要办。”亚特是语言专家,在咨询公司任职。有几个涉案聋人在没有任何手语翻译协助的情况下被捕,遭到审讯,送进了监狱。亚特是手语专家,今年负责处理这几桩案件。
  这可是你的房子,露丝差点脱口而出,但终于压下火气,尽量像亚特一样,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你开会的空挡不能从办公室打个电话吗?”
  “那样的话我还得给你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能在家等管子工上门。”
  “我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家。那些工人你也知道,他们说是一点钟到,结果总是要到五点钟才露面。我在家工作并不等于我就没有正式工作。我今天真的很忙。首先,我得......”她开始一件一件细数她今天要处理的工作。
  亚特耸耸肩膀,长叹一口气。“你为什么要把每件事都搞得那么复杂呢?我无非是想如果可能的话,如果你有时间——哎,算了。”他转身走开了。
  “好吧,好吧,我来处理这事。不过要是你开会结束的早,你能回家来吗?”
  “没问题。”亚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多谢你。要不是我今天实在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不会求你帮忙。”他又吻她一下。“爱你。”
  她没有答话,待他走了以后,她抓起外衣和钥匙,看到两个孩子站在过道头上,一脸不耐烦地瞪着她看。她动动大脚趾,提醒自己:第十二件事,热水。
  露丝启动引擎,踩了踩刹车,检查过没有问题才上路。开车送多丽和菲雅去滑冰场的路上,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第九件事可能会是什么。她把字母表顺着默念一遍,看有没有哪个字母能唤起她的记忆。但还是一无所获。昨天晚上她好不容易睡着以后,到底梦到了什么?卧室的窗户,海湾里一个黑影。窗帘,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梦到窗帘是透明的,而她却赤身裸体。在梦里,她抬头朝外看,见到附近公寓里的邻居在咧嘴笑她。他们看到了她最私密的时刻,她身体最私密的部分。随即收音机里开始传出嗡——嗡——的巨响。“这是美国广播系统灾难应急警报测试。”然后又出现了一个声音,是她妈妈:“不,不,这不是测试,是真的出事了!”再后来,海湾里的黑影升了起来,变成了大海啸。
  海啸象征着热水管破裂,这么说来,第九件事也许就是联系管道工。谜团就算是解开了。可是透明的窗帘又象征着什么呢?那意味着什么?忧虑又一次浮上心头。
  露丝和亚特认识快十年了。当时她跟温迪一起上晚间的瑜珈课,在课上认识了亚特。那是她多年以来第一次尝试健身运动。露丝生来苗条,不需要减肥,因而没想过要参加健身俱乐部。“一年一千块呢,”她惊叹道,“就为了跳到个机器上,像轮子上的小松鼠一样跑个不停?”她跟温迪说,生活压力就是最好的锻炼方式。“全身肌肉紧绷,持续十二小时,放松,数到五,再绷紧。”可是温迪不同,她高中的时候是体操健将,毕业以来体重却已经增加了三十五磅,因此她急着想恢复从前的窈窕身段。“起码做个免费的体能测试吧,”她说,“又不是非入会不可。”
  体能测试的过程中,露丝比温迪多做了几个仰卧起坐,不由心中窃喜,温迪则大声炫耀自己比露丝多做了几个俯卧撑。露丝身体的脂肪比例占到百分之二十四,算是相当健康,而温迪则是百分之三十七。“托我中国祖先的福,他们世代务农,吃的又不好,所以天生胖不起来。”露丝好心地安慰温迪。但是露丝在柔韧性测试这一项上得分是“极差”。“天哪,”温迪惊叹说。“根据这张表格上的标准,你只比僵尸略强一点。”
  “看哪,他们有瑜珈课,”后来,她们在查看健身房的课程表时,温迪说。“我听人家说瑜珈会改变你的人生。再说他们还有晚间课呢。”她轻轻推了露丝一下,“说不定还可以帮你快点忘记保罗。”
  她们来上课的第一天晚上,在更衣室丽听到两个女人在谈话。“我旁边那个男的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来上午夜瑜珈课,他说,你知道的,就是裸体瑜珈。”
  “裸体?真是变态!......他长得有那么好看吗?”
  “长得还行。不过你能想象二十个人都光着屁股作倒立吗?”等那两个女人出了更衣室,露丝转身对温迪说,“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去上裸体瑜珈课呢?”
  “我啊,”温迪说。“别用那种眼光看我,大惊小怪小姐。起码上这种课绝不会无聊。”
  “跟一群陌生人赤裸相见?”
  “不是陌生人,里面有我的会计师,我的牙医,还有我老板。你以为会是谁?”
  瑜珈教室里挤了三十名学员,大多数是女人,大家各据一方,偶尔有人进来时,各自挪动一下垫子,腾出个位置给新来的人。有个男人把垫子铺在露丝旁边,露丝怕他是个居心不良的变态,特地不拿正眼看他。她环顾四周,见大多数的女学员脚趾甲都修剪得非常整齐,涂着漂亮的指甲油。露丝一双宽脚板,光秃秃的脚趾头就像童谣里唱的小猪脚。就连她旁边那个男人脚都比她的漂亮,他的脚细致光滑,脚趾细长,保养得很好。这时她突然惊觉——这人没准就是个变态狂,她怎么会赞赏一个变态狂的脚?
  开始上课后,大家先是诵读一段像是邪教咒语的东西,然后就摆出各种姿势,好象在朝拜什么异教的神明。大家齐声颂念“Urdhv Muka Svanasana! Adho Muka Svanasana!”似乎除了露丝和温迪两个,别人都很熟悉每个步骤。露丝就像小朋友玩“跟我学”游戏一样跟着做各种动作。每隔一会儿,那个身体柔若无骨的女瑜珈老师就溜达到露丝身边,不经意的帮露丝这里那里的弯一下,压一下,或者抬一下什么的。露丝心想,我大概看起来活像在受酷刑折磨,再不然就像我妈妈当年在中国见过的那些无骨怪胎,当众扭曲身体娱乐大家,借此乞讨。不一会儿她已经满头大汗,并且把旁边那个男人观察了个仔细,万一需要的话,她可以跟警察详细描述他的样子。“裸体瑜珈强奸犯身高大约五英尺十一英寸,体重约一百六十磅。头发为黑色,眼睛很大,棕色,浓眉,留落腮胡和唇髭,修剪整齐。手指甲非常干净整洁。”
  而且他身体柔软得简直不可思议。他能把脚踝绕到脖子上,还能保持很好的平衡,动作优美就像芭蕾舞明星巴里什尼科夫。相形之下,她自己简直像个在做妇科检查的女人,还是个穷女人。她身穿一件旧T恤衫,褪色的紧身裤,一边的膝盖部位还破了个洞。不过好在她一看就不像那些一心想出来钓个如意郎君的女人。那些女人都身穿名牌运动服,脸上化着很细致的妆容。
  随后她注意到了那个男人手上的戒指,他右手上戴了个手工打做的金戒指,左手上什么都没戴。当然不是每个已婚男子都戴着婚戒,但是至少在旧金山来说,右手上戴结婚戒指绝对能证明他是个同性恋。这么一想,她立刻清楚了:整洁的胡须,保持良好的身材,还有他优雅的动作,无不说明他的同性恋身份。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于是她观察着那男人朝前弯身,伸手抓住自己的脚底板,随即用前额去碰自己的膝盖。异性恋的男人可不会有这番本领。露丝弯下身,手只能垂到小腿中间。
  课程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倒立。新人都靠到墙边上,而那些争强好胜的高手则立刻原地立了起来,活像正午阳光下的向日葵。墙边上没有多余位置了,因此露丝只是坐在自己垫子上。过了一会,她听见那个留胡子的男人说,“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帮你抓住脚踝,直到你能自己维持平衡,保持倒立为止。”
  “谢谢你,不过我还是算了。我怕一倒立我会突发脑溢血。”
  他笑了。“你总是生活得这么危险吗?”
  “没错。这样生活更刺激。”
  “但是倒立是瑜珈最重要的姿势之一。身体倒立能让你的生活变个样。能让你开心。”
  “真的吗?”
  “你瞧,你已经开始笑了。”
  “听你的,”她说着,把脑袋戳到一张叠起来的毯子上。“举我起来吧。”
  不出一星期,温迪就放弃了瑜珈,去买了一套健身器械,自己在家做运动。那器械看上去就像是黄包车上装了两只桨。但露丝继续坚持每星期上三次瑜珈课。她终于找到了一种真正能让自己放松的锻炼方式。她尤其喜欢那种集中精神专注呼吸,把一切心事抛诸脑后的状态。而且她也喜欢亚特,就是那个留胡子的男人。他友善风趣,不久后,他们开始课后去街角的咖啡馆,坐下来聊天。
  一天晚上,两人喝着低咖啡因的卡布契诺,亚特告诉露丝说,自己在纽约长大,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拿的语言学博士学位。“你能讲几门外语?”露丝问道。
  “我说不来好几门外语,”他说。“我认识的那些语言学家大多也都不行。我在伯克利真正主修的是美国手语。我现在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院的聋人中心工作。”
  “那你岂不是个沉默专家?”露丝开玩笑说。
  “我算不上什么专家。但是我喜欢一切形式的语言——声音,文字,面部表情,手势,肢体语言及其韵律。人们不需言语,也可以表情达意。词句言语一直令我着迷,它们的力量真是太巨大了。”
  “那么你最喜欢的词语是什么?”
  “呣,这问题问的好。”他默不作声,抚摩着自己的胡须,陷入沉思。
  露丝一下子觉得很兴奋,心想他一定在绞尽脑汁要找个极是晦涩难懂的大词,玩填字游戏的时候,只有查牛津英语大词典才能拿得准的那种词。
  “蒸汽,”他终于开口。
  “蒸汽?”露丝马上联想到了寒冷的雾气,飘渺的烟雾,以及自杀的鬼魂。换了她就绝不会选这么个词。
  “所有的感官都能觉察到蒸汽的存在,”他解释说。“蒸汽可以有形有色,但绝不能成为实体。你能感受到它,但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它可冷可热。有些蒸汽气味难闻,有些闻起来很美妙。有些很危险,还有些安全无害。它们汽化的时候亮度也不同,比如水银蒸发的时候就比钠的蒸汽要明亮。你鼻子一吸气,蒸汽就进入你的身体,充满你的肺叶。还有这个词本身的发音也很有意思,嘴唇微张,透过唇齿吐出‘蒸汽——伊——’的声音,发音一开始很响亮,然后余音袅袅,慢慢消失,这个词的发音跟意义简直是完美搭配。”
  “的确如此,”露丝赞同道。她也试着像他那样发音,“蒸汽——伊——”尽量体会余音在舌间萦绕的感觉。
  “别忘了还有气压,”亚特接着说。“摄氏一百度是水和蒸汽的平衡点。”露丝边听边点头,希望自己看他的眼光能显得聪明专注,能领会他的意思。可她觉得自己像个没念过多少书的笨蛋。“这一刻你面前摆的是水,”亚特一边说,一边做出水流的手势。“但是在热气的压力下,水就会变成蒸汽。”他的手指缓缓上升,表示蒸汽上扬。
  露丝拼命点头表示赞同。水跟水蒸汽两者的关系,她差不多能明白。她妈妈总说水火相交产生水汽,而水汽看似无害,却可以一下子把人烫的皮开肉绽。“就像阴阳交汇?”她大胆提出自己的看法。
  “大自然的二元性,完全正确。”
  露丝耸了耸肩膀。她觉得自己纯粹是不懂装懂。
  “那么你呢?”他说。“你最喜欢的字眼是什么?”
  她显出一副傻相。“噢,天哪,太多了。让我想想。‘休假’,‘中大奖’,还有‘免费’‘打折’,‘大减价’。你知道的,女人都喜欢这些字眼。”
  亚特听了大笑,露丝也觉得很开心。“说真的,”亚特说。“到底你最喜欢的是哪个词?”
  说真的?她飞快地浏览一遍脑海中浮上的词语:和平,爱情,幸福。这些陈词滥调会让亚特怎么想她呢?他会认为她缺乏这些东西?或者觉得她缺乏想象力?她想说“拟声学”(onomatopoeia),她五年级的时候拼对了这个词,得了个拼写奖。但是“拟声学”这个词只是一堆音节组合起来,跟它所代表的那些简单声响毫不相干。喀嚓。砰。乓。
  “我还没有什么喜欢的字眼呢,”她终于承认。“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一直靠文字吃饭,所以只想到它们的实用性。”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以前曾经做过公司内部沟通的工作,后来开始当自由撰稿人,几年前我开始跟别人合作写书,主要是励志和自我完善方面的书籍,就是那种教人如何活得更健康,性生活更和谐,活得更自在之类的书。”
  “你是个书本大夫。”
  露丝很喜欢他这么说。书本大夫。在此之前,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的人,都不曾这么称呼她的职业。大多数人管她叫“鬼写手”(ghost writer)——她非常不喜欢这个称谓。她母亲以为这称呼是说她能给鬼魂写信沟通。“是啊,”她对亚特说,“我想你可以说我是个书本大夫。但我更倾向于把自己看成一个译者,帮助人们把脑子里有的东西转化成书本上的文字。有些作者需要多一些的帮助,有些则不用。”
  “你有没有想过要自己写书?”
  她犹豫了一下。她当然想过。她想写一本像简·奥斯丁作品那种风格的书,描写上流社会的人情风尚,跟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几年前,她曾经梦想通过小说创作来逃离自己的生活。她可以在小说中重新塑造全新的生活,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虚构的世界里,她可以改变一切,她本人,她的母亲,她的过去。但是改变一切的念头又让她感到害怕,就仿佛她这么想象一番,就等于是在谴责和否定自己现在的生活。随心所欲地写作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痴心妄想。
  “我想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自己写书,”她回答说。“可我想我更擅长的是转述别人的思想。”
  “你喜欢这种工作吗?工作让你感到满足吗?”
  “是的。我很满意现在的工作。我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
  “你真幸运。”
  “是啊,”她承认。“我的确很幸运。”
  跟亚特讨论这些问题让露丝觉得很高兴。她跟温迪在一起的时候,谈的多半是些让人烦心的事情,难得说到点开心的事。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大倒苦水:社会对女性越来越不公平了,不讲礼貌的人,妈妈们情绪不佳,诸如此类的事,而她跟亚特的谈话却令他们对于自己和对方都有了新的发现。他想知道她的灵感和动力何来,她如何区分心愿与目标,信念与动机。
  “区别?”她问道。
  “你做有些事是为了自己,”他回答说。“有些事是为了别人而做的。也许这两者是统一的。”
  通过这样的对话,她立刻认识到自己能成为一个自由编辑,一个书本大夫,是件多么幸运的事。这种新发现让她觉得很振奋。
  大约在他们认识三个星期以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开始谈到些私人的话题。“说句实话,我喜欢一个人生活,”她听到自己这么说。多年来她已经说服自己,一个人生活也不错。
  “如果碰到理想的伴侣呢?”
  “我们可以保留各自的住所,待在自己家里,这样两人都能保持最理想的形象。也用不着为了谁的阴毛阻塞下水管这种蠢事争执不休。”
  亚特笑出声来。“天哪!跟你同居的人真的抱怨过这种事吗?”
  露丝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发出此等怨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我们对清洁的要求截然不同,”她回答说。“感谢上帝我们俩没有结婚。”说这话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终于是真心这么认为,而不是为了掩饰心中忧伤而故意这么说的。
  “就是说你们原本打算结婚来着?”
  她从来没有从头至尾地向任何人讲过她跟辛保罗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讲不出,就算对温迪也不行。她曾跟温迪讲过许多保罗的可恶之处,讲到自己真想跟他分手算了。当她跟温迪说他们俩真的分手了的时候,温迪兴高采烈地说,“你终于做到了,太好了!”跟亚特则不同,或许是因为他跟露丝的过去毫无关联,所以露丝比较容易跟他谈到往事。他是露丝做瑜珈的伙伴,只是她生活的周边人物。他不了解她过去的梦想和忧虑。跟他在一起,露丝可以不带感情地坦然说起自己的过去。
  “我们的确考虑过结婚的事,”她说。“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四年之久,怎么能没考虑过结婚呢?可你知道吗?时间一长,激情冷却了,差异却凸显出来。有一天他跟我说曾经报名申请调到纽约去工作,现在申请得到了批准。”露丝心中不禁想起自己当时如何吃惊,又如何跟保罗抱怨,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当然,我差不多在哪工作都一样,”她说,当时,她一方面很恼火,另一方面又对搬到曼哈顿去住的想法感到很兴奋,“可是这样一来生活就完全变了,何况还得把我母亲抛在脑后,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城市里重新安家。为什么你要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呢?”她这么说只是口头上发发牢骚而已,不料保罗却显得有些尴尬,沉默以对。
  “我没有要求跟他去,他也没要我跟他走,”她避开亚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是和平分手。两个人都认为日子还是得往下过,只不过是各过各的罢了。他很有风度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他不够成熟,而我更有责任心。”她冲亚特无可奈何地一笑,仿佛这话用在她头上,最是荒谬可笑不过。“最糟糕的是,他对分手表现得那么大方——仿佛他跟我分手是对不起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结果去年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分析我们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自身有什么问题。我反复地思考我们两人每一次的争吵。我总是说他粗心大意,他却说我小题大做,无事生非。我说他不懂未雨绸缪,他说我死板教条,不知变通,容不得半点率性存在。我觉得他自私,他说我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倘或他没有对我所做的一切感恩戴德,我又会自怜自伤,可怜自己白费心思。也许我们两人都没错。正是因为这些,我们俩才不合适对方。”
  亚特摸摸她的手,说。“可我觉得他失去了一个非常好的女人。”
  听了这话,露丝一阵难为情,又很感激他这么说。
  “你的确是个好女人。你人很实在,又风趣,又聪明,又有热情。”
  “还有责任心。”
  “有责任心怎么了?我希望多些有责任心的人才好。还有,你知道吗?你有一点特别可爱,你不怕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噢,是吗。”
  “我是说真的。”
  “嗯,你人真好。下次我请你喝咖啡。”她笑起来,并且把手轻轻盖在他的手上。“说说你的生活吧。你的感情经历,爱情生活中最可怕的灾难。你现在的伴侣是谁?”
  “我现在没有伴儿。我一半的时间一个人生活,另外一半时间忙着给两个女儿收拾玩具,做果冻三明治。”
  这倒是教人吃惊。“你领养的孩子?”
  他显出一脸惊讶。“是我自己的孩子。当然,是我跟前妻生的。”
  前妻?算上他露丝就总共认识三个结过婚的同性恋了。“那你是结婚以后多久出柜的?”
  “出柜?①”他神情十分怪异。“等等,你以为我是同性恋?”
  露丝马上知道自己一直都弄错了。“当然不是!”她尽量想给自己打圆场。“我是说你从纽约出来是什么时候。”
  亚特捧腹大笑。“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同性恋?”
  露丝闹了个大红脸。瞧她都说了些什么啊!“是因为你的戒指,”她指着亚特手上的指环,坦白说。“我认识的同性恋伴侣,大都把戒指戴在这个手上。”
  他摘下戒指,迎着灯光左右转动它。“我最要好的朋友帮我打的这枚结婚戒指,”亚特严肃地说。“他叫欧内斯托,非常不同凡响的一个人。他是个诗人,靠开豪华礼车为生,打造金饰是他的业余爱好。看到这些锯齿状的纹路了吗?他说这是为了提醒我,生活中到处都会碰到各种挫折,应该记取的是挫折之外的种种,比如爱情,友谊,还有希望。我和米莉安离婚以后,我就不再戴这枚戒指了。后来欧内斯托生脑瘤去世了。我决定重新戴上这枚戒指,提醒自己要记得他和他说过的话。他是我的好朋友——但不是情人。”
  他把戒指推到露丝面前,让她看个仔细。露丝拿起戒指,戒指比她想象中要重一些。她把戒指举到眼睛前面,透过那圆圈看着亚特。他是那么的温柔,那么宽容。露丝心头一阵收紧,感到既有些痛楚,又想大叫大笑。她怎么能不爱上他呢?
  在医院的候诊室里,露丝发现除了一个谢顶的白种男子,其他人都是亚洲人。黑板上写着医生的姓:方,汪,王,汤,秦,潘,郭,顾。前台接待小姐和护士们看上去也像是中国人。
  露丝想到,六十年代的时候,大家都反对为不同种族设立各种服务设施,认为那是一种种族隔离的做法。但是现在大家却要求设立这样的服务设施,认为这是尊重不同民族文化的表现。况且旧金山的人口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亚洲人,因此专门针对中国客户的医疗设施也不失为一种市场策略。那个谢顶男人在四处张望,仿佛想夺路而逃,离开这个陌生的环境。会不会是因为他姓扬,被分不清种族的电脑系统错当成了中国人,给安排到这家医院就医?他是不是也曾接到过讲中文的销售人员打来电话,向他推销打香港、台湾的专用长途电话服务?露丝深知被当成局外人那种尴尬感受,她从小就经常遭人排挤。打小搬过八次家的经历使她非常清楚地体会到那种格格不入的感受。
  “菲雅该上六年级了吧?”茹灵突然问她。
  “你说的是多丽,”露丝回答。多丽因为多动症,注意力难以集中而留了一级,如今正在接受个别辅导。
  “怎么会是多丽呢?”
  “菲雅是大的,她该上十年级了。多丽十三岁了,该上七年级了。”
  “我分得清她们俩!”茹灵有点恼了。她一个一个扳下指头来数:“多丽,菲雅,老大是福福,十七岁了。”露丝曾经开玩笑说福福是自己的女儿,茹灵一直想要个外孙,露丝就拿自己养的一只生来脾气暴躁的小野猫福福给妈妈充数。“福福怎么样了?”茹灵又问。
  难道她没告诉妈妈说福福已经死掉了吗?她肯定是说过了。不然就是亚特说过。大家都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后有好几个星期露丝都很沉郁,缓不过来。
  “福福死了,”她提醒妈妈。
  “哎呀!”茹灵脸色大变。“怎么会呢?出了什么事?”
  “我告诉过你——”
  “你没说过!”
  “哦……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她跳到篱笆外面去。一只狗追她。她想爬回来,但是动作不够快。”
  “你家怎么会有狗的?”
  “是邻居家的狗。”
  “那你干吗让邻居家的狗跑到你家院子里去?你看看!哎呀,好端端的就死了!”
  茹灵讲话的声音太大,候诊室里那些看书的,织毛线的,甚至那个谢顶男人,都抬头看她。露丝又被妈妈勾起了伤心事。小猫福福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她一出生露丝就把她从温迪家的车库里抱了回来,她那么小,就像个小毛毛球。兽医最后给她安乐死的时候,也是露丝把她抱在怀里。一想到这些露丝就心痛得难以自制,她可不想当着满候诊室一屋子陌生人的面哭出声来。
  幸好这时候接待小姐叫到“杨茹灵”的名字。露丝匆忙帮妈妈收拾钱包,外衣等,见那个谢顶男人快速起身,快步朝一个中国老太太迎过去。“嗨,妈妈,”露丝听见他说。“检查结果怎么样?我们回家去吧?”老太太板着脸,递给他一张处方笺。这人想必是她女婿,露丝心里琢磨。亚特会肯送她妈妈去看医生吗?她疑心不会。万一是紧急情况呢,比如心脏病发作,或者中风?
  护士上前来,跟茹灵讲粤语,而茹灵却用普通话作答,最终两人还是决定用带口音的英语交流。茹灵遵照护士的命令,默默地接受例行检查。先量体重,八十五磅,再测血压,高压一百,低压七十。然后抽血,卷起袖子,手握拳。茹灵毫不畏缩地照做了,当年正是她教露丝打针的时候要勇敢,眼睛直视针头,坚持不哭。之后进了检查室里,茹灵脱掉贴身的棉布小衣,单穿一条印花底裤,直挺挺地站着,露丝移开了视线。
  茹灵换上一次性的纸袍,爬到检查台上,两只脚垂在下面晃啊晃的。她看起来就像个脆弱的孩子。露丝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医生一进门,母女两人都立刻挺身坐直。茹灵一直对医生非常尊重。
  “杨太太!”医生愉快地招呼她。“我是许大夫。”他看了一眼露丝。
  “我是她女儿。早些时候我给您办公室打过电话的。”
  他心领神会地点头。许医生比露丝年轻些,看起来很顺眼。他先是用粤语向茹灵提问,茹灵只是做出一副听懂的样子,最后露丝忍不住了,解释说“她讲普通话,不讲粤语。”
  医生看着茹灵,说。“国语?”
  茹灵点点头,许医生抱歉地耸耸肩。“我国语讲得很糟糕。您英语怎么样?”
  “很好。我没问题。”
  检查结束的时候,许医生面带微笑地宣布说,“太太,您身体非常棒。心肺功能都不错。血压不高不低正好。尤其是对您这么大的年纪来说。差点忘了,您是哪年出生的来着?”他扫了一眼手中的表格,又抬头看着茹灵。“可以告诉我吗?”
  “哪年?”茹灵眼睛往上翻,仿佛答案就写在天花板上。“这可不好说。”
  “我现在要知道真实年份,”医生开玩笑说。“可不是你跟朋友说的年份。”
  “真实年份是1916年,”茹灵说。
  露丝忍不住插话。“她意思是说——”她刚想说应该是1921年,可医生却举手示意她不要说。他又看了一眼医疗表格,随后对茹灵说,“这么说来您有——多大年纪了?”
  “这个月就满八十二了!”她回答。
  露丝咬着嘴唇,眼睛盯着医生。
  “八十二。”医生把这个抄录下来。“那么跟我说说,您是生在哪儿的?中国对吗?哪个城市?”
  “哎,这也很难讲,”茹灵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算不上什么城市,倒像是个小地方,有好多别名。我家乡距离通往北京的大桥有四十六公里。”
  “啊,北京,”医生说。“几年前我旅游的时候去过。我跟太太一起去看过紫禁城。”
  茹灵来了点兴致。“过去的时候,这个禁止,那个禁止,都不能看。如今人人都掏钱去看这些个禁止的东西。你说这个禁止,那个禁止,就是多要钱呗。”
  露丝差一点忍不住要发作。许医生一定会觉得妈妈是在胡言乱语。她的确对母亲的状况感觉担忧,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担忧变成现实。她的担忧本该是杞人忧天,无事生非才对,一向都是这样的嘛。
  “你也是在北京上学的吗?”许医生接着问。
  茹灵点头。“还有我的保姆也教给我好多东西。画画,识字,写字——”
  “很好。你可不可以帮我道算术题?从一百倒着往回数数,每次减七。”
  茹灵呆住了。
  “从一百开始数。”
  “一百!”茹灵信心十足地说。可是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医生耐心地等着,最后又说,“现在减去七。”
  茹灵犹豫了一下。“九十二,不对,九十三。九十三!”
  这不公平,露丝很想大声说。她得先把数字变成中文来计算,记住答案,然后再把答案翻译成英语。露丝心里开始飞快地计算。她真希望能用心电感应把答案传给妈妈。八十六!七十九!
  “八十……八十……”茹灵又卡壳了。
  “别着急,杨太太。”
  “八十,”最后,她说。“然后是八十七。”
  “好的。”许医生面不改色地说。“现在我要你倒数过去五个总统的名字。”
  露丝不禁想抗议了:这个连我也说不上来!
  茹灵眉头紧锁,开始沉思。“克林顿,”停了一下之后她说。“过去五年还是克林顿。”妈妈连问题都没听明白!她当然听不明白。一向都是露丝来告诉她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换个角度把人家的话复述给她听。她会告诉妈妈说“倒数”意思就是“先说这一届总统是谁,然后说前面一届,然后再往前又是谁”。如果许医生用流利的普通话问这个问题,那答案肯定难不倒茹灵。“这个总统,那个总统,”妈妈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毫无分别,都是些大骗子。大选以前说不加税,选上以后还是要多收税。之前说不要犯罪,之后犯罪率更高了。老也不肯削减救济金。我来到这个国家,我没有救济金。这怎么算公平呢?根本不公平。(救济金)只会把人养懒,不肯好好工作!”
  接下来医生又问了许多可笑的问题。
  “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星期一。”茹灵永远也分不清问几号和星期几有什么不同。
  “五个月前的今天又是几号?”
  “还是星期一。”可你真要是动脑筋考虑一下,她回答的一点都不错。
  “你有几个外孙?”
  “我还没有外孙呢。她还没结婚呢。”医生竟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
  茹灵就像是电视竞猜节目上的大输家。杨茹灵得分:负五百分。接下来是竞猜节目的最后一轮……
  “令爱今年几岁了?”
  茹灵犹豫了一下。“四十岁,也许四十一。”在妈妈看来,女儿永远比真实年龄要年轻些。
  “她是哪年出生的?”
  “跟我一样,是属龙的。”她看看露丝,期待她的认可。可妈妈明明是属鸡的。
  “哪个月份呢?”许医生又问。
  “哪个月份?”茹灵问露丝。露丝无助地耸耸肩。“她不知道。”
  “今年是哪年?”
  “一九九八年!”她抬头看着医生,仿佛医生是个笨蛋,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露丝松了口气,妈妈总算答对了一个问题。
  “杨太太,可不可以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跟令爱到外面去安排一下您下次检查的时间?”
  “当然,当然。我哪儿都不去。”
  许医生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谢谢你回答我这么多问题。我猜你一定觉得像是在法庭上做证吧。”
  “就像O.J.辛普森①。”
  许医生笑了。“我猜人人都看了电视上转播的审判录象。”
  茹灵摇头。“哦,不,不光是看电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他杀了他太太还有那个朋友,拿眼镜给她的那个。我全都看到了。”
  露丝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得厉害。“你是看了电视上模拟案情的记录片,”她抢在许医生前面说。“电视上重新呈现事情发生的经过,就好像看真实发生的事情一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茹灵摆手不承认。“可能你看的是记录片。我可是看到了真事。”她边说边做示范。“他就像这样一把抓住她,从这里切她的脖子——切得很深,到处都是血。太可怕了。”
  “就是说你那天在洛杉矶?”许医生问。
  茹灵点点头。
  露丝试图跟妈妈讲道理。“我记得你压根没去过洛杉矶。”
  “我怎么去的,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在现场。是真的!我跟踪他,哎呀,他真是狡猾,那个辛普森,躲在树丛里。后来我还去了他家。眼看着他脱下手套,藏到花园里,又回到屋子里去换衣服——”茹灵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当然他换衣服的时候我没看,转开了。后来他跑去飞机场,差点晚了,赶忙跳上飞机。我全都看见了。”
  “这些你都看到了却没告诉任何人?”
  “我吓坏了!”
  “亲眼看到一场谋杀,肯定是够吓人的,”许医生说。
  茹灵勇敢地点点头。
  “谢谢你跟我们讲了这段经历。现在请你在这儿等一小会儿,我跟令爱到另外一个房间去,预约您下次的检查。”
  “放心去吧。”
  露丝跟随医生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医生立刻问她,“你观察到她像这样思维混乱有多长时间了?”
  露丝叹气道:“最近半年以来比较明显,也许还要早一点。但是今天比往常还要糟糕。除了最后提到辛普森案这件事,一般她还算好,不像这样怪异,或者记不清事情。更多情况下是因为她英语讲得不太好,搞不清楚状况,这可能您也注意到了。话又说回来,她讲到辛普森案的事情——这可能又是因为语言的问题。她从来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觉得她讲得很清楚,她认为自己当时真是在现场,”许医生温和地说。
  露丝转头不敢正视医生。
  “你曾经跟护士提到她出过一次车祸。当时伤到头部了吗?”
  “她头部撞到方向盘。”露丝突然希望这就是问题的转机,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她个性有明显改变吗?她是否变得沮丧,更爱争辩?”
  露丝试图猜想医生的意图,不知自己若是肯定答复会有什么后果。“妈妈一直很爱与人争辩,向来如此。她脾气很坏。据我所知她一向都非常抑郁。她丈夫,也就是我父亲,四十四年前死于车祸。肇事者逃跑了。这件事令她多年难以释怀。也许她的抑郁情况加重了,但我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注意不到。至于她思维混乱,我在想是否是因为车祸引起的脑震荡所造成的,再或者是她有点轻微中风的缘故。”露丝试图想说个准确的医学术语来描述妈妈的状况。“你知道,就是TIA(暂时性大脑缺血)。”
  “目前看来我觉得不像这么回事。她的行动和反射能力都不错。血压也很正常。我们还想再给她做几项测试,也是为了搞清楚,排除糖尿病或者贫血等等其他可能性。
  “这些病也会引起这种情况吗?”
  “会的,同样老年性痴呆或者其他原因的痴呆症也会造成这种状况。”
  露丝感到仿佛被人一拳击中要害。妈妈的情况还不至于糟至如此吧。医生说到的这些都是非常可怕的不治之症。感谢上帝她还没跟医生说到她早先准备好要讲的事情:妈妈反 复跟弗兰馨讨要房租的事,订杂志抽奖那张一千万美圆支票的事,还有她忘记福福已经死去的事情。“就是说很可能是抑郁症,”露丝说。
  “我们目前还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那么,如果真是抑郁症的话,你得跟她说那些抗抑郁的药物是人参或者别的什么中药。”
  许医生笑了。“我们这里的老年病人经常对西药非常排斥。一旦他们感觉好一点了,立刻就为了省钱停止用药。”他递给露丝一张表格。“把这个交到转角那边电脑房,给罗兰。我们约个时间让你妈妈见见心理科和神经科的专家,一个月后再回这里来见我。”
  “就是中秋节前后。”
  许医生抬起头。“是吗?我永远也搞不清楚中秋节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只是因为今年我负责主办家宴。”
  那天晚上,露丝一边蒸鲈鱼,一边用随随便便的口吻对亚特说,“我带妈妈去看医生了。她很可能得了抑郁症。”
  亚特回答说,“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们早知道了。”
  晚饭的时候,茹灵坐在露丝旁边。她指着自己面前的那份鲈鱼,用中文说,“太咸了。”随后又说。“跟孩子们说鱼要全吃掉。不可以浪费食物。”
  “菲雅,多丽,你们为什么不吃饭呢?”露丝问道。
  “我吃饱了,”多丽回答。“回家前我们在普利西蒂奥公园里的汉堡王吃了好多薯条。”
  “你应该禁止她们吃这些东西!”茹灵继续用中文责备露丝。“告诉她们下不为例。”
  “孩子们,希望你们不要让垃圾食物败坏了好胃口。”
  “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像间谍那样说中国话,”菲雅说。“这样很不礼貌。”
  茹灵瞪着露丝,露丝瞪着亚特,可亚特却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外婆讲中文,”露丝说,“因为她习惯了。”露丝教她们要用中文叫茹灵“外婆”,这一点至少她们俩做到了,可她们并不觉得这是个敬称,反而以为这只是个外号。
  “她也能讲英语,”多丽说。
  “呸!”茹灵跟露丝发牢骚。“她们爸爸为什么不批评她们?他应该教孩子听你的话。他怎么就不能多关心你一点?难怪他老不肯跟你结婚。根本不尊重你。跟他说呀。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要对你好一点……?”
  露丝真希望自己能回到说不出话的那段时间。她想对妈妈大叫,让她不要抱怨那些自己无力改变的状况。可她又希望自己能替妈妈向两个继女辩护,尤其是现在妈妈健康状况堪忧。茹灵外表看来一直很坚强,但她其实也很脆弱。为什么菲雅和多丽不能理解这一点,表现得更加友好一点?
  露丝想起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也非常讨厌茹灵明知别人不能明白她的私房话,特意当着别人的面讲中文。茹灵会说“看那个女人肥成什么样子”,或者“如意,去问问他能不能便宜一点卖给我们。”如果露丝照做,会感到非常羞愧,可是如果她违背妈妈的命令,露丝回忆起来,那么结果更加不堪设想。
  茹灵用中文向露丝的脑子里灌输种种人生智慧,警告她远离意外,疾病以及死亡的危险。
  “不要跟她玩。好多细菌,”露丝六岁的一天,茹灵指着街对面的一个女孩子对她说。那女孩名叫特丽莎,缺了两颗门牙,一边膝盖上有块疤,裙子上好多脏手印。“我看到她从人行道上捡糖果吃。你看看她的鼻子,喷得到处都是病菌。”
  但是露丝喜欢特丽莎。她爱笑,而且衣服口袋里总是装着自己拾到的各种宝贝:锡箔球,碎石子,采下来的花等等。露丝刚刚又转进一所新学校,特丽莎是唯一一个肯跟她玩的孩子。她们两个都不大讨大家喜欢。
  “你听到我说了没有?”茹灵说。
  “听到了。”露丝回答。
  第二天,露丝在校园里玩。妈妈就在校园的另外一侧,照看着别的小孩。露丝爬到滑梯上,急着想要沿着银色的滑梯,一直滑到下面凉快的黑沙堆里。之前妈妈没看见的时候,她已经跟特丽莎两个人滑过好多遍了。
  但是妈妈熟悉的声音突然响彻操场,又高又尖:“不要!如意,不要!你要干什么?你想摔成两半吗?”
  露丝站在滑梯顶上,心中非常羞愧,几乎忘了行动。茹灵负责照看学前班小朋友的活动安全,可是露丝已经上一年级了呀!别的一年级小孩在下面大笑。“那是你妈吗?”他们大声嚷嚷。“她叽里咕噜地那是说什么呀?”
  “她不是我妈妈!”露丝也冲他们嚷。“我不认识她!”妈妈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尽管她远在操场另外一边,可她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清。她脑后好像生着一双魔眼。
  露丝暴怒地想,你不能阻挡我。她沿着滑梯直冲下去,手臂伸直,头冲下——只有最勇敢、最调皮的男孩子才敢用这种姿势溜滑梯——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直冲到沙堆里。结果她先是脸狠狠撞到地面,冲击力很强,她把嘴唇都咬破了,撞到鼻子,眼镜腿摔断,手臂也碰伤了。她静静地倒在地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满眼尽是红色的闪电。
  “露丝死掉了!”一个男孩大声叫。女孩子们开始尖声大叫。
  露丝想说我没死呢,可是感觉就像是说梦话,嘴唇仿佛不听使唤了。也许她真是死掉了?难道死亡就是这样子?鼻子里直冒血,脑袋和胳膊生疼,身体好像特别沉重,动唤不得,有点像笨重的大象在水里那样,这就是死亡吗?很快,她就感觉到妈妈熟悉的双手抚摩着自己的头颈。妈妈一边把她抱起来,嘴里还一边温柔地嘟囔着,“哎呀,你怎么这么傻呢?你看看你。”
  鲜血从露丝的鼻子里流出来,滴到她白色上衣的前襟上,把装饰着宽花边的领子都染红了。她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妈妈腿上,睁眼看着特丽莎,还有其他小孩的脸。她看到他们的惊恐神色,可也不乏敬畏之情。要是她能动,她一定要展颜微笑。他们终于注意到我这个新转进来的小女生了。然后她又看到了妈妈的脸,妈妈的眼泪沿着脸颊潸然而下,像湿湿的亲吻一样落在自己脸上。妈妈并没有生气,她忧心憧憧,满怀爱意。露丝惊讶之余,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后来,露丝被送进医护室,躺在小床上。鼻血用纱布止住了,咬破的嘴唇也清理干净,手臂抬高,下面垫着冰袋。
  “她的胳膊可能骨折了,”护士对茹灵说。“神经也可能受损。你看她肿得那么厉害,却一声不吭,也不叫疼。”
  “她是好孩子,从来不抱怨的。”
  “你得带她去医院。明白吗?去看大夫。”
  “好的,好的,去看大夫。”
  茹灵带她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师说,“看看她多勇敢!哭都没哭。”两个很受欢迎的女生对着露丝钦佩地笑笑,还冲她招手,特丽莎也在人群里,露丝悄悄对她露出会心一笑。
  在乘车去医院的路上,露丝注意到妈妈安静地出奇。她眼睛一直看着露丝,露丝等着挨骂,等着妈妈说:我早跟你说大滑梯危险,为什么不听话?你差一点就把脑袋摔成个烂西瓜!这下可好,我又得加班干活,给你付医药费。露丝一直等着,可是妈妈只是过一会问她疼不疼。每次露丝都摇摇头。
  在医院里,医生给露丝的手臂做检查时,茹灵心疼得直吸气,还叫:“哎呀!轻一点,轻一点,轻一点。她伤得很重的。”最后,上了石膏以后,茹灵骄傲地说,“老师,小孩,大家都很佩服。露缇不哭不叫,一声不吭。”
  回到家以后,那股兴奋劲儿过去了,露丝开始感到手臂和脑袋钻心得疼。她尽量忍着不哭,茹灵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尽量让她躺得舒服。“我给你煮点粥喝好不好?吃点东西你就能好得快。辣萝卜要不要?我去做晚饭,你先吃点辣萝卜好不好?”
  露丝越是不说话,妈妈就越努力地要猜测她到底想要什么。露丝躺在沙发上,听到茹灵给高灵姨妈打电话。
  “她差点一命呜呼!真是吓死我了!我一点没夸张。她差一点就丢了这条小命,上了黄泉路……我简直想敲掉自己几颗牙齿,替这孩子疼一会……不,没有,露丝一滴泪都没掉。她八成是遗传了她外婆那股韧劲。现在她肯吃一点东西了。她说不出话来。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把自己舌头给咬掉了,现在看来她多半是给吓的。你要来看她?好啊,没问题,可得嘱咐你家孩子们当心点。我可不想她胳膊再给碰下来。”
  高灵姨妈一家人带着礼物来看露丝,高灵给了露丝一瓶淡香水,艾德蒙叔叔给她一个新牙刷,还有配套的塑料口杯。表弟妹两个给了她彩色图画书,粉笔,还有一只玩具狗。茹灵把电视机推到离沙发最近的地方,因为露丝没有眼镜看电视很费劲。
  “疼吗?”小表妹莎丽问露丝。
  尽管胳膊很疼,露丝还是耸耸肩,表示这没什么。
  “哇,天哪,真希望我也能打上石膏,”比利说。他跟露丝同岁。“爸爸,也给我打上石膏行吗?”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高灵姨妈教训他。
  比利乱转电视频道,艾德蒙叔叔板着脸,命他转回露丝刚在看的节目。比利一向受宠,露丝从没见过艾德蒙叔叔对自己孩子这么严厉。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莎丽问露丝。“你嘴巴也摔坏了吗?”
  “对啊,”比利说。“你是摔傻了还是怎么的?”
  “比利,不许乱说话,”高灵姨妈说。“她正休息呢。她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露丝也不知道姨妈这话有没有道理。她想开口,小小声地说话,小到谁也听不到她。可若是她一开口,眼前这些好事可能立刻就全不见了。大家都会觉得她没事了,一切回到原样。妈妈又要开始骂她不小心,还不听话。
  摔下来以后的两天里,露丝一直无法自由行动,吃喝,穿衣,洗澡都得妈妈帮她。茹灵不停地命令露丝“张开嘴。再吃点。把胳膊放这里。头尽量别动,我来给你梳头发。”露丝感到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妈妈的小宝贝娃娃,倍受关爱,从不挨骂。这种感觉真不错。
  露丝重新回去上学的第一天,见教室前面挂着一条很大的字幅,上面写着“露丝,欢迎回来!”他们的老师桑迪加小姐宣布说,班上的每个同学都尽了一份力做这个条幅。她还带领全班同学为露丝的勇敢鼓掌。露丝羞涩地笑了。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骄傲,这么快乐。她真希望自己老早以前就把手臂摔断了。
  吃午饭的时候,女生们抢着假装给露丝承上各种首饰玩意,轮流扮演她的侍女。她们还邀请露丝来到沙箱边上树底下一块有石头包围的地方,那是她们所谓的“秘密城堡”。只有最受大家欢迎的女生才可以扮演城堡里的公主。如今那些公主们轮流在露丝的石膏上画画。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问,“你胳膊还没接起来吗?”露丝点点头,然后另一个女生大声说,“我们给她拿神奇药水来吧?”公主们立刻四散跑开,寻找各种瓶子盖,碎玻璃,苜蓿草,当作神奇药水献给露丝。
  放学的时候,露丝的妈妈到教室里去接她回家。桑迪加小姐把茹灵叫到一边,露丝只好假装自己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今天是露丝第一天回来上学,大概有点累,这很正常,可是她非常安静,一整天一句话也没说,哼都没哼一声,这让我觉得有点担心。”
  “她从来不叫疼。”茹灵说。
  “这可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们就得注意了。”
  “没问题,”茹灵保证说。“她没问题。”
  “你得鼓励她开口说话,杨太太。我不希望情况越来越严重。”
  “没问题的!”妈妈再三地说。
  “让她说‘汉堡包’,然后才给她吃汉堡包。她得开口说‘饼干’才给她饼干吃。”
  当天晚上,茹灵一字一句地遵从老师的建议,破天荒给露丝做了汉堡包。茹灵自己从来不吃牛肉。牛肉让她联想到布满伤疤的肉体,她觉得牛肉叫人恶心。可是现在,为了女儿的缘故,她做了一份简单的汉堡包端到露丝面前,露丝见妈妈居然开天辟地头一遭做了顿美国晚饭,心中暗自兴奋。
  “汉堡包?你说‘汉堡包’,然后就能吃了。”
  露丝很想说话,可又怕一开口这神奇的魔咒就失效了。只要吐出一个字,眼前这些好东西就全都会消失不见。她摇摇头。茹灵不停地鼓励她张口,直到汉堡包都凉了,上面的油脂凝固成了很难看的一圈白色固体。最后,茹灵把汉堡包放到冰箱里,给露丝一碗热乎乎的米粥,还说甭管怎么说米粥比汉堡包对身体更好些。
  吃过饭以后,茹灵收拾干净餐桌,开始工作。她把笔墨纸砚都铺开来。大笔一挥,笔画流畅自如,写出中文大广告:“关门大吉!清仓甩卖!最后低价!”然后她把写好的广告纸放到一边去晾干,再重新裁开一页纸。
  露丝本来在看电视,突然发觉母亲在注视着自己。“你为什么不学习?”茹灵问。为了让露丝“比别人快一步”,茹灵从露丝上幼儿园就已经开始教她读书识字了。
  露丝举起上了石膏的右手断臂。
  “过来坐下,”妈妈用中文说。
  露丝慢慢站起身。哎,妈妈终归还是恢复原样了。
  “握住笔,”茹灵把一支毛笔塞到露丝左手上。“来写你的名字。”一开始露丝拿笔很笨拙,字母R几乎认不出来,h中间那一弯好像失控的自行车一样逸出了轨道,都快写到纸外面去了。露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笔要放直,”妈妈教她。“不要倾斜。下笔要轻,就像这样。”
  再往后写的有点进步,可是几个字母就占满了一大张纸。
  “再试试看写小一点。”可是露丝写的字母就好像墨水里浸过的苍蝇在纸上打滚留的印迹,乌糟糟不成样子。到该上床睡觉的时分,露丝已经用了近二十张纸,正面反面全都写满了字。显然露丝练字卓有成效,可这次练得也够奢侈的。茹灵一向节俭,她把露丝写过的纸张敛在一起,放在家中角落里。露丝知道妈妈以后还会用这些字纸来练书法,擦地板,或是垫锅子。
  第二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茹灵把一个大茶盘摆在露丝面前,茶盘底上平平的铺满一层从学校操场上带回家的湿沙子。“喏,给你,”茹灵说,“你用这个练字。”说着,她左手拿着一根筷子,在这个小型沙盘上写了“学习”二字。写完以后,她把筷子掉个头放平,将沙子抹抹平。露丝照着她的样子做,发现这样写起字来既容易,又好玩。用筷子在沙上写字不需要像握毛笔那样讲究技巧,下笔也可以重些,笔画稳得住。她写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比利表弟圣诞节得的礼物是一块即写即擦的小黑板,这么写起字来跟在黑板上写一样好玩。
  茹灵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的冷牛肉饼。“明天你想吃什么?”
  露丝仍然用筷子写道:“汉堡包。”
  茹灵笑了。“哈!这样你就能答话了!”
  第二天,茹灵把茶盘带到学校,从露丝摔断手那个沙坑里取了沙子装满。桑迪加小姐同意露丝用这种方式回答问题。做数学习题的时候,露丝举手,然后在沙盘上划了个“7”,所有的孩子都从座位上跳下来看。课间休息的时候,露丝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听着其他孩子围在自己身边唧唧喳喳。“让我来试试!”“我来!我来!她说让我来!”“你得用左手,要不不算数!”“露丝,你教教汤米。他太笨了,根本不会用。”他们又把筷子还给露丝,露丝轻松迅速地在沙盘上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你胳膊疼吗?有一点。我碰碰你的石膏行吗?可以。里奇爱贝西吗?是的。我生日能得到一辆新脚踏车吗?能。
  他们把露丝当作海伦·凯勒一样来对待,仿佛她也是个百折不挠的天才,突破病痛障碍,表现出超凡才智。跟海伦·凯勒一样,她所要做的,无非就是得更加努力,也许正是勤奋才使她显得才智过人,这种努力也为她赢得了别人的钦佩。甚至在家里,妈妈也会征求她的意见。“你以为如何?”好像就因为露丝把答案写在沙子上,她的回答就一定准,她就无所不知了。
  “你觉得今天晚上我做的豆腐好不好吃?”一天晚上,茹灵问道。
  露丝写道:“太咸。”她以前从来没有批评过妈妈做的饭菜,不过妈妈自己也常常批评自己做的菜太咸。
  “我也觉得太咸。”妈妈回答。
  这太神气了!不用多久,妈妈就开始就各种问题请教女儿的意见了。
  “我们现在去买菜还是等一会再去?”等一会。
  “股票行情怎么样?我买股票的话,你觉得我运气能好吗?”好。
  “你喜欢我这件衣服吗?”不,难看。露丝从没发觉,文字竟有这么巨大的力量。
  妈妈皱了皱眉头,然后用中文低声说,“你爸爸非常喜欢这件旧裙子,所以我怎么也不能把它扔掉。”她眼睛都湿润了,叹了口气,又用英文说:“你觉得爸爸他会想我吗?”
  露丝马上写道“会的”。妈妈笑了。然后露丝突然想出了个主意。她一直想要一只小狗。现在不要,更待何时啊。于是她在沙子上写道:“小狗”。
  妈妈突然倒吸一口气。她盯着这两个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这下糟了,露丝心想,这个愿望恐怕是满足不了了。不料妈妈竟呜咽起来,用中文呼唤着,“小狗儿,小狗儿”。她又突然跳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宝姨,”茹灵叫道。“您回来了。我是您的小狗儿呀。您肯原谅我了?”
  露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茹灵抽泣不已。“宝姨啊,宝姨!真希望你没死啊!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回到过去,改变定数,我就是死也不愿意离开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受苦啊……”
  哎,糟糕,露丝明白怎么回事了。妈妈有时会说起这个宝姨,她的鬼魂就飘荡在空中,她生前不守规矩,死后被打到阴间。 所有的坏人死后都要落进这个无底深渊,谁也找不到他们,他们注定要在阴间游荡,长头发湿淋淋的垂到脚下,浑身都是血。
  “求求你了,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妈妈接着说。“快显灵吧。我一直想跟您说说,我后悔啊,悔死了,就是不知道您听到了没有。您听得见吗?您几时到美国来的?”
  露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还是想回去接着谈谈吃的穿的那些个话题。
  母亲把筷子塞到露丝手里。“拿着,闭上眼睛,把脸朝着天,对宝姨说话。等着她答话,然后把她的话写下来。快点,闭上眼睛。”
  露丝使劲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长头发一直垂到脚跟。
  然后露丝听到妈妈很恭敬地用中文说:“宝姨啊,您临终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些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您死了以后,我想去找回您的遗体。”
  露丝不由睁开了眼睛。她想像中那个长头发的女鬼一直在转圈子。
  “我下到山谷里,到处得找啊找。唉,我难过得要疯掉了。要是我当初能找回您的遗体,一定把您的尸骨带回到山洞里去,好好地安葬。”
  露丝感到有东西碰到自己肩膀,不由吓了一跳。“问问她我说的话她都明白不明白,”茹灵下令。“问她我是不是该转运了?她的诅咒结束了吗?我们是不是平安了?把她的答案写下来。”
  什么诅咒?露丝瞪着面前的沙盘,将信将疑地以为那死去女人的脸会浮现在一滩血泊之中。妈妈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回答“是”是说诅咒结束了呢?还是说还在继续呢?她把筷子指在沙上,却不知该写什么。她划了一横,下面又划一道,然后再划两条线组成一个方型。
  “口!”妈妈对着那个方型图案叫道。“那是个‘口’字!”她眼睛盯着露丝。“你根本不认识汉字,却能写出‘口’字来!你觉得宝姨在牵引着你的手没有?是什么感觉?快告诉我!”
  露丝摇摇头。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想叫却又不敢叫。她不应该出声的啊。
  “宝姨啊,谢谢您教我女儿。我很惭愧她只会说英语。让您这么跟她交流想必叫您很为难。可现在我知道了,我的话您都听得到。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把您的尸骨带回周口店的猴嘴洞去。我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的承诺。一旦我能回到中国,我马上就去履行诺言。谢谢您提醒我。”
  露丝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一个方型就能代表这么多意思?难道屋子里真的有鬼不成?到底有什么在操纵着筷子和自己的手?不然为什么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可能很长时间里我还是回不去中国,”茹灵接着说,“还是求您原谅我。求您知道,自打您离开我以后,我是天天受罪,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我求您了,若是诅咒还不算完,求您要了我的命去吧,只要您放过我女儿就行。我知道她最近的事故就是个警告。”
  露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这么说来那个满头血的女人是想要她的命!原来那天在操场上,她真是差点没命。她当时觉得自己就要一命呜呼了,敢情全是真的。
  茹灵捡起筷子,还想往露丝手里塞。但露丝握紧了拳头,又把沙盘推到一边。妈妈把沙盘推回到她眼前,嘴里还不停地嘟囔:“您能找到我真是教我太高兴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跟您对话了。您每天都能引导我。每天都能教导我日子该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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