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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演义

蔡东潘(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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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革命功成,私史杂出,排斥清廷无遗力;甚且摭拾宫阃事,横肆讥议,识者喟焉。夫使清室而果无失德也,则垂至亿万斯年可矣,何至鄂军一起,清社即墟?然苟如近时之燕书郢说,则罪且浮于秦政隋炀,秦隋不数载即亡,宁于满清而独水命,顾传至二百数十年之久欤?昔龙门司马氏作《史记》,蔚成一家言,其目光之卓越,见解之高超,为班范以下诸人所未及,而后世且以谤史讥之;乌有不问是非,不辨善恶,并置政教掌故于不谭,而徒采媟亵鄙俚诸琐词,羼杂成编,即诩诩然自称史笔乎?以此为史,微论其穿凿失真也,即果有文足征,有献可考,亦无当于大雅;劝善惩恶不足,鬻奸导淫有余矣。
  鄙人自问无史才,殊不敢妄论史事,但观夫私家杂录,流传市肆,窃不能无慊于心,憬然思有以矫之,又自愧未逮;握椠操觚者有日,始终不获一编。而孰知时事忽变,帝制复活,筹安请愿之声,不绝于耳,几为鄙人所不及料。顾亦安知非近人著述,不就其大者立论,胡人犬种,说本不经,卫女狐绥,言多无据;鉴清者但以为若翁华胄,夙无秽闻,南面称尊,非我莫属;而攀鳞附翼者,且麕集其旁,争欲借佐命之功,博封王之赏,几何不易君主为民主,而仍返前清旧辙也。
  窃谓稗官小说,亦史之支流余裔,得与述古者并列;而吾国社会,又多欢迎稗乘。取其易知易解,一目了然,无艰僻渊深之虑。书籍中得一良小说,功殆不在良史下;私心怦怦,爰始属稿而勉成之。自天命纪元起,至宣统退位止,凡二百九十七年间之事实,择其关系最大者,编为通俗演义,几经搜讨,几经考证,巨政固期核实,琐录亦必求真;至关于帝王专制之魔力,尤再三致意,悬为炯戒。成书四册,凡百回,都五六十万言,非敢妄拟史宬,以之供普通社会之眼光,或亦国家思想之一助云尔。稿甫就,会文堂迫于付印,未遑修饰,他日再版,容拟重订,阅者幸勿诮我疏略也。是为序。
  中华民国五年七月古越蔡东藩自识于临江书舍。
  
  第一回 溯往事慨谈身世 述前朝细叙源流
  “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开场白若庄若谐,寓有深意,读者莫被瞒过。这联语是前清时代的官民,每年写上红笺,当作新春的门联,小子从小到大,已记得烂熟了。曾记小子生日,正是前清光绪初年间,当时清朝虽渐渐衰落,然全国二十余行省,还都是服从清室,不敢抗命;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居于肆,商贩于市,各安生业,共乐承平,仿佛是汪洋帝德,浩荡皇恩。比今日何如?到小子五六岁时,尝听父兄说道:“我国是清国,我辈便是清朝的百姓。”因此小子脑筋中,便印有清朝二字模样。嗣后父兄令小子入塾,读了赵钱孙李,念了天地元黄,渐渐把清朝二字,也都认识。至《学庸论孟》统共读过,认识的字,差不多有三五千了,塾师教小子道:“书中有数字,须要晓得避讳!”小子全然不懂,便问塾师以何等字样,应当避讳?塾师写出玄字,晔字,胤字,弘字,颙字,詝字,指示小子道:“此等字都应缺末笔。”又续写歷字,寜字,淳字,随即于歷字,宁字,淳字旁,添写一曆字,甯字,湻字,指示小子说道:“歷字应以曆字恭代,寜字应以甯字恭代,淳字应以湻字恭代。”小子仍莫名其妙,直待塾师详细解释,方知玄字晔字是清康熙帝名字,胤字是清雍正帝名字,弘字歷字是清乾隆帝名字,颙字是清嘉庆帝名字,寜字詝字淳字是清道光咸丰同治帝的名字,人民不能乱写,所以要避讳的。
  这等塾师也算难得了。
  后来入场考试,益觉功令森严,连恭代的字,都不敢写,方以为大清统一中原,余威震俗,千秋万岁,绵延不绝,可以与天同休了。虚写得妙。谁知世运靡常,兴衰无定,内地还称安静,海外的风潮,竟日甚一日。安南缅甸,是中国藩属,被英法两国夺去,且不必说。清朝原是慷慨得很。忽然日本国兴兵犯界,清朝遣将抵御,连战连败,没奈何低首求和,银子给他二百四十兆两,又将东南的台湾省,澎湖群岛,双手捧送,日本国方肯干休。过了两三年,奉天省内的旅顺大连湾,被俄国租占了去,山东省内的胶州湾,被德国租占了去,胶州湾东北的威海卫,被英国租占了去,广东省内的广州湾,被法国租占了去,而且内地的矿山铁路,也被各国占去不少。这便叫作国耻。
  嗣是清朝威势全失,外患未了,内忧又起,东伏革命党,西起革命军,扰乱十多年,清廷防不胜防;后来武昌发难,各省响应,竟把那二百六十八年的清室推翻了,二十二省的江山光复了。自此以后,人人说清朝政治不良,百般辱骂;甚至说他是犬羊贱种,豺虎心肠,又把那无中生有的事情,附会上去,好象清朝的皇帝,无一非昏淫暴虐,清朝的臣子,无一非卑鄙龌龊,这也未免言过其实呢。平心之论。我想中国的人心,实在是靠不住的,清朝存在的时候,个个吹牛拍马,说他帝德什么大,皇恩什么深,到了清室推翻,又个个批他一钱不值,这又何苦?帝王末路大都如是。小子无事时,曾把清朝史事,约略考究,有坏处,也有好处;有淫暴处,也有仁德处;若照时人所说,连两三年的帝位,都保不牢,如何能支撑到二百六十多年?是极是极。不过转到末代,主弱臣庸,朝政浊乱,所以民军一起,全局瓦解。现在清朝二字,已成过去的历史,中国河山,仍然照旧,要想易乱为治,须把清朝的兴亡,细细考察,择善而从,不善则改,古人说的“殷鉴不远”便是此意。揭出全书宗旨,何等正大光明,不比那寻常小说家,瞎三话四,乱造是非。
  闲文少表,且说清朝开基的地方,是在山海关外沈阳东边,初起时,只一小小村落,聚群而居,垒土为城,地名鄂多哩,人种叫作通古斯族,他的远祖,相传是唐虞以前,便已居住此地,称为肃慎国,帝舜二十五年,肃慎国进贡弓箭,史册上曾见过的。传到后代,人口渐多,各分支派,大约每一部落,戴一首领,多生得骨格魁梧,膂力强壮,并且熟习骑射,百步穿杨;赵宋时代,金太祖阿骨打,是他族内第一个出色人物,开疆拓土,直到黄河两岸,宋朝被他搅扰的了不得。后来蒙古兴起,金邦渐衰,蒙古与南宋联兵,将他吞灭,还有未曾死亡的遗族,逃奔东北,伏处海滨,经过了二百多年,又产出一个大人物来;这个人物,说是天女所生,真正奇事!天女如何下降,不知与天孙织女作何称呼?小子尚不敢凭空捏造,是从史籍上翻阅得来:天女生在东北海滨长白山下,有姊妹三人,长名恩古伦,次名正古伦,幼名佛库伦,三人系出同胞,相亲相爱,只是塞外风俗,与内地不同,男子往来游牧,迁徙无常,女子亦性情活泼,最爱游玩。一日,姊妹三人,散步郊原,到了长白山东边,有一座布库里山,洞壑清幽,别有一种可人的景致;那时正是春风澹荡,春日迷离,黄鸟双飞,绿枝连理,暗藏春色。三人欢喜非常,便从山下蹀躞前行,约里许,但见一泓清水,澄碧如镜,两岸芳草茸茸,铺地成茵,真是一副好床褥。就假此小坐。佛库伦天真烂漫,春兴正浓,就约两姊妹解衣洗浴。浴未毕,忽闻鸟声嚄唶来,三人昂首上观,约有两三只灵鹊,仿佛象姊妹花一般。绝妙对偶。就中有一鹊吐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坠在佛库伦衣上,佛库伦眼快手快,急忙拾取,视之,乃一可口的食物。是何物耶?试掩卷猜之!她也不辨名目,就衔在口内,两姊问她所拾何物,她已从口中囫囵咽下,模糊答道:“是一颗红色的果子。”拾到便吃,真是一个半开化的女子。两姊也不及细问,遂各上岸,着好衣服,缓步同归。谁知佛库伦服了此药,肚子竟膨胀起来,她自己也不知所以。到十个月后,竟产出一男,不但状貌魁奇,并且语言清楚,佛库伦不忍抛弃,就在家中抚养。
  光阴迅速,襁褓婴儿,竟作髫年童子,只是佛库伦无夫而孕,未免惹人议论,幸而穷荒草昧,人迹稀少,始得抚育成人。可见天女之说,本来荒诞。儿名叫作布库里雍顺,系是佛库伦所取,因她在布库里山下,食了朱果,以致孕育,所以特地将布库里三字,作为儿名,留一纪念。布库里雍顺,到了十多岁,颖悟非凡,自念有母无父,当属何族,遂问他母亲佛库伦。佛库伦命以爱新觉罗四字。爱新觉罗,是长白山下居民的土音。其后布库里雍顺遗裔建一满洲国,遂相传为满洲语,若作汉文解说,爱新与金字同音,觉罗即姓氏意义,布库里雍顺的族系,即此可以明白了解。佛库伦是否天女,小子也不消细说了,以不解解之。
  且说布库里雍顺渐渐长大,也学些骑马射箭的技艺,闲暇时又在河边折柳编筏。看官!你道他折柳编筏,是何意思?他是具有大志,暗想穷居草莽,终究没有生色,若将柳条编成一筏,可以驾筏出游。果然天下无难事,总教有心人,柳条越编越多,越多越大,居然成了一叶扁舟,布库里雍顺喜不自禁,就轻轻在筏上坐住,顺着河流,飘扬而去。英雄冒险,胆大敢为,冥冥中亦象有风伯河神,当先引导,竟把那布库里雍顺送到一个安乐的地方。这是乘风破浪的模样。
  原来长白山东南有一大野,名叫鄂谟辉,野中有一村落,约数十百家,这数十百家内,只分三姓,习成强悍,专喜械斗,因此自相残杀,连岁不休。近时中国内地村民,亦有好械斗者,岂亦为三姓遗风所传染耶?一笑。一日,有女子汲水,见一柳筏,随流漂至,其间有青年男子,端坐在内,顿时骇异非常,急忙回告父兄。那时父兄即临河眺望,果然岸傍有一少年,头角峥嵘,仪表英伟,不觉失声道:“这是天生神人。”随即引之登陆,问从何来?布库里雍顺从容对答,说是天女所生,由长白山下至此。霎时间哄动乡闾,无论男女老幼,一齐出观,见了布库里雍顺,都道这个好郎君,真正难得。于是各邀布库里雍顺至家,仿佛一桃花源。东牵西扯,几至大家争论起来,还是布库里雍顺从旁劝解,说我初到此地,辱承待爱,自当次第谒候。又指汲流女子的父兄道:“我与他相见最早,理应先到他家,问候起居。”众人见他举止谦恭,吐属风雅,便个个叹服,一无异言。布库里雍顺就随了汲流女子的父兄,直至家内。那家格外优待,饷以酒食;饮半酣,座上老人更详问氏族,布库里雍顺一一还答。老者又问以婚未?布库里雍顺答言未婚。老者即起身入室,半晌间引一少女出室来前。走近视之,虽是乡村弱质,倒也体态端方。未知亦是天女否?仔细端详,就是汲流女子。老者嘱女子对答行礼,布库里雍顺亦离座作答。礼毕,女子转身入室,老者便对布库里雍顺道:“小女伯哩年将及笄,如蒙不弃,愿附姻好。”布库里雍顺不得不推逊一番。老者执意不允,布库里雍顺方与老者行翁婿礼。老者拟择日成婚,自是布库里雍顺就住在此家。暇时到村中各家问讯,村人见他彬彬有礼,无不欢迎。
  到了吉日,一对小夫妻,谐了眷属,大众都到老者家贺喜。顿时高朋满座,佳客盈门,就中有一个白发朱颜的老丈,对主人道:“好一个小郎君,被你家夺作女婿。”又向众人道:“这是圣人出世,到吾村内,也算是阖村幸福。吾村连岁械斗,弄得家家不安,人人耽忧,现在不若奉此小郎君为主,一切听他指挥,倒可解怨息争,安居乐业,大众以为何如?”众人听这一席言语,个个鼓掌赞成,欢声如雷。也不待布库里雍顺允与不允,竟一齐请他上坐,奉他作为部长,呼为贝勒。布库里雍顺得此天假的奇缘,遂运用智谋,部勒村居人民,建设堡寨,创造鄂多哩城,成了一个爱新觉罗部,作满州开基的始祖。后人有诗赞道:
  峨峨长白映无垠,朱果祥征佛库伦。
  集庆星源三百载,觉罗禅亦衍云礽。
  布库里雍顺后,传了数代,又出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比布库里雍顺似还强得多哩。看官!你道是谁?且少待片刻,容小子下回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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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回为全书总冒,将下文隐隐呼起;并将作书总旨,首先揭示。入后叙满洲源流。运实于虚,亦有弦外深意,确是开宗明义之笔。成为帝王,败即寇贼,何神之有?我国史乘,于历代开国之初,必溯其如何祯祥?如何奇异?真是谬论。是回叙天女产子、朱果呈祥等事,皆隐隐指为荒诞,足以辟除世人一般迷信,不得以稗官小说目之。
  
  第二回 丧二祖誓师复仇 合九部因骄致败
  却说布库里雍顺所建的鄂多哩城,在今辽宁省勒福善河西岸,去宁古塔西南三百多里,此地背山面水,形势颇佳,究竟是小小部落,无甚威名。当时明朝统一中原,定都燕京,只在山海关附近设防,塞外荒地,视同化外;就是比鄂多哩城,阔大几倍,也不暇去理保,何况这一个小小土堡呢?谁知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自布库里雍顺开基后,子子孙孙,相传不绝,其间虽迭有兴衰,到了明朝中叶,出了一个孟特穆,智略过人,把祖基格外恢拓,渐渐西略,移住赫图阿拉地。赫图阿拉在长白山脉北麓,后来改名兴京便是。
  孟特穆四世孙名叫福满,福满有六子,第四子觉昌安,继承先业,居住赫图阿拉城,还有五子,亦各筑城堡,环卫赫图阿拉统称宁古塔贝勒。觉昌安率领各贝勒,攻破邻近部落,拓地渐广,生了数子,四子名塔克世,娶喜塔喇氏为妇,这喜塔喇氏并非天女,呼应得妙。偏生出一个智勇双全、出类拔萃的儿子来。这人就是大清国第一代皇帝,清朝子孙,称为太祖,努尔哈赤是他英名。众儿郎喝一声采。他出世时,祖、父俱存。他有一个堂姊,是觉昌安女孙,出嫁与古埒城阿太章京,已有数年,不料明朝遣总兵李成梁,驻守辽西,阴忌觉昌安,招诱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合兵围攻古埒城。这古埒城地方狭小,哪里当得住大军,连忙差人到觉罗部求救。觉昌安得报,恐女孙被陷,遂与塔克斯带领全部兵士,驰救古埒城,与敌兵接仗,不分胜负。阿太章京见救兵已到,开城迎入,城中得了一支生力军,人心少安。
  觉昌安上城巡视,不分昼夜,每日指挥部众,极力防御。忽见城下一人,扣马而至,大呼开门,觉昌安从上俯视,其人非他,乃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也。原来尼堪外兰,旧隶觉昌安部下,因此相识。便问汝来何意?答言闻主子到此,特来禀见。觉昌安见无随兵,即开门纳入。尼堪外兰既入城,至觉昌安前,即抱膝请安。觉昌安命之起坐,问何故联明攻城?尼堪外兰婉言谢罪,并云:“前未知古埒城主,与主子有亲,故敢冒犯,今闻主子远道驰救,方识有婚姻关系;现已向明李总兵前,盛说主子威德及人,不宜与敌,李总兵已愿退兵,若主子再令古埒城主,向明廷岁献方物,李总兵且当上表明廷,请给主子封爵,管领建州。”明称长白山郚为建州卫。觉昌安道:“汝言果真么?”尼堪外兰急得发誓道:“如有狂言,愿死乱刀之下。”大诈似信。觉昌安大喜,令阿太章京设宴相待,席间叙谈。尼堪外兰极力趋承,越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龙虎将军印,什么建州卫都督敕书,不由觉昌安不信。喜人家拍马屁,总要吃亏。饮毕,辞去。次日城下各军,果然齐退。阿太章京见敌军退尽,拜谢觉昌安父子救援之恩,一面备办盛筵,款待觉昌安父子,一面烹羊宰猪,犒飨军士。大众饮得酩酊大醉,至晚各自鼾睡。醉死梦生。谁知蓦地里炮声大震,喊杀连天,众人从睡梦中惊醒,不识何处大兵,从天而下,身不及披衣,而头已断,手不及持刃,而臂已离,纷纷扰扰的一夜,城中的兵民,多半向鬼门关上挂号报到;觉昌安父子及阿太章京两夫妻,也亲亲热热,一淘儿归阴去了。趣语。古人说得好:“福兮祸倚,乐极悲生。”只为觉昌安误信奸言,遂中了尼堪外兰的诡计。到此方说出原因。
  是时努尔哈赤年方二十五岁,因祖父二人往援古埒城,常着人探听消息,先接到明军撤围的音信,颇自安心,嗣后续闻警耗,至祖父被害一节,不觉大叫一声,晕倒于地。颇有孝思。及众人救醒,放声大哭。连他伯叔兄弟,都各凄然。当下检查武库,只留遗甲十五副,一一携出,指示伯叔兄弟,提出复仇二字,哀恳臂助。那时伯叔兄弟,自然感愤得很,分着遗甲,一拥出城,向东而去。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举不谓无名。
  且说尼堪外兰用诡计袭破古埒城,掳了些金银财宝,搬回图伦,终日流连酒色,任情取乐。想是活得不耐烦了。忽报努尔哈赤兵到,顿觉仓皇失措,勉强招集部众,出城对敌。努尔哈赤不待图伦兵列阵,即纵马直出。当先踹入敌阵中,部众乘势跟上,逢人便杀,见首辄斫,仿佛是生龙活虎一般,图伦兵从未见过这般厉害,霎时间纷纷退走。尼堪外兰见事不妙,忙拍转马头,落荒逃走。此时恰无计可施了。努尔哈赤追赶不及,收兵入图伦城,下令降者免死。城内外兵民,闻此号令,都投首乞降。休息一天,复发兵追寻尼堪外兰,终无下落。旋探知尼堪外兰已窜入明边,乃回赫图阿拉城,修书致明朝边吏,书中大意,是请归祖父丧,及拿交尼堪外兰。明边吏将此书上达明廷,此时正在明朝万历年间,老成凋谢,佞人用事,文武各官,多半是酒囊饭袋,误国该死。见了此书,就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是万不能允的;有的说是允他一半。嗣经执掌朝纲的大员,以李成梁无故兴兵,亦属非是,但执送尼堪外兰,有损国威,不若归丧给爵,买他欢心为是。神宗皇帝准了此议,遂令差官奉敕三十道,马三十匹,建州卫都督册书一函,龙虎将军印一颗,并送还觉昌安父子的棺木。若此,努尔哈赤,也算是万分荣幸了。
  差官到了赫图阿拉城,努尔哈赤以礼迎入,北向受封。是已有君臣之分了。只因尼堪外兰未曾拿交,仍央差官回请。差官去后,待至数月,毫无音响,努尔哈赤复仇心切,镇日里招兵买马,大修战具,分黄红蓝白四旗,编成队伍,旌旗变色,壁垒生新。一日升帐宣令,饬部下头目,排队出发,直指明边。众头目请道:“此去攻明,必须经过某某部落,须先向假道方可。”努尔哈赤道:“不必!有我当先开路,汝等紧随便是。”大众无言可说,便跟着努尔哈赤出城。车驰马骤,风掣电驰,所过各部落,毫无防备,由他进行;稍强横的部民,拦阻马头,不是被刀杀死,便是被箭射死。太不讲理!行了数日,距明境只三十里,努尔哈赤便命部众停住,扎好了营,令队长齐萨率壮士数十人,往明境叩关,索交尼堪外兰。是时明总兵李成梁,已由明廷谴责,说他无端启衅,褫职回籍。掉了一个新总兵,懦弱无能,闻觉罗部遣众叩关,惊慌得了不得,不得已派一属弁,与军士百人,出城与齐萨会议。齐萨所说的,无非是索交尼堪外兰,否则兵戎相见,差弁无可辩驳,只得唯唯而还。也是尼堪外兰恶贯满盈,命数该绝,正在城中探听消息,踯躅前行,无巧不成话,偏与差弁相遇;差弁即将他骗入署中,禀明总兵,一声呼喝,将尼堪外兰反绑起来,推入囚车,遣两役舁出,象扛猪的扛了去,趣绝。扛到郊外,送交清营。当由垂辫的兵役数名,从囚车内一把抓出,拖入帐中,尼堪外兰已魂飞天外,但闻得一声惊堂木,接连有“你这骗贼,也有今日”两语,正思开目张望,可奈乱刃交下,血晕心迷,霎时间一道魂灵,归入地府,适应了前日誓言。一报还一报,骗子究竟做不得,假愿也是罚不得。
  自是努尔哈赤与明朝和好,每岁输送方物,明廷亦岁给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并许彼此人民互市塞外。
  这觉罗部渐渐富强,名为明朝藩属,实是明朝敌国;句中有眼。远近部落,又被他并吞不少。那时这雄心勃勃的努尔哈赤,乘着这如日方升的气象,想统一满洲,奠定国基,当命工匠兴起土木,建筑一所堂子,作为祭神的场所;工匠等忙碌未了,忽掘起一块大碑,上有六个大字,忙报知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不见犹可,见了碑文,暗觉惊诧异常。他却阳为镇定,仔细摩挲了一回,突然向工人道:“这妖言不足信,快与我击断此碑!”确肖雄主口吻。看官!你道这碑文是如何说?乃是“灭建州者叶赫”六字。煞是可惊,隐为后文伏笔。此碑既由工人击断,努尔哈赤始退回帐中,心中却闷闷不乐。次日来了一个外使,说是奉叶赫贝勒命,来此下书,努尔哈赤暗想道:“偌大这叶赫部,乃竟来与我作对么?”踌躇了一会,方唤来使入帐。来使呈上书信,努尔哈赤展视之,但见书上写着:
  叶赫国大贝勒纳林布禄,致书满洲都督努尔哈赤麾下:尔处满洲,我处扈伦,言语相通,势同一国,今所有国土,尔多我寡,盍割地与我?
  努尔哈赤看到此句,不由的怒气上冲,将来书扯得粉碎,掷还来使;并向来使说道:“我国寸土寸金,就使汝主首级来换,也是不允。”说罢,命左右逐出来使。使者抱头鼠窜而去。努尔哈赤即于次日出城阅兵,严行部勒,详申军律,并命军士日夜操练,专待叶赫兵到,与他厮杀。有备无患。
  且说叶赫国在满洲北方,与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互为联络,名扈伦四部,明朝称他为海西卫。又以哈达居南,叫作南关,叶赫居北,叫作北关。叶赫为扈伦大国,清灭叶赫,始及明境,故叙述较详。叶赫最强,又与明朝互通聘问,明朝亦略给金帛,令他防卫塞外。叶赫主纳林布禄闻努尔哈赤统一满洲,料他具有大志,宜趁势力未足的时候,翦灭了他,方无后虞,思想也自不错,可惜没有能力。只是无故不能发兵,遂想出下书的计策,借些因头,作为发兵的话柄。到了差人回国,将努尔哈赤的言语,一一传达,纳林布禄勃然道:“有这样大言,我明日便去灭除了他。”差人道:“主子不要轻觑满洲,他部下多是勇夫,不容易对仗呢!”纳林布禄道:“你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看你爷明日踏平满洲哩。”越会说大话,越是没用。次日,便差各将弁四路下书,纠合远近各部,合攻满洲,事成当平分满洲土地。过了数日,哈达、辉发、乌拉三部,各率三千兵到叶赫;又过了数日,长白山下的珠舍哩讷殷二部,已有复书,说已各发兵二千,在中途等候;又过了数日,蒙古的科尔沁锡伯卦勒察三部,或发兵一千,或发兵一千五百,也到叶赫境内。是时纳林布禄欢喜异常,忙把部下的兵卒,一齐发出,除老弱不计外,统计有一万多人,会合各部联军,祭旗出发。途中又会着长白山下二部兵士,共得三万多人,浩浩荡荡,杀奔满洲来。写得有声有色,以衬下文努尔哈赤之能。
  惊报传到努尔哈赤耳中,即饬兵士驻守札喀城,阻住叶赫各部兵来路。纳林布禄到了札喀城,望见城上旗帜鲜明,刀枪森竖,料知有备,令军士退后三里,扎定营寨。次日,有探马来报,说满洲主努尔哈赤带领全部人马,扎住古埒山,纳林布禄全不在意。原来札喀城在赫图阿拉西北六十里,城右有古埒山,蜿蜿蜒蜒,包围大城。兵法云:“倚山为寨。”所以努尔哈赤在山下立营。纳林布禄不知占夺此山,已输了一着。又次日,纳林布禄正准备迎敌,闻报敌兵已到,即出帐上马,率军对仗。但见前面来的满洲军,只有百余骑,老少不一,带兵的头目,也没有十分骁勇。分明是诱敌的兵。他在马上大笑道:“这样小妮子,也想同我对仗,真是满洲的气数。”慢着!话未毕,旁闪出一将道:“人人说满洲强盛,看这等老弱残兵,教咱们一队兵士,已杀他片甲不留,各部将弁,都可休息,主子更不必劳动呢。”纳林布禄视之,乃是叶赫西城统领,名叫布塞,即大喜道:“你去罢!”布塞便率队上前,呐一声喊,直扑满洲军,满洲军不与交战,竟向后退去。其诈可知。布塞一马当先,乘势追赶,只见满洲军都退入山谷中,布塞也不管好歹,追入山谷。粗莽之至。忽喊声大起,一彪军从谷内拥出,截住布塞厮杀,正酣斗间,科尔沁部统领明安亦率部兵追至,他恐布塞得了首功,故急急赶来。满洲军见布塞得了援军,又纷纷退走。此路伏兵,乃是诱敌。布塞仍策马前进,明安率兵紧随,转了一坡,又过一坡,越走越险,越险越窄。走入死路去了。刺斜里喊声又起,复来一彪军,将布塞、明安的兵,截作两段,前面的满洲军,也回转身来,夹攻布塞。布塞军顿时大乱,忽有一将持刀突入,到布塞马前,布塞措手不及,被他一刀劈于马下。部下军士,无处逃生,都做了刀头之鬼。真正片甲不留。明安知前军被截,急忙退走。确是胜不相让、败不相救的情形。不想满洲军已满山遍野的掩杀前来,明安只得纵马而逃,不顾山路上下,拼命的奔走。忽闻扑搨一声,马被陷入淖中,明安急忙下马,轻轻的抓上山壁,已是拖泥带水的要不得,他便弃了鞍马,带扒带走的逃了去。要想争功,便落到这般田地。
  当时纳林布禄信了布塞的言语,回入帐中,满望捷报,忽听帐外喊声震地,急上马出视,正遇着一彪雄军,为首的一员大将,眉现杀气,眼露威棱,手中持一大刀,旋风般杀将来。看官!你道是谁?就是满洲主努尔哈赤。此处方现。纳林布禄忙拔刀对敌,战了三五回合,不是努尔哈赤的对手。正惶急间,旁边走过了布占泰,是乌拉部贝勒的兄弟,见纳林布禄刀法散乱,忙向前敌住,纳林布禄才一歇手,猛听得大喝一声,布占泰已被努尔哈赤活擒了去。这纳林布禄吓得魂不附体,忙转身向寨后逃走,各部兵见主寨已破,尚有何心再与抵敌,人人丧魄,个个逃生。正是:
  一声鼙鼓喧天日,八面威风扫地时。
  不知纳林布禄得逃脱与否,且待下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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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与叶赫部主纳林布禄,名为满洲之仇敌,实皆满洲之功臣。自古英雄豪杰,不经心志之拂乱,未必能奋发有为,故敌国外患之来,实磨砺英豪之一块试金石也。本回上半截,叙努尔哈赤之勇,下半截,述努尔哈赤之智,智深勇沈,信不愧为开国主,然皆由激厉而成。古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者,于此可见矣。文中运实于虚,写得英采动人,确是妙笔。
  
  第三回 祭天坛雄主告七恨 战辽阳庸帅覆全军
  却说纳林布禄从寨后逃走,直驰至数十里,不见满洲军,方教停住。少顷,喘息已定,各部兵亦逐渐趋集,约略检点,三停里少了一停,自己部下,且丧失一半;正在垂头丧气,忽见一人踉跄奔入,正是科尔沁部统领明安,尚未行礼,即大哭道:“全部军士都败没了,贵统领布塞闻已战死了。”纳林布禄也忍不住垂泪道:“可惜可恨!不想努尔哈赤有这般厉害。”晓得迟了。旋与各部统领,商量和战事宜,大众怵于前创,都是赞成和议。纳林布禄无计可施,只得遣使求和,彼此往来商议,约定和亲,叶赫主的侄女,拟嫁与努尔哈赤的代善,西城统领布塞的遗女,即献与努尔哈赤为妃,才算暂时了结。
  陪了夫人又折兵。
  努尔哈赤得胜班师,尚恨长白山下二部,结连叶赫,趁势蚕食,把他灭亡。前时擒住的布占泰,因他降顺,给了他一个宗女,放他回国。嗣后布占泰复被叶赫主煽惑,服从叶赫,叶赫主又故意出攻哈达,令哈达向满洲借兵,唆使半路埋伏,歼灭满军。谁知努尔哈赤已瞧破机关,暗率部兵,绕道至哈达城,混入城中,活擒了哈达部长孟格布禄。叶赫主闻此计不成,遣使到明朝,令归还哈达部长,努尔哈赤因明使相请,将孟格布禄子武尔古岱放还,武尔古岱从此归服满洲,努尔哈赤又收服了辉发部,并乘势讨布占泰,攻入乌拉城。布占泰逃至叶赫,努尔哈赤接还宗女,差人向叶赫索布占泰。叶赫主不允,反把这许字满洲的侄女,另嫁蒙古。看官!你想这努尔哈赤,到此还肯忍耐吗?此段看似琐屑,却是不能不叙。只是努尔哈赤想攻叶赫,偏这明朝屡次出来帮护,努尔哈赤就背了明朝,自己做了满洲皇帝,比做建州卫都督,原强得多了,然不可谓非背明。筑造宫殿,建立年号,叫作天命元年,这正是明朝万历四十四年的事情。前数回不点年号,此处因满洲已建国称帝,故大书特书。自此以后,努尔哈赤就是清国太祖高皇帝,小子作书到此,也只得称他作满洲太祖,把努尔哈赤四字,暂时搁起。此后都说满洲太祖,为醒目计,非贡谀也。
  太祖有十多个儿子,第八子皇太极最聪颖,太祖便立他为太子。还有二子,亦是非常骁勇,一名多尔衮,一名多铎,后来入关定鼎,全仗这二人做成,这且慢表。单说满洲太祖,自建国改元后,招兵添械,日事训故,除黄红蓝白四旗外,加了镶黄镶红镶白镶蓝四旗,共成八旗,分作左右两翼,准备了两年有余,锐意出发,他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欲灭叶赫,不如先攻明朝,遂于天命三年四月,择日誓师,决意攻明。命太子皇太极监国,自率二万劲旅,到天坛祭天。当由司礼各官,爇烛焚香,恭行三跪九叩首礼,读祝官遂朗诵祝文道:
  满洲国主臣努尔哈赤谨昭告于皇天后土曰:“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虽起衅,我尚修好,设碑立誓,凡满汉人等,无越疆圉,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故纵,殃及纵者。讵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恨二也;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逾疆场,肆其攘夺,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臣纲古里方吉纳,胁取十人,杀之边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逐,恨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党之,胁我还其国,已而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掠,夫列国之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岂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天厌扈伦启衅,惟我是眷,今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恨七也。欺凌实甚,情所难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谨告。”
  诵毕,便望燎奠爵,外面已吹起角声,催师出发。太祖离了天坛,骑了骏马,御鞭一指,部众齐行,一队一队的向西进发。
  师行数日,由前队报说,距明边抚顺城,只二三十里了。太祖便扎住营帐,正拟遣将攻城,忽有一书生求见,自称系明朝秀才;太祖唤入,见他状貌魁奇,已有三分羡慕;及与他谈论,语语中入心坎,不由的击节叹赏;就赐他旁坐,问及姓氏里居。秀才道:“仆姓范名文程,字宪斗,沈阳人氏。清朝得国,都是汉人引导进来,范文程就是首魁。太祖道:“我闻得中原宋朝,有个范文正公,名叫仲淹,是否秀才的远祖?”文程答道:“是。”太祖道:“我已到此,距抚顺城不远,抚顺的守将,姓甚名谁?”文程道:“姓李名永芳。”太祖问李永芳本领如何?文程道:“没甚本领。”太祖道:“这是一鼓可下了。”文程道:“以力服人,何如以德服人?确是书生口吻。明主且不必用兵,请先给他一封书信,劝他投降,他若顺从,何劳杀伐。”太祖喜道:“这却仗先生手笔。”文程应命作书,一挥而就。太祖大悦,便道:“我国正少一个文馆的主持,劳你任了此责,参赞军机。”文程叩首谢恩。次日,太祖即遣将到抚顺城下,射进书信,率队而退。这抚顺守将李永芳,本是个没用的人物,他闻满洲军入境攻城,已吓得没了主意,及见此信,召集文武各官,会议了一夜,竟商就了“惟命是从”四字。亏他大众想出。翌晨开城迎接,为首的跪在城下,恭递降册,就是为明守土的李永芳。太挖苦人。太祖命侍卫接了降册,策马入城,部军一齐随入。幸亏得范先生一言,城中的百姓,总算不遭杀戮,太祖便记范文程为首功,更命诸贝勒格外敬礼,称先生而不名,从此大家都呼文程为范先生。保全百姓之功,也不可没。
  满洲兵休息三日,忽报广宁总兵张承荫,领了三路兵马,来夺抚顺了。太祖问李永芳道:“张承荫系何等样人?”李永芳答言:“是一员勇将。”太祖道:“既是勇将,想必不肯投顺,不若先发制人为妙。”遂一面派兵守城,一面发兵迎敌。离城约十里,闻报明军已相去不远,太祖仍命部众前进。此时明总兵张承荫,正与左翼副将颇廷相,右翼参将蒲世芳,率军前来,两阵对圆,人人酣战。恰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张承荫也是不弱。自日中至傍晚,两边都余勇可贾,不肯退兵。忽然天色昏暗,一阵大风从西北吹来,猛扑明军,明军正支持不住,接连又是数阵狂飚,把明军的旗帜,刮去了好几面。岂非天乎?满洲军占住上风,格外精神抖擞,如泰山压顶般驱入明军,那时明军不由的退走,任你张承荫胆力过人,也自禁止不住。当下且战且退,适值路旁有山,正思觅径而入,为扼守计。忽山侧闪出一支满洲军,大叫道:“满洲贝勒多铎在此,敌将何不下马受缚?”来得突兀。原来满洲太祖见战明军不下,特派多铎绕出后面,夹攻明军。承荫腹背受敌,无心恋战,只得杀开血路,领兵前走。可奈天色昏暮,不辨南北,满洲军又紧追不舍,惹起承荫血性,与颇、蒲二将道:“战亦死,不战亦死,不如与他拼命,就使死了,也不失为大明忠臣。”可敬可佩。于是三将复转身抵敌,舍命冲突。满洲军恰不防他出此一着,前面的兵士,被他杀死无数。俄听一声鼓响,满洲军阵内万弩齐发,箭如飞蝗,可怜三员勇将见危致命,俱死于乱箭之下。死且不朽。
  这败报传到明京,神宗大惊,召见群臣,问京外将帅,何人可御胡虏?大学士方从哲保荐了一个人材,姓杨名镐。神宗准奏,立即召见,授兵部尚书,赐他尚方宝剑,往任辽东经略。看官!你道这杨镐是什么脚色?他是河南商邱县人,前任佥都御史,曾充朝鲜经略,万历二十五年的时候,倭寇犯朝鲜,杨镐奉朝命往援,打了一个败仗,诡词报捷;后来调抚辽东,又是乱杀边民,被御史奏参,革去官职;此时,复起任边防,难道他的谋略,能敌得过清太祖努尔哈赤么。堂堂一个大明帝国,偏用了这等欺君罔上的臣子,去做统兵的元帅,哪得不破?哪得不亡?极大议论。
  杨镐既到辽东,闻报沈阳南面的清河堡,又被满洲军夺去,守将邹储贤张旆两人,统已战死。副将陈大道高炫逃回辽东,见了杨镐,杨镐却仗着声威,请出尚方宝剑,把二逃将斩首示众。逃将可诛,不当死于杨镐之手。每日檄令附近将士,赶紧援辽!自己却按兵不动。大学士方从哲,闻他逗留不进,常发红旗催他出战。杨镐没法,只得领兵出塞,好在四处已到了许多兵马。叶赫兵也来了二万名,朝鲜兵又来了二万名,杨镐便派作四路,分头前进。中路分左右两翼,左翼兵委山海关总兵杜松统带,从浑河出抚顺关。右翼兵委辽东总兵李如柏统带,从清河出鸦鹘关。又令开原总兵马林,合了叶赫兵,从开原出三岔口,叫作左翼北路军。辽阳总兵刘铤合了朝鲜兵,从辽阳出宽甸口,叫作右翼南路军。四路军共二十多万,他却虚张声势,说有四十七万,吓不倒努尔哈赤,奈何?满望仗此大兵,攻入满洲。预先与四路将官,定约于满洲国东边二道关会齐,进攻赫图阿拉,这正明万历四十七年二月间时事。这次战事,为明清兴亡关键,所以详叙时日。
  先一月间,天空中出现一颗长星,光芒四射,天文家称作蚩尤星,说是主兵,又说是不祥之兆。小子未曾研究星学,只援据历史,人云亦云便了。说明得妙。到了二月,塞外一带,大雪飘飘,明军在途,受了无数辛苦,人马大半冰冻,只好缓缓前行。独有山海关总兵杜松,仗着膂力,想立首功,令军士冒雪西进;到了浑河,冰冻未开,杜松驱兵径渡,河中冰冻忽解,溺死军士多名。渡至对岸,有满洲军两三小队,上前拦截。怎禁得杜军一股锐气,乱杀乱斫,顿时纷纷退走。杜军争先追赶,约里许,见前面有座高山,满洲败军,统向山谷中退去。杜松恐山内设有埋伏,暂止不追,令军士堵住谷口。也自仔细,然作者因恐与前回重复,故作此活笔。一面饬役侦探,回报满洲兵聚集界藩城。杜松遂把军士分作两支,一支仍令堵住谷口,一支由自己亲领,直攻界藩城。
  原来杜军屯留山谷,叫作萨尔浒山,此山距界藩城,约有数里。界藩城筑在铁背山上,系满洲要塞,满洲太祖正令兵役一万五千,运石添筑,此时闻杜军进攻,急遣长子代善,引二旗兵去防界藩城,自率六旗兵四万五千人,直攻萨尔浒明营。到了萨尔浒山正当日中,两军相遇,不及答话,便列阵开战,霎时天地晦冥,咫尺间不辨人影。明军点起火炬,与满洲军酣斗,谁知明军从明击暗,箭弹只射中柳林,满洲军由暗击明,箭弹都射着明军,这明军不知不觉的倒毙了无数。满洲军乘势驱杀过来,刀斩斧劈,好象削瓜切菜一般,眼见得明军七零八落了。
  这时候的杜松正领兵到吉林崖,与铁背山相近,忽听后面喊声大起,满洲大贝勒代善,带了二旗兵杀来。杜松急命后军作前军,前军作后军,与满洲军混战。未分胜败,骤闻后军复纷纷大乱,界藩城的兵役,也一齐杀到。杜松忙命后军又作前军,迎截界藩城兵。杜松也算能手。正在你死我活的相拼,不料深林中又冲出一支人马,把杜军夹断。杜军已是腹背受敌,哪里禁得三面夹攻?杜松方舍命突围,飕的来了一箭,正中心窝,坠马而死。众军见无主帅,逃的逃,死的死,弄得干干净净。完了一路。看官!你道深林中人马,从哪里来的?这便是满洲太祖扫平萨尔浒明营,派来夹攻杜松的兵。至此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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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原总兵马林方出三岔口,闻得杜军败没,一面飞报杨镐,一面倚山立营,停止前进。天色将晚,山上忽驰下满洲军,杀入营内,马军不及防备,自相溃乱;监军潘宗颜,还想整军前敌,不意向前数步,头颅已被削去了半个。马林急忙奔窜,还算逃出了一个性命。完了二路。
  这个辽东总兵李如柏,最是没用,说将起来,益发可笑。百忙中着此闲笔。他是慢慢的出了清河,到了虎栏关,猛听得关外山上,吹起螺来,山谷响应,木叶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追杀前来。李如柏忙令退军,军士也道满洲兵杀到,各自逃生,互相践踏,恰死了一千多人。其实山上并没有什么敌兵,只满洲军二十名,上山侦探,见明军出关,作鸣螺状,偏偏这个没用的李如柏上了他的当。完了三路。
  独有辽阳总兵刘铤,曾经过数十百战,有万夫不当之勇,手持镔铁刀百二十斤,绰号叫作刘大刀,他已深入三百里,连攻下三个营寨,直入栋鄂路,望见前面有一山,山上有一军扎住,龙旌凤旆,护着銮驾,他想这不是满洲国王的扈军么?当即横刀跃马,跳上冈来,来杀满洲太祖。满洲太祖正由萨尔浒移兵至此,猛见刘铤上冈,急命军士下迎。刘铤舞起镔铁大刀,左右盘旋,确是有些凶勇,即满洲军抵死拦阻,只杀得一个平手。刘铤暗想仰面上攻,实是费力,不如退至冈下,与他鏖战,便将大刀一摆,率军士下冈。满洲军亦随下,自午至暮,杀得难解难分,两军都有些疲倦起来。惟刘铤越战越勇,全无惧怯。忽有一彪军杀到,万炬齐明,刘铤从火光中望将过去,但见大旗上书一杜字,不觉喜道:“杜总兵到来助我,是天使我灭满洲了。”休作妄想!话未毕,一将已到马前,头戴金盔,身穿铁甲,正是一员明将,只面目恰不认识,刚思动问。那来将先问道:“你莫非就是刘大刀?”刘铤应声未完,来将手起刀落,劈刘铤于马下。奇极怪极。众军急来相救,已是不及,只见杀入的杜军,随手乱杀,弄得明军茫无头绪,自相屠戮,一时间全军尽没。四路都完结了。小子凑了四句俚言,作为刘大刀的定论:
  奉命西征胆气豪,大刀示勇姓名高。
  臣心原是忠明者,可惜胸中欠六韬。
  毕竟杀刘铤者是谁,看官不必滋疑,待小子下回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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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洲太祖以七恨誓师,未必无深文周内之言,然明之无端起衅,亦不得谓无咎。自满洲出兵以后,复用一庸驽之杨镐,经略辽东,委二十万军于辽塞,是非明之自取其亡耶?明之亡在此,满洲之兴亦即在此。是此回为明清兴亡关键,故作者亦叙述独详,不稍渗漏。
  
  第四回 熊廷弼守辽树绩 王化贞弃塞入关
  却说刘铤被杀,全军丧亡,大众入枉死城中,还是莫明其妙。实则夹入的杜军,统是满洲军假冒。满洲大贝勒代善,杀尽杜军,得了盔甲旗帜,教军士改装,扮作杜军模样,从界藩城来应太祖,巧巧碰着两军恶战,他便竖起杜字旗帜,踹入刘铤军中。刘铤深入敌境,尚未悉杜军败耗,还道来的是真杜军,因此中计,猝被杀死。从此刘大刀已化作两段,明朝失去了一员勇将,防边愈觉无人。可为朱氏一哭。
  那时经略杨镐,还因马林败报,飞速檄止刘铤、李如柏两军,过了数日,只有李如柏领军回来。还算是他。马林因逃还开原后,坚守不出;是年六月,满洲军乘胜进攻,马林颇效死抵御,其后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终被满洲军攻破,马林巷战死节,开原失守,铁岭亦不保了。明廷御史交章劾奏杨镐,说他丧师误国,罪无可赦。杨镐固无可赦,而言官亦只能以成败论人,奈何?朝命拿杨镐入京,令兵部侍郎熊廷弼代任经略。
  熊廷弼系湖北江夏人氏,身长七尺,素有胆略,至是奉命出京,途中闻开原失守消息,叹道:“盈廷大臣,不知边事,一味主战,以致如此。”遂即缮就奏折,遣使赍京,折中略道:
  臣闻辽左京师肩背,河东辽镇腹心,开原又河东根本,开原今已破,则北关难保,朝鲜亦不可恃,辽河亦何可守?乞速遣将备刍粮,修器械,毋窘臣用,毋缓臣期,毋中格以阻臣气,毋旁挠以掣臣肘,毋独遗臣以艰危,以致误臣误辽兼误国也。谨奏。
  奏入,神宗报允,并赐尚方宝剑,令便宜行事。
  廷弼出山海关,见难民纷纷逃来,停车细问,方知铁岭又失,沈阳吃紧,居民为避难计,因此西奔;遂用好言抚慰,令他随回辽阳,不必惊慌。难民乃随了前行。将到辽阳,遇着逃将数人,缚住正法;逃兵令回城赎罪。既入城,复劝告百姓一番。当即督率军士,造战车,备火器,修葺城池,招集流亡;复冒雪出巡,至沈阳修城阅兵,并自制一篇痛哭淋漓的祭文,亲祭阵亡将士。随祭的军士,都感激涕零。自有此一番振作,辽沈得以渐固。不愧将材。又请聚兵十八万,分守要地,任他智勇双全的满洲太祖,也没法摆布,这正是熊经略守辽的政绩。有此良将,不能长用,明之亡也无疑。
  满洲太祖见辽沈无隙可乘,便移兵去攻叶赫。叶赫主纳林布禄已死,其弟金台石袭位,闻满洲军将到城下,忙集兵保守东城,并知照西城贝勒布扬古赶紧守御,互相援应。不几日满洲军已到,直逼东城,一攻一守,两不相下,满洲太祖固是能军,金台石颇也不弱。适西城遣军来援,被满洲太祖分兵杀败,追至城下,围住西城,东城守兵,望见满洲军已去了一半,略一宽懈,不防满洲军已缘梯而上,城上急掷矢石,已是不及,反被满洲军残杀多人,未死的守兵,统下城逃走。金台石闻城已被陷,登台死守,并纵火自焚屋宇。奈满洲军蜂拥前来,一齐杀入台中,金台石冒死突围,猛被一箭射倒,被满洲军擒拿而去。全城已破,满洲太祖入城升帐,由军士推上金台石。金台石怒气勃勃,语多不逊,恼得太祖性起,喝令枭首。但听金台石厉声道:“我生前不能抗满洲,我死后无知则已,死若有知,定不使叶赫绝种,将来无论传下一子一女,总要报此仇恨。”颇是好汉,且预为后文伏笔。语未竟而首已落。太祖即令多尔衮拾起金台石首级,挑在竿上,往西城招降。
  西城贝勒布扬古,系布塞的儿子。布塞的女儿,曾献与满洲太祖为妃,上回已交代明白,此番闻东城已破,惶急的了不得,经多尔衮在城下招降,用了一片顾念亲谊的话儿,说动了布扬古的心,又把金台石的首级,示作榜样,威吓利诱,不怕布扬古不拜倒马前。布扬古降了妹丈,忘却父仇,有愧金台石多矣。西城一降,叶赫遂亡,满洲太祖心已快慰,把从前的碑文,撇在脑后,哪里晓得二百年后,复生出一桩大祸祟呢?这且慢表,小子又要讲那熊廷弼了。
  熊廷弼守辽三年,人民安堵,鸡犬不惊,偏偏神宗光宗,相继晏驾,嗣位的称号熹宗,用了一个太监魏忠贤,搅乱朝纲,暗中嫉忌熊廷弼,遣吏科给事中姚宗文,到辽沈阅兵。白面书生,何知军务?这分明是遣他需索。偏这熊廷弼抗傲性成,不但没有馈献,抑且不甚礼貌,姚宗文甚为恚恨,阳为阅兵,阴已定稿;回朝后,即结了一班狐群狗党,诬劾廷弼。廷弼闻知,大加叹息,便拜本辞职。朝旨允准,换了一个袁应泰来代廷弼。
  应泰是进士出身,曾升任巡抚,为人颇是精敏,但不是用兵能手。既到辽东,见廷弼待下甚严,他却格外放宽,把旧制更张了好几条。适值蒙古大饥,部民多入塞乞食,应泰抚慰饥民,令在部下当兵,居住辽沈二城。小不忍则乱大谋,为此一大失着,辽沈人民,又要遭劫了。妇人之仁,安可为将?
  这满洲太祖灭了叶赫,正愁没法图辽,得了这个消息,喜不自胜,即发兵进攻沈阳。沈阳总兵贺世贤,忙登陴守御,并着人飞报袁应泰。应泰刚想三路出师,规复清河、抚顺,得了此报,急调集诸军,拟援沈阳。忽一探马来报道:“沈阳失守,贺总军殉节。”此处用虚写。应泰大惊,及问明细底,方知沈阳有蒙人内应,贺世贤为他所卖,以致与城俱亡;这都是应泰害他。当下顿足自悔,急饬亲兵搜查城内蒙民,果得了好几封通敌书信,当即一一正法,令军士沿城掘濠,沿濠环列火器,以便守御,自率总兵侯世禄、姜弼、梁仲善等,出城五里迎战。
  满洲军前队已到,梁仲善不分皂白,拍马杀入,侯世禄、姜弼恐梁有失,即上前接应,不料敌兵放进梁仲善,截住侯世禄、姜弼。侯、姜二人,几次冲阵,都被敌阵中射回。霎时间一声呐喊,满洲军并力上前,突入明军阵内。明军支撑不住,望后退走,袁应泰手刃逃兵数人,仍不济事,用宽的坏处。只得退入城中;检点军士,已丧失三分之一,侯、姜二将,又身负重伤,梁仲善一去不还,想总是阵亡了。火焦鬼安得复生?
  袁应泰还仗着城濠深广,分陴固守,谁知到了次日,满洲军已将城西大闸掘开,把濠中水一泄无余,军士竟渡濠攻城,分作左右两翼,左翼兵奋勇直上,时已日暮,应泰列矩拒战,自暮至旦,守城兵士,多半伤亡,兵官牛维曜高出等,不知去向,城中大乱。翌晨,右翼兵又陆续登城,应泰避入城北镇远楼,邀巡按御史张铨至,流涕道:“我为经略,城亡俱亡。公文官无城守责,宜急去,退保河西,图后举。”张铨道:“公知忠国,铨岂未知?”应泰无言,挂了剑印,悬梁毕命。还是忠臣。张铨见应泰已死,亦解带自缢。满洲军上镇远楼,见两人高悬梁上,就一齐解下,抬至满洲太祖前。太祖失声道:“好两个忠臣!”语尚未已,但见张铨两眼活动,尚有生气,忙令军士用姜汤灌救。张铨徐徐醒来,望见上面坐着一位大头目,料是满洲主子,便道:“何不杀我?”太祖劝他归降,张铨道:“生作大明臣,死作大明鬼。”可敬!太祖道:“忠臣忠臣,杀之何忍?”遂纵令还署。张铨既返署中,北向辞阙,西向辞父母,复自缢死。背主事仇者,对此曾知愧否?太祖命军士好好埋葬。
  辽阳既下,辽东附近五十寨,及河东大小七十余城,皆望风投降。这信传到明廷,众明臣又记起熊廷弼来,熹宗亦有悔意,悔已迟了!命将姚宗文削职,仍召熊廷弼还朝,出任辽东经略。廷弼上三方布置策,以广宁一方为陆路界口,拟用马步军驻守,以天津登莱二方为沿海要口,拟各用舟师驻守。熹宗准奏,仍赐尚方宝剑,且于五里外赐宴饯行。
  廷弼谢恩出朝,即日就道,出山海关,到了广宁,文武各官,统出城迎接,辽东巡抚王化贞亦来相见,寒暄既毕,共商战守事宜。化贞拟分兵防河,廷弼欲固守广宁,言下未免争论起来。廷弼慨然道:“今日之事,只有固守广宁一策,广宁能守,关内外自可无虞,若分兵防河,势单力弱,一营不支,诸营皆溃,尚能守么?”言之甚当。化贞终不以为然,怏怏而退。廷弼申奏朝廷,请实行三方分置策,化贞亦上沿河分守议。明廷依廷弼言,把化贞奏议搁起,化贞愈加不乐。廷弼又致书化贞,再言沿河分守之非,化贞不答。
  歇了数天,辽阳都司毛文龙,有捷报到广宁说,已攻取镇江堡,化贞大喜,亟议乘胜进兵。廷弼不可,化贞径自出奏。大略谓:“东江有毛文龙可作前锋,降敌之李永芳。今已知悔,愿作内应,蒙古兵可借助四十万,此时不规复辽沈,尚待何时?愿假臣六万精兵,一举荡平,与景延广十万横磨剑相似。惟请朝廷申谕熊廷弼毋得牵掣。”此奏一上,廷弼已探闻消息,遂由广宁回山海关。化负专待朝旨一下,指日进兵。不多日朝使已到,令化贞专力恢复,不必受熊廷弼节制。廷弼亦受朝命,令他进驻广宁,作化贞后援。化贞带了广宁十四万兵士,渡河西进,廷弼不得已,亦出驻右屯。此时廷弼兵只有五千,徒拥经略虚名,心中愤闷已极,遂抗奏道:
  臣以东西南北所欲杀之人,适遘事机难处之会,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何必内借阁部,外借抚道以自固!
  奏上,明廷留中不发。廷弼连章数上,大旨谓:“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今无望矣。”语语切直,激怒政府,正欲罢廷弼,专任化贞,不防化贞已经败回。看官!欲知化贞败回的缘故,待小子一一叙来:
  化贞率领大兵渡河,满望得胜奏凯,第一次出兵,走了数十里,并不见敌,只得引回;第二三次,也是这般;直到五次,依旧不见一人。李永芳毫无信息,蒙古兵也没有到来,化贞却安安稳稳的过了一年。至熹宗二年正月,满洲军西渡辽河,进攻西平堡,守堡副将罗一贯飞报化贞,化贞亟遣游击孙得功、参将祖大寿、总兵祁秉忠,带兵往援。至半途遇总兵刘渠,奉廷弼命来援西平堡,四将会师前进,到平阳桥,闻报西平堡失守,副将罗一贯阵亡,得功欲走回广宁,刘渠、祁秉忠二人,却是血性男儿,不肯中止,且欲进复西平堡,得功勉强相随,陆续过桥。不数里,见前面尘头大起,满洲军已整队而至。刘渠、祁秉忠等,忙率兵前敌,独得功按兵不动。刘、祁二将,正与满洲军厮杀,忽闻梆子声响,敌军中万矢齐发,伤了明军数百名。明军方拟持盾蔽矢,后面大声叫道:“兵已败了,为何不逃?难道兄弟们不要性命吗?”这声一发,好象楚歌四起,人人惊惶,霎时间逃去一半,刘渠、祁秉忠舍命遮拦,已是截留不住,眼见得兵残力竭,以死报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但是后面的大声,发自何人?诸君一猜,便晓得是狼心狗肺的孙得功。该骂。得功本是王化贞心腹,化贞倚作长城,谁料他见了满兵,吓得心胆俱落;又恨刘、祁二公,硬要争先杀敌,因此未败叫败,摇乱军心。他却早早逃回,扬言敌兵薄城,居民闻信惊惶,相率移徙出城。得功暗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缚住了王化贞,作为贽仪,做个满洲的大员,也自威风,就在城内扎定了兵,专待满洲兵到,作为内应。化贞视他为心腹,他却要化贞的脑袋,险极奸极!
  化贞尚全然不知,阖着署门,整理文牍,从容得很。忽有人排闼入道:“事急矣,请公速行!”化贞仓皇失措,也不知为着何故?只是抖个不住。那人也不及细讲,竟拉住化贞上马,策鞭出城。行了数里,化贞方望后一看,随着的是总兵江朝栋,并仆役两人,他尚莫明其妙,只管自摸头颅。直到了大凌河,见有一支人马疾驱前来,为首的一员大帅,威风凛凛,正是辽东经略熊廷弼,写熊廷弼处,仍不减声色。化贞到此,方稍觉清楚,仔细一想,惭愧了不得,顿时下马大哭。是村妇丑态,不意得之王化贞。廷弼笑道:“六万军一举荡平,今却如何?”快人快语,然却是廷弼短处。化贞闻了此言,益发号啕不止。廷弼道:“哭亦何益?熊某只有五千兵,今尽付君,请君抵当追兵,护民入关。”化贞此时,进退两难,欲与廷弼回救广宁。廷弼道:“迟了迟了。”语未毕,探马来报,孙得功已将广宁献与满洲,锦州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等城,都已失陷。廷弼急令化贞尽焚关外积聚,护难民十万人进山海关。败报达明京,给事中侯震旸、少卿冯从吾、董应举等,奏请并逮廷弼化贞以伸国法。熹宗也不明功罪,即日降旨,将化贞、廷弼拿交刑部下狱。黑暗之至!
  当日御史左光斗,推荐东阁大学士孙承宗,督理军务。熹宗准奏,遂命承宗为兵部尚书。承宗高阳人,素知兵,既受兵部职,即上表奏道:
  迩年兵多不练,饷多不核,以将用兵,而以文官操练,以将临阵,而以文官指挥,以将备边,而日增置文官于幕,以边任经抚,而日问战守于朝,此极弊也。今当重将权,择沈雄有气略者,授之节钺,如唐任李郭,自辟置偏裨以下,边事小胜小败,皆不必问,要使守关无阑入,而徐为恢复之计。熹宗览奏,深为嘉纳。喜怒不常,确肖庸主状态。是时王在晋继任辽东经略,请于山海关八里铺地方,添筑重关;并请岁给粮饷百万,招抚关外诸蒙部。朝议未决,承宗自请往视,由熹宗特许,出关相度形势,与在晋所见不合,回奏在晋不足恃,筑重关不如筑宁远城。原来宁远城为关外保障,宁远有失,山海关亦觉孤危,所以孙承宗主筑宁远,不筑重关。熹宗准奏,就令孙承宗督师蓟辽,照例赐尚方剑一口,由御跸亲送承宗启行。
  承宗拜辞御驾,径至宁远,更定军制,申明职守;以马世龙为总兵官,令游击祖大寿守觉华岛,副将赵率教守前屯,遂于宁远附近,筑堡修城,练兵十一万,造铠仗数百万,开屯田五十顷,兵精粮足,壁垒森严。他在辽坐镇四年,关内外固若苞桑,不失一草一木。偏这妒功忌能的魏忠贤,又在皇帝老子前,阴行媒蘖。他起初尚想联络承宗,固结权势,暗中私馈无数物品,嗣经承宗尽行却还,反抗疏弹劾。此老别有肺肠。看官!你想这魏忠贤尚肯干休么?第一着下手,先谗杀熊廷弼,传首九边;冤哉枉也。第二着就泣谮承宗,说他兵权太重,将有异图。自此承宗迭次奏陈,大半束诸高阁,一腔热血,无处可挥,自然不安于位。小子曾有绝句一首,以纪其事:
  坐镇边疆见将材,四年安堵两无猜。
  如何自把长城撤?甘使胡人牧马来。
  欲知孙承宗后来情事,且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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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廷弼、孙承宗二人,为明季良将,令久于其位,何患乎满洲?廷弼可杀,承宗可罢,镇辽无人,满军自乘间而入。明之祸,满洲之福也。虽曰天命,宁非人事?本回章法,实是一篇熊、孙合传,而袁应泰、王化贞等,皆陪宾也。
  
  第五回 猛参政用炮击敌 慈喇嘛偕使传书
  却说孙承宗在辽,因朝中阉宦用事,刑赏倒置,心中懊怅异常;适届熹宗寿期,意欲借祝贺为名,入朝面劾阉竖。到了圣寿前一日,偕御史鹿善继,同到通州,忽兵部发来飞骑三道,止其入朝。承宗知计不成,急急回关,不意朝右阉党,已劾其擅离职守,交章论罪。承宗大愤,遂累疏求罢,熹宗便糊糊涂涂的许他免官,改任高第为经略。高第一到山海关,就把关外守具,尽行撤去。自弛守备,适启戎心,又请他满洲太祖出来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且说满洲太祖自闻孙承宗守辽,数载不敢犯,但派兵丁至沈阳营造城池,招募良匠,建筑宫殿,把沈阳城开了四门,中置大殿,名笃恭殿,前殿名崇政殿,后殿名清宁宫,东有翔凤楼,西有飞龙阁,楼台掩映,金碧辉煌,虽是塞外都城,不亚大明京阙。太祖定议移都,遂率六宫后妃,满朝文武,齐至沈阳,犒饮三日。后来改名盛京,便是此地。移都事毕,专着人探听明边消息,嗣闻孙承宗免职,改由高第继任,正思发兵犯边,旋接到守备尽撤的实信,顿时投袂而起,立宣号令,饬大小军官,召集兵队,出发沈阳;途中一无阻挡,渡过辽河,直达锦州,四望无营垒城堡,私幸关外可以横行,遂命军士倍道前进。到了宁远城,遥见城上旗帜鲜明,戈矛森列,中架大炮一具,更是罕见之物,太祖不觉惊异起来,命军士退五里下寨。
  次日,太祖率部众攻城,将到城下,但听城楼上一声鼓角,竖起一面大旗,旗中绣着一个大大的袁字,点出袁字,已有声色。旗下立一员大将,金盔耀目,铁甲生光,面目间隐隐露着杀气,描写威容,不可逼视。太祖见了此人,却暗暗称赞。英雄识英雄。旁有一贝勒呼道:“你是守城的主将么?”城上大将答道:“我是东莞人袁崇焕,大名鼎鼎。逐节叙来,至此始现姓名,愈为崇焕生色。现任殿前参政,为国守城,不畏强敌。”二语雄壮。贝勒道:“关外各城,已成平地,只有区区宁远,成什么事?我劝你不如献了城池,降我满洲,到不失高官厚禄,否则督军围攻,立成虀粉。请你三思!”崇焕厉声道:“尔满洲屡次兴兵侵我边界,无理已甚,吾奉天子命,来治此土,誓死守城,宁肯降你鞑子么?”语语成金石声。说毕,梆声一响,矢石雨下。太祖急率军队,一齐回寨。众贝勒请就此进攻,太祖道:“我看这袁蛮子,不是好惹的,我等且休养一天,来日誓拔此城。”
  是夕,袁崇焕与总兵满桂,会集军士,泣血立誓。军士见主将如此忠诚,莫不感愤。崇焕即与满桂分陴固守,坐待天明。鸡声初唱,东方渐白,百忙中叙此闲文,格外生采。遥听敌营中吹起画角,随发炮声,料知敌军将来攻城,越发抖擞精神,指麾军士。不多时,敌骑蔽野而来,将近城濠,城上的矢石,如飞蝗般射去,满军前队,伤亡多名,后军复一拥而上,又受一阵矢石,伤亡无数,只是抵死不退。刚相持间,忽见满军中拥出一队盾牌兵,把盾牌护住头颅,跃过城濠,城上射下的矢石,被盾牌隔住,不生效力。这盾牌兵便聚集城脚,架起云梯,攀援而上。崇焕急命军士缒下大石,杂以火器,把云梯拆毁殆尽。盾牌兵不能登城,复在城脚边用器凿穴。崇焕命开大炮。这大炮,是西洋人所造,初入中国,当时崇焕手下,只有闽卒罗立,颇能开放,闻崇焕命,随即燃炮,轰然一声,炮弹立发,把满洲前队的兵士,弹向空中,随弹飞舞。可怜这满洲鞑子,未曾遇着这等利器,霎时间烟雾蔽天,血肉遍地。太祖急挥众逃走,脚长的方逃了一半性命。奇语。众贝勒经此厉害,不愿再攻,各劝太祖返驾,再图后举。太祖无法,只得应允。到了沈阳,检点军士,丧失数千,不禁叹息道:“我自二十五岁起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不料今日攻一小小宁远城,遇着这袁蛮子,偏吃了一场大亏,可恨可恼!”处顺境者,最忌逆风。众贝勒虽百般劝慰,无奈这满洲太祖好胜,终自纳闷。古语道:“忧劳所以致疾。”满洲太祖又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益发耐不起忧劳,因此遂恹恹成病。到天命十一年八月,一代雄主,竟尔长逝,传位于太子皇太极。
  皇太极系太祖第八子,状貌奇伟,膂力过人,七岁时,已能赞理家政,素为乃父所锺爱。满俗立储,不论嫡庶长幼,因此遂得立为太子。家法未善,故卒有康、雍之变。大贝勒代善等,承父遗命,奉皇太极即位,改元天聪,清史上称他为太宗文皇帝。详清略明,所以标示清史也。太宗嗣位后,仍遵太祖遗志,把八旗兵队,格外简练,候命出发。一日,适与诸贝勒商议军务,忽报明宁远巡抚袁崇焕,遣李喇嘛等来吊丧,并贺即位。看官!你想明、清本是敌国,袁崇焕又是志士,为什么遣使吊贺?这却有一段隐情,待小子叙明底细。原来袁崇焕自击退满军后,疏劾经略高第撤去守备、拥兵不救之罪,朝旨革高第职,命王之臣代为经略,升崇焕为辽东巡抚,仍驻宁远,又命总兵赵率教镇守关门。崇焕欲复孙承宗旧制,与赵率教巡视辽西,修城筑垒,屯兵垦田,正忙个不了,会闻满洲太祖已殁,遂思借吊贺的名目,窥探满洲虚实;又以满俗信喇嘛教,并召李喇嘛偕往。李喇嘛等既到满洲,由满洲太宗召入,相见后递上两道文书,与吊贺礼单。太宗披阅一周,见书中有释怨修和的意思,便向李喇嘛道:“我国非不愿修好,只因七恨未忘,失和至今。今袁抚书中,虽欲敛兵息怨,尚恐未出至诚,请喇嘛归后,劝他以诚相见为是。”李喇嘛亦援述教旨,请太宗慈悲为念,免动兵戈。太宗乃令范文程修好答书,交与部下方吉纳,命率温塔石等,偕李喇嘛赴宁远,同见袁崇焕,当由方吉纳递上国书,崇焕展开读之,其书云:
  大满洲国皇帝,致书于大明国袁巡抚:尔停息兵戈,遣李喇嘛等来吊丧,并贺新君即位,既以礼来,我亦当以礼往,故遣官致谢。至两国和好之事,前皇考至宁远时,曾致玺书,令尔转达,尚未见答。汝主如答前书,欲两国和好,当以诚信为先;尔亦无事文饰。
  崇焕读到此语,将书一掷,面带怒容,对方吉纳道:“汝国遣汝等献书,为挑战么?为请和么?”方吉纳见他变色,只得答言请和。崇焕道:“既愿请和,何故出言不逊?余且不论,就是书中格式,汝国欲与我朝并尊,谬误已甚。今着汝回国,借汝口传告汝汗,欲和宜修藩属礼,欲战即来。本抚宁畏汝等么?”闻其声,如见其人。说毕,起身入内。
  方吉纳等怏怏退出,即日东渡,回报太宗。太宗即欲发兵,众贝勒上前进谏,说是:“国方大丧,不宜动众,现不若阳与讲和,阴修战备,俟明边守兵懈怠,然后大举未迟。”话虽中听,其实是怕袁崇焕。太宗乃自草国书,命范文程修饰誊写,仍差方吉纳、温塔石等投递。方、温二人,迫于上命,硬着头皮,再至宁远,先访着李喇嘛,邀同进见袁崇焕,捧上国书。
  崇焕复展读道:
  大满洲国皇帝,致书明袁巡抚:吾两国所以构兵者,因昔日尔辽东广宁臣高视尔皇帝,如在天上,自视其身,如在云汉,俾天生诸国之君,莫能自主,欺藐陵轹,难以容忍,用是昭告于天,兴师致讨。惟天不论国之大小,止论事之是非,我国循理而行,故仰蒙天佑。尔国违理之处,非止一端,可与尔言之:如癸未年,尔国无故兴兵,害我二祖,一也。癸巳年,叶赫哈达乌拉辉发与蒙古会兵侵我,尔国并未援我,后哈达复来侵我,尔国又未曾助我;己亥年,我出师报哈达,天以哈达畀我,尔国乃庇护哈达,逼我复还其人民,及已释还,复为叶赫掠去,尔国则置若罔闻;尔既称为中国,宜秉公持平,乃于我国则不援,于哈达则援之,于叶赫则听之,偏私至此,二也。尔国虽启衅,我犹欲修好,故于戊申年勒碑边界,刑白马乌牛,誓告天地,云:“两国之人,毋越疆圉,违者殛之。”乃癸丑年,尔国以卫助叶赫,发兵出边,三也。又曾誓云:“凡有越边境者,见而不杀,殃必及之。”后尔国之人,潜出边境,扰我疆域,我遵前誓杀之,尔乃谓我擅杀,缧系我使臣纲吉礼、方吉纳,索我十人,杀之边环,以逞报复,四也。尔以兵备助叶赫,俾我国已聘叶赫之女,改适蒙古,五也。尔又发兵焚我累世守边庐舍,扰我耕耨,不令收获,且移置界碑于沿边三十里外,夸我疆土,其间人参貂皮五谷财用产马,我民所赖以生者,攘而有之,六也。甲寅年,尔国听信叶赫之言,遣我遗书,种种恶言,肆我侮慢,七也。我之大恨,有此七端,至于小忿,何可悉数?陵逼已甚,用是兴师。今尔若以我为是,欲修两国之好,当以金十万两,银百万两,缎百万匹,布十万匹,为和好之礼。既和之后,两国往来通使,每岁我国以东珠十颗,貂皮千张,人参千斤馈尔;尔国以金十万两,银十万两,缎十万匹,布三十万匹报我。两国诚如约修好,则当誓诸天地,用矢勿渝。尔即以此言转奏尔皇帝,不然,是尔仍愿兵戈之事也。
  崇焕览毕,不由的心中愈愤;转思辽西一带。守备尚未完固,现且将计就计,婉词答复,待一二年后,无懈可击,再决雌雄。笔法变换,然必如此互写,方显得有胆有谋。若说得一味粗莽,便不成为袁崇焕矣。遂命左右取过笔砚,伸纸疾书道:
  辽东提督部院,致书于满洲国汗帐下:再辱书教,知汗渐息兵戈,休养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鉴之,将来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无量也。往事七宗,抱为长恨者,不佞宁忍听之。但追思往事,穷究根因,我之边境细人,与汗家之部落,口舌争竞,致起祸端,今欲一一辨晰,恐难问之九原。不佞非但欲我皇上忘之,且欲汗并忘之也。然十年苦战,为此七宗,不佞可无一言乎?今南关北关安在?辽河东西,死者宁止十人?仳离者宁止一老女?辽沈界内之人民,已不能保,宁问田禾?是汗之怨已雪,而志得意满之日也,惟我天朝难消受耳。今若修好,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妇,作何送还?是在汗之仁明慈惠,敬天爱人耳。天道无私,人情忌满,是非曲直,原自昭然。一念杀机,启世上无穷劫运,一念生机,保身后多少吉祥,不佞又愿汗图之也!若书中所开诸物,以中国财用广大,亦宁靳此,然往牒不载,多取违天,亦汗所当酌裁也。我皇上明见万里,仁育八荒,惟汗坚意修好,再通信使,则懔简书以料理边情,有边疆之臣在,汗勿忧美意不上闻也。汗更有以教我乎?为望!
  写毕,视李喇嘛在旁,令他亦作一书,劝满洲永远息兵。
  两书一并封固,遣使杜明忠,偕方吉纳同去沈阳。
  过了数日,去使未回,警信纷至:一角文书,是平辽总兵毛文龙来报,说满洲入犯东江,一角文书,是朝鲜国王李倧,因满军入境,向明乞援。崇焕一一阅毕,立命赵率教等,领了精兵,驻扎三岔河,复发水师往救东江。方调遣间,见杜明忠入帐,呈上满洲复书。崇焕约略一阅,大约分作三条:不叙原书,免与上文重复。第一条,是画定国界;山海关以内属明,辽河以东属满洲。第二条,是修正国书;满洲国主让明帝一格,明诸臣亦当让满洲主一格。第三条,是输纳岁币;满洲以东珠、参、貂为赠。明以金银布缎为报。崇焕道:“他犯我东江,并出兵朝鲜,一味蛮横,还有什么和议可言?”遂置之不答,但饬水陆各军,赶紧出发。无奈朝鲜路远,一时不及驰救,崇焕至此,也觉焦急,眼见得朝鲜要被兵祸了。正是:
  玉帛未修,杀机又促;
  虽鞭之长,不及马腹。
  毕竟朝鲜能抵挡满洲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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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回全为袁崇焕一人写照。崇焕善战善守,较诸熊廷弼、孙承宗,尤为出色。初为殿前参政,誓守宁远,继为辽东巡抚,遗书议和,非前勇而后怯,盖将藉和以懈满军,为修复辽西计也。读《明史袁崇焕传》,曾奏称守为正著,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可知崇焕之心,固非以议和为久计者。然清太宗亦一英雄,与崇焕不相上下,书牍往还,无非虚语,读其文,可以窥其心。
  
  第六回 下朝鲜贝勒旋师 守甯远抚军奏捷
  且说朝鲜国地滨东海,古时是殷箕子分封地,后来沿革不一,到了明朝,朝鲜国王李成桂,受明太祖册封,累年进贡,世为藩属。当杨镐四路出塞的时候,朝鲜曾出兵相助。应第四回。杨镐败还,朝鲜兵多被满洲擒获,满洲太祖释归朝鲜部将十数人,令他遗书国王,自审去就。此番太祖逝世,朝鲜国亦未尝差人吊问,太宗即位半年,方欲出兵报复,适值朝鲜人韩润、郑梅,得罪国王,逃入满洲,愿充向导。虎伥可恨!太宗遂命二贝勒阿敏为征韩大元帅,当日点齐军马,逐队出发。临行时,阿敏入辞太宗。太宗道:“朝鲜得罪我国,出师声讨,名正言顺。只是明朝总兵毛文龙,蟠踞东江,遥应朝鲜,不可不虑!”阿敏道:“依奴才愚见,须两路出师。”太宗道:“这且不必。”就向阿敏耳边,授了密计,虚写。阿敏领命去了。
  探子报到东江,说是满洲兵入犯,这东江是登莱海中的大岛,一名叫作皮岛,岛阔数百里,颇踞形势。自从明都司毛文龙,招集辽东逃民,随时教练,建寨设防,遂成了一个重镇。明朝封他为平辽总兵,他心中也自得意。有时出攻满洲,互有胜负,他却屡报胜仗。取死之由。此次闻满兵入犯,急忙发兵出防,一面向宁远告急。其实满兵此来,并非欲夺东江,不过是声东击西的计策。点明太宗密授之计。文龙只知固守东江,严防海口,不料满洲军已纷纷渡过鸭绿江,直攻朝鲜的义州。及袁崇焕调发水师,到了东江,满洲太宗恐明兵窥破虚实,就亲自出巡,到辽河左岸,扎了好几天的营寨,实在也是虚张声势,牵制宁远的援兵。太宗确是能手。
  那时满洲军入攻朝鲜,势如破竹,初陷义州,府尹李莞被杀,判官崔明亮自尽;随后又攻破定州,占据汉山城,任情杀戮,到处抢劫,吓得朝鲜兵民,屁滚尿流。微词。这朝鲜国王李倧,一向靠着明朝的威势,偷安半岛,靠人终归无益。此次闻满军进攻,边要尽失,正惊慌得了不得,忽有一大臣来报,安州又失,满军已长驱到国都,急得李倧目瞪口呆,如死人一般。还是这位大臣有点主见,一请遣使求和,一请国王速奔江华岛。原来这江华岛在朝鲜内海中,四面环水,称作天险。李倧闻了此言,忙召集妃嫔,踉跄出走;随命大臣修好国书,遣使求和。朝鲜使到满营,被阿敏训斥一顿,不允和议。嗣经贝勒济尔哈朗等,与阿敏密商,以明与蒙古两路相伺,国兵不应久出,彼既乞和,不若就此修好,收兵回国。阿敏迫于众议,方语朝鲜使臣,令他谢罪订约。朝鲜使才应命而去。
  阿敏又发令进攻都城,诸贝勒复入帐谏阻,阿敏不从。帐后来了李永芳,也抗言进谏,被阿敏拍案大骂,斥他降臣走狗,不配与议,该骂!说得永芳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良心发现了。当下将令如山,莫敢违拗,便拔寨前进,直指平山。看官!你道这阿敏执意进兵,是为何故?他自领兵攻入朝鲜,战无不克,沿途掳掠,得了许多子女玉帛,金银财宝,他想朝鲜都内,总还要繁华一点,趁此攻入,抢一个饱,岂不是大大的一桩利市么?画龙点睛。满军既到平山,离朝鲜国都不远,阿敏拟夤夜入城,忽报朝鲜国王,遣族弟李觉求见。阿敏召入,见李觉献上礼单,内开马百匹,虎豹皮百张,棉紬苧布四百匹,布万五千匹,不由的喜动眉睫,令军士检收。便遣副将刘兴祚,偕李觉同往,并嘱兴祚道:“若要议和,总须待我入都。”念兹在兹。兴祚告辞出帐,帐外已立着贝勒济尔哈朗,与兴祚密谈许久。兴祚点头会意,遂随李觉赴江华岛去了。故作疑团,惹人索解。
  且说阿敏自遣刘兴祚后,仍饬军士攻城,军士虽不敢不去,却只在城下鼓噪,并没有什么大举动。接连好几日,仍未攻入,恼得阿敏性起,日夕詈骂不休。济尔哈朗等婉言解劝,没奈何耐住性子。一日,又拟亲督攻城,适值刘兴祚回来,先见了济尔哈朗,说明朝鲜已承认贡献,现偕李觉同来订约。济尔哈朗道:“如此便好订盟。”兴祚道:“须禀过元帅。”济尔哈朗说是不必。兴祚道:“倘元帅诘责,奈何?”济尔哈朗微笑道:“有我在,不妨。”胸有成竹。便召李觉进见,与他订定草约,随后入见阿敏,说已定盟。阿敏怒道:“我为统帅,如何全未报知?”济尔哈朗道:“朝鲜已承认贡献,理应许和,何苦久劳兵众?”阿敏道:“你许和,我不许和。”铜气攻心。济尔哈朗仍是微笑。忽帐下来报道:“圣旨到,请大帅迎接!”阿敏急令军士排好香案,率大小官员出帐跪迎。差官下马读诏,内称:“朝鲜有意求和,应即与订盟约,克日班师,毋得骚扰。”阿敏无奈,起接圣旨,饯送差官毕,方把盟约签字;暗中却埋怨济尔哈朗,料知此番旨到,定是他秘密奏闻;从阿敏意中想出,以便回应上文。他要硬做名誉,钳制咱们,咱们偏要掳掠一回。就暗暗嘱咐亲信军队,四出抢夺,又得了无数子女玉帛,金银财宝,满载而归。只苦了朝鲜百姓。
  李觉随了满兵入朝。满主太宗出城犒军,与阿敏行抱见礼,便赐阿敏御衣一袭,诸贝勒马一匹;李觉随即叩见,命他起坐,并赏他蟒衣一件,大开筵宴,封赏各官。过了数天,李觉回国去了。
  太宗既征服朝鲜,遂一意攻明,传令御驾亲征,命贝勒杜度阿巴泰居守,自己带领八旗,由贝勒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萨哈廉、豪格等作为前队,攻城诸将,携着云梯盾牌,并橐驼负着辎重,作为后队。前呼后拥,渡过辽河,向大小凌河进发。
  是时辽东经略王之臣,与崇焕不睦,明廷召还之臣,命崇焕统领关内外各军。崇焕闻满兵又来犯边,急令赵率教率师往援。率教到了锦州,由探马报说:“大凌河已陷。”率教急命军士濬濠掘堑,多运矢石上城;复遣人向宁远告急。次日,忽来明兵一二千人,在城下大叫开门。率教上城探视,问所自来?城下兵士,答称从大凌河逃至。率教见彼无狼狈情形,竟喝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叫汝等临阵逃走么?汝等既负了朝廷豢养之恩,还有何颜入城见我?”义正词严。说毕,城下兵士,尚哗噪不已。率教拈弓搭箭,射倒兵目一人,并厉声道:“汝等再如此喧嚷,教你人人这般。”于是城下兵士,一哄而散。原来这等兵士,有一半是被满兵获住的明军,有一半是满兵伪服汉装,冒充明军来赚锦州,幸亏率教窥破,不中他计。写赵率教机智。率教下城,暗想:“满主诡计,虽已瞧破,然明日必来猛攻,现在守兵不足,援师未至,倘有疏虞,如何是好。”踌躇良久,忽猛省道:“有了。”当命亲卒请钦差纪用商议。
  纪用本是明廷太监,因钻入魏阉门路,得了巡视锦州的差使,太监也预军事,实是明朝气数。不料满兵前来,一时不能出城,正在着急,闻率教相请,勉强出来应酬。率教与他耳语一番,纪用本来没用,只好答道:“遵命!”率教大喜,遂修好文书,由纪用署名,差人赍往满营。满洲太宗阅毕,问道:“尔是纪钦差遣来的么?”明使答道:“是。”太宗道:“纪钦差既欲求和,可出城面陈衷曲。尔边将平日欺我,正思与尔钦差言明,转奏尔主,就使攻破尔城,我亦不妄加杀害。纪钦差可自立记号,别居他所,免致误伤。”说罢,令差官回报。率教闻知,命差官再往满营,传说:“明日当出城议和。”明日纪用不出。又次日,满营遗书诘责,率教令纪用优待来人,设词延约。接连三日,太宗未免动疑,夜睡时辗转不寐;忽心中猛悟,披衣起坐道:“错了,错了!我中他计了!”到底聪明,然亦晚矣。原来率教令纪用求和,分明是缓兵之计,他要纪用出名,一面是阳为推崇,使纪用心欢,一面因太监署名求和,易使敌人相信,待至满洲太宗窥破兵谋,援师已到城下,这正是赵率教的机智。极力褒奖。
  是夕,满洲太宗即传集军士,夤夜薄城,一声觱栗,三军齐动,直向锦州城扑来。迟了。赵率教也曾防着这一层,日夜留心,猛听得远远角声,料是满营出发,忙上城指麾守兵,四面防守。霎时间满军已到,急麾众齐掷矢石。满军受伤颇多,忽向城西聚集,抵死猛攻。城上守兵,亦分队来援,满兵少却。此时天色黎明,两造军士,都有倦容,蓦见满军后面,队伍自乱,隐约露出明军旗帜。率教见援军已到,一声号炮,开城出攻,满军前后受敌,只得突围而退,且战且走。明军趁势会合,并力追杀,约五里许,方鸣金收军而去。这一阵,杀得满军七零八落,幸亏太宗素有约束,不致全军溃散。语有分寸。
  太宗见明军已退,扎住了营,遣人至沈阳调发军队,报恨泄忿。不多日,沈阳兵到,太宗令新军作了前锋,乘夜间寂静时候,偷越锦州,去袭宁远。也是妙计。此时正是仲夏天气,草木阴浓,虫声嘈杂,满军衔枚疾进,直达宁远城北冈,太宗先上冈了望,见城上旌旗不整,刁斗无声,便命军士倚冈下寨。众贝勒请速攻城,太宗道:“这是袁蛮子驻守的城池,难道没有防备么?此中必有诡计。”也自精细。立营未定,忽西北来了一彪人马,挂着袁字旗号,疾驱而至。太宗命军士迎敌,两边混战起来。不一时,明军望后而退,太宗乘势追赶,将到城下,忽刺斜里杀出一员大帅,手执令旗,指挥杀敌。这人非别,正是统辖关内外的袁崇焕。此老又复出现。他自锦州开仗,便防着满军分袭宁远,是日由密探报知,便令城内掩旗息鼓,诱引满兵攻城,他却分兵两路,埋伏左右,俟满军一到,出来夹击。偏偏太宗倚冈立寨,逗军不进。崇焕见此计不中,就暗令左翼兵上前挑战,自己尚埋伏城右。此次太宗却上他的当,追赶前来,他就从右侧杀出,横截满军。被追的明军,又转身奋斗,太宗忙分兵抵御,可奈明军越战越勇,看看有些支持不住;猛见袁崇焕带领诸将,冲入中军,太宗急命阿济格、萨哈廉等,上前抵敌,阿、萨二人,正奉命出战,不防一矢前来,正中阿济格右肩,险些儿落下马来,幸亏萨哈廉猛力救护,阿济格方逃入军中。太宗见阿济格受伤,别令部将瓦克达,率精兵接应萨哈廉,一面令军士向后渐退。崇焕被萨、瓦二人牵制,不及追赶。太宗退军数里,检点军士,已丧失不少。只萨、瓦二人未回,待了好多时,始见二人身负重创,带着残兵,踉跄奔还。太宗咬牙切齿道:“这个袁蛮子,真正厉害!怪不得先考在日,也吃一场大亏。此人不除,哪里能夺得明朝江山?”为后文伏笔。当下令济尔哈朗断后,把败军徐退锦州。满军虽败,仍有节制,写太宗,亦是写袁崇焕。崇焕闻满军退去,料想太宗定有准备,也收兵不追。
  太宗过了锦州,仍令后队猛攻一番,这是假作攻势,以进为退之计。自己却排齐队伍,一队一队的退归沈阳。话分两头,单说袁崇焕逐退满军,遣使告捷,满望明廷降旨叙功,不料朝旨下来,反斥他不救锦州之罪。真正发昏。崇焕接旨大愤,即上表乞休。圣旨准奏,仍命王之臣代崇焕。满洲太宗探得此信,方额手称庆,意图再举,只因兵士新败,不得不休养一年,拟至来岁出兵。到了冬季,探报明熹宗崩,皇五弟信王嗣位,魏忠贤伏诛,太宗尚不介意。至明崇祯元年四月,探报袁崇焕复督师蓟辽,太宗顿足道:“我刚想发兵攻明,如何这袁蛮子又来了?”看官!你道袁崇焕如何再出督师?原来崇焕免官,都由魏忠贤暗中反对,至崇祯帝嗣位,开手便放戮魏阉,召用袁崇焕。崇焕陛见时,崇祯帝问他治辽方略,他却奏称假臣便宜,五年可复全辽。未免自夸。当时给事中许誉卿,已说他言过其实。崇焕复奏称五年以内,户部发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遣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能济事。但恐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的人,即不明掣臣肘,亦能暗乱臣谋云云。崇焕之言,虽确中时弊,然语近要挟,后来动帝之疑,实伏于此。崇祯帝为之动容,援为兵部尚书,赐尚方剑,命他即日启行。
  崇焕到了关上,复缮折奏称恢复之计,应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法在渐不在骄,在实不在虚,愿至尊任而勿贰,信而勿疑,毋偏听左右,毋堕敌反间等语。崇焕所虑在末二语,乃后文偏如所料,令人长叹!奏上,复由崇祯帝优诏褒答。崇焕方渐渐放心,遂将关内外紧要地方,修城增堡,置戍屯田,不到一年工夫,已有成效,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那时满洲太宗闻了这信,不敢轻动,只自嗟叹不已,光阴易过,转眼间便是明崇祯二年,满洲国天聪三年,编年亦不可少。太宗无聊已甚,并恐军心懈怠,时常出猎校阅,既便消遣,又资搜讨。到了初秋,太宗正出猎回来,有亲卒报道:“明朝来了两员将官,说是到我国投降,现有名单在此。”太宗接单一阅,写着孔有德、耿仲明二名。太宗迟疑一回,便召贝勒多尔衮,及内阁学士范文程入帐,将名单与他传阅,多尔衮道:“恐是明朝奸细。”范文程道:“闻他不带兵马,只有两个光身子,何必惧他?不如召他进来,一问便知。”太宗点头称善,即命手下召入。二人入见太宗,即伏地大哭。正是:
  窥辽方虑名臣在,作伥偏逢降将来。
  未知二人何故愿降,且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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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洲太宗确系能手,观其声东击西,征服朝鲜,其兵谋不亚乃父。朝鲜一失,明之左臂已断,袁崇焕虽智,至此亦穷于应付,然满军出攻宁、锦,袁、赵二将,计却强敌,满洲太宗亦遭败衄,可见明有袁崇焕,辽西未易动也。是故国家不可无良将。至五年复辽之语,虽近虚夸,要不得为崇焕咎。满洲所畏者惟崇焕一人而已。本回写满洲太宗处,即是写袁崇焕处。
  
  第七回 为敌作伥满主入边 因间信谗明帝中计
  却说孔耿二明将,见了满洲太宗,伏地大哭。太宗问为何事?二人奏道:“臣等都是东江总兵毛文龙部将,因袁崇焕督师蓟辽,无故将我毛帅杀死,恳求大皇帝发兵攻明,替毛帅报仇,袁崇焕杀毛文龙事,从明朝二降将口中叙出,省却无数笔墨。臣等愿为前导,虽死无恨。”朝鲜有韩润、郑梅,明朝有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何虎伥之多也!原来毛文龙蟠踞东江,素性倔强,崇焕恐他跋扈难制,借阅兵为名,诱文龙往迎。文龙见了崇焕,语多傲慢。崇焕便赚文龙登出阅兵,帐下伏了军士,把文龙拿住,数他十二大罪,请出尚方剑,将文龙斩首。这孔、耿二人,统认文龙为义父,因文龙被杀,随即逃往满洲甘作虎伥。为私灭公,二人可诛。太宗道:“照汝等说来,是真心投降么?”二人便设誓道:“如有异心?神人殛之!”太宗道:“汝二人欲我报仇,也可代为出力,但山海关内外,有袁崇焕把守,不易进取,汝等可有良策否?”二人沈吟许久,耿仲明先开口道:关内外不易得手,何不绕道西北,从“龙井关攻入?”太宗道:“龙井关在何处?”孔有德接口道:“龙井关是明都东北的长城口,此去须经过蒙古,方可沿城入关。此关若入,便可向洪山、大安二口,分路进捣,直入遵化,遵化一下,明京便摇动了。”仿佛《三国演义》中,张松献益州地图。太宗喜形于色,便道:“汝等愿作向导么?”二人齐声称愿。旁闪出多尔衮道:“二将弃逆归顺,正是识时俊杰,但二将前来,曾被明廷察觉否?”二人齐声答道:“我等潜踪而来,不但明廷未知,连关上的袁崇焕,也未必晓得。”多尔衮道:“既如此,请尔等速还登州。”太宗道:“我要他作攻明的向导,你如何教他速还登州?”此事我亦要问。多尔衮道:“我军此次攻明,料非一二个月可以回国,若被袁崇焕闻知,从登莱调遣水师,潜入我境,岂不是顾彼失此?好在二将前来,彼尚未晓,现仍回据登州,阳顺明朝,阴助我国,倘袁崇焕令他攻我,他可逗留勿进,若差了别将,他可预先报知,以便堵截,岂不是好?”太宗道:“好是好的,但无人导入龙井关,奈何?”多尔衮道:“蒙古喀尔沁部,已归顺我国,我军到了蒙古,择一熟路的作了向导,便可入龙井关。从前蒙古尝入贡明廷,岂无人熟识路径?”太宗大喜,便手指多尔衮,对孔、耿二人道:“这是皇弟多尔衮,足智多谋,计出万全,现请汝等依了他计,仍回登州,秘密行事,将来为我立功,不吝重赏。”孔、耿二人领命去讫。多尔衮此计,仍是未信孔、耿二人,意欲借此试二人虚实,用心更细,设计更险。《明史》崇祯四年,载登州游击孔有德叛事,此处尚是崇祯二年,故有此斡旋之笔。
  是年十月,太宗亲率八旗劲旅,大举攻明,方欲启行,闻报蒙古喀尔沁部,遣台吉布尔噶图入贡。太宗接见,就问龙井关路径,曾否认识?布尔噶图道:“奴才数年前,曾去过一次,略识路程。”太宗即令他作为向导,顿时满城文武,除居守外,尽随驾出发。戈鋋耀日,旌旗蔽天,一程行一程,一队过一队,回环曲折,越水穿林,在途中过了数天,方到喀尔沁部。喀尔沁亲王,迎宴犒劳,不待细说。
  太宗即日抵龙井关,关上不过几百名守卒,见满洲军蜂拥而来,都吓得魂飞天外,四散逃去。满军整队而入,遂分两路进攻,一军攻大安口,由济尔哈朗岳托为统领。共四旗;一军攻洪山口。太宗亲率四旗兵队,连夜进发。此时明军专防守山海关,把大安、洪山二口,视作没甚要紧的区处,空空洞洞,毫不设备,一任满军攻入,浩浩荡荡的杀奔遵化州。
  明廷闻警,飞檄山海关调兵入援,总兵赵率教,奉檄出兵,星夜前进,到了遵化州东边,地名三屯营,望见前面密密层层的都是满军,把三屯营围得铁桶相似。率教自顾部众,不及他四分之一,眼见得不是对手,只是忠臣不怕死,有进尺,无退寸,当下激厉将士,分为数队,呐喊一声,竟向满军中冲入。满军见有援师,让他入阵,复将两面的兵合裹拢来,把率教困在垓心。率教全无惧怯,率众血战,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自辰至午,也杀了满军多名。怎奈满军越来越众,率教只领着孤军,越战越少,满望城中出兵相应,谁知寂无声响。又复死战多时,看看日光已暮,不由的愤急起来,索性拍马当先,杀开一条血路,直奔城下,大声叫道开城。城上乱下矢石,率教大叫道:“我是山海关总兵,来援此城,请速放入!”但闻城上守兵答道:“主将有令,不论敌兵援兵,一概不得入城。”率教此时已身受重创,至此进退无路,视部下残兵,亦受伤过半,不能再战,便下马向西再拜道:“臣力竭矣。”把剑自刎而亡。可敬可悲。
  那时满兵已逼到城下,把残兵扫得精光,不留一个,当即乘胜登城。城中守将朱国彦,只守着闭关的主见,不纳援军,害得赵率教自刎身亡,到了满军登城,他已无能抵御,忙回署穿好冠带,望阙叩头,与妻张氏并投缳毕命。愚不可及。
  满军夺了三屯营,又攻遵化,巡抚王元雅昼夜巡守,满军竖起云梯,四面进攻,守兵措手不及,被满军一拥而上。王元雅以下文武各官,统同殉节。满洲太宗入城,命军士检埋元雅尸首,杀牛犒饮,庆赏一天。翌日即率师进发,所过皆墟。不到一月,蓟州、三河、顺义、通州等处,都被满军占踞,乘胜直到明都城下。明廷大震,幸亏关上满桂,带兵入援。满桂也是明朝有名的猛将,见满军大至,亟麾兵迎战。两军厮杀了半日,不分胜负。忽城上放了一声大炮,弹丸四迸,烟雾蔽天,满军霎时驰退,满桂军猝不及防,反被打伤了数百名。满桂也中了一弹。冤枉得很!
  太宗收了兵马,就在城北土城关的东面,扎定了营,令明日奋力攻城。忽见贝勒豪格及额驸恩格德尔两人,匆匆走入道:“袁崇焕又来了。”太宗惊道:“袁蛮子当真又来么?”所留意者此人。原来明京自满军深入,飞诏各处迅速勤王,袁崇焕奉旨,立遣赵率教、满桂等率军入援,自己亦带领祖大寿、何可纲两总兵,随后启程。所过各城,都留兵驻守。及到明京,各道援师,亦渐渐云集。崇焕入见崇祯帝,帝大加慰劳,命他统率诸道援师,立营沙河门外,与满军对垒。满洲太宗闻崇焕又至,不觉惊叹失声。豪格及恩格德尔见太宗不悦,便仗着胆道:“袁蛮子没有三头六臂,何故畏他?他现在率兵初到,未免劳苦,趁此机会,劫他营寨,何愁不胜?”太宗道:“汝言虽是有理,但袁蛮子饶智有略,宁不预先防备?汝等既愿劫营,须处处防他埋伏。左右分军,互相策应,方是万全之策。”可谓小心。豪格等应命出兵。
  这时满营在北,袁营在南,由北趋南,须经过两道隘口,恩格德尔自恃勇力,一到右隘,就带了本部人马,从隘口进去。卤莽可笑。豪格一想,彼从右入,我应从左进,但若两边都有埋伏,那时左右俱困,不及救应,岂不是两路失败么?现不若随入右隘,接应前军为是。亏此一想。便命军士随入右隘,起初还望见恩格德尔的后队,及转了几个湾头,前军都不见了。正惊疑间,猛听得一声号炮,木石齐下,把去路截断。豪格料知前面遇伏,忙令军士搬开木石,整队急进。幸喜山上没有伏兵下来,尚能疾行无阻。行未数里,见前面聚着无数明军,把恩格德尔围住,恩格德尔正冲突不出。当由豪格催动前骑,拚命杀入,方将明军渐渐杀退,保护恩格德尔出围。非写豪格,实写袁崇焕。随令恩格德尔前行,自己断后,徐徐回营。
  明军见有援应,也不追赶。
  恩格德尔回见太宗,狼狈万状,禀太宗道:“袁蛮子真是厉害,奴才中了他计,若非贝勒豪格相救,定然陷入阵中,不能生还。”太宗道:“我自叫你格外小心,你如何这等莽撞?本应治罪,念你一点忠心,恕你一次。”恩格德尔叩首谢恩,又谢过了豪格。太宗道:“袁蛮子在一日,我们忧愁一日,总要设法除他方好。”令军士分头出哨,严防袭击。
  当夜无话,次日满洲探马,来报敌营竖立棚木,开濠掘沟,比昨日更守得严密了。太宗道:“他是要与我久持,我军远道而来,粮饷不继,安能与他相持过去?”当即开军士会议,文武毕集,太宗令他们各抒所见。诸将纷纷献议,或主急攻,或主缓攻,或竟提出退师的意见。太宗都未惬意。旁立一位文质彬彬的大臣,一言不发,只是微笑。别有成算。太宗望着,乃是范文程,便问先生有何良策?文程道:“有一策在,此刻不可泄漏,容臣秘密奏明。”太宗即命文武各官,尽行退出,独与文程秘密商议。帐外但听得太宗笑声,都摸不着头脑。是何妙计?看官试一猜之!好一歇,文程亦出帐而去。过了一天,传报明京德胜门外,及永定门外,遗有两封议和书,系是满洲太宗致袁崇焕的。疑案一。又过一天,满军捉住明太监二名,太宗不命审问,就令汉人高鸿中监守。疑案二。又过一天,满军退五里下寨。疑案三。又过一天,高鸿中报明太监脱逃,太宗也不去罪他。疑案四。又过一天,高鸿中面带喜色,入报明督师袁崇焕下狱,总兵祖大寿、何可纲奔出关外去了。疑案五。太宗道:“范先生好似一个智多星,此番得除掉袁蛮子,真是我国一桩大幸事。”
  看官!你道这位神出鬼没的范先生,究竟是何妙策?说将起来,乃是兵书上所说的反间计。原来明京两门外的议和书,都是范文程捏造情由,遣人密置。守门的兵目,得了此书,飞报崇祯帝,崇祯帝便命亲近太监,出城访查,不料途中伏着满兵,被他拿去两名。这两名太监,拿入满营,由高鸿中监守。高系汉人,与明太监言语相通,渐渐说得投机,非但不加刑具,并且好酒好肉的款待。是夕,鸿中与二太监酣饮,有一兵官模样,入会鸿中见二太监在座,慌忙退出。鸿中假作酒醉,忙起座追出门外,与兵官密谈。二太监见无人在座,便掩到门后窃听,模模糊糊的,听得袁崇焕已经允议,明晨我兵退五里下寨。末后这一语,是休令明太监闻知。言毕,匆匆径去。二太监以目相视,忙即回座,鸿中亦入门再饮数巡,说是要摒挡行李,恕不陪饮。鸿中别去,二太监趁这时光,走出帐外,见帐外无人把守,便一溜烟的跑回明京,详禀崇祯帝。崇祯帝因崇焕擅杀毛文龙,已自不悦,及闻了私自议和的消息,便召见崇焕,责他种种专擅,立命锦衣卫缚置狱中。总兵祖大寿、何可纲,闻主帅无故下狱,顿时大愤,率兵驰回山海关。你想满洲太宗得了此信,有不格外喜欢么?陈平间范增,周瑜弄蒋幹,都是这般计策,崇祯帝号称英明,应亦晓明史事,乃竟堕入敌计,自坏长城,真正可叹!
  明军失了主帅,惊惶的了不得。偏这满洲太宗计中有计,不乘势攻打明京,反向固安、良乡一带,去游弋了一回。明廷还道是满兵退去,略略疏防,不料满兵复回转北京,直逼芦沟桥。此时守城大将,只有满桂一人,还靠得住,此外都是酒囊饭袋,全不中用。崇祯帝封满桂为武经略,屯西直、安定二门,统辖全军,一面命各官保荐人才。好好一个大将才,缚置狱中,还要人才何用。当由庶吉士、金声保荐两人,一个是游僧申甫,想是会念退兵咒。一个是翰苑出身刘之纶。崇祯帝立刻召见,适刘之纶未曾在京,应召的只有申甫一人。陛见时问他有何才具?申甫答称:“能造战车。”当场试验,颇觉灵动,遂擢他为副总兵,令他招募新军,即日赴敌。急时抱佛脚,有何益处?申甫奉了上命,就在京中开局招兵,所来的无非市井游手,或是申甫素识的僧徒,全然不晓得临阵打仗的格式,冒冒失失的领了出城,战车在前,步兵在后,大喊一声,向满营冲将过去。满军守住营寨,全然不动,前面的战车,也在途中停住了。蓦闻满营中一声战鼓,把寨门一开,千军万马,拥杀过来,申甫还催战车急进,怎奈推车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满军将战车尽行拨倒,提起大刀阔斧,杀入明军,好象削瓜切菜一般。这等游手僧徒,只恨爹娘少生两脚,没命的夺路乱跑。申甫也转身逃走,不到数步,被一满员赶到,刀起头落,把申甫一道魂灵,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调侃得妙。
  崇祯帝闻申甫败死,越加惶急,命满桂出城退敌。满桂奏言众寡悬殊,未可轻战。偏这明廷的太监,日日怂恿崇祯帝,催令速战。是满桂催命符。崇祯帝既诛魏阉,如何尚用奄寺?令人难解。满桂只得督领兵官孙祖寿等,出城三里,与满军搏战。这场厮杀,与申甫出战,全然不同,兵对兵、将对将,赌个你死我活,自早晨起,竟杀得天昏地黑。叙满桂处亦是不苟。满洲太宗见部队战明军不下,想了一计,令侍卫改作明装,就夜黑时混入明军队里。满桂不防,误作城内援兵,不料这伪明军专杀真明军,一阵骚扰,明军大乱。可怜这临阵惯战的满桂,竟死于乱军之中。满桂又死,明其危矣。满军大获胜仗,个个想踊跃登城,不意太宗竟下令退军,弄得众贝勒都疑惑起来。小子且停一停笔,先诌成一诗,以纪其事云:
  大好京畿付劫灰,强胡饱掠马方回,
  谁云明社非清覆,内讧都从外侮来。
  毕竟满洲太宗何故退军,请到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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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崇焕杀毛文龙,后人多议其专擅,愚意不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利于国,专之可也。况崇祯帝固许其便宜行事乎!惟文龙被杀,部下多投奔满洲,甘为虎伥,绕道入塞,不得谓非崇焕疏忽之咎。然勤王诏下,即兼程前进,忠勇若此,而崇祯帝多疑好猜,竟信阉竖之谗,误堕敌人之计,崇焕下狱,满桂阵亡,明之不亡亦仅矣。读此回令人嗟叹不置。
  
  第八回 明守将献城卖友 清太宗获玺称尊
  却说满洲太宗下令退军,众贝勒都来谏阻,太宗把意见详述一番,说得众贝勒个个叹服。原来太宗的意思,恐师老日久,有前无继,转犯兵家之忌。就使乘胜攻城,应手而下,也是万不能守。一旦援军四集,反致进退两难,所以决意离京,把畿辅打扰一番,扰得他民穷财尽,激起内乱,方好乘隙而入,唾手夺那明室江山。这正是亟肆以敝的计策。确是妙算。当下率领全军,退至通州,是时已天聪四年了。点目。到通州后,复渡河东行,克香河,陷永平;将到遵化,忽见前面有明军拦住,历历落落的炮弹,向满军打来。太宗方令军士退后,猛听得豁喇一声,明军这边的大炮,无故炸开,弄得自己打自己。太宗趁这机会,再令军士向前猛进,此时明军已纷纷自乱,哪里当得住满军。只是这位统兵大员,偏不肯逃走,麾军士拼命拦截,自辰至酉,明军已矢尽力穷,这统兵大员,中了满兵两箭,坠马身亡。看官!你道这明将是谁?就是金声保荐的刘之纶。之纶平日颇研究武备,尝借贷百金,造成木质大炮;又造独轮车、偏箱车、兽车,都是轻便利用,因闻崇祯帝召见的信息,夤夜到京,入奏称旨,超擢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闻得满营齐退,之纶誓师出追,到了通州,闻满军东去,料他必取道遵化,退出关外,遂约总兵马世龙、吴自勉二人,尾满军后,趋向永平,自己由间道到遵化,截满军归路,与马、吴两总兵前后夹攻。计亦甚善。谁知马、吴两人,违约不追,之纶只领了一支孤军,驻扎娘娘庙山。待满军到来,两边相较,已是众寡不敌;偏这大炮又炸,越加危急。左右请结阵徐退,之纶怒道:“吾受天子厚恩,誓捐躯以报,战若不胜,愿死,敢言退者斩。”好汉子。到了矢尽力穷的时候,之纶见不可支,大呼道:“死死!负天子恩!”急解佩印付给家人道:“持此归报朝廷。”不一时,即被满军射倒。又死了一个忠臣。所剩残兵,霎时间一扫而空。
  太宗复领兵攻陷迁安、滦州,进至昌黎,却由该县左应选,率兵民固守,连番进攻,都被击退。倒难为他。寻闻明廷复起用孙承宗,代袁崇焕守山海关,恐他遣将前来,截断归路,遂匆匆的收兵回国。既至国都,文武各官,都上表庆贺,惟太宗犹有忧色。众贝勒各来进问,太宗道:“袁蛮子虽已下狱,终究未死,倘或赦罪出来,又要与我国做死对头,所以放心不下。待他死了,汝等贺我未迟。”过了数日,侦察明京大事的探子,密书驰报,略说:“袁崇焕已经磔死,连家产亦被籍没。”太宗方欣然道:“难得此公已死,咱们可长驱入明了。”自拆股肱,适以利敌。是时范文程在旁,太宗复顾着道:“这是范先生第一功。”文程道:“崇焕虽死,承宗尚在,山海关尚未易下。”太宗道:“待来年再行图他。只是明兵惯用大炮,我国恰无此火器,须赶紧制造,方可攻明。”文程道:“这正是最要紧的事情。”遂招募工匠,铸起红衣大炮,命军士沿习燃放。
  转瞬间又是一年,众贝勒复请攻明,太宗约以秋高马肥,方可进兵。是时孙承宗督师关上,收复滦州、迁安、永平、遵化四城,复整缮关外旧地,军声大震。怎奈来了一个邱禾嘉,做了辽东巡抚,偏与承宗意见不合。狭路相逢,无非冤家。承宗议先筑大凌河城,以渐而进,禾嘉恰要同时筑右屯城。工程日久,两城都未曾完工,满军已进薄城下,这是天聪五年八月内的事情。
  太宗带领精骑,到了大淩河,掘濠竖栅,四面合围,令贝勒阿济格等率兵往锦州,遮击山海关援兵。邱禾嘉闻满军已至,急率总兵吴襄、宋伟等,自宁远趋锦州,是时阿济格军尚在中途,锦州城下,未见敌人踪迹。禾嘉令吴襄、宋伟,率兵进发,到长山口,遇着满军,彼此交战,不分胜负。两边鸣金收军,各扎住营寨,准备明日厮杀。是夕,满洲太宗亦到阿济格营内,亲自督战。次日,天色微明,满兵已张开两翼,向明营扑来。明总兵宋伟,坚垒不动。满军连冲数次,都被宋伟的营兵,枪炮打回。宋伟亦能。太宗命转攻吴襄营,吴襄忙令营兵,齐放枪炮,满兵亦枪炮迭施。正轰击间,忽东北角上,刮起一阵狂风,顿时飞石扬沙,天昏如墨,襄军乘风举火,烈焰腾腾,扑入满军。满军正在着急,俄见大雨奔下,风随雨转,火势反向襄军扑回。襄军出其不意,霎时大乱,满军乘风猛攻,杀得襄军零零落落,吴襄忙率残兵逃走。岂真天意。满军复驰向宋伟营,此时伟军见襄军败走,已自胆怯,怎禁得满军踊跃前来?不消一个时辰,被满军冲入营内,宋伟左右阻拦,争奈支撑不住,也只得向后退下。满军随后赶来,两路残军,抱头疾走。约数里,忽前面来了一支人马,统是满洲服式,当住去路,后面追兵又至,吴襄、宋伟只得拼了性命,向前冲突;等到杀出重围,已失去了监军张道春,副将祖大乐,将士伤亡,不计其数,疾忙趋回锦州。邱禾嘉见了败军,惊惶万状,弄得束手无策;自是大淩河城,虽连章告意,禾嘉装作痴聋一般,全不理睬了。这样无能,何苦与孙承宗反对。且说大淩城守将,便是祖大寿、何可纲二人。他们本是怨恨明帝,只因孙承宗面上,坚守此城。闻援兵已经败还,格外懊丧。只大寿有一兄弟名叫大弼,曾官副总兵,有万夫不当之勇,军中称为万人敌,又因他素性粗莽,不管死活,别号作“祖二疯子”。他仗着勇力,一意主战,夜率死士百二十人,易服辫发,缒城而下,来袭满营。此公颇有机智,不是一味疯癫。适值太宗未寝,在帐中阅视文书,大弼执着大刀,当先入帐,把大刀左右乱劈,斫倒满侍卫两员。太宗见大弼入帐行凶,忙拔腰下佩剑,挡住大弼的大刀。幸亏太宗有些武力。当下交战数合,太宗力不逮大弼,渐渐退后。大弼手下的死士,亦陆续入帐,太宗正在着忙,亏得阿济格等带领侍卫十员,赶来护驾。一场酣斗,满侍卫中,尚有一人被斫断半臂。极写大弼。至满军越来越众,大弼始呼啸一声,冲围而出,此时大寿始知大弼出城劫营,出兵接入城去。大弼检点党与,不折一人,只有数名负伤。甘宁百骑劫曹营,祖大弼可谓媲美。次晨,太宗遂下令急攻,大寿可纲抵死击退。又过数日,满军运红衣大炮至,击坏城外数堡,复接连轰城。城上短堞,一半被毁,城中犹是固守。直到冬季,大淩粮尽,食牛马;牛马又尽,人自相食。大寿日盼援师,只是不至。惟满主招降书,屡射入城来,大寿未免动心,与可纲密议。可纲不从,大寿此时,也顾不得可纲了。卖国卖友,我恨大寿。夜间令部下亲兵,缒城至满营,投书愿降,即于次夕献城。可纲闻知,急来拦截,被大寿一箭射倒,由满军擒捉而去。城内兵士,非降即走。可纲见了太宗,劝降不允,从容就刑。算一个烈士。大弼不服兄意,早率同志出城去了。
  大寿叩见太宗,太宗格外优待,命之起坐,亲赐御酒一樽。是夕,大寿仍宿大淩城,梦寐间只见何可纲索命。贼胆心虚。及至惊醒,自觉卖友求荣,于情理上很过不去。想是夜气发现。当时踌躇了一回,又忏悔了一回。翌晨,起见太宗,正值太宗升帐,会议进取锦州。大寿献计道:“取锦州不难。臣的家小,亦在锦州,现在锦州的守将,尚未知臣降顺天朝,若臣佯作溃奔状,归赚锦州,作为内应,陛下发兵为外合,取锦州如反掌。臣的家小,亦可藉此取来。”言甘心苦。太宗道:“你不要诳语!”大寿设誓允诺,太宗当即命出发。到了锦州,闻邱禾嘉已经被劾,调往南京。关上督师孙承宗亦被言官弹击,乞休回里。承宗又罢。大寿又把锦州缮城固守,诡报满洲太宗,说是:“心腹人甚少,各处客兵甚多,巡抚巡按,防守甚严,请缓发兵为是。”太宗乃班师而去。
  是年冬,孔有德大闹登州,逐登莱巡抚孙元化,杀总兵张可大。越年,明兵四万攻登莱,有德等不能敌,驰书满洲告急。太宗以朝鲜已服,登莱无用,复书令有德等仍返满洲。有德遂偕耿仲明把子女玉帛载了数船,直到沈阳,应前回。见了太宗说:“辽东旅顺,乃是要塞,现在守备空虚,可以袭取。”太宗遂发兵千名,偕孔、耿二人往袭旅顺。过了数日,军中报捷,说是旅顺已下,杀死明总兵黄龙,招降副将尚可喜。太宗大悦,即令孔、耿二人回国,留尚可喜居守旅顺。孔、耿奉命回国,孔受封为都元帅,耿受封为总兵官,嗣后可喜亦得封总兵。从此耿、尚、孔三将,居然做满洲开国功臣了。讥讽得妙。
  话休叙烦,且说满洲太宗自大淩城班师,养精蓄锐,又历一年。一日,校阅军队毕,饬令随征察哈尔部,并征集各部蒙古兵,向辽河进发。这察哈尔部在满洲西北,源出蒙古,就是元朝末代顺帝的子孙。当满洲太祖起兵时候,察哈尔势颇强大,曾做内蒙古诸部的盟长。他的头目,叫作林丹汗。天命四年,尝遗书满洲,自称统领四十万众蒙古国主,致书水滨三万满洲国主。这便是自大的自吻。嗣后尝胁掠蒙古诸部,诸部受苦不堪,多来归服满洲,请满洲出兵讨伐。太宗趁兵马强壮,遂发兵渡了辽河,绕越兴安岭,向察哈尔背后攻入。林丹汗只防前面的境界,不料满军从后面扑来,蒙古本无大城,不过有几个小小的土闉,便算是头目所居的都城。满军扑到城下,林丹汗似梦初觉,仓猝不及抵敌,只得徒步飞逸。满军乘势追杀,直到了归化城,捉不住林丹汗,反把明朝边境的百姓,拿来出气。明民何辜?当下由太宗命分四路兵入明边:第一路从尚方堡进宣州,到山西省大同应州;第二路从龙门口进长城,到宣州与第一路会齐;第三路从独石口进长城,到应州;第四路从得胜堡进朔州。四路的兵,长驱直入,好象一群豺狼虎豹,钻入犬羊队里,乱咬乱嚼,随心所欲,明边的百姓,无缘无故的遭此大劫。语语含有深意。幸亏宣大总督张宗衡,总兵曹文诏、张全昌等,固守城池,击退满兵,城中的百姓,还算保全身家性命。满兵掳了人口牲畜七万六千,已是满意,遂即唱了得胜歌,出关而去,不料明廷反将张宗衡、曹文诏等,革职坐戍。功罪不明,刑赏倒置,眼见得明室不久了。
  只这位满洲太宗两次入明,所得财帛,不计其数。又把内蒙古各部落,统已收服,正是府库日充、版图日廓的时候。一日,有察哈尔部遗族来降,太宗问明情由,方知林丹汗逃奔青海,一病身亡,其子额哲,势孤力竭,只得率领家属,向满洲乞降。当下开城纳入,行受降礼。额哲叩见毕,献上一颗无价的宝物。看官!你道是什么宝贝?乃是元朝历代皇帝的传国玺。太宗得玺后,焚香告天,非常得意,于是大开朝贺。诸贝勒联名上表,请进尊号。边外诸国,亦都遣使奉书,愿为臣属。蒙古各部,且挑选几个有姿色的女子,献入满洲,甘作太宗的妾媵。吹牛拍马,一至于此。太宗遂创设三院:一名内国史院,一名内秘书院,一名内弘文院。国史院是编制实录,记注起居,秘书院是草拟敕书,收发章奏,弘文院是讨论古今政事得失,命范文程作为总监,汇集三院文员,恭定称尊典礼。复营建天庙天坛,添造宫室殿陛,不到数月,大礼已定,建筑告成,遂尊太宗为宽温仁圣皇帝,易国号为大清,改天聪十年为崇德元年。这是清室初造,所以叙述独详。择了吉日,祭告天地。当命在天坛东首,另筑一坛,排齐全副仪仗,簇拥御驾,登坛即真。适值天气晴和,晓风和煦,满洲文武百官,都随太宗至天坛,司礼各官,已鹄候两旁,焚起香烛。太宗下了御驾,龙行虎步的走近香案,对天行礼。拜跪毕,由司礼官读过祝文,于是诸贝勒拥着太宗,从中阶升上即真的坛上,到中间绣金团龙的大座椅前,徐徐坐下。但觉得万人屏息,八面威风。今而知皇帝之贵。诸贝勒大臣,及外藩各使,都恭恭敬敬的向上行三跪九叩礼。孔有德、耿仲明等降将,格外谨肃,遵礼趋跄,不敢稍错分毫。可愧可耻。宣诏大臣,捧了满、汉、蒙三体表文,站立坛东,布告大众,坛下军民人等,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等到宣诏官读完谕旨,一齐高呼万岁万岁的声音,远驰百里。确是威阔,怪不得人人想做皇帝。礼毕,太宗慢慢下坛,由众贝勒大臣扈跸还宫。次日,上列代帝祖尊号,谥努尔哈赤为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追封功臣,配享太庙。名宫殿正门为大清门,东为东翊门,西为西翊门,大殿正殿,仍遵太祖时所定名目,惟后殿改名中宫,皇后居之。中宫两旁,添置四宫,东为关睢宫,西为麟趾宫,次东为衍庆宫,次西为永福宫,罗列妃嫔,作为藏娇的金屋。册封大贝勒代善为礼亲王,贝勒济尔哈朗为郑亲王,多尔衮为睿亲王,多铎为豫亲王,豪格为肃亲王,岳托为成亲王,阿济格为武英郡王。此外文武百官,都有封赏。拜范文程为大学士,作为宰相。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降将,亦因劝进有功,得了什么恭顺王、怀顺王、智顺王的称号。看似铺叙,实则奚落。盈廷大喜,独太宗尚未尽惬意。看官!你道为何?当日称尊登极,外藩各使,统行跪拜礼,只有一国使臣,不肯照行,因此逆了太宗的意思,又想出一条以力服人的计策来了。正是:
  南面称尊,居然天子;
  西略东封,雄心莫止。
  欲知何国得罪太宗,请向下回再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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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军攻明,起初是专攻辽西,迨得了向导,始由蒙古入塞,多一间道,从此左驰右突,飘忽无常。明兵则处处设防,以劳待逸,胜负之势,已可预决。至察哈尔折入满洲,长城以北,皆为满洲所有,明已防不胜防。虽无李闯之肇乱,而明亦不可为矣。若夫满洲太宗之获玺,论者谓天意攸归,故假手额哲以赍献之。夫玺之得不得,亦何关兴替?孙坚袁术,尝得汉家之传国玺矣,试问其果终为帝耶?然则满洲太宗之改号称尊,实为图明得志,借获玺之幸,而作成之耳。虽曰天命,宁非人事?惟清室二百数十年之国祚,由太宗之获玺称尊始。故书中特详述之,所以志始也。
  
  第九回 朝鲜主称臣乞降 卢督师忠君殉节
  却说清太宗登极之日,称清太宗自此始。有不愿跪拜的外使,并非别国,乃是天聪元年征服的朝鲜。朝鲜国王李倧,本与满洲约为兄弟,此次遣使来贺,因不肯行跪拜礼,即由太宗当日遣还,另命差官贻书诘责。过了一月,差官回国,报称朝鲜国王,接书不阅,仍命奴才带回。太宗即开军事会议,睿亲王多尔衮,与豫亲王多铎,请速发兵出征。太宗道:“朝鲜贫弱,谅非我敌,他敢如此无礼,必近日复勾结明廷,乞了护符,我国欲东征朝鲜,应先出兵攻明,挫他锐气,免得出来阻挠。”仍是声东击西之计。多尔衮道:“主上所虑甚是,奴才等即请旨攻明。”太宗道:“汝二人当为东征的统帅,现在攻明,但教扰他一番,便可回来,只令阿济格等前去便了。”是日即召阿济格入殿,封为征明先锋,带兵二万,驰入明畿,并授他方略,教他得手便回,阿济格即领命而去。不到一月,阿济格遣人奏捷,报称入喜峰口,由间道趋昌平州,大小数十战,统得胜仗,连克明畿十六城,获人畜十八万等语。太宗即复令阿济格班师,阿济格奏凯而回。此次清兵入明,不过威吓了事,明督师兵部尚书张凤翼,宣大总督梁廷栋,闻得清兵入边,把魂灵儿都吓得不知去向,一个不如一个,大明休矣!日服大黄药求死,听清兵自入自出。瘟官当道,百姓遭殃,实是说不尽的冤屈。
  话分两头,且说清廷自阿济格班师后,即发大兵往讨朝鲜。时已隆冬,太宗祭告天地太庙,冒寒亲征,留郑亲王济尔哈朗居守,命武英郡王阿济格屯兵牛庄,防备明师,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率领精骑作了冲锋的前队。太宗亲率礼亲王代善等,及蒙旗汉军,作为后应。这次东征,是改号清国后第一次出师,比前时又添了无数精采。清太宗穿着绣金龙团开气袍,外罩黄缀绣龙马褂,戴着红宝石顶的纬帽,披着黄缎斗篷,腰悬利剑,手执金鞭,脚下跨一匹千里嘶风马,左右随侍的,都是黄马褂宝石顶双眼翎,亲王贝子,前后拥护的,都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满蒙汉军,画角一声,六军齐发,马队、步队、长枪队、短刀队、强弩队、藤牌队、炮队、辎重队,依次进行,差不多有十万雄师,长驱东指。描写军容,如火如荼。
  到了沙河堡,太宗命多尔衮及豪格,分统左翼满蒙各兵,从宽甸入长山口,命多铎及岳托,统先锋军千五百名,径捣朝鲜国都城。这朝鲜国兵,向来是宽袍大袖,不经战阵,一闻清兵杀来,早已望风股栗,逃的逃,降的降,义州、定州、安州等地,都是朝鲜要塞,清兵逐路攻入,势如破竹,直杀到朝鲜都城。朝鲜国王李倧,急遣使迎劳清兵,奉书请罪,暗中恰把妻子徙往江华岛。那时朝鲜使臣,迎谒太宗,呈上国书。太宗怒责一番,把来书掷还,喝左右逐出来使。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倧闻了这个信息,魂不附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亟率亲兵出城,渡过汉江,保守南汉山,清兵拥入朝鲜国都,都内居民,还未曾逃尽,只得迎降马前,献上子女玉帛,供清兵使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幸亏太宗有心怀远,谕禁奸淫掳掠。假仁假义。入城三日,已是残腊,太宗就在朝鲜国都,大开筵宴,祝贺新年。好快活。
  又过数天,复率大兵渡过汉江,拟攻南汉山,适朝鲜国内的全罗、忠清二道,各发援兵,到南汉城,太宗遂命军士停驻江东,负水立寨。先锋多铎,率兵迎击朝鲜援兵,约数合,朝鲜兵全不耐战,阵势已乱,多铎舞着大刀,左右扫荡,好象落叶迎风,飕飕几阵,对面的敌营,成了一片白地。造语新颖。李倧闻援兵又溃,再令阁臣洪某,到满营乞和。太宗命英俄尔岱、马福塔二人,赍敕往谕,令李倧出城亲觐,并缚献倡议败盟的罪魁。李倧答书称臣,乞免出城觐见,缚献罪魁两事。太宗不允,令大兵进围汉城。
  是时多尔衮、豪格二人,领左翼军趋朝鲜,由长山口克昌州,败安黄、宁远等援兵,来会太宗。太宗命多尔衮督造小舟,往袭江华岛,一面令杜度回运红衣大炮,准备攻城。多尔衮即派兵伐木,督工制船,昼夜不停,约数日,造成数十号,率兵分渡。岛口虽有朝鲜兵船三十艘,闻得清兵到来,勉强出来拦阻,怎禁得清兵一股锐气,踊跃登舟。不多时,朝鲜兵船内,已遍悬大清旗帜,舟中原有的兵役,统不知去向。
  大约多赴龙王宫内当差。
  清兵夺了朝鲜兵船,飞渡登岸,岸上又有鸟枪兵千余名,来阻清兵,被清兵一阵乱扫,逃得精光。清兵乘势前进,约里许,见前面有房屋数间,外面只围一短垣,高不逾丈。那时清兵一跃而入,大刀阔斧的劈将进去,但觉空空洞洞,寂无人影。多尔衮令军士搜寻,方搜出二百多人,大半是青年妇女,黄口幼儿,当由清兵抓出,个个似杀鸡般乱抖。多尔衮也觉不忍,婉言诘问,有王妃,有王子,有宗室,有群臣家口,还有仆役数十名,即命软禁别室,饬兵士好好看守,不叫妇女侍寝,算是多尔衮厚道,然即为下文埋根。一面差人到御营报捷。
  是时杜度已运到大炮,向南汉城轰击,李倧危急万分,又接到清太宗来谕,略说:“江华已克,尔家无恙,速遵前旨缚献罪魁,出城来见。”至是李倧已无别法,只得上表乞降,一一如命。清太宗又令献出明廷所给的诰封册印,及朝鲜二世子为质。此后应改奉大清正朔,所有三大节及庆吊等事,俱行贡献礼;此外如奉表受敕,与使臣相见礼,陪臣谒见礼,迎送馈使礼,统照事明的旧例,移作事清,若清兵攻明,或有调遣,应如期出兵,清兵回国,应献纳犒军礼物,惟日本贸易,仍听照旧云云。李倧到此,除俯首受教外,不能异议半字。当即在汉江东岸,筑坛张幄,约日朝见,届期率数骑出城,到南汉山相近,下马步行,可怜!行至坛前,但见旌旗灿烂,甲仗森严,坛上坐着一位雄主,威稜毕露,李倧又惊又惭,当时呆立不动。到此实难为李倧。只听坛前一声喝道:“至尊在上,何不下拜!”慌得李倧连忙跪下,接连叩了九个响头。可叹!两边奏起乐来,鼓板声同磕头声,巧巧合拍。作书者偏要如此形容,未免太刻。乐阕,坛上复宣诏道:“尔既归顺,此后毋擅筑城垣,毋擅收逃人,得步进步,又有两条苛令。每年朝贡一次,不得逾约。尔国三百年社稷,数千里封疆,当保尔无恙。”较诸今日之扶桑国,尚算仁厚。李倧唯唯连声。太宗方降座下坛,令李倧随至御营,命坐左侧,并即赐宴。是时多尔衮已知李倧乞降,带领朝鲜王妃王子,及宗室大臣家眷,到了御营。太宗便命送入汉城,留长子次子淏为质。次日,太宗下令班师,李倧率群臣跪送十里外,又与二子话别,父子生离,惨同死别,不由的凄惶起来,无奈清军在前,不敢放声,相对之下,暗暗垂泪。太宗见了这般情形,也生怜惜,遂遣人传谕道:“今明两年,准免贡物,后年秋季为始,照例入贡。”猫哭老鼠假慈悲。李倧复顿首谢恩。太宗御鞭一挥,向西而去。清军徐徐退尽,然后李倧亦垂头丧气的归去了。弱国固如是耳。
  太宗振旅回国,复将朝鲜所获人畜牲马,分赐诸将。过了数日,朝鲜遣官解送三人至沈阳,这三人便是倡议败盟的罪魁,一姓洪,名翼溪,原任朝鲜台谏,一姓尹名集,原任朝鲜宏文馆校理,一姓吴名达济,原任朝鲜修撰,尝劝国王与明修好,休认满洲国王为帝,也是鲁仲连一流人物,可惜才识不及。此次被解至满洲,尚有何幸,自然身首异处了。清太宗既斩了朝鲜罪首,无东顾忧,遂专力攻明。适值明朝流寇四起,贼氛遍地,李闯张献忠十三家七十二营,分扰陕西河南四川等省,最号猖獗。明朝的将官,多调剿流贼,无暇顾边,太宗遂命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降将,攻入东边,明总兵金日观战死,复于崇德三年,授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统右翼兵,岳托为扬武大将军,统左翼兵,分道攻明,入长城青山口,到蓟州会齐。
  这时明蓟辽总督吴阿衡,终日饮酒,不理政事,还有一个监守太监邓希诏,也与吴阿衡性情相似,真是一对酒肉朋友。至清兵直逼城下,他两人尚是沈醉不醒,等到兵士通报,阿衡模模糊糊的起来,召集兵将,冲将出去,正遇着清将豪格,冒冒失失的战了两三回合,即被豪格一刀,劈于马下。到冥乡再去饮酒,恰也快活。麾下兵霎时四散,清兵上前砍开城门,城中只有难民,并无守兵,原来监守太监邓希诏,见阿衡出城对敌,已收拾细软,潜开后门逃去,守兵闻希诏已逃,也索性逃个净尽。还是希诏见机,逃了性命,可惜美酒未曾挑去。清兵也不勾留,进行至牛阑山,山前本有一个军营,是明总监高起潜把守。高起潜也是一个奄竖,毫无军事知识,闻清兵杀来,三十六策,走为上策。崇祯帝惯用太监,安得不亡?清兵乘势杀入,从芦沟桥趋良乡,连拔四十八城,高阳县亦在其内。故督师孙承宗,时适家居,闻清兵入城,手无寸柄,如何拒敌?竟服毒自尽。子孙十数人,各执器械,愤愤赴敌,清兵出其不意,也被他杀了数十名,嗣因寡不敌众,陆续身亡。完了孙承宗,完了孙承宗全家。此外四十多城的官民,逃去的逃去,殉节的殉节。
  清兵又从德州渡河,南下山东,山东州县,飞章告急,兵部尚书杨嗣昌,仓猝檄调,一面檄山东巡抚颜继祖,速往德州阻截,一面檄山西总督卢象昇,入卫京畿。继祖奉到檄文,忙率济南防兵,星夜北趋,到了德州,并不见清兵南来,方惊疑间,探马飞报清兵从临清州入济南,布政使张秉文等,统已阵亡,连德王爷亦被掳去。看官!你道德王爷是何人?原来是大明宗室,名叫由枢,与崇祯帝系兄弟行,向系受封济南,至此被掳,这统是杨嗣昌檄令移师,以致济南空虚,为敌所袭,害了德王,又害了济南人民。颜继祖闻报大惊,又急率兵回济南,到了济南,复是一个空城,清兵早已渡河北行。继祖叫苦不迭,只得据实禀报。杨嗣昌至此,惶急异常,密奏敌兵深入,胜负难料,不如随机讲和,崇祯帝不欲明允,暗令高起潜主持和议,适卢象昇奉调入京,一意主战,崇祯帝令与杨嗣昌、高起潜商议,象昇奉命,与二人会议了好几次,终与二人意见不合。未曾出兵,先争意见,已非佳兆。象昇愤甚,便道:“公等主和,独不思城下之盟,春秋所耻。长安口舌如锋,宁不怕蹈袁崇焕覆辙么?”嗣昌闻言,不禁面赤,勉强答道:“公毋以长安蜚语陷人。”象昇道:“卢某自山西入京,途次已闻此说,到京后,闻高公已遣周元忠与敌讲和,象昇可欺,难道国人都可欺么?”是一个急性人物。随即怏怏告别。寻奏请与杨、高二人,各分兵权,不相节制。折上,由兵部复议,把宣大山西兵士属象昇,山海关宁远兵士属高起潜。崇祯帝准议,加象昇尚书衔,克日出师。
  象昇麾下,兵不满二万名,只因奉命前驱,也不管好歹,竟向涿州进发。忠而近愚。途中闻清兵三路入犯,亦遣别将分路防堵,无如清兵风驰雨骤,驰防不及,列城多望风失守。嗣昌即奏削象昇尚书衔,又把军饷阻住不发。象昇由涿州至保定,与清兵相持数日,尚无胜败,奈军饷不继,催运无效,转瞬间军中绝食,各带菜色。象昇料是杨嗣昌作梗,自知必死,清晨出帐,对着将士四向拜道:“卢某与将士同受国恩,只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众将士被他感动,不由的哭作一团。我看到此,亦自泪下。旋即收泪,愿随象昇出去杀敌。象昇出城至巨鹿,顾手下兵士,只剩五千名,参赞主事杨廷麟,禀象昇道:“此去离高总监大营只五十里,何不前去乞援?”象昇道:“他只恐我不死,安肯援我!”廷麟道:“且去一遭何如?”象昇不得已,令廷麟启行。临别时执着廷麟手,与他一诀,流涕道:“死西市,何如死疆场?吾以一死报国,犹为负负。”语带寒潮呜咽声。廷麟已去,象昇待了一日,望眼将穿,救兵不至。象昇道:“杨君不负我,负我者高太监,我死何妨,只要死在战场上面,杀几个敌人,偿我的命,方不徒死。”遂进至嵩水桥,正见清兵峰拥前来,胡哨一声,把象昇五千人围住。象昇将五千人分作三队,命总兵虎大威领左军,杨国柱领右军,自己领中军,与清兵死斗。清兵围合数次,被象昇杀开数次,十荡十决。清兵亦怕他厉害,渐渐退去。象昇收兵扎营。是夜三鼓,营外喊杀连天,炮声震地,象昇知清兵围攻,忙率大威、国柱等,奋力抵御,可奈清兵越来越多,把明营围得铁桶相似。两下相持,直到天明,明营内已炮尽矢竭,大威劝象昇突围出走。象昇道:“吾受命出师,早知必死。此处正我死地。诸君请突围而出,留此身以报国!卢某内不能除奸,外不能平敌,罢罢!从此与诸君长别。”此恨绵绵无尽期。遂手执佩剑,单骑冲入敌中,乱斫乱劈,把清兵杀死数十百名,自身也被四箭三刀,大叫一声,呕血而亡。如此忠臣。为权阉所陷没,可恨!
  象昇自擢兵备,与流寇大小数十战,无一不胜,且三赐尚方剑,未曾戮一偏裨,爱才恤下,与士卒同甘苦,此次力竭捐躯,部下亲兵,都随了主帅殉难,大威、国柱,因象昇许他突围,方杀开血路而去。象昇既死,杨廷麟始徒手回来,到了战场;已空无一人,只见愁云如墨,暴骨成堆,二语可抵一篇吊古战场文。廷麟不禁泪下。检点遗尸,已是模糊难辨,忽见一尸首露出麻衣,仔细辨认,确是卢公象昇。原来象昇新遭父丧,请守制不许,无奈缞绖从戎。廷麟既得遗尸,痛哭下拜,我亦欲拜之。亲为殓埋,遂会同顺德知府于颖,联名奏闻。杨嗣昌无可隐讳,只说象昇轻战亡身,死不足惜。崇祯帝误信谗言,竟没有什么恤典。到了高起潜星夜遁回,廷臣始知起潜拥兵不救,交章弹劾。起潜下刑部狱,审问属实,有旨正法。这杨嗣昌仍安然如故,后来督师讨贼,连被贼败,始畏惧自杀。小子曾有一诗吊卢公象昇云:
  慷慨誓师独奋戈,臣心未死耻言和。
  可怜为国捐躯后,空使遗人雪涕多。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行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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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鲜之不敌满洲,固意中事,然亦由朝鲜漫无防备之故。乞盟城下,屈膝称臣,受种种胁迫之条约,真是可怜模样,然亦未始非其自取耳。若明廷统一中原,宁不足与满清敌?顾于熊廷弼、袁崇焕,则杀之磔之,于孙承宗则免职回里,任其殉节。独遗一善战之卢象昇,又为权阉所忌,迫死疆场。谁为人主,而昏愦至死?故人谓亡明者熹宰,吾谓熹宗犹不足亡明,亡明者实崇祯帝。
  
  第十回 失辎重全军败溃 迷美色大帅投诚
  却说清兵屡次得胜,正拟进取,忽由太宗寄谕,命回本国。多尔衮、多铎等,因不敢违命,只得率领兵士,仍取道青山口而归;归国后,问太宗何故班师?太宗道:“欲夺中原,必须先夺山海关,欲夺山海关,必须先夺宁、锦诸城。否则我兵深入中原,那关内外的明兵,把我后路塞断,兵饷不继,进退失据,岂不是自讨苦吃么?”多尔衮、多铎等,即奏请出攻宁、锦,太宗准奏,即令发兵,直抵锦州。锦州守将,还是祖大寿,多方抵御,屡却清兵,相持两年,仍屹然不动,反伤亡了清朝大将岳托。崇德五年,太宗亲征,攻锦州不下,遗书责大寿欺罔之罪,大寿不答。太宗把锦州城外四面的禾稼,尽行刈获,捆载而归。即是釜底抽薪之计。
  六年,太宗大发兵攻锦州,大寿闻知,急向蓟辽总督处乞援。蓟辽总督洪承畴,巡抚邱民仰,带了王朴、唐通、曹变蛟、吴三桂、白广恩、马科、王廷臣、杨国柱八个总兵,统兵十三万,马四万匹,由蓟州东指,直到宁远,所带粮草,足支一年。探马飞报清太宗,太宗即令拔营,向松山进发,不多日已到松山。原来松山在锦州城南十八里,西南一座杏山,两峰相对,作为锦州城的犄角,向有明兵屯扎,保护锦州。太宗率范文程等,上山了望,见岡峦起伏,曲折盘旋,遥望杏山的形势,与松山也差不多,只有杏山后面,还有一层隐隐的峰峦。太宗把鞭遥指,问范文程道:“杏山外面的峰峦,叫什么山?”文程答道:“便是塔山。”太宗望了许久,又俯瞰山麓,见远远的有旗帜飘扬,料是明军大营,便下山回帐,令全军摆成长蛇一般,自松山至杏山,接连扎寨,横截大道。明军见清营挡住去路,忙来冲突,被清兵一阵炮箭出退。次日,清兵亦去冲突明营,明军照例对敌,也将清兵射回。
  是夜太宗复与范文程等商议军务,太宗道:“我兵依山据险,立住营寨,尽可无虑,只是彼此相持,旷日持久,如何是好?”文程道“何不前去袭他辎重。”这一番把太宗提醒,便道:“他的粮草,我想定在杏山后面,莫非就在塔山这边。”回应上文,方知上文不是闲笔。文程道:“据臣所料,也是如此。”太宗道:“此去塔山,未知有无间道?”文程把辽西地图,仔细审视,寻出一条僻径,乃是从杏山左首,曲折绕出,可通塔山,忙将地图呈阅。太宗阅过地图,见有间道,心下大喜,便召多尔衮、阿济格入帐,令率领步卒,夤夜去袭明军辎重,并将地图付给,嘱他按图觅路,不得有误。二人领命,急选健卒数千名,静悄悄的出营,靠着杏山左侧,盘旋过去。可巧星月双辉,如同白昼,疾走数十里,到了塔山,正交四鼓,昂头四望,并没有什么粮草。故作一折。阿济格道:“这都是老范主使出来,叫咱们白跑了许多路程。”多尔衮道:且待上山一望,再定行止。二人便令军士停住山下,只带亲兵数十名,上山探视,见前面复有一冈,冈上林木蓊翳,辨不出有无辎重,只冈下有七个营盘扎住,寂静无声。多尔衮对阿济格道:“我看前面七营,定是护着粮草的人马,正好乘他不备,杀将过去。”遂即下山把部兵分作两翼,阿济格率左,多尔衮率右,向明营扑入。这明营内军士,因有松山大营挡住敌兵,毫不防备,正是鼾声四起的时候,猛被清兵捣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连逃走都是无暇,哪里还能抵敌?霎时间七座营盘,统已溃散,清兵驰至冈上,见有数百车辎重,立即搬运下山,从原路驰回。至洪承畴闻报,率兵追赶,已是不及,急得洪承畴面如土色。承畴之才,已可概见。
  当承畴出师时,颇小心谨慎,不肯卤莽,既到宁远,又由祖大寿遣卒缒城,传语切勿浪战,只宜步步立营,逐渐出境。谁知兵部尚书,已换了陈新甲,屡遣人促承畴出战,承畴只得出师松山,把粮草运至笔架冈,留兵七营守护,此次闻被劫去,安得不恼?安得不悔?迟了。没奈何进逼清营,拟与清兵大战一场,分个胜负。清太宗料知明军前来,必舍命冲突,只饬部下坚壁不动。承畴率将士冲杀数次,毫不见效,想出一个偷营的法子,故意的退兵十里下寨。随令军士饱了夜餐,扎束停当,静待中军号令。是夕天色微黑,谈月无光,到了三鼓,传令王朴、唐通为第一队,白广恩、王廷臣为第二队,马科、杨国柱为第三队,曹变蛟、吴三桂为第四队,依次进发,后先相应,自己与巡抚邱民仰守住大营。也算持重。王朴、唐通,率兵到清营附近,先叙第一队。只见清营中裹着一股杀气,阴森逼人。王朴素来胆怯,向唐通道:“我看清营有备,不如退归。”唐通道:“奉命前来,有进无退,安可中道折回?”于是唐通在前,王朴在后,整队望清营扑入。猛听得一声号炮,骨辘辘的弹子,豁喇喇的箭杆,从清营齐射出来,把前队冲锋的明军,一半打倒。王朴、唐通,急令军士退回,行不数步,两边突出两支清兵,左系多尔衮,右系多铎,以两将对两将。将明军冲作两截。唐通、王朴忙夺路逃走,清兵随后赶来。正危急间,白广恩、王廷臣已到,明军第二队出现。放过唐通、王朴,把清军截住。两边酣斗起来,互有杀伤。忽刺斜里又杀到一支人马,为首的有三员大将,红顶花翎,乃是清降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以明将攻明将,是清军二次接应。白广恩、王廷臣,见有清兵续至,无心恋战,遂且战且走,清兵不住的追赶,幸亏马科、杨国柱兵到,明军第三队出现。得了援应,方得走脱。
  那时曹变蛟、吴三桂一军,本是明营内的后应兵,待三队兵马统行出发,方率兵出营。约里许,见唐通、王朴,率领残兵回来,两下晤谈,始知清营有备。第一队军已经败还,二将急策马前进,接应第二、三队人马。叙明军第四队,另换笔法。忽听后面鼓角声喧,炮声迭发,吴三桂回头一望,向曹变蛟道:“莫非清兵攻我大营。”曹变蛟道:“如何我们一路行来,并不见有清兵?”语尚未毕,忽一卒从背后赶到,气喘吁吁的报说大帅有令,请二将军速回。吴三桂问他情由,答说清兵闯入大营,所以调回二将军,速去救应。吴、曹二人,忙令军士转身驰归。到了大营相近,见有无数清兵,往来冲阵,洪承畴亲自督战,唐通、王朴等,亦协力抵御,左阻右拦,尚是招架不住。曹变蛟一马当先,杀入清兵队里,吴三桂率兵继入,与清兵驰战多时,清兵尚是气势蓬勃,不肯退回。待白、王、马、杨四将齐到,方并力将清兵杀退。这一场恶战,明军损伤多人,方识得清兵厉害,人人畏惧。
  原来清太宗料明营未败而退,必有诈谋,令豪格、阿济格等,从间道绕出明军背后,袭击明营,一面令多尔衮、多铎,伏在寨外,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接应两边,所以明军不能得手,反被清兵前后攻击,受了损失。迤逦写来,至此方一归宿。太宗又料明军经此一挫,势必退走,当令得胜诸将,于次夜抄出杏山、塔山,分路埋伏,并一一授以密计;自己却亲督大军,严阵以待。一朝易过,渐渐天昏,约值初更时候,探报明营已动,太宗即率军驰向明营,明洪承畴、邱民仰,率领曹变蛟、王廷臣两总兵,当即迎战。那时唐通、白广恩、马科、杨国柱、王朴、吴三桂六总兵,因营中饷绝,奉命退回宁远。六总兵更番断后,陆续退去,将到杏山,忽山侧冲出一彪清军,截住去路。明军因前次劫营,受了苦恼,至此复见清兵在前,都吓得毛发直竖,勉强上前冲突,方交战间,这胆小如鼷的王朴,已率部队扒过山头,逃入杏山城去了。剩下五个总兵,与清兵相持,但见清兵刀削剑剁,勇悍异常,不由的心惊胆战,争先逃走,当即旗靡辙乱,无复行列。蓦听山腰里鼓声如雷,驰出一支人马,高扯明军旗号,五总兵各自惊异,还疑是宁远救兵,前来接应,谁知到了面前,这支人马,不杀清兵,专杀明军,前授密计,至北始觉。弄得五总兵茫无头绪,叫苦不住。霎时间七零八落,眼见得不能驰回宁远,只得同王朴一般思想,奔入杏山城内。清兵见他们奔入杏山城,也不追赶,只将明兵所弃的甲胄炮械,搬运一空,向别处去了。不回清营,暗伏下文。
  且说洪承畴邱民仰等,向清兵混战许久,清兵有增无减,明军有减无增,方思向西退走,谁知清兵厚集西面,无从杀出;营盘又站立不住,没奈何退入松山城,鳖入瓮中了。清兵将松山城围住。过了一日,从杏山回来的清兵,都到御营报功,说是杏山兵欲奔宁远,被我军杀得四散,由杏山到塔山,积尸无数,逼入海里的,也不可胜计。吴三桂、王朴等人,只带了几个残兵,落荒逃去。此处恰从虚写,免与上文重复。太宗大喜,命范文程一一记功,随道:“此番洪承畴已中我计,恐插翅也难飞去,现请先生写一招降书,令他来降。”文程道:“招降洪承畴,恐还没有这般容易,现只有多写数书,分致他部下各将,先扰惑他的军心,方可下手。”太宗称善,即连写招降书,逐日射进城去。城中只是坚守,毫不回答。太宗令军士猛攻,也未见效。这日,李永芳上帐献计道:“城内有副将夏承德,与臣向系故交,不如臣去一书,饵他高官厚禄,令他献城。”太宗道:“既有此人,速即修书为是。”永芳写就书信,呈上太宗。太宗欲召人射入城中,永芳道:“这且不便,须要秘密行事方好。”太宗道:“这是又费周折了。”范文程在旁道:“这也不难。”太宗问他何计?文程道:“臣料松山现已食尽,应想突围出走,只因我军四面围住,无隙可钻,所以闭城固守,现请暂开一面,令他出来突围,我即伏兵堵截,不许放出,他定然走回城中,趁此开城的机会,令干员假扮汉装,混入城内,便可致书夏承德,暗中行事。”太宗道:“好好!依计而行。”立命豪格授计城西将士,令他遵办。
  是夜,松山城西面围兵,撤去一角,果然曹变蛟开城出走,被伏兵截住,仍然回城。当时投书的干员,乘隙混入。次夜干员回营,报称与夏承德之子,缒城同来,当于明日夜间献城。太宗喜甚,命将承德子留住营内,专待明日破城。是时松山城内,粮食已尽,洪承畴等束手无策,只待一死,何不便死?是日上城巡阅一周,因清兵围攻略懈,到了傍晚,下城晚餐,到了黄昏时候,忽报清兵已经登城,承畴急命曹变蛟、王廷臣,率兵抵截。自己方思上马督战,蓦见军士来报道:“王总兵阵亡。”承畴大惊。少顷,邱民仰又踉跄趋入,说是:“曹变蛟亦已战死,公宜自行设法,邱某一死报君便了。”道言未绝,拔出佩刀自刎。可敬。承畴此时,亦拔剑向项,转思我死亦须保全尸首,不如投缳为是,要死就死,全尸何用?就解下腰带,挂在梁上。不防背后来了一人,将他一把抱住,旁边又转出数人,把承畴捆缚而去。这抱住承畴的人,便是夏承德,捆缚承畴的人,便是李永芳等。承畴知己身被擒,闭目无语,被夏承德等牵到清太宗前。太宗忙令范文程代为解缚,并劝令归降。承畴道:“不降!不降!”范文程即接口道:“洪先生既到此地,徒死无益,不如归顺清朝,图后半生的事业。”承畴道:“我知有死,不知有降。”此时恰是满怀忠义。旁边恼了多铎、豪格等,齐说道:“他既要死,赏他一刀就是,何必同他絮聒。”文程以目示意,多铎、豪格等全然不睬,想拔刀来杀承畴。太宗喝令出帐。即将承畴交与范文程,令他慢慢劝降。原来承畴颇有威望,素为孔、耿诸人所推重,禀明太宗,此次太宗费尽心机,方将承畴擒住,必欲降他以资臂助,所以把他交付文程。文程引承畴到自己营中,把什么时务不时务,俊杰不俊杰,足足的谈了半夜。偏这洪老先生垂着头,屏着息,象死人一般,随你口吐莲花,他终不发一语。次日,仍自闭目危坐,饭也不吃,茶也不喝。范文程又变了一套言语,与他谈论许久,他总是一个没有回答,文程也不觉懊恼起来。惟御营内接连报捷,锦州下了,祖大寿投降了,数年倔强,又出此着。如何对得住何可纲?杏山塔山但已攻克了。太宗命拔营回国,范文程带了洪承畴,同到国都,又劝了承畴一回,只是不理,回报太宗,太宗也无可如何。但因得胜回来,文武百官,上朝称贺,原是照例的规矩,宫里各妃嫔,亦打扮得花枝招展,迎接太宗,一齐的贺喜请安。太宗最爱的,是永福宫庄妃,生得轻盈娥媚,聪明伶俐,她本是科尔沁部贝勒寨桑的女儿,姓博尔济吉特氏,大书特书。自献与清太宗后,列为西宫,生下一子,就是入关定鼎的世祖章皇帝福临。是夕,太宗便宿在永福宫。次日辰刻,太宗出宫视事,问范文程道:“洪承畴如何?”文程答道:“此老固执太甚,看来是无可晓谕了。”太宗道:“且慢慢再商。”忽报明朝遣职方司郎中马绍愉等,持书乞和,现在都城二十里外。太宗道:“明朝既来乞和,理应迎接。”便命李永芳、孔有德、祖大寿三人出城,迎接明使。李永芳等去讫,太宗亦退入便殿。才过午牌,有永福宫太监入见,跪报洪承畴已被娘娘说下了。太宗惊喜道:
  “果有此事么?”连我也自惊异。
  原来洪承畴人本刚正,只是有一桩好色的奇癖。这日正幽在别室,他是立意待死,毫无他念,到了巳牌,红日满窗,几明室净,正是看花时节。听门外叮噹一声,开去了锁,半扉渐辟,进来了一个青年美妇,袅袅婷婷的走近前来,顿觉一种异香,扑入鼻中。承畴不由的抬头一望,但见这美妇真是绝色,髻云高拥,鬟凤低垂,面如出水芙蕖,腰似迎风杨柳,更有一双纤纤玉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手中捧着一把玉壶,映着柔荑,格外洁白。妖耶仙耶。承畴暗讶不已,正在胡思乱想,那美妇樱口半开,瓠犀微启,轻轻的呼出将军二字。承畴欲答不可,不答又不忍,也轻轻的应了一声。这一声相应,引出那美妇问长道短,先把那承畴被掳的情形,问了一遍。承畴约略相告。随后美妇又问起承畴家眷,知承畴上有老母,下有妻妾子女,她却佯作凄惶的情状,一双俏眼,含泪两眶,亏她装得象。顿令承畴思家心动,不由的酸楚起来。那美妇又设词劝慰,随即提起玉壶,令承畴喝饮。承畴此时,已觉口渴,又被她美色所迷,便张开嘴喝了数口,把味一辨,乃是参汤。美妇知已入彀,索性与他畅说道:“我是清朝皇帝的妃子,特怜将军而来。将军今日死,于国无益,于家有害。”承畴道:“除死以外,尚有何法?难道真个降清不成?”其心已动。美妇道:“实告将军,我家皇帝,并不是要明室江山,所以屡次投书,与明议和,怎奈明帝耽信邪言,屡与此地反对,因此常要打仗。今请将军暂时降顺,为我家皇帝主持和议,两下息争,一面请将军作一密书,报知明帝,说是身在满洲,心在本国。现在明朝内乱相寻,闻知将军为国调停,断不至与将军家属为难。那时家也保了,国也报了,将来两国议和,将军在此固可,回国亦可,岂不是两全之计么?”娓娓动人,真好口才。这一席话,说得承畴心悦诚服,不由的叹息道:“语非不是,但不知汝家皇帝,肯容我这般举动否?”五体投地了。美妇道:“这事包管在我身上。”言至此,复提起玉壶,与承畴喝了数口,令承畴说一允字,遂嫣然一笑,分花拂柳的出去。看官!你道这美妇是何人?便是那太宗最宠爱的庄妃。因闻承畴不肯投降,她竟在太宗前,作一自荐的毛生,不料她竟劝降承畴,立了一个大大的功劳。只小子恰有一诗讽洪承畴道:
  浩气千秋别有真,杀身才算是成仁。
  如何甘为娥眉劫,史传留遗号贰臣?
  从此清太宗益宠爱庄妃,竟立她所生子福临为太子,以后遂添出清史上一段佳话。诸君试看下回,便自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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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镐率二十余万人山塞,洪承畴率十三万人赴援,兵不可谓不众,乃一遇清军,统遭败衄。清军虽强,岂真无敌?咎在将帅之非材。且镐止丧师,洪且降清,洪之罪益浮于镐矣,读《贰臣传》,可知洪承畴之事迹,读此书,更见洪承畴之心术。
  
  第十一回 清太宗宾天传幼主 多尔衮奉命略中原
  前卷说到洪承畴降清,此回续述,系承畴降清后,参赞军机,与范文程差不多的位置;又蒙赐美女十人,给他使用,不由的感激万分。只因家眷在明,恐遭杀害,就依了吉特氏的训诲,自去施行。当时明朝的崇祯帝,还道承畴一定尽忠,大为痛悼,辍朝三日,赐祭十六坛;又命在都城外建立专祠,与巡抚邱民仰等一班忠臣,并列祠内。崇祯帝御制祭文,将入词亲奠,谁知洪承畴密书已到,略说:“暂时降清,勉图后报,”崇祯帝长叹一声,始命罢祭。阅书中有勉图后报之言,遂不去拿究承畴家眷。崇祯帝也中了美人计。并因马绍愉等赴清议和,把松山失败的将官,一概不问。吴三桂等运气。且说马绍愉等到了清都,由李永芳等迎接入城,承接上回。见了太宗,设宴相待,席间叙起和议,相率赞成,彼此酌定大略。及马绍愉等谢别,太宗赐他貂皮白金,仍命李永芳等送至五十里外。马绍愉等回国先将和议情形,密报兵部尚书陈新甲,新甲阅毕,搁置几上,被家僮误作塘报,发了抄,闹的通国皆知。朝上主战的人,统劾新甲主和卖国,那时崇祯帝严斥新甲,新甲倔强不服,竟被崇祯帝饬缚下狱。不数日,又将新甲正法。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新甲因承畴兵败,与崇祯帝密商和议,崇祯帝依新甲言,只是要顾着面子,嘱守秘密,不可声张。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况中外修和,亦没有多少倒霉,真是何苦!所以马绍愉等出使,廷臣尚未闻知。及和议发抄,崇祯帝恨新甲不遵谕旨,又因他出言挺撞,激得恼羞成怒,竟冤冤枉枉的把他斩首。从此明清两国的和议,永远断绝了。
  太宗得知消息,遂令贝勒阿巴泰等率师攻明,毁长城,入蓟州,转至山东,攻破八十八座坚城,掠子女三十七万,牲畜金银珠宝各五十多万。居守山东的鲁王以派,系明廷宗室,仰药自尽。此外殉难的官民,不可胜计。是时山海关内外设两总智,昌平、保定又设两总督,宁远、永平、顺天、保定、密云、天津六处,设六巡抚,宁远、山海、中协、西协、昌平、通州、天州、保定设八总兵,在明廷的意思,总道是节节设防,可以无虞,谁知设官太多,事权不一,个个观望不前,一任清兵横行。阿巴泰从北趋南,从南回北,简直是来去自由,毫无顾忌。
  明廷乃惶急的了不得,拣出一个大学士周延儒,督师通州。周本是个龌龊人物,因结交奄寺,纳贿妃嫔,遂得了一个大学士头衔。当时明宫里面,传说延儒贡品,无奇不有,连田妃脚上的绣鞋,也都贡到。绣鞋上面用精工绣出“延儒恭进”四个细字,留作纪念。想入非非。这田妃是崇祯帝第一个宠妃,暗中帮他设法,竭力抬举。此次清兵入边,延儒想买崇祯帝欢心,自请督师,到了通州,只与幕客等饮酒娱乐,反日日诡报胜仗。这清将阿巴泰等抢劫已饱,不慌不忙的回去,明总兵唐通、白广恩、张登科和应荐等,至螺山截击,反被他回杀一阵。张和二将,连忙退走,已着了好几箭,伤发身死,那清兵恰鸣鞭奏凯的回去了。清兵快活,明民晦气。
  清太宗闻阿巴泰凯旋,照例的论功行赏,摆酒接风。宴飨毕,太宗回入永福宫,这位聪明伶俐的吉特氏,又陪了太宗,饮酒数巡。是夕,太宗竟发起寒热,头眩目晕。想亦爱色过度了。次日,宣召太医入宫诊视,一切朝政,命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暂行代理,倘有大事,令多尔衮到寝宫面奏。又数日,太宗病势越重,医药罔效,后妃人等,都不住的前来谒候。多尔衮手足关怀,每天也入宫问候几回。句中有眼。一夕,太宗自知病已不起,握住吉特氏手,气喘吁吁道:“我今年已五十二岁了,死不为夭。但不能亲统中原,与爱妃享福数年,未免恨恨。现在福临已立为太子,我死后,他应嗣位,可惜年幼无知,未能亲政,看来只好委托亲王了。”吉特氏闻言,呜咽不已。太宗命宣召济尔哈朗、多尔衮入宫。须臾,二人入内,到御榻前,太宗命他们旁坐。二人请过了安,坐在两旁。太宗道:“我已病入膏肓,将与二王长别,所虑太子年甫六龄,未能治事,一朝嗣位,还仗二王顾念本支,同心辅政。”二人齐声道:“奴才等敢不竭力。”太宗复命吉特氏挈了福临,走近床前,以手指示济尔哈朗道:“他母子两人,都托付二王,二王休得食言!”二人道:“如背圣谕,皇天不佑。”多尔衮说到皇天二字,已抬头偷瞧吉妃,但见她泪容满面,宛似一枝带雨梨花,不由的怜惜起来。偏这吉特氏一双流眼,也向多尔衮面上,觑了两次。心有灵犀一点通。多尔衮正在出神,忽听得一声娇喘道:“福哥儿过来,请王爷安!”那时多尔衮方俯视太子,将身立起,但见济尔哈朗早站立在旁,与小太子行礼了,自觉迟慢,急忙向前答礼。礼毕,与济尔哈朗同到御榻前告别,趋出内寝。回邸后,一夜的胡思乱想,不能安睡。寤寐求之,辗转反侧。
  次晨,来了内宫太监,又宣召入宫。多尔衮奉命趋入,见太宗已奄奄一息,后妃人等拥列一堆,旁边坐着济尔哈朗,已握笔代草遗诏了。他挨至济尔哈朗旁,俟遗诏草毕,由济尔哈朗递与一瞧,即转呈太宗。太宗略略一阅,竟气喘痰涌,掷纸而逝。当时阖宫举哀,哀止,多尔衮偕济尔哈朗出宫,令大学士范文程等,先草红诏,后草哀诏。红诏是皇太子即皇帝位,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摄政。哀诏是大行皇帝,于某日宴驾字样。左满文,右汉文,满汉合璧,颁发出去,顿时万人缟素,全国哀号。未必。济尔哈朗多尔衮一面率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暨公主格格福晋命妇等,齐集梓宫前哭临,一面命大学士范文程,率大小文武百官,齐集大清门外,序立哭临。接连数月,用一百零八人请出梓宫,奉安崇政殿,由部院诸臣,轮流齐宿,且不必细说。
  单说太子福临,奉遗诏嗣位,行登极礼,六龄幼主,南面为君,倒也气度雍容,毫不胆怯。登极这一日,由摄政两亲王,率内外诸王贝勒贝子及文武群臣朝贺,行三跪九叩首各仪。当由阁臣宣诏,尊皇考为太宗文皇帝,嫡母生母并为皇太后,以明年为顺治元年。王大臣以下,各加一级。王大臣复叩首谢恩。新皇退殿还宫,王大臣各退班归第。自是皇太后吉特氏,因母以子贵,居然尊荣无比;但她是聪明绝顶的人,自念孤儿寡妇,终究未安,不得不另外画策。画什么策?幸亏这多尔衮心心相印,无论大小事情,一律禀报,并且办理国事,比郑亲王尤为耐劳。正中太后心坎。过了数日,又由多尔衮举发阿达礼硕托诸人,悖逆不道,暗劝摄政王自立为君,当经刑部讯实,立即正法,并罪及妻孥。吉特太后闻知,格外感激,竟特沛殊恩,传出懿旨,令摄政王多尔衮便宜行事,不必避嫌。叫他上钩。多尔衮出入禁中,从此无忌,有时就在大内住宿。宫内外办事人员,不谅皇太后摄政王两人苦衷,就造出一种不尴不尬的言语来。连郑亲王济尔哈朗也有后言。正是多事。多尔衮奏明太后,令济尔哈朗出师攻明,此旨一发,济尔哈朗只得奉旨前去,涉辽河,抵宁远。适值明吴三桂为宁远守将,严行抵御,急切难下。济尔哈朗也不去猛攻,越过了宁远城,把前屯卫中前所中后所诸处,骚扰一番,匆匆的班师回国。
  过了一年。便是大清国顺治元年,明崇祯帝十七年,是年为明亡清兴一大关键,故特叙明。元旦晴明,清顺治帝御殿,受朝贺礼,外藩各国,亦遣使入觐。“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别有一种兴旺气象。过了一月,太宗梓宫奉安昭陵,輼輬首辙,辂仗庄严,旌旛亭盖,车马驼象,非常热闹。皇太后皇帝各亲王郡王贝子贝勒,暨文武百官,以及公主格格福晋命妇,都依次恭送。正是生荣死哀,备极隆仪。偏这摄政王多尔衮,格外小心服侍吉特太后;又见太后后面,有一位福晋,生得如花似玉,与太后芳容,恰是不相上下。多尔衮暗想道:“我只道太后是个绝代佳人,不料无独有偶。满洲秀气,都锺毓在两人身上,又都是咱们自家骨肉,倘得两美相聚,共处一堂,正是人生极乐的境遇,还要什么荣华富贵?可笑去年阿达礼硕托等人,还要劝我做皇帝。咳!做了皇帝,还好胡行么?”看官!你道这位福晋是何人眷属?我亦正要问明。乃是肃亲王豪格的妻,摄政王多尔衮的侄妇。正名定分,暗伏下文。
  小子且把多尔衮的痴念搁过一边,单说奉安礼毕,清廷无事,郑亲王济尔哈朗,仍令军士修整器械,储粮秣马,俟塞外草木蕃盛,大举攻明。时光易逝,又是暮春,济尔哈朗拟出师进发,多尔衮恰不甚愿意,因此师期尚未决定。这日,多尔衮在书斋中,批阅奏章,忽来了大学士范文程,向多尔衮请过了安,一旁坐下,随禀多尔衮道:“明京已被李闯攻破,闻崇祯帝已自尽了。”多尔衮道:“有这等事。”文程道:“李闯已在明京称帝,国号大顺,改元永昌了。”多尔衮道:“这个李闯,忽做中原皇帝,想是有点本领的。”文程道:“李闯是个流寇的头目,闻他也没甚本领,只因明崇祯帝不善用人,把事情弄坏,所以李闯得长驱入京。现听得李闯非常暴虐,把城中子女玉帛,摉掠一空,又将明朝大臣,个个绑缚起来,勒令献出金银;甚至灼肉折胫,备诸惨毒。金银已尽,一一杀讫。明朝臣民,莫不切齿痛恨。若我国乘此出师,借着吊民伐罪的名目,布告中国,那时明朝臣民,必望风归附,驱流贼,定中原,正在此举。”明社之屋,借范文程口中叙出,免与本书夹杂。多尔衮听罢,沈吟半晌,方答道:“且慢慢商量!”文程又竭力怂恿,说是此机万不可失。可奈多尔衮恰另有一番隐情,只是踌躇未决。所为何事?范文程怏怏告别,次日,复着人至睿亲王邸第,呈上一书,多尔衮拆书视之,只见上写道:
  大学士范文程敬启摄政王殿下:迺者有明流寇,踞于西土,水陆诸寇,缳于南服,兵民煽乱于北陲,我师燮代其东鄙,四面受敌,君臣安能相保?良由我先皇帝忧勤肇造,诸王大臣祗承先帝成业,夹辅冲主,忠孝格于苍穹,上帝潜为启佑,此正欲我摄政王建功立业之会也。窃惟成丕业以垂休万禩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盖明之劲敌,惟在我国,而流寇复蹂躏中原,我国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为今日计,我当任贤抚众,使近悦远来。曩者弃遵化,屠永平,两经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为我无大志,纵来归附,未必抚恤,因怀携贰。是当严申纪律,秋毫勿犯,复宣谕以昔日守内地之由,及今进取中原之意,官仍其职,民仍其业,录其贤能,恤其无告,将大河以北,可传檄而定也。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于我军,因以为质;又拔其德誉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献纳,以资辅翼。王于众论择善酌行,则闻见可广,而政事有时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趋燕京,或相机攻取,要于入边之后,山海关以西,择一坚城顿兵,以为门户,我师往来甚便,惟我摄政王察之!
  多尔衮阅毕,叹道:“这范老头儿的言语,确是不错,但我恰有一桩心事,不能与范老头儿说明,我且到夜间入宫,与太后商量再说。”
  是夕,多尔衮入宫去见太后,便把范文程的言语,叙述一遍。太后吉特氏道:“范老先生的才识,先皇在时,常佩服他的。他既主张出师,就请王爷照他行事。”多尔衮道:“人生如朝露,但得与太后长享快乐,己自知足,何必出兵打仗,争这中原?”太后道:“这却不是这样说,我国虽是统一满洲,总不及中国的繁华,倘能趁此机会,得了中国,我与你的快乐,还要加倍。况你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多尔衮的年纪,就太后口中叙出,无怪太后特沛殊恩。来日正长,此时出去立场大功,何等光辉?何等荣耀?将来亲王以下,人人畏服,还有哪个敢来饶舌?”此妇见识,毕竟胜人一筹。多尔衮尚是沈吟,太后见他不愿出师,便竖起柳眉,故作怒容道:“王爷要什么,我便依你什么。今天要你出师攻明,你却不去,这是何意?”慌得多尔衮连忙陪罪,双膝请安道:“太后不必动怒,奴才愿去!”太后便对多尔衮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多尔衮道:“奴才出师以后,只有一事可虑。”太后问他何事?多尔衮道:“只豪格那厮,很与我反对,屡造谣言,恐于嗣君不利。”太后道:“这却凭你处置便是。”多尔衮应命出宫。便召固山额真何洛会,秘密商议了一回。次晨,何洛会即联络数人,共奏肃亲王豪格言词悖妄,恐致乱政。多尔衮即偕郑亲王等,公同审鞫。豪格不服,仍出词挺撞。多尔衮遂说他悖妄属实,废为庶人。无端遭黜,请阅者猜之。于是多尔衮奏请南征,由顺治帝祭告天地太庙,不日启行。启程这一日,范文程恭拟诏敕。便在笃恭殿中,颁给多尔衮大将军敕印,敕曰:
  朕年冲幼,未能亲履戎行,特命尔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代统大军,往定中原。特授奉命大将军印,一切赏罚,便宜行事。至攻取方略,尔王钦承皇考圣训,谅已素谙。其诸王贝勒贝子公大臣等,事大将军当如事朕,同心协力以图进取,庶祖考英灵,为之欣慰。钦此。
  多尔衮叩首受印,随同豫亲王多铎,武英郡王阿济格,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贝子尼堪博洛,辅国公满达海等,率领八旗劲旅,蒙汉健儿,进图中原,陆续登程,向山海关去了。正是:
  虽有智慧,不如乘势。
  天道靡常,一兴一替。
  欲知多尔衮出师后事,且待下回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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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战未定,尚非致亡之因,误在崇祯帝所用非人,卒致外患日迫,内讧乘之。甲申之变,谁谓非崇祯自召耶?若清则国势方盛,太宗晏驾,以六龄之幼主,安然即位,多尔衮等忠心辅幼,竟尔匕鬯无惊。至于明社已屋,又由多尔衮出师,唾手中原。后人谓多尔衮之肯出死力,皆孝庄后有以笼络之,然则孝庄后固一代尤物乎?明亡清继,成于一妇人之手,吾訾其德,吾服其才。
  
  第十二回 失爱姬乞援外族 追流贼忍死双亲
  且说山海关内外的守将,就是明总兵吴三桂,其时三桂已封平西伯。驻守宁远,因有廷旨促他入援,遂率众西行。到山海关,闻京师已陷,明帝殉国,遂令军士扎住营寨,徘徊不进,忽探马来报道:“爵帅家属,尽被李闯拿去了。”三桂大怒,率兵入关。适李闯派降将唐通,赍白银五万两,并三桂父吴襄书札,来招降三桂,途次遇三桂军,便入帐进见。三桂问明来意,唐通取出吴襄书,交与三桂,三桂拆阅,大略说是:“君逝父存,汝宜早降,不失通侯之赏,犹全孝子之名”云云。三桂迟疑未决,唐通又说道:“崇祯已殁,明已无君,君不能使再生,父宁可以再死?不如归降为是。”三桂道:“既如此,我为老父故,无奈投降,请君先行回复,我当入京来见新主。”唐通复索回书,三桂便潦潦草草写了几句,并加了封,交与唐通带回。来往书信,无关紧要,故略之。遂即召集众将,把降顺李闯的缘故,约略说明。部将冯鹏谏阻,三桂不从,即在关上守候交卸。不数日,李闯差来的守关将吏,已率兵赶到,三桂把关上事务,交与来将,遂带了数千精兵,望燕京进发。
  到了滦州,有家人求见。三桂唤入,详问家中近状。家人便将吴襄被掳,家产被抄情形,详细告禀。三桂道:“这倒无妨。我现到京,我父自然释放,家产也自然发还了。”家人道:“现在京内是闹得不象样子,闯王入京,拷逼大臣,苛索财物,且不必说。宫内的皇后妃嫔,多半随崇祯帝殉节,还有未死的宫娥彩女,都被闯王收为妃妾,日夕奸淫。昨闻我家的姨太太,亦被这闯王选入后宫,不知死活哩。”三桂急问道:“哪个姨太太?”家人道:“便是陈……”三桂便接口道:“是否陈圆圆姑娘?”家人道:“不是陈圆圆姑娘,还有谁人?”三桂不听犹可,听了此语,叫了一声爱姬,望后便倒。爱姬重于亲父。
  小子要述陈圆圆历史,且把吴三桂生死,略搁一搁,请诸君先听我说这位圆圆姑娘。圆圆本太原故家,姓陈名沅,能诗能画,又善弹琴,因遭乱流落,鬻为玉峰歌伎,艳帜高张,缠头价重。吴三桂在京师时,曾与她有一面缘,彼此企慕。嗣后沅娘艳名,为藩府田畹所闻,千金购艳,充入下陈,遂改名圆圆。田畹系崇祯帝宠妃父亲,仗着皇亲势力,蓄有数百万家私,自得了陈圆圆,百般爱宠,怎奈老夫少妇终嫌非匹。
  “石崇有意,绿珠无情”,田畹亦无可如何。
  适值李闯陷西安,秦王存枢被执,转陷太原,晋王求枢又被杀。秦、晋二邸,累代积蓄,都扫得干干净净。田畹暗暗着急,终日愁眉不展,圆圆窥破情景,便乘机进言,说是:“宁远总兵吴三桂部下都是精锐,国丈何不与他结交,作为护符?”已寓深意。田畹大喜,可巧吴三桂入京觐见,遂设宴相请。三桂正忆着陈圆圆,闻她身入田邸,苦难会面,一闻田畹相邀,忙即赴席。席间说起清兵强悍,与流寇猖獗的事情,田畹便把全家托他保护。三桂谦让一番,田畹恐他不允,格外殷勤,向后房叫出众歌姬,奏曲侑酒。三桂仔细一瞧,虽是个个妖艳,但不见那可人儿圆圆姑娘,便问田畹道:“前闻玉峰歌伎陈沅娘,曾入贵邸,如何众歌姬中,独无此人?”田畹听三桂提起圆圆,呆了半晌,只因有事相干,不得不召圆圆出来。少顷,圆圆应召而出,田畹令向三桂行礼。三桂举手相让,一面瞧那圆圆,宛似宝月祥云,别具神采,比当年初见时,虽稍清减,却越显出玉质娉婷。圆圆见三桂瞧她,恰嫣然一笑,低垂粉颈,另有一种娇羞态度。作书者亦另具一种笔墨。三桂便转眼看众歌姬,觉得蠢俗异常,仿佛嫫盐,便向田畹道:“西子在前,难为众艳,请国丈令众姬入室,免得多劳,吴某只请沅姬鼓琴一曲,静心领悟,便感国丈厚谊。”田畹即令众姬退出,命圆圆侧坐鼓琴。侍女抱琴与圆圆,圆圆便轻舒皓腕,默运慧心,弹了一曲湘妃怨。弦外寓音。三桂系将门之子,颇识琴心,料知圆圆自怨非偶,不由的自念道:“可惜可惜。”
  田畹方欲启问,忽见家人呈进邸报,接过一瞧,不觉魂驰魄落。三桂从旁遥望,邸报上写着是:“代州失守,周遇吉阵亡”九个大字,便道:“代州一失,京畿要戒严了。”田畹道:“老夫风烛残年,偏要遭此丧乱,奈何?”三桂趁此机会,竟借着酒意,慨然答道:“吴某蒙国丈雅爱,愿力护尊邸,但有一事相求,请国丈见赐!”田畹问他何事?三桂道:“便是这位沅姬,若承国丈赐与吴某,吴某誓为国丈效死。”田畹听到此语,又是怒,又是悔,勉强答道:“老夫也不惜一歌伎,但未知圆圆愿否?”此时圆圆琴已弹完,就禀告田畹道:“妾随国丈数年,安忍轻离国丈,但贱妾事小,国丈事大,国丈有命,敢不敬从!”三桂大笑道:“沅姬愿了,沅姬愿了。”忙起身向田畹谢赐,随命自己仆役,抬进暖轿,令陈圆圆拜别皇亲,押着圆圆上轿,出了藩府,自己上了马,扬鞭径去。这位田国丈,弄得目瞪口呆,既不忍割舍,又不好拦阻,只得眼睁睁的由他劫去。
  那三桂劫娶圆圆回家,象活宝贝的看待。圆圆又素羡他是当世英雄,三生有幸,两意相同,真个是你贪我爱,说不尽的绸缪。不料明廷谕旨,饬三桂迅速出关。军中不能随带姬妾,三桂硬着头皮,别了爱姬,率兵赶到关上,心中恰时时思念这陈姑娘。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自古皆然,不足为三桂责。但为一爱妾故,背了君父,将何以自解?此番得了家人的传报,知陈姑娘被李闯劫夺了去,顿时魂灵儿飞在九霄云外,立即晕倒。你要劫人妾,人亦劫你妾,天道循环,何必着急。幸亏家人相救,苏醒转来,便咬牙切齿,誓报此恨。妻妾之仇,也是不共裁天,礼经上须加入一条。当即率诸将驰回山海关,逐去关上的闯将,令军士为崇祯帝服丧,设座遥奠,啮血结盟,决志扫灭李闯,为明复仇。这消息传达燕京,李闯方在宫中取乐,三日不朝,想是得了陈圆圆,格外荒淫。及接到此报,不觉大惊,亟发兵二十万,下令亲征。又命降将唐通白广恩,率二万骑绕出关外,夹攻三桂。
  三桂方整备抵御,忽报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带领雄兵十万,将到宁远。三桂惶急道:“内有闯贼,外有清兵,叫我如何对付?”转念道:“与其把明室江山,送与闯贼,不若送与满洲人。闯贼闯贼!你要夺我爱姬,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本心已坏。遂修好一书,令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赴清军乞援。此时清摄政王多尔衮正领兵到了翁后,距宁远城只数里,闻报平西伯吴三桂遣使求见,乃传令入帐。由杨坤呈上书信,多尔衮即展阅道:
  明平西伯山海关总兵吴三桂,谨上书于大清国摄政王殿下:三桂初蒙先帝拔擢,以蚊负之身,荷辽东总兵重任,弃宁远而镇山海者,正欲坚守东陲,而巩固京师也。不意流寇逆天犯阙,京城人心不固,奸党开门纳款,先帝不幸,九庙灰烬,贼首僭称尊号,掳掠妇女财帛,罪恶已极,天人共愤,众志已离,败可立待。我国积德累仁,讴思未泯,各省宗室,如晋文光武之中兴者,容或有之。远近已起义兵,山左江北,密如星布,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难,欲兴师以慰人心,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国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而遭国难,北朝应恻然念之,夫除暴翦恶,大顺也。拯颠扶危,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流贼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王有,又大利也。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北朝者,岂惟财帛?将裂地以酬,不敢食言。
  多尔衮阅毕,见范文程、洪承畴在旁,便将书递阅。两人阅过了书,范文程先开口道:“王爷大喜,此番可手定中原了。”不枉前番苦劝。多尔衮道:“这且仗先生等费心。”洪承畴道:“此去中原,何患不灭李闯?但此番是为明讨贼的义师,与前次入塞不同,还请王爷发令,申谕将士,经过各府州县,毋屠人民,毋焚庐舍,毋掠财物。有敢违令,照军法从事。如此施行,中原人民,定当望风投诚,万里江山,唾手可下。求王爷明鉴!”多尔衮点点头,随道:“吴三桂的来书,如何答复?”范文程道:“请先招降三桂,令他与李闯交战,待他两边困乏,我却率领精锐,援应三桂,驱逐李闯,定卜大胜。”一鼓一吹,描尽虎伥。多尔衮道:“好好!就请先生写了复书便是。”
  这位才学深通的范老先生,就濡墨拈毫,伸纸疾书道:
  大清国摄政王,复书吴平西伯麾下:向欲与明修好,屡行致书,曾无一言相答,是以三次逃兵攻略,欲明国之君,熟筹而通好也。若今日则不复出此,惟有底定国家,与明休息而已。予闻流寇攻陷京师,明主惨亡,不胜发指,用是率仁义之师,沉舟破釜,誓必灭贼,出民水火。及伯遣使致书,深为喜悦,遂统兵前进。夫伯思报主恩,与流贼不共戴天,诚忠臣之义也。伯虽向与我为敌,今亦勿因前故怀疑。昔管仲射桓公中鉤,后为仲父以成霸业。今伯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一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富贵,当如带砺河山,永永无极!
  文程写毕,呈与多尔衮。多尔衮看了一遍,命文程加封,交给来使去讫。多尔衮遂拔营进发,到了连山,遇明使复来,催清兵入关。多尔衮应允,遣回来使。
  那时吴三桂日盼清兵到来,不料清兵未至,李闯先到,三桂急将关内的百姓,驱入营中,复挑选精锐,登关固守。正筹备间,猛听得一声大炮,如雷震耳,三桂向西了望,但见尘头起处,千军万马,向东而来,后面隐隐有一黄盖,簇拥着一个须眉如戟,鹰目鹳鼻的主帅。三桂料是李闯,恨不得一手抓来,把他碎尸万段;你的爱姬,倒被他受用久了。当即激厉将士,开关出战。李闯见三桂出来,驱众直上,把三桂困在垓心。三桂毫不惧怕,率着铁骑,左冲右突,顿时喊杀连天,山摇地动。从早晨杀到日暮,闯军尚是未退,三桂恐兵士疲乏,无奈冲开敌阵,率兵入关。李闯也不敢紧逼,令部下一齐下寨。
  三桂入关,升堂检点军士,已伤亡多人,不禁号啕大哭。非哭军士,实哭爱姬。众将士亦皆感泣。忽报闯将唐通、白广恩,昔为明将,今为闯将,何无心肝乃尔?已带兵二万,从关外杀来,三桂大惊,即登陴遥望,果见东南角一军,悬着大顺旗号,旋风般的过来。三桂自语道:“真个贼将又来了,内外受敌,奈何?”急煞!语未毕,听得东北角上,又炮声震天,一军复疾驰而至,旗帜飞扬,隐隐有红黄蓝白四色,三桂又自语道:“莫非清兵已到么?”方在踌躇,见探子已上城飞报,说是清豫王多铎、英王阿济格,已率前队兵到此。三桂不禁转悲为喜,谢天谢地,为公乎?为私乎?便下关用过夜膳,命众将士道:“清军已到,可以无虑。今夜请诸位一意守关,明日我当出见清军。”
  是夕,各军都休息勿动。至翌晨,唐通、白广恩进兵攻关,三桂选了五百精兵,携着大炮,开关东出。关门甫辟,炮弹随发,冲开一条血路,直到清营,即下马求见,当由多尔衮遣将迎入。三桂既入帐,见上面坐着威风凛凛的多尔衮,即倒身下拜。为爱姬故,何妨屈膝。多尔衮出座相扶,请三桂起坐。三桂即哭诉李闯不道、残毁宫阙、故主自尽、全家被掳的情形。多尔衮道:“说来也是可恨。我到此地,即为贵爵雪仇雪恨而来。”三桂忙接着道:“王爷仗义兴师,为吴某报仇雪恨,某非木石,敢负鸿慈?”好入贰臣传了。多尔衮道:“如天之福,得定中原,当以王爵相报。”三桂称谢,并请速发兵相救。多尔衮点头,命多铎阿济格入帐,先与三桂相见,随即对二人道:“你二人带兵五千,去杀退关外贼军!”二人奉命前去。多尔衮召进洪承畴、祖大寿等,与三桂共叙寒暄。承畴是三桂故帅,大寿是三桂母舅,至此谈及明室情形,各自叹息。叹息而已,何足道哉?
  不多时,多铎、阿济格二人,入帐报捷,说贼将唐通、白广恩已逐走了。原来唐通、白广恩,自松山一战,早识清兵厉害,今见清兵来援山海关,早已望风生畏,鼠窜而去。关外未曾大战,正好虚写。三桂便请多尔衮入关,守关将士,由三桂点名参谒,复祭告天地,歃血为盟,当下多尔衮命分列坐次,会议军事。洪承畴道:“现在闯贼率众东出,都城必然空虚,若潜军从关外绕道,逾入居庸,袭破京师,待贼回援,我在关之军蹙其后,在京之军扼其前,任他李闯非常凶悍,也要一鼓成擒,这却是万全的计策。”若从承畴之计,三桂家属,或犹可保。三桂听这番议论,暗暗着急,忙说道:“关内人民,望大军如望云霓,若潜师袭京,多费时日,转失民望,现不如乘着锐气,驱逐逆闯,况王爷以顺讨逆,正应用着堂堂正正的举动,义师所至,无人不服,何必用这秘谋?”三桂心中,只为那人入京,早一日好一日,所以闻承畴计,极力阻挠,然亦亏他说得圆到。多尔衮道:“闯贼的兵势如何?”三桂道:“贼兵虽多,统是乌合之众,三桂只有七千人马,尚能与他杀个平手,何况王爷带来大队,个个英雄,哪有杀不过闯贼的道理?三桂不才,愿冲头阵。”多尔衮道:“既如此,明日与他决一胜负,再作计较。”
  翌晨,多尔衮升帐,令吴三桂率领本部人马,攻贼右面,自己的兵马,攻贼左面,一声鼓号,开关出战。两边排着阵势,李闯的兵,约多一倍。多尔衮向吴三桂道:“贵爵愿冲头阵,请先攻入!”三桂得令,领着本部人马,向闯兵最多处,杀进去了。多尔衮恰领着英、豫二王,驰上东山,立马观战。洪承畴、祖大寿、孔有德、尚可喜等,也随着多尔衮上山,但见对面山上,李闯亦挟着明太子诸王等,指麾贼众,贼众张开两翼,把三桂军围了四五重。三桂军人人血战,冲荡数十回,呼杀声震动海峤。多尔衮道:“好厉害!好厉害!自我带兵以来,入塞也好几次,从没有经过这般恶斗。”对异族则怯,对同室则勇,明朝所以终亡。说时迟,那时快,海滨忽起了一阵怪风,把地土尘沙,卷入空中,顿觉天昏地暗,不辨彼此。多尔衮惊道:“不好了!吴三桂要陷没阵中了,快去救他!”多铎、阿济格应声而出,跃马下山,洪承畴、祖大寿、孔有德、尚可喜等亦随下,一声号召,万马奔腾,齐向敌阵冲入。
  李闯正在山上督战,见大风过处,飞尘四散,霎时尘开见日,有无数辫发兵,横跃入阵,督兵的都是红顶花翎,不觉失声道:“这是满洲兵,如何到此?”急麾盖向山下退走。贼军不见主子,纷纷大乱,满汉各军,追赶四十里,斩首数万级,方收兵回关。
  多尔衮令关内兵民,尽行剃发,吴三桂首先遵令,发可剃,爱姬不可失。剃发已毕,即请作前驱,多尔衮命率兵二万名,即日就道,星夜前进。李闯奔一城,三桂捣一城。李闯遣使求和,三桂只是不允。一逃一追,直抵燕京城下。李闯驰入京中,令部众扎在城外,分作十二寨,抵敌三桂。哪禁得三桂当先踹营,无人可当,不到半日,十二寨已攻破八寨,余四寨亦绕城遁去。李闯又遣兵出城迎战,又被三桂一阵杀退,真是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李闯大惧,复遣使求和,愿与三桂平分中原。三桂见了来使,也不令他开口,急喝令斩讫,当即命军士猛攻京城。忽听得城上一片哭声,由三桂抬头一望,乃是自己的亲父母,并妻子等三十多名,都是两手被缚,负带刑具,向城下哀告道:“阖家性命,都在呼吸,你不如投降了罢!”三桂到此,愤气填胸,大呼不降。城上复答道:“你莫非连爹娘都不管么?你身从何而来?今日为爹娘的,为你一人,要身死刀下,你心何忍!”惨不忍闻。三桂抗声道:“父母深恩,儿非不知。但儿与闯贼誓不两立,今日有闯无儿,有儿无闯。若闯贼敢害我父母,儿誓把闯贼生擒活剥,偿我父母的命。”忍哉三桂!道言未绝,听城上扑的一声,掷下一颗血淋淋的首级,接连又是二三十颗。三桂令军士拾起一瞧,不由的从马上坠下。小子叙到此处,又有一诗咏吴三桂道:
  秦庭痛哭亦忠臣,可奈将军为美人。
  流贼未诛家已破,忍看城上戮双亲。
  欲知三桂性命如何,请诸君再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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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恸哭三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此系后人咏吴三桂诗。缟素句是宾,红颜句是主。不有红颜,何有缟素?是三桂之心,本不可问。且清师入关,不与定酬劳之约,竟尔臣事满清,甘心剃发,且愿为先导,拼命穷追,激成李闯之怒,戮其父母妻孥。不忠不孝,三桂一人实兼之。读本回如燃犀照奸,直穷其隐。
  
  第十三回 闯王西走合浦还珠 清帝东来神京定鼎
  却说吴三桂见城上掷下首级,拾起一看,正是他父母妻子的首级,惊得面色如土,从马上坠下。当由军士扶起,不禁捶胸大哭。想是不见陈圆圆首级,故尚未曾晕倒。恰好清兵亦赶到城下,闻报三桂家属被害,多尔衮即下了马,劝三桂收泪,并安慰他一番。三桂谢毕,清兵乘着锐气,攻了一回都城,到晚休息。城内的李闯王,闻满洲兵也到城下,急得屁滚尿流,忙与部下商议了一夜,除逃走外无别法。遂命部下将所索金银,及宫中帑藏器皿,夤夜收拾,铸成银饼数万枚,载上骡车,用亲卒拖着,出后门先发,自率妻妾等开西门潜奔。临走时,放了一把火,将明室宫殿,及九门城楼,统行烧毁,这是何意?并把那明太子囚挟而去。
  时已黎明,清兵方出寨攻城,忽见城内火光烛天,烈焰飞腾,城上的守兵,已不知去向;随即缘城而上,逾入城内,把城门洞开。吴三桂一马冲入,军士亦逐队进城。外城已拔,内城随下,皇城已开得洞穿。三桂率兵到宫前,只见颓垣败瓦,变成了一个火堆。三桂遂令军士扑灭余焰,自己恰急急忙忙的,到了家内。故庐尚在,人迹杳然。转了身,向各处搜寻一番,只有鸠形鹄面的愚夫愚妇,并没有这个心上人儿。我亦替他一急。他亦无心去迎多尔衮,竟领兵出了西门,风驰电掣般追赶李闯。到了庆都,见李闯后队不远,便愤愤的追杀过去。李闯急令部将左光先、谷大成等,回马迎战,不数合,已被三桂军杀败,勒马逃走。抛弃甲仗无数,拥积道旁,三桂军搬不胜搬,移不胜移。等到拨开走路,眼见得闯军已去远了。三桂尚欲前进,祖大寿、孔有德等,已从京城赶到,促令班师。三桂道:“逐寇如追逃,奈何中止?”大寿道:“这是范老先生意见,说是穷寇勿追,且回都再议。”三桂犹自迟疑,大寿言:“军令如山,不应违拗。”三桂无奈,偕大寿等回见多尔衮。多尔衮慰劳一番,三桂道:“闯贼害我故君,杀我父母,吴某恨不立诛此贼。只因军命难违,姑且从归,现请仍行往追!”口头原是忠孝。多尔衮道:“将军原不惮劳,军士已经疲乏,总须休养几天,方可再出。”三桂无言可答,只得辞别到家,仍密遣心腹将士,探听陈圆圆消息。念念不忘此人。接连两日,毫无音信,三桂短叹长吁,闷闷不乐。忽有一小民求见,三桂召入。那小民叩见毕,呈上一书,三桂即展读道:
  贱妾陈沅谨上书于我夫主吴将军麾下:妾以陋姿,猥蒙宠爱,为欢三日,遽别征旌,妾虽留滞京门,魂梦实随左右。陌头之感,不律难宣。三月终旬,闯贼东来,神京失守,妾以隶于将军府下,遂遭险难,以国破君亡之际,即以身殉,夫亦何惜?第以未见将军,心迹莫明,不敢遽死。闯贼屡图相犯,妾以死拒。幸闯贼犹畏将军,未下毒手,令妾得以瓦全。妾之偷息以至于今者,皆将军之赐也。及闯贼举兵西走,妾得乘间脱逃,期一见将军之面,捐躯明志。乃闻将军复出追寇,不得已暂寓民家,留身以待。今幸将军凯旋,将别后情形,谨陈大略。伏维垂鉴,书不尽意,死待来命。
  看官!这陈圆圆既被李闯掳去,如何李闯西奔,恰把圆圆撇下呢?前未提起,阅者早已怀疑。原来圆圆秉性聪明,闻三桂来追,李闯欲走,她思破镜重圆,故意的向李闯面前,说明三桂心迹。李闯以留住圆圆,可止追军,并因妻妾多与相嫉,阴阻其行,故圆圆犹得留京,流徙民家。
  三桂得了圆圆书,不禁大喜,忙赏小民二百金,这小民恰得了一注横财。今兵役肩舆至民家,接回圆圆。不一时,圆圆已到,款步而入,三桂忙起身相迎。文姬归来,丰姿如旧。圆圆方欲行礼,三桂已将她一把掖住,拥入怀中,与她接了一回吻,真是活宝贝。才对圆圆道;“不料今日犹得见卿。”圆圆道:“妾今日得见将军,已如隔世,惟妾身虽幸保全,左右不无疑虑,请今日死在将军面前,聊明妾志。”说毕,已垂下珠泪数滴,把三桂双手一推,意图自尽。一哭一死,这是妇女惯技。三桂将她紧紧抱住,便道:“我为卿故,间关万里,日不停驰,今日幸得重会,卿乃欲舍我而死。卿死,我亦不愿再生。”比君父何如?圆圆呜咽道:“将军知妾,未必人人知妾。”三桂急忙截住道:“我不疑卿,谁敢疑卿!”圆圆道:“将军如此怜妾,妾不死,无以自白,妾死,又有负将军,正是生死两难了。”三桂着急道:“往事休提,今日是破镜重圆的日子,当与卿开樽畅饮,细诉离情。”于是命侍役安排酒肴,到了上房对酌,叙这数月的相思。妾貌似花,郎情如蜜,金缸影里,半亸云鬟,秋水波中,微含春色。既而夕阳西下,更鼓随催,携手入帐,重疗相如渴病,含羞荐枕,长令子建倾心。此时三桂的心中,全把君父忘却,未知这位陈圆圆,还记念李闯否?过了数日,少不得从宜从俗,替吴襄开丧受吊。白马素车,往来不绝。嗣闻多尔衮保奏为王,又是改吊为贺,小子也不愿细叙了。
  且说清摄政王多尔衮入京后,一切布置,都由范文程、洪承畴酌定。特志两人,是《春秋》书法。范、洪二人,拟就两道告示,四处张贴。一道是揭出“除暴救民”四字,羁縻百姓,一道是为崇祯帝发丧,以礼改葬,笼络百姓。那时百姓因李闯入京,纵兵为虐,受他奸淫掳掠的苦楚,饮恨的了不得,一闻清兵入城,把闯贼赶出,已是转悲为喜。又因清兵不加杀戮,复为故帝发丧,真是感激涕零,达到极点,还有哪个不服呢?小信小惠,已足服人。多尔衮见人心已靖,急召集民夫,修筑宫殿。武英殿先告竣工,多尔衮升殿入座,摆设前明銮驾,鸣钟奏乐,召见百官。故明大学士冯铨,及应袭恭顺侯吴维华,亦率文武群臣,上表称贺。富贵固无恙也。是日,即缮好奏摺,今辅国公屯齐喀和托,及固山额真何洛会,到沈阳迎接两宫。
  两大臣去讫,多尔衮退了殿,忽由部将呈上密报。多尔衮一瞧,即召入范文程、洪承畴递阅。二人阅毕,范文程道:“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监国,将来定与我为难,这事颇要费手。”洪承畴道:“朱由崧是个酒色之徒,不足深虑,只是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素具忠诚,未知他曾任要职否?”多尔衮道:“洪先生谅识此人。”承畴道:“他是祥符县人,素来就职南京,所以不甚熟识。唯他有一弟在京,日前已会晤过了。”多尔衮道:“最好令伊弟招降了他。”承畴道:“恐他未必肯降。但事在人谋,当先与商议便是。”多尔衮点头,二人随即退出。
  过了数日,迎銮大臣饬人回报,两宫准奏,择于九月内启銮。多尔衮遂派降臣金之俊为监工大臣,从京城至山海关,填筑大道,未竣工的宫殿,加紧筑造;又招集侍女太监,派往各宫承值,宫中需用的器具物件,特遣专员往各处采办;多尔衮当政务余闲的时候,亦亲去监察,吉特太后所居之宫,想必监察较周。一日,由探马报称明福王称帝南京,改元弘光,命史可法开府扬州,统辖淮扬凤庐四镇,江淮一带,都驻扎重兵了。多尔衮闻报,仍延这洪老先生密议邸中。此时这洪老先生,已讬史可法兄弟寄书招降,又与多尔衮代作一书,寄与史公。此书曾载入史鉴,首末无非通套,中间恰说得委婉动人。其文云:
  予向在沈阳,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马。及入关破贼,与都人士相接,识介弟于清班,曾讬其手书奉致衷绪,未知以何时得达。比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平西王吴三桂,介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宿好,弃近日之小嫌,爱整貔貅,驱除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亲郡王将军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勋戚文武诸臣,咸在朝列,恩礼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扰。方拟秋高天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联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乃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时机,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惑之。国家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我国家不惮征缮之劳,悉索蔽赋,代为雪耻,孝子仁人,当如何感恩图报?兹乃乘逆寇稽诛,王师暂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将谓天堑不能飞渡,投鞭不足断流耶?夫闯贼为明朝祟,未尝得罪于我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义,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俨为劲敌,予将简西行之锐,转旝东征,且拟释彼重诛,命为前导。夫以中华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矣。予闻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则以姑息,诸君子果识时知命,笃念故主,厚爱贤王,宜劝令削号归藩,永绥福禄,朝廷当待以虞宾,统承礼物,带砺山河,位在诸王侯上,庶不负朝廷仗义,兴灭继绝之初心。至南州群彦,翩然来仪,则尔公尔侯,有平西之典例在,惟执事实图利之!晚近士大夫,好高树名义,而不顾国家之急,每有大事,辄同筑舍。昔宋人议论未定,兵已渡河,可为殷鉴。先生领袖名流,主持至计,必能深维终始,宁忍随俗浮沉,取舍从违,应早审定,兵行在即,可西可东,南国安危,在此一举。愿诸君子同以讨贼为心,毋贪瞬息之荣,而重故国无穷之祸,为乱臣贼子所笑,予实有厚望焉。记有之:“惟善人能受尽言。”
  敬布腹心,伫闻明教。江天在望,延跂为劳,书不尽意。
  书成,命故明副将韩拱薇,及参将陈万春,赍书去讫。多尔衮照常办事,除处理国务外,仍是监视工作,足足忙了两个多月,方报竣工。一日,接到沈阳谕旨,知两宫已经启銮,遂派阿济格、多铎等,率兵出城巡察。嗣是连接来报,圣驾已到某处某处了。多尔衮令于通州城外,先设行殿,命司设监去设帷幄御座,尚衣监去呈冠服,锦衣卫去监卤簿仪仗,旗手卫去陈金鼓旂帜,教坊司去备各种细乐。大致齐备,传闻御驾已入山海关,进次永平,即传集满汉王大臣,统穿着吉服,往行殿接驾。是日銮驾已到通州,龙旗焕采,鸾辂和铃,两旁侍卫拥着一位七龄天子,生得秀眉隆准,器宇非凡,七岁童子,入做中原皇帝,想必器宇非凡。后面便是两宫皇太后。这位吉特氏,华服雍容,端严之中,偏露出一种娬媚。想从多尔衮眼中看出。多尔衮忙率王大臣等,排班跪接。由太监传旨平身,始一齐起立,随銮驾进了行殿。七龄天子,升了御座,旁立鸿胪寺官,俟王大臣等依次排列,一一唱名,赞行五拜三叩首礼。礼毕,退殿少息,约两三小时,复命起銮,从永定门入大清门,王大臣等仍送迎如仪。是时城内的居民,早已奉到命令,家家门前,各设香案,烟云缭绕,气象升平。銮驾徐徐经过,入了紫禁城,王大臣等始起身而退,只多尔衮随驾而入。猛见那已革的肃亲王豪格,仍然翎顶辉煌,昂头进去,多尔衮满腹狐疑,当时不便明问,只好随驾入宫。肃亲王的福晋,想尚在后未到。
  接连忙了数日,无非是安顿行装,排设器具,毋庸细说。到了十月朔,顺治帝亲诣南郊,祭告天地社稷,并将历代神主,奉安太庙,随即升武英殿,即中国皇帝位。满汉文武各官,拜跪趋跄,高呼华祝,正是说不尽的热闹。汉代衣冠一旦休。礼毕,遂颁诏天下,大旨为“国号大清,定都燕京,纪元顺治”等语。这是满清入主中原之始,故不惮详述。是日,即加封多尔衮为叔父摄政王,因他功迹最高,特命礼部建碑勒铭,并定摄政王冠服宫室各制。另定摄政王宫室制度,恐多尔衮尚未快意。又加封济尔哈朗为信义辅政叔王,名为加封,实是降级。晋封阿济格为武英亲王,复肃亲王豪格爵,赐吴三桂平西王册印。谕旨一下,多尔衮因豪格复爵,心中未免不乐,恰又不便拦阻,只好缓缓设法。是日亲王及各大臣家属,亦统同到京。前文未叙及肃王福晋,故特补叙一笔,非闲文也。畿内已定,复令直隶巡抚卫国允等,平定畿外,于是决议远略。闻李闯西奔入陕,遂授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率同吴三桂、尚可喜等,由大同边外,会诸蒙古兵,入榆林延安,攻陕西的背后。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率同孔有德等,由河南趋潼关,攻陕西的前面。两路进兵,都用汉将为前导,以汉攻汉,的是妙计。只可惜这平西王又要与爱姬话别了。两将军率兵去讫,多尔衮又遣豪格出师山东,语首特加多尔衮三字,阅者勿滑过。豪格不敢违慢,亦即奉令而去。
  那时朝政始稍稍闲暇,多尔衮随时入宫,与吉特太后共叙离情。一日,正自大内回邸,忽由洪承畴入见,报称江南遣使左懋第、陈洪范、马绍愉等,携带白金十万两,绸缎数万匹,来此犒师。多尔衮道:“何处的军士,要他犒赏?”承畴道:“说来可笑。他说是犒我朝军士呢!还有史可法一封复书。”说至此,即袖出一书呈上,多尔衮拆开一阅,不禁惊叹起来。正是:
  河山半壁留残局,简牍千秋表血诚。
  毕竟书中如何说法,且看下回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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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帝之入关,人谓由多尔衮之力,吾不云然。不由多尔衮,将由吴三桂乎?应之曰唯唯否否。三桂初心,固未尝欲乞援满洲也,为一爱姬故,迫而出此。然则导清入关者,非陈圆圆而谁?圆圆一女子耳,乃转移国脉如此。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圆圆殆其流亚欤?若多尔衮之经略中原,入关定鼎,亦自吉特太后激厉而来,是又以一妇人之力,肇成大统者,孰功孰罪,阅此书者当于夹缝中求之。
  
  第十四回 抗清廷丹忱报国 屠扬州碧血流芳
  且说清摄政王多尔衮,展阅史可法复书,不禁惊叹,因史公来书,是洋洋二大篇,比原书字数还要加倍。当即交洪承畴朗诵,承畴遂徐声念道:
  大明国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顿首,谨启大清国摄政王殿下:南中向接好音,法随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奉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循读再三,殷殷致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怨,敬为贵国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随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夫!人孰无君?虽肆法于市朝,以为泄泄者戒,亦奚足谢先皇帝于地下哉?尔时南中臣庶,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仇;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子,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驾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宵,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枬梓数十万章,助修宫殿,岂非天意哉?越数日,遂命法视师江北,克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成,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辑群黎,且罢薙发之命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震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跪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薄治筐篚,辽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师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言乎!然此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不废山阳,昭烈践祚,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嗣统,是皆于国仇未翦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率以正统予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议复著于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非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好崇仇,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武,刻刻以复仇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饮泣枕戈,忠义民兵,愿为国死,窃以为天亡逆闯,当不越于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未服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泄敷天之恨,则贵国义闻,照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陷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者,实为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惟殿下实昭鉴之!弘光甲申九月日。
  洪承畴读毕,随道:“据书中意思,史可法是不肯降顺我朝,但照陈洪范传说,现在明福王用了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入阁办事,恐怕就要灭亡呢。”多尔衮问他何故?承畴道:“马士英向来贪鄙,阮大铖是魏阉的干儿,这等人执掌朝纲,还有何幸?”多尔衮道:“有史可法在。”承畴道:“单靠这史老头儿,也不中用。”史老头儿不中用,洪老头儿恰很中用。多尔衮道:“此外有无别说。”承畴道:“来使左懋第恰有四件事要求我朝:第一件,是要在天寿山特立园陵,改葬崇祯帝;第二件,是要索还北京,只肯把山海关外,割畀我朝,每年赠我岁币,只有十万两;第三件,我朝与他国书,只许称可汗,不能称帝;第四件,来使聘问,要照故明会典,不肯屈膝。”多尔衮勃然道:“左懋第何人?敢说这样话!”承畴道:“闻他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左懋第系南朝忠臣,故特借承畴口中表明官职,这也是紫阳书法。多尔衮想了一回,便道:“且令他三人暂居鸿胪寺中,再作计较。”
  歇了几天,承畴因染病乞假,不去上朝,忽闻朝中已遣回南使,大吃一惊,忙来见多尔衮,问道:“王爷把南使都遣回了么?”多尔衮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自然令他回去。”承畴道:“老臣已与陈洪范密约,愿招降江南将士。洪范可去,左、马二人不应遣归。”多尔衮道:“你日前未曾声明,今已遣归,奈何?”承畴道:“请速派得力人员,追回左、马二人,只放陈洪范回南。”多尔衮点头,即令学士詹霸,带着禁军,飞骑南追,不到两三日工夫,即将左、马二人截回。
  多尔衮正思遣将南下,忽接西征捷报,说西安已攻下了,不禁大喜。原来李闯率众入陕,攻陷长安,复令部众分扰四川、河南等省,寻闻清豫王多铎已下河南,急遣部将张有声守洛阳,张有曾守灵宝,不防清兵势大,二张具被击败,退回关中。李闯又命骁将刘宗敏,带着人马,出守潼关,与清兵战了数次,有败无胜。李闯复亲率铁骑到关,两下都是百战精兵,一攻一守,杀伤相当。这时候,清英王阿济格等,已向长城遶边入保德州,结筏渡河,入绥德,克延安,下鄜州,直趋西安。警报传至李闯,李闯又只得回援,途次正遇阿济格军,被他大杀一阵,急急的遁入城中。那时潼关也由多铎攻破,降了闯将马世尧,乘胜来会阿济格,李闯急上加急,仍如在京时放火而逃。始终是一强盗行径,如何能统中原?这一场,被清兵前截后追,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是恶贯满盈之报。只剩了几十百个残卒,保着李闯,落荒逃走去了。李闯入陕,已如强弩之末,故书中叙述,亦约略及之。
  阿济格既逐去李闯,与多铎相会,即联名报捷。多尔衮大喜过望,即奏请顺治帝御殿受贺。此时已是顺治二年春天了。受贺毕,由多尔衮等会议,令阿济格仍遵前旨,追剿李闯,多铎移师下江南。小子只有一支笔,不能并叙,且先述多铎下江南事。
  且说南朝的福王,系明神宗孙,福恭王常洵长子,崇祯十六年袭封。因流寇四扰,偕从叔潞王常,避难淮安。崇祯帝殉国,凤阳总督马士英拟迎立福王,独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以福王有七不可立,一贪,二淫,三酗酒,四不孝,五虐下,六不读书,七干预有司,一之为甚,其可七乎?拟迎立潞王常。偏这马士英硬要推戴,勾结总兵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四人,备齐甲杖,护送福王到仪真。可法无奈,与百官迎入南京,先监国,继称尊,以次年为弘光元年。士英带兵入南京,与可法同为东阁大学士,两人心术不同,屡有龃龉。可法乃自请出镇淮扬,率总兵刘肇基于永绥等,同到江北,建议分徐泗、淮海、滁和、凤寿为四镇,即命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四总兵,分地驻扎。名目上归可法节制,其实统是士英羽翼,哪个肯听可法号令?史阁部死矣!四总兵闻扬州华丽,争思居住,先到扬州城下,自杀一场。亏得可法驰往劝解,方各至泛地。自是史可法在扬州驻节,屡上书请经略中原,都被马士英搁留不报。这位弘光皇帝,偏信马士英,一切政务,全然不管,专在女色上用心。宫中不足,取诸外府。时命太监出城搜寻,见有姿色的女子,一把扯去。可怜母哭儿号,生离惨别,那弘光帝恰左拥右抱,非常快活。广罗春方服媚药,尽情取乐,无愁天子。谁知春宵不永,好事多磨,霓裳之曲未终,鼙鼓之声已起。北朝的豫亲王多铎,已分军南下了。
  多铎自奉了移师的上谕,便别了阿济格,把军士分作三支,望河南进发。一出虎牢关,一出龙门关,一出南阳,约至归德府会齐。时河南尚为南朝属地,巡按御史陈潜夫,保奏汝宁宿将刘洪起,可为统领,令他号召两河义旅,阻截清兵。马士英不许,反召回陈潜夫,清兵长驱河上,如入无人之境。史可法闻警,亟令高杰出师徐州,沿河筑墙,专力防御。寻因清兵已下河南府,复促高杰进屯归德。高杰欲与雎州总兵许定国,互相联络,作为犄角,不意定国已纳款清兵,送二子渡河为质。高杰尚在梦中,领了数骑,从归德趋雎州,被定国赚入城内,设宴接风,召妓侑酒。灌得高杰烂醉如泥,连从骑也没人不醉,大家挟妓酣寝。一声鼓号,伏兵齐起,高杰从醉梦中惊醒,被四妓揿住,手足动弹不得,刀锋一下,身首两分。其余从骑,也一一被他杀死。一班风流鬼,都入森罗殿去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
  定国即至多铎处报功,多铎随进取归德,三路兵陆续会集。适清都统准塔,随豪格至山东,因山东已平,奉朝命接应多铎,亦到归德来会多铎军。多铎令准塔率本部军出淮北,自率部队出淮南。又是二路。准塔到徐州,守将李成栋乞降,进攻宿迁,刘泽清率步兵四万,船千余,夹淮相拒。准塔令兵士放炮遥击,自己恰潜渡上游,遶出泽清背后。泽清不及防备,顿时骇退。准塔追至淮安,泽清遁入海。淮北一带,望风降清。多铎由归德趋泗州,明淮河守将李际遇,焚桥遁去。
  清兵遂安安稳稳的渡了淮河。
  那时赤胆忠心的史可法,闻高杰被杀,流涕太息,忙令高杰甥李本身,往收部众,又立杰子元爵为世子,抚定军心。忽报清兵已渡淮河,急督师出御;行至半途,又报泗州紧急,复移师向泗州;行未数里,南京又飞檄召还,说是左良玉谋反,从九江入犯,赶即入卫。风鹤惊心,楚歌四面,可法因勤王事急,不得已舍了泗州,折回江南。史公可怜!
  看官!你道这左良玉何故入犯?左良玉夙有战功,福王封他为宁南侯,驻守武昌,节制长江上游,作为南都屏障。这马士英偏暗中嫉忌,遇事裁抑,恼得良玉性起,索性借入清君侧为名,引兵东下,从汉口到蕲州,列舟三百多里。士英大惊,一面命阮大铖等,率兵至江上,会同黄得功防堵,一面飞召史可法、刘良佐等入援。可法方渡江抵燕子矶,又遇南京差官,传来谕旨,以黄得功已破良玉军,令可法速回淮扬。可法犹欲趋援泗州,探报泗州已失,急还扬州。好象磨盘心。谁知清兵已从天长、六合长驱而来,距扬州城只三十里。扬州守兵,多半逃窜,至可法入城,城中已无兵可守。飞檄各镇入援,只一总兵刘肇基,从白洋河趋赴,报称:“军心多变,刘泽清已潜降清军,”弄得可法战无可战,只得决计死守。
  当时有清室降将李世春,奉多铎命,入城劝降。看官!你想这效死勿贰的史督师,肯甘心降敌么?愧杀洪、吴诸人。世春尚未详说,已被可法叱逐出城。世春去后,可法急令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岐凤扎营城外,作为援应,自率刘肇基登城巡阅。猛见清兵如江潮海浪一般,推涌前来,倒也不慌不忙,待清兵将临城下,一声号令,炮弹矢石,统向清兵打去。清兵前队,多半死伤,方略略退去。相持两昼夜,可法望见城外两营,杳无声响,只有虚幌幌两座营帐;隔了一宿,连营帐都没有了。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可法叹道:“文官三只手,武官四只脚,奈何奈何?”刘肇基献策道:“城内地高,城外地低,可决淮河之水,灌入敌军,不怕敌军不退!”可法道:“民为贵,社稷次之。敌军未必丧亡,淮扬先成鱼鳖,于心何忍?”到了此时,还顾恋百姓,可谓仁人。遂不从肇基之言,专务固守。
  多铎接连攻城,已是数日,兵士已被伤无数,顿时愤不可遏,督兵猛扑数次,都被守兵击退。可法检点守兵,亦已许多受伤,料知城孤援绝,终难持久,齧了指血,草定遗表,还劝这位弘光皇帝去谗远色,勉力图存。又作书寄与母妻,不及家事,但云我死当葬我高皇帝陵侧。精忠报国,如见其心,读此为之泫然。遂交与副将史得威,令他逸出城外驰报去讫。到了第七日,城内的炮弹矢石,所剩无几,可法正在着急,陡闻炮声突发,城堞随崩,凭你史督师忠心贯日,也是无法可施,只好拼着命与他血斗。两下激战许久,城内外尸如山积,清兵践尸入城,刘肇基率士民巷战,杀伤十余人而死。可法见清兵已入,肇基阵亡,忙拔剑自刎。忽来了参将张友福把剑夺去,拥可法出小东门。可法大呼道:“我便是史督师。”此时城内外统是清兵,闻可法自呼,不问真伪,一阵乱剁,可怜柱石忠臣,已成碧血,从此精诚浩气,直上青云。逾年,家人以袍笏招魂,葬于扬州城外的梅花岭。明史上说他是文文山后身,小子曾有《梅花岭吊古诗》道:
  休言史乘太荒唐,燕市扬州一样芳。
  留得忠魂埋此土,岭梅万树益馨香。
  多铎既得了扬州,下令屠杀十日,这般惨戮的情形,小子恰有些不忍说了。后人著有《扬州十日记》,看官可以参阅,小子且停一停笔,待下回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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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阁部一书,义正词严,可夺故人之气,惜所主非人耳。向使明福王任贤勿贰,去邪勿疑,则正位南京,犹仍汉代衣冠之旧。吾正望其不亡,乃淫荒无度,黜正崇邪;马阮用事,援引奄党;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犯多如羊,职方贱如狗,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胡儿南下,四镇抛戈,徒一憗遗之史阁部,怀才莫试,茹苦含辛,卒抗节扬州城下,岂不哀哉?本回全为史阁部写照,历表忠悃,令人不忍卒读。
  
  第十五回 弃南都昏主被囚 捍孤城遗臣死义
  却说扬州被清兵攻入,警报传至南京,与雪片相似。马士英急遣总兵郑鸿逵,副使杨文骢,率师堵截江上。这郑杨两人,统是马党,钻营奔去,得了一个高官,晓得什么兵略,只把炮弹隔江乱放,诡报胜仗。偏这清兵故意趋避,到了炮弹声歇,他却乘着黑夜,渡江而来。待明营惊醒,清兵已经杀入,郑杨二人不知所措,只得率兵逃走。杨文骢逃至苏州,郑鸿逵越加胆小,直奔到杭州,好算是逃将军第一。清兵遂进陷镇江。那时弘光皇帝恰罗列美女,饮酒取乐,不让当年陈叔宝。至镇江失守的信息,报入宫中,他还拥着美人,不住的饮酒。亏他镇定。次日,又由太监入报,清兵自丹阳句容,迤逦前来,至是弘光帝方有些着急,连唤奈何。太监道:“现闻黄得功屯兵芜湖,请皇上赶紧前去,叫他保驾才好。”弘光帝忙收拾行装,挈了爱妃,潜开通济门出走。次晨,马士英入朝,闻弘光帝已经逃去,忙入宫中,见太后皇后,正在着忙,哭得似泪人儿一般。太后都不管,弘光帝全无心肝。士英命侍卫备驾出宫,自与阮大铖率亲兵数千名,挟了太后皇后等,匆匆逃去。
  南京城内,人心惶惶,总督京营圻城伯赵之龙,束手无策,与大学士王铎等,密议了一条救急的妙法,倒也大家心安。过了两日,清兵始到城下,赵之龙即将议定的法子,施行出来,令属员写了降书一道,赍赴清营。多铎大喜,准其投降。赵之龙即率十七侯伯,开了城门,匍匐道旁,迎接清兵,衣冠扫地。多铎入城安民。因马到即降,破格宽宥,禁止部兵掳掠,所以南京还算安静。特别提出,想见其掳掠多矣。休息一天,即遣贝勒尼堪,贝子屯齐,进兵芜湖,追擒弘光帝。适明将刘良佐,奉檄入援,途次遇着清兵,并不抵御,当即迎降。尼堪令为前驱,直达芜湖江口。
  是时江南四镇,高杰被杀,二刘降清,单剩了一个黄得功,他前时奉命去攻左良玉,良玉已死,其子梦庚败走,得功因回屯芜湖。忽见弘光帝狼狈奔到,大惊道:“陛下何故轻身到此?”弘光帝流泪道:“南京无一人可恃,唯卿秉性忠诚,所以冒死前来,仗卿保护。”何不叫马士英、阮大铖等保护?得功道:“陛下死守京城,臣等尚可尽力,奈何轻身来此?且臣方对敌,何能扈驾?”弘光帝不禁大哭。得功无法,只得留住弘光帝,愿效死力。
  不数日,清兵已到江口,得功戎装披挂,执了佩刀,坐下小舟,督部下渡江迎战。遥闻对岸有人大叫道:“黄将军何不早降?”视之,乃刘良佐,不觉怒叱道:“汝乃甘心降敌么?”言未毕,忽有一箭射来,正中喉间左偏,鲜血直喷,得功痛极,将佩刀掷去,拔去箭镞,大叫一声,晕绝舟中。总兵田雄,见得功已死,起了坏心,一手将弘光帝掖住,复令兵士缚住弘光爱妃,送至对岸,献入清营。尼堪命将弘光帝及爱妃,推入囚车,解至南京,多铎即遣使献俘。可怜这位风流天子,只享了一年艳福,到此身为俘虏,与爱妃同毕命燕京,长辞人世去了。与爱妃同死,冥中有伴了。
  江南已定,范文程、洪承畴等,撰颂词,修贺表,又有一番忙碌。过了数日,又有两处捷报,一是英亲王阿济格,报称追逐李闯,无战不胜,闯贼遁至武昌,入九宫山,被村民斫毙,获住贼叔及妻妾,并死党左光先、刘宗敏等,俱审实正法了。了结李闯,即从阿济格奏报中叙明,以省笔墨。一是豫亲王多铎,报称安庆、宁国、常州、苏州、松江各府,统已降顺,别遣贝勒博洛,及新授援浙闽总督张存仁,南下杭州去了。此时佳音迭至,喜气盈廷,皇太后吉特氏,及摄政王多尔衮,统喜欢得了不得。偏提出他两人,笔亦尖刻。两人复私下商议,南征西讨诸将帅,在外多时,应召他回朝休养,再作后图,国家大事,偏称私议,句中有句。遂令英、豫两亲王,奏凯还朝。
  是时英亲王阿济格,正由武昌顺流东下,略定江西,降左良玉子梦庚,得师十万,闻廷寄到来,仍自江西回湖北,规定全省,随即北还。豫亲王多铎,接到召还的谕旨,收拾金银财帛,并选了江南美妇数名,带同北返。那时美妇中有一个孀姝,姓刘名三季,后来做了豫王福晋,便是从这次挈去,稗史中曾称作孀姝奇遇,小子不得不略略说明:这个刘三季,系虞邑黄亮功的继妻。亮功病殁,三季守孀,被清军掠献多铎。多铎见她天然秀媚,不同凡艳,就要逼她侍寝。三季抵死不从,把头触柱,险些儿作了血污美人。幸亏婢媪众多,把她拦住。她尚大哭大踊,弄得乱头散发,别个妇女,到这般田地,也没甚可观,偏这三季发长委地,万缕香丝,光同黑漆,尤觉动人怜爱。多铎不敢相强,只令婢媪小心服侍,多方劝解。到了回京的时候,便带了三季同还,居以大厦,被以华縠,奉以珍馐,三季毫不转意,随后闻她有个爱女,名叫珍儿,流落江南,遂令清兵沿途访觅,竟被寻着,致书三季,三季始渐渐解忧。事有凑巧,豫邸福晋忽喇氏,一病身亡,多铎又令能说能话的婢媪,许她作为继室。毕竟妇女心肠,未免势利,不由的化刚为柔。妇女失贞,大都如此。多铎遂派良工制就凤冠命服,赐与三季,三季亲手收了。多铎喜极,就命侍女十余名,把三季换了穿戴,簇拥登堂,成就大礼。从此下邑孤孀,居然做极品命妇了。
  当时英、豫二王还朝后,与摄政王多尔衮相见,俱蒙殷勤款待,独肃王豪格,自山东还京,见了摄政王,偏碰着许多钉子,竟不知所为何因。读者试猜之!摄政王平日,喜欢中亦带着三分愁闷,一班攀龙附凤的功臣,从旁窥测,无从捉摸;可巧贝勒博洛的捷音,又到北京,原来马士英自南京出走,奉了弘光帝母妃,南走杭州,适潞王常,流寓在杭,马士英就劝他监国。潞王尚未允洽,不意清贝勒博洛,已率兵抵余杭,马士英与总兵方国安,上前迎敌,连战连败,向西窜逸。清兵追至钱塘江,沿江立营,杭人料他潮至必没,谁知潮神也趋奉清兵,竟三日不至。清兵渡江攻城,潞王无兵无饷,哪里还能固守?只好与巡抚张秉贞等,开门乞降罢了。摄政王看了捷报,也无甚得意,淡淡的搁过一边,他的心思,无非与豪格反对,苦于无法可除,正在踌躇。忽报故明兵部尚书张国维等,奉了鲁王朱以海,监国绍兴,故明礼部尚书黄道周等,奉了唐王朱聿键,称帝福建,多尔衮皱了一回眉,便召范文程、洪承畴等会议,并问:“鲁唐二王,是否前明嫡派?”承畴答称:“鲁王是明太祖十世孙,世封山东,唐王是明太祖九世孙,世封南阳。”多尔衮道:“明朝的子孙,为何有这般多呢?一个弘光,方才除掉,偏偏又兴起两个来。”言未毕,复有警报传到,明给事中陈子龙,总督沈犹龙,吏部主事夏允彝,联合水师总兵黄蜚、吴志葵,起兵松江,明兵部尚书吴易,举人沈兆奎,起兵吴江,明行人卢象观,奉宗室子瑞昌王盛沥,起兵宜兴,明中书葛麟,主军王期昇,奉宗室子通城王盛澂,起兵太湖,明主事荆本彻,员外郎沈廷扬,起兵崇明,明副总兵王佐才,起兵昆山,明通政使侯峒曾,进士黄淳耀,起兵嘉定,明礼部尚书徐石麟,平湖总兵陈梧,起兵嘉兴,明典吏阎应元陈明遇,起兵江阴,明佥都御史金声,起兵徽州,有几个是通表唐王,遥受封拜,有几个是近受鲁王节制,还有明益王朱由本据建昌,永宁王朱慈炎据抚州,明兵部侍郎杨应麟据赣州,各招五岭峒蛮,冒险自守等语。螳斧虽不足当车,然皆为故明宗室遗臣,不谓无志,故每条上皆系以明字。多尔衮皇然起立道:“这么,这么!起兵的人,东数支,南数支,看来东南一带,是不容易到手了。”范文程道:“爝火之光,何足以蔽日月?总教天戈一指,就可一概荡平。”多尔衮道:“英豫二王,甫命还朝,不便再发,现在驱遣何人?”文程道:“莫如洪老先生。他能文能武,请他督理南方军务,定能奏效。”承畴闻言,谦逊一番。多尔衮不允,承畴方唯唯听命。既作贰臣,何必强辞?拟令贝勒博洛,仍驻杭州,贝勒勒克德浑暨都统叶臣,出守江南。三人议定,便照例奏请,即于次日下旨。承畴以下,除博洛在杭外,各奉命去讫。
  越宿复下一谕,令海内军民人等,薙发易服,违者立斩。原来清帝入关,政从宽大,薙发与否,暂听民便,此次谕下,怕死的人,哪个敢以头易发?自然奉旨遵行。是时江南使臣左懋第,尚羁居北京太医院,他的随员艾大选,也遵旨薙发,被懋第杖死。多尔衮闻了此事,命懋第弟懋泰进去诘责。懋第正色道:“汝乃满清降官,何得冒称吾弟?”叱出懋泰,懋泰回报多尔衮,多尔衮亲自提审,懋第直立不跪。多尔衮喝令跪下,懋第道:“我乃天朝使臣,安肯屈膝番邦?”多尔衮道:“汝国已亡,汝主已戮,尚有何朝可说?”懋第道:“大明宗支,散处东南,一日不尽,一日不亡,就使绝灭,我是明臣,甘为明死,要杀就杀。”多尔衮道:“汝已食清粟一年,还得自称明臣么?”懋第道:“汝夺明粟,无理已甚,反说我食清粟,真是强横!”可杀不可劫,确是纯儒。多尔衮道:“你何故杀你随员?”懋第道:“我杀随员,与你何干!”多尔衮道:“你为何不肯薙发?”懋第道:“头可断,发不可断。”如闻其声。多尔衮道:“好个倔强的男子!”颇识英雄。语未毕,左侧闪出一人道:“懋第为崇祯帝来,可饶命,为福王来,不可饶命。”懋第怒目道:“你是大明会元陈名夏,有何面目敢来插嘴?你怕死,我不怕死。”多尔衮道:“你不怕死,就令你死。”命左右推出宣武门外处斩。懋第已死,多尔衮暗暗叹息道:“明朝的臣子,如此忠义,恐怕中原是未能平定呢。”
  不言多尔衮担忧,且说清贝勒勒克德浑率兵南下,沿途所经,多望风迎降。苏州巡抚王国宝,松江提督吴兆胜,吴淞总兵李成栋,统遣使奉书,愿效麾下。勒克德浑用以汉攻汉的计策,令降臣前驱,出兵略地。到了常州,击败松江水师黄蜚、吴志葵,进略昆山,战胜王佐才,旁陷崇明,又破了荆本彻,乘胜到嘉定,围攻数日。偏这侯峒曾、黄淳耀二人,激厉兵民,死守不下。那时为虎作伥的李成栋,运到大炮数尊,接连攻城,守兵犹随缺随修,毫不退怯。可奈天意偏不令固守,一阵阵的大雨,似倾盆的下来,雨过炮发,随处崩陷,成栋引着清兵,一拥入城。侯、黄二人,犹率死士巷战,自朝至暮,峒曾力竭,挈二子投水死。淳耀入僧舍自缢死。城中尚有未死的兵民,被成栋下令屠戮。今日屠,明日屠,后日又屠,接连三天,共死了数万人,遍地皆血肉了。成栋之肉,其足食乎?幸亏勒克德浑檄成栋攻松江,方才罢手,率兵离城。后人称为嘉定三日屠,便是这场惨剧。
  成栋既离了嘉定,便与清将马喇希恩格图会合,进袭松江,松江系沈犹龙把守,成栋恰想出一条赚城计,令兵士伪作汉装,冒充黄蜚、吴志葵军,夤夜叩城。犹龙堕入狡谋,开城放入。成栋饬兵士乱杀乱斫,并一阵乱箭,射死了沈犹龙。松江既陷,成栋复出师攻江阴,正在发兵,忽有清兵入报,将黄蜚、吴志葵二人,由金山获到。看官!你道这吴、黄二人,如何被获呢?原来吴、黄二人,自常州退至松江,被马喇希恩格图,分兵追袭,连战连败,船既被焚,身亦遭擒。成栋恰视为奇货,竟带了二人至江阴。暗伏下文。江阴故典史阎应元,夙谙兵法,为城中士绅推举,一意抗清,清将军勒克德浑,曾遣降将刘良佐往攻。那城上的守具,一是毒矢,一是火砖,一是木铳,毒矢射人即死,火砖着人即燃,木铳中储火药,投下时,机发木裂,火药猛爆,所当立靡,这都是阎应元监工造成,用御敌军。良佐的部兵,围攻数日,多烧得焦头烂额。良佐想得一法,用牛皮帐遮蔽兵士,令之穴城,不意城上掷下巨石,牛皮洞穿。良佐复将牛皮帐作三层,用九梁八柱,架将起来,挡住巨石。那时城上恰用烧滚的桐油,拨将下去,帐篷又破。良佐正急得了不得,李成栋已到,率生力军去猛扑一番,也被守兵击退。成栋大怒,将黄蜚、吴志葵,推至城下,令他劝降。读至此,始知成栋用意。黄、蜚缄口无言,还是吴志葵说了数语。应元答道:“大明有降将军,无降典史。”降将军听着。良佐亦拍马向前,遥语应元道:“区区江阴,宁能久守,若变计降清,爵位不在良佐下,请足下三思!”应元道:“大明养士三百年,不料出汝等侯伯,毫无廉耻。应元犹有心肝,宁为义死,不为利生。”言毕,一声梆响,火箭齐发,慌得良佐连忙倒退,拍马而回。黄蜚、吴志葵已被火箭射伤,由军士牵回清营,未儿病殁。会江宁运到大炮数十尊,马喇希恩格图,亦率兵赶到,四面夹攻,守兵死伤无数,仍是抵死勿动。奈老天又连日霪雨,把城堞冲坏数处,守兵防不胜防,竟被清兵攻入后门。应元血战一场,身中数箭,乃下马投入水中。清兵追至,将应元曳出,牵至刘良佐、李成栋前,应元骂不绝口,遂被杀。陈明遇举家自焚,满城男妇,无一降者。李成栋又倡议屠城,将城内外居民,一一杀讫,尸如山积,共计城内死九万七千余名,城外死七万五千余名。后来江阴遗民,只有五十三人,躲避寺观塔上,方得保全。自从清兵南下,杀戮最惨的地方,扬州、嘉定以外,要算江阴。坚强不屈的好男儿,要算故典史阎应元。大书特书。小子曾记江阴城楼,有阎典史绝笔一联云: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死守,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欲知以后情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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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光帝之死不足惜。四镇中有黄得功,使臣中有左懋第,临难捐躯,足为南朝官吏留一气节。至鲁王监国,唐王称帝,故明遗老,多投袂而起,力图规复,事虽不成,志实可嘉。阎典史以区区微官,死守孤城八十日,尤见忠诚。本回直叙事实,而详略不同,亦费斟酌。
  
  第十六回 南下鏖兵明藩覆国 西征奏凯清将蒙诬
  却说江阴被陷,明遗臣已亡了一半,只有宜兴、太湖、吴江、徽州等处,尚有抗清的明臣。至是势孤力危,眼见得要保不住了。宜兴的瑞昌王盛沥,是由卢象观拥戴,象观谋潜袭南京,密约城内同党,作为内应;适洪承畴到江南,搜出奸细,设伏城外,待象观率兵到来,伏兵四起,把象观的兵,杀得七零八落,连瑞昌王也遭擒戮。只象观夺路乱窜,奔投葛麟王期昇,象观方到太湖,清降将吴兆胜,已奉洪承畴命令,率兵踵至。两下打了一仗,葛麟王期昇的兵舰,统被清兵火箭射入,随风延烧,葛王等跃岸逃去。通城王盛澂,已随了火德星君,归位去了。又亡了两个明宗室。
  吴兆胜又进攻吴江,途中遇着吴易伏兵,杀得大败亏输,失去兵船二十艘。当贝勒博洛,自杭州北还,击败徐石麟于嘉兴,逐走陈梧于平湖,沿途略地,直至吴江,遇着吴兆胜败军,与之联合,再攻吴易。吴易总道兆胜败走,不复防备,谁知清兵四面分攻,炮击火燃,将吴易军舰,烧得一只不留。
  江南民兵,至此已尽,洪承畴遂遣都统叶臣,总兵张天璜,进攻徽州。故明佥都御史金声,方招募义勇,分驻要塞,联络故巡抚邱祖德,职方郎中尹民兴,推官温璜吴应箕等,互为援应,并遣使通表福州。是时唐王在福州称帝,年号隆武,接阅金声奏牍,喜不自胜,命他为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诸道兵马。金声亦感激图报,取旌德,拔宁国,声威颇振。怎奈人心未死,天意难违,节守忠操,行不让乎孤竹,志图规复,事更棘于厓山。清兵从间道入丛山关,直趋绩溪,绕出金声背后,金声急麾兵回援,正与清兵相持。忽来了贼心贼肝的黄澍,口口声声,说要恢复大明,金声道他是故明臣子,可共患难,不意他竟暗通清将,乘夜开城,放入清兵。一班遗老,被杀被擒,只逃脱一个尹民兴。内中有个江天一,系金声高足弟子,同时被清兵擒住,见了承畴,说承畴是个死人,竟将崇祯帝祭承畴文朗诵起来。身虽临危,语总快意。承畴听得面红耳赤,不禁老羞成怒,将擒住的人,一一斩讫。
  此时建昌抚州,已被清降将金声桓,率兵攻克。益王朱由本、永宁王朱慈炎俱窜死。长江上下游略定,捷报纷纷到京,提心吊胆的摄政王,又稍稍称快。只鲁、唐二王,尚踞浙闽,不得不再行进攻。意欲遣豪格前去,适流贼张献忠,盘踞四川,任情屠掠,难民流徙他处,纷纷泣吁清廷。多尔衮遂趁这机会,命豪格为靖远大将军,不如加他绿头巾。令偕平西王吴三桂等西略四川。浙闽的军事,仍令博洛前行,封他为征南大将军,偕都统图赖,贝子屯齐,南下杭州。
  小子不能并叙,只好先叙博洛南下事:博洛奉命南下,仍到杭州,闻鲁、唐二王,自相水火,不觉大喜。看官!你道这鲁、唐二王,何故相仇呢?唐王是叔,鲁王是侄,唐王欲鲁王退就藩属,尝遣使赍饷银十万两,犒劳浙东军士,鲁王不纳。这饷银却被方国安劫去,强盗行为,何知礼义?浙、闽遂成仇敌。博洛闻此消息,正好乘隙进攻,渔人来了。率兵渡钱塘江涉江将半,东南风起,来了一只乘风鼓浪的大舰,舰首立着一位盔甲鲜明的主将,正是故明兵部尚书张国维。特为表暴。两下麾众抟战,不一时,博洛的坐船,被明军击了一个大窟窿,惊驶回岸,清兵亦相率奔回,登岸返城。国维乘胜至城下,竭力攻打,忽报方国安拥了鲁王已至东岸,国维只得退回迎驾,暂时休息。可巧马士英、阮大铖二人,亦奔到国安营,国安与他臭味相投,便在鲁王面前,力为保荐,又要这两贼来送浙东了。又请调国维守义乌。国维一去,清兵遂运舟载炮,大举渡江。国安不敢力拒,亟挟鲁王遁回绍兴。清兵渡江而进,国安大恐,马、阮二人,遂劝他降清,且嗾执鲁王以献。幸亏鲁王察觉,单身走脱,至石浦,遇着故定西侯张名振,航海东去。方国安竟率马士英、阮大铖等,赴清营投降。
  大铖复导清兵进攻金华,金华城守未坚,被清兵用炮轰入,杀戮甚惨,故明大学士朱大典阖门殉节。转攻义乌,张国维抵死守御,无如势孤力弱,饷匮兵虚,相持数日,渐渐支撑不住。国维知不可为,遥望江南,拜别明陵,作了绝命诗三章,投水而死。浩气千秋。清兵遂入义乌,进拔衢州,明知府伍经正等皆死节。浙东已定,博洛遂下令移师福建,眼见得唐王也保不住了。唇亡齿寒。
  且说唐王据守福建,颇思振作,不似弘光帝的昏庸,宫内也没有什么嬖宠,只有王妃曾氏,知书达礼,好算一位贤内助。当时长江下游的民兵,统已沦亡,只杨廷麟尚固守赣州,受唐王封为兵部尚书,又有故湖广总督何腾蛟,收降李闯余众,与湖南巡抚堵胤锡,上书唐王,力谋恢复。唐王封腾蛟为定兴伯,兼东阁大学士,胤锡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
  腾蛟请唐王移都湖南,被郑芝龙等所阻。芝龙系海盗出身,崇祯初,始投降明朝,代平海寇,明朝擢封为南安伯。他仗着拥戴功劳,握了重权,挟制唐王。唐王无奈,命大学士黄道周出关募兵,为扈卫计。道周手无寸铁,只带着幕客数员,闲关跋涉,直抵婺源。偏这洪承畴侦悉行踪,竟遣兵袭击中途,将他截获。那时忠诚贯日的黄道周,怎肯做承畴第二?迫降不允,但从容赋诗,书绝命词于衣带间。临刑这一日,过东华门,立住不走,向监斩官道:“此处与高皇帝陵寝相近,便是道周死地,不必他去。”监斩官怜他忠烈,就在东华门外行刑,幕下士赖雍、蔡绍谨、赵士超等皆从死。
  唐王闻道周殉难,痛哭一场,决意冒险赴湘,自福州出发,直至延平。其时杨廷麟亦遣使迎驾,怎奈郑芝龙嗾使军民,劫王留闽,自愿出关拒敌。唐王行推毂礼,送他出关。他一到关前,适洪承畴遣使招降,许他侯爵,他遂假托海寇入犯,须往备御,拜疏即行。何不叫唐王再行推毂礼。守关将士,多随了芝龙前去,仙霞岭二百余里,空无一人。清贝勒博洛遂自衢州出发,率兵过岭,长驱入关。方国立、马士英、阮大铖三人,引导入金衢,未得褒赏,怏怏失望,有不愿随行的意思。清兵迫令速行,大铖稍为迟慢,被清兵推入崖下,脑裂身死。该死久了。国安、士英,随至建宁,密议通闽,被博洛搜出私书,将二人双双斩首。好为崇祯弘光出气。
  博洛既陷了建宁,直指延平,唐王闻报大惊,急召左右商议,延平知府王士和请唐王速奔汀州,唐王欲士和扈跸,士和道:“臣有守城责,当与城存亡,只求圣驾无恙,臣死亦瞑目了。”于是唐王急挈了曾妃,并拥十余麓残书,仓皇出走。是梁湘东一流人物。士和闻清兵将到,亦麾众出避,自己退入内署,整冠自缢。清兵入城后,复西追唐王。唐王奔至汀州,从骑已多半溃散,只有故总兵姜正希,率兵来卫,方得入城守御。清前锋统令努山,阅七日始抵汀州城下,正希出战不利,退回城中。忽报城西有明军数百名,竖帜前来,正希只道是遗老入卫,开城相应,谁料来者都是敌兵,急忙挥众抵敌,已是不及。那时清兵蜂拥入城,霎时间已将唐王曾妃等掳去。正希还思截夺,可奈箭如飞蝗,不能上前,部兵多被射伤,只得遁走。清兵掳了唐王等,东渡九泷江,渡将半,忽听得一声呜咽道:“陛下宜殉国,妾先去了。”清兵忙各注视,见曾妃已跃入水中,捞救无及,只落了汪汪碧水,渺渺贞魂。贤哉曾氏,不愧知书达礼。曾妃已死,清兵监守愈严,唐王屡思自尽,苦无觅死地,遂想了一个绝粒的法子,沿途不食半菽。连寻死也要用计,可怜可叹。既到福州,城内外已统是清兵扎驻,贝勒博洛早袭占福州了。努山牵唐王见博洛,博洛也不细问,令幽系别室。这唐王已槁饿数日,奄奄垂尽,是夕便滴下血泪几许,长叹一声,瞑目而逝。福唐桂三王中,还算唐王死得明白。博洛分兵下漳泉诸郡,闽地尽为清有。郑芝龙即奉表降清,独芝龙的儿子成功,前蒙唐王赐姓,封为御营中军都督,受明厚恩,不肯携贰,竟约了郑鸿逵、郑彩,出奔海岛去讫。犁牛之子騂且角。博洛在闽休养数天,尚想发兵下赣,嗣接到洪承畴咨文,说已遣降将金声桓,攻拔吉安及赣州,明守将杨廷麟投水自尽,江西郡县已次第肃清了。杨廷麟殉节事,于此处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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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洛遂拜本告捷,静待后命。
  话分两头,且说清肃亲王豪格偕平西王吴三桂,发兵西行,到了陕西,适明旧将孙守法、王光恩、武大定、贺珍等,起兵兴安、汉中,进踞西安。豪格令总督孟乔芳和洛辉,率兵攻破西安,连下兴安、汉中,孙守法等遁走,遂留贝子满达等,搜陕西余孽。自与吴三桂进军四川,此时四川人民,已被张献忠杀死大半。献忠自得四川后,僭号大西国王,无一日不杀人民,将卒以杀人多少论功,小孩多被蒸食,妇女被掳,令部众轮流奸淫,并割下弓足,聚成一大堆,号称莲峰。缠足妇女其听之!伪府中养獒数千,部下朝会,必纵獒使嗅,被嗅者立斩,叫作天杀。又立出一种剥皮刑,皮未剥尽,其人已死,就将司刑的人,剥皮抵罪。伪都督张君用、王明等数十人,杀人最少,即加剥皮刑,并屠全家。自古以来,无此残贼。因此兵民交愤,常欲暗杀献忠。献忠闻知,不问谁何,一意屠戮;复尽毁成都宫室,拆去城墙,自率部众出川北,欲尽杀川北守兵。伪将刘进忠遁入陕西,到汉中遇着清兵,下马乞降,愿为向导。豪格遂令进忠前行,部兵后随,日夕催趱,直达四川西充县界,扎下营盘,饬前哨往探。回报献忠正在西充屠城,豪格立命拔营,到了凤凰山,正值漫天大雾,晓色迷濛,遂即逾山前进。适献忠屠尽西充,麾众出城,两下相遇,被清兵冲杀过去,一阵乱劈,献忠不知清兵多少,还拿着杀人的手段,左抵右挡。霎时间日光微逗,大雾渐开,献忠左右四顾,手下所剩无几,连义子孙可望、刘文秀、李定国等人都不知去向,此时方着急起来,大吼一声,杀开血路,望西而走。献忠嗜杀人粗莽可知,故作者又另具一种叙法。清章京雅布兰见献忠脱逃,忙抽弓搭箭,觑住献忠头颅,射了过去,一声喝着,献忠已翻身落马。雅布兰即纵马上前,拔刀去杀献忠,清兵踊跃随上,刀斩枪戳,把这穷凶极恶的剧贼,葅为肉酱。不足偿川民之命。豪格遂分兵四剿,计破贼营百有三十,四川略定。
  吴三桂忙向豪格贺喜,偏这豪格闷闷不乐。三桂问故?豪格只是不答,反滴下几点泪来。三桂越加动疑,只是呆看豪格。迟了半晌,方见豪格答道:“兔死狗烹,也是常事,但我又不在此例。”三桂惊异道:“莫非功高招忌么?”豪格叹道:“并非功高招忌,乃是色上有刀。”说至此,又复停住。三桂已是猛悟,不敢再提此事,另说拜本奏捷等情。豪格道:“劳你嘱咐文稿员,办一奏折便了。”写尽豪格牢骚。三桂应声退出,饬缮奏疏,与豪格联衔报捷。
  过了一月,谕旨已下,命豪格还朝,留吴三桂镇守汉中,特简总兵李国英为四川巡抚,豪格就把一切政务,交与李国英,自偕吴三桂回至汉中,复与三桂话别。临别时握三桂的手道:“汝宜保重!咱们恐不复相见了。”断头语。三桂劝慰一番,并托豪格寄书家中,择日迁移家眷。沅姬有福,豪格可怜。豪格应允,就带了本旗人马,回京复命。
  顺治帝御殿慰劳,赐宴回邸。征夫远归,陌头宜慰,谁知香衾未稳,缇骑忽来,蓦地将豪格牵入宗人府,缚置囹圄,说他克扣军饷,浮领兵费。豪格欲上书辩诬,偏偏被上峰阻抑,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尽的苦恼。又闻得福晋博尔济锦氏,竟日夜留住摄政王府中,原来为此。那时羞愤交并,免不得恹恹成病。不到一月,把生龙活虎的英雄,变作了骨瘦形枯的病鬼。
  是时郑亲王济尔哈朗,英亲王阿济格,统纷论摄政王的过失,连他兄弟多铎,也有后言。弟偎红,兄亦倚翠,何庸后言?不意贝子屯齐,竟讦告郑亲王罪状,有旨革去亲王爵,降为郡王,罚银五千两。英亲王张盖午门,又犯大不敬的罪名,亦降为郡王。豫亲王把黄纱衣一袭,赠与吴三桂子应熊,复说他私馈礼物,罚银二千两,这几个豪贵勋戚,为了细故,或贬或罚,还有何人敢忤摄政王?自然人人吹牛,个个拍马,今日一本奏疏,说是摄政王如何大功,宜免跪拜礼,明日又上一本奏疏,说是摄政王视帝如子,帝亦当视王如父。此时顺治帝不过十余龄,外事统由摄政王主持,内事都由太后吉特氏处置,这数本奏折呈入太后眼中,不由的满怀欢喜,就降下两道懿旨,一道是说摄政王勋劳无比,不应跪拜,着永远停止,一道是说叔父古称犹父。此后皇上宜尊摄政王为皇父。名足副实。从此摄政王多尔衮,毫无拘忌,凡宫中什物,及府库财帛,随意挪移,太后尚赐他禁脔,遑论什物财帛。日间在宫与太后叙旧,夜间在邸,与肃王福晋取乐,好算是清皇亲内第一个福星了。小子曾有一诗为豪格呼冤云:
  欲加之罪岂无辞;缧绁横施不自知。
  为语人休贪艳福,由来祸水出娥眉。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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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中义旅,屡仆屡兴,其弊在散而无纪,涣而不群。唐,鲁二王,以叔侄之亲,亦自相水火,独不思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曩令戮力同心,共图兴复,则清将虽勇,亦多属酒色之徒,岂必不可敌者,乃满盘散沙,不值一扫,鲁王遁,唐王俘,东南遗老,大半沦亡,宁不可恫?若张献忠之残虐,自古罕匹,史称川中人民,被杀亦万万有奇,天道好生,胡不早为诛殛,而必假手于清军耶?清豪格为明诛马阮,复为川民戮献忠,系清帅中之最得人心者,乃偏令其衅起帷房,不得其死,天耶人耶?帝阍何处,欲问无从,读本回,令人感叹不置。
  
  第十七回 立宗支粤西存残局 殉偏疆岩下表双忠
  且说明唐王败没后,其弟聿,逃至广州,故明大学士苏观生等,倡议兄终弟及,奉聿为帝,改年绍武,招海上,徐、马、郑、石四姓盗魁,授为总兵,又去招安海盗,太属不鉴覆辙。冠服不及裁制,就假诸优伶,暂时服用。正是一班优孟,可笑!同时肇庆恰拥立桂王由榔。桂王系明神宗孙,世封梧州,由故明兵部尚书丁魁楚,及兵部侍郎瞿式耜,迎驾劝进,改年永历,颁诏湖南云贵等省。湖广总督何腾蛟,与湖南巡抚堵胤锡,奉诏称臣,愿为拥护。那时桂王恰遣给事中彭燿,主事陈嘉谟,敕谕广州,令聿退就藩王礼,并与苏观生争叙伦次,龂龂抗辩,恼得观生性起,将彭、陈二人杀讫,即日发兵攻肇庆,令番禺人陈际泰督师。桂王亦遣兵部林嘉鼎,率兵赴三水拒敌。比闽、浙情形,又降一等。这陈际泰用了诱敌计,杀败林嘉鼎,乘势薄肇庆,亏得瞿式耜督兵至峡口,力御际泰,肇庆方安。
  观生得了捷报,不由的意气扬扬,大作威福。小胜即骄,何足成事?忽闻清降将李成栋,奉贝勒博洛命,由闽趋粤,连下潮州惠州,观生尚毫不在意。过了数日,城外炮声四起,始出署探望,蓦见清兵已拥进东门,急忙召兵持战。仓猝调遣,哪里还来得及?就使来了几个兵卒,也统做了无头之鬼。观生没法,逃至给事中梁鍙家,邀鍙同死。鍙佯为应诺,分室投缳,观生已直挺挺的悬在梁上,梁鍙恰慢腾腾的踱出房中,妙对。当即解下观生尸首,献与清军,复导清军追擒聿。观生以此等人为友,安得不死?聿用此等人为臣,安得不亡?聿被获,清卒仍照常馈食。聿道:“我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人于地下?”挥去食具,夜间乘守卒不备,即解带自缢。与乃兄聿键相似,可谓难兄难弟。
  成栋既得广州,分兵攻高雷各州,自督军进攻肇庆。此时瞿式耜尚在峡口,即奏请增兵,决一死战。偏偏桂王左右,有个司礼监王坤,只劝桂王西走。丁魁楚也附和王坤,遂不从式耜言,连夜出奔。式耜闻信,急回军挽驾。到了肇庆,闻桂王已西去数日;驰至梧州,又闻桂王已奔平乐;及抵平乐见桂王,那时肇庆梧州,统已失陷。复由王坤倡议,转走桂林。式耜想出言劝阻,转思桂林通道湖广,可与何腾蛟相倚,亦非无策,乃扈驾前行。
  独丁魁楚迟迟不发,密遣人至成栋处求降,比王坤且不如。数日未得回音,只得收拾财帛,挈领妻妾子女出城。城外雇了四十号船,装载眷属及行李,一帆风顺,直达岑溪,巧与成栋船相遇,魁楚便投刺请谒,总道成栋以礼相待,既过了成栋船,但见成栋端坐不动,忽一声拍案道:“左右与我拿下这匹夫!”魁楚尚欲有言,可奈两手已被反缚。又见有数十人绑缚过来,仔细一望,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娇妻美妾,宠子爱女,不由的心如刀割,忙即跪下,哀求饶命。晚矣晚矣!成栋道:“你的主子,哪里去了?”魁楚道:“已去桂林。”成栋道:“你为何不随去?”魁楚道:“闻得将军到此,特来投诚。”成栋道:“我处却不容你贪诈的贼子。”魁楚道:“魁楚并没有什么贪诈?”成栋笑道:“你不贪诈,哪里有许多金帛?你今不必狡赖,吃我一刀便了。”魁楚哭道:“愿尽献船中所有,赎我老命!”早知命重财轻,何必贪财坏命?成栋道:“你的金帛,已在我处,还劳你献什么?”魁楚大哭道:“愿乞一子活命!”成栋不由分说,喝令左右,将魁楚子斩讫,接连又将他妻女斩讫,妾四人斩了两个,留了两个。以两妾代一子,总算成栋有情,然被人受用,何如尽付刀下?魁楚吓得魂飞天外,跌倒船中,砉然一声,化为两段。可为贪诈者鉴。
  成栋既杀了魁楚,即入据平乐,越宿复进攻桂林。桂王闻报大恐,适武冈镇将刘承胤,奉何腾蛟命,率兵到全州。王坤复请桂王往投,式耜苦谏不从,自愿留守桂林,桂王乃命麾下焦琏为总兵,助式耜守城,当偕王坤等走全州。不二日,清兵已到桂林城下,总督朱盛浓,巡按御史辜延泰,皆杳如黄鹤,只式耜仗着一片忠心,激厉将士,由焦琏带领出城,与清兵连战两昼夜。式耜亦出城督阵,再接再厉,连却清兵。及回城后,苦乏库帑,将夫人邵氏的簪珥,尽行取出,充作军饷。守兵感激涕零,誓杀退清兵。是夕,即捣入清营,人自为战,把清兵杀得落花流水,弃甲而逃,当即追赶数十里而回。越是拼命,越是得生。
  式耜又命焦琏收复平乐梧州,遣人至桂王处报捷。时桂王已至全州,镇将刘承胤开城出迎,起初尚未尽礼,后来渐渐跋扈,自称安国公,党羽爪牙,统封伯爵,将司礼监王坤,逐出永州,王坤该逐,只是桂王吃苦。且扬言清兵将至,瞿式耜已降清,迫桂王徙武冈州。既到武冈,承胤愈加专恣,桂王不堪胁迫,密遣人求救于何腾蛟。是时清廷正命孔有德为平南大将军,偕耿仲明、尚可喜等,进兵湖南,所向皆克。腾蛟麾下的镇将,或遁或亡,连腾蛟也不能抵御,自长沙走衡州,堵胤锡亦出走永定卫。清兵连拔长沙湘阴,进薄衡州,腾蛟又自衡奔永,寻又被清兵追逼,直走白牙市。途次接桂王密函,匆匆走谒。桂王与他密议良久,怎奈腾蛟只赤手空拳,没有能力可除承胤。适赵印选、胡一青两将从赣州到武冈,桂王乃命二将隶属腾蛟,密令后图。腾蛟领命,辞还白牙,途次被承胤党羽围住,亏得赵、胡两人,前护后拥,杀出重围。既还白牙市,闻瞿式耜战胜桂林,并规复广西全省,遂徒步往依。到了桂林,与式耜相见,情投意合,稍稍安心。寻闻刘承胤已降清兵,武冈被陷,免不得一番惊惶,式耜愈加着急。嗣探得桂王已潜走象州,乃联名奏请还驾。至桂王已回桂林,即开了一番会议,命湘粤诸将分路出守,互相接应,诸将领命去讫。
  这清将军孔有德,降了武冈,进拔梧州,正拟入攻桂林,忽闻金声桓、李成栋统已附明,江西、广东两省,复为明有,不觉大惊,忙引兵趋还湖南。途中已接到促归的上谕,别命尚可喜、耿仲明移师救江西,他乐得半途歇舵,匆匆北上去了。
  单说金声桓本左良玉部将,清师南下,声桓自九江趋降,清廷授声桓为总兵,令取江西全省。江西已定,声桓自恃功高,欲升巡抚,不意清廷却简任章于天抚赣,一场大功,化作流水,免不得怏怏失望,密与党羽王得仁,拟通款永历。事尚未发,被巡按御史董学成察悉,告知章于天。声桓得此消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令王得仁闯入抚署,杀了学成,缚住于天,迎在籍故明大学士姜曰广入城,号召全省,通表桂王,又做那故明臣子。反复小人,不足道也。
  此事传到广东,广东提督李成栋,与声桓的境遇,大略相似。成栋本高杰部将,以徐州降清,奔走东南,屡作功狗,自桂林败退后,又击死明遗臣陈邦彦、张家彦、陈子壮等,还扎广州,未沐重赏,总督佟养甲,复遇事抑制,忿懑的了不得。一日,接到金声桓密函,约他反正,他尚踌躇未定;是夕,入爱妾珠圆室,闷闷不乐。这珠圆是云间歌伎,被成栋掳掠得来,宠号专房,一双慧眼,煞是厉害,窥破成栋情形,即喁喁细问。成栋将声桓密函,递与一阅。珠圆阅毕,便问成栋道:“据将军看来,反正的事情,应该不应该?”成栋沈吟不语。珠圆道:“清朝是满族,我辈是汉人,为什么帮了满清,自戕同种?妾看反正事情,极是正当办法。况将军曾为明臣,如何甘降异族?妾实难解。”这妇人大有见识,与陈圆圆判若天渊。成栋不觉起立道:“看你不出,你却有这番议论,我非无意反正,但恐反正后,清兵到来,胜负难料,万一战败,如卿玉质娉婷,也恐殃及。”珠圆也起立一旁,柳眉微蹙道:“将军为妾故,甘心遗臭,这反是妾累将军,妾请即死,以成将军之志。”言毕,将成栋身上的佩剑拔出,刺入颈中。成栋连忙拦阻,已是血溅蝤蛴,遗蜕委地,遂抱尸大哭一场,随说道:“女子,女子,是了,是了!”煞是可佩!遂取了前明冠服,对着珠圆的尸首,拜了四拜,该拜。命即入殓。
  次晨,令部兵齐集教场,声言索饷,佟养甲出城抚辑,成栋劫养甲叛清,一面传檄远近,一面上表桂王。此报一传,四方骚动,蜀中故将李占春,及义勇杨大展等起兵,分据川南、川东,张献忠余党孙可望、李定国等,率众据云南、山西,大同镇将姜壤据山陕,皆上表桂王,愿为臣属。何腾蛟复自桂林出发,乘湖南空虚,攻克衡、永各州,联络湖南诸镇将。鲁王以海,亦遣张名振等进略闽、浙海滨。风云变色,斥骑满郊,弄得清廷遣将调兵,非常忙碌。
  当由摄政王多尔衮,大开军事会议,以汉将多不可恃,应派亲贵重臣,分地征剿。遂命都统谭泰为征南大将军,同着都统和洛辉,自江宁赴九江,会了耿仲明、尚可喜,专攻江西、广东,复济尔哈朗亲王原爵,封勒克德浑为顺承郡王,会了孔有德,专攻湖南、广西,连孔、耿、尚三王,亦差亲贵监守,真是严密得很!进博洛为端重郡王,尼堪为敬谨郡王,令攻大同,吴三桂、李国翰等,分征川陕,洪承畴仍留镇江宁,经略沿海各地。大兵四出,昼夜不停。
  谭泰等到了江西,连拔九江、南康、饶州诸府,直达南昌省城。金声桓方攻赣州,闻报急返,谭泰令精兵四伏,另率羸卒诱敌,遇着声桓前队,一战便走。声桓驱兵前进,到了七里街,伏兵尽起,四面放箭,将声桓射下马来。清兵正上前来杀声桓,忽闪出一员丑将,面目漆黑,发具五色,手执一柄大刀,盘旋左右,把清兵吓得个个倒退。眼见得声桓被救,走入城中。这丑将尚与清兵酣斗一场,从容回城。清兵探得丑将姓名,就是王得仁,因呼他为王杂毛。谭泰命军士用锁围法,掘濠载版,遍筑土垒,为久攻计。声桓大窘。王得仁请出袭九江,断敌饷道,声桓不从,只遣人缒出城外,向李成栋处求救。谁知待了月余,杳无音信,城中粮食又将告尽,不由的紧急万分。
  这王杂毛日夕巡城,始终不懈,清兵怕他厉害,不敢猛攻。可巧城东武都司署内,有一年轻女子,身容窕窈,楚楚动人,被王杂毛窥见,即到都司署求为继室,不由武都司不肯,巧凤随鸦,难为都司女。克日成婚,大开筵宴。自金声桓以下,都去贺喜,不是贺喜,直是贺死。各尽欢而散。居围城中,有何欢喜?大约都是祈死。三更将尽,城外炮声大震,声桓亟登陴探视,见清兵群集得胜门,忙率众抵御,不料有清兵一队,暗从进贤门缘梯而上,城遂陷。声桓率众巷战,身中两箭,旧时的箭疮复发,遂投水死。姜曰广亦赴水自尽,清兵即搜剿余众,到了王杂毛署内,还是闭门高卧。此时王杂毛想尚在研究箭法。当即斩门而入,猛见王杂毛裸体出来,清兵晓得厉害,一阵乱箭,把杂毛身上,插成刺蝟一般,可怜这武都司女,亦死于乱军之中。箭尚不怕,何惜开刀。原来清兵已侦得王杂毛娶妇消息,先数日故意缓攻,到了杂毛娶妇这一夕,始下令攻城,却又佯攻得胜门,暗令奇兵从进贤门入,遂得了南昌城。
  南昌既下,进趋赣州,赣州守将王进库,本未归明,前时金声桓攻赣,进库伪称愿降,只是诱约不出。后来声桓向粤乞援,李成栋亦越岭来攻,进库仍用老法子,去赚成栋。成栋还军岭上,嗣因进库背约,复大举攻赣,进库乘其初至,突出精骑拒战,击退成栋。成栋走信丰,清兵由赣州南追,警报达成栋左右,佥议拔营归广州。成栋不允,部下大半亡去。那时成栋进退两难,只命左右进酒痛饮;饮尽数斗,醺然大醉,左右挽他上马,到了河边,不辨水陆,策马径渡,渡至中流,人马俱沉,明时遗臣,多亡于成栋之手,一死不足赎罪,但是有负珠圆。部兵四散,清兵遂进陷广州。
  是时清郑亲王济尔哈朗亦率兵下湖南,湖南诸镇将,望风奔溃。何腾蛟闻警,亟自衡州趋长沙,到了湘潭,探悉清兵将到,遂入湘潭城居守。城内虚若无人,正想招集溃兵,忽有旧部将徐勇求见,腾蛟开城延入,徐勇带数骑入城,见了腾蛟,低头便拜。拜毕,劝腾蛟降清。腾蛟道:“你已降清么?”徐勇才答一“是”字。腾蛟已拔剑出鞘,欲杀徐勇,勇跃起,夺去腾蛟手中剑,招呼从骑,拥腾蛟出城,直达清营。腾蛟不语亦不食,至七日而死。湘、粤诸将,闻腾蛟凶信,多半逃入桂林。桂王复欲南奔,式耜力谏不听,遂走南宁。一味逃走,真不济事。
  会清恭顺王孔有德,已转战南下,克衡、永各州,进逼桂林。式耜檄诸将出战,皆不应;再下檄催促,相率遁去。桂林城中,至无一兵,只有明兵部张同敞,自灵州来见。式耜道:“我为留守,理应死难,尔无城守责,何不他去?”同敞正色道:“昔人耻独为君子,公乃不许同敞共死么?”可谓视死如归。式耜遂呼酒与饮,饮将酣,式耜取出佩印,召中军徐高入,令赍送桂王。是夕,两人仍对酌。至天明,清兵已入城,有清将进式耜室,式耜从容道:“我两人待死已久,汝等既来,正好同去,”倒也有趣。便与偕行。至清营,危坐地上。孔有德对他拱手道:“哪位是瞿阁部先生?”式耜道:“即我便是,要杀就杀。”有德道:“崇祯殉难,大清国为明复仇,葬祭成礼,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阁部毋再固执。我掌兵马,阁部掌粮饷,与前朝一辙,何如?”式耜道:“我是明朝大臣,焉肯与你供职?”有德道:“我本先圣后裔,时势所迫,以致于此。”同敞接口大骂道:“你不过毛文龙家走狗,递手本,倒夜壶。安得冒托先圣后裔?”骂得痛快,读至此应浮一大白。有德大愤,自起批同敞颊,并喝左右刀杖交下。式耜叱道:“这位是张司马,也是明朝大臣,死则同死,何得无礼?”有德乃止,复道:“我知公等孤忠,实不忍杀公等,公等何苦,今日降清,明日即封王拜爵,与我同似,还请三思。”式耜抗声道:“你是一个男子汉,既不能尽忠本朝,复不能自起逐鹿,靦颜事虏,作人鹰犬,还得自夸荣耀么?本阁部累受国恩,位至三公,夙愿殚精竭力,扫清中原,今大志不就,自伤负国,虽死已晚,尚复何言。”语语琳琅。有德知不可屈,馆诸别室,供帐饮食,备极丰盛。臬司王三元,苍梧道彭扩,百端劝说,只是不从,令薙发为僧,亦不应,每日惟赋诗唱和,作为消遣。过了四十余日,求死不得,故意写了几张檄文,置诸案上,被清降臣魏元翼携去,献诸有德。有德命牵出两人就刑,式耜道:“不必牵缚,待我等自行。”至独秀岩,式耜道:“我生平颇爱山水,愿死于此。”遂正了衣冠,南面拜讫。同敞在怀中取出白网巾,罩于身上,自语道:“服此以见先帝,庶不失礼。”遵同就义。同敞直立不仆,首既坠地,犹猛跃三下。时方隆冬,空中亦霹雳三声。浩气格天。式耜长孙昌文,逃入山中,被清降将王陈策搜获,魏元翼劝有德杀昌文,言未毕,忽仆地作吴语道:“汝不忠不孝,还欲害我长孙么?”须臾,七窍流血死,但闻一片铁索声。有德大惊,忙伏地请罪,愿始终保全昌文。也只有这点胆量。一日,有德至城隍庙拈香,忽见同敞南面坐,懔懔可畏,有德奔还,命立双忠庙于独秀岩下。瞿张二人唱和诗,不下数十章,小子记不清楚,只记得瞿公绝命诗一首道:
  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
  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式耜一死,自此桂王无柱石臣,眼见得灭亡不远了,容待下回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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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腾蛟、瞿式耜二公,拥立桂王,号召四方,不辞困苦,以视苏观生之所为,相去远矣。梁鍙、丁魁楚、刘承胤辈,吾无讥焉。然何、瞿二公,历尽劳瘁,至其后势孤援绝,至左右无一将士,殆所谓忠荩有余,才识未足者。至若金声桓、李成栋二人,虽曰反正,要之反复阴险,毫不足取,即使战胜,亦岂遂为桂王利?是亦梁鍙、丁魁楚、刘承胤等之流亚也。本回为何、瞿二公合传,附以张司马同敞,余皆随事叙入,为借宾定主之一法,看似夹杂,实则自有线索,非徒铺叙已也。
  
  第十八回 创新仪太后联婚 报宿怨中宫易位
  却说清郑亲王济尔哈朗,及都统谭泰两军,俱已奏捷清廷,郑亲王且奉旨还朝,独博洛尼堪,出征大同,尚与姜瓖相持不下,且四处接到警耗,统是死灰复燃的明故官,招集数百人,或千人,东驰西突,响应姜瓖。博洛不得不分兵堵御,一面遣人飞报北京,请速添兵。摄政王多尔衮,竟率英王阿济格等,自出居庸关,拔去浑源州,直薄大同,多时不出风头,想是心中又痒了。与博洛相会。攻扑数日,城坚难下。适京中赍来急报,因豫王多铎出痘,病势甚重,促多尔衮班师。多尔衮得了此信,遣人招姜瓖投降,瓖答以阖城誓死,乃留阿济格帮助博洛,自率军退还。到了居庸关,闻多铎已殁,忙入京临丧。刘三季仍要守孀,大约是个孤鸾命。越日,肃亲王豪格亦毙狱中,多尔衮许豪格福晋,往狱殓葬。侄妇葬夫,必由其叔允许,想是满清特别法。又数日,孝端皇太后崩,孝端太后,系顺治帝嫡母,她生平不预政治,所以宫内大权,统由吉特氏主张,此次崩逝,宫廷内应有一番忙碌。惟吉特太后,前时虽握大权,总不免有些顾忌,到此始毫无障碍,可以从心所欲了。伏笔。
  多尔衮因太后崩逝,召阿济格还,令贝子吴达海往代。过了月余,始接到大同军报,略称各处叛兵,多半平定,只大同仍然未下。多尔衮未免焦急,再遣阿济格西行。阿济格一到大同,城内已经食尽,守将杨振威,刺杀姜瓖,开城降清。阿济格入城,恨城内兵民固守,杀戮无数,并铲去城墙五尺,当即上书奏捷。朝旨令诛杨振威,即日班师。阿济格奉旨,将杨振威绑出正法,该杀。随将政务交与地方官,奏凯还朝。
  摄政王多尔衮,既接山陕捷音,心中自然舒畅,在邸无事,正好与肃王福晋,朝欢暮乐。偏这摄政王元妃,屡与摄政王反目。醋瓶倒翻了。摄政王看她似眼中钉,气得元妃终日发抖,酿成一种鼓胀病。心病还须心药治,心药难求,心病日重,到了临危时候,欲与摄政王诀别。怎奈贵人善忘,待久不至,那元妃越发气闷,霎时间痰涌而逝。死不瞑目。当时大小官员,得此消息,忙去吊丧。太后亦赠了许多赙仪。两白旗牛录章京以上各官,及官员妻妾,都为服孝,其余六旗统去红缨。发靷这一日,车马仪仗,不亚梓宫。送葬的大员,拟了敬、孝、忠、恭四字,作为元妃的谥法。想又是范老先生手笔。摄政王也无心推究,遂将这四字封赠元妃,算是饰终的道礼。以后继室的问题,不言可知,总轮着这位袅袅婷婷的侄妇了。
  丧事已毕,摄政王拟择定吉日,与肃王福晋成婚,成就了正式夫妇。忽来了宫监二人,说是奉太后命,召王爷入宫。摄政王不敢违慢,即随了宫监入见太后。太后屏去宫女,与摄政王密谈半日,摄政王方出宫回邸。是何大事?既到邸中,即着人去请范老先生,又令邀同内院大学士刚林,及礼部尚书金之俊议事。三人应召而至,摄政王格外谦恭,将三人邀入内厅,命左右进酒共饮。饮到半酣,摄政王令左右至外厢伺候,自与范老先生耳语良久。说话时,摄政王面目微赬,范老先生也觉皱眉。刻画尽致,令人费解。语毕,由范老先生转告刚林、金之俊。毕竟金之俊职掌礼部,熟谙仪注,说是这么办,这么办,便好成功。愈叙愈迷。摄政王闻言大喜,即向三人拱手道:“全仗诸位费心!”三人齐声道:“敢不效力。”次日即由金之俊主稿,推范老先生为首,递上那从古未有的奏议。看官!你道奏说什么话?小子尚记大略。内称皇父摄政王新赋悼亡,皇太后又独居寡偶,秋宫寂寂,非我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依臣等愚见,宜请皇父皇母,合宫同居,以尽皇上孝思。伏维皇上圣鉴云云,原来为此,真是从古未有。此本一上,奉批王大臣等议复。郑亲王济尔哈朗等,向知多尔衮厉害,不敢不随声附和。复命礼部查明典礼,由金之俊独奏一本,援引比附,说得尽善尽美。如何援引,如何比附,惜著书人未曾录明。当于顺治六年冬月,由内阁颁发一道上谕,略云:
  朕以冲龄践祚,抚有华夷,内赖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赖皇父摄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统,幸免失坠。今皇母皇太后独居无偶,寂寂寡欢,皇父摄政王又赋悼亡,朕躬实深歉仄。诸王大臣合词吁请,佥谓父母不宜异居,宜同宫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爰择于本年某月某日,恭行皇父母大婚典礼,谨请合宫同居,着礼部恪恭将事,毋负朕以孝治天下之意!钦此。
  上谕即颁,太后宫内及礼部衙门,忙碌了好几天。到了皇父母大婚这一日,文武百官,一律朝贺,内阁复特颁恩诏,大赦天下。各省风化案,不惟宜赦,还应加赏,金之俊何见不及此?京内外各官加级,免各省钱粮一年。
  太后与摄政王倍加恩爱,不必细说,只是摄政王尚忆念侄妇,未免偷寒送暖,嗣经太后盘诘,无可隐讳,不知摄政王如何恳求,始由太后特恩,许为侧福晋。顺治七年春月,摄政王多尔衮复立肃王福晋博尔济锦氏为妃,百官仍相率趋贺。后人曾有数句俚词道:“汉经学,晋清谈,唐乌龟,宋鼻涕,清邋遢,”即指此事,惟《东华录》上,只载摄政王纳豪格福晋事,不及太后大婚,闻由乾隆时纪昀所删。
  闲文少叙,单说摄政王多尔衮,既娶了太后,又娶了肃王福晋,真是一箭双雕,非常快乐。此外妃嫔,虽尚有一、二十人,多尔衮都视同嫫母,不去亲幸。旁人各自艳羡,无如好色的人,有一种癖病,得了这一个,又想那一个,得了那一个,又想把天下美人,都收将拢来,藏在一室。销金帐里,夜夜试新,软玉屏中,时时换旧,方觉得心满意足。俗语说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多尔衮也未免要作负心人了。偷汉者其听之!
  一日,朝鲜国王李淏,遣使进贡,并呈一奏折,内称:“倭人犯境,欲筑城垣,因恐负崇德二年之约,故特吁请,俾免残破之患”等语。多尔衮览了一遍,猛触起一件情绪来,即命朝鲜来使,暂住使馆,候旨定夺。又宣召内大臣何洛会入府,授了密语,到使馆中,与朝鲜使臣相见。两下商议多时,朝使唯唯听命,别饬随员驰禀国王。这国王李淏,前曾入质清朝,因其父李淏殁后,得归国嗣位,深感多尔衮厚恩,此时不得不唯命是从,立命返报。当由何洛会禀知多尔衮,次日即发下朝鲜国奏牍,批了“准其筑城钦此”六字。使臣即奉命而回。著书人又故作秘密,令阅者猜疑。
  过了月余,摄政王府内,竟发出命令,率诸王大臣出猎山海关。王大臣奉命齐集,等候出发。越宿,摄政王出府,装束得异样精采,由仆从拥上龙驹;一鞭就道,万马相随,不多日,已到关外。此时正是暮春天气,日丽风和,草青水绿,一路都是野花香味,四面蜂蝶翩翩,好象欢迎使者一般。语带双关,非寻常稗官家笔墨。经过了无数高山,无数森林,并不闻下令驻扎,到了宁远,方入城休息。一住三日,亦没有围猎命令。醉翁之意不在酒。诸王大臣纷纷议论,统是莫明其妙。只何洛会出入禀报,与摄政王很是投机。王大臣向他诘问,也探不出什么消息。何洛会捣鬼,著书人亦捣鬼。次日,又下令往连山驿,诸王大臣一齐随行。到了连山,何洛会已经先到,带了驿丞,恭迎摄政王入驿。但见驿馆内铺设一新,五光十色,烂其盈门,把王大臣弄得越发惊疑。我亦越疑。摄政王直入内室,何洛会也随了进去。歇了片刻,始见何洛会出来,招呼诸王大臣略谈原委,王大臣俱相视而笑,阅者尚在梦中,无从笑起。随即偕何洛会同赴河口,迤逦前行。淡光映目,但见岸侧有一大船,岸上有两乘彩舆,舆旁有朝鲜大臣站立,见王大臣至,请了安,便请舱中两女子登陆上舆。两女子都服宫装,高绾髻云,低垂鬟凤,年纪统将及笄,仿佛一对姊妹花。当由何洛会及诸王大臣,导引入驿,下了舆,与摄政王交拜,成就婚礼。诸王大臣照例恭贺,便在驿中开起高宴。这一夕间,巫峡层云,高唐双雨,说不尽的欢娱。
  但这两女究系何人?恐阅者已性急待问,待小子从头叙来。这两女子系朝鲜公主,崇德年间,多尔衮随太宗征朝鲜,攻克江华岛,将朝鲜国王家眷,一一拿住,当面检验,曾见有幼女二人,年仅垂髫,颇生得丰姿楚楚。多尔衮映入眼波,料知长成以后,定是绝色。及朝鲜乞盟,发还家属,多尔衮亦搁过不提。此次朝鲜国奏请筑城,陡将十年前事,兜上心来,遂遣何洛会索娶二女,作为允许筑城的交换品。朝鲜国此番筑城,应称作公主城。朝鲜国王无可奈何,只得饬使臣送妹前来。多尔衮恐太后闻知,所以秘密行事,假出猎为名,成就了一箭双雕的乐事。一箭双雕四字,格外确切。住驿月余,方挈了朝鲜两公主入京。此时对了肃王福晋,未免薄幸,多尔衮也管不得许多,由她怨骂一番,便可了事。只太后这边,不便令知,当暗嘱宫监等替他瞒住。
  自是多尔衮时常出猎,临行时,定要朝鲜两公主相随。不耐福晋怨骂,所以挈艳出猎,可惜瞒不住阎罗奈何?青春易过,暑往寒来,多尔衮一表仪容,渐渐清减,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只出猎的兴趣,尚是未衰。是年十一月,往喀喇城围猎,忽得了一种喀血症,起初还是勉强支持,与朝鲜两公主,研究箭法,后来精神恍惚,竟至上床闭着眼,只见元妃忽喇氏,开了眼,乃是朝鲜两公主。多尔衮自知不起,但对了如花似玉的两公主,怎忍说到死字?可奈冥王不肯容情,厉鬼竟来索命,临危时,只对着两公主垂泪,模模糊糊的说了“误你误你”四字。半年恩爱,即成死别,确是误人不少。
  多尔衮已殁,讣至北京,顺治帝辍朝震悼。越数日,摄政王柩车发回,帝率诸王大臣缟服出迎。太后未知在列否?奠爵举哀,命照帝制丧塟。帝还宫,令议政诸王,会议睿亲王承袭事。是时已值残腊,王大臣照例封印,暂从拦置。至顺治八年正月,始议定睿亲王袭爵,归长子多尔博承受。只是人在势在,人亡势亡,当多尔衮在日,势焰熏天,免不得有饮恨的王大臣,此次正思乘间报复,适值顺治帝亲政,下诏求言。王大臣遂上折探试,隐隐干涉摄政王故事。惟皇太后尚念摄政王旧情,从中调护,折多留中不发。王大臣探悉此情,复贿通宫监,令将多尔衮私纳朝鲜公主禀白太后。太后方悟多尔衮时常出猎,就是借题取巧,竟发恨道:“如此说来,他死已迟了。”王大臣得了此句纶音,便放胆做去,先劾内大臣何洛会,党附睿亲王,其弟胡锡,知其兄逆谋,不自举首,应加极刑。得旨,何洛会及弟胡锡,着即凌迟处死。要捣媒酱了。
  原来顺治帝已十五龄,窥破宫中暧昧,亦怀隐恨,方欲于亲政后加罪泄愤,巧值王大臣攻讦何洛会,便下旨如议。王大臣得了此旨,已知顺治帝隐衷,索性推郑亲王列了首衔,追劾睿亲王多尔衮罪状。虽是多尔衮自取,然亦可见炎凉世态。大略说他种种骄僭,种种悖逆,并将他逼死豪格,诱纳侄妇等事,一一列入。又贿嘱他旧属苏克萨哈詹岱穆济伦,出首伊主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宝等情,顺治帝不见犹可。见了这样奏章,就大发雷霆,赫然下谕道:
  据郑亲王济尔哈朗等奏,朕随命在朝大臣,详细会议,众论佥同,谓宜追治多尔衮罪,而伊属下苏克萨哈詹岱穆济伦,又首伊主在日,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宝,曾向何洛会吴拜苏拜罗什博尔惠密议,欲带伊两旗,移驻永平府,又首言何洛会曾遇肃亲王诸子,肆行骂詈,不述肃王福晋事,想系为吉特太后遮羞。朕闻之,即令诸王大臣详鞫皆实,除将何洛会正法外,多尔衮逆谋果真,神人共愤,谨告天地太庙社稷,将伊母子并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此谕下后,复诏雪肃亲王豪格冤,封豪格子富寿为显亲王。郑亲王富尔敦,亦受封为世子。又将刚林、祁充裕二人,下刑部狱,讯明罪状,着即正法。大学士范文程,也有应得之罪,命郑亲王等审议。吓得这位范老头儿,坐立不安,幸亏他素来圆滑,与郑亲王不甚结怨,始议定了一个革职留任的罪名。范老头儿免不得向各处道谢,总算是万分侥幸。
  话休叙烦,且说顺治帝尚未立后,由睿亲王在日,指定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女为后。是年二月,卓礼亲王吴克善送女到京,暂住行馆,当由巽亲王满达海等,请举行大婚典礼。顺治帝不许。明明迁怒。延至秋季,仍没有大婚消息。这位科尔沁亲王在京,已六七月,未免烦躁起来,只得运动亲王,托他禀命太后,由太后降下懿旨,令皇帝举行大婚礼。顺治帝迫于母命,不好遽违,只得命礼部尚书准备大典,即于八月内钦派满、汉大学士尚书各二员,迎皇后博尔济锦氏于行辕。龙旌凤辇,倍极辉煌,宫娥内监侍卫执事人等,分队排行,簇拥皇后入宫,至丹墀降舆。这时候天子临轩,百官侍立,诸王贝勒六部九卿,没有一个不到,正是清室入关后第一次立后盛举。大书特书。宫女搀扶皇后,徐步上殿,那皇后穿着黄服绣帔,满身都是金凤盘绕,珍翠盈头,珠光耀目,当即面北而立,由礼部尚书捧读玉册,鸿胪寺正卿赞礼,导皇后跪伏听命。册读毕,鸿胪寺导皇后起立,文华殿大学士,捧上皇后宝玺,武英殿大学士,捧上玺绶,由坤宁宫总监跪接,转授宫眷,佩在皇后身上。皇后再向帝前俯伏,口称臣妾博尔济锦氏,谨谢圣恩。谢讫,帝退朝,皇后正位,群臣朝贺。礼毕入宫,笙箫迭奏,仙乐悠扬,随与皇帝行合卺礼。次日,帝率后到慈宁宫请安,遂加上皇太后尊号,称为昭圣慈寿恭简皇太后。叙立后事,已见大礼齐备,不应无端废立。只是顺治帝终究不乐,隔了两年,竟将皇后降为静妃,改居侧宫。大学士冯铨等,奏请“深思详虑,慎重举动,万世瞻仰,将在今日。”帝不省,反严旨申饬。礼部尚书胡世安等复交章力谏,奉旨“皇后博尔济锦氏,系睿王于朕幼冲时,因亲定婚,册立之始,即与朕意志不协,宫阃参商。该大臣等所陈,未悉朕意,着诸王大臣再议。”郑亲王济尔哈朗复奏圣旨甚明,无庸再议。全是私意。于是改册科尔沁镇国公绰尔济女为后,从前的正宫博尔济锦氏,竟自此不见天日,幽郁而死。
  小子曾有诗咏顺治帝废后事云:
  国风开始咏睢鸠,王化由来本好逑。
  为怨故王甘黜后,伦常缺憾已先留。
  清宫事暂且按下,小子又要叙那明桂王了。诸君少安,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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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回全叙多尔衮事,纳肃王福晋与娶朝鲜二女,《东华录》纪载甚明,固非著书人凭空捏造。至如母后下嫁事,乾隆以前,闻亦载诸《东华录》。胡人妻嫂,不以为怪,嗣闻为纪昀删去。此事既作为疑案,然证以张苍水诗,有“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二语,明明指母后下嫁事,是固无可讳言者也。多尔衮好色乱伦,罪状确凿,但身殁以后,诸王弹劾,竞为其暗蓄逆谋,此则罗织成文,未足深信。以手握大权之多尔衮,捽孤儿如反掌,何所顾忌而不为乎?彼投阱下石之徒,诬陷成案,吾转为多尔衮慨矣。若顺治帝为隐怨故,至废其后博尔济锦氏,尤失人君之道。观其敕谕礼臣,谓后办睿王所主议,册立之始,即与朕意志未协,是则后固明明无罪者,特嫉睿王而迁怒于后耳。迁怒于后而废之,谓非冤诬得乎?冤诬臣子且不可,况夫妇乎?本回历历表明,于睿王之功过,顺治帝之得失,已跃然纸上。
  
  第十九回 李定国竭忠扈驾 郑成功仗义兴师
  却说明桂王自窜奔南宁后,湖广各省,已为清有,清封孔有德为定南王,镇守广西,耿仲明为靖南王,尚可喜为平南王,镇守广东。为后三藩伏根。旋耿仲明死,其子继茂袭爵,镇守如旧。桂王势日穷蹙,不得已求救于孙可望。这可望系张献忠党羽,认献忠为义父,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星,献忠伏诛,他即窜入云南。云南本故明黔国公镇守地,被土官沙定洲所逐,夫人焦氏自焚死,可望伪称焦夫人兄弟,助天波复仇,击退定洲,乘势蟠踞。其党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白文选、冯双礼等,推可望为部长。可望遣定国追杀定洲,定洲死,云南全省,统归可望,可望遂僭称为王,国号后明,以干支纪年,铸兴国通宝钱,居然称孤道寡起来。南面王人人想做,何怪可望?只是李定国与可望同等,可望称尊,定国不乐,可望借阅武为名,到了操场,专寻定国隙头,将定国杖了五十,定国愤恨不已。可望恐人心离散,思借名服众,遂备黄金三十两,琥珀四块,马四匹,遣使至桂王处求封。桂王命可望为景国公,定国文秀等封列侯。可望不受,自称秦王,竟派兵袭黔东,陷川南,把故明的镇将,杀逐得乾乾净净。强盗管什么忠义。桂王穷窜南宁,朝不及夕,没奈何再遣钦使,封可望为冀王,可望仍不受。又加封真秦王,乃令部将到南宁迎驾。一面派李定国冯双礼等,率步骑八万,由全州攻桂林,一面派刘文秀、王复臣、张光璧等,率步骑六万,分道出叙州重庆,直攻成都。
  这李定国一枝兵,锋利无前,所到之处,无人敢当。沅靖武岗全州,统被定国攻破,孔有德忙檄部将沈永忠,出去抵截,不值定国一扫。永忠退至桂林,定国亦接踵追至。桂林兵少,有几个守陴将士,瞧见定国兵到,都静悄悄的溜脱。有德不能守御,奔入府中,偕其妻痛哭一场,双双自缢。可偿瞿式耜等性命。百姓献了城,定国飞章告捷,使者回来,报称永历帝已移驾安隆,封主帅为西宁郡王,定国倒也心喜。忽报清亲王尼堪,率队至湘,清经略洪承畴,又自江宁至长沙,湖南危急。定国立率步骑往救,到了辰州,阵斩清降将徐勇,可偿何腾蛟性命。进至衡州,遇着清尼堪大兵。两下对仗,定国佯败,诱清兵追至丛林,一声号炮,推出无数伟象,张牙舞爪,向清兵乱扑。这清兵向来没有见过,顿吓得魂胆飞扬,逃命都来不及,还管什么主帅?尼堪正想拍马回奔,突遇一象冲到,将马推翻,把尼堪掀倒地下,这象便从尼堪身上腾过,霎时皮破血流,死于非命。极写定国,为后文扈驾张本。
  定国得了胜仗,暂驻武岗,方思进攻衡州,忽报秦王有使命到来,请至沅州议事。定国欲行,右军都督王之邦,出帐谏阻。定国问他缘由,之邦道:“近闻秦王劫了永历帝,居安隆所,阳为尊奉,实是禁锢,每日肴馔,很是恶劣,他早已有心篡逆,只怕你王爷一人,此番请至沅州,有何好意?倘或前去,必遭毒手。”定国道:“我若不去,孙可望必定追来,衡州尚有清兵,两面夹攻,如何对待?”之邦道:“不如退回广西,再作后图。”定国点头,谢绝来使,竟引本部向广西退去,冯双礼自回。
  孙可望得去使回信,不由的心中愤怒,亲率人马追赶;途次遇着刘文秀败还,方知入川各军,已被吴三桂杀败,复臣中箭身亡,川中打仗,用虚写实,为李定国抬高身份。惊愕之余,越加懊恼,没奈何带了文秀,向宝庆进发。中道又会着冯双礼一同进行。到了宝庆,巧与清兵相遇。这清兵就是尼堪部众,由贝勒屯齐接领,南徇衡永,望见可望军中的龙旗,随风飘舞,屯齐即拔箭在手,搭在弓上,飕的一箭,射倒龙旗,立率精骑冲入敌阵。可望部下,不见帅旗,已自慌张,又经清兵捣入,锐不可当,便拥着可望逃走。文秀双礼,本是不得已相随,至此亦一齐退去。可望吃了一场大亏,遁至贵州,搜获故明宗室,一律杀死,贼性复发。遂自率内阁六部等官,立太庙,定朝仪,改邱文为八叠,尽易旧制。一心思想做皇帝。
  桂王在安隆闻报,料知可望心变,与中官张福禄,阁老吴贞毓等密商,遣林青阳至广西,召李定国前来扈驾。青阳出发,托词乞假归葬,一去不还。桂王等得不耐烦,又差翰林院孔目周官前往催促,不料被马吉翔得知消息。马本孙可望心腹,自然暗报可望,可望立派部将郑国至安隆,迫桂王交出首谋,曹操、司马懿尚亲自逼宫,可望只令部将进逼,可谓每况愈下。桂王战慄不能答。还亏中官福禄自出承认,明末总算这个中官。与吴贞毓等同受械系,由郑国严刑拷讯,共得通谋十八人,即将福禄凌迟,吴贞毓处绞,其余斩首。冤冤相凑,林青阳回来复命,亦被郑国杀死。郑国回报可望,可望即遣白文选至安隆劫驾。桂王闻文选到来,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呜呜哭泣。活象一儿女子状态,安得成中兴事业?文选进宫,见桂王神色惨沮,也觉黯然,遂跪奏道:“孙可望遣臣迎驾,原来不怀好意。臣闻西宁王将到,令他护驾,尚可无虑。”桂王扶起文选道:“得卿如此,不愧忠臣。但可望势力浩大,奈何?”文选道:“可望蓄谋不轨,部下都说他不是,刘文秀已通款西宁了。他逆我顺,何必畏他?”桂王才放了心。
  过了数日,果闻定国兵到,即开城延入。定国恰恭恭敬敬的行了臣礼,桂王喜出望外,亲书诏敕,封定国为晋王。定国即请桂王驾幸云南,并言刘文秀在云南待驾,可以无虞。桂王恨不得立刻脱险,即令定国文选等扈跸,克日出发,安安稳稳的到了云南。刘文秀果不爽旧约,排队迎入;进了城,把可望府第改作行宫。文秀受封为蜀王,文选受封为巩昌王。部署甫定,警报遥传,孙可望兴兵犯阙,桂王命文选驰谕可望,与他议和。可望将文选拘住,伪上奏章,请归妻孥。桂王即派人送还可望妻子。可望因妻子还黔,遂大起兵马,入犯云南。可望部将马进忠等,多不直可望,与文选定了密计,进说可望道:“文选威名服众,欲要攻滇,非令他为将不可。”可望道:“他与李定国勾通,如何可使为将?”马进忠道:“闻他现已悔过,愿为大王效力。”可望遂命进忠引入文选,文选佯作恭顺状态,一味趋承,喜得可望手舞足蹈,立命文选为大元帅,马进忠为先锋,发兵十四万先行。留冯双礼守贵州,自率精兵为后应。
  警报飞达滇中,桂王下旨削可望封爵,命晋王李定国,蜀王刘文秀,发兵讨贼。定国文秀,不过带了万人,甲仗又不甚完全,到了三岔河,望见敌军已扎住对岸,众寡相去,不啻数倍。定国与文秀商议,文秀拟借交趾地界,作战败退处地,定国慨然道:“永历孤危,全仗你我两人,协力御敌,若未战先怯,是自丧锐气,何以行军?现在只有拼命与战,决一雌雄。我想孙贼部下,多半离心,未必定是他胜我败。”定国、文秀的心术,可见一斑。计议已定,即于翌晨渡河前进。那对岸的敌军,却退后数里,一任定国兵上岸。定国望将过去,见敌阵中悬有龙旗,龙旗又来了。料知可望亦到,遂率兵径捣中坚。此冲彼阻,才交得三、五合,定国部将李本高身中两箭,跌毙马下。定国大惊失色,方欲退兵,忽见可望阵后纷纷大乱。左有马进忠,右有白文选,旗帜鲜明,从可望军内自行杀出,招呼定国挥兵大进。弄得可望神志昏乱,忙拍马而逃。定国驱杀至十里外,方与白文选、马进忠两人,并辔而回。看官!你想这次打仗,不是白文选等暗中用计,哪肯容定国渡河、战胜可望呢?
  可望奔回贵州,遥望城门紧闭,城上竖着的旗帜,大书明庆阳王冯字样,不觉惊讶起来,正思呼城上人答话,猛见冯双礼上城俯视道:“我已归顺永历帝了,永历帝封我为庆阳王,命守此城,与你无涉。”这数语气得可望发昏,回顾手下残骑,所剩无多,不能再战;且妻子统在城中,若与他争闹起来,定是性命难保,不得已忍气吞声,求双礼还他妻子。老贼也有今日。双礼乃开了半扉,就门隙中放出数人,可望一瞧,妻孥如故,财物荡然,禁不住垂下泪来。他的妻子更不必说。半生抢劫,一旦全休。可望痴立一回,方挈着妻子径奔长沙,投降清经略洪承畴去了。
  这事且搁过一边,小子要叙出一个海外英雄来。看官!你道海外英雄,姓甚名谁?就是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应第十六回。芝龙降清,成功独航海赴厦门,募兵兴义,仍奉隆武正朔;至隆武帝殉国,永历帝正位,复遣使奉表永历,受封为延平郡公。成功竟大举攻闽,连陷漳浦、海澄等县,进围长泰。清闽、浙总督陈锦,自舟山移师赴援,一场海战,被成功杀得大败亏输,不但长泰被陷,连平和、诏安、南靖等处,统被成功夺去。陈锦惶急万状,急向清廷求援,清封芝龙为同安侯,令作书劝成功归降。成功接阅文书,看到“父既归清,儿亦宜薙发投诚”等语,不禁愤愤道:“今来一薙发国,当即薙发,倘来一穿心国,我亦将遵命穿心么?”快人快语。
  即拒绝来使,下令进攻漳州,并悬赏购陈锦首。
  歇了几天,忽来了两个闽人,献上陈锦首级。成功问两人姓名职务,一个是陈锦记室李进忠,一个是陈锦仆人库成栋。成功又问是谁杀陈锦,成栋应声是我,说声未绝,两手已被成功亲卒反缚,由成功喝令处斩,怪极!吓得成栋跪求饶命,连进忠亦跪倒叩头。成功指成栋道:“你与陈锦有主仆之谊,如何忍心害主,把他首级来献?我原是悬赏购陈锦首,但你不应杀他,所以我特罪你。”复问进忠道:“这罪奴有妻子否?”进忠道:“有的,现亦随来。”成功道:“好好。他妻子到来,应照赏格发给,教他死亦瞑目。”赏罚确得当,是英雄作用。便命左右推出成栋斩讫,随将赏银付与进忠,令他转交成栋妻子。进忠领了赏银,不敢多说,就退出帐外去了。保全性命,还算幸事。忽厦门又来使人,报称鲁王以海,自舟山逃到厦门,应否接待?成功道:“鲁、唐叔侄,自相鱼肉,太属可恨。”应该责备。使人说:“鲁王已奉表永历,削去监国名号了。”成功道:“既如此,应照明宗室例优待便是。”看官!你道鲁王何故到厦门,他自窜身海外,随身只有张名振一人,应十六回。很是萧条,幸浙中遗臣张肯堂等,渡海奔赴,约得十余人,遂把南澳作了根据地。嗣后袭踞舟山,约故行人张煌言,共图恢复。不料清总督陈锦,都统金砺,提督田雄等,驾着大舰,来攻舟山。鲁王也遣张名振、张煌言等,率兵迎敌。开了几仗,倒也没甚胜负,怎奈天不容明,海面上陡起大雾,罩住舟山。清兵乘雾攻入,守兵措手不及,相率溃散。名振、煌言,亟奉鲁王出走。名振弟名扬,阖室自焚。张肯堂自缢死。鲁王的妃子张氏,及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等,皆殉难。清兵复分追鲁王,鲁王穷蹙无归,不得已走依成功。成功遣使人回厦门,自督军围攻漳州,适清都统率兵至璋,与城中守兵夹攻成功。成功腹背受敌,只得退保海澄。金砺追至城下,被成功一阵击退,乃留兵守海澄,自回厦门见鲁王,复与张名振、张煌言晤谈。两下各述己志,二张是始终为鲁,成功是始终为唐,彼此不便节制,商定了一个分地驻扎、互相援应的计策。二张奉鲁王移驻金门,煌言复招集遗众,进窥南京,到了吴淞口,袭夺清舰数十艘,进破崇明,转趋丹阳,谒明太祖陵,激厉军士,直指南京进发。忽闻鲁王逝世,只得折回吴淞,寻又闻名振病亟,驰回金门。到金门后,名振已死,仅留遗书一函,劝他勉图恢复。主丧友殁,日暮途穷,煌言至此,不禁涕泪交并。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没奈何为主发丧,为友营葬,把出兵的念头,暂时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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