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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侦探2 奉命谋杀(无妄之灾)

_2 阿加莎·克里斯蒂(英)
“当时是叫做‘毒蛇岬’。”卡尔格瑞说。
“是的,是的。我相信那是最初的名字。啊,对了,也许到头来比她自己挑选的名字——阳岬——更适合。一九四0年她收容了大约十二到十六个孩子,大多是监护人令人不满意或是无法跟他们自己家人一起撤退的孩子。这些孩子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们有个豪华的家。我劝过她,向她指出,经过几年战争之后,孩子将很难从这种奢华的环境中回到他们自己的家中。她不理会我的话。她深爱那些孩子,最后计划从他们之中挑出一些,那些来自特别令人不满意的家庭的孩子,或是孤儿,加入她的家庭。结果便有了五个孩子:玛丽——如今嫁给了菲利普·杜兰特;麦可,在乾口工作;蒂娜,一个混血儿;海斯特;还有当然,杰克。他们把阿吉尔夫妇看作是他们的父母亲长大成人。他们都受到金钱能买到的最好教育。如果环境真有影响的话,他们都应该很有成就。
他们确实拥有每一项优势。杰克却向来都令人不满意。他在学校里偷人家的钱,不得不被带走。他上大学第一年就惹上麻烦。两度差一点就被判刑入狱。他一向脾气难以控制。然而,这一切,你或许已经猜想得到了。两度侵占公款都由阿吉尔夫妇出面摆平。两度花钱让他建立事业。两度事业都垮了。在他死后零用金还是照付出去,真的还是付出去,给他的遗孀。”
“他的遗孀?从没有人告诉过我他结过婚了。”
“哎呀呀,”律师懊恼地拇指搓响一声说。“我不小心,我忘了,当然,你没看过报纸上的报导。我可以说阿吉尔一家人本来没有一个知道他结过婚了。他一被逮捕之后他太太马上非常沮丧地出现在‘阳岬’。阿吉尔先生待她非常好。她是个好年轻人,在乾口的一家舞厅伴舞。我忘了告诉你有关她的事或许是因为她在杰克死后几个星期就改嫁了。她现在的丈夫是个电工,我相信,住在乾口。”
“我得去见见她,”卡尔格瑞说。他接着以谴责的口吻说,“她是第一个我应该去见的人。”
“当然,当然。我会给你住址。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你第一次来找我时我没提起。”
卡尔格瑞默不作声。
“她是这么一个——呃——可以忽略的因素,”律师歉然说。“甚至报纸上也没怎么报导她——她从没去监狱探视过她丈夫——或是对他再有任何兴趣——”
卡尔格瑞原本陷入沉思。现在他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阿吉尔太太被杀的那天晚上屋子里到底有些什么人?”
马歇尔锐利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里奥·阿吉尔,当然,还有最小的女儿海斯特。玛丽·杜兰特和她残疾的丈夫在那里作客。他当时刚刚出院。再来是克斯蒂·林斯楚——你或许见过——她是受过训练的瑞典护士女按摩师,原先是来阿吉尔太太的战时育幼院帮忙的,后来就一直留下来。麦可和蒂娜不在——麦可在乾口当汽车销售员而蒂娜则在红明郡立图书馆工作,住在那里一层公寓里。”
马歇尔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
“还有弗恩小姐,阿吉尔先生的秘书。尸体被发现时她已经离开那幢屋子了。”
“我也见过她,”卡尔格瑞说。“她好像非常——爱慕阿吉尔先生。”
“是——是的。我相信很快可能会宣布订婚消息。”
“啊!”
“他太太死后,他一直非常孤单。”律师微带非难的语气说。
“是的,”卡尔格瑞说。
然后他又说:
“动机呢,马歇尔先生?”
“我亲爱的卡尔格瑞博士,至于这一点我真的无法猜测!”
“我想你能。如同你自己说过的,一些事实是可以确定的。”
“对任何一个都没有金钱上的直接好处。阿吉尔太太已经建立一系列审慎的信托金,一种你知道时下广被采用的方式。这些信托金受益人是所有的孩子。由三个受托人托管,我是其中之一,里奥·阿吉尔是一个,第三个是个美国律师,阿吉尔太太的远房表亲。很大的一笔钱由这三位受托人管理,而且可以调整让最需要的受益人得到好处。”
“阿吉尔先生呢?他太太死掉他在金钱方面有没有得到好处?”
“不太有好处。她大部分的财富,如同我告诉过你的,都变成了信托金。她留给他她剩余的财产,但是数目加起来不大。”
“那么林斯楚小姐呢?”
“阿吉尔太太几年前就事先为林斯楚小姐买下了很可观的退休保险金。”马歇尔暴躁地接着又说,“动机?在我看来毫无动机可言。当然不是财务上的动机。”
“那么感情方面呢?有没有任何特别的——磨擦?”
“这方面,我恐怕无法帮上你的忙。”马歇尔断然说。
“我不是他们家庭生活的观察者。”
“有没有任何人能?”
马歇尔考虑了一阵子。然后他几近于勉强地说:
“你可以去见当地的医生。呃——马克马斯特医生,我想是叫这个名字。他现在退休了,不过还住在那附近。他是战时育幼院的医生。他一定知道同时见过阳岬很多生活状况。
究竟你是否能说服他告诉你任何事情那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不过我想如果他仔细选择的话,他可能帮得上忙,虽然——原谅我这样说——你认为你能完成警方更容易完成却无法完成的任何事情吗?”
“我不知道,”卡尔格瑞说。“或许不能。不过有一点我确实知道。我得试试看。是的,我得试试看。”出品: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专区( )无妄之灾五 警察署长的双眉慢慢地往额头上扬,却徒然无法够到他灰色的发际。他目光投向天花板,然后又下落到办公桌上的文件。
“这真无法形容!”他说。
警署的一位年轻人说:
“是的,长官。”
“乱七八糟,”费尼少校抱怨说。他的手指轻敲桌面。
“胡许在吗?”他问道。
“在,长官,胡许督察长大约五分钟前来了。”
“好,”警察署长说。“叫他进来,好吗?”
胡许督察长是个高大、一脸愁容的男子。他悲哀的模样是那么的深沉,没有人会相信他可能是儿童聚会的灵魂人物,说笑话,从小男孩的耳朵里变出铜板来,逗得他们乐哈哈的。
警察署长说:
“早,胡许,这件案子乱七八糟的。你有什么看法?”
胡许督察长呼吸沉重,坐在对方指点的一张椅子上。
“看来好像我们两年前犯了错,”他说。“这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
警察署长翻动文件。“卡罗瑞——不,卡尔格瑞。什么教授的。心不在焉的家伙,也许吧?像他那种人对时间这一类东西经常含含糊糊的吧?”他的话中或许带有祈求的暗示,但是胡许并没有反应。他说:
“他是个科学家,我知道。”
“这么说你认为我们得接受他所说的?”
“哦,”胡许说,“雷吉奈德爵士好像已经接受了,而且我不认为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法眼的。”这是对主任检察官的赞赏之词。
“是的,”费尼少校有点不情愿地说。“如果主任捡察官相信了,那么我想我们大概只好接下了。这表示重新展开案子调查。你已经照我的要求把相关的资料带来了吧?”
“是的,长官,在这里。”
督察长把各种文件摊在办公桌上。
“全看过了?”警察署长问道。
“是的,长官。我昨晚全看过了。我对这个案子的记忆还相当清晰。毕竟,是不太久以前的事。”
“好吧,说来听听,胡许。有什么进展?”
“回到最开始,长官,”胡许督察长说。“问题是,你知道,当时真的毫无疑点。”
“是的,”警察署长说。“好像是个十分明朗的案子。不要以为我是在责怪你,胡许。我百分之百支持你。”
“当时我们真的没有什么其他可想的,”胡许若有所思地说:“一通电话过来说她被人杀死了。那孩子到那里威胁过她的消息,指纹证据——他的指纹在那把火钳上,还有那些钱。
我们几乎立刻逮住他,而那些钱就在他身上。”
“你当时对他有什么印象?”
胡许思考了一下。“不好,”他说。“太过于自信,太合理了。一来就时间、不在场证明即交代得一清二楚。太过于自信。你知道那种类型。凶手通常都不过于自信。自以为他们那么聪明。以为他们干过的事一定不会出问题,不管对别人会怎么样。他是个坏蛋没错。”
“是的,”费尼同意,“他是个坏蛋。他的一切记录都这样证实。但是你当时是不是马上深信他是凶手?”
督察长考虑一下。“这不是你能确定的事。他是那种类型,我想,经常因杀人断送一生。就像一九三八年的哈蒙。名字下有一长串偷脚踏车、骗钱、向老妇人诈欺的记录。最后他干掉了一个女人,把她腌在酸液里,自鸣得意,开始养成了习惯。我是把杰克·阿吉尔看成那种类型的人之一。”
“但是,”警察署长缓缓说道,“看来我们是错了。”
“是的,”胡许说,“是的,我们错了。而那小子死了。真糟糕。你记得,”他突然生动地接着又说,“他们是坏蛋没错。
他可能不是凶手——事实上他不是凶手,我们现在发现——但是他是个坏蛋。”
“好了,说吧,老兄,”费尼啪的一声说,“谁杀死她的?你说,你昨天晚上已经看过案卷了。某人杀死了她。那女人总不会是自己拿把火钳往自己后脑袋上敲吧。是别人干的。是谁?”
胡许督察长叹了一口气,躺回椅背上。
“我正在怀疑我们是否会知道。”他说。
“有那么难,嘎?”
“是的,因为线索微薄,还有因为证据会非常少而我有点认为从来就没有多少证据可找。”
“重点是凶手是那屋子里的某一个人,某个跟她亲近的人?看不出还可能会是其他什么人,”督察长说。“是那屋子里的某一个人或是她自己开门让他进去的某一个人。阿吉尔夫妇是小心门户的人。窗户上都加防盗闩,前门上加上好几道锁,又有链条。几年前他们遭过一次小偷,让他们对小偷提高了警觉。”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问题是,长官,我们当时并没从别处去找。案子对杰克完全不利。当然,现在可以明白,凶手利用这一点。”
“利用那孩子到过那里,跟她吵了一架,威胁过她的事实?”
“是的。那个人只要走进那个房间,戴上手套捡起杰克丢在那里的火钳,走向正在伏案书写的阿吉尔太太,往她头上一敲就行了。”
费尼少校简单地说了一句:
“为什么?”
胡许督察长缓缓点头。
“是的,长官,这正是我们得查明的。这将是困难之一。
缺乏动机。”
“当时,”警察署长说,“好像也没什么明显的动机可言,可以这么说。就像大多数拥有资产还有相当大财富的其他女人一样,她做了各种法律上容许规避遗产税的安排。信托受益金已经设立了,在她死前就事先为她的孩子们作了安排。他死掉他们也得不到任何进一步的好处。而且她也不是什么令人不愉快的女人,唠唠叨叨,或是威胁利诱,或是小心眼的。
她对他们在金钱方面出手大方。良好的教育,提供资金给他们创业,可观的零用金。深情、仁慈、好心好意。”
“不错,长官,”胡许督察长同意说,“表面上看来没有理由会有任何一个人想除掉她。当然——”他停顿下来。
“什么,胡许?”
“据我所知。阿吉尔先生在考虑再婚。他要娶关妲·弗恩小姐,他多年的秘书。”
“嗯,”费尼少校若有所思地说。“我想这其中大概有个动机在。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的动机。她当了他多年的秘书了,你说。命案发生当时你有没有想到他们之间有什么?”
“这我倒怀疑,长官,”胡许督察长说。“那种事很快就会在村子里传开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行为,如同你可能会说的。没有什么好让阿吉尔太太去发现或大发脾气的。”
“是的,”警察署长说,“不过他可能很想娶关妲·弗恩。”
“她是个吸引人的年轻女人,”胡许督察长说。“不是令人心荡神驰的那种类型,我不这样认为,但却长得好看,规规矩矩地吸引人的女人。”
“或许深爱他多年了,”费尼少校说。“这些女秘书好像向来都会爱上她们的老板。”
“哦,我们在那两个人身上算是找出了一种动机,”胡许说。“再来是帮忙的那个女人,那个瑞典女人。她可能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喜欢阿吉尔太太,可能有一些怠慢或是想象出来的怠慢之处;她感到愤恨的事,她在财务上并没因她死掉而受益,因为阿吉尔太太已经为她买下了可观的退休保险金。她看起来好像是个明理的女人,而且不是那种你能想象会用火钳去敲任何人头的女人!不过这很难说,不是吗?看看丽奇·波登的案子。”
“是的,”警察署长说,“是难说。不可能是外来的人?”
“毫无迹象,”督察长说。“放钱的那个抽屉是被拉出来。
企图让那个房间显得像是小偷去过,但是手法非常外行。刻意安排让人想到是杰克干的。”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警察署长说,“那笔钱。”
“是的,”胡许说。“那非常难以理解。杰克,阿吉尔身上的五英镑券其中有一张确实是当天上午银行付给阿吉尔太太的。钞票背面上写着包特贝瑞太太的名字。他说那些钱是他母亲给他的,但是阿吉尔先生和关妲·弗恩都十分确定阿吉尔太太在差十五分七点时进书房,告诉他们有关杰克要钱而且明确的说她拒绝给他任何钱。”
“有可能,当然,”警察署长指出,“根据我们现在知道的,阿吉尔和那个叫弗恩的女孩是在说谎。”
“是有可能——或者也许——”督察长中断下来。
“什么,胡许?”费尼鼓励他说下去。
“假设有某一个人——我们暂时称他或她为x——无意中听见了杰克跟他母亲争吵和威胁她的话。假设这位某人看出了机会所在。拿到那笔钱,追上那孩子,说他母亲终究还是要他拿那笔钱,就这样铺好了陷害他的路。小心使用他用来威胁过她的那把火钳,不破坏到他的指纹。”
“他妈的,”警察署长气愤地说。“就我对那一家人的了解,好像没有这样的一个人。那天晚上除了阿吉尔和关妲·弗恩之外还有谁在屋子里。海斯特·阿吉尔和这个叫林斯楚的女人?”
“出嫁的大女儿,玛丽·杜兰特,和她丈夫当时在那里作客。”
他是个跛子,不是吗?这让他排除了嫌疑。玛丽·杜兰特呢?”
“她是个非常冷静的女人,长官。无法想象她会冲动或是——呃,或是杀害任何人。”
“仆人呢?”警察署长问道。
“全都是白天才去工作,长官,六点就回家去了。”
“让我看看《泰晤士报》。”
督察长把报纸送给他。
“嗯……是的,我明白。七点十五分阿吉尔太太在书房里跟她丈夫说杰克威胁她的事。关妲·弗恩听到了谈话的一部分,海斯特·阿吉尔在大约七点差两、三分钟时见过她的母亲还活着。然后直到七点半,没有人见过阿吉尔太太,林斯楚小姐在那个时候发现了她的尸体。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多的是机会。海斯特可能杀了她。关妲·弗恩在离开书房出门之前可能杀了她。林斯楚小姐可能杀了她,当她‘发现尸体’的时候。里奥·阿吉尔从七点十分之后一直到林斯楚小姐大喊大叫之前一直单独在他书房里。他在那二十分钟里可能随时到他太太的起居室里杀了她,当时在楼上的玛丽。杜兰特,可能在那半个小时里下楼去杀了她母亲。还有”——费尼若有所思地说——“阿吉尔太太自己可能让任何一个人从前门进去就好像我们认为她让杰克进去一样。里奥·阿吉尔说,如果你记得的话,他认为他确实听见门铃声,还有前门开关的声音,可是时间方面他非常含糊不清。我们假定那是杰克回去杀了她。”
“他不需要按门铃,”胡许说。“他自己有钥匙。他们全都有。”
“另外一个兄弟呢,不在那里?”
“对,麦可。在乾口当汽车推销员。”
“你最好查明一下,我想,”警察署长说,“他那天晚上在于些什么事。”
“过了两年之后?”胡许督察长说。“不可能有人会记得,可能吗?”
“当时有没有问过他?”
“出外去试一个客户的车,据我所知。当时没理由怀疑他,不过他有钥匙,而且他‘可能’过去杀了她。”
警察署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着手,胡许。我不知道我们究竟会不会有任何进展。”
“我自己想知道是谁杀了她,”胡许说。“就我所知道的一切,她是个好女人。她为别人做了很多事。为不幸的孩子,为各种慈善事业。她是那种不应该被人杀死的人。是的。我想知道。即使我们永远找不到足够让主任检察官满意的证据,我还是想知道。”
“哦,我祝你好运,胡许,”警察署长说。“幸好我们现在不太忙,不过果你毫无进展可不要泄气。线索非常薄弱。
是的,非常薄弱。”出品: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专区( )无妄之灾六 银幕上的灯光亮起。广告在幕上跳闪。电影院的领位员捧着柠檬汁和冰淇淋的箱子到处走动。亚瑟·卡尔格瑞细细看着她们。一个褐发丰满的女孩,一个黑发皮肤的高个子和一个金发小个子。那就是他来见的人——杰克的太太。杰克的遗孀,如今是个叫乔伊·克烈格的男人的太太。那是一张漂亮、有点乏味的小脸,涂抹着化妆品,眉毛皱起,头发廉价烫成可怕僵硬的样子。亚瑟·卡尔格瑞向她买了一盒冰淇淋。他有她家的地址而且决心去拜访,但是他想在她还不知道他之前先见见她。好了,这就是了。就各方面来说,不是那种阿吉尔太太会很喜欢的媳妇。无疑的,这就是为什么杰克不把她公开的原因。
他叹了一声,小心的把冰淇淋藏在座椅下面,靠回椅背上去,这时灯光熄灭,影片开始上映。他随即站起来,离开电影院。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他按照别人给他的住址去拜访。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打开门,回答卡尔格瑞的询问说:
“克烈格夫妇?顶楼。”
卡尔格瑞爬上楼梯。他敲一扇门,莫琳·克烈格打开门。
卸下制服和化妆品,她看起来是个不同的女孩。一张愚蠢的小脸,善良但却没什么特别的趣味。她看着他,怀疑地皱起眉头。
“我叫卡尔格瑞。我相信你已收到马歇尔先生一封关于我的信。”
她的脸色明朗起来。
“噢,原来就是你!进来,进来。”她退后让他进去。
“抱歉这地方乱七八糟。我还没有时间整理。”她把一张椅子上散乱的衣物扫掉,同时把先前早餐吃剩的东西推到一旁去。
“请坐。你来真好。”
“我感到这是我最起码能做到的事。”卡尔格瑞说。
她尴尬地笑了一下,仿佛不太了解他的意思。
“马歇尔先生写信告诉过我,”她说。“关于杰克编造的那个故事——结果竟然是真的。有人那天晚上让他搭便车到乾口去。原来那个人是你,是吗?”
“是的,”卡尔格瑞说。“是我。”
“我真的还没恢复过来,”莫琳说。“半个晚上都在谈这件事,乔伊和我。真的,我说,可能是电影上发生的事情。两年前了,不是吗,或者将近?”
“差不多,是的。”
“正是你在电影上确实看到的那种事,而当然你对自己说那种事全都是胡扯,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而现在却发生了!真的发生了!真的很叫人感到兴奋,不是吗?”
“我想,”卡尔格瑞说,“大概可能让人那样想。”他隐隐感到痛苦地望着她。
她十分快乐地继续聊下去。
“可怜的杰克死了无法知道这件事。他得了肺炎,你知道,在监牢里。我想是湿气或什么的,你不认为吗?”
卡尔格瑞了解,她在心目中对监狱有份浪漫的想像。潮湿的地下监牢,有老鼠咬人脚趾头。
“当时,我得说,”她继续,“他死掉好像是最好的了。”
“是的,大概是吧……是的,我想一定是吧。”
“呃,我的意思是说,他在那里,一年一年的被关起来。
乔伊说我还是离婚的好,而我正有打算。”
“你当时想跟他离婚?”
“哦,被一个长年关在监牢里的男人绑住是没有好处的,不是吗?再说,你知道,虽然我喜欢杰克等等的,他不是所谓的稳重型;我从来就不真的认为我们的婚姻会持久。”
“他死掉时你实际上真的已经开始进行离婚的手续了吗?”
“哦,可以这么说。我是说,我去见过律师。乔伊叫我去的:当然,乔伊从来就无法忍受杰克。”
“乔伊是你丈夫?”
“是的。他做电气方面的事。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而且他们很器重他。他总是告诉我杰克不好,不过当然我当时只是个小孩子,傻傻的。杰克很有一套,你知道。”
“就我所听说的有关他的一切,好像是这样。”
“他骗女人很在行——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他长得并不好看或什么的,猴子脸,我经常叫他。不过他还是很有一套。你会发现你会做任何他要你做的事。你要知道,这一套一度很有用。就在我们结婚后,他在他工作的汽车厂里因为一部客户的车子而惹上麻烦。我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反正老板非常生气就是了。但是杰克骗了老板的太太。很老了,她。一定快五十了,但是杰克拍她马屁,耍得她团团转,直到她昏了头,不知道自己是头在地上或是脚在地上。最后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骗过她丈夫,她,让他说出如果杰克赔钱就不把他移送法办。但是他决不知道钱是从那里来的:是他自己太太出的钱。那真的让我们笑死了,杰克和我!”
卡尔格瑞微感嫌恶地看着她。“那件事——这么好笑吗?”
“噢,我想是好笑,你不认为吗?真的,可笑极了。那样一个老女人为杰克疯狂而为他掏出她的积蓄。”
卡尔格瑞叹了一口气。他想,事情永远不如你所想象的那样。他一天天地发现他费了这么多心思洗清罪名的男人越来越不讨他喜欢。他几乎能了解并且同样采取他在阳岬时感到那么惊异的看法。
“我只是来这里,克烈格太太,”他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我能——呃,为你做的好弥补已经发生的事。”
莫琳·克烈格显得微微感到困惑。
“你真好,我相信,”她说,“但是为什么你该这样?我们都好好的,乔伊在赚钱而我自己也有工作。我是个领位员,你知道,在电影院里。”
“是的,我知道。”
“我们下个月就要买部电视机了。”女孩骄傲地继续说。
“我很高兴,”亚瑟·卡尔格瑞说,“比我所能说出来的更高兴——这件不幸的事并没有留下任何——呃,永久的阴影。”
他发现越来越难挑选出正确的字眼来跟这位曾经跟杰克结过婚的女孩说话。任何他所说的听起来都显得浮夸、做作。
为什么他无法自然地跟她说话?
“我怕这可能对你是一大悲伤。”
北睁大眼睛看着他,她那对大睁的蓝眼球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当时是很可怕,”她说,“所有的邻居都在谈论,而最叫人烦心的事,虽然我得说警方非常仁慈,就各方面来说。对我说话非常有礼貌,说什么话都说得客客气气的。”
他怀疑她对死者是否有任何感情。他唐突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认为是他干的吗?”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认为是他杀掉他母亲的吗?”
“是的。正是。”
“呃,当然——呃——呃——是的,我想我大概认为是吧。当然,他说他没有,但是我的意思是你永远无法相信杰克说的任何话,而当时看起来好像一定是他。你知道,他会变得非常凶暴,杰克会,如果你跟他作对的话。我知道他陷入某种困境。他不太想跟我说,只是对我诅咒,当我问他的时候。但是那天他就走了,说不会有事的。他母亲,他说,会掏钱出来的。她不得不。所以当然我就相信他了。”
“据我了解,他从没对他家人提过你们的婚姻。你没见过他们吧?”
“没有。你知道,他们是上流人士,有一幢大房子等等一切。我不会给他们什么好印象。杰克认为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再说,他说如果他带我过去,他母亲会想支配我的生活还有他的生活。她禁不住要支配别人的生活,他说,而他受够了一我们自己过得很好,他说。”
她并没显露任何愤慨的表情,而真的认为她丈夫的行为是自然的。
“我想他被捕时你大概很震惊吧?”
“哦,当然。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我对我自己说,但是,总是逃不过的。他一向脾气非常凶暴,当他感到心烦的时候。”
卡尔格瑞倾身向前。
“我们这样说好了。你丈夫会用火钳打他母亲的头而偷走一大笔钱,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吗?”
“哦,呃——卡尔格瑞先生,对不起,这样说有点太难听了。我不认为他是有意那么用力打她的。不认为他有意干掉她。她只是不给他钱,他抓起火钳,威胁她,而当她坚持时,他失去了控制,给她一家伙。我不认为他有意杀她。那只是他的运气不好。你知道,他非常需要那些钱。如果拿不到他就得进监牢去。”
“这么说——你不怪他?”
“哦,当然我怪他……我不喜欢那种暴力行为。而且是你亲生的母亲!不,我不认为可以那样做。我开始觉得乔伊是对的,告诉我说我不应该跟杰克有任何关系。可是,你知道怎么一回事,要个女孩子家下决心是很困难的事。乔伊,你知道,一向死死板板的。我认识他很久了。杰克就不同了。他受过教育等等的。他看起来好像非常有钱,一向到处花钱,而且当然他有他的一套,就像我一直在告诉你的。他可以骗过任何人。他是骗到了我没惜。‘你会后悔的,小姐,’乔伊说的。我以为那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但是到头来乔伊却完全说对了。”
卡尔格瑞看着她。他怀疑她是否仍然不了解他话中全部的含义。
“怎么说对了?”他问道。
“哦,让我惹上乱七八糟的麻烦,他。我是说,我们一向受人尊重。母亲非常小心的把我们养大。我们一向规规矩矩没有人说闲话。而警方却逮捕了我丈夫!还有邻居全都知道了。所有的报纸上都有。《世界新闻报》等等的。而且那么多记者跑来问问题。让我处境非常不愉快。”
“可是,我亲爱的孩子,”亚瑟·卡尔格瑞说,“你现在确实了解并不是他干的了吧?”
一时那张白皙漂亮的脸显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当然!我忘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呃,我是说,他确实是到那里去吵翻了天,而且威胁她等等的。如果他没那样做他就根本不会被逮捕,会吗?”
“不会,”卡尔格瑞说,“是不会。这倒是真的。”
也许这个漂亮、愚蠢的女孩比他更实际,他想。
“噢,真可怕,”莫琳继续说。“我并没立刻去见他的家人。他们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妈妈说最好过去为我自己得点好处,她说。毕竟,她说,你有权利而且最好让他们看看你知道如何照顾他们。所以我就去了。是那个在那里帮忙的外国女人替我开的门,起初我无法让她明白。看起来好像她无法相信。‘不可能,’她一直说。‘完全不可能。’这有点伤了我的心。‘我们是结婚了,’我说,‘而且不是到注册所。
是在教堂。’是我妈妈要的方式!而她说,‘不是真的。我不相信。’然后阿吉尔先生过来,他人真好。告诉我不用担心,会尽一切能力为杰克辩护。问我缺不缺钱用——而每一星期固定送给我一份津贴。甚至现在还按时送到。乔伊不喜欢我接受,但是我对他说,‘不要傻了。他们不缺那个钱,不是吗?’还送我一张金额不小的支票当结婚贺礼,他,当我和乔伊结婚的时候。而且他说他非常高兴,说他希望这次婚姻会比上一次幸福。是的,他人真好,阿吉尔先生他。”
门被打开时她头转过去。
“噢,乔伊回来了。”
乔伊是个不多话、金头发的年轻人。他微蹙眉头听完莫琳的解释和介绍。
“本来希望已经全都过去了,”他不以为然地说。“原谅我这样说,先生。但是挑起过去的事是没有好处的。这是我的感觉。莫琳运气不好,只能这样说——”
“是的,”卡尔格瑞说。“我十分明白你的观点。”
“当然,”乔伊·克烈格说,“她不应该交上那样的家伙。
我就知道他不好。已经有一些关于他的故事了。他两度在缓刑监督官的看管下。他们一旦那样,就会继续下去。先是侵占公款,或是骗取女人的积蓄,最后是谋杀。”
“可是,”卡尔格瑞说,“并不是谋杀。”
“你说的,先生。”乔伊·克烈格说。他说来显得完全不相信。
“命案发生的时候杰克·阿吉尔有十足的不在场证明。他正搭我的便车到乾口去。因此你知道,克烈格先生,命案不可能是他干的。”
“可能不是,先生,”克烈格说。“但是不管怎么说,把这一切掀起来实在遗憾,原谅我这么说。毕竟,他现在人已经死了,对他来说不可能有什么关系。却让邻居又开始谈论,让他们又胡思乱想了。”
卡尔格瑞站起来。“哦,或许从你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看法。不过有公理这么一种东西,你是知道的,克烈格先生。”
“我一向知道,”克烈格说,“英国的审判是十分公正的。”
“世界上最好的制度也可能犯错,”卡尔格瑞说。“毕竟,公理是操在人的手上,而人是会犯错的。”
他离开他们之后沿街走下去时,感到心里比他所能想到的更加烦乱。他对自己说,如果我那一天的记忆没有恢复,真的会比较好吗?毕竟,如同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那个不多话的家伙刚刚所说的,那孩子已经死了。他已经到一个不会犯错的法官面前去了。究竟在人们的记忆中他是个杀人凶手或者是个小偷,如今对他来说已经不可能有什么不同了。
然后一股怒气突然在他心中涌起。“但是这对某个人来说应该有所不同!”他想。“应该有某个人感到高兴。为什么他们都不高兴?这个女孩,呃,我可以了解得够清楚了。她可能迷恋过杰克,但是她从没爱过他。或许无能爱任何人。但是其他的人,他父亲,他姐姐,他保姆……他们都应该高兴才对。他们在担心自己之前应该先为他设想一下才对……是的——应该有某个人关心。”
“阿吉尔小姐?那边第二张办公桌。”
卡尔格瑞站立一会儿,望着她。
整洁、娇小,非常安静、能干。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白领子白袖口,她蓝黑的头发整齐地盘绕在颈上。她的皮肤黑黑的,比英国人的皮肤黑一些。她的骨架也小一些。这就是阿吉尔认养作女儿的那个混血儿。
抬起来跟他四目相对的眼睛是黑色的,全然的黑色。什么都没告诉你的一对眼睛。
她的话声低低的,带有同情心。
“我能帮你吗?”
“你是阿吉尔小姐?克莉丝蒂娜·阿吉尔小姐?”
“是的。”
“我叫卡尔格瑞,亚瑟·卡尔格瑞。你可能听说过
“是的。我听说过你。我父亲写过信给我。”
“我很想跟你谈谈。”
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钟。
“图书馆再过半小时关门。如果你能等到那个时候?”
“当然。或许你愿意找个地方跟我喝杯茶?”
“谢谢。”她转向一个从他身后过来的人。“是的。我能帮你吗?”
亚瑟·卡尔格瑞身子移开。他到处逛逛,看看书架上的书,一直观察着蒂娜·阿吉尔。她还是保持一样的平静、能干,不受干扰。这半小时对他来说过得真慢,不过最后铃声还是响了,她朝他点点头。
“我过几分钟到外面跟你碰面。”
她并没让他久等。她没戴帽子,只穿上一件厚厚的深色外套。他问她到什么地方去。
“红明这地方我不太熟。”他解释说。
“靠近大教堂有家茶馆。不好,不过人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多。”
他们随即在一张小桌子旁落坐,一个干干瘦瘦的女侍懒洋洋的接受他们点叫茶点。
“不会是什么好茶,”蒂娜歉然说:“不过我想或许你想隐蔽一点。”
“是的。我必须说明我找你的理由。你知道,我已经见过你其他的家人了,包括,我可以说,你弟弟杰克的太太——遗孀,你是一家人当中唯一我还没见过的。噢对了,还有你出嫁的姐姐,当然。”
“你觉得有必要见我们所有的人?”
这句话十分有礼——但是话声中有某一程度的冷漠,令卡尔格瑞有点不舒服。
“几乎不算是社交上的必要,”他冷淡地同意说。“而且不只是好奇。”(但是,真的不是吗?)“只是我想,亲自对你们所有的人,表示我深深的遗憾,不能在审判中为你弟弟的无辜作证。”
“我明白……”
“如果你喜欢他——你喜欢他吗?”
她考虑了一下,然后说:
“不。我不喜欢杰克。”
“然而我从各方面听说他——很有魅力。”
她清晰、平静地说:
“我不信任也不喜欢他。”
“你从不——原谅我——怀疑他杀了你母亲?”
“我从没想到还可能会有其他任何解答。”
女侍把他们的茶送过来。面包和奶油都是过时的,果酱是凝成胶状的怪怪的东西,蛋糕色泽俗艳倒人胃口。茶淡淡的。
他吸一口茶然后说:
“看来——我已经开始了解了——我带来的这个消息,洗清了你弟弟谋杀罪名的消息,可能造成不怎么愉快的影响。可能给你们大家带来新的——焦虑。”
“因为案子不得不重新展开?”
“是的。这你已经想过了?”
“我父亲好像认为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抱歉。真的抱歉。”
“为什么抱歉,卡尔格瑞博士?”
“我不喜欢成为带给你们新麻烦的原因。”
“但是保持沉默你会心安吗?”
“你是站在公理的立场想?”
“是的,难道你不是吗?”
“当然。公理本来在我看来非常重要。现在——我开始怀疑究竟是否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
他想到海斯特。
“比如——无辜的人,或许吧。”
她黑色的眼睛更加深暗。
“你有什么感想,阿吉尔小姐?”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
“我在想大宪章里的那句话。‘对任何人我们都不会拒绝给予公道。’”
“我明白,”他说。“这就是你的回答……”出品: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专区( )无妄之灾七 马克马斯特医生是个浓眉的老人,精明的灰眼睛,好斗的下巴。他靠回老旧的扶手椅背上,仔细地研究他的访客。他发现他喜欢他所看见的。
卡尔格瑞这方面也同样有喜欢的感受。这几乎可以说是自从他回到英格兰以来,第一次感到他是在跟一个了解他的感受和观点的人讲话。
“你愿意见我真好,马克马斯特医生。”他说。
“不客气,”医生说。“我退休以后无聊死了。从事我的行业的年轻人告诉我说我必须坐在这里像个木偶一样照顾我无力的心脏,但是我不认为这是自然的事。不自然。我听收音机,胡说八道的——偶而我的管家说服我看看电视,刀光剑影的。我是个忙碌的人,一辈子东奔西跑。我可坐不下来。
看书眼睛又累。所以不要道歉说占用了我的时间。”
“我得让你明白的第一件事,”卡尔格瑞说,“是为什么我仍然关心这一切。照理说,我想,我已经做到了,我来要做的事——说出我脑震荡,失去记忆的不愉快事实,洗清那孩子的人格。然后,唯一清醒而合理的事是离开同时试着把这一切忘掉。嘎?这样不对吗?”
“那要看情形,”马克马斯特医生说。“有什么事让你心烦吧?”他在随后的停顿中间道。
“是的,”卡尔格瑞说。“每一件事都让我心烦。你知道,我带来的消息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被接受。”
“噢,”马克马斯特医生说,“那没什么好奇怪的。天天都在发生。我们事先在心里演练一遍,演练什么并不重要,请教另一位医生,向一位小姐求婚,在回学校之前跟你的孩子谈谈——真正说出来时,从来就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你已经考虑过了,你知道;你要说的一切而且通常你已经想好回答会是什么。而当然,这正是每一次都让你失望的。你得到的回答从来就不是你所想的。这正是你感到心烦的,我想大概是吧?”
“是的。”卡尔格瑞说。
“你期望什么?期望他们全都跟你一样?”
“我期望”——他考虑了一下——“怪罪?或许。愤慨责非常可能。但是同时感激。”
马克马斯特咕哝一声。“而没有感激,也没像你所想的那样愤慨?”
“差不多是那样。”卡尔格瑞坦诚说。
“那是因为你到那里以前并不了解情况。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卡尔格瑞缓缓说道:
“因为我想多了解一下那一家人。我只知道一些公认的事实。一位非常好而不自私的女人为她收养的孩子竭尽所能,一位热心公益的女人,好人一个。问题出在,我相信,一个所谓的问题孩子——一个变坏了的孩子。一个不良少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其他的我一无所知。我对阿吉尔太太本人一无所知。”
“你完全对。”马克马斯特说。“你正指向重点所在。如果你仔细想想,你知道,那一向都是任何谋杀案令人感兴趣的地方。被谋杀掉的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每个人都总是忙着探究凶手的心思。你或许想过,阿吉尔太太是那种不应该遭人谋杀的女人。”
“我想每个人都会这样觉得。”
“道德上来说,”马克马斯特说,“你完全对。但是你知道。”——他摸摸鼻子——“中国人不是说过爱之过足以害之吗?他们说的有道理,你知道。你对人家施惠,让他们心里陷入苦境。你施恩于人,觉得你是对他好。你喜欢他。但是受恩的那个人,他心里对你好吗?他真的喜欢你吗?他应该是这样,当然,但是他真的是这样吗?”
“你看,”,医生停顿了一下说。“这就是了。阿吉尔太太是你可能认为的了不起的母亲。但是她大过于慈爱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或者想这样。或者确实尽力想这样。
“他们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卡尔格瑞指出。
“不是,”马克马斯特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想。你只要看看任何一只正常的母猫。它生下了小猫,为了保护它们,它会抓伤任何靠近它们的人。然后,过一两周,它便开始回复它自己的生活。它出门去,猎捕一下食物,离开它的小家伙们休息一下。如果任何人攻击它们,它还是会保护它们,但是它不再一直集中心思在它们身上。它会陪它们玩一下;当它们有点太过于粗野时,它会瞪着它们,严加斥骂,叫它们不要烦它。你知道,它恢复到原来的天性。随着它们一夭天的长大,它越来越少关注它们,而它的心思越来越转向邻居那只叫汤姆的英俊公猫身上去。这你可以称之为雌性生活的正常模式。我见过许多女孩和妇人,母性本能很强,很想结婚,但是主要是,虽然她们自己可能不十分了解——因为她们想做母亲的冲动。而孩子生下来了;她们感到快乐、满足了。她们的生活又回复到均衡的状态。她们能同时对她们的丈夫感兴趣,还有地方上的事务以及街坊之间的流言,当然还有她们的孩子。但是这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母性的本能,纯就肉体上来说,是获得满足了,你知道。”
“就阿吉尔太太来说,母性的本能非常强烈,但是生孩子的肉体上需求却未获得满足。因此她母性的专注心理从未真正松弛下来。她想要孩子,很多孩子。她孩子再多也觉得不够。她的全部心思,日日夜夜都放在那些孩子身上。她的丈夫不再重要了。他只不过是背景中一个令人愉快的抽象体。
是的,孩子是一切。他们的吃喝玩乐,他们的衣着,跟他们有关的一切一切。替他们做到的事太多太多了。她没有给他们而他们需要的,是一点善意坦诚的疏忽。他们不能到花园里去像一般乡下孩子一样玩,不,他们得有各种装置,人工制造供攀爬的东西和踏脚石,搭在树上的一幢房子,载沙子过来在河边辟一处沙滩。他们吃的不是一般朴实的食物,哎,那些小孩吃的蔬菜甚至还用筛子筛过,一直到他们将近五岁,而他们喝的牛奶都消毒过,水都试验过,他们摄取的热量都计算过,维生素也是!你要知道,我不是外行人在跟你说这些话。阿吉尔太太从来没找我看过病。如果她需要医生她就到哈里街去找个名医。也不是说她常去。她是个身强力壮的健康女人。
“但是我却是被叫去帮孩子看病的本地医生。尽管她认为我对他们有点随便。我告诉她让他们吃些树篱上摘下来的黑莓。我告诉她他们脚沾湿了,或是偶而头部受点风寒是伤不到他们的,还有孩子体温上升到摄氏38度并没什么大碍。
在上升到38·6度之前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些孩子娇生惯养,看护得无微不至,对他们毫无好处。”
“你的意思是说,”卡尔格瑞说,“对杰克毫无好处?”
“哦,其实我并不只是想到杰克。杰克在心目中一开始就是个负担。用现在的称呼来说他是个‘乱七八糟的小孩’。
这样形容跟其他任何形容词一样恰当。阿吉尔夫妇为他尽了他们最大能力;他们为他做了一切他们能做到的事。我一辈子见过很多像杰克一样的孩子。当这样的孩子后来变得无可救药时,他的父母亲说,‘要是他小时候我对他严格一点就好了,’或者是说,‘我太严格了,要是我对他松一点就好了。’我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任何不同。有些是因为没有幸福的家庭,基本上感到不为人所爱而变坏。有些是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都会变坏就是了。我认为杰克是后者。”
“这么说;当他因谋杀罪名被捕时,”卡尔格瑞说,“你并不感到惊讶?”
“坦白说,我是感到惊讶。并不是因为对杰克来说谋杀是个特别令他厌恶的念头。他是那种没良心的年轻人。但是他干出的那种杀人案确实令我感到惊讶。噢,我知道他的脾气是很凶暴等等一切的。小时候他常冲向其他的小孩把他压在地上或是用重重的玩具或是木块打他。但是通常都是比他小一号的小孩、而且通常不是想伤害对方或是得到他自己想到的东西之类的盲目暴力。如果杰克干下了谋杀案,我料想会是那种几个孩子一起出去突击的类型;然后,当警察追捕他们时,像杰克一样的孩子会说,‘打他的头,兄弟。让他尝尝滋味。射倒他。’他们都想杀人,准备引发命案,但是他们没有胆量自己动手杀人。这是我的看法。如今看来,”医生加上一句说。“好像我的看法是对的。”
卡尔格瑞盯着地毯,式样几乎全都磨损光的地毯。
“我本来不知道,”他说,“我面对的是什么。我不了解这对其他人来说将表示什么。我不明白这可能——这一定——”
医生温和地点点头。
“是的,”他说。“看起来是那样,不是吗?看来好像你不得不让他们那样。”
“我想,”卡尔格瑞说,“这才是我真正来找你谈的。表面上看来,好像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有任何真正的动机杀她。”
“表面上是没有,”医生同意说。“不过如果你深究一下——噢,我想多的是理由,为什么某人会想杀了她。”
“为什么?”卡尔格瑞说。
“你真觉得这是你的事,是吗?”
“我想是。我禁不住这样觉得。”
“或许换作是我也会同样觉得……我不知道。哦,我要说的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真正自主的。只要他们的母亲——为了方便我就这样称呼她——活着一天,他们就不能自主。她仍然控制住他们,你知道,他们所有的人。”
“怎么控制法?”
“金钱方面她提供给他们。大方的提供给他们。收入很大。依托管人认为合适的方式在他们之间均衡分配。但是尽管阿吉尔太太本身不是托管人之一,只要她还活着,她的意愿仍然获得执行。”他停顿一下然后继续。
“这就一方面来说很有趣,他们全都想逃避。他们想尽办法不去迁就她为他们安排的模式。因为她确实安排了一个模式,非常好的模式。她想要给他们一个美好的家,良好的教育,一份好的收入和她为他们挑选的良好事业基础。她想要把他们看作是她和里奥·阿吉尔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只是当然他们并不是她和里奥·阿吉尔亲生的孩子。他们有完全不同的天性、感情、性格和需求。麦可如今是个汽车推销员。海斯特多少是逃家上舞台去表演。她爱上了一个非常要不得的男人而且完全没有当女演员的本领。她不得不回家。她不得不承认——而她可不喜欢承认——她母亲是对的。玛丽·杜兰特坚持在战时嫁给一个她母亲警告她不能嫁的勇人。他是个英勇聪明的年轻人但是在事业方面却是个彻底的傻瓜。
后来他得了小儿麻痹症。他被带到阳岬去做病后疗养。阿吉尔太太施加压力要他们永久住在那里。丈夫是十分愿意。玛丽·杜兰特却不顾一切地反对。她想要自己的家还有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丈夫。但是无疑的她会屈服,如果她母亲没死的话。
“麦可:另外一个男孩。一向是个好打架闹事的年轻人;他痛恨他亲生母亲遗弃了他,他从小就一直怨恨,从来就没忘怀。我想,在他的内心,一直都恨着他的养母。
“再来是那个瑞典女按摩师。她不喜欢阿吉尔太太。她是喜欢那些孩子还有喜欢里奥。她接受了阿吉尔太太许多好处或许试着想感激但却办不到,不过,我几乎不认为她的不喜欢会导致她用火钳敲她恩人的头。毕竟,她随时高兴都可以离开不干。至于里奥·阿吉尔——”
“是的,他怎么样?”
“他将再娶,”马克马斯特医生说,“而且运气好。一个很好的年轻女人。热心肠、仁慈、好相处而且非常爱他。很久了。她对阿吉尔太太有什么感想,你或许跟我一样能猜。当然,阿吉尔太太死掉让事情单纯化了很多。里奥。阿吉尔不是那种有个太太在家同时跟他女秘书乱搞的男人,我也不太认为他会离开他太太。”
卡尔格瑞缓缓说道:
“我见过他们两位;我跟他们谈过话;我无法真的相信他们任何一个——”
“我知道,”马克马斯特说。“是无法相信,能吗?可是——是家里面的一个人干的,你知道。”
“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不知道还能作何他想。警方相当确定不是外人干的。
而警方或许对。”
“但是,他们之中那一个?”卡尔格瑞说。
马克马斯特耸耸肩。“就是不知道,”
“根据你对他们的了解你毫无概念?”
“如果有也不该告诉你,”马克马斯特说。“毕竟,我有什么依据?除非我忽略了某个因素,在我看来他们之中好像没有一个是可能的凶手。没有,”他又缓缓说道,“我的看法是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警方会调查采取一切手段。他们会尽全力,但是隔了这段时间,线索又少之又少,要找到证据——”他摇摇头。
“不,我不认为会真相大白。是有像这样的一些案子,你知道。
书本上见过。五十——一百年前,一些一定是三个或四个或五个人当中之一干的案子,但却苦无足够的证据没有人说得上来是哪一个。”
“你认为这个案子会像那样?”
“呃——”马克马斯特医生说,“是的,我是认为……”他再度目光锐利地看了卡尔格瑞一眼。“而这正是很可怕的地方,不是吗?”他说。
“可怕,”卡尔格瑞说,“因为无辜的人。那是她对我说的。”
“谁?谁跟你说什么?”
“那个女孩——海斯特。她说我不了解重要的是无辜的人。就是你刚刚在跟我说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谁是无辜的?”医生替他把话说完。“是的,要是我们知道真相就好了。即使没造成逮捕正犯送审定罪也好。只要知道。因为要不然——”他停顿下来。
“怎么样?”卡尔格瑞说。
“你自己想想。”马克马斯特医生说。
“不——我不用这样说——你已经想过了。”
他继续说:
“这让我想起了,你知道,布拉弗案子——将近一百年前,我想,但是仍然有人在写关于这个案子的书;看来完全像是他太太子的,或是考克斯太太干的,或是古利医生——或者甚至是查尔斯·布拉弗自己服的毒,尽管验尸官证明不是。一切都十分合理的推测——但是没有人能知道真相。因此,弗罗伦斯·布拉弗,在她家人的遗弃之下、孤单地酗酒而死,而考克斯太太,遭放逐,跟三个小男孩,活到老一辈子都被她所认识的人认为她是凶手,而古利医生事业名声都毁了——”
“某人有罪——而逍遥法外。但是其他人是无辜的——却无法逃脱。”
“这不应该发生在这里,”卡尔格瑞说。“不应该!”出品: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专区( )无妄之灾八 海斯特·阿吉尔在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眼光中少有虚荣,而是焦虑、疑惑,从来就没真正自信过的谦逊眼光。她把额头上的发丝往上挽,挽向一边去,然后皱起眉看看效果。
然后,当她身后一张脸出现在镜中时,她吓了一跳,畏缩起来,担忧地猛一转身。
“啊,”克斯蒂·林斯楚说,“你在害怕!”
“你是什么意思,害怕,克斯蒂?”
“你在怕我。你以为我悄悄从你后面过来也许会把你击倒。”
“噢,克斯蒂,不要这么傻了。当然我不会那样认为。”
“但是你确实以为,”对方说。“而且你想到这种事也是对的,注意暗处,看到你不太明白的东西就提高警觉。因为这屋子里是有什么叫人感到害怕的。我们现在知道了。”
“不管怎么说,克斯蒂亲爱的,”海斯特说,“我不需要怕你。”
“你怎么知道?”克斯蒂·林斯楚说。“不久以前不是才在报纸上看过有个女人跟另外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然后有一天她突然杀了她。把她勒死。还想把她的眼珠挖出来。为什么?因为,她非常温和地告诉警方,她看见魔鬼附身在那女人身上已经有段时间了,而她知道她必须坚强勇敢,把那魔鬼杀掉!”
“噢,那我记得,”海斯特说。“但是那个女人疯了。”
“啊,”克斯蒂说。“但是她并不知道她自己疯了。而且她身边的人也不觉得她疯,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可怜、扭曲的心灵在想些什么。所以我跟你说,你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疯了。或许我有一天看着你母亲心里想着她是个基督的叛徒而我要杀了她。”
“但是,克斯蒂,那是胡说八道!完全是胡说八道。”
克斯蒂·林斯楚叹口气,坐了下来。
“是的,”她承认,“是胡说八道。我非常喜欢你母亲。她对我好,一向都是。但是我想跟你说的,海斯特,而且你得了解同时相信的,是你不能对任何事或任何人说‘胡说八道’就算了,你不能信任我或是其他任何人。”
海斯特转身注视着另外一个女人。
“我真的相信你是认真的。”她说。
“我非常认真,”克斯蒂说。“我们全都必须认真而且我们必须把一切都明说出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是没有好处的。那个来过这里的人——我真希望他没来过,但是他来过了,而且据我所知,他十分明白的表示杰克不是凶手。好了,那么有其他某一个人是凶手,而这位其他的某一个人定是我们之中一个。”
“不,克斯蒂,不。可能是某一个——”
“什么人?”
“哦,想偷什么东西的人,或是过去跟母亲有过什么仇恨的人。”
“你认为你母亲会让那某个人进门?”
“可能,”海斯特说。“你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某人来对她说了个不幸的故事,如果某人来告诉她有关某个孩子受到忽视虐待的事。难道你不认为母亲会让那个人进门,带他到她的房间去,说话吗?”
“在我看来非常不可能,”克斯蒂说。“至少在我看来你母亲不可能会坐在那里让那个人拿起火钳打她的后脑。不,她是跟某个她认识的人在房间里,自在、自信。”
“我真希望你不要这样,克斯蒂,”海斯特大叫说。“噢,我真希望你不要这样。你说得这么近,这么贴近。”
“因为事实上就是这么近,这么贴近。现在我不再说了,但是我已经警告过你了,虽然你以为你了解某一个人,虽然你可能认为你信任他,但是你无法确定。因此,提高警觉,对我、对玛丽、对你父亲,还有对关妲·弗恩提高你的警觉。”
“这样怀疑每一个人叫我怎么能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如果你愿意听从我的意见,那么你最好是离开这屋子。”
“我现在就是不能离开。”
“为什么不能?因为那个年轻的医生?”
“我不懂你的意思,克斯蒂。”海斯特脸红起来。
“我是指克瑞格医生。他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一个够好的医生了,亲切、老实。你能交上他很不错了。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认为你离开这里会比较好。”
“这件事真是荒唐,”海斯特气愤地大叫,“荒唐,荒唐,荒唐!噢,我真希望卡尔格瑞从没来过。”
“我也是,”克斯蒂说,“全心的希望。” 里奥·阿吉尔在关妲·弗恩摆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封信上签名。
“最后一封?”他问道。
“是的。”
“今天还不太坏。”
过了一两分钟,关姐将信件贴上邮票整理好之后,问道:
“不是差不多——你要出国去旅行的时候了吗?”
“出国旅行?”
里奥·阿吉尔非常含糊地说。关妲说:
“是的。难道你忘了你要去罗马和西恩那。”
“噢,是的,是的,我是要去。”
“你要去看那些马西里尼枢机主教写信告诉你的档案事件。”
“是的,我记得。”
“要不要我帮你订机票,或是你想搭火车去?”
里奥仿佛从遥远的思绪中转回来,看着她,微微一笑。
“你好像很急着要摆脱我,关妲,”他说。
“噢不,亲爱的,不。”
她迅速过来,在他一旁蹲跪下去。
“我永远不要你离开我,永远。可是——可是我想——噢,我想如果你离开这里会比较好,经过了——经过了……”
“经过了上星期发生的事之后?”里奥说。“在卡尔格瑞博士来访之后?”
“我真希望他没来过,”关担说。“我真希望一切就像原来一样。”
“杰克为了他没做过的事而被不公正地判了罪?”
“可能是他干的,”关姐说。“他随时都可能干下那种事,而且我想,不是他干的纯粹只是凑巧。”
“奇怪,”里奥若有所思地说。“我从来就无法真正相信是他干的。我是说,当然,我不得不相信证据——但是在我看来是那么的不可能。”
“为什么?他一向脾气非常可怕不是吗?”
“是的。噢是的。他攻击其他的小孩。通常是比他小的孩子。我从来就不真的觉得他会攻击瑞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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