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没有可能,”他说,“伊拉克这个国家局势很稳定,社会治安情况很
好。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安全。”
“一点儿不错。这一大套话显然是她编造出来的。所以我才问你,她过去是
否得过神经错乱的毛病。她肯定是个神经质的女孩子。这种女孩子会说,教堂的
副牧师爱上了她们,不然就会说,医生强奸了她们。她会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
的。”
“噢,我想她会平静下来的,”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乐观地说,“现在她
在哪儿?”
“我要她先洗一洗,打扮打扮。”说到这里,他犹豫了起来,“她什么行李
也没有。”
“是吗?这可倒真是个难题。你看,她不会要我把睡衣借给她吧?我只带了
两身睡衣,其中一身已经破得很厉害了。”
“她得尽可能想法对付着,等咱们的卡车下周去巴格达再说。我真不明白,
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呆在野外,究竟在那儿干什么?”
“现在的女孩子都有些令人奇怪,”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含含糊糊地说,
“什么地方都去。你若是想把工作搞下去,就会觉得她们碍手碍脚。你觉得这个
地方够偏僻的了,不会有什么客人来。可是,在你最不需要他们的时候,汽车
呀,参观的呀,就都来了。那时候你就会大吃一惊的,哎哟,工人们都下工了。
一定是该吃午饭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维多利亚正在提心吊胆地等着。她发现,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与她想像的
迥然不同。他矮矮胖胖,头顶半秃,眼睛炯炯有神。这时,他一边朝维多利亚走
过来,一边远远地伸出了双手,这真出乎她意料之外。
“噢,噢,维尼西亚——我是说维多利亚,”他说,“我可真没想到啊。我
本来记得你下个月才能到。不过,你来了我很高兴。艾莫森最近怎么样?气喘病
不太厉害吧?”
维多利亚本来有些失魂落魄,这时连忙使自己镇定下来,小心翼翼地回答
说,艾莫森的气喘病还不算严重。
“艾莫森老是愿意把脖子围起来,”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说,“这是个大
错误。我早就对他说过了。呆在大学里不出门的那些学究们,总是过于关心自己
的身体了。不去想它——这才是保持健康的好办法。噢,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安顿
下来——我妻子下个星期就到——也可能是再下个星期——你知道,她最近有些
不大舒服。我一定得把她那封信找着。理查德对我说,你的行李丢了。那你怎么
办呢?下个星期才会派卡车去巴格达呢!”
“我看我能对付到下个星期,”维多利亚说,“事实上,我也只好对付到那
个时候了。”
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跟理查德没有多少东西借给你。牙刷倒是有富余的,仓库里有一打——
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有脱脂棉,还有——让我想想——还有爽身粉——另外,还
有短袜和手绢。我想,别的东西就没有了。”
“这就蛮好了。”维多利亚一边高兴地笑着,一边说道。
“看起来,咱们发掘的这个地方不像是古代的墓葬,”波恩斯福特·琼斯博
士提醒她说,“有几堵墙挺完整的——远处的沟里有许多陶器碎片。或许也会挖
到几块腿骨。不管怎么着,会让你整天忙个不停的。我忘了问你,你会拍照吗?”
“会点儿。”维多利亚小心翼翼地说。由于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提到了她
过去的确搞过的事情,她心中感到宽慰。
“太好了,太好了。你能冲洗胶卷吗?我还是老办法——用盘子冲洗。暗室
也太简陋。你们年轻人都习惯使用新设备,往往对简陋的设备感到不耐烦。”
“不会的。”维多利亚说。
维多利亚到考察队的仓库里挑选了一把牙刷、一管牙膏、一块海绵,又拿了
些爽身粉。
她努力思索着,企图弄清楚自己目前的确切身份,但仍然觉得摸不着头脑。
显而易见,人们错把她当做维尼西亚了。那个女孩子要到这儿来参加发掘工作,
而且还是个人类学家。维多利亚连人类学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若是附近有本
字典,一定要查一查。那个女孩子大概至少还要过一个星期才来。还有一个星
期,很好——在她到达之前,或者是在汽车去巴格达之前,自己便是维尼西亚·
塞维里,而且,在这种困难处境中,一定要尽可能保持情绪饱满。看来,波恩斯
福特·琼斯博士是既高高兴兴,又糊里糊涂,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但是对理
查德·贝克尔却很不放心。她很不喜欢理查德用那种苦于思索的眼神看着自己,
而且觉得,如果自己不小心谨慎,贝克尔很快就会看穿自己的假面具。十分幸运
的是,她曾在伦敦的考古研究所当过很短一段时间的打字秘书。因此,在考古学
方面知道一点儿只言片语,而现在可能会有用了。但是,她必须十分小心,一点
儿差错都不能出。维多利亚想道,幸运的是男人们都藐视女人,因而,即使她露
出什么差错,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至多不过是给他们一个证据,证明女人们
是多么可笑,多么昏昏庸庸。她感到自己特别需要这段时间,这简直像是判了死
刑之后得到一段缓刑期一般。因为,从橄榄枝协会的角度来说,她突然失踪这件
事情会使他们张皇失措。她已经从监狱里逃了出来,以后发生的事情很难追踪查
询。理查德的汽车没有经过曼达里,所以,谁也不会猜到,她现在会在阿斯瓦德
土丘这里。他们是想像不到的。在他们看来,维多利亚似乎已经化作飞烟了。他
们或许会认为,维多利亚已经死了,认为她走进沙漠,迷失了方向,最后,精疲
力竭,呜呼哀哉了。
好吧,让他们这样想去吧。当然十分遗憾的是,爱德华也会这样想!很好,
爱德华只好这样受着。但是无论如何,他这份罪不会受太长时间了。在他因为要
自己跟凯瑟琳交朋友而苦恼伤心的时候——自己就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起死
回生——只不过不是原来那个浅黑色头发的维多利亚,而是一个金发女郎了。
想到这里,她又考虑起来,为什么他们(不论他们是什么人)要把她的头发
染了。维多利亚想道,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不过,不论她怎么思索,也想不
出究竟是什么原因。而且,她的头发很快就会长长一点儿,那时,根部露出黑
色,一定会使人感到奇怪。一个染着白金色金发的女郎,既没有敷香粉,也没有
涂口红!还有哪个女孩子会像自己这样,处于如此不幸的境地?维多利亚想道,
这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还活着吗?而且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该高高兴兴的
——无论如何还有一个星期可以高兴呢!到考古考察队来看看他们干些什么,是
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只要她情绪饱满,把戏做好,不露出马脚,就会万事如
意。
她发现,自己扮演这个角色并不容易。谈起人名、出版物、建筑物的样式、
以及陶器的种类时,都得小心翼翼地应付。幸运的是,人们总是喜欢别人一声不
响,认真地听自己讲话。在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和理查德讲话时,她是再认真
不过了。于是,她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听着,听着,不怎么费力地学会了不少考古
学术语。
而每当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时,就偷偷摸摸地拼命看书。考察队驻地有一大
批考古学方面的书籍和杂志。她很快就学到了这门学科的一些只言片语。她感到
这里的生活十分令人入迷,这的确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每天清晨,有人给她送来
茶点,然后,她就爬上发掘场。她有时帮理查德照像,有时把陶器收集到一起,
贴上标签,有时站在旁边看着人们干活,十分赞赏他们的技术和细致的动作;有
时看着小孩子们跑来跑去,提着篮子把土倒在土堆上,欣赏着他们的歌声和笑
声。她掌握了历史时期的划分,在挖掘工作中,她认得出不同年代的遗物,对前
一期的挖掘工作她也都熟悉了。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挖出墓葬来。她被人们当做
一个人类学家,人们期待她进行工作。可是她读的那些书籍和杂志,都没有涉及
这门学科。“如果真的挖出骨头或是墓葬来,”维多利亚自言自语地说,“我就
得生一场大病,重感冒一下,是严重的胆病发作——然后就马上卧床不起。”
但是,一直没有挖出墓葬来,倒是慢慢地挖出来一座宫殿的墙壁。维多利亚
对挖掘工作着了迷,而且,这儿也没有机会要她来表示自己是否有才能,或是表
示有无特殊技能。
理查德·贝克尔有时还是用怀疑的目光瞧着她,而且她感觉到,虽然他没有
说什么,目光中却含着挑剔的意味。但是,他情绪上倒是很高兴,态度上也很友
好,而且对她的热情表现感到愉快。
“你从英国到这儿来,对你来说,一切都是很新鲜的,”有一天理查德说
道,“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搞发掘工作的时候是多么激动。”
“那是什么时候?”
“时间很久了。那是十五年——不,是十八年前的事儿了。”
“你对伊拉克一定很了解喽?”
“噢,我不光是在伊拉克搞发掘,还有叙利亚——还有波斯。”
“你的阿拉伯语讲得很好,是吧?你如果穿上阿拉伯服装,能装扮成一个阿
拉伯人吗?”
他摇了摇头。
“噢,不行——那还差得多。我怀疑是否有哪个英国人曾经装扮成阿拉伯人
而不受怀疑——不论装扮多长时间都不行。”
“劳伦斯(英国著名演员。——译者注)行吗?”
“依我看,他根本不行。一个英国人装扮成当地人而确实看不出差别来,据
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是在本地出生的,他父亲担任过驻喀什加的领事,
也担任过驻其他偏僻地方的领事。他从小就会讲各种古怪的地区方言,而且我相
信,他以后也没有忘记。”
“他后来怎么样了?”
“毕业以后再没见面。我们是在一起上学的。大家都叫他行者,因为他能一
动不动地打坐入定。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工作——虽然我可以猜个八九不离
十。”
“你毕业以后再没见着他吗?”
“说也奇怪,几天以前就那么凑巧碰上了他——是在巴士拉碰见的。这件事
儿太奇怪了。”
“你是说很奇怪吗?”
“是的。我开始没认出他来。他打扮成一个阿拉伯人,裹着头巾,身穿长条
纹布袍,外罩一件旧军衣。他戴着一串阿拉伯人有时戴着的琥珀珠子,用手指头
像一般阿拉伯人那样拨弄着珠子——不过,你知道,他实际上是在用军队里的密
码发送讯号,是用摩尔斯电码。他在对我发报。”“
“他说什么了?”
“先是我的名字——噢,是我的绰号——还有他的绰号,然后是随时准备行
动的信号,因为可能发生危险。”
“那么,后来发生什么危险了吗?”
“果然发生了。他站起来往门外走的时候,一个很安详、很不显眼、看起来
像个做生意的旅游者拔出一支左轮手枪来。我朝他胳臂上打了一拳,卡米凯尔就
逃走了。”
“卡米凯尔?”
他一听到维多利亚的口气,立刻把头转了过来。
“这是他的真名字。你为什么——你认识他吗?”
维多利亚点了点头。
“是的,”她说,“他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是在巴格达,在蒂欧旅馆。”她很快补充说,“这件事情已经被隐瞒了下
来,没人知道。”
理查德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是那么回事儿。但是,你——”他看了看维多利亚,“你怎么
知道的?”
“我被卷进去了——完全是个十分偶然的机会卷进去的。”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维多利亚看了一会儿。
维多利亚突然问道:
“你上学的时候绰号是叫魔鬼吗?”
理查德有些吃惊。
“魔鬼?不是叫魔鬼。他们叫我猫头鹰——因为我总戴着闪闪发光的眼镜。”
“在巴士拉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叫魔鬼的?”
理查德摇了摇头。
“魔鬼,黎明女神之子——死去的神仙。”
他接着补充说,“不然,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一根老式的涂蜡火柴。如果我没
记错的话,这种火柴的优点是,在风里也不会熄灭。”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端详着维多利亚,而维多利亚则心不在焉地双眉紧
锁。
“我希望你能把在巴士拉发生的事儿,”她马上说,“一五一十地对我说
说。”
“我都告诉你了。”
“你没有都告诉我。我是说,那件事儿发生的时候,你是在什么地方?”
“噢,我明白了。那是在领事馆的休息室里。我在等着会见柯雷顿领事。”
“休息室里还有什么人?有那个做生意的旅游者,还有卡米凯尔。还有什么
人?”
“还有好几个人,有个又瘦又黑的法国人,也可能是个叙利亚人,还有个老
头子——我估计是个波斯人。”
“那个做生意的旅游者一掏出左轮手枪来,你就架住了他的胳臂,然后卡米
凯尔就跑出去了——可是,他怎么走的?”
“起初,他朝领事的办公室走过去。办公室在一条通道的另一头,那边有个
花园——”
她打断了理查德的话。
“我知道。我在领事馆住了一两天。事实上,我到的时候,你刚刚离开领事
馆。”
“是吗?”他又仔细地端详起维多利亚来——不过,维多亚利一点儿也没意
识到。她正在回想着领事馆中那条长长的通道,不过,门是在另一头——向着葱
绿的树木和阳光。
“噢,我刚才说,卡米凯尔先是朝那边走。然后,他突然转过身来,飞跑出
门,到街上去了。从那以后,再没见着他。”
“那个做生意的旅游者后来怎么样了?”
理查德耸了耸肩膀。
“我记得,他当时胡编了一套谎话,说什么有人头一天晚上袭击了他,抢走
了他的钱,他把领事馆那个阿拉伯人当成了那个强盗。以后的事儿我就不知道
了,因为我随后就乘飞机到科威特去了。”
“那时候,住在领事馆里的有什么人?”
“有个叫克罗斯毕的——是石油公司的。没有别人了。哎,我想起来了。我
记得还有一个从巴格达来的人,不过我没见着他,记不清叫什么名字了。”
“克罗斯毕,”维多利亚想道。她记起了克罗斯毕上尉,想起了他那胖胖的
五短身材,以及说话时断断续续的那种神态。他是个十分普通的人,为人很正
派,不耍手腕。而且,卡米凯尔到达蒂欧旅馆的那天晚上,克罗斯毕已经到了巴
格达。是不是因为卡米凯尔看见克罗斯毕站在通道的那头,在阳光下露出侧影,
于是放弃了去总领事办公室的念头,而突然转身逃到了街上呢?
她思索着这个问题,陷入了沉思。当她抬起头来,发现理查德·贝克尔正在
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里有点发虚。
“你为什么想要了解这件事儿?”他问道。
“我不过是感兴趣而已。”
“还有别的问题吗?”
维多亚利问道:
“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个叫拉法格的?”
“没有——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也不知道。”
她又开始思考起克罗斯毕来了。克罗斯毕?魔鬼?
魔鬼是否就是克罗斯毕呢?
当天晚上,维多利亚对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和理查德道过晚安,上床休息
之后,理查德对博士说道:
“我是否可以看看艾莫森写来的那封信?我想看看,关于这个女孩子,他是
怎么说的。”
“当然可以,亲爱的,当然可以。我就放在身边什么地方。我记得还在信封
背面作了点笔记呢,他对维罗尼卡的评价很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她
对工作非常感兴趣。我觉得这个女孩子挺可爱的——十分可爱。行李丢了,她也
没哭哭啼啼的,挺有胆量。处在她的地位,大多数女孩子都会坚持要求第二天就
乘车去巴格达买一套新行装了。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有点冒险精神,顺便问你一
句,她到底是怎么把行李弄丢了的?”
“她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过去,绑架走了,然后关在一个当地人的家里。”
理查德冷淡地说。
“哎呀,是的,你告诉过我,我想起来了。根本没有这种可能。这叫我想起
了——哎,叫我想起什么来着?——啊!对了,当然是想起了伊丽莎白·坎宁。
你还会记得,她失踪了两个星期又露了面,编了一个根本不可能是事实的故事。
她说的那些事儿互相矛盾,十分有意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编了一大套
吉卜赛人的事儿。而且她的长相并不好看,看起来其中不会牵涉到什么男人。而
我们这位小维多利亚——维罗尼卡——我总是叫不准她的名字——她可是长得品
貌出众。她这回事儿很可能会牵涉到一个男人。”
“她若是没染头发,会更好看一些的。”理查德冷冰冰地说道。
“她染了头发?一点不错。这方面你还真懂行。”
“艾莫森的信,先生——”
“当然——当然——我不记得放在什么地方了。你愿意在哪儿找就在哪儿找
找——我正急着要找这封信呢,因为我在背面作了点笔记,还在上边给一串念珠
画了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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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他们来到巴格达—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下午,一辆汽车的声音隐约传入人们的耳鼓。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
十分不耐烦地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便看到,那辆汽车正弯来弯去地穿过沙
漠,向土丘开来。
“参观的,”他满怀敌意地说,“而且是在最不适当的时候来的。东北角上
那个油漆的玫瑰花形的构造,正在用醋酸纤维素进行处理,我得去照管那儿的工
作。这些人准是从巴格达来的几个白痴,整天没完没了地说这道那的,而且还想
要我们带他们到处看看。”
“维多利亚干这件事最合适了,”理查德说,“你听见了吗,维多利亚?你
去带他们转一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可能把什么都说错了,”维多利亚说,“我的确很没有经验。”
“我觉得你干得挺不错的,”理查德高高兴兴地说,“早晨你说到凸透型平
砖的时候,那段话可能是德郎格兹那本书里的原话。”
维多利亚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红晕,并下定决心,以后若再表露自己很有学
问时,要更加谨慎从事。有的时候,理查德那怀疑的眼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
对她看上一眼,便会使她感到很不自在。
“我会尽可能做好的。”她温柔地说道。
“我们把杂事都推给你了。”理查德说。
维多利亚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最近五天来,她做的工作的确令她感到相当吃惊。给底片显影时,她得用脱
脂棉蘸着水冲洗,使用一个十分简陋的昏暗灯笼,里面那支蜡烛总是在关键的时
刻熄灭。暗室里的那张桌子是个包装箱,工作时,她得蜷缩着身子,不然就得跪
在那儿——这间暗室本身,恰如理查德所说的那样,是这个中世纪著名的东方古
国的现代模特儿。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向她保证说,过些日子,条件就会好得
多了——不过目前,每个便士都得节省下来,以便给工人支付工钱,搞出成果
来。
一篮一篮的陶器碎片,起初既使她感到吃惊,又觉得好笑(尽管她一直非常
小心,没有流露出来)。全是一大堆粗糙器皿的碎片——这究竟有什么用?
后来在工作中,她发现了陶制器皿碎片能拼起来,可以把它们粘在一起并安
放在盛着细沙的箱子里。这时她就开始对这些东西感起兴趣来了。她学着辨认器
皿的形状和式样。而且最后,她能够思考判断,三千多年以前人们是如何使用这
些器皿,又是为什么使用这些器皿的。在这片很小的地方,挖出了几所十分简陋
的私人住宅。维多利亚头脑中便呈现出一幅画面:当年,这些住宅就是这样坐落
在这里,人们居住在里面,住宅里有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和财产,他们从事着自己
的工作,生活中包含着希望,也有恐惧与担心。既然维多利亚十分富有想像力,
在头脑中构思出这样一幅画面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有一天,在一堵墙壁中发
现一个土罐,内盛六个金耳环,她完全被这一发现迷住了,理查德一边笑着,一
边说道,这很可能是给女儿准备的嫁妆。
发掘出来的东西,有盛着粮食的盘子,有为置办嫁妆而准备的金耳环,有骨
针,有手推小磨的磨盘和臼钵,还有小塑像和护身符。这些东西反映出一群普普
通通的下层人物的日常生活,反映出他们的忧虑和希望。
“我觉得这些东西令人十分着迷,”维多利亚对理查德说道,“我本来认
为,考古学无非是研究皇帝的坟墓和宫殿的。”
“无非是研究巴比伦时代的国王,”她补充道,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
“现在我非常喜欢这些东西,因为这都是普通人的东西——像我一样的普通人。
我如果丢掉什么东西的时候,在圣安东尼商店就能买到。有一次,我买到一个瓷
做的猪,太幸运了,还有一个特别漂亮的杂色的大碗,里边是蓝色,外面是白
色,很像我做蛋糕时用的碗。我那个碗打破了,又买了个新的,可是跟原来那个
大不一样。我能理解为什么古代的人们要把最喜爱的碗和盘子,用沥青仔细地粘
起来。事实上,古代和现代的生活没有什么差别,你说对不对?”
她一边看着来参观的人们沿着土丘的一边向上走来,一边思考着这些事情。
理查德走上前去迎接他们,维多利亚随后跟着。
来参观的是两个法国人,对考古学很感兴趣,正在叙利亚和伊拉克旅游。经
过一番寒暄之后,维多利亚带着他们参观发掘现场,鹦鹉学舌似地对他们讲述着
这里的工作的进展情况,如同背书一般。但是,维多利亚毕竟是维多利亚,还是
添油加醋地补充了不少自己的看法。按她自己的说法,这只是为了使她的情况介
绍听起来更加生动感人而已。
她注意到后面那个人脸色很不好看,而且只是勉勉强强地跟着走,没有多少
兴趣。不一会儿,他便说,如果小姐不介意的话,他想回到驻地去休息一下。他
从清晨开始就觉得身体不适——加上由于太阳晒得厉害,觉得比早晨更严重了
些。
然后,他就朝考察队驻地走去。另外那个法国人用十分得体的语调低声解释
说,他的胃病又犯了,真遗憾。当地人把这叫做巴格达腹泻,是吧?今天他根本
不应该出来的。
参观结束了,那个法国人跟维多利亚继续谈着,最后,他们派人去把菲多斯
(生病的那个法国人的名字。——译者注)叫过来。波恩斯福特·琼斯以十分认
真的神态殷勤地建议,请客人们留下用过茶点再走。
那个法国人谢绝了他的好意,并说他们不能等到天黑再走,因为那时他们便
会认不出路来了,理查德马上说这个想法很对。这时,生病的那个法国人来了。
于是,他们登上汽车,全速出发了。
“我估计这是刚刚开个头,”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烦恼地嘟囔着说,“以
后,每天都会有人来参观的。”
他拿起一大片阿拉伯面包,抹上了厚厚的一层杏子酱。
用过茶点以后,理查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要写几封回信,还要另写几封
信,为第二天去巴格达办事做好准备。
他突然皱起了眉头。虽然从外表来看,他不是个特别讲究井井有条的人,可
是,他放置衣物和文件时,总是那个样子,从来不变。现在他发现,所有的抽屉
都被人翻过了。不是仆人们翻动的,这一点他完全有把握。肯定是那个生病的客
人。他找了个借口,回到驻地来,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全部财产从里到外彻底搜查
了一遍。他可以肯定,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失。钱还放在那儿,一点儿没动。那
么,他们到底是要寻找什么呢?——想到这里,他脸色不由得阴沉起来。
他走到古物收藏室去,拉开桌子的抽屉,看了看里面的印鉴和印鉴印在纸上
的样品,然后,脸色十分难看地笑了一笑——什么东西也没有动过。于是,他又
走到客厅去。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正在院子里跟工头聊天,只有维多利亚在里
面,身子蜷作一团,手里拿着本书读着。
理查德开门见山地说,“有人搜查了我的房间。”
维多利亚吃惊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是谁干的?”
“不是你吧?”
“是我?!”维多利亚非常气愤,“当然不是我!我干么要偷看你的东西?”
理查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那一定是他妈的那个法国人——就是装病回来的那个家伙。”
“偷走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理查德说,“一点儿东西也没偷。”
“但是,他究竟为什么——?”
理查德打断了她的话,说道:
“我觉得你可能会知道。”
“我知道?”
“噢,从你说的自己的遭遇来看,好多怪事都发生在你的身上。”
“噢,你是说——不错。”维多利亚感到相当震惊。她慢腾腾地说道,“可
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搜查你的房间。若说有什么牵连,你也没有什么——”
“跟什么没有牵连?”
维多利亚停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很抱歉,”她终于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我刚才没有听你说话。”
理查德没有重复他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在看什么书呢?”
维多利亚偷偷做了个鬼脸。
“你们这儿没有什么轻松点的小说。只有《双城记》,《傲慢与偏见》,
《费洛斯河上的磨坊》。我在看《双城记》呢。”
“以前没有看过吗?”
“没有。以前我总觉得狄更斯的书没有多大意思。”
“这个看法可不怎么样!”
“我倒是发现,这本书挺激动人心的。”
“你看到哪儿了?”理查德从她肩后看过去,并且读出声来,“织毛衣的妇
女开始数一。”
“我觉得她太可怕了。”维多利亚说道。
“你是说德法格太太吗?她是个好人。尽管我一直认为,让一个人织毛衣的
时候,把一大串名字织进去,这件事不太可能,不过,当然啦,我不会织毛衣。”
“噢,我想会可能的,”维多利亚一边说着,一边思索着这件事,“正针,
倒针——然后是花针——有时候织错一针,有时候减几针。是的——能做到的
——当然是假装的,这样。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织毛衣的技术不高,出了些错儿
……”
突然间,两件事情像闪电一般在她头脑中十分清楚地展现出来,如同惊雷在
耳边炸响一般。一件事是个名字——还有一件事,对她来说,仍然记忆犹新,如
在眼前。那个人手中紧握着一条手工织成的破烂不堪的红围巾——她匆匆忙忙地
把红围巾拾起来,扔到一个抽屉里。他那时说了个名字。德法格——不是拉法格
——是德法格,德法格太太。
这时,理查德很有礼貌地对她说话,才使她从沉思中解脱出来。
“你有些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我刚才想起了一件事儿。”
“噢。”理查德非常傲慢地扬了扬眉毛。
维多利亚想道,明天,他们要一起到巴格达去,明天,她的死刑缓刑期就要
结束了。这一个多星期,她很安全,生活很平静,有充分时间来恢复镇静。而
且,这一段时间过得蛮不错——过得十分愉快。可能我是个胆小鬼吧,维多利亚
想道,可能是吧。以前,谈起冒险来,总是兴高采烈的。可是真要冒险的时候,
自己倒并不怎么喜欢了。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自己的时候,自己曾拼命挣扎,接
着便慢慢窒息过去。一想起这些便十分痛恨。后来,被关在那所阿拉伯人的住宅
的楼上,当那个衣衫褴褛的阿拉伯人对自己说“明天”时,自己感到恐惧,而且
是非常恐惧。
可是现在,她又得回到那个环境中去了。因为她受雇于达金先生,从达金先
生那里领取薪金,而要赚得这份薪金,就得表现得十分勇敢!可能还得回到橄榄
枝协会去。一想起赖斯波恩博士那黑黑的眼珠,那锐利的目光,便不由得浑身抖
了一下。他曾经警告过自己……
不过,也可能不必回去了。达金先生可能会说,最好不要回去了——既然他
们都知道了。但是,她一定得回到住处去把东西取出来,因为,她随手塞进衣箱
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那条手工织的红围巾……去巴士拉之前,她把所有的东西
一古脑儿塞到衣箱里去了。一旦把那条红围巾交到达金先生手里,她的职责就算
是尽到了。他可能会像电影里的人物那样对自己说,“哎哟!干得好啊,维多利
亚。”
她抬起头来,发现理查德·贝克尔正在注视着自己。
“顺便问你一句,”他说,“你明天能搞到护照吗?”
“我的护照?”
维多利亚考虑了一下她的处境。在牵涉到与考察队的关系方面,究竟应该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