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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史演义

蔡东潘(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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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昔石晋刘昫暨史官张昭远等,纂成唐史二百卷,历述唐朝二百九十年事,后人少之,谓其纪次无法,事实零落,于是宋仁宗庆历年间,复出新编,都二百二十五卷,计十有七年而始成,主其事者为欧阳修宋祁。夫欧宋为北宋名儒,视刘昫张昭远辈,文名较盛,又经十余载之征文考献,凡五代时之未曾刊行者,至此已尽流传,据以参证,应得精详。况草创者难为力,润色者易为功,得新掩旧,可不待言。然议者犹讥其用字奇涩,未免不文,刊削诏令,不无太略,甚矣作史之难也!
  顾作史固难,读史亦难。《旧唐书》凡二百卷,《新唐书》且多至二百二十五卷,畴能一一尽窥,阅读无遗?外此如孙甫之《唐史记》,赵瞻之《唐春秋》,陈彭年之《唐纪》,袁枢之《唐史纪事本末》,或百卷数十卷不等,即终日埋案披览不辍,恐亦未能悉诵也。后生小子,学识有限,欲取唐史而尽读之,匪惟不暇,抑病未能,乃转而采诸坊间诸旧小说,如所谓《隋唐演义》《说唐全传》《薛家将》《征东》《征西》《罗通扫北》以及《西游记》《长生殿》《镜花缘》《绿牡丹》诸书,日夕展览,目为实迹,庸讵知其语出无稽,事多伪造,增人智识则不足,乱人心术且有余耶!
  鄙人不敏,曾举宋元明清诸史事,编为通俗演义,陆续印行,海内大雅,不讥弇陋,且谓可得通俗教育之助,爰再逆流而上,就唐事以为演述,共成百回,以正史为经,务求确凿,以轶闻为纬,不尚虚诬。徐懋功未作军师,李药师何来仙术?罗艺叛死,乌有子孙,叔宝扬名,未及儿女。唐玄奘取经西竺,宁惹妖魔?薛仁贵立绩天山,岂藉子妇?则天淫秽,不闻私产生男,玉环伏诛,怎得皈真圆耦?种种谬妄,琐亵之谈,辞而辟之,破世俗之迷信者在此,附史家之羽翼者亦在此。子虚乌有诸先生,谅无从窃笑于旁也。惟书成仓猝,未经重订,亥豕鲁鱼,在所不免,匡我未逮,是所望于海内诸史学家!中华民国十有一年,岁次壬戍夏正重九之辰,古越蔡东帆自序于临江书舍。
  
  第一回 溯龙兴开编谈将种 选蛾眉侍宴赚唐公
  桑麻无恙,鸡犬不惊,村夫野老,散坐瓜棚豆架旁,笑谈大唐遗事,什么晋阳宫,什么凤凰山,什么摩天岭,什么薛仁贵征东,什么罗通扫北,什么巴骆和,什么宏碧缘,最出奇动人的,是盖苏文兴妖作怪,樊梨花倒海移山,唐三藏八十一难,孙悟空七十二变,说得天花乱坠,神怪迷离;其实是半真半假,若有若无。咳!我想这班村夫野老,能识得几个字?能读过几句书?无非藉神社戏剧、茶肆盲词,灌输了一些见闻,就借那闲着时候,说长论短,谈古说今,自称为大唐人,戏述那大唐事,究竟唐朝有若干皇帝?多少版图?一古脑儿莫明其妙。甚且把神功妖法、子虚乌有等谈,信为真有,看似与国无害,与家无损,哪知恰有绝大关系。二十年前的义和团、红灯照,不曾说有齐天大圣附身、黄连圣母下世么?京津一带愚夫妇,脑中记着唐乱话、西狗屁,遂以为古今一律,仙人间出,迷信得甚么相似,终弄到联军入境,京邑为墟。看官试想!有益呢?无益呢?有损呢?无损呢?谈仙说怪诸书,多借唐事影射,故本编缘起,格外痛斥。
  小子就史论史,即唐叙唐,单把那一十四世的唐祚,二百九十年的唐史,兴亡衰废,约略演述,已不下数十万言,看官恐已怕烦,要说甚神仙?谈甚鬼怪?本回是一个开场白,理应将唐朝本末,总揭一段,譬如振衣提领、张网握纲一般。有了大关节目,然后按次叙下,有条有绪,自己觉得不是瞎说,旁人也识得不是乱言。说部之须有楔子,即本此意。曾记前人留一笑谈云:“汉经学,晋清谈,唐乌龟,宋鼻涕,清邋遢。”汉晋宋清诸朝,自有专书交代,不必向本编声明,只“唐乌龟”三字,究作什么解?相传龟与蛇交,非偶相从,因此世间做丈夫的,纵妻外淫,往往被人唤做乌龟。唐朝开国的时候,曾把晋阳宫内的妃嫔,取作侍姬,恐隋主不甘负着龟名,要来问罪,没奈何拚死兴兵,议行大事,一番大侥幸,竟得隋江山,好容易登了大宝,剗尽群雄,收拾海内二百九十三州,作为李氏私产。所有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统是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真是唐朝实事,并不是唐人虚谈,就是大唐人的名目,从此传闻海外,我中国人常以此自夸,相沿到今,不过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你要人家去做乌龟,人家亦要你的子孙去做乌龟。太宗高宗的时候,是唐朝极盛时代,宫闱里面,已是不明不白。太宗奸污弟妇,是皇弟去做乌龟了。高宗皇后武则天,简直是生性好淫,广置面首,伟岸如怀义,俊美如昌宗,陆续召将进去,充作幸臣,是皇帝去做乌龟了。嗣是韦后恃宠,中宗点筹,玉环洗儿,禄山抓乳,绿头巾成为家法,元绪公竟作秘传,乌龟乌龟,数见不鲜。嗣是乃有倚势的宦官,嗣是乃有挟权的藩镇,内外交讧,就把那李氏的国脉,一日一日的斵丧下来。看官以为宦官藩镇的祸祟,与女宠无与,谁知是因果相连,源流有自,不宠寿王妃,何来高力士?唐室宦官专政,自高力士始。不近大腹儿,何有三节度?安禄山兼领三镇,为唐室藩镇之所由始。龟奴龟子,玩弄朝纲,执掌兵政,于是此行彼效,你争我赛,乐得依样画葫芦,去挟制那乌龟皇帝。历久相沿,积重难返,阉宦可以弑主,将弁可以逐帅,十军阿父,势焰薰天,指田令孜。三镇大臣,兵戈犯阙。王行瑜,李茂贞,韩建。黄巢杀人八百万,季述数君数十罪,南面称尊的天子,逐朝与傀儡相似,今日被人幽,明日被人劫,又明日被人废死。甚至大家夫妇,委身国贼,好一座锦绣江山,竟被那砀山无赖朱阿三,轻轻的移夺了去,说将起来,煞是可怜。但总由列祖列宗,贻谋未善,所以子子孙孙,累得吃苦,连乌龟都无暇做得,岂不是自作自受,近报在自身,远报在儿孙么?看官记着!这一部唐朝演义,好做了三段立论:第一段是女祸,第二段是阉祸,第三段是藩镇祸,依次产出,终至灭亡。若从根本问题上解决起来,实自宫闱淫乱,造成种种的恶果。所以评断唐史,用了最简单的三字,叫做唐乌龟,这真所谓一言以蔽之呢。斩钉截铁,扫除枝叶。
  宗旨既明,请看正传!话说唐朝开国的始祖,姓李名渊,字叔德,系陇西成纪人氏,为西凉武昭王李暠七世孙。东晋时暠据秦凉,自称为王,传子李歆,为北凉所灭。歆生重耳,重耳生熙,熙生天锡,天锡生虎。虎仕西魏有功,赐姓大野氏,官至太尉。嗣与李弼等八人,佐周伐魏,号为八柱国,殁封唐国公。子闼仕隋,袭封唐公。闼妻独孤氏,与隋文帝的独孤皇后,是同胞姊妹,因此文帝与闼,名为君臣,实关姻亚。闼生子渊,体具三乳,日角龙庭,文帝尝称为不凡子,格外垂爱,独孤姊妹俱贵,且各产皇帝,确是难得。命复姓李。闼殁,令渊袭爵,历授谯陇二州刺史。炀帝嗣位,升任太守,又召为殿前少监卫尉少卿。及炀帝征辽东,遣渊督运兵粮,接济军士。会楚公杨玄感,即隋故相杨素子,起兵作乱,围攻东都。渊飞书奏闻,炀帝慌忙引还,命渊为弘化留守,备御玄感。既而玄感败死,渊留守如故,御下宽简,颇得众心。
  先是隋政荒暴,谣诼日繁,起初是喧传市巷,后来竟传入宫庭,连炀帝也常有所闻。看官道是何等谣言?一说是:“桃李子,有天下。”一说是:“杨氏将灭,李氏将兴。”蒲山公李宽子密,即李弼曾孙。曾因余荫入朝,授官左亲侍,炀帝见密额锐角方,目分黑白,遂说他顾眄非常,即令罢职。玄感发难,密实与谋,兵败后亡入瓦岗,往投翟让,也想援据谶语,称孤道寡,哪知真命天子,别有一李,不是他的李姓。也是汉刘歆之类。炀帝既逐去李密,复疑到郕公李浑身上,诬他谋反,杀身夷族。真是冤枉。一面添造龙舟,东巡西幸。旋闻李渊得将士心,因又疑忌起来,遣使至弘化,传召李渊。渊因李浑被族,正怀着兔死狐悲的观念,陡然奉召,料知炀帝不怀好意,不如托词称疾,装着一副病容,接见来使,且把许多黄白物,作了程仪、浼他委婉覆命,但说是待病少痊,即当往朝行在。来使得了金银,乐得做个人情,便唯唯如命的告别而去。钱可通灵。到了行在,当然将李渊病重,复旨了事。
  炀帝正恣意淫乐,也无心顾及李渊,便搁置了好几月。
  会有渊甥王氏,在后宫充役,为炀帝所见,不由的记起前事,突问王氏道:“尔舅为什么事情,好几月不来见朕?”王氏忙答道:“恐怕是病尚未愈,所以迟延。”炀帝微笑道:“索性死了,倒也好了。”说毕自去。王氏怀舅心切,免不得写了密书,寄与李渊。渊展书后,不瞧犹可,瞧毕数行,顿惹得惊魂不定,左思右想,无法脱祸,只好再仗那阿堵物,输送炀帝幸臣,托他斡旋,自己纵酒韬晦,免人伺察。毕竟金钱可以买命,富贵又来逼人,李渊方怀忧虑,偏有诏命下来,加授山西河东慰抚大使,令讨捕群盗。渊拜命乃发,进次龙门。适贼帅母端儿,率众数千,来薄城下,经渊麾下数十骑,控弦出击,连射皆中,贼前驱多仆,余众骇散。渊乘胜搜剿,连破余贼敬盘陀柴保昌等,收降数万人,威声愈震。出手便已胜人。捷书驰报行宫,炀帝大悦,乃改拟北巡,启跸出雁门。冤冤相凑,来了一大队突厥兵,头目叫作始毕可汗,可汗,系突厥主子称呼。竟欲拦途掩击,劫夺乘舆。炀帝闻报,忙驰回雁门,据关自守。始毕可汗,竟调集番兵数十万,把雁门关围住,日夕攻扑,害得炀帝惶急万分,传檄天下,徧令勤王。
  屯卫将军云定兴,应诏募兵,指日赴援,可巧有一将门种子,济世英雄,竟到定兴军营,报名入伍,看官道是何人?便是抚慰大使李渊的次子李世民。唐室江山,全赖李世民造成,故先行提出。世民母窦氏,本是一个女中豪杰,他父名毅,曾仕周为上柱国,尚武帝姊襄阳长公主。窦女生时,发垂过颈,三岁发与身齐,授读《女诫》《列女传》等书,过目不忘。及隋高祖杨坚篡周,女自投床下,慨然道:“恨我非男子,不能救舅家。”毅忙掩女口,命勿妄言,暗地里却很自惊异,尝语公主道:“此女有奇相,且智识不凡,宜为她小心择婿。”乃就屏间画二孔雀,遇人求婚,先令试射,阴约中目,方将女许字。那时贵胄王孙,争来角射,几乎门限为穿。偏偏张弓发矢,都不能达到目的,只好败兴而去。独李渊后至,连发二箭,一中左目,一中右目,因得成就了一段良缘。嗣生四男一女,长名建成,次子就是世民,又次名玄霸,又次名元吉,一女适临汾人柴绍,详情俱见后文。世民生时,有二龙戏跃门外,三日方去,途人相率称奇,母亦料为异征,特加怜爱。越四年,有书生自称善相,进谒李渊,甫见面,即语渊道:“公当大贵,且必有贵子。”渊乃召四子出见,书生独指世民道:“龙凤呈姿,天日露表,将来必居民上。公试记着!此儿年近二十,就能济世安民,愿公勿轻视哩。”渊闻言甚喜,书生即辞去。嗣由渊转了一念,恐书生泄语他人,反致不妙,当即遣人追蹑,不意四处找寻,并无下落,遂惊以为神。乃采济世安民一语,作为次子的定名。世民才阅十余龄,已将古今兵法,揣摩纯熟,复生成一副胆力,到处交游,轻财仗义,端的是天纵英姿,不同凡品。至炀帝被围雁门时,他年已十六岁了。叙入世民,即插入窦后一段故事,并将兄弟姊妹,亦随手带过,是绝好的销纳文字。
  云定兴见了世民,问过履历,已知他是名家子,更因他相貌魁奇,格外加敬。世民即献计道:“始毕倾国前来,围攻天子,必谓我仓猝不能赴援,因敢猖獗至此。为我军计,应大张军容,布设旌旗数十里,连续不绝,就使到了夜间,亦必鸣钲击鼓,互相哗应。始毕闻我大举。必疑是援兵齐集,望风遁去了。”定兴点首道:“这是一条疑兵计,今日正用得着哩。”就定兴口中,叙出计名。当下依计行事,逐队进行。果然始毕可汗堕入计中,即解围自去。炀帝得安返东都。世民居定兴营中,约有年余,并不见有甚么赏典,但听得都下传闻,车驾又南幸江都,杀死了好几多谏官,遂不禁自叹道:“主昏若此,我在此何为?”遂辞别定兴,仍然归里。会草泽英雄,乘着炀帝南幸,又复四起。李渊受诏为太原留守,世民即随父至任。有贼帅甄翟儿,自号历山飞,率悍目来攻太原。渊麾兵出击,深入贼阵,为贼所围,世民提弓跃马,只领着健骑数十,突围而入。贼众前来拦阻,均被世民射退,阵势渐乱。渊乘机杀出,复招集步兵,与世民夹击贼众,杀得尸横遍野,血流盈渠。甄翟儿仓皇遁去,太原复安。
  转瞬间又过一年,炀帝尚留驻江都,沉湎声色,那四面八方的草头王,陆续起来,竟把这浩荡中原,变成了四分五裂的世界。自炀帝七年间起,至十三年止,各路揭竿起事,差不多有数十起,除杨玄感已见前文外,由小子胪述如左:
  刘武周起马邑。 林士弘起豫章。 刘元进起晋安。 以上均自称帝。 朱粲起南阳。自号楚帝。 李子通起海陵。自号楚王。 邵江海起岐州。自号新平王。 薛举起金城。自号西秦霸王。 郭子和起榆林。自号永乐王。 窦建德起河间。 自号长乐王。 王须拔起恒定。自号漫天王。 汪华起新安。杜伏威起淮南。以上均自号吴王。 李密起巩。自号魏公。 王德仁起邺。自号太公。 左才相起齐郡。自号博山公。 罗艺起幽州。 左难当起泾。 冯盎起高罗。以上均自号总管。 梁师都起朔方。自号大丞相。 孟海公起曹州。自号录事。 周文举起淮阳。自号柳叶军。 高开道起北平。 张长凭起五原。 周洮起上洛。 杨士林起山南。 徐圆朗起豫州。 张善相起伊汝。 王要汉起汴州。 时德叡起尉氏。
  李义满起平陵。 綦公顺起青莱。 淳于难起文登。 徐师顺起任城。 蒋弘度起东海。 王薄起齐郡。 蒋善合起郓州。 田留安起章邱。 张青持起济北。 臧君相起海州。 殷恭邃起舒州。 周法明起永安。 苗海潮起永嘉。 梅知岩起宣城。 邓文进起广州。 杨世略起循潮。 冉安昌起巴东。 宁长真起郁林。 李轨起河西。自号凉王。 萧铣起巴陵。自号梁王。
  这数十起草头王,统是史册上留有名目,可以录述。此外尚有许多么麽小丑,东劫西掠,骚扰民间,实属纪不胜纪,史家总称为群盗,小子也不敢捏造姓名。实事求是。那久驻江都的隋炀帝,还日坐迷楼,采集吴娃,镇日里花天酒地,醉死梦生。一班献媚贡谀的杨家奴,又把各处的警报,匿不上闻,眼见得杨氏基业,是朝不保夕了。
  太原留守李渊,目击时艰,时常愁叹,独世民别具志趣,只管倾身下士,结识几个眼前英雄,密图大举。晋阳令刘文静,及宫监裴寂,尝与世民往来。文静器重世民,深自结纳,寂尚不以为然。会寂与文静同宿城楼,遥见境外烽火连天,不禁长叹道:“身为穷官,复遭乱离,如何图存?”文静反微笑道:“时事可知,我两人果属同心,怕甚么贫穷呢?”寂即转诘道:“刘大令有什么高见?幸乞指教!”文静道:“乱世出英雄,你不见李公子世民么?”寂摇首道:“他虽有些才识,究竟是个少年,能成得甚么大事?”文静道:“此子虽属少年,却是个命世奇材,你休得看错哩!”文静眼力过人。寂仍似信非信。越宿,有江都使持诏到来,宣示李渊,略称:“李密叛乱,刘文静与密通婚,应该连坐,着即革职下狱”云云。渊不敢违慢,即将文静拘入狱中。李世民闻文静下狱,急往探望,狱吏见是李公子,当然放入,两下相见,世民代为叹惜。文静道:“今天下大乱,还有甚么正当的赏罚?除非有汉高祖光武帝等,崛起世间,拨乱反正,或尚得善恶分明,没有冤死的好人。”世民勃然道:“君亦未免失言,难道今世必无异才,只恐肉眼未识直人呢?我来此探君,正欲与君共图大事,岂似寻常儿女子,看着亲友下狱,束手无策,但知向他哭泣么?”文静鼓掌道:“好!好!我的眼力,究属不弱。公子果具命世才,我当代筹良策。今天下大乱,群盗如毛,有真主出,正好收为己用,号令天下。即如太原百姓,俱避盗入城,一旦收集,可得十万人,尊公麾下,复有数万兵士,就此乘虚入关,传檄四方,不出半年,就可成帝业了。”世民闻言,沈吟半晌,徐徐的答道:“君言确是良策,但恐家父不从,奈何?”文静道:“这也不难。”说至此,即与世民附耳密谈,寥寥数语,世民已经了解,便告别出狱,自去邀裴寂宴饮。寂颇使酒好博,世民既盛筵相待,复出私钱数万缗,与寂作樗蒲戏,故意的输钱与寂。寂因此兴高采烈,日夕过从。自是两情款洽,世民因以密谋相告,寂踌躇道:“尊公与我,原系旧友,但明言相劝,恐反见拒,看来只好暗渡陈仓哩。”世民道:“全仗大力。”寂答道:“现且不必明言,缓日自当报命。”文静嘱世民语,已用虚写,及裴寂替世民划策,亦仍此法,好在用笔不同。世民喜谢,寂即辞出。
  隔了一日,设席晋阳宫,请李渊入宴。原来隋高祖初都长安,继在长安城东,营一新城,名曰大兴。炀帝更营都洛阳,号为东都。后来四处游幸,各置行宫。晋阳宫就是行宫之一,宫中设有外监,正副各一人。解释处,万不可少,且隋都隋宫,亦俱得连类表明。李渊留守太原,兼领晋阳宫监,裴寂为副。此次寂请李渊入宴,渊以为责居监守,不妨赴席。寂殷勤迎接,入席坐定,当有美酒佳肴,依次献奉。两人对酌,欢然道故。渊即开怀畅饮,连尽数大觥,已含有五六分酒意。忽听得门帘一动,环珮声来,由渊定睛一瞧,竟走进两个美人儿,都生得十分佳丽,仿佛如姊妹花一般。俗语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那两美人婷婷嬝嬝,趋近席前,向渊参见。渊慌忙答礼,寂即指引两美人,左右分坐,重行劝酒。渊已酒醉糊涂,也不问明来历,一味儿的乱喝,喝到酩酊大醉,即由两美人扶掖去睡,虽不及颠鸾倒凤,已居然偎玉倚香。小子有诗叹道:
  开樽幸接旧相知,更遇名花索笑时。
  莫怪隋家浪天子,真人到此也迷离。   究竟李渊醒后,如何处置这两美人,且看下回续表。首段总揭唐事,以女祸为第一条件,已将全唐二百九十年的大纲,笼括在内。入后叙李家父子,作两段分写,不致直捷无味。插叙四方乱事,出以简括。眉目甚清;一览了然。结末即接入晋阳宫事,标明女祸之开端。观此一回,已见得妙手经营,自成杼柚。虽曰小说,恰具大文,阅者勿视为寻常笔墨也。
  
  第二回 定秘计诱杀副留守 联外助自号大将军
  却说李渊醉卧晋阳宫,由两美人侍寝,渊此时已入梦境,还晓得什么犯法。待酣睡多时,才觉有些醒悟,鼻中闻着一股异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不由的奇异起来。当下揉开双眼,左右一瞧,竟有两美人陪着,禁不住咄咄称怪。是否开肉弄堂?还是一对解语花,低声柔气,与他说明道:“唐公休怪!这是裴副监的主张。”渊又问她姓氏,一美人自称姓尹,一美人自称姓张。渊又问她里居,她两人并称是宫眷。渊即披衣跃起道:“宫闱贵人,哪得同枕共寝?这是我该死的了。”二美人忙劝慰道:“主上失德,南幸不回,各处已乱离得很,妾等非公保护,免不得遭人污戮,所以裴副监特嘱妾等,早日托身,藉保生命。”屠戮虽或幸免,污辱是已够了。渊频频摇首道:“这……这事岂可行得!”一面说,一面趋出寝门,复行数武,恰巧遇着裴寂,渊将寂一把扯住,复呼寂表字道:“玄真玄真!你莫非要害死我吗?”寂笑道:“唐公!你为什么这般胆小?收纳一两个宫人,很是小事,就是那隋室江山,亦可唾手取得。”渊忙答道:“你我都是杨氏臣子,奈何口出叛言,自惹灭门大祸。”寂复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隋主无道,百姓穷困,四方已经逐鹿,连晋阳城外,差不多要作战场。明公手握重兵,令郎阴储士马,何不乘时起义,吊民伐罪,经营帝业哩。”渊嗫嚅道:“我世受国恩,不敢变志。”寂尚欲再言,忽有一卒入报道:“突厥兵到马邑了,请留守大人,速回署发兵,截击外寇!”渊闻报,匆匆走回。但见副留守王威高君雅等,已经待着,当由渊与两人共议,决遣高君雅领兵万人,出援马邑,高君雅领命去讫。
  渊回忆晋阳宫事,好几日寝食不安;旋接马邑军报,太守王仁恭,出战不利,高君雅与战亦败,渊愈加着急,退入内室,独呆呆的坐着。突有一少年驰入,开口白渊道:“大人不亟筹良策,尚待何时?”渊连忙审视,并非别人,乃是次子世民,便回问道:“你有何计?”世民悄语道:“天下大乱,朝不保暮,大人若再守小节,下有寇盗,上有严刑,祸至无日了。不若顺民心,兴义师,还可转祸为福呢。”渊忿然道:“你怎得胡言!我当拿你自首,先告县官,免得牵累。”世民道:“儿观天时人事,已到这个地步,所以敢发此议。大人必欲将儿拿送,儿亦不敢辞死。”渊叹道:“我岂真没有父子情,忍心告发,置你死地,但你慎勿轻言!”心已动了。世民乃趋出。越日,因寇警益急,世民复入室劝父道:“今盗贼日繁,几遍天下,大人受诏讨贼,试思贼可尽灭么?贼不能尽,终难免罪。况世人盛传李氏当兴,致遭上忌,郕公李浑,并无罪孽,身诛族夷,大人果尽灭贼,恐功高不赏,益促危亡。儿辗转筹思,只有昨日的计议,尚可救祸,愿大人勿疑!”渊从容语道:“我昨夜细思,你言亦颇有理。今日破家亡躯,由你一人,化家为国,亦由你一人,我也不能自主了。但家属尚在河东,此事不应速发,还当从缓为是。”世民道:“大人既已决定,家属即着妥人去接便了。”渊点首示意。世民出室,自去着叠妥人,驰赴河东。
  正在悄地安排的时候,那江都复有消息传来,吓得李渊魂不附体。看官道是何因?原来炀帝因渊不能御寇,特遣使至太原,逮渊问罪。渊此时不胜危急,乃召副宫监裴寂,及次子世民入商。寂即进言道:“我前日劝导明公,正防此祸,目下事已急迫,何待踌躇,古人有言:‘先发制人,后发被人所制’请明公三思!”寂说到此句,世民便接口道:“今主昏国乱,尽忠无益,试想偏裨失律,遽罪主帅,这种国法,何时制定?上既乱法,下亦何必守法。”渊喟然道:“倘或弄巧反拙,为之奈何?”寂又应声道:“这可无虑!晋阳士马精强,公又蓄积巨万,借此举事,何患不成?就是代王侑留守关中,代王侑系隋炀帝之孙。年龄尚是幼冲,关陇豪杰,正思择主而事,公若鼓行而西,抚有群豪,取关中正如拾芥,奈何甘受拘囚,自去就死呢?”渊尚迟疑未决,寂复逼进一层道:“前寂令宫人侍公,二公子已恐事觉并诛,时常戒备,今又为了寇警,拘公问罪。倘两罪并发,寂死不足惜,公不要全族诛夷么?”这一席话,说得李渊死心塌地,决计发难。俄闻钦使已到,他即推说重病,不能起床,只着属官邀使入廨,暂且居住。俟病稍瘥,开读诏旨。来使因李渊手握兵权,不便违拗,只好忍气待着。渊与世民等密行部署,意欲杀使祭旗,指日出发,适江都又传到赦诏,仍令渊照旧供职,带罪图功。渊乃出接诏书,并款待前后使臣,厚赆去讫。前使不知为谁?总算幸保性命。
  渊稍稍放心,因复延宕了好几日。李渊实在无用。
  裴寂及世民,随时催促,乃复提议大事。世民保举刘文静,谓可参赞兵谋,因潜召文静出狱。文静见了李渊,献上一计,乃是诈为制敕,令太原西河雁门马邑人民,凡年二十以上,均应当兵,东征高丽。这道矫诏,发将下去,民心怨苦异常,恨不得隋朝皇帝,即日捽去,才消痛恨。既而刘武周进据汾阳宫,世民又入语渊道:“大人身为留守,乃令盗贼窃据离宫,不亟起事,大祸就要临身了。”渊接口道:“正为家属未到,尚在迟疑。”世民道:“家眷闻已启程,想是即日可到。目下事在燃眉,须赶紧布置方好哩。”渊皱眉道:“恐怕兵力未足,一时不能起事。”世民乃走近一步,与渊附耳数语。渊随口称善,计划已定,即召集将佐议事。王威以下,统行到来。渊升帐宣词道:“刘武周僭据汾阳宫,我辈不能往讨,罪当族灭,如何是好?”王威等均再拜道:“惟留守命。”渊复道:“朝廷用兵,例须禀白节度,今贼在数百里内,江都在三千里外,远不济急,进退两难,所以我也不能决议。”威等齐声道:“公位兼亲贤,应与国同休戚,若必俟奏报,恐误事机,目前总以讨贼为要策,一切举措,何妨自专。但教贼焰能平,主上亦不至加罪。是要你等说此语。渊佯作沈吟,半晌方答道:“众论一致,我也顾不得专擅了。但突厥未退,武周又来,兵分力少,应即添募为是。”威等复齐声道:“这是今日第一要策。”渊又道:“刘文静作令有年,应知此间豪士,我想今日募兵,非他不可,须暂时将他释狱,令充此任,可好么?”众齐声称善。渊即饬人召入刘文静,嘱令开局募兵,随令王威等暂退,静待后命。
  威等退去,渊复命池阳人刘弘基,及洛阳人长孙顺德,协同文静募兵。王威等闻了此令,不免疑议起来。看官听着!这刘弘基曾做过右勋侍,长孙顺德也做过右勋卫,他二人本在炀帝左右,只因炀帝出征辽东,二人不愿随行,竟亡命晋阳,暂作寓客。就中还有一段嫌疑,李世民的妻室,是故骁卫将军长孙晟女儿,顺德便是晟的族弟,此次令帮同募兵,显有形迹可疑。世民妻长孙氏亦就此带叙。且陆续募入的兵士,即归他二人统带,并不见派属他将,王威越加疑忌,遂去问那行军司铠武士彟。士彟系文水人,本是李渊心腹,曾劝渊兴兵举义。威偏问及了他,士彟当然代辩。威复道:“他事不必论,惟顺德弘基,是朝廷逃犯,奈何令他统兵?我意欲把他按治。”士彟道:“两人皆唐公门下客,若把他按治,唐公必出来反对,岂不是自寻烦恼么?”威闻言色沮,乃不敢生异。适高君雅回城乞援,威与君雅相见,密谈疑窦。君雅亦谓事有可疑,应相机讨渊。会晋阳遇旱,渊拟至晋祠祷雨,先数日下令斋戒。威以为时机已至,遂与君雅定计除渊,只因兵士多辖渊麾下,不能由彼驱遣,没奈何嘱令晋阳乡长刘世龙,招集乡兵,埋伏祠中,为刺渊计。世龙佯为依从,暗中恰先告李渊。渊召世民入议,世民道:“这两人死期至了,儿正要除此两人,他却自来寻死,真正凑巧。”遂与渊定下密议,翌晨由渊至莅事堂,邀同王威高君雅,共坐视事。忽有开阳府司马刘政会,驰入告密,渊以目示王威,令取状审视。威即命政会呈状,政会抗声道:“所告系副留守事,惟唐公可以取阅。”渊佯作惊讶道:“有这等事么?”乃顾政会取状。但见状上写着,乃是:“副留守王威高君雅,潜引突厥入寇”等语。渊即递示王威,恶极。威不待阅毕,便攘袂大诟道:“何等叛徒,敢来构陷我两人?”渊冷笑道:“叛徒不叛徒,问你两人便知。”威与君雅知事不妙,即联袂下堂;才经出门,外面已环绕兵士,有一束发金冠的少年,戎服跨马,指挥三吏,立将他二人拿下,送入狱中。看官道少年为谁?便是李世民。三吏为谁?便是刘文静刘弘基长孙顺德。好象缚鸡的容易。
  又越两日,突厥兵数万人,果入寇晋阳。渊令裴寂等分头埋伏,竟大开四面城门,洞澈内外。又是个计中计。突厥兵驰入外郭,见内城也是大启,不由的相顾错愕,哗噪了好多时,竟出郭而去。渊于是将王威高君雅,缚至市曹,号令军民道:“召寇攻城,即此两人,尔等以为当斩否?”军民信为实事,哪个不说是该斩。一声号炮,两个血淋淋的首级,堕落地上。想是命中注定,应该枭首,不然,政会告密原是李氏主使,胡后来竟弄假成真耶?已而突厥兵复来攻城,渊遣部将王康达等,率千余骑出战,全军尽覆,城中恟惧。世民想了一计,夜遣将士潜行出城,待至天晓,却张旗鸣鼓,喊呐前来。突厥兵疑为援兵,竟尔退走,城外居民,或被掠取,城内却不损分毫,军民相率欢慰,就是李氏父子,也自觉放下忧怀。
  还有一种可喜的事情,李氏家眷,统从河东到来。时窦夫人已殁,所有渊妾万氏以下,及子建成元吉等,一并进谒;连女夫柴绍,也随同入见。一堂聚首,相对言欢。只三子玄霸,在籍病夭,又有渊妾万氏子智云,途中失散,存亡未卜,欢聚中尚带三分悲悼。渊问柴绍如何同至?绍答道:“小婿寄寓长安,备官千牛,刀名。隋东宫官佩刀,侍卫太子。因得二舅兄密书,促婿至此,婿所以奉召前来。途次适遇岳家眷属,幸得随行。”渊不待说毕,忙接问道:“我女可同来否?”绍答言未至,渊乃顾世民道:“你既召你姊夫,为何不邀你姊同来?”绍从旁代答道:“令媛谓不便同行,自有妙计脱祸。”柴绍平生履历,及舍妻来晋之故,均由此叙明。渊又道:“这也罢了。但我子智云,年仅十余,此次失去,不知如何下落。”绍劝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世民即进议道:“家眷已至,大事待行,须速议出兵,掩人不备,迟恐有变。”渊乃召集刘文静裴寂等,共议出兵方法。文静道:“出兵不难,所虑突厥时来牵掣,今日要策,莫若先通好突厥,然后举兵。”世民接入道:“这也是权宜办法。”乃由文静撰一草启,略言:“目下欲举义兵,远迎主上,复与贵国和亲,如文帝时故例。详见下文。大汗肯发兵相应,助我南行,幸勿侵暴百姓。若但欲和亲,坐受金帛,亦惟大汗是命”等语。草启既成,复由渊亲自录写,即遣文静为使,驰赴突厥。文静去尚未还,渊不便仓猝发兵,只好整军以待。暇时即忆念智云,屡遣人往河东,探听下落。嗣接使人返报,智云被官吏执送长安,为留守阴世师所害。渊不禁大恸,裴寂等统来劝解。渊含泪道:“玄霸幼慧,阅年十六,一病告终,这尚是命中注定,无可挽回。智云颇善骑射,兼能书奕,年比玄霸尚小二岁,不意为吏所捕,惨遭杀戮,我志未遂,我儿先死,岂非一大痛事?”言下又垂泪不止。俗小说中谓玄霸为第一条好汉,后来抛锤击雷,锤还击顶,因致毙命,不知是说何所依据?无非随笔捏造,不值一噱。独于智云略而不谈,经此编黜虚崇实,方成信史。寂等也为唏嘘。
  忽报刘文静自突厥归来,当即召入,问明情形。文静道:“突厥主始毕可汗,谓请唐公自为天子,方出兵马相助。”寂跃起道:“突厥且愿唐公为帝,大事成了。”渊亦转悲为喜。但口中却再三推托,不敢自尊。寂复言:“时不可失,机宜亟乘。”文静亦道:“今义兵虽集,戎马尚少,胡兵非我急需,胡马却要待用,若稽延不报,恐突厥一有悔意,便失臂助。”渊又道:“诸君且更求次策。”寂复道:“必不得已,不若尊今上为太上皇,别立代王为帝,安定隋室,一面移檄郡县,改易旗帜。阳示突厥有更新意,免他滋疑。”渊微哂道:“这乃所谓掩耳盗铃呢。但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乃再令文静往报,约与突厥共定京师,土地归唐公。子女玉帛归突厥。始毕可汗大喜,即先遣使至晋阳,馈马千匹。渊很是欣慰,嗣后贻书突厥,竟至自称外臣,虽是暂时卑屈,终不免一种国耻。大声发聩。这且慢表。
  且说李渊既连结突厥,遂传檄各处,自号义兵。西河郡丞高德儒,拒命不受,渊乃命建成世民率兵攻西河。世民与士卒同甘苦,所过令秋毫无犯,沿途菜果,非买不食,民皆感悦。至西河城下,高德儒闭门拒守,经世民督众猛攻,自为前驱,冒险登城。建成继进,即将全城攻陷,拿住高德儒,斩首示众,外此不戮一人,令百姓各安旧业,远迩称颂。建成世民遂引兵还晋阳,往返只阅九日。渊大悦道:“如此行兵,虽横行天下,亦不难了。”因决意入关,再行募兵,复开仓赈济贫民,老弱领粮,丁壮入伍。裴寂等上渊尊号,称为大将军,开府置官,命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唐俭温大雅为记室。大雅且与弟大有,共掌机密,武士彟为铠曹,刘政会及崔善张道源为户曹,姜謩为司功参军,殷开山为府掾,长孙顺德刘弘基窦琮,及王长谐姜宝谊阳屯为左右统军。此外文武各属,量才授任。授世子建成为陇西公,兼左领军大都督,世民为敦煌公,兼右领军大都督,均得辟置官属。柴绍为右领军府长史咨议,刘瞻领西河守。部署粗定,各有专司。长史裴寂,把晋阳宫内的积粟,移送大将军府,得九百万斛。又有杂彩五百匹,铠鍪四十万副,也一并移交。且将尹张两美人以下,所有宫女五百名,尽遣至军府内服役。从此唐公李渊,才得将如花似玉的两丽姝,实地受用。(讽刺语,且为后文伏笔。)是年为隋炀帝大业十三年新秋,天气初凉,金风拂暑,(百忙中叙入时景,看似闲文,实关史要。)李渊亲率甲士三万,出发太原,留子元吉守晋阳宫。建成世民等皆从行,誓众移檄,统说是尊立代王,所以兴师。行至中途,由前队探卒来报。隋郎将宋老生,及将军屈突通,奉代王侑命,分兵抗拒。屈突通留驻河东。宋老生已领兵到霍邑了。李渊要尊立代王,代王反遣将拒渊,真是两不兜头。李渊道:“且进兵霍邑,再作计较!”于是各军奉令,扬镳再进。小子有诗咏道:
  汉祖突兴丰沛甲,唐公奋起晋阳戈。
  只因近邑兼臣虏,不及刘家天子多。
  欲知后来情形,容待下回再详。   李渊发兵,非出本心,世民请之,裴寂劫之,强而后应,经作者依史叙述,叠用曲笔,写出当时情事,益觉波澜层出,趣味横生。王威高君雅,本庸碌徒,诱而杀之,固属易事。叙笔先虚后实,情迹离奇。刘文静使突厥,外略内详,繁简得当。盖小说之足动人目,全赖用笔曲折,不涉芜衍,否则依事补叙,味同嚼蜡,亦何若返观正史之为得乎?若文笔不足醒目,反凭虚臆造,假为勇力乱神之说以惑世,是尤为荒谬无稽,有乖正义,明眼人固不值一盼也。
  
  第三回 攻霍邑阵斩宋老生 入长安拥立代王侑
  却说晋阳兵士,奉命再进,行至贾胡堡,距霍邑约五十余里,适值大雨滂沱,不便行军,只得就贾胡堡驻扎。偏偏一雨数日,浸淫不止,眼见得大家坐食,无法进行。李渊恐军粮食尽,特遣府佐沈叔安,还赴太原,再运一月粮济师,叔安领命前去。渊日夜望晴,未见天霁,心中很是焦烦。忽由军校呈入檄文,急忙取阅,但见文中首二句,是:“魏公李密,谨以大义布告天下。”不由的失声道:“李密也来起义么?”再瞧将下去,是历数炀帝十罪,后文有“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愿择有德以为天下君,仗义讨贼,共安天下”等语。第述檄文中首尾等语,独将炀帝十罪略去。因炀帝罪恶,应见《隋史》,本编不暇再述,故特从删节,免致阅者眩目。再看文末署年月日,乃是永平元年五月日。复自语道:“好大的胆量!”语未毕,见世民趋入,乃将檄文递示。世民览毕,置檄案上,随即禀白道:“儿闻李密略取河洛,由瓦岗寨盗翟让等,奉他为主,自称魏公,现在有众数十万,声势颇盛,为我军计,不如暂与联络,免得东顾。”渊点首称善,便令温大雅作书约密,联为同盟。书成后,遣使持去。未几,即由去使赍还复书,渊立即披览,略云:
  与兄派流虽异,根系本同。自维虚薄,为四海英雄,共推盟主,所望左提右挈,戮力同心。执子婴于咸阳,殪商辛于牧野,岂不盛哉?
  渊阅至此,不禁微笑道:“狂妄极了!”又看将下去,乃是:
  兄果不弃,俯如所请,望即率步骑数千,亲临河内,面结盟约,共事征诛,则不胜幸甚!
  阅毕,复召世民入商,且与语道:“密妄自矜大,非折简可以定约,我方有事关中,若遽与绝交,反至更生一敌,不如卑词推奖,令他志骄气盈,为我塞住河洛,牵缀隋兵,我得专意西征,俟关中平定,据险养威,看他鹬蚌相争,坐收渔翁厚利,也不为迟呢?”世民喜道:“大人此计甚妙,就照此致复罢!”我亦谓是妙计,但李渊前日,并未闻出一策,此次得此良法,想是福至心灵。乃再令温大雅复书道:
  渊虽庸劣,幸承余绪,出为八使,入典六屯,颠而不扶,通贤所责,所以大会义兵,和亲北狄,共匡天下,志在尊隋,天生烝民,必有司牧,当今为牧,非子而谁?老夫年逾知命,愿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鳞附翼。唯弟早膺图箓,以宁兆民,宗盟之长,属籍见容,复封于唐,斯荣足矣。殪商辛于牧野,所不忍言。执子婴于咸阳,未敢闻命。汾晋左右,尚须安辑,盟津之会,未暇卜期。谨此致覆!
  大雅写好复书,由渊与世民阅读一周,共称好不置,因复遣人持去。世民且道:“此书一去,李密必专意图隋,我可无东顾忧了。”嗣得去使返报,果然李密得书,夸示将佐,渊愈觉放心。不意探骑突来急报,说是刘武周约同突厥,将乘虚袭击晋阳。又是一波。渊忍不住长叹道:“看来时尚未至,只好赶紧北还。”乃与裴寂等商定行止。寂亦谓隋兵尚强,未易猝下,李密奸谋难测,刘武周惟利是图,不如还救根本,再图后举。渊即议定翌日还军。时世民正出外巡逻,忽闻有还军消息,即返营问明,果有此事,忙入内问渊道:“大人何故还军?”渊略述缘由,且言:“粮食将尽,势难逗留。”世民劝阻道:“今禾菽徧野,何患乏粮?隋将宋老生,素性轻躁,一鼓可擒。李密顾恋洛口,无暇远略。刘武周外附突厥,内实相猜,渠虽远利太原,怎能近忘马邑?况突厥新与我和,亦未必即日败盟。此种传闻,不应轻信。大人创兴大义,有志救民,理应先入咸阳,号令天下,今遇小敌,即欲班师,恐从义诸徒,一朝懈体,大事从此去了。”是极。渊摇首道:“倘晋阳有失,岂不是无家可归?我决意回去罢!”遂促令整装。世民出见建成,拟邀同谏阻,建成道:“我意亦不欲速归,但父亲已有归志,看来是不能中阻了。”世民见建成语带支吾,料是无心入谏,复转商诸裴寂等人。又皆谓不如归去,惹得世民恼恨万分,连夜餐亦不能下咽。辗转图维,拟再进谏,大踏步趋入后营,为李渊亲卒阻住,只说大将军已就寝了。世民悲愤填胸,忍不住痛哭起来。渊闻有哭声,才召世民入问。世民呜咽道:“兵以义动,有进无退,进即生,退即死,怎得不哭。”渊复问何为致死?世民道:“大人试想!行军全仗锐气,一旦退还,锐气消灭,大家溃散,敌人得乘我后路,追击过来,我已瓦解土崩,如何对仗?岂不是束手待毙么?”理解甚明。渊自是亦颇悔悟,复叹道:“左军已发,奈何?”世民道:“左军虽去,想尚不远,儿愿往追回。”渊乃笑道:“成败由汝,汝便去追回罢。”世民欣然趋出,即与建成带领轻骑,夤夜追回左军。
  越两日,沈叔安运粮亦至,老天有意做人美,渐渐的雾散云消,展开了一道日光,渊命军士曝甲整械,就山麓绕行,避去泥潦,径趋霍邑。宋老生固守不出,建成世民,先引数十骑至城下,扬鞭指麾后军,作围城状;且令军士辱骂老生。明是挑战。老生忍耐不住,即驱兵三万人,开城出战。渊率百骑驰至,见老生出来对仗,亟令殷开山催召后军。后军如召而至,渊欲令军士先食后战。世民道:“敌军已经出城,亟应掩击过去。且灭此再食罢!”渊乃与建成列阵城东,世民列阵城南,城内隋兵,自东门驰出,渊率建成迎头拦杀,隋兵恰也不弱,一拥而上,反将渊军逼退数步。亏得柴绍跃出阵中,挥众力战,才得支持。宋老生又从南门出来,径趋向城东,夹击渊军。世民正在南原观战,亟与军头段志玄,从高原驰下,冲击老生背后,老生只好回马交锋,世民手握两刀,争先杀敌,左砍右劈,连毙数十人,漂血满袖,两刀皆缺;再洒袖易刀,跃马向前。段志玄等紧随马后,拚命奋斗,一当十,十当百,杀得隋军旗靡辙乱,人仰马翻。世民复令军士传呼道:“宋老生已擒住了!隋军何不速降?”此时城东的隋军,正与渊军相持,未分胜负。猛闻主将被获,忙即退兵回城。渊趁势进逼。那隋兵似风卷残云,收入城中,竟将城阖住,单剩宋老生一支孤军,进退无路,欲回入南门,被世民截住,欲转入东门,被渊与建成截着。两下里围裹拢来,老生自知穷蹙,下马投濠,寻一死路。可巧刘弘基驰到,把刀一挥,将老生剁作两段。老生部下,也都作了刀头鬼,伏尸数里。一场战事,写得淋漓痛快。渊命军士草草就食,食毕攻城,时已昏暮,大众肉搏齐登,立即攻入,下令降者免死。城中兵吏,皆匍匐乞降,当下揭榜安民,并引见故吏,去留听便。已降的兵弁,欲回关中,概授五品散官,即日遣归。裴寂等谓授官太滥,渊笑道:“隋氏吝惜爵赏,因失人心,我奈何效尤哩?”这是欺人之言,看官莫被瞒过。
  过了两天,渊即引军趋临汾,守吏开门迎降,慰抚如霍邑故例,复进攻绛郡。郡守陈叔达,系陈高宗子,素有才学,至是闭门拒守。渊一面扑城,一面招降。叔达先拒后从,迎渊入城,渊优礼相待,用为幕宾,再出兵抵龙门。适刘文静引突厥兵五百人,马二千匹,进谒军营。渊慰劳有加,且语文静道:“突厥兵少马多,正慰我愿,君可谓不辱使命呢。”文静称谢。正拟督军进河东,往击屈突通,忽有河东户曹任瓖求见,渊即传入,任瓖行过了礼,即向渊进言道:“关中豪杰,均翘首瞻望义兵,瓖在冯翊多年,所有豪士,多半知晓,若奉命往谕,必望风投诚,公可从梁山济河,指韩城,逼郃阳,冯翊太守萧造,系一文吏,当然畏服。就是关中积盗孙华等,亦必远迎义师。然后鼓行直进,直据永丰仓,规取长安,关中可坐定了。”渊闻言大喜,即任瓖为银青光禄大夫,令作书招致孙华,自督军转赴壶口。河滨人民,各献舟待济,渊指日渡河。巧值孙华过河见渊,渊握手与语,令他就坐,面授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兼领冯翊太守。徒党亦以次授官,赏赐甚厚。华愿为先驱,引军渡河。渊遣偏师先济,又命任瓖为招慰大使,劝抚河西郡邑。瓖本能言善辩,掉着三寸舌,下韩城,收冯翊,太守萧造,果然奉表请降。将佐等复推渊领太尉,增置官属,渊如言照行。
  随即招众会议,酌定所向,裴寂道:“屈突通拥着大兵,凭恃坚城,我若舍他西去,进攻长安,万一不胜,退为河东所阻,腹背受敌,岂非危道?计不若先克河东,然后西上。长安恃通为援,通一失败,长安闻风胆落,有甚么难破呢?”此说亦颇有理。道言未绝,即由李世民驳斥道:“裴公说错了!兵贵神速,我今日乘胜西行,正是出人不意的上计。长安人士,智不及谋,勇不及断,我即可唾手取来。若围攻河东,久留城下,长安得缮城固垒,以逸待劳,我虚縻时日,自沮军心,乃是所谓危道呢。况关中豪杰蠭起,未有所属,不亟招徕,转失众望,将来四面皆敌,虽悔何追。”也是一策。渊捻髯与语道:“两说均有可取,我意拟分作两军,偏军攻河东,正军趋长安便了。”乃留兵围河东,自率诸军渡河西进。朝邑法曹靳孝谟,以蒲津中錍二城来降。华阴令李孝常,以永丰仓来归。京兆诸县,亦多遣人纳款。渊乃命长子建成,司马刘文静,率王长谐等屯永丰仓,守潼关以控河东。慰抚使窦轨以下,概受节制。次子世民,率刘弘基等徇渭北,慰抚使殷开山以下,概受节制。两军分头行事。
  渊自寓长春宫,冠氏长于志宁,安养尉颜师古,及世民妇兄长孙无忌,均来求见。渊一一接待,用志宁为记室,师古为朝散大夫,无忌为渭北行军典签。会由鄠县使人入谒,呈上文书,由渊展览一周便召柴绍入宫。笑语道:“吾女可谓智且勇了。”说着,即将文书递阅。绍览毕,亦欢慰非常。渊复道:“你可带领骑士,前去迎她。”绍忙将文书邀还,三脚两步的跑了出去。摹写尽致。看官!你道为了什么事情?原来绍赴太原时,曾语妻李氏道:“尊公举兵,招我前去,我欲与卿同行,途中恐多不便,若留卿在此,不免及祸,此事将如何办法?”李氏从容道:“君但速行!我一妇人,容易避祸。且我亦自有别计,请君勿悬念!”成竹在胸,不同常女。绍遂自往太原,李氏潜归鄠县别墅,散家赀,聚徒众,适李渊从弟神通,也亡入鄠县山中,与长安大侠史万宝等,起兵应渊。李氏即与神通合兵,攻下鄠县,又令家奴马三宝,招致关中群盗,如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等,皆联络一气,略取盩厔武功始平诸县,有众七万。左亲卫段纶,曾娶渊妾生女,亦聚徒蓝田,得万余人,与李氏结为声援。会闻渊已渡河,即由李氏致书禀渊,历叙神通合兵,及群盗归降始末。渊喜出望外,因嘱柴绍往迎。绍正忆念得很,骤得这种喜报,不觉神情飞舞,当下一跃出门,招呼数百骑兵,欢迎佳偶去了。
  绍去后,神通及段纶,俱遣使迎渊,就是一班降盗,也都驰表输诚。渊命神通为光禄大夫,段纶为金紫光禄大夫,又作书慰劳群盗,各授官阶,令仍照旧居,听敦煌公世民调遣。世民趋军西进,沿途群盗趋附,几不胜数。及至泾阳,连营数里,约得九万人。隰城尉房玄龄,走谒军门,世民一见如故,署官记室参军,引为谋主。两人互谈军事,娓娓忘倦,几乎相知恨晚。可巧柴绍夫妻,亦引军到来,世民欣然出迎。但见那姊氏首戴雉尾,身环兽甲,腰佩七星宝剑,足踏三寸蛮靴,端的是将门女子,巾帼英雄。极力夸奖。后面随着柴绍,及兵士万余人,望将过去,统是纠纠武夫,无一羸弱,此时也不禁惊喜交集,眉宇生春,随即向姊拱手道:“阿姊辛苦了!”李氏笑答道:“特来帮助兄弟!”世民称谢。又与柴绍握叙数语,乃令来兵左右驻扎,自引二人入帐,详叙多时,二人复出驻本营。绍居左,李氏居右,各置幕府。当时号李氏营为娘子军。
  世民复进兵阿城,军律严明,队伍不乱。一面遣使禀渊,请会师同赴长安。渊已自长春宫出发,至永丰仓,发粟饷军,进屯冯翊,命刘弘基殷开山等,分兵西略扶风。城中出兵迎战,为弘基击败,向渊告捷。渊喜得捷音,又接到世民军报,乃复启节西行。所过离宫园苑,概令撤销;遣归宫女,各还亲属。想无尹张二人的美色。及抵长安,世民早已驻军待着,两下会师,共得二十余万。渊命各依壁垒,毋得侵掠民居,并遣使至城下,传谕守吏,愿拥立代王。代王侑系炀帝孙,故太子昭季子,太子早卒,遗子三人,长子倓封燕王,侗封越王,侑封代王。越王侗留守东都,代王侑留守西京,西京便是长安,由京兆内史卫文升等,辅侑守城。文升年已衰老,闻渊军抵城下,忧悸成疾,不能视事。独左翊卫将军阴世师,郡丞骨仪,调兵守御。渊遣人谕意,被他斥回,乃督诸军攻城,并约将士入城后,毋得犯隋氏七庙及代王宗室,有敢违令,夷及三族!将士奉令攻扑,城上矢石交下。孙华冒险越濠,摇旗欲登,被流矢射中要害,竟致陨命。于是渊军益愤,努力进攻,前仆后继,连日不退。军头雷永吉,左执刀,右持盾,首先登城,余众随上,杀散城头守卒,逾城开门,迎纳渊军。阴世师骨仪等,尚率众巷战,先后为渊军所擒。卫文升闻城已被陷,立即骇死。代王侑在东宫,当然是吓做一团,左右逃命要紧,四处奔散。惟侍读姚思廉,保护代王,从容侍侧。渊军鼓噪入殿,思廉厉声呵止道:“唐公举义兵到此,系为匡辅帝室起见,尔等何得无礼?”此人颇有胆气。众闻言,颇为愕然,还立庭下。渊下马趋入,仍执臣礼见代王,并请代王迁居大兴殿后厅。代王年仅十三,能有甚么主意,且见他兵刃环庭,只是抖个不住。思廉到此,也属没法,乃扶代王至阁下,泣拜而去。渊退寓长乐宫,与民约法十二条,悉除隋苛禁,然后牵出阴世师骨仪等十余人,责他贪婪苛酷,兼拒义兵,喝令斩首。可为妾子智云复仇。所有囚犯,多令释放。
  唯马邑郡丞李靖,也在狱中,由渊问他犯罪情由。靖笑道:“我未尝犯罪,闻公举事,无从告变,所以自入囚车,令长官传送江都,以便密告天子。不料到了长安,偏值公来围城,城守未知我计,因将我暂行羁住。”渊听这数语,便勃然大怒道:“你敢告发我么?左右与我推出正法。”靖大呼道:“公兴义兵,欲平天下暴乱,乃竟以私怨杀壮士么?豪爽。渊不答,左右即上前拥出李靖,至外行刑,忽有一人入阻道:“杀不得!杀不得!”正是:
  他日应登名将录,此时特遣救星来。
  毕竟何人来救李靖,下回再行报明。   李氏之旗开得胜,在霍邑一战,李氏之马到成功,在长安一役。渊军初至贾胡堡,天雨连绵,久留不进,老生不能出城掩击,其无勇可知。一战而败,陨首城濠,固其宜也。然李氏得此一胜,而军心始坚,故本回叙霍邑战事,有声有色,较为夺目。长安为李唐根据地,据关中以定天下,势如建瓴,非经李世民之定计长驱,则屯兵河东,成否尚未可必。故长安一役,为隋唐兴亡之大关键,叙述自应从详。中间插入娘子军一段,格外摹神。盖巾帼英雄,为历史中仅见之事,不如此摹写,未足以显平阳公主之威名。渊有侠妻,有奇儿,有智女;此其所以终成帝业也。
  
  第四回 记艳闻李郎遇侠 禅帝位唐祚开基
  却说李靖被军士推出,将要行刑,忽有一人入阻,此人非别,就是敦煌公李世民。世民与靖,曾有一面交,素知他才勇兼全,所以急忙阻住。当即入内白渊道:“大人不记得韩擒虎遗言么?擒虎曾谓靖可谈将略,若收为我用,必能立功。请大人不念旧恶,赦罪授官!”渊半晌才说道:“我看他状貌魁奇,将来恐不易驾驭。”世民道:“儿自有驾驭的法儿,请大人勿虑!”渊乃允诺。世民即出与解缚,好言抚慰。靖入谢后,由世民引置幕府,待若上宾。靖本京兆人氏,表字药师,系隋初总管韩擒虎外甥,擒虎与谈兵事,靖无不通晓,因此擒虎目为将才。
  还有一段意外艳事,小子得自传闻,也正好就此叙明。隋炀帝初年,南幸江都,命司空杨素守西京。靖素负豪气,昂然进谒,与素谈论时事,英采逼人。适有美妓执着红拂,侍立素侧,屡以目顾靖。及靖退出,红拂妓竟暗嘱门吏,问靖住址,靖据实以告。及晚宿旅舍,夜半闻叩门声,靖起床开户,一少年持囊竟入,促靖闭门,解紫衣,脱皂帽,竟变成一个初及笄的丽人,靖大为惊异。那丽人答道:“公可识妾否?”靖审视良久,但说了“杨家”二字。丽人嫣然道:“妾果是杨家的执拂妓。”言已下拜。靖慌忙答礼,且问明来意。丽人道:“妾侍杨司空有年,阅人不少,今得见公,姿表绝伦,丝萝不能独生,愿托乔木,是以来奔。”靖答道:“杨司空权重京师,倘被闻知,岂不惹祸?”丽人道:“他已是尸居余气,有何足畏?现侍儿等多半散去,他亦无心追逐,妾所以放胆前来,愿公勿惧!”靖问及姓氏,答言姓张,排行居长。乃邀与俱坐,续谈衷曲。吐属俊雅,眉黛风流,遂令靖不忍舍割,留作伉俪。仿佛卓文君夜奔相如。
  嗣恐杨素追捕,同赴太原,投宿灵石旅邸。黎明即起,靖刷马,张梳髻,突有一虬髯客,乘驴来前,至旅邸下驴,取枕欹卧,看张梳头,靖不禁怒起,即欲呵斥。张氏忙摇手阻靖,匆匆梳竟,敛衽向前,问客姓名。客自称张姓,张氏答道:“妾亦姓张。”客喜道:“今日幸逢一妹。”言已,跃然而起。张氏呼靖相见,彼此行过了礼,当由靖购取酒肉,环坐共饮。虬髯客道:“我观李郎现在穷途,如何得此佳丽?”靖答道:“他人不便与言,如兄磊落光明,不妨实告。”遂具陈始末。虬髯客道:“今将何往?”靖答言将避地太原。客略略点头,随手取出一囊,笑顾靖道:“我也有下酒物,李郎能同食否?”靖谦言不敢。哪知囊内是一个人头,一副心肝,由客取置杯前,用匕首切好薄片,大嚼而尽,且语靖道:“这是天下负心人,我已衔恨十年,今始被我杀死,可消宿恨。”全是侠客行径。靖只唯唯连声,不敢细诘。虬髯客又道:“看李郎仪容器宇,不愧丈夫,吾妹可谓得偶,但未知太原一带,尚有异人否?”靖答道:“有一人与靖同姓,年方弱冠,龙表凤姿,愚看他是个真主。此外不过与靖相伯仲了。”虬髯客道:“此人现作何事?”靖答言是将门子。客点首道:“是了是了。李郎可俾我一见否?”靖答道:“有友人刘文静,与他友善,靖当托文静作一介绍,但兄何故定要一见?”虬髯客道:“太原现有奇气,想当应在此人身上,我所以定要一见。惟现在尚有琐事,不便偕行,待至太原再会,李郎当候我汾阳桥,幸勿误约!”靖愿如客言。客驾驴径去,疾行如飞,转眼间便不知去向了。
  靖知是侠士,即与张氏启行入太原,至汾阳桥待客。客果如约而来,相见甚喜,即同往刘文静家。虬髯客自称善相,愿见李公子。文静本赏识世民,闻客善相术,正欲证明确否,遂遣人迓世民过谈。世民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客不觉变色,招靖密语道:“果是真天子,我已料定十分的八九,尚有道兄一人,令他见面,能料到十成,百无一失了。”靖转告文静,文静允订后会期,因即告别。届期,虬髯客引一道士,与靖相见,复同谒文静。文静方弈棋,即邀道士入局对弈,又飞书邀世民观棋。俄而世民到来,长揖就坐,顾盼不群。道士怅然,敛棋入匣道:“此局全输,不必再弈了。”话中有话。遂罢弈请去。既出,语虬髯道:“此处已有人在,君不必强图,可别谋他处罢。”言讫,飘然自去。虬髯客留语靖道:“李郎信人,妹尚栖身无所!我当为筹一安宅,今日便偕返西京,何如?”靖有难色。虬髯客道:“你怕杨素么?他已死了。况有我同行,你怕甚么?”靖乃挈同张氏,与虬髯再返京中,果然素已早死,另派代王侑留守,便放心驰入京城。虬髯客复语靖道:“今日暂别;明日可与妹同诣某坊小宅,我当伫候。”语毕,掉臂径去。
  翌旦,靖与张氏同至某坊,果见一小板门,才叩一二声,即有人出迎,延入重门,豁然开朗。室宇宏丽异常,奴婢数十人,导靖夫妇入东厅,厅内陈设,穷极珍奇。至虬髯出见,纱帽紫衫,迥殊前饰。后面随一少妇,华服雍容,亦端庄,亦秀丽。靖料是虬髯妻室,即与张氏上前相见。虬髯客格外殷勤,导靖夫妇入中堂。四人甫经对坐,即有侍役搬入盛肴,开筵相待;并出女乐侑酒,列奏庭中,乐止酒酣,虬髯令苍头舁出宝箱,约二十具,分陈左右。因指告靖道:“此皆我历年所积,今特赠君夫妇。我本欲在此建业,今既遇有真人,不应再留。太原李氏,真是英主,三五年内,当致太平。李郎具有长材,得辅真人,将来必位极人臣,妹独具慧眼,得配君子,将来夫荣妻贵,亦足为儿女子生色。非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遇妹,虎啸风生,龙腾云合,原非偶然的际遇。李郎将我所赠,安心佐命,施功立业,努力前途,后此十数年,东南数千里外,传有异闻,便是我得意时候。妹与李郎,可沥酒相贺。”说至此,即将文簿匙钥等,一并交出,并命家僮拜靖夫妇,且嘱道:“两人即你等主人,不得违慢!”靖与张氏,逡巡欲辞。那虬髯客已挈妻入内,须臾即戎装出来,拱手告别,出门乘马,也不多带行囊,只有一奴随着,扬鞭东去。奇极怪极!阅至此当浮一大白。靖夫妇送客出门,倏忽不见,乃惘然返室,检点箱栊,价值不赀。复遗有兵书数箧,内详风角鸟占云祲孤虚等术。靖乘暇揣摩,更有所得,因此料事如神。后至唐太宗贞观年间,东南蛮奏称海外番目,入扶余国,杀主自立,国已大定。靖知虬髯成功,入告张氏,共沥酒向东南拜贺,藉践前约,世人称为风尘三侠,便指李靖夫妇,及虬髯客三人。事有所本,不得谓为虚诬。这且不必絮表。
  单说李靖既得巨赀,格外豪放,到处交游,官吏交相荐誉,遂得显名仕籍,入朝为殿内直长,旋出任马邑郡丞。闻李渊已起兵太原,料他必进攻长安,因借告变为名,自入槛车,解送长安,先行待着。果然长安被破,不出所料,至见了李渊,自知命未该死,乐得当面唐突,不愿乞怜。世民曾与靖会面,且尝闻韩擒虎遗言,自然有意怜才,竭力营救。嗣是靖留居世民幕中,遇事劻襄,无不效力。渊安民已毕,不再加戮,乃奉代王侑为皇帝,即位大兴殿,改元义宁。遥尊炀帝为太上皇,渊自为大丞相,都督内外军事,普封唐王,以武德殿为丞相府,设官治事。仍用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召前尚书左丞李纲为相府司录,专掌选事,前考功郎中窦威为司录参军,使定礼仪,一面追谥祖父虎为景王,父闼为元王,夫人窦氏为穆妃,又命长子建成为世子,次子世民为京兆尹秦公,四子元吉为齐公。
  布置已定,忽报西秦霸王薛举僭称秦帝,遣子仁杲入寇扶风,且谋取长安。世民自请出击,渊因令率部众前行,到了扶风境内,遇着仁杲,即大刀阔斧的杀将过去。仁杲抵挡不住,纷纷逃走。扶风太守窦琎,及河池太守萧瑀,均迎谒世民。世民接见如礼,引二人还见乃父。渊命琎为工部尚书燕国公,瑀为礼部尚书宋国公,复遣使慰谕河东,招降屈突通。通正与刘文静等,相持月余,尝遣牙将桑显和,袭文静营。文静与段志玄等,尽力痛击,斩馘无算。显和只带数骑逃回。通势日蹙,留显和遏潼关,自引兵东趋洛阳。显和即率众降文静,文静遣窦琮等,与显和合军追通,通结阵自固。琮遣通子寿劝父归降,通见寿至阵前,大骂道:“此贼何来?前与汝为父子,今与汝作仇雠。”随命左右用箭射寿,寿狼狈奔还。显和出呼通众道:“今京城已陷,汝等皆关中人,去将何往?不若赶紧投降,尚可归见家属。”通众俱释械愿降。通自知不免,下马东向,再拜痛哭道:“臣力屈至此,非敢负国,天地神祗,实所共鉴。”究欠一死。部众也不与多言,竟拥通至文静营。文静送通至长安,渊再三慰谕,命为兵部尚书,赐爵蒋公,且遣至河东城下,招谕尧君素。君素登城见通,欷歔泣下。通亦垂泪沾襟,因呼君素道:“我军已败,义兵所指,莫不响应。事势至此,君应早降!”君素正色道:“公为国大臣,主上以关中委公。代王以社稷托公,奈何负国降敌,且为他人作说客呢?”通叹道!“君素!我因力屈乃降。”君素道:“我力尚未屈,何用多言!”说至此,竟自下城。通也觉怀惭,返报李渊。渊因君素家属,寓居长安,即命人将他家眷拘住,令君素妻致书劝降。君素仍然不答。渊调虞州刺史韦义节等,逼攻河东,令刘文静东略弘农各郡,又遣从子孝恭等,抚慰山南山东。云阳令詹俊等,往徇巴蜀,各地陆续投诚。
  至义宁二年,渊命建成为抚宁大将军,世民为副,统兵七万,出徇东都。元吉为镇北将军,都督太原十五郡军事。三子受命渡河,东南分趋,忽由江都传到急报,炀帝为宇文化及所弑,另立秦王浩为帝了。渊不禁恸哭道:“我北面事人,不能往救故主,敢忘哀痛么?”未免做作。原来炀帝久驻江都,荒淫日甚。从幸诸臣,无论文武,俱有归志。将作少监宇文智及,与郎将司马德勘、直閤裴虔通等,推兄许公化及为主,谋弑炀帝,乃乘夜纵火,引兵入玄武门,直至东閤,把炀帝牵出,历数过恶,将帝缢死。所有炀帝弟蜀王秀、子齐王暕、赵王杲,及长孙燕王倓以下,无论宗室外戚,一并枭首。又杀大臣虞世基裴蕴来护儿萧巨许善心等十余人。惟炀帝侄秦王浩,素与智及交好,智及乃转告化及,立浩为帝,令居别宫,只许发诏画敕,不得与闻政事。化及自为大丞相,总百揆,拥众十余万,据有六宫妃嫔,连炀帝后萧氏,也公然被他奸宿,宣淫无忌,一如炀帝。炀帝遇弑,详见《隋史演义》,故此处特从简笔。令弟智及为左仆射,士及为内史令,裴矩为右仆射,特录士及裴矩两人,为后文降唐张本。留左卫将军陈稜守江都,自劫萧后秦王浩等,出发江东,拟还长安。沿途仪卫甲仗,悉拟乘舆。夺江都人舟楫,取道彭城水路,陆续启行。虎贲郎将麦孟才,虎牙郎钱杰,与折冲郎将沈光,谋诛化及,事泄被杀,既至彭城,水道不通,复夺百姓牛车,得二千辆,并载宫人珍宝,所有戈甲戎器,无车可载,统令军士背负登途。道远军疲,相率嗟叹。司马德勘复联络郎将赵行枢等,议杀化及,且遣人诣曹州,密结孟海公为外助。孟海公见首回。哪知化及恶贯,尚未满盈。孟海公覆报未来,德勘等机谋已泄。化及佯拟出猎,召德勘等同行,帐下藏着伏兵,竟将德勘等拿下,一并处死。
  德勘有应死之罪,不得与麦孟才同例。
  那时魏公李密,屯兵巩洛,阻住化及。吴兴太守沈法兴,又起据江表十余郡,声讨化及。梁王萧铣,因炀帝被弑,居然称帝,徙都江陵。李渊连得外报,也跃跃欲动,召还建成世民,胁代王侑禅让帝位。渊受隋禅,明是逼迫而来,故本编书法,概不为讳。看官!你想代王侑是一个庸雏,性命都悬诸渊手,无论渊什么说,只好唯唯从命。一班攀龙附凤的臣僚,当然代为拟诏,今日加唐王九锡,明日许唐王戴十二冕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至五月戊午日,宣告禅位,其词云:
  天祸隋国,大行太上皇遇盗江都,酷甚望夷,衅深骊北,悯予小子,奄造不愆,哀号永感,心情糜溃。仰维荼毒,雠复靡申,形影相吊,罔知启处。相国唐王,膺期命世,扶危拯溺,自北徂南,东征西怨,致九合于诸侯,决百胜于千里。纠率夷夏,大庇甿黎,保朕躬,繄王是赖。德侔造化,功极苍旻,兆庶归心,历数斯在。屈为人臣,载违天命。在昔虞夏。揖让相推,苟非重华,谁堪命禹?勉强附会。今九服崩离,三灵改卜,大运去矣,请避贤路。予本代王,及予而代,天之所废,岂其如是?庶凭稽古之圣,以诛四凶,幸值维新之恩,预充三恪。雪冤耻于皇祖,守禋祀为孝孙,朝闻夕陨,及泉无恨。今遵故事,逊于旧邸,庶官群辟。改事唐朝,宜依前典,趣上尊号。若释重负,感泰兼怀。假手真人,俾除丑逆。济济多士,明知朕意!
  禅位诏下,即遣刑部尚书兼太保萧造,司农少卿兼太尉裴之隐,奉皇帝玺绶,至唐王邸中。渊三揖三让,才行受命,吾谁欺,欺天乎?乃改大兴殿为太极殿,择于甲子日登基。是日辰刻,先遣萧造祭告南郊,然后即位。渊年逾五十,须眉斑白,因推五运为土德,服色尚黄,戴黄冕,着黄袍,由侍卫等拥登帝座。宗室贵戚及大臣,趋跄入殿,列班朝贺,跪伏三呼,历史上称为唐高祖皇帝。乃颁诏改义宁二年为唐武德元年,大赦天下。官吏各赐爵一级。义兵过处,给复三年。罢郡置州,改太守为刺史。退朝后赐百官宴,赏赉金帛有差。越日,授世民为尚书令,从子瑗为刑部侍郎,裴寂为右仆射,刘文静为纳言,萧瑀窦威为内史令,李纲为礼部尚书,窦琎为户部尚书,屈突通为兵部尚书,独孤怀恩为工部尚书。殷开山以下,各晋授官秩。废隋大业律令,另颁新格,即就都城立四亲庙。追尊高祖熙为宣简公,曾祖天锡为懿王,祖虎为景皇帝,庙号太祖。父闼为元皇帝,庙号世祖。祖妣及母皆称后。追谥妃窦氏为太穆皇后,追封皇子玄霸为卫王。立世子建成为太子,封世民为秦王,元吉为齐王,又推恩宗室,凡从弟蜀公孝基以下,封王约得十人。独降故隋帝侑为酅国公,给宅京师,追谥隋太上皇为炀皇帝。江都太守陈稜,因备天子仪卫,改葬炀帝于江都宫西吴公台下。被杀王公,俱列瘗炀帝墓侧,隋朝自此了结。惟东都留守官段达王世充元文都等,得炀帝凶问,奉越王侗为皇帝,改元皇泰,与唐为敌。此外各据一方的草头王,互相吞并,最强悍的数部,尚角逐中原,扰攘了好几年。小子有诗叹道:
  历年龙战血玄黄,大统终教属李唐!
  成即帝王败即贼,繇来天道是无常。
  欲知各处战争情形,请看官续阅下回。   红拂夜奔,虬髯让室,事见张说所著《虬髯客传》,而正史不录,论者以为近诬。窃谓张说仕唐,距李靖不过数年,说以能文著名,讵屑以荒唐不经之语,留贻后世。且后世若以说为虚谈,亦将置诸敝麓,何至流传至今,播为艳闻?是可知红拂虬髯,必有其人。曾见《隋唐演义》中,演述是事,且全载二人姓名。红拂妓名出尘,虬髯客名仲坚,而说传无之。张说犹未知其名,宁编《隋唐演义》者,顾独能知之乎?故本编详姓略名,存说传之真也。炀帝被弑,化及骄淫,麦孟才司马德勘等,先后败事,而于孟才则书谋诛,于德勘则书谋杀,一字不苟,书法直追紫阳。及李氏受禅,名之曰胁,代王封公,名之曰降,书法谨严,尤足与纲目并传,是固足以补正史之未逮,而不得徒目为小说也。
  
  第五回 李密败绩入关中 秦王出奇平陇右
  却说越王侗既称帝东都,命段达王世充为纳言,元文都为内史令,共掌朝政。会闻宇文化及率众西来,上下震惧,有士人盖琮上书,请招谕李密,合拒化及。元文都等赞成琮议,即用琮为通直散骑常侍,赍敕赐密。先是密亡命入瓦岗,适东都法曹翟让,逃狱至瓦岗寨,纠众为盗。有单雄信徐世勣王当仁王伯当周文举李公逸等,群起响应。密遂劝让举义,让自谢不能。凑巧东都来一李玄英,入伙访密,自述民间歌谣,有桃李章,共计五语。语云:“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玄英下一解释,桃逃同音,李指李氏子,释为李氏子逃亡。皇与后统言君主,宛转花园,谓隋主在扬州,终无还日,将宛转自毙园中。莫浪语谁道许两语,暗藏一个密字,因此闻李密名,遂来寻访。既与密遇,即将歌谶告密。密益觉自负,意欲藉让起事。让有军师贾雄,素为让所亲信,密遂与雄相结,嘱令说让。雄乃语让道:“李密系蒲山公后裔,将来必成大事。”让谓密能自立,何必从我。雄复道:“将军姓翟,翟有泽义,蒲非泽不生,故须倚赖将军。”玄英所解已是附会,雄说更觉穿凿。让信以为真,与密情好日笃。密遂劝让攻下荥阳诸县,齐郡丞张须陁,骁勇善战,奉调守荥阳,引兵击让。让欲奔回瓦岗,密竭力劝阻,且为让划策,用埋伏计掩击须陁。须陁败死,让大喜,令密自立一营,号蒲山公营。密又与让袭据兴洛仓,连败东都援兵。让于是推密为主,号为魏公,改元永平,置长史以下官属。让为上柱国司徒东郡公,亦得置吏。单雄信徐世勣等,俱任大将军,各领所部。祖君彦为记室,传檄讨隋。略取河南诸郡,与唐通书结好,就在此时。第三回第见大略,故本回再行补叙。凡赵魏以南,江淮以北,所有揭竿诸徒,多半归附。
  让奉密命,为行军总管,夜率步骑袭东都,焚掠外郛。东都居民,悉数迁入宫城,由王世充等登陴固守。让乃退去。巩县长柴孝和,监察御史郑颋,及虎牢守将裴仁基,次第降密,密各授官职。又得秦叔宝名琼以字著世。程咬金罗士信赵仁基等,均令统兵,声势大振。嗣是与东都将士,屡相攻击,胜败不一。武阳郡丞元宝藏,又举郡降密,密封宝藏为上柱国武阳公。宝藏令门客魏征作启谢密,征系巨鹿人,少贫好读书,始为道士,由宝藏召为书记。密爱他文辞惬当,特召为参军,兼掌记室。征后为太平宰相,故此处叙明履历。宝藏更会同徐世勣军,袭破黎阳仓,发粟赈民,选丁壮为兵。不到十日,得兵三十万名。永安义阳弋阳齐郡,闻风趋附。连窦建德朱粲等,亦遣使附密。
  会王世充调兵十万,来攻洛口,与密夹水列阵。密渡洛与战,为世充所败,奔还洛南,柴孝和等溺死。世充涉洛追击,恰被密回军击退,败窜石子河,再战又败,世充西走,于是密威益振。所有降附诸徒,且奉表劝进。密以东都未平,暂从缓议。偏翟让兄弘,竟语让道:“天子汝当自为,奈何与人?汝若不为,不妨与我。”让司马王儒信,亦劝让自为冢宰,夺密大权。让迟疑未决。总管崔世枢,左长史房彦藻,受让责侮,潜以所闻告密,且劝密除让。密尚未肯从。左司马郑颋道:“毒蛇螫手,壮士断腕,公奈何顾恋私义,自误大局?”导密卖友,不足为训。密乃与数人定计。置酒召让。让与兄弘,及兄子摩侯,司马王儒信,践约入席,俱为所杀,密乃声明让罪,慰抚各营。让本残忍,身死后没人衔哀。但因密忍心负友,也未免心怀顾忌,渐渐的疑贰起来。
  密进攻东都,复与王世充相持,越王侗且募兵益世充。偏世充屡战不利,密得据金墉城,东都大震。唐抚宁大将军李建成,副将军世民,又率兵至东都,名为援师,实是略地。城中越加惶急。密军乘势攻城,建成麾兵阻密,密乃引退。既而建成等还归长安,密再拟进攻,适值宇文化及,引兵至黎阳,密将徐世勣扼守仓城,忙遣人向密告急。密回驻清淇,与化及隔水遥语。密朗声道:“汝本匈奴皂隶,投入中国,父兄子弟,世受隋恩,累世富贵,举朝无比。主上失德,不能死谏,反行弑逆,不学诸葛瞻的忠诚,反效汉霍瑀的悖恶,天地不容,汝将何往?若速来归我,还可饶汝性命。”化及瞪视良久道:“今日只可言战,说甚么书语?”密顾语左右道:“化及庸愚至此,还想自作帝王,一何可笑!虽折杖亦可驱他了。”乃深沟高垒,不与化及争锋,且寄语世勣,亦令他掘堑固守,俟化及粮尽退师,再击未迟。化及大修攻具,进攻仓城,苦为城堑所阻,不能得手。世勣从堑下穿通地道,潜师出击,纵火焚化及营。化及大败,攻具多被毁去,惟尚未肯退兵。密正恐东都夹击,巧值盖琮赍书到来。以上俱是补叙前事。密乃将计就计,自草降表,愿灭化及以赎罪。当下遣使赍表,与盖琮同报越王。越王侗时已称帝,再回顾一语以醒眉目。即册拜密为太尉,兼封魏公,俟荡平化及,入朝辅政。册使既去,元文都等以密肯来降,天下可定,遂就上东门置酒作乐。未免太早。王世充独正色道:“朝廷官爵,轻授贼人,敢问意欲何为?”文都闻言,很是不平,因说世充私通化及,不可不防。由是两人有隙。既而化及粮尽退师,北趋魏县,密追蹑得胜,报捷东都。文都等相率称贺,世充偏扬言道:“文都等系刀笔吏,看不透盗贼心肠,将来必为李密所擒。且我军屡与密战,杀他部下兵士,前后不可胜计,若密来执政,部众必图报复,我辈将无噍类了。”文都得知此语,转告段达,欲乘世充入朝,伏甲除患。不料段达反通报世充,世充遂乘夜袭含嘉门。文都闻变,即奉隋主侗御乾阳殿,闭门拒守。世充进攻太阳门,斩关直入,令段达进执文都,乱刀处死,即遣部将代为宿卫,然后入见隋主,拜伏谢罪。隋主本无权力,怎好加责,只得引与共语。世充更披发为誓,词泪俱下,说得隋主易疑为信,竟命世充为右仆射,总督内外诸军事。嗣是大权尽属世充,兄弟子侄,各掌重兵,隋主似傀儡一般,一切不能自主,只有南面拱手罢了。
  李密已逐去化及,拟入朝东都,闻变乃还,令开洛口仓。即上文兴洛仓。赈民,不设限制,随意取给。群盗竞来就食,不下百万口。东都兵民,亦多因丐食来降,粒米狼戾,随散道旁。密喜语贾润甫道:“这乃所谓足食呢。”润甫道:“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今百姓襁负而来,无非为就食计,乃有司毫不爱惜,一任取携,待至米尽民散,何人与公成大业呢?”言之有理。密乃令润甫判司仓,参军事。王世充揽权东都,阴图取密,佯遣使与密讲和,愿以布易米。密军多米乏衣,许与交易。东都兵民得食,遂无人出降。密方知堕世充计,绝不与交。哪知世充已挑选精兵,饱饲战马,张着永通字号的旗帜,悉锐来攻。密留王伯当守金墉,邴元真守洛口,自引兵出偃师北境,迎击世充。裴仁基献策道:“世充悉众前来,东都必虚,此处可分兵扼守要路,不与他战,另遣精兵三万,绕道河西,径袭东都,世充若去还援,我好前后夹攻,不患不胜了。”的是好计。密颇以为善。偏单雄信陈智略樊文超等,主张速战,遂致密亦有战意。仁基苦劝不从,顿足叹道:“公将来必自悔呢!”魏征亦以为言,郑颋目为迂论。密遂主张速战。世充夜遣轻骑潜入北山,伏溪谷中,命兵士皆秣马蓐食,待晓即发,突击密军。密新破宇文化及,士卒已疲,又藐视世充,毫不预防。至敌兵已至军前,仓猝列阵,已是不及。那世充手下的士卒,统是江淮悍旅,拚死冲来,锐不可当。密军尚勉强招架,忽伏兵乘高而下,驰压密营,竟将密众冲作数截。世充又索得一人,状貌类密,把他两手反绑,牵过阵前,佯呼道:“李密已擒住了!”军士大呼万岁。密军已将败退,怎禁得这番哗乱,不由的误认为真,顿时大溃。单雄信陈智略等,皆降世充。裴仁基郑颋祖君彦等,统被世充手下擒去。
  密狼狈奔回洛口,谁知守将邴元真,已潜遣人迎世充,反为世充图密。密自知力不能支,东奔虎牢。王伯当亦弃去金墉城,退保河阳。当下集众会议,密尚欲南阻河北,北守太行,东连黎阳,再图进取。诸将道:“兵新失利,众心危惧,若更逗留,恐人尽叛亡,如何能进取呢?”密长叹道:“孤所恃惟众,众既不愿,孤也没法了。”已经一败涂地,还要称孤道寡,岂非增丑?说至此,欲拔剑自刎。伯当忙将密抱住,夺去密剑,且劝且泣。众无不泪下。密乃语众道:“诸君如不相弃,当共归关中,密身虽无功,诸君必保富贵。”众皆应命。密又语伯当道:“将军室家重大,不应与密同行。”伯当道:“昔萧何尽率子弟,随从汉王,伯当岂因公失利,遂敢叛去。生愿同行,死愿同殉。”卒成死谶。左右统为感泣,从密入关,共二万人。所有密遗下将帅,与据住州县,多降东都。就是程咬金秦叔宝等,亦投入世充麾下。惟徐世勣尚守住黎阳,不愿叛密。密既入关,语徒众道:“我拥众百万,解甲归唐,山东连城数百,知我在此,亦当同附,比诸汉时窦融,功亦不小,唐主念我有功,谅应以台司见处呢?”不脱骄态。伯当道:“诚如尊论。”及至长安,入谒唐主,但授密为光禄卿,赐爵邢国公,密大失所望。廷臣又多轻密,因此密复怀异心,这且待后再表。
  且说唐高祖李渊,既定都长安,便欲平定陇西。陇西为薛举所据,有众十数万,声势颇盛。举本陇西土豪,为金城府校尉。金城令郝瑗,命举剿盗,举反囚瑗僭号,初称西秦霸王,继且称帝,立子仁杲为太子。仁杲善骑射,绰号万人敌,所至皆捷,尽有陇西。惟扶风一战,为世民所败。应第四回。及武德元年六月,薛举寇泾州,诏遣世民率八总管兵,出都拒战。师至豳岐,世民患疟,令长史纳言刘文静,及司马殷开山,代掌兵事,且嘱勿妄战。开山与文静,违世民诫,竟耀兵高墌,被举潜师袭击,大败亏输。总管慕容罗李安远等皆战殁,士卒十亡五六。世民也只得引还。文静等坐是罢官。越二月,举复遣仁杲围宁州,为刺史胡演击退。未几,举即病死,仁杲嗣立。唐秦州总管窦轨,奉命征仁杲,败绩而还。仁杲复进围泾州。骠骑将军刘感,出城遇伏,为敌所擒,射死城下。长平王李叔良,率兵往援,入城固守,仅得自全。以上是补叙文字。高祖闻警,乃再授世民为西讨元帅,出击仁杲。兵至高墌,仁杲使骁将宗罗,率众抵御。罗自恃勇悍,径至世民营前,耀武扬威,指名搦战。世民佯若不闻,但命将士坚壁自守,不得妄动,违令立斩。仍然是一条老法子。偏罗日来挑战,且加嫚骂,惹得唐军性起,个个摩拳擦掌,欲与死战。只是军令难违,不得不入帐请令。世民宣谕道:“我军新败,士气沮丧,贼正恃胜而骄,轻视我军,我宜闭垒自固,养足锐气,彼骄我奋,乃可克敌了。诸君若违我军令,休得后悔!”诸将半信半疑,只因权在他手,不好与他争论,便耐着性子,退出帐外。今日不战,明日又不战,直至五六十日,仍然不战,将士都愤闷得很。
  忽由敌营来了一将,带着数百骑,诣营乞降。世民召入,问他姓名,叫作梁胡郎,自言营中乏食,不免就擒,所以率部来降。诸将虑他有诈,复入帐谏阻。世民叱道:“梁将军是见机君子,休得多疑!”遂用好言劝慰,令居后营。一面遣行军总管梁实,移营浅水原,诱敌来攻。反去挑敌,妙极。罗大喜,尽锐攻梁实营。实据险不出。营中乏水,人马数日不饮。罗却围攻甚急。世民乃召语诸将道:“今日可出战了。”右武侯大将军庞玉,奋然愿往。世民道:“庞将军可出阵浅水原南,倘贼兵并力来攻,应与奋斗,不得怯退!我自当引兵援应。”庞玉奉命带领部众,至浅水原南,择地布阵。阵方列就,那罗已移兵来攻,仗着人多马众,包围庞玉部军,四面环击。庞玉抖擞精神,督军酣战,怎奈敌众层层进逼,恁你如何奋勇,总是杀他不退,反将部兵伤害若干名。庞玉大呼道:“元帅料敌如神,定有精兵来援,大众幸勿畏缩,须要拚死杀敌!我也不愿求生了。”部众闻言,再接再厉,真个是血肉相搏,天地为愁。忽见罗阵中,纷纷散窜,一大帅手持长矛,当先突入,后面随着健将数人,奋勇进来,援应庞玉。玉见来帅不是别人,正是西讨元帅秦王世民,不禁踊跃异常。军士无不感奋,便与世民等合击敌众,外面又有唐军接应,表里夹攻,喊杀连天。罗部卒已疲,禁不起这支生力军;更兼前后受敌,眼见得抵挡不住,四散奔逃。世民麾军追击,斩首数千级,复提出健卒二千骑,亲自带领,一直穷追。
  窦轨系世民从舅,叩马苦谏道:“仁杲尚据坚城,我军虽破罗,未可轻进。且收军暂憩,再定进止!”世民道:“我已熟筹过了,今日战势,已如破竹,不可再失了。舅勿复言!”兵法所谓静若处女,出若狡兔,便是此道。遂进攻仁杲所居的折摭城。仁杲列兵城外,与世民夹着泾水。两阵相对,未及交锋。仁杲骁将浑干等数人,已渡水降世民军。那时仁杲知不能战,亟引兵退入城中。日已向暮,大军继至,合力围城,到了夜半,守将多缒城投降,仁杲计穷力竭。没奈何奉表投诚,开城纳世民军。世民入城后,收得精兵万余人,男女五万口。诸将皆入贺世民,且问世民道:“大王一战而胜,遽舍步兵,又无攻具,直趋城下。众皆谓城未可取,乃不日即平,偏为大王所料。敢问大王凭何测度,得此奇功。”世民道:“罗部下,统是陇外悍卒,我出其不意,将他击破。他四处散溃,伤毙不多,我若缓追,他俱入城,再为仁杲收抚,复成劲旅,据城固守,势必难图。惟乘胜急攻,溃卒无城可归,当然散归陇外。折摭虚弱,仁杲破胆,无暇为谋,不降何待?我所以得告成功哩。”于是诸将皆罗拜道:“大王胜算,诚不易及。”世民道:“我用谋,诸将用力,均为国家建功,何分彼此?”众益悦服。
  世民乃押送仁杲还长安,入朝献俘。高祖谕世民道:“薛举父子,多杀我士卒,必尽诛薛氏私党,方可阴慰冤魂。”世民正欲奏阻,早有李密出班奏道:“薛举残杀无辜,所以致亡。陛下一视同仁,除仁杲外,既已降服,不可不抚。”密欲笼络薛党,故有是请,不应视为仁人之言。高祖乃命斩仁杲于市,并首谋数十人,余皆赦罪不问。总计薛氏父子据陇西,五年而亡。仁杲已死,有部将旁仚地,已降复叛。仚地羌人,举父子倚若长城,他自商洛出汉川,有众数千,四处剽掠。大将庞玉往剿,反为所败。仚地至始州,掳得王氏女,逼令野合。女有智谋,须仚地屏去部众,方肯从命。至部众去远,复欲与仚地行合卺礼。仚地为色所迷,取酒同饮。女佯作媚态,劝仚地连饮数十觥,仚地顿时醉倒。女拔仚地佩刀,用力刺仚地喉,仚地立毙,乃枭首潜奔,送首梁州。梁州刺史以闻,诏封王氏女为崇义夫人。小子有诗咏道:
  悍盗翻为弱女诛,诰封应降大唐都。
  看她仗剑刺喉日,巾帼居然过丈夫。
  薛举已平,忽报宇文化及弑秦王浩,自称许帝,朱粲也自称楚帝,取唐邓州,杀死刺史吕子臧,及抚慰使马元规。窦建德复改国号夏,纪元五凤,免不得又有一番征讨事情,容至下回依次叙明。   本回叙李密及薛举父子事,前后划清,两不相混,看似寻常叙述,而详略处颇费苦心。且隋唐之交,群雄并起,几不胜举,非经犀利之笔,依次表明,则梳栉不清,易眩人目。尤难在事不同时,兴亡夹出,总叙则失之混淆,分叙则失之间断,此岂率尔操觚,所得成章乎,若论夫李密之败,咎在骄盈,薛仁杲之亡,未始非骄盈所致。古人有言:“骄必败。”密以才智称,尚蹈此失,遑论仁杲耶?故必忍其乃有济,使骄即不足观,谓予不信,盍观是编!
  
  第六回 盛彦师设伏毙叛徒 窦建德兴兵诛逆贼
  却说宇文化及,及朱粲窦建德等,僭号称尊,气焰日盛。唐高祖欲依次往讨,忽有一青年妇人,浑身缟素,踉跄趋入,号啕大哭。高祖见了此妇,也不禁老泪潸潸。下笔奇突。看官道此妇是谁?原来是高祖第五女桂阳公主,自高祖受禅后,所有各女,无论嫡出庶出,俱封以公主名号。柴绍妻系是嫡出,特封平阳公主。此女佐父有功,且窦后所生,只此一女,故本文叙桂阳公主处,又附笔带入。此外庶出各女,惟桂阳公主聪颖工诗,亦为高祖所爱,下嫁华州刺史赵慈景。慈景美丰姿,且有膂力,高祖因河东未下,刺史韦义节屡战不利,乃命他为行军总管,与工部尚书独孤怀恩,再率兵往攻。怀恩兵至蒲坂,不设壁垒,骤为隋将尧君素所袭,仓猝败走。独赵慈景挺刃力战,陷入敌阵,卒因力尽援绝,为君素所擒,枭首城外。警耗传达长安,高祖方遣使持诏,诘责怀恩。那桂阳公主,已自闻知,遂易装入见高祖,泣请添兵派将,往报大仇。高祖情关儿女,未免怆怀,不得已劝谕再三,令返家守丧。一面命秦王世民为陕东大行台,所有蒲州及河北兵马,并受节制。世民促独孤怀恩进兵围蒲州,君素百计备御,终不能下。高祖屡遣降将招谕,且允赐铁券,准令免死。君素始终不从。再令君素妻至城下,呼君素道:“隋室已亡,君何自苦?”君素道:“天下名义,岂是妇女所能知晓?”两语说出,接连是飕的一声,那妻已被射倒,急由唐兵救回,已是半死半活了。世民闻君素不降,再调兵助攻。君素以死自誓,每语及国家,无不唏嘘泣下。尝语将士道:“我为国家大义,不得不死。若天已绝隋!别有他属,我当自行断首,付与君等,持取富贵。今城池尚固,仓储甚丰,胜败尚未可知,诸君幸勿怀异呢!”将士等一律感激,且因他平日驭下,严而有恩,因此遵嘱静守。既而仓粟告罄,人自相食,君素部下薛宗,竟刺杀君素,持首出降。隋室忠臣,只有君素一人。怀恩正欲进城,不料城门复闭,他将王行本,复约束兵民,乘城拒守。怀恩不能入,只得把君素首级,函解京师,再行攻扑。偏行本骁悍得很,竟招募死士,出捣怀恩。怀恩不及防备,竟被击退。城内粮道复通,守备益固。这消息报入唐廷,当然下诏切责。怀恩为独孤太后从子,自恃懿戚,负气不下,因遂怀怨望,反与王行本连和,谋附刘武周,及武周为世民所败,始悉怀恩奸状,给令入觐,缚置诸法。另遣将军秦武通攻蒲州,一鼓即下。行本出降,亦枭首以徇。这事已在武德三年,小子因事迹相连,所以一气叙下。惟桂阳公主寂寂寡欢,时增怅触,高祖恐她忧郁成疾,索性劝她再醮,更嫁杨师道,竟得寿终,李唐家法,可见一斑。这且搁下不提。
  且说李密出降后,因未得台司,心甚不乐。高祖格外羁縻,常呼他为弟,并把舅女独孤氏,给作妻室。无如狼子野心,不论什么恩礼,总难满他欲壑。王伯当任左武卫将军,亦未如愿,因此两人时设秘谋,常有叛志。适遇大朝会,密列职光禄,应该进食。他却甚以为辱,退语伯当。伯当遂劝密他去,密乃向高祖献策道:“臣虚蒙恩宠,毫无报效,回忆山东人士,皆臣旧部,臣愿自往收抚,去讨东都,仰托陛下洪威,取世充当如拾芥呢。”高祖便道:“朕闻东都将士,多叛世充,本欲弟乘隙往讨,弟却自愿效力,还有何言!”密复请与旧部王伯当贾闰甫同行,高祖悉从所请,且引密同升御榻,酹酒与誓。密再拜受命,即偕王贾二人启行。群臣多进谏道:“李密狡滑好叛,今遣使东往,譬如投鱼赴水,纵虎归山,必一去不返了。”高祖笑道:“帝王自有天命,非小子所能取,就使叛去,也不足畏。今且令他二贼交斗,我得坐收彼弊,亦未始非目前良策。”此语亦不免自夸。群臣乃默然俱退。密等既出关,长史张宝德独上封章,言密必叛。高祖意乃中变,谕密单骑还阙,与商大计。密得谕,语闰甫道:“既遣我去,复召我还,想必朝中有人播弄。我若诣阙,恐无生理,不若袭破桃林,劫取兵粮,渡河而东,直达黎阳,然后可图大事。君意以为何如?”闰甫道:“主上待公甚厚,不宜背德,况国家姓名,适应图谶,天下终当一统,公既已委贽称臣,复生异图,就使得破桃林,急切亦无从集兵,一称叛逆,何人相容?今为公计,不若且应朝命,示无贰心。主上见公恭顺,必更遣往山东,此后再作计较便了。”金玉良言。密忿然道:“唐令我与绛灌同列,我如何受命?且彼姓李,我亦姓李,彼若应谶,我亦应谶,彼得关中,我得山东,天与不取,后且受殃。君系我故友,奈何不与我同意?”闰甫又泣谏道:“公姓虽云应谶,但近观天时人事,相去甚远。自翟让被杀后,人人都说公弃恩忘本,今日何人再肯助公?大福不再,请公三思!”实是苦口。密听到此处,不由的怒气上冲,竟拔出腰刀,欲杀闰甫。亏得伯当上前劝阻,才觉罢手。伯当亦婉谏道:“贾君所言,未始无见,请公审慎为是!”密瞋目道:“你亦来说此语么?”伯当道:“义士为友尽忠,不以存亡易志。公必不见从,伯当愿与公同死,但恐徒死无益呢?”伯当既知无益,何不自去?密竟杀朝廷使人,撕毁来诏。闰甫恐随行惹祸,竟奔熊州。
  密也无暇追回,竟至桃林县署,语县吏道:“奉诏暂还京师,随来家属,请暂寄县舍。”县令自然允诺。迟至日暮,密挈妇女数十名,径入县舍。县令复出迎密,不意那当先健妇,竟拔出利刃,砉然一刀,将县令头颅劈碎,倒毙地上。更可怪的,是妇女卸除裙饰,个个变成了赳赳武夫。当下焚库劫仓,掠取粮械,并驱掠徒众,直趋南山,乘险东行,遣人驰赴襄城,通告刺史张善相。善相系密旧将,因令发兵来迎,外面却扬言赴洛。右翊卫将军史万宝,适镇熊州,由贾闰甫报知变端,遂语行军总管盛彦师道:“密系骁贼,又有王伯当相助,必为大患。”彦师笑道:“但用兵数千人,即可枭二贼首级。”万宝道:“计将安出?”彦师道:“兵法尚诈,此时不便与公明言,俟彦师杀贼回来,再与公说明未迟。”胸有智珠。言已,即率兵五千人,逾熊耳山,南据要道,高处伏弓弩手,低处伏刀斧手,且下令道:“俟贼半度,同时并发。”有偏将问彦师道:“密欲向洛,公乃入山,是何用意?”彦师道:“密素狡诈,向洛乃是伪言,他实欲去走襄城,依张善相,我料他必经此道。若纵令入谷,山路崎岖,但教一人断后,我便不能为力,今我先得入谷,贼必为我擒了。”好诈者卒以诈败。于是静伏以待。果然密与伯当等,逾山而南,彦师早已瞧着,待他半度,麾伏出击。密部下不过千人,更因首尾两分,不能相救。上面箭似飞蝗,下面刀似削草,恁他如何刁狡,逃不出这张罗网。才经数刻,即将密众杀尽。密与伯当,同时授首。彦师奏凯而回,即将两人首级,函送长安。总计密自起兵至此,六年乃灭。彦师得授爵葛国公,拜武卫将军,仍镇熊州。
  时徐世勣尚据黎阳,未有所属,高祖曾遣降臣魏征,征本随李密入关,故云降臣。招世勣降。世勣仍将版籍献密,令他自呈。及密既受戮,高祖复传首相示,世勣北面号恸,表请收葬。有诏许归密尸。世勣举军缟素,葬密于黎阳山南。高祖因他不负故主,称为纯臣,特授黎州总管,封莱国公,赐姓李氏。他本籍隶曹州,以字成名,后人呼他为徐楙功,便是他的表字。俗小说中过誉楙功,说他算无遗策,实则未足取信。故本文倒戟而出,特别点明。高祖既除去李密,乃拟出师东征。忽由幽州递到降表,乃是罗艺举州来降。当下阅罢表文,立即颁诏,授为幽州总管。艺将薛万彻万均,各授官爵。还有黄门侍郎温大雅弟大临,曾在艺处为司马,亦召入长安,命为中书侍郎。看官道罗艺是何等人物?艺本襄阳人,曾仕隋为虎贲郎,随征辽东,留屯涿郡,剿盗屡有功。但素性好刚,为诸将所忌。艺因激动众愤,捕杀郡丞,库储赐战士,仓粟给穷人,境内大悦。柳城怀远诸城,次第归附,遂自称幽州总管,雄长一隅。及宇文化及至山东,遣使招艺,艺慨然道:“我本隋臣,如何降贼?”因即将来使斩首,为炀帝发丧三日。既而窦建德高开道等,亦遣人招艺,艺谓属将道:“建德等皆剧贼,不足与共功名,惟唐公起义关中,民望所归,王业必成,我不如归附唐公罢?”温大临极力赞成,艺便命大临草表,赍送长安。至接受诏敕后,突闻窦建德率众十万,自冀州来寇幽州。艺欲出城逆战,薛万均献议道:“敌众我寡,出战必败,不若使羸兵背城,阻水列阵,一面由万均带领健骑,埋伏城旁,待他渡水来攻,将值半济,出兵掩击,定可得胜。”艺依计而行。建德果引兵渡水,甫至中流,伏兵猝发。万均持槊跃马,领着健骑数百人,截击建德。建德知是中计,急忙退还,巴是伤亡无数。再分兵旁掠近邑,又被艺遣将击退,建德乃返乐寿城。乐寿系建德根据地,号为金城宫,他本漳南农人,投入军伍,以骁勇得充队长,后因庇匿罪犯,为郡县所侧目。适张金称聚众河曲,高士达聚众清河,四处剽掠,独不入建德里门。郡县益疑建德通盗,捕戮建德家人。建德独奔赴士达,士达奇建德才,委以兵权。隋涿郡太守张绚,出师往讨,被建德用计击毙,威名益著。会隋太仆杨义臣讨平张金称,乘胜击高士达,建德劝士达暂避兵锋,士达不从,一战毕命。建德独率百骑亡去,俟义臣退军,复还为士达发丧,招集旧部,势复大振,自称长乐王,据乐寿为都城,备置百官。寻有大鸟五头,集建德宫。群鸟数万相从,经日始去,建德以为祥瑞,改元五凤。又得玄圭一方,目为天锡。竟以夏禹自拟,复改国号为夏。嗣是破隋将军薛世雄,杀伪魏帝魏身儿,略取冀易定等州,有胜兵十余万人。惟与罗艺对仗,竟至败还。随笔叙出建德履历,好为后文开局。
  建德懊怅异常,再欲简选精兵,往攻幽州。可巧宇文化及到了魏县,檄招建德,建德召群下会议,且与语道:“我本隋民,隋系我君,今宇文化及,敢行弑逆,就是我的大仇,我欲为天下诛逆,可好么?”此语却是有理。纳言宋正本答道:“大王奋布衣,起漳南,所有隋室列城,陆续趋附,大都是慕义前来。化及本隋室姻戚,乃敢弑君篡国,真是仇不共天,大王应即日发兵,声罪致讨,方不愧为义师呢?”建德大喜,亲自督兵,往攻化及。是时唐淮南王李神通,也奉高祖诏命,进击魏县。化及不能抵御,东走聊城,魏县为神通所拔,且追逼化及,化及自知势孤,就将隋宫中所劫的珍宝,贻送海曲贼帅王薄,乞他援助。王薄贪了贿赂,遂带领徒众,来到聊城,与化及合力拒守,支撑了好多日。突闻窦建德亦督兵来攻,城中很是恐慌,更因粮食将尽,多有怨言。化及不得已投书唐营,情愿出降。神通怒骂道:“弑君逆贼,尚想屈膝求生么?”安抚副使崔世干入谏道:“他愿降,不妨允许。”神通复叱道:“我军暴露已久,无非为诛逆起见,现逆贼已食尽计穷。旦夕可克,我当入城诛逆,藉示国威,且好取他玉帛,赏给战士,若今日受降,试问师出何名?且将何物作赏哩?”神通未免太愚,岂降贼不应再诛,贼物不应再取耶?世干又道:“今建德方至,化及未平,内外受敌,我军必败。目前功已垂成,不战可下,奈何贪他玉帛,拒降不受呢?”神通大怒,竟将世干囚住军中。既而宇文士及从济北运粮入城,化及军又得食,遂复拒战。贝州刺史赵君德,在神通麾下,奋勇登城。神通反鸣金收军。君德孤掌难鸣,只好退下,回诘神通何故收军?神通道:“建德兵已将到,不便攻城。”君德向东遥望,尚未见有兵卒到来,料知神通忌功,只好付诸一叹。过了一宵,才闻钲鼓喧天,窦建德督众驰至,神通见他势盛,便引军退去。
  名曰神通,实是不通。
  化及因唐军已退,单敌建德,便放胆出兵,与建德交战。不到数合,被建德杀得七零八落,纷纷败回。化及先策马入城,败军一拥而入,复闭门拒守。建德纵兵围攻,由王薄等登陴防御,相持至晚,幸还没有疏虞。是夕,攻城益急,王薄自恐有失,忙遣人往请化及,同来捍守。至去使返报,化及已安寝了。想是自知必死,乐得与隋室后妃尽欢一宵。王薄愤愤道:“今夕何夕,还好安寝?想这等酒色狂徒,总难成事,我还顾他做什么?”言已,即令部下大开城门,迎纳夏军。建德麾兵入城,搜捕化及,化及正与萧后酣睡,独斥萧后,笔法严刻。猛闻外面喊杀连天,方才披衣起床,走出寝门,向外乱闯。刚值建德兵到,一把抓住,捆缚起来。还有宇文智及杨士览武元达许弘仁孟景等,或策马狂奔,或持兵死斗,结果是路穷力绝,均为所擒。建德既扫尽化及余众,即请萧后出见。萧后无可躲避,没奈何靦颜出来。建德对着萧后,却恭恭敬敬的行了臣礼,对着淫妇,行什么臣礼?建德见理不明,故终无结果。复立炀帝神位。素服发哀,然后把宇文智及杨士览武元达许弘仁孟景五人,推到神主前,枭斩致祭。惟化及尚囚住槛车,并二子承基承趾,统行拘着。一面收集传国御玺,及卤簿仪仗,并萧后以下等人,下令回国。既至乐寿,方将化及父子,一律磔死。
  建德性不渔色,妻曹氏不衣绔绮,婢妾只十余人,得隋宫人数千,悉数遣归,惟萧后无从安顿,独从宫中辟一别室,令她安居。萧后华色未衰,不愿寂处,怎奈建德性格,迥异化及,徒对着春花秋月,闷坐怆怀。凑巧隋义成公主,自突厥来迎萧后。建德问萧后愿否出塞,萧后满口应承,乃遣人送萧后前行。还有炀帝幼孙政道,系齐王暕遗腹子。未曾遭难,向来随着萧后,也令他一同前去。到了突厥,由义成公主接着,当然欢迎。突厥主处罗可汗,系始毕可汗弟,承袭兄位,颇也礼待萧后,且立政道为隋主,令居定襄,萧后方耐心住下。
  可与处罗作连床梦否?
  看官!你道隋朝的义成公主,如何出居突厥?我亦要问。说来又是话长,由小子约略叙明:突厥本匈奴别种,向居漠北,后魏末年,部酋土门,自称伊利可汗,号妻室为可敦,拥众数万,势日强盛。传子俟斤,号木杆可汗。复并吞邻国,威行塞外。北齐北周,分后魏地,互相攻击,各与突厥连姻,倚为外援。及隋文帝篡周自立,俟斤侄沙钵略可汗,欲为周复仇,屡次寇隋,反为隋军所败。隋又行反间计,令俟斤子阿波可汗,与沙钵略相攻,夺沙钵略地,自立为国,称西突厥。沙钵略大恐,乃向隋乞和,岁修朝贡。沙钵略死,传弟莫何可汗,莫何又传沙钵略子都蓝可汗,嗣因莫何子染干,向隋求婚,文帝以宗女安义公主,嫁与为妻,礼赐特厚。都蓝因猜忌染干,举兵袭击。染干败走归隋,隋封为启民可汗,赐居夏胜二州间。安义公主病殁,复将宗女义成公主,给为继室,启民感激非常。寻闻突厥内乱,都蓝被杀,启民乃北归,得主突厥,事隋益恭。启民死,子始毕可汗立。胡俗,子可妻母,复以义成公主为可敦,始毕甚强,隋末群盗,多半臣附,就是唐高祖亦向他称臣。始毕死后,传弟处罗可汗,义成公主复与他配做夫妻。总算随缘。因闻隋室已亡,萧后等寄寓夏国,乃遣使来迎,这也算是钟情骨肉,不忘母家呢。补叙处万不可少。
  惟窦建德既遣送萧后,复奉表东都,报明诛逆情形,隋主侗封建德为夏主,建德北面拜受,不意过了两三月,那隋主侗竟被鸩身亡,小子叙述至此,不禁感喟起来,因随记一绝句道:
  纷纷乱贼走中原,谁顾三纲及五常?
  追溯祸源非旦夕,祖宗造孽子孙当。
  欲知隋主侗被鸩缘由,容至下回再叙。   叙事文中,亦有借宾定主法。看本回叙事文,可分四截。前半回先述尧君素事,次述李密事,君素,隋之忠臣也。有君素之忠,以衬李密之诈,君素死且不朽,李密死且贻讥,故君素足为文中之宾,而李密可为文中之主。后半回因罗艺事,折入窦建德事,盖罗艺事少,而建德事多,就时事之相因,连类叙及,是艺为宾而建德为主,宗旨与前半回不同,而文法则同。标目曰击毙叛徒,又曰捕诛逆贼,特举其大者言之。密既投唐,又欲作乱,是明明叛徒也。化及弑君,人人得诛,建德虽一剧盗,亦以诛逆之名畀之,作此书者固寓有史法乎?
  
  第七回 啖人肉烹食段钦使 讨乱酋击走刘武周
  却说隋主侗称帝东都,本是一个现成傀儡,毫无权力,王世充专掌朝政,起初尚佯作谦恭,后来擅杀元文都,及战胜李密,侈然自大,渐露逆谋,到了皇泰隋主侗年号,已见上文。二年三月,竟自称郑王,加九锡。越月,竟将隋主幽禁殿中,自备法驾入宫,居然称帝,改元开明,废隋主为潞国公,立子玄应为太子,玄恕为汉王,余如兄弟宗族等十九人皆为王。世充图逆时,尝使人献印剑,又捏称河清,且罗取杂鸟,书帛系颈,自言符命,纵鸟令去,为野人捕献,各给厚赏,僚属多知他虚诞,啧有烦言。程咬金已改名知节,自李密败后,与秦叔宝同降世充,至是语叔宝道:“王公器量浅狭,好作妄语,此种行为,仿佛似老巫妪,难道好作拨乱主么?我等须亟图变计。”颇有识见。叔宝亦以为然,可巧唐骠骑将军张孝珉等,来攻世充,世充率知节叔宝等,赴九曲城,迎战唐兵。尚未交锋,知节叔宝竟率数十骑西驰百步,复下马遥拜世充道:“蒙公厚待,极思报效,只因公猜忌信谗,仆等不便托足,留恐有祸,因此告辞。”态度雍容,不同凡众。世充望见,即饬人追还,哪知两人早已上马,扬鞭驰去,竟入唐营。害得世充瞠目结舌,转恐部将效尤,不若返登大位,颁给赏爵,或可维系军心,乃收兵不战,竟返东都,逼隋主侗下禅位诏,隋主不肯,因把隋主软禁,外面仍托名受禅,也有三表陈让,及敕书敦劝等情,其实统是他一手做成,隋主毫不与闻。
  裴仁基及子行俨,本李密部将,因为世充所擒,投降东都。仁基为尚书,行俨为大将军,颇有威名。世充未免怀忌,二人亦心不自安,密与左丞宇文儒童等,谋杀世充,复立隋主,偏有人报知世充,立将二人杀毙,并夷三族,复想出了斩草除根的法儿,竟遣兄子仁则,及家奴梁百年,携了毒酒,去鸩隋主。隋主侗幽禁含凉殿,不能自由行动,惟每日祷佛祈福。呆鸟。及为仁则等所逼,复布席礼佛道:“自今以后,愿不复再生帝王家。”也属可怜。乃硬着头皮,饮了鸩酒,一时尚未绝命,被仁则用帛勒死。最可怪的是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潞国公侗被郑所弑,酅国公侑病殁唐都,两边都追谥恭帝,不谋而合,岂非奇闻?了代王侑,暗寓刺唐之意。
  唐高祖因群雄未靖,剿抚兼施,忽淮安土豪杨士林,聚众万人,袭击伪楚,自称楚帝的朱粲,残虐不仁,大失众望,骤闻外兵攻入,部下多半骇散。粲引亲卒赴淮源,与士林战不多时,又复大溃,慌得粲连忙返奔,直至菊潭,手下已不过百骑,眼见得不能为帝,只好遣人入关,向唐乞降。唐命粲为显州道行台,加封楚王,并遣散骑常侍段确,持节慰问。确至菊潭,与粲相见,粲置酒款待,颇极殷勤。这位段钦使素来嗜酒,对着这种杯中物,好似蚂蚁遇羶,一杯未了,又是一杯,接连喝了数十杯,不觉喜极欲狂,随口乱语,当下笑对朱粲道:“闻足下喜吃人肉,究竟人肉有甚滋味?”粲听了此语,明知他有意嘲笑,也忍不住忿怒起来。原来粲前时剽掠淮汉,专掳妇女婴孩,或烹或蒸,作为食品,尝语徒众道:“世间美味,无过人肉,但使他国有人,何忧饥馁。”想是老虎变的。因此每破州县,不惜仓粟,往往焚去,至是闻段确相诘,遂勃然道:“人肉最美,吃醉人肉,越加适口,好似吃糟猪呢。”确怒骂道:“狂贼狂贼!你今日归朝,不过一个唐家奴,你还想吃醉人肉么?”粲此时亦含有酒意,便瞋目道:“吃你何妨!”说至此,即指麾左右,就座上拿确,确随员只有数人,哪里招架得住?都被他陆续捆住,一刀一个,尽行杀死,吩咐军士洗刷烹调,供大家饱餐一顿,乘着果腹时候,索性将菊潭人民,屠戮垂尽,径往东都投降王世充。世充令署龙骧大将军。
  唐高祖闻段确被烹,顿时大愤,亟欲发兵讨粲,旋接外廷军报,粲已奔投王世充去了。高祖乃召群臣商议,群臣以世充方强,非旦夕可能剿灭,应先储粮积粟,秣马厉兵,俟军实已足,然后出师,可期必胜。于是制定租庸调法,法以人丁为本,田有租,身有庸,户有调,酌量定额,支配悉均,又编置十二军,分屯关内诸府,皆取天星为名。每军将副各一人,无事督耕,有事出战,渐渐的兵精粮足,所向无前。兴邦之本,故特表明。是时宇文士及,尚在济北,伊妹曾入唐为昭仪,颇得高祖欢心,高祖又素善士及,遂召为上仪同。还有故隋臣封德彝,与士及同时入朝,高祖因他谄诈不忠,罢遣就舍,德彝揣摩迎合,挟策干进,也得入拜内史舍人,寻且迁官侍郎。独民部尚书刘文静,初因佐命有功,甚邀主眷,至泾州一役,违令致败,坐罪夺职。见第五回。后来陇西告平,仍复爵邑,列职尚书,文静自恃材能,意尚未足,且因裴寂任右仆射,位在己上,功出己下,更觉愤愤不平。平时与寂论事,屡有龃龉,遂生嫌隙,会家中屡见怪物,文静弟文起,召巫禳灾,披发衔刀,诵咒镇符。有文静妾失宠衔怨,竟令兄上书告变,诬文静兄弟为巫盅事。高祖遂令裴寂问状,冤家碰着对头,当然锻炼成狱,定了死刑。秦王世民固请道:“前在晋阳,文静曾首建大计,乃告寂知。及入关以后,恩宠悬殊。文静怨望,不可谓无,谋反事断不致有,宜赐恩赦罪,矜全首功。”高祖尚是踌躇,偏裴寂又入奏道:“文静才略过人,性实阴险,今天下未定,若留此人,必为后患。”睚眦之怨,一至于此。高祖点首称善,即令拿下文静兄弟,推出斩首。文静临刑长叹道:“高鸟尽,良弓藏,此语果不谬呢!”何不早学范大夫?用佞戮功,类志之,以见高祖之谬。文静既死,裴寂益得上宠,忽由晋阳递到急报,乃是刘武周屡攻并州,乞即济师。高祖乃命寂为晋阳道行军总管,助太原都督齐王元吉,拒守并州,寂奉命出都,适有一队人马,押着一个草头王,入都献俘。城闉内外,一出一入,正是戈鋋蔽日,旗纛摩空,说不尽威武气象。看官道囚解进京的俘虏,究是何方草寇?小子于第一回中,叙及四方枭雄,曾有李轨起河西一语,轨系凉州豪民,喜赒人急,为乡里所悦服,寻为武威司马。自薛举据有金城,轨亦欲乘势称雄,遂结豪民及诸胡,攻克内苑城,自称凉王,薛举遣将击轨,反为轨兵所败,轨因连拔张掖敦煌西平枹罕诸郡,尽有河西地。唐欲西讨薛举,曾遣使赍给玺书,称为从弟,令他助征陇右,轨颇自喜,遣弟懋入朝,懋得受命为大将军,与唐使张俟德还河西,册轨为凉王,兼凉州总管。哪知轨已僭号称帝,改元安乐,及俟德到来,居然南面召见,俟德面折廷争,乃稍加礼貌,且私与群下会议道:“李氏已有天下,历数所归,我不如削去帝号,东向受封为是。”轨若抱定此旨,也不至悬首藁街。尚书右仆射曹珍道:“大凉奄有河右,已为帝国,奈何再受人册封?必欲以小事大,请援萧詧事魏故例,对梁称帝,对魏称臣。”轨点首道:“此策甚善。”因作表谢唐,遣左丞邓晓,偕张俟德入朝奉表,高祖展览表文,首二句是:“皇从弟大凉皇帝臣轨,奉表兄大唐皇帝陛下。”不由的气忿道:“轨称朕为兄,明明是不守臣礼呢!”当下拘晓入狱,贻书吐谷浑,吐读如突,谷读如欲。令起兵击轨。吐谷浑为鲜卑支族,建牙西域,随时叛服靡常,炀帝尝遣将出征,部酋伏允,败奔党项,有子顺曾入质隋朝,留居长安,隋末大乱,伏允收还故地,唐高祖与他连和,遣归质子,伏允甚喜,愿奉朝贡。至得高祖书,即发兵进逼河西,轨不得不出兵防御,国内未免空虚。轨有属将安修仁,受轨命为户部尚书,与吏部尚书梁硕有隙,轨子仲琰,亦因硕傲不为礼,与修仁朋比谮硕,轨竟将硕鸩死。硕尝助轨有功,自被鸩死后,群下多怀疑惧,阴生贰心。修仁兄安兴贵,却在唐为官,尝与修仁通书,得知河西虚实,于是上书唐廷,愿诣凉州招轨。高祖召问兴贵道“轨据有河西,僭称皇帝。岂汝口舌所能下?”兴贵道:“臣家居凉州,颇有宿望,为民夷所附。弟修仁现在轨下,得轨信任,轨若听臣,不必说了,否则臣伺隙以图,亦无不济。”高祖乃遣令西行,不数日已到凉州,由修仁替他先容,得进任左右卫大将军。修仁因说轨道:“凉州偏僻,财力凋敝,虽有胜兵十万,无险可扼,终难成事。且西北与戎狄为邻,非我族类,必为我患。今唐室席据京师,略定中原,战必胜,攻必取,混一区宇,便在目前,若举河西地归唐,唐必世予封爵,就是汉朝窦融,也未足比拟了。”轨迟疑半晌,方奋然道:“唐为东帝,我岂不得为西帝?汝今从东来,莫非为唐做说客么?”兴贵忙谢道:“古人有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今同宗均蒙委任,何敢生异?不过愚见所及,略表区区,可行与否,仍候钧裁!”轨乃无言。兴贵退出,即与修仁暗结诸胡,里应外合,踏破大凉城。轨战败被擒,由兴贵兄弟,囚轨入都。高祖责他倔强,命斩西市,授兴贵兄弟为左右武侯大将军,各赐田宅及金帛,河西遂平,总计李轨兴亡,只隔三年。邓晓释出狱中,入朝谢恩,舞蹈称庆。高祖正色道:“汝非凉国使臣么?国亡不慽,主死不悲,乃反欲取悦朕心,奸佞可知!汝事轨不忠,尚肯尽心事朕么?”言毕,将晓斥退,可见马屁亦不易拍。晓赧颜自去。
  高祖已无西顾忧,乐得锐图东略,偏沈法兴僭号毗陵,自称梁王,李子通僭号江都,自称吴帝,真个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刘武周又猖獗得很,屡寇并州,齐王元吉,力不能拒,添了一个行军总管裴寂,总道他老成练达,决胜无疑,谁知他一败涂地,反把那晋州以北的城镇,尽行失去。那齐王元吉,闻败惊心,夜携妻妾奔还长安,好好一座太原城,平白地让与刘武周,险些儿将河东一带,拱手畀人,这岂非出人意外么?看官欲知唐军败状,且先说明刘武周来历。折入刘武周,也不肯使一直笔。武周祖籍瀛州,随父匡徙居马邑,少善骑射,喜交豪杰,兄山伯尝詈辱道:“汝择交不慎,必覆吾宗。”武周竟赴洛阳,投入隋太仆杨义臣帐下,后随炀帝征辽,得补校尉。未几返至马邑,太守王仁恭爱他骁勇,令统帐下亲卒,随侍左右,日久相狎,与仁恭侍儿有染,情好日深,他恐事发被诛,索性先下手为强,密结里中恶少年,入杀仁恭,持首出徇郡中,无人敢动。奸淫好杀,怎得有好结果。当下开仓赈穷,收得徒众万余人,自称太守,雁门丞陈孝意,虎贲郎将王智辩,合兵往攻,被他击败,乘胜入汾阳宫,掠得宫人,献与突厥。突厥报以良马,并赠狼头纛一面,立他为定扬可汗,他遂僭称皇帝,改元天兴。适易州贼帅宋金刚,有众万余,与魏刀儿连结。刀儿为窦建德所灭,金刚往援,也为所败,乃率残众投奔武周,武周大喜,封为宋王,委以兵事。金刚亦喜得知遇,愿效驰驱。武周有妹及笄,尚未适人,此时正在择婿,金刚独出去故妻,做了自荐的毛遂,武周方有意笼络,允把妹子嫁给了他。盗贼心肠,不谋而合。他遂劝武周进图晋阳,南向争天下。武周命为西南道大行台,统兵三万入寇,破榆次,拔介州,进攻并州及太原。唐左武卫大将军姜宝谊,及行军总管李仲文,出师往剿,俱为所掳。宝谊被杀,仲文逃归。齐王元吉一再告急,高祖乃遣裴寂往征。寂引军至介休,驻营度索原,汲饮涧水。金刚遏住上流,寂军无水可饮,移营他就。仓猝间为敌所乘,竟至全营溃乱,散亡略尽。寂一日一夜,奔回晋州。元吉大惧,召司马刘德威入议,德威也无法可施,勉强说了一个“守”字。元吉佯嘱德威道:“汝率老幼守城,我领强兵出战。”德威唯唯而出。谁意元吉托词出兵,夜间挈着妻妾,一溜烟的逃归长安。补叙已完,下段是承接文字。于是宋金刚攻入晋州,刘武周攻入并州及太原。总管裴寂,日日退兵。寇锋直逼绛州,陷入龙门,未几又陷入浍州。浍州附近,为虞泰二州,当然吃紧。寂并不往防,但络绎发使,促州吏收民入城,焚民积聚。民惊扰愁怨,群思为乱。夏县民吕崇茂,乘势聚众,起应武周,自称魏王,四出劫掠。寂连得警报,只好往剿崇茂,偏部下都不耐战,一经对垒,便有退志。崇茂鼓众杀来,眼见得寂军倒退,纷纷溃散,寂也飞马逃回,没奈何拜本乞援。高祖令永安王李孝基,与陕州总管于筠,内史侍郎唐俭等,助剿崇茂,一面发出手敕,饬关中守将,严行堵御,所有河东一带,暂行弃置。
  这敕一下,恼动了秦王世民,即奋然上表道:“太原为王业所基,乃是国家根本,河东殷实,京邑全仗资助,若因兵势稍挫,遽尔轻弃,恐河东不保,必及关西,愿假臣精兵三万,出讨武周,定能殄平剧贼,克复汾晋。”唐室只赖此人。高祖乃尽发关中将士。归世民节制,令击武周。世民即于武德二年十一月,引兵至龙门,巧值河冰方坚,扬鞭急渡,到了柏壁,前面驻有敌营,敌帅就是宋金刚,世民择险驻军,坚壁不战,惟传檄各郡,令他接济军需,各郡吏正相观望,骤闻世民为帅,争来趋附,陆续输运粮食,解到军前。是谓声望服人。世民休兵秣马,但命偏裨抄掠敌营,敌出即退,敌退复进,惹得金刚性起,率众来攻。世民仍按兵不动,只用硬弓强矢,接连射去,一骁将应弦而倒,金刚乃退,世民照旧办事。蓦接夏县败报,永安王孝基等,全军覆没,连孝基以下,均被掳去,不由的大愤道:“贼势有这般厉害吗?待我自去督剿罢!”言未已,有二将军入帐道:“此处不便移军,但由末将等前去,即可破敌。”世民视之,乃是兵部尚书殷开山及行军总管秦叔宝,便大喜道:“二将军既愿同往,胜似我行。惟贼已得胜,必然还军,最好是中途邀击,攻他无备,定可得胜。”二将领命前行,途次探得消息,系是武周部将尉迟恭字敬德。寻相,往助崇茂,夹攻唐军,因致败没;现已掳得李孝基等,还相浍州,将至美良川了。叙明孝基被掳情由。当下兼程前进,驰至美良川,正值尉迟恭等率军半渡,两将麾军急击,任你尉迟恭如何骁勇,已是不能成军。唐兵东劈西斫,前刺后戳,斩得敌首二千余级,方才收军。惟尉迟恭等遁去,孝基等亦不能夺回。两将恐穷追有失,驰还大营。世民录两将功,仍然不战。诸将屡请出捣敌营,世民道:“金刚悬军深入,兵精将猛,利在速战,我闭营养锐,静挫寇锋,待他粮尽,自当遁走,那时自可追击哩。”自是两军相持,竟至逾年。已是武德三年。
  刘武周寇潞州,被唐将王行敏击退,转寇浩州,又被唐将李仲文张纶等击走,接连丧师失律,军威大挫。宋金刚锐气亦衰,粮运不继,只好回军北走。世民督兵追逐,一昼夜行二百余里,至高壁岭,只有少许敌军,不值唐兵一扫。将士请驻军待粮,世民不从,忍饥疾驰,一直至雀鼠谷,始追及敌军。金刚且战且行,交锋至八次,俱被世民杀败,俘斩达数万人,金刚落荒遁去。世民已三日不解甲。二日不进食,军中止有一羊,乃命烹食,分给将士,稍稍疗饥,复引兵趋介休。金刚已入介休城,尚有余众二万,开门出战,背城列阵,世民令前军应敌,自率后军绕出敌后,夹击金刚。金刚大败,轻骑复遁。世民追击数十里,斩首三千级。尉迟恭寻相等,尚守介休,世民遣使招谕,两人遂降。尉迟恭部下计八千人,世民令参入各营,且命恭为右府统军。屈突通虑恭为变,屡谏世民。世民道:“我方喜得良将,请君勿言!”旋由陕州总管于筠,自敌营逃归,报称刘武周在并州,现已势穷,有北遁意。世民即驱军薄并州。到了城下,城门已是大开,刘武周早出城遁去了。世民平河东,与陇西相似,而笔下无复语,亦见苦心。小子有诗赞世民道:
  披襟独具大王风,谋定应成百战功。
  薛氏已亡刘亦灭,威名从此振西东。
  毕竟刘武周遁往何处?容至下回表明。   朱粲也,李轨也,刘武周也,皆据有一隅,悍然称尊。粲势最弱,性最不仁,禽兽犹不食其类,粲乃以人食人,何其残忍乃尔?段确奉命慰谕,竟为所烹,虽确亦有自取之咎,而粲之恶益著矣。李轨喜赒人急,乃为乡里所推,乘乱称雄,较诸朱粲,毋乃霄壤,然小加大,疏间亲,塞明蔽聪,不亡何待?武周逆乱背德,虐不若粲,而不义亦甚,所恃者一宋金刚,而金刚甘负糟糠,忍心害理,犹之一武周也。惟连陷汾晋,厥锋甚锐,元吉遁,裴寂逃,孝基等且被擒,微秦王世民,其何自克复乎?本回依次叙述,俱有声采,其间插入立法用人一段,亦关紧要,不得视为闲笔,妙在随势曲折,穿插无痕,于另笔提入处,亦有钩心斗角之工。首段承接前回,因越王侗事,遂连及代王侑,按诸唐史岁月,毫不紊乱,非熟读史事,及笔性聪明,乌能有此巧构也?
  
  第八回 河朔修和还旧俘 郑兵战败保孤城
  却说武周闻金刚败还,料唐军必攻并州,即开城遁往突厥。世民入并州城,不戮一人,再进军攻晋阳,守将杨伏念举城迎降。侍郎唐俭,前与永安王孝基,同被擒禁,俭至此得释,惟孝基已为武周所杀。孝基为世民从叔,尸骸暴露,由世民收尸殓葬,一面分兵收服余郡,于是武周所得州县,悉数归唐。宋金刚收集残众,意欲回兵再战,奈部众闻一战字,统是胆战心惊,又复散去。金刚也只得北走突厥,已而自突厥走上谷,为突厥所追获,腰斩以徇。武周居突厥数月,亦欲亡归马邑,偏被突厥闻知,也将他杀死。先是武周南寇,谋臣苑君璋进谏道:“唐以一州兵取三辅,三辅指关中言。所向披靡,此乃天命,非人力所可与争。太原南多险阻,今悬军深入,后无援应,一或失败,尽隳前功,不如北结突厥,南结唐朝,南面称孤,最为上策。”武周不听,及败奔突厥,方泣语君璋道:“不用公言,竟至如此。”嗟何及矣。君璋随武周奔突厥,武周被杀,突厥命君璋为大行台,统领武周部曲,后来引突厥攻代州,为刺史王孝德击退,唐屡遣人招降,一再抗命,且进扰马邑及太原,至突厥渐衰,方率所部降唐,得拜安州都督,兼芮国公,竟得贵显终身,这且搁过不提。
  且说世民既平定太原,上书报捷,静待后命。高祖命李仲文为并州总管,唐俭为并州道安抚大使,留镇晋阳,促世民班师回朝。世民奉诏还都,饮至受赏,不消细表。高祖召宴群臣,酒酣与语道:“今薛刘二寇,已皆剿灭,此外如王薄郭子和蒋弘度徐师顺李义满綦公顺等,均次第来降,借高祖口中,叙入群盗,以省笔墨。惟窦建德王世充,负固恃强,屡寇边境,建德且虏朕从弟淮安王及朕妹同安公主,朕决不与干休,现拟先讨建德,后讨世充。”世民独进言道:“世充残虐,神人共愤,臣意拟先行往讨,一面与建德暂行议和,令归我皇叔皇姑。俟世充平后,移军北指,建德如肯投诚,不必说了,否则再剿未迟。”先讨世充,名正言顺。高祖道:“建德若肯归我弟妹,自当先讨世充了。”及宴饮已毕,乃派使赴洺州,与建德修好,索还淮安王神通及同安长公主。
  原来神通曾为山东安抚大使,防御建德。建德竟连陷邢沧洺相等州,神通不能拒,往依黎阳李世勣,且令慰抚使张道源镇守赵州。建德进薄赵州城下,道源与总管张志昂,登城拒守,禁不住敌军猛扑,竟被攻入。两张巷战不支,一并成擒。建德叱令斩首,国子祭酒凌敬道:“人臣各为其主,彼坚守不下,实是忠臣。大王若将他杀死,奈何策励臣下?”建德乃将二人释缚,留居军中,再引兵趋卫州,前队过黎阳三十里,李世勣遣骑将邱孝刚,率二百骑侦探敌踪,途中与建德相遇,孝刚素善马槊,自恃骁勇,即突击建德,建德败走,后军进援建德,孝刚寡不敌众,竟至战死,建德迁怒黎阳,引兵还攻,城中不及预防,突被攻陷。淮安王神通,竟被掳去,同安公主为高祖胞妹,本嫁隋刺史王裕,寓居黎阳,也为所掳。还有秘书丞魏征,曾奉高祖命招降世勣,羁留未返,事见第六回。至此亦作了俘囚,世勣仓猝走脱,连家属都不及携奔。建德拿住世勣父盖,迫令招降,世勣得了父书,默想多时,方还见建德。建德令世勣为左骁卫将军,仍守黎阳,惟留盖为质,授魏征起居舍人,馆待神通及公主,复自督兵攻滑州。滑州刺史王轨,正拟守城,蓦为怨奴刺死,携首献建德军前。建德问明原委,大怒道:“奴敢杀主,悖逆极了。”即令左右缚奴处斩,仍返轨首至滑州,嘱令合尸以葬。建德颇知仁义。吏民感悦,即日请降。嗣是附近州县,统望风输款,并豫州盗徐圆朗,亦致书投诚。
  建德乃还都洺州。世勣仍欲归唐,恐祸及乃父,谋诸故人郭孝恪。孝恪道:“君新附窦氏,动必见疑,计惟先为立功,俾他信任,然后可图反正呢。”世勣乃袭破嘉县,进击新乡,掳世充将刘黑闼,押献建德。建德大喜,署黑闼为将军,且嘉奖世勣。世勣复请取孟海公所据曹戴二州,建德遂遣妻兄曹旦,率众五万,往会世勣,并言将亲自策应。世勣闻曹旦传言,拟俟建德至营,掩杀了他,乘势夺还父盖,及建德土地归唐,那知待了数日,并不见建德到来。曹旦又侵掠河南,人民交怨,世勣忍耐不住,率部众袭曹旦营,偏曹旦预先防备,无隙可乘。自思不便再留,即与郭孝恪等数十骑奔唐。建德闻世勣西去,不过长叹数声,群下请速诛徐盖,建德道:“世勣唐臣,为我所虏,不忘本朝,也是忠臣的素志,我何忍罪及乃父呢?”竟释盖不诛。
  惟与罗艺一再交兵,始终不克。大将军王伏宝,勇冠军中,免不得侮弄诸将,诸将因此挟仇,诬称他有叛志。建德信为真情,遽令处死。伏宝大呼道:“陛下奈何听信谗言,自斩左右手呢?”建德仍以为诳语,竟把他枭首示众。这是建德第一错着。嗣是失一骁将,战数不利。可巧唐使到来,贻书通好,建德恰也情愿,许将淮安王神通及同安公主,偕唐使同归,一面起兵二十万,复攻幽州,仗着兵多将勇,四处缘梯,鼓噪登城,不意背后忽突入敌军,悍鸷绝伦,锐不可当。建德部下,立脚不住,当然倒退。城内复杀出罗艺,自率精兵来攻建德,建德仓皇失措,不及收军,慌忙返走;那踊跃登城的将士,也下城窜去,脚生得长的,还幸逃性命,稍迟一步,便做了无头鬼,横尸城下。看官道建德背后的敌军,从何而来?其实就是城中二薛。薛万均兄弟,因见建德大举前来,自恐不能坚守,乃募敢死士百人,凿通地道,潜行而出,掩至建德后面,一阵痛杀。又得罗艺出来夹攻,便将建德击退,罗艺乘胜薄建德营,建德已招集全军,填堑出战,麾众奋斗,究竟艺兵寡力单,杀不过建德,只好败回城中。建德复进兵围城,艺与万彻万均等,勉力捍御,且遣使告急渔阳,求发援兵。渔阳为高开道所据,自称燕王,他本沧州人氏,世业煎盐,隋末朔方盗起,也纠众作乱,始据北平,继陷渔阳。适怀戎僧人高昙晟,戕官据县,自号大乘皇帝,以尼静宣为后,建元法纶,和尚配尼姑,确是相当。遣使与开道约为兄弟,开道引众往从,留居三月,竟掩杀昙晟,并有怀戎部曲,尼姑皇后,如何发落?可惜史中不载。也居然改易正朔,署置百官。既接罗艺来书,乐得发兵扬威,自率二千骑驰救幽州。建德见援兵到来,恐再蹈覆辙,也即退还。罗艺出迎开道,入城宴叙,席间劝开道归唐,开道也即照允,遂因艺遣使进表,愿作唐藩。唐封艺为燕郡王,开道为北平郡王,均赐姓李氏,艺与开道,各受册封,辖境如故。
  是时唐高祖因东和建德,弟妹来归,即遣秦王世民,督诸军讨王世充。世充曾屡寇唐境,多不能下,反失去爱将罗士信。李君羡田留安,依次投唐。唐以士信骁勇,命为陕西道行军总管,随世民东征。世民即用为先锋,进围慈涧,王世充闻唐军东下,派兄弟子侄等,防守各城,且恐群下叛亡,特立厉禁,一人失踪,全家俱戮。即此一法,已足致亡。自将战兵三万,援慈涧城。世民亲率轻骑,往侦世充,途中猝与相遇,众寡不敌,竟为所围,乃左右驰射,箭无虚发,射毙世充部下数十人。世充骁将燕琪,跃马来刺世民,相去数步,但听箭簇一响,已是应声而倒,立被唐军擒住。世充知不可取,引兵退去。世民驰还营中,翌日率步骑五万,直抵慈涧,援应士信,守兵骇散,弃城归洛。世民驱军入城,因派遣诸将,分道进兵。行军总管史万宝,自宜阳南入龙门,将军刘德威,自太行东围河内,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断敌饷道,怀州总管黄君汉,自河阴攻回洛城,四路偏师,奉令而去。世民自督大军,连营北邙,步步进逼,且传檄各郡,劝令速降。洧州长史张公谨与刺史崔枢,举城归附,邓州土豪,也执世充所署刺史,献俘军前。总管黄君汉一军,用舟师袭破回洛城,连下二十余堡,世充子玄应,趋攻回洛,连日不克,于是世充自统锐卒,列阵青城宫,来敌世民。世民隔水置阵,与他相对。世充遥语世民道:“隋室倾覆,唐帝关中,郑帝河南,世充未尝西侵,王独举兵东来,是何用意?”世民令宇文士及应声道:“四海以内,皆奉大唐正朔,独公执迷不悟,为此前来问罪。”何不责他杀逆事,想是投鼠忌器,所以讳言。世充又道:“天下扰乱,已历数年,长安洛阳,各有分地,若相与罢兵讲好,岂不甚善?”世民又使士及回应道:“我只奉诏取东都,不闻令我讲好,公若解甲归降,当可保全富贵,否则决一胜负,不必多言!”世充乃默不复语。相持至暮,各自退归。既而显州总管田瓒,举所部二十五州降唐。瓒系杨士林长史,士林击败朱粲,奉表唐廷,献汉东四郡版籍,唐命为显州道行台。士林阳受唐封,暗中却南通萧铣,北结世充。唐正欲遣将往讨,士林已为瓒所杀,竟向世充处请降。世充令为显州总管。至是瓒闻唐军大举,屡败世充,乃复举属地归唐。自是襄汉声闻,与世充绝不相通。唐总管史万宝,进攻甘泉宫,王君廓又进拔轘辕,河南大恐,各州县相率来降。
  世民在军,每夕必检查将士,忽不见降将寻相,并前时河东降卒,亦多亡去。寻相与尉迟恭曾同时归降世民,至寻相一逃,尉迟恭当然遭嫌。屈突通殷开山等,竟将尉迟恭拿下,入帐白世民道:“敬德注见前。骁勇绝伦,恐滋后患,不如趁早杀却,借杜祸根。现已拿至帐下,听候处决!”世民瞿然道:“二君以寻相叛去,遂疑及敬德么?要知敬德若叛,必不落寻相后。今敬德尚存,显见得无叛志呢。”说至此,即趋出帐外,亲与释缚,又引入卧室内,取金相赠道:“丈夫意气相期,勿以小嫌介意,必欲他去,此金可作路资,聊表袍泽谊,我怎肯因谗害正呢?”尉迟恭闻言下拜,不禁涕泣道:“大王如此相待,恭非木石,宁不知感,誓为大王效死,厚赠实不敢受。”世民扶他起身道:“将军果肯屈留,金不妨受。”尉迟恭仍然固辞,世民乃道:“留此以作后赏。”恭拜谢而退。世民真善于驭将。
  隔了一宿,世民率五百骑巡行战地,猝遇王世充掩至,步骑不下万余,为首的乃是单雄信,手持长槊,来刺世民。世民忙拔刀招架,怎奈短不敌长,几乎手忙脚乱,突来了一员大将,从刺斜里横戳雄信,雄信坠马,由他部下救去。那来将护住世民,驰出战线;再率骑兵还战,出入世充阵中,左挑右拨,横厉无前。屈突通复引大兵继至,来援那将,一番酣斗,斩首至千余级。世充丧胆窜去,留冠军大将军陈智略断后,那将追赶过去,趁手一槊,立将智略击落马下,由唐军活捉而来,乃收兵回寨,进谒世民。世民起座迎劳道:“众将疑公必叛,我谓公无他意,相报竟这般速么?”遂赐他金银一箧,那将方才拜受。究竟那将是谁?看官不必多猜,便可知是尉迟敬德。当下检验俘虏,除陈智略外,获得排矟兵六十名,俱称愿降。世民安插已毕,复来了敌将张镇周,亦入营投诚,均由世民推恩录用。嗣是远近闻风,争相趋附。杜才干以濮州降,杨庆以管州降,魏陆以荥州降,王雄以阳城降,王要汉以汴州降,徐毅以随州降,接连是许亳十一州,都来请降。
  转眼间已是武德四年,梁州总管程嘉会,亦率部众来降。世民复招抚淮南杜伏威,助剿世充。伏威本齐州人,与同里辅公祏,亡命为盗,出没江淮,据有历阳,自号吴王。及得世民招谕,乃输款唐廷,受唐封册,即遣部将陈正通徐绍宗率精兵二千,来助世民,攻下大梁。世民复挑选精骑十余骑,均着皂衣玄甲,分为左右队,令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恭翟长孙为偏帅,自为统帅,每战即作为冲锋,无坚不破。屈突通窦轨等,按视行营,为世充所袭,几至败衄。世民闻警,急率玄甲兵往救,驰入敌阵,好似苍龙搅海,骇浪奔腾,杀得世充弃甲曳兵,逃归洛阳。世充子玄应,因攻回洛城不下,移戍虎牢,至是闻世充败归,亦收运储粟,拚命还洛。简直是同去就死了。世民乃使宇文士及,驰还长安,奏请进围东都。高祖准奏,并语士及道:“返语尔王,如得洛阳,乘舆法物,图籍器械等,可收取来朝。子女玉帛,悉赐将士。”士及受命,还白世民。世民仍移军青城宫,壁垒未立,王世充已率健卒二万,出临谷水,负险列阵,唐将皆有畏心。世民驻营北邙,登高遥望,下语诸将道:“贼势穷了,悉众前来。侥幸一战,我今日若得破他,他自然不敢再出了。”此语寓激励意,所以释诸将之疑虑。遂召屈突通入帐,令率步卒五千,渡水挑战,临行时授以要语道:“如已交锋,速即纵烟,我当亲来接应。”通唯唯而去。
  世民令将士裹甲以待,自己专了望烟起,俄见隔岸有青烟一缕,飞入云霄,因即一跃上马,当先驰去。将士等鱼贯而进,踊跃渡河,与通合军力战。世民欲知敌阵厚薄,独率数十骑冒险突入,从阵前杀到阵后,众皆披靡。蓦见前面有长堤阻住,只好退转,仍从敌阵中杀回。那时人自为战,不能相顾,世民与从骑相失,随身只一邱行恭,世充部下,有数骑来追,且用强箭射世民。世民身上,好似有神祗护卫,箭不能入,偏马竟中箭欲踣,险些儿将世民掀翻,亏得世民先已跳下,才免倾跌,马竟倒毙。世民专喜冒险,若非神助,恐亦难免。行恭忙回马接箭,箭一到手,发无不中,接连射毙数人,追骑不敢径前,乃下马授世民辔,请他上马,自在马前步行,手执长刀,距跃大呼,砍死敌人复数名,始得突阵而出,返入大军,再行督战。世充亦麾众死斗,两下里鼓声大震,又混战了三四个时辰,忽散忽合,屡荡屡决,世充才不能支持,引兵退去。世民乘胜追杀,直抵东都,事有凑巧,罗士信已屠灭千金堡,王君廓亦袭据虎牢城,各有捷报到来。世民喜道:“世充失去二险,差不多似瓮中鳖、釜底鱼了,洛阳虽坚,怕不为我所取么?”遂四面围攻,昼夜不息,城中守御甚严,大炮飞石,足重五十斤,掷至二百步,强弩似车辐,硬簇似巨斧,射远且至五百步。唐军受着矢石,无不立倒,世民射书谕降,守将屡欲内应,均被世充察出,一律杀死。还有世充所署的御史郑颋,自愿削发被缁,亦为世充所疑,斩首市曹。世民屡攻不下,又贻世充书,晓谕祸福,亦不见报。唐将士多疲敝思归,总管刘弘基请班师,世民摇首道:“目今大举前来,无非为一劳永逸起见,东方诸州,已望风款服,惟洛阳孤城,尚未能下,我料他亦不能久持,功在垂成,奈何弃去?”言之甚是。乃下令军中道:“洛阳一日不破,大军一日不还,敢言班师者斩!”诸将乃不敢复言。嗣接高祖密敕,亦令世民退军,世民遣封德彝入朝,嘱他面奏道:“世充只有一城,智尽力穷,旦暮可克,今若还师,贼势复振,更相连结,将来转势大难图了。”德彝受教而去,忽接到东方警报:窦建德起兵十万众,来援洛阳,管州被陷,刺史郭士安遭害,荥阳阳翟等县,亦多失守;建德部众,水陆并进,不日将到此地了。唐将士均相顾失色,连世民亦颇费踌躇,正疑虑间,有巡官入报道:“夏主窦建德遣使致书,现来使静候营外。”世民道:
  “引他进来。”巡官去后,即引来使入见世民,正是:
  目击危城如累卵,笑看外使枉投辕。
  欲知来使如何致词?且看下回叙明。   隋末群雄,郑夏最强,然窦建德非王世充比也,建德起自漳南,投入戎伍,位不过百人长耳,与世充之居高官,食厚禄者,本不相同。及奉表皇泰,擒诛化及,为隋讨逆,师出有名。且虏淮南王神通,暨同安公主,仍以宾礼相待,毫不侮辱。他如诛王轨奴,不杀李世勣父,其识量毋亦过人乎?唐与通和,即还旧俘,假令安居河朔,长此修睦,唐亦无隙可乘,何至遽灭?惜乎其志不坚定也。世充大逆不道,敢鸩嗣君,罪不亚于化及,秦王世民,决议东征,而夹水一语,未尝声讨,得毋以掩耳盗铃,内省不能无疚耶?但大兵一至,河内瓦解,不仁者宁能得国?其得苟延数年,犹幸事也。故本回叙述建德,不掩其长。所以原建德之犹善。至叙述世充,极言其败,所以嫉世充之不仁。
  
  第九回 擒渠歼敌耀武东都 奏凯还朝献俘太庙
  却说秦王世民,见了来使,问明姓名,叫作李大师,曾在建德处充任礼部侍郎,当由他呈上一函,经世民拆阅毕,不禁微笑道:“来书欲我退军潼关,返郑侵地,试想我军到此,已将一载,费去了若干粮饷,丧亡了若干军士,才得这数十郡县,今洛阳旦夕可下,反劝我退兵还地,能有这般容易么?”大师道:“贵国既有志安民,不应穷兵黩武,还是得休便休,罢战修和,一来可休息兵民,二来免伤动和气。”世民听到末语,激动三分怒意,便瞋目道:“郑夏本系敌国,我灭世充,与尔国何干?今尔国前来劝阻,究是何意?”大师道:“敝国为休兵息民起见,所以遣大师前来致书,代郑请和,殿下若不肯俯从,敝国现已发兵,不便收回了。”世民更怒道:“尔国出兵,我亦何怕?”说至此,即喝令左右,将大师牵至帐后,羁住军中,一面召僚佐会议,诸将多面面相觑。统是饭桶。郭孝恪独进言道:“世充穷蹙,势将出降,今建德远来相救,这是天意欲亡他两国,我军可据住武牢,伺间而动,必能破敌。”言未已,又有一人接口道:“世充保守东都,府库充实,部下皆江淮精锐,很是耐战,只因缺了粮饷,所以困守孤城,坐以待毙。若建德来与合兵,输粮相济,恐贼势益强,战争不了,今请分兵困住洛阳,深沟高垒,休与争锋,大王亲率骁锐,先据成皋,以逸待劳,决可破灭建德,建德既破,世充自下,不出两旬,两虏酋俱就缚了。”确是妙算。世民视之,乃是记室薛收,便答道:“君言甚善,我意亦作此想,即当照行。”萧瑀屈突通等,闻世民言,且上前劝阻:“请退保新安,依险自固。”世民驳斥道:“建德新破孟海公,将骄卒惰,不足一战。我出据武牢,扼他咽喉,他果冒险来争,我自有法抵御。若逡巡不进,不出旬月,世充必溃,城破兵强,气势自倍,一举两克,即在此行,否则贼入武牢,诸城新附,必不能守,两贼并力,与我相争,我军尚能自固么?”萧瑀等乃默然而退。世民召回屈突通,令佐齐王元吉,围住东都,不得浪战,自率李世勣程知节秦叔宝尉迟敬德等,共三千五百骑,东趋武牢去了。
  看官!你道窦建德何故救郑?原来世充屡战屡败,早遣兄子代王琬及长孙安世,往河朔乞援,建德本与世充有嫌,互相侵伐,至是亦不愿赴援,偏中书侍郎刘彬进劝建德道:“天下大乱,唐得关西,郑得河南,夏得河北,鼎足三分,互相牵制。今唐举兵临郑,自秋涉冬,唐兵日增,郑地日蹙,唐强郑弱,势必不支,郑亡必将及复,我亦不能自保了。不如解仇除忿,发兵援郑,夹击唐军,唐若败退,郑可袭取,合两国兵士,乘唐疲敝,攻入关中,天下亦不难统一呢!”良心太狠,反足致亡。这一席话,说得建德鼓掌称善,便召入郑使,允发援兵。惟因孟海公占据周桥,恐他乘虚来袭,俟剿平孟海公,然后出师。琬与安世,拜谢而去。建德遂出兵赴周桥,击孟海公。海公系济阴人,好弄拳棒,不喜文字,隋末群盗纷起,他也聚众为盗,占据曹州的周桥,自称录事。因地居偏辟,无人注目,被他安住了六七年,及建德兵到,海公不识好歹,就率众与他对仗。建德兵经过百战,海公兵统是乌合,一经交战,胜负立分。海公逃回周桥,被建德一鼓攻入,把他活捉了去,立刻杀死,余众皆降。建德留降将戍周桥,遂率众西趋,陷管州,拔荥阳阳翟等县。兵遵陆行,粮从水运,途次遇着郑将郭士衡,系是王世充弟世辩差来,有兵数千,迎接建德。建德进至成皋东原,筑宫板渚,作为行辕,一面遣报世充,一面致书唐营,不亟进兵,便是失着。尚眼巴巴的专待李大师归报。痴心妄想。哪知唐秦王世民,已带着骁骑,历北邙,过河阳,径入武牢来了。
  建德待使未至,遣侦骑出营探望,甫经三里,见前面有骑士四人,为首的执弓,随后的执槊,威风凛凛,控马前来,侦骑还疑是巡卒,正要动问,忽听得一声大喝道:“我是秦王,你等看箭!”语音未了,箭声已到,一骑便撞落马下,余骑慌忙逃回。原来世民既入武牢,即率五百骑来探敌营,沿途设伏,留李世勣程知节秦叔宝等,分头伏着。单领尉迟敬德,及从骑二人前进。至射死敌骑一名,两从骑请世民回马道:“敌骑还报,必有大军来攻。不如速返!”世民顾敬德道:“我执弓矢,公执槊,虽有百万敌骑,亦怕他甚么?”此言亦未免太夸。正说着,前面尘头大起,有五六千骑,驰逐而来。两从骑不觉失色,世民从容道:“汝两人不必惊慌,尽管返行,我自与敬德断后。”于是勒马以待,看敌骑将至,即引弓注射,每发一箭,必毙一敌,敌三却三进,世民复射毙数人。敬德舞槊前迎,也刺杀敌骑十余人,敌骑不敢进逼。世民反佯作怯状,逡巡退却,那敌骑不知是计,一拥追来,才经里许,伏兵猝发,世勣等上前奋击,斩首三百余级,擒住敌将殷秋石瓒,余众窜去。世民乃收兵回营,作书报建德道:
  赵魏之地,久为我有,今为足下所侵夺,不情孰甚?但以淮安见礼,公主得归,故相与坦怀释怨,世充前与足下修好,已尝反复,今亡在朝夕,更饰词相诱,足下乃以三军之众,仰哺于人,千金之资,坐供外费,甚非策也。今前茅相遇,已遽崩摧,郊劳未通,能无怀愧。故抑止锋锐,冀闻择善,若不获命,恐后悔且难追矣,幸足下垂察焉!
  书成后,遣人赍递建德,建德不答。嗣是两人相持,屡有战事,建德毫无便宜,反失去许多人马,唐将王君廓又率轻骑千余,截击建德饷道,把建德大将张青特,擒了回去,建德方有惧意。祭酒凌敬献议道:“唐兵现据武牢,势难前进,为大王计,不如统兵渡河,攻取怀州河阳,戍以重兵,然后张旗鸣鼓,逾太行,入上党,徇汾晋,趋蒲津,据河东以窥关西,最为上策。”建德道:“我若往取河东,洛阳还能不亡么?”凌敬道:“依臣言,却有三利:唐兵俱在洛阳,我得乘虚入境,师出万全,这便是第一利;拓地可以得众,形势益强,兵不疲敝,这便是第二利;我军既入唐境,唐兵必还救关中,郑围自然得解,这便是第三利。失此机会,旷日持久,恐洛阳必亡,我军亦将坐困了。”此计若行,唐军且疲于奔命,郑夏何至偕亡!建德沈吟良久道:“卿言亦是。”方说此语,那郑使代王琬及长孙安世,又来乞援,一入帐前,即拜倒地上,泣请速进。仿佛是催命符。弄得建德忐忑不定,只好应允进兵。琬与安世,方才起身,留住建德营内,一日三催,且暗把金帛馈送诸将,托他敦促建德。诸将俱入白建德道:“凌敬书生,何知战事?大王宜急速进兵,无庸迟疑!”建德乃下令进攻武牢,凌敬忙入谏道:“大王奈何不用臣言?”建德道:“众议皆主张进兵,这是天助成功,定期大捷,卿言不便相从。”敬叹道:“不用臣言,大王休得后悔!”建德怒起,竟令左右将敬扶出,自己踱入宫中。
  建德妻曹氏,也随军到此,上前相迎,见建德面有愠色,便问明情由。建德略述数语,曹氏道:“祭酒所言甚善。今大王乘虚入河东,不患不克,若再连结突厥,西抄关中,唐必还师,郑围自解。若在此屯留,老师费财,何日可成?望大王详察!”建德道:“这非妇女所能知,你若听信妇女,何至于死。我为救郑而来,郑正危急得很,我乃舍此就彼,岂非失信?且将士亦疑我畏敌了。”遂不从曹氏语,即于次日调齐兵马,自板渚出牛口,列阵达二十里,鼓行而进。唐将士见建德势盛,恰也有些胆怯。世民带领尉迟敬德等,登一高邱,立马遥望,半晌才道:“贼起山东,未尝遇着劲敌,今虽结成大阵,我看他部伍不整,纪律不严,徒然靠着人多,有何益处?我且按兵不出,待他锐气已衰,阵久兵饥,势且自退,乘此追击,无不获胜。今与诸公预约,过了日中,必能破敌了。”敬德等皆唯唯如命。
  那窦建德轻视唐军,遣三百骑渡过汜水,直薄唐营,且大呼道:“唐营中如有勇士,请出来决斗!”叫了数声,但见唐营开处,走出一员大将,领了二百长槊兵,前来搏战,旗帜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王”字,才知他是王君廓。君廓与夏兵交锋,约有几十个回合,不分胜负,各自引还。不意尉迟敬德跃马出营,随身只有二骑,一是高甑生,一是梁建方,竟追蹑夏兵背后,径抵建德阵前。可巧郑使代王琬,骑着隋炀帝所乘的青鬃马,昂然立着,他正看夏兵归营,毫不防备,猛听得一声道:“哪里走?”余音未毕,那身子不知不觉,被别人抓了过去,剩下坐骑,也有人牵住,此时急呼救命,由夏阵内驰出数骑,闻声赴援,偏见了铁骑铁甲的唐将,正是持槊的尉迟敬德,不由的倒退数步。敬德擒住王琬,高甑生牵住琬马,竟安安稳稳的驰还大营。原来世民望见建德阵前,立着王琬,骑着一匹良马。遂指示敬德,说了好马二字。敬德即自请往取,世民禁他不住,他竟与高梁二将,控马过去,连人带马都擒夺过来。世民恐敬德有失,亟令宇文士及,领着三百骑接应敬德,且与语道:“若敬德已归,汝可绕出敌阵,由东驰归,敌若坚壁不动,速即驰还,毋轻惹祸。”仍是一个诱敌计。士及领计前行,途次接着敬德,见他立功而归,当然欣慰,就趁势往绕敌阵。敌兵争来拦截,士及不与鏖斗,但夺路东去。世民早已瞧入眼中,且见夏兵多向河饮水,或散坐阵前,便指麾众将道:“贼势已懈,急击勿迟!”世民败敌,专用此策。李世勣程知节秦叔宝等,一闻将令,便即出马先驱,世民也不愿落后,挺身前往,余军依次随着,渡过氾水,直捣夏阵。
  建德因日已过午,军不得食,正召集将士,商议行止,忽闻唐军到来,不及整列,忙令骑兵出战,自率步兵退后,依踞东坡。世民瞧着,命窦抗领兵绕击建德,自与尉迟敬德等拦杀骑兵,一阵捣乱,把敌骑杀得零零落落,尽行散去,再乘胜前进。适值窦抗被建德击退,势将不支。世民大呼突阵,敌皆披靡,还有淮阳王李道玄,系高祖从兄子。挺身陷敌,直上南坂,穿过敌阵,复自敌阵杀还,中矢如猬,勇气不衰。惟马负重伤,不能再用,世民给他副马,令勿再入敌中,一面督军大战,尘氛滚滚,天日皆昏。程知节秦叔宝及西突厥人史大奈等,卷斾齐进,冲出敌后,复张起大唐旗号,飘扬天空。夏兵相顾错愕,顿时大溃。唐军追奔三十里,斩首三千余级,建德为槊所伤,窜匿牛口渚中,唐车骑将军白士让杨武威两人,已是瞧着,骤马赶来,吓得建德浑身乱抖,连马上都坐不安稳,正要向芦林中躲避,已被士让追及,一槊刺中马股,马负痛一蹶,立将建德掀下。士让再用槊刺建德,建德忙摇手道:“休要杀我,我便是夏王,若能相救,富贵与共。”呆话。士让本不认识建德,因见他金甲灿烂,料非常人,所以穷追不舍,偏建德自行供认,喜得心花怒放,一跃下马,把建德捆住,带回营中。这番厮杀,夏国十数万雄兵,死的死,逃的逃,尚有五万人作了俘虏,就是世充长孙安世,及世辩将郭士衡,统被擒住。
  世民收军升帐,检点敌囚,那白士让杨武威上帐献功,报称拿住窦建德。世民大喜,即令将建德推入,建德立而不跪,世民冷笑道:“我自讨王世充,干你甚事?你却越境前来,犯我兵锋,今日何如?”乐得嘲笑。建德对答不出,反说两句趣语道:“今不自来,恐烦远取。”既已被捉,还想乞怜,建德何无英雄气?世民复笑了一笑,令把建德置入囚车,然后将所有俘虏,悉数遣还乡里,再派将士往视板渚,只有虚设的一座行宫,里面已寂无一人了。将士返报后,世民遂押着建德,回抵洛阳城下,用鞭指建德囚车,仰呼城上道:“王世充!你看囚车里面,是什么人?便是来救你的窦建德。”世充正在城楼,向下一瞧,果见一人闷坐囚车。便问道:“囚车内是否夏王?”建德道:“不必说了,我来救你,先作囚奴,你真害得我好苦呢。”言毕泣下。世充也不禁垂泪,正欲出言相答,那唐营内复牵出囚车三乘,被囚的便是兄子琬、长孙安世,及郭士衡,一时愁上加愁,痛上加痛,险些儿立脚不住,堕下城来。世民复指示世充道:“你若不降,我即要将他斩首。”世充呜咽道:“且慢!我当出降,大王肯许我免死么?”世民道:“准你免死!”世充乃下城,召诸将集议,有说是不如出走,有说是不如死战,弄得世充又复怀疑。凑巧长孙安世,由唐军放他入城,力劝出降,世充乃改着素服,率领太子群臣,共二千余人,开城迎降。见了世民,俯伏流汗,顿首谢罪。一蟹不如一蟹,但不杀世充,得毋由是。世民却以礼相待,命他引入城中,当令萧瑀等封好府库,籍收金帛,颁赐将士,又复查核降将罪恶,得段达王隆崔洪丹薛德音杨汪孟孝义单雄信杨公卿郭什柱郭士衡董睿张童儿王德仁朱粲郭善才等十余人,罪迹较著,俱缚至洛水上,一一处斩。人民独仇恨朱粲,争拾瓦砾,投击粲尸,须臾如冢。何不将他尸寸斩,喂饲猪狗?世民观隋宫殿,不禁长叹道:“逞侈心,穷人欲,怎得不亡?”乃命撤端门楼,焚乾阳殿,毁则天门阙,废诸道场,再传檄大河南北,谕令速降。除州行台王世辩,系世充弟,闻世充降唐,并接到檄文,遂举徐宋十三州,至河南道安抚大使任环处请降。建德妻曹氏,与左仆射齐善行等,遁还洺州,余众议立建德养子为主,再图规复。善行谓不如降唐,乃出金帛尽赏兵士,悉数遣归,自奉建德妻曹氏,及右仆射裴矩,行台曹旦等,赍着传国八玺,并破宇文化及时所得珍宝,乞降唐廷。他如魏征等人,早已入关,仍作唐臣。淮安王神通,乘势慰抚山东。徇下三十余州,于是郑夏两国的土地,尽为唐有。
  世民奏凯还朝,共率铁骑万匹,甲士三万人,分作前后两队,沿途鼓吹,返入长安,诏令献俘太庙,然后将建德世充牵至殿阶,候高祖发落。高祖御殿,先召入世充,世充跪下,三呼万岁,复磕了好几个响头。高祖叱道:“汝残虐不仁,朕已早闻,最可恨的是杀我降臣李公逸张善相,非将汝正法,无以慰冤魂。”世充又叩首道:“臣罪原应伏诛,但秦王已许臣不死了。”是时秦王世民在侧,高祖顾语道:“有是语否?”世民应声道:“却有是说。”高祖又道:“朕非必欲诛世充,但杞州总管李公逸,越境来朝,被世充逻捕杀死,伊州总管张善相,自李密伏诛,即举州来归,为朕竭力守城,世充屡次往攻,朕无暇发兵往援,致遭陷害。善相不负朕,朕负善相,至今回思二臣,很是悼惜。今既获住世充,不诛何待?”借高祖口中,补叙李公逸张善相事,但不责其篡弑之罪,究属非当。数语说毕,把那世充的灵魂,已吓得不知去向,只是抖个不住。世民也觉不忍,竟替他代请道:“仁主网开三面,还乞明察!”世民不免多事。高祖乃令将世充暂禁,再召建德入殿,建德虽然下跪,却不似世充的哀求,高祖责他背盟败约,他竟俯首无言,于是也将建德囚住。越二日,竟下了一道诏命,窦建德斩首东市,王世充赦为庶人,挈族徙蜀。臣下便依诏奉行,总计建德起兵至灭,凡六年,世充篡位至灭,凡三年。后人讥高祖不诛世充,独斩建德,未免失刑。小子也有诗咏道:
  罪同罚异本非宜,乱贼当诛更有辞。
  怪底唐廷成倒置,误刑误赦启人疑。
  世充将行,偏有一将出报父仇,把他杀死,自首请罪,究竟此人为谁,且待下回叙明。   窦建德之援王世充,不当援而援者也。建德尝称臣皇泰,皇泰主为世充所弑,是建德与世充,应有不共戴天之仇。奈何大举往援乎?况与唐修和,口血未干,遽尔背好与恶,不信孰甚?乃惑于刘彬之说,竟欲学卞庄刺虎之技,自以为智,实则甚愚。迨凌敬献议而复不从,曹氏进言而又不悟,外有良臣,内有贤妻,反至以身殉仇,诛死东市,谓之不愚得乎?建德被擒,世充自蹙,素服出降,势有必至,故本回详于建德,而略于世充,惟建德可赦而不赦,世充当诛而不诛,唐高祖之贻讥后世也宜哉。
  
  第十回 下江东梁萧铣亡国 战洺南刘黑闼丧师
  却说王世充奉诏徙蜀,出居雍州廨舍,正要启程,忽有数骑持敕而入,令世充出外跪读。世充即与兄世恽趋出,刚要下跪。突有数人下马,拔出腰刀,将他兄弟杀死。看官道是何人?原来是定州刺史独孤修德,带领兄弟来报父仇。他父名机,尝事越王侗,越王被弑,机欲诛逆归唐,为世充闻知,屠戮全家,幸修德弟兄寓居长安,才得免害。修德仕唐,得为定州刺史,既闻世充被擒,只望高祖将他正法,偏偏有诏特赦,顿令他无从泄冤,当下想出一法,诈传上命,往杀世充。既已得手,遂上书自首,情愿受罪。其迹可诛,其情可悯。高祖因他父忠子孝,特别减轻,但饬令免官罢了。还算明白。世充子玄应,及兄世伟,相率就道,行至中途,密图叛亡,被监吏察觉,飞奏唐廷,诏令一体就戮,于是全族诛夷。篡弑之报。这且不必细表。
  且说河朔已平,窦氏余众,散归乡里,就中骁桀诸徒,仍然暋不畏死,纠众横行。地方官吏,免不得遣役往捕,加以捶挞,因此益生异心,官吏恐他肇祸,当即奏闻。有诏召窦氏故将入京,范愿董康买曹湛高雅贤等,名均在列。大家私相聚议,范愿先开口道:“王世充举洛降唐,大臣如段达单雄信等,均就诛夷,我辈若入长安,想亦同彼一辙,试思我辈自十年以来,身经百战,九死一生,今何惜余年,不再起事?且夏王得淮安王,待以客礼,释归唐阙,唐得夏王,立即杀死,我等均受夏王恩厚,今不替他报仇,既无以对夏王,复无以见天下士,自问岂不惶愧么?”高雅贤接入道:“诚如君论,我因官役时来侦察,欲将家属他徙,偏这班狐群狗党,先已闻风,把我家眷捕去数人,亏我不在家中,才得脱身,今又来给我入京,明明是置我死地。同是一死,何不他图?”董康买曹湛等都齐声赞成。当下谋举主帅,议久未决,问诸卜筮,谓当以刘氏为主。雅贤道:“漳南刘雅,非夏主旧将么?我等便去请他出来便了。”遂偕往漳南,同见刘雅。雅问为何事?大众以密谋相告。雅摇首道:“天下方才安定,我但求耕田种桑,做个老百姓罢了,不愿再谈兵事。”语却有理。雅贤等变色道:“这般说,是不愿出去么?”雅亦奋然道:“这是由我自便。”雅贤等又逼一句道:“你不愿去,是没有故人情谊了,我等亦将与你无情。”雅即起立道:“你等与我无情,亦属何妨。”说至此,不防范愿竟拔出腰刀,向雅乱斫,余众亦趁此动手,雅只赤手空拳,如何对敌?眼见得是不能活了。大众既杀了刘雅,一哄而回。范愿复提议道:“前汉东公刘黑闼,勇略冠群,性又仁善,我尝闻刘氏当王,今欲收夏王亡众,共举大事,非此人不可。”乃再往见黑闼。黑闼亦漳南人,初属李密,继归王世充,复降窦建德。见第八回。建德用为将军,封汉东郡公。及建德败死,回里务农,适在园中锄菜,蓦见范愿等携手前来,便即迎入室中,问明来意。范愿略述秘谋,黑闼稍稍逊让,经高雅贤再行敦促,因即乐从。当下宰杀耕牛,与同饮食,定计聚众得百人,便袭据漳南县城,戕官发粟,招徕旧党,不到数日,有众数千。又进攻鄠县,贝州刺史戴元祥,魏州刺史权威,合兵往援,黑闼用埋伏计,诱入槛阱,两刺史同时败死,兵械俱为所虏,黑闼遂设坛漳南,立建德神主,率众祭告,大意是“起兵复仇”四字。乃自称大将军,出兵东向,攻陷历亭,杀守将王行敏。饶阳盗崔元逊,袭据深州,杀刺史裴晞,响应黑闼,兖州盗徐圆朗,自洛阳平定后,已拜表降唐,授爵鲁国公,兼兖州总管,至是也与黑闼连和,自称鲁王。兖郓陈杞伊雒曹戴诸州土豪,陆续趋附,山东大震。
  是时唐廷方欲南下江陵,命夔州总管李孝恭,高祖从侄。大造战舰,练习水军,指日待发。偏值山东警报,络绎前来,乃令淮安王神通为山东道行台右仆射,宣抚各郡。将军秦武通,定州总管李玄通,会同幽州总管李艺。即罗艺。共讨黑闼,东师已发,乃下南军。南征萧铣,较黑闼为迟,而平定恰先于黑闼,故从此间插入。南军为讨萧铣而发,铣系梁宣帝萧詧曾孙,见首回。为隋萧后亲属,炀帝任为罗川令,隋末为巴陵校尉董景珍等所推,尊为梁王,改元鸣凤,服色旗帜,皆如梁旧。起兵五日,远近归附,已达数万人。未几又自称皇帝,徙都江陵,封董景珍以下功臣七人为王,召邓州人岑文本为中书侍郎,委曲机密,遣鲁王张绣出徇岭南。郡县多降,再令部将苏胡儿取豫章,杨道生取南郡,威振一方。凡南自交趾,北距汉水,西至三峡,东达九江,俱为所有,胜兵达四十万,武德二年,杨道生进寇峡州,为唐刺史许绍击退。铣又遣将陈普环,率舟师入峡,复经许绍邀击西陵,据险破敌,擒住普环。铣心终不死,尚屯兵安蜀城,窥视巴蜀。高祖命李靖经略夔州,因为铣兵所阻,久不得进,诏令许绍责靖逗留,处以死罪,绍代为奏解,靖才得免。既而董景珍弟谋乱,事泄被诛。景珍已出守长沙,惧罪降唐。铣令张绣攻景珍,珍登城语绣道:“功成者死,君岂不闻,为怎么相攻呢?”绣不肯听,竟麾众围城,城内食尽,景珍欲突围出走,为部下所杀。铣以绣为尚书令,绣未免骄盗,又为铣所杀。自是功臣诸将,渐渐离心,兵势日弱一日。败亡之象。
  唐峡州刺史许绍,复拔梁荆门镇,黔州刺史田世康,又下梁五州四镇。李靖遂献取梁十策,上达唐廷。高祖即命赵郡王李孝恭为夔州总管,整练舟师,李靖为行军总管,兼孝恭属下长史,委以军事。武德四年秋八月,孝恭阅兵夔州,巧值秋汛暴涨,江水泛滥,靖劝孝恭速即进兵,诸将多以为非。靖勃然道:“用兵全尚神速,今我军初集,铣尚未知,若乘着江涨,顺流东下,掩他不备,我料铣不及施防,定为我所擒了。”观李靖言,才知前日阻兵,并非有意逗留。孝恭大为赞赏,便奏请出师日期,自率战舰二千余艘,与李靖等即日东下,越荆门宜都二镇,直抵彝陵。铣将林士弘,驻兵清江,毫不设备,被舟师一鼓捣入,获住战舰三百艘。士弘踉跄走脱,由唐军追奔至百里洲,再与士弘接战,又得大胜,长驱入北江。江州总管盖彦举,以五州来降。铣方罢兵营农,闻唐师猝至,仓猝征兵,一时未能遽集,只好调齐宿卫兵士,前来拒战。孝恭将与交锋,靖力言不可,偏诸将一齐请战,靖说道:“铣为救败计,悉锐来拒,此锋殆不可当。不若泊舟南岸,坚持不动,待他锐气已衰,或分兵归守,那时出去奋击,庶可得志。”秦王世民善用此策,李靖所言亦然,英雄所见,大略相同。孝恭不从,留靖守营,自率锐师出战,果然败走,退保南岸。铣众散驶江心,收掠军资,靖见他舰队散乱,独请往攻,孝恭方悔不用靖言,至此自然照行,遂令靖督兵出击。铣兵正四散掠取,不意唐军杀来,大家逃命要紧,还有何心恋战?靖纵兵追逐,杀敌无算,乘胜直抵江陵,冲入外郛,分兵拔水城,大获战舰,尽令散掷江中。诸将又动起疑来,共来语靖道:“所得敌舰,正足利用,奈何弃掷江流,反为敌有?”靖笑道:“诸君有所未知,今萧铣属地,南出岭表,东距洞庭,我悬军深入,若攻城未破,援兵四集,我且表里受敌,进退两难,虽有舟楫,亦无用处。今将敌舟散掷,令沿江而下,彼远来援兵,必疑是江陵已破,未敢轻进,往来探伺,动淹旬日,待彼察悉,我已早拔此城了。”的是妙计。遂下令围城。铣在城中,日望援兵到来,哪知援兵已中靖计,望见沿流舟楫,果然怀疑不进,交州总管邱和,长史高士廉,司马杜之松等,来朝江陵,因见全城被围,吓得倒退,竟诣孝恭处请降。铣内外阻绝,惶急万分,商诸岑文本,文本劝铣出降。铣乃语群下道:“天不祚梁,势难再支,若必待力屈乃降,恐满城生灵,必遭涂炭,奈何为我一人,贻害百姓?罢罢!不如早日出降便了。”群下都相顾无言。铣乃以太牢入告太庙,然后下令出降,守陴皆哭。铣率群臣缌缞布帻,至唐营谒见孝恭,惨然道:“有罪惟铣一人,百姓无罪,请免杀掠!”妇人之仁。孝恭满口答应,及入城,诸将竟欲大掠,孝恭亦模棱两可,岑文本入白孝恭道:“江南人民,遭隋虐政,更兼群雄相争,受苦不堪,日夜延踵跂颈,仰望真主,今王师到此,所以萧氏君臣,决计归命,为民息肩,今若纵兵俘掠,士民失望,恐从此以南,处处阻碍,无复向化了。”孝恭称善,乃严申军令,禁止杀掠。诸将又言:“敌将拒斗,死有余辜,应籍没家资,赏给军士。”李靖亟劝阻道:“王师入境,应使义声载道,彼为主而死,实是忠臣,奈何与叛逆同科呢?”恭孝亦依言申禁,城中安堵,鸡犬不惊,南方州县,闻风款附。援兵来了十数万,亦皆解甲归降。孝恭乃送铣至长安,高祖面加诘责,铣长叹道:“隋朝失鹿,群雄共逐,铣无天命,因致失算,若以为罪,也无所逃死了。”比王窦二人,恰高出一筹。高祖竟命斩都市。总计铣建国号梁,五年而亡。孝恭受命为荆州总管,靖得封永康县公,兼上柱国,招抚岭南。铣部将刘洎李砻志等,皆举城率众,乞降靖前,连南方酋领冯盎等,亦多令子弟入谒,南方悉平。
  杜伏威归唐后,助世民平王世充,见第八回。唐授伏威为东南道行台尚书令,兼江淮安抚大使,仍封吴王。闻唐又平定南方,更欲借公济私,屡出兵击李子通。子通沂州人,素业渔猎,有膂力,先依长白山盗左才相,得部众万人,才相败死,了过左才相。子通南奔,渡淮依杜伏威,嗣与伏威有嫌,自往海陵,潜兵袭伏威营。伏威败走,子通复移众攻江都,逐去太守陈棱,自称皇帝,建元明政。伏威记念前仇,尝遣辅公祐攻子通,陷丹阳,进屯溧水,子通率众迎战,一再失利,并因粮食已尽,遂弃了江都,走保京口,嗣复转入太湖,收集散卒二万人,往袭沈法兴。法兴曾为吴兴郡守,因隋乱起事,纠众掩入毗陵,再下江表十余州,自署江南道总管。武德二年,僭号梁王,改元延康。平时横行杀戮,将士离心,突闻子通兵至,相率哗散。法兴不得已,退奔吴郡。贼帅闻人遂安,遣部将叶孝辩往迎,法兴随孝辩趋会稽,忽萌悔意,竟欲袭杀孝辩,孝辩偏已觉着,麾众围住法兴,法兴无法可施,投江溺死。自法兴起兵至此,仅历三年。李子通得据有法兴属地,余威复振。伏威又遣王雄诞往击。雄诞为伏威养子,素有勇名,与子通交战苏州,子通走保独松岭,雄诞命偏将陈当世,乘高据险,多张旗帜,夜间缚炬林中,照彻山谷,吓得子通昼夜不安,毁营南走,退入余杭,雄诞进薄城下,四面猛扑,子通料不可守,开城出降,被雄诞执送伏威,伏威转献唐廷,高祖赦子通罪,赐宅给田,令居京师,后来子通谋叛,亡命蓝田,为关吏擒获,才致伏法。子通僭号七年而亡。了结沈法兴李子通,回应第七回。新安贼帅汪华,据有黟歙等县,已有数年,至是也为雄诞击败,窘蹙请降。就是闻人遂安,进据昆山,又由雄诞单骑招降。于是淮安江东,尽属伏威。
  独高开道本已降唐,受封北平郡王,因闻刘黑闼势盛,复密与连结,自称燕王,一面通使突厥,为自固计。此时唐廷已出征黑闼,无暇顾及高开道。黑闼势日猖獗,唐淮安王神通,及李艺等合兵往击,均为所败。黑闼复进陷瀛州,杀刺史卢士睿,再陷定州,执总管李玄通。玄通引刀自刺,溃腹而死。又陷冀州,杀刺史麹棱。赵魏境内,所有窦氏故将,争杀唐吏,响应黑闼,黎州总管李世勣,屯戍宗城,闻黑闼率众来攻,自恐力不能敌,急往洺州,途次被黑闼追及,所率步卒五千人,不值黑闼一扫,还亏世勣命不该绝,才得孑身奔走,那时顾命要紧,还有何心顾及洺州?眼见得全城失守了。黑闼到了城下,筑坛东南,先告天地,次祭建德,然后入城,嗣是下相州,取黎州,入卫州,才阅半年,已将建德旧境,一律收复。又遣使北连突厥,作为外援。唐将军秦武通,洺州刺史陈君宾,永年令程名振,俱自河北遁归长安,高祖也觉着急,只好再令秦王世民,及齐王元吉,共赴山东,再讨黑闼。时已为唐武德五年。黑闼自称汉东王,改元天造,定都洺州,用范愿为左仆射,董康买为兵部尚书,高雅贤为左领军,凡窦建德故将,悉复旧位,一切行政,均遵故制。
  适值秦王世民,鼓勇而东,先将相州夺还,再进军肥乡,列营洺水南岸,逐层进逼。幽州总管李艺,也率兵数万,来会世民。黑闼留范愿守洺州,自领精兵拒艺,暮宿沙河,世民遣程名振夜运大鼓,共六十具,至城西二里堤上,一齐槌击,顿时鼓声大震,响彻远近,连城中都摇动起来。好一条疑兵计。范愿大惊,遣人驰告黑闼,黑闼慌忙还城,但遣弟十善,与行台张君立,率兵万人进战,到了徐河,与艺兵一场角斗,大败而逃。洺水人李玄感,举城降唐,世民使王君廓入城,与玄感共守,黑闼还攻洺水,因城在水上,不便进攻,就从东北两隅,筑二甬道,济兵薄城。世民引兵往援,直至三次,均被黑闼击回,乃召诸将问计。李世勣已在军营,便进言道:“贼筑甬道,已将告成。若达城下,城必不守,不如令君廓突围出来,再作计较。”言未已,有一少年自请道:“末将愿往守城。”世民见是罗士信,便道:“将军虽勇,奈城已垂危,恐不能守。”士信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死计决了。世民乃登城南高冢,张旗招君廓回营,且遣士信接应,士信率二百骑前往,正值君廓杀出,由士信助了一阵,君廓得还,士信驰入,黑闼又复围攻,夜以继日,接连至八昼夜,士信衣不解甲,目不交睫,专在城上督守,才免攻陷。偏老天降下大雪,全城皆白,目为之眩,黑闼乘机攻入,士信尚挺着长矛,刺死敌目数人,敌众都为辟易,奈身上已迭受重创,不能再战,策马返奔。因大雪迷漫,急不择路,竟陷入泥淖中,敌众四面竞集,无从脱身,被他掳去。黑闼爱他骁勇,劝令归降。士信大骂道:“黑贼!罗将军肯降你么?”遂被杀死,年才二十余岁。士信齐州人,初归李密,既降王世充,至奔唐后,竟为唐尽忠,这也所谓士死知己呢。俗小说中,有罗成一人,想是罗士信误传。世民因为雪所阻,不得往救,及闻士信殉难,很是悼惜,乃购尸殓葬,追谥曰勇。
  黑闼又进兵挑战,世民与李艺合营,坚壁不动,寻探得敌将高雅贤,在营中置酒高会,乃潜遣李世勣出兵袭击,杀入雅贤营内。雅贤时已酣醉,乘马出战,为世勣部将潘毛所刺,坠落马下,正要枭他首级,被雅贤部下救去,但已是气息奄奄,顷刻毙命。世民又遣程名振断敌粮道,凿沉黑闼粮船,焚去黑闼粮车,黑闼尚不肯退,两下相持,直达六十余日。世民料黑闼粮尽,必来决战,乃潜使人堰洺水上流,令他监守,且谆嘱道:“待我与贼战,然后决水,勿误勿忘!”黑闼果然渡水南来,进压唐营,世民自统精骑,破他前军,复捣入后队,与黑闼相遇,黑闼督兵死战,自午至暮,斗至数十百合,渐渐的支撑不住。黑闼部将王小胡,语黑闼道:“智力尽了,不如早还。”黑闼遂与小胡先遁,余众尚未闻知,勉力格斗,不防洺水大至,泛滥两岸,竟把黑闼部众,漂去了数千人。还有一半留着的,不及逃奔,被唐兵立刻杀尽,黑闼渡过洺水,手下只有二百骑,自知不足敌唐,竟北奔突厥去了。正是:
  胡儿惯纳逃亡客,帝子又成伟大功。
  世民竟击走黑闼,山东复平,乃移军讨徐圆朗,欲知战事如何,请看下回便知。   讨萧铣者为李孝恭李靖,而李靖之功为大,孝恭不过因人成事而已。讨刘黑闼者为秦王世民,齐王元吉,而功实出自世民一人,于元吉殊无与焉。是回于江东一役,详述靖谋,而孝恭特连类及之,功有攸归,不相掩也。洺南一役,独述世民,不及元吉,功有专属,不容混也。彼如李子通沈法兴高开道等,乘便插入,本属依时叙事之法,但亦俱有线索可寻,互相连系,是非读书得间,安能穿插无痕乎?阅者试静心观之,当知著书人之苦心矣。
  
  第十一回 唐太子发兵平山左 李大使乘胜下丹阳
  却说秦王李世民,移军讨徐圆朗,圆朗大惧,不知所措,河间人刘复礼,语圆朗道:“彭城有刘世彻,才略不凡,且有异相。可作帝王,将军若欲自立,恐终无成,不若迎他为主,指挥天下,定可成功。”圆朗颇以为然。即遣使赴浚仪,礼迎世彻,不料又有人谏阻圆朗,引李密杀翟让事,作为证据,惹得圆朗又疑惑起来。为圆朗计,迎刘世彻,原是不合。至世彻率众驰至,留待城外,满望圆朗出迎,不意圆朗却召他入谒,他知圆朗变计,意欲亡去,更恐圆朗出兵追击,反为不妙,没奈何入城进见。圆朗令为司马,将他部众留住,但命亲卒数百人,同他东往,招抚谯杞二州。东人闻世彻名,无不归附,事为圆朗所闻,益加猜忌,竟将他召还,刺死了事。
  唐秦王世民,正欲进击兖州,忽有朝使到来,促令入朝,乃将兵事属齐王元吉,自己驰驿入都,及谒见高祖,具陈圆朗可取状,高祖因复遣诣黎阳,会大军趋济阴,连拔十余城,声振淮泗,不料诏命又下,复令班师。已伏后事。世民不敢违慢,只得令淮安王神通,及行军总管李世勣任瓖进攻兖州。哪知刘黑闼借到突厥兵士,又复长驱南下,来攻山东,于是淮安王神通,不得不移兵防御,就是幽州总管李艺,也奉诏助攻黑闼。偏黑闼进兵甚猛,就是旧属曹湛董康买等人,亡命鲜虞,也聚众来会,先攻定州,继陷瀛州,刺史马君武被杀。神通自知不支,急请济师,有诏令淮阳王道玄为河北道行军总管,与行台民部尚书史万宝,协同讨贼,再命齐王元吉,作为后应。道玄年才十九,负勇使气,引兵三万,直抵下博,一面约万宝继进。万宝含糊答应,密语部将道:“我奉手敕,曾云淮阳小儿,恐致偾事,军务俱委老夫。今王轻躁妄进,若与他同出,必致尽陷,不如以王饵敌,王若失利,贼必争进,我坚阵待着,乃可破敌。“言已,遂约束军士,不准轻出。陷死淮阳,咎有专归。道玄总道他来援,大胆前驱,适有泥淖在前,传令三刻逾沟,自把马缰一扯,两足一夹,便一跃过去。部兵不敢落后,也陆续逾沟;才越半数,那刘黑闼竟带领大众,漫山遍野而来。道玄不及整列,未免着忙,但已碰着大敌,也只可拚出性命,上前抵敌。说时迟,那时快,黑闼鼓众直前,立把道玄围住。道玄仗着勇力,左冲右突,大呼杀贼,可奈敌众越来越多,冲开一层,又有一层,冲开两层,又有四五层,看看手下将尽,自身也受了数创,索性从敌众最多处,闯将进去,格毙了数十人,大吼一声,喷血而亡。写道玄之战死,懔懔有神。部众失了主帅,当然大溃,一大半为贼所杀。这时候的史万宝,方整军出来,但见前面溃兵,纷纷窜回,随后便是刘黑闼大众,大约有四五万,统是雄赳赳的大汉,亮晃晃的利械,不由的害怕起来。万宝方下令进战,偏军士不依号令,反向后倒退,害得万宝也没有主见,只好策马返奔。敌众乘势追上,好似泰山压顶一般,唐军不及逃走的,都冤冤枉枉的送了性命。万宝不死,尚无天道。秦王世民,闻到败耗,不禁唏嘘道:“道玄尝从我征伐,见我尝深入贼阵,也不顾利害,冒险轻试,谁料也竟因此毕命呢。”一面说,一面流涕。高祖也为悲悼,追赠左骁卫大将军,谥曰壮。何不加罪史万宝?
  自道玄败死,山东震骇,洺州总管庐江王瑗弃城西走,州县又降附黑闼,不到半月,黑闼已尽复故地,仍据洺州,作为都城。齐王元吉,及淮南王神通,都逡巡畏缩,不敢向前,高祖欲再遣世民出征,只心中却有些迟疑,一日一日的延宕下去,可巧太子建成,自请东征,顿时喜溢龙颜,立授他为山东道行军元帅,所有河南河北诸州,并受建成节制,建成奉旨,自欢欢喜喜的启程去了。就中却有一段别情,待小子略行表明:原来秦王世民,屡建奇功,受封天策上将,位居王公上,开府置属。世民延揽文豪,共得一十八人,俱号为文学馆学士。所有十八人姓名籍贯,列表如后:
  杜如晦杜陵人。房玄龄临淄人。虞世南余姚人。褚亮钱塘人。姚思廉万年人。李元道陇西人。蔡允恭江陵人。薛收汾阴人。薛元敬收从子。颜相时万年人。苏勖武功人。于志宁高陵人。苏世长武功人。李守素赵州人。陆德明苏州人。孔颖达衡水人。盖文达信都人。许敬宗新城人。
  这十八个学士分为三番,轮流值馆。世民暇时,常至馆中讨论文籍,彻夜不倦,且令阎立本图像,褚亮作赞,时人称为十八学士登瀛洲,便是这处的出典。特别表明。太子建成,及齐王元吉,阴忌世民,且因高祖起兵时,曾与世民面约,立为太子,及受禅即位,将佐复以为请,经世民一再固辞,方立建成为太子。建成性耽酒色,又好游猎,元吉酷肖乃兄,并且加甚,高祖屡加训斥,且有易储的意思。建成惶惧得很,遂与元吉协谋,共倾世民。高祖晚年,又多内宠,妃嫔生子,不下二十人,内有张尹二妃,便是晋阳宫内入侍的二姝,妖柔善媚,尤得高祖欢心。是两个开国功臣,理应加宠。尹德妃生子元亨,封酆王,张婕妤生子元方,封周王。建成元吉,谄事妃嫔,各有馈遗不绝,至对着尹张二妃,更为曲意奉承,甚至略迹言情,无微不至。一语够了。独世民不屑内交,就是遇着二妃,亦不过一揖了结,所以宫禁里面,统称赞建成元吉,未尝说及世民。
  至世民平洛,高祖遣妃嫔数人,赴洛阳选阅宫女,并收检府库珍物,妃嫔等有私求,世民一律拒绝。淮安王神通有功,世民拨给公田数十顷,偏张婕妤的父亲,也羡此田,令婕妤转求高祖。高祖未悉前情,竟下敕指给。神通因世民已有教令,占先不占后,毅然不与。张婕妤遂入诉道:“奉敕赐妾父田,秦王偏夺给神通,未知何意?”高祖遂怒责世民道:“我的诏敕,难道尚不及汝的教令么?”世民料有谗言,但亦不欲遽辩,含糊谢罪。高祖余恨未平,复语左仆射裴寂道:“此儿久握兵权,为书生辈所教坏,不似前日的恭顺了。”尹德妃父阿鼠,倚势作威,秦王府属杜如晦,行经阿鼠家门,被豪奴拖落马下,殴折一指,且詈道:“汝系何人?敢过门不下马么?”如晦狼狈回府,方诉知秦王。那宫监已传秦王入宫,既见高祖,即遭呵责道:“我妃嫔家,尚为汝左右所陵侮,况下民呢?”世民据实陈明,高祖终未肯信,将他叱退。开国之主,尚且如此。无怪夏桀商辛。张尹二妃,因谗间得行,越发装娇撒痴,说得世民一钱不值。且白高祖道:“皇太子仁孝,陛下应把妾母子,托附与他,必能全保。”何如赐为太子妃?高祖信为真言。嗣因世民入宫侍宴,见诸妃嫔环列座前,未免忆念生母,背地下泪。尹张等复交谮道:“海内无事,陛下春秋已高,宜寻宴乐,独秦王侍宴下泪,料他深意,定是憎嫌妾等,陛下万岁后,妾等母子,必不为秦王所容,所以妾等前日,曾愿陛下嘱托太子哩。”高祖劝慰数语,遂日亲建成元吉,渐与世民相疏,就是世民东讨圆朗,忽召忽遣,忽遣忽召,无非是怀疑的见端。
  还有太子中允王珪,及洗马魏征,也恐世民功高,将夺储位,因劝建成道:“秦王功盖天下,中外归心,殿下但因名分居长,得就东宫,此时不立大功,恐未能镇服海内。今刘黑闼亡命余生,复据东土,胁从无多,人心未定,殿下可自请出征,讨平残孽,借取功名,且结识山东英俊,作为指臂,庶几储位得安了。”建成依计请行,魏征等一同随往。途次接得相州桓州的警电,接连被陷,倒也惊心。嗣得魏州总管田留安捷报,说已击破黑闼,擒住莘州刺史孟柱,收降敌卒六千人,于是放心前行,会同齐王元吉,直向魏州进发。是时山东州县,多应黑闼,上下相猜,人心离怨,惟田留安待遇吏民,坦然不疑,尝语吏民道:“我与尔曹,均为国御贼,应该同心协力,必欲弃顺从逆,可斩我首,自去求取富贵。”吏民闻言,皆涕泣誓死。内有黑闼旧党苑竹林,阴怀异志,由留安察悉情伪,反引置左右,好言慰谕,委以管钥。竹林竟因此感激,愿为所用。黑闼连攻数次,均被击走。不没田氏。
  至建成元吉,行至昌乐,黑闼即引兵来争,两次列阵,均未交锋。魏征语建成道:“前破黑闼,所有贼将,都挂名处死,妻子系虏,所以余众尚存,统为尽力。今宜悉释俘囚,一律慰遣,彼等既得生机,何必自投死路?此离彼散,黑闼自无能为了。”釜底抽薪,莫善于此。建成立即照行,果然黑闼部下,逐日散去;更兼粮食已尽,不能再持,遂乘夜遁走,至馆陶永济桥,桥尚未成,不得径渡。建成元吉,率大军从后追赶,将至桥旁,为黑闼所见,令王小胡背水为阵,自督兵火速造桥。桥已粗成,即策马奔过桥西,众遂大溃,多半弃仗降唐。唐军渡桥追黑闼,才过千人,桥忽崩坏,黑闼得率数百骑遁去。建成收军回营,遣骑将刘弘基,率万人穷追黑闼。黑闼日夜奔走,不得休息。及至饶阳,从骑只百余人,俱有饥色。饶州刺史葛德威,开城出迎,黑闼不欲入城,由德威再三固请,乃随入城中,暂憩市间。当有官役持送酒食,黑闼狼吞虎咽,大喝大嚼,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蓦见德威引兵到来,一声吆喝,便把黑闼等围住,拿得一个不留。黑闼弟十善,也同时获住,送诣大营。建成恐中途被劫,遂将黑闼兄弟等,枭首洺州,黑闼临刑叹道:“我本在家锄菜,为高雅贤辈所误,竟致此祸,悔无及了。”黑闼既平,圆朗大惧,淮安王神通,与李世勣合兵,又进攻圆朗,圆朗硬着头皮出城,屡战屡败,结果是弃城夜奔,走至中途,为野人所杀,了结残生。唐军方移攻高开道,巧值开道部将张金树,枭开道首,投营输诚。有诏授金树为北燕州都督,于是东北一带,均已荡平。总计刘黑闼先后僭号凡三年,徐圆朗僭号亦三年,高开道僭号共六年,爝火微光,终归消灭。再作一束,了过三盗始末。
  李艺杜伏威,阴惮唐威,先后入朝称贺。高祖封艺为左翊卫大将军,伏威为太子少保,兼行台尚书令,均暂留京师,伏威素与辅公祏友善,亲若昆弟,军中亦称公祏为伯父,畏敬与伏威相等。唐封伏威为吴王,公祏亦得受封为舒国公,既而伏威令养子阚稜为左将军,王雄诞为右将军,推公祏为仆射,表面上是尊重公祏,暗中实夺他兵柄,令二养子监制左右。公祏知伏威意,也托言学道辟谷,借端自晦。以假应假,也是好看。及伏威入朝,留公祏守丹阳,令雄诞握兵为副,且密嘱雄诞道:“我至长安,如不失职,毋令公祏为变。”雄诞允诺。哪知伏威一去,公祏即欲举事,可巧雄诞有疾,遂诈为伏威书,嘱代掌兵,一面遣私党西门君仪,嗾使雄诞助己为逆。雄诞闻兵权被夺,正疑伏威食言,及与君仪会谈,才知公祏诈计。竟从床上跃起道:“天下方定,吴王又在京师,大唐所向无敌,奈何无端为逆,自求灭族呢?雄诞今若从公,不过诞生百日。大丈夫怎可偷生惜死,自陷不义?为语辅公,不敢从命。”君仪返报公祏,公祏即发兵至雄诞寓中,将他拿下,用帛勒死。雄诞虽忠,可惜无才。公祏又诈称伏威不得南还,贻书令起兵北向,遂大修铠仗,厚积粮储,居然自称宋帝,遣部将徐绍宗侵海州,陈正通寇寿阳,用故人左游仙为兵部尚书,兼越州总管,处置军务。
  唐廷闻报,即命赵郡王孝恭,率舟师趋江州,岭南道大使李靖,率交广泉桂步兵趋宣州,怀州总管黄君汉出谯亳,齐州总管李世勣出淮泗,四路会齐,同讨公祏。孝恭将发,与诸将宴集,命吏取水,忽变为血,诸将皆相顾失色。孝恭谈笑自如,且语诸将道:“这是公祏授首的预兆,令人喜慰,何有他虑?”孝恭此言,颇有大将材。遂调集战舰,即日起行。途次闻黄州总管周法明,为洪州总管张善安所杀,不禁失声道:“善安也从贼么?盗心未改,恰是可忧。”嗣复接到捷音,乃是安抚使李大亮,已诱执善安,送往长安,又喜语诸将道:“公祏已失去右臂,可保无虞了。”看官道张善安是何人?他本是个兖州贼帅,兖州平后,降唐为洪州总管,至公祏叛命,阴与联络,据住夏口。周法明出兵黄州,进屯荆口镇,夜在战舰中饮酒,善安恰令军士扮作渔人,潜上周船,将法明刺死。李大亮闻法明被刺,即领兵往攻洪州,与善安隔水遥语,谕以祸福。善安道:“善安初无反意,只为将士所误,逼我至此,今若再降,恐终不免祸,奈何?”大亮道:“张总管既有降心,便与我同是一家了。”因单骑渡水,径至善安军前,与善安携手共语,示无猜嫌。善安大喜,情愿悔过投诚。大亮与约而归,善安也率数十骑诣大亮营,大亮禁从骑入门,只引善安入谈。善安语毕欲辞,忽大亮背后,闪出武士数人,竟将善安拿住。从骑仓皇遁回,召集全营,来攻大亮。大亮令人示谕道:“我未尝羁留张总管,张总管恐回营以后,将士或有异心,因自愿留住,君等何故恨我?”绝妙好辞。善安部众听了此言,但痛骂张善安,说他卖众媚人,遂陆续散去。大亮即遣人押送善安,径往长安去了。
  孝恭闻报后,兼程疾进,连破公祏守兵,拔鹊头镇,复下梁山等三镇,公祏遣部将冯慧亮陈当世等,领舟师三万,屯守博望山,陈正通徐绍宗率步骑三万,屯守青林山,再就梁山下面的江路,连接铁锁,阻住来船,并在两岸筑城结垒,屹成巨障。孝恭与李靖进次舒州,李世勣引步卒逾淮,拔寿阳,次硖石,慧亮等坚壁不战,孝恭遣奇兵断他粮道,敌营遂虑乏食,夜出袭孝恭营,孝恭早已预备,也还他一碗闭门羹,敌无从逞技,只好引还。越日,孝恭集诸将议事,诸将皆前请道:“慧亮等拥兵据险,急切未易攻下,不若直指丹阳,捣他巢穴。丹阳一破,慧亮等不降何待?”孝恭颇欲依议,李靖独出阻道:“公祏精兵,虽多在此地,但手下健卒,料尚不少,今博望诸栅,尚不能拔,公祏保据石头,难道反容易攻取么?若我军进攻丹阳,旬日不下,慧亮等蹑我后尘,腹背受敌,岂非危道?靖看慧亮正通,皆百战余贼,本意非不欲战,但因公祏立计,令他持重,意欲老我师徒,乘懈来击,我今先用羸卒诱他出来,然后驱精兵压贼,一举便可荡平了。”说至此,正值伏威部将阚稜到来,孝恭即差人迎入。原来阚稜随伏威入朝,受命为越州都督,伏威病殁京师,高祖令他抚绥部曲,及助讨公祏,所以奉命南下,来见孝恭。孝恭大喜,当下命羸兵先攻贼垒,自勒精兵结阵,在后待着。果然正通等出兵来追,才经里许,即遇孝恭大军,那时明知中计,也只得挺身接仗,忽见唐军中突出阚歔,免胄语敌众道:“汝等不识我么?敢与我战。”敌众多阚歔旧部,自然倒退,或且下拜。唐军趁势杀出,奋力向前,正通等尚想拦截,奈部众已无斗志,纷纷逃走,随你正通如何骁悍,到此也败退下去。孝恭与靖穷追数十里,毙敌无数。博望青林两戍卒,统皆溃散。李靖遂进薄丹阳,吓得公祏胆战心惊,无心固守,竟潜出后门,带了家属,及从骑数千人,飞风般的遁去了。正是:
  诈力两穷惟出走,兴亡各判在须臾。
  究竟公祏能否逃生,待至下回续叙。   刘黑闼之乱,谁激之?唐高祖激之也。建德旧将,既不能杀之,又不能用之,故黑闼一起,而啸聚至数万人,迨既奔突厥,死灰复燃,不数月间,又得规复故地,李道玄轻进丧身,史万宝甫战即败,庐江王瑗弃城远遁,齐王元吉逗兵不进,建成才智,不秦王若,而独得平贼者,赖有魏征一策以解散贼心耳。辅公祏挟诈起兵,一王雄诞且不能屈,徒伪托杜伏威之贻书,号令部曲,其不足维系众心,已可想见。阚稜免胄相示,贼即解散,吾犹怪唐廷当日,伏威尚未病殁,何不令其作书谕众,借杜祸萌。必待四路并进,乃得幸克,毋乃晚欤。然尚赖有李孝恭之镇定,与李靖之智谋,才能破敌,类叙之以见二寇之易灭,及高祖之尚属失算云。
  
  第十二回 诛文幹传首长安 却颉利修和突厥
  却说辅公祏弃城出走,意欲南奔越州,因左游仙已出任越州总管,所以有心往依。偏唐将李靖入丹阳,李世勣不肯放松,连夜追来。公祏奔至句容,从骑只五百人,到了天暮,投宿常州,闻部将吴骚等,拟执己献唐,连忙斩关逃去,随身妻子,一并弃去,只有心腹数十人,走至武康,为野人所攻,西门君仪战死,公祏被擒,送至丹阳,立即枭斩,传首长安。又出兵分捕余党,凡自左游仙以下,多半捕诛,约计公祏僭号,仅阅六月,即就歼灭。江南皆平,高祖闻捷,大喜道:“靖系萧辅的膏肓呢。萧辅指萧铣及辅公祏。虽古韩白卫霍,无以过此。”遂授孝恭为东南道行台右仆射,靖为行台兵部尚书。既而行台罢撤,孝恭改任扬州大都督,靖为都督府长史,惟张善安解入京都,廷讯时委罪诸将,自称无辜,高祖却也赦宥,嗣由丹阳搜得逆书,由孝恭尽行赍献,善安明与公祏通书,无可抵赖,方才伏诛。只公祏伪造伏威的诈书,也由高祖检视,疑为实事,即追除伏威名籍,籍没家资。阚稜恃功不逊,为孝恭所憎,也把他所有田产,一并籍没。阚稜不服,竟与孝恭争论,惹得孝恭怒起,竟诬他与公祏通谋,杀死了事。伏威受枉,阚稜尤觉含冤。孝恭之罪,百口难辞。秦王世民,颇知伏威等含冤,及即位初年,始为昭雪,发还家产,这且慢表。
  且说唐高祖武德七年,中国大势,已归统一,所有从前盗名窃字,割据州县诸草寇,尽行消灭,只有梁师都尚据朔方,未曾削平。高祖暂息兵争,整顿内治,于是正官阶,定学制,修刑法,官阶分作数级,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次尚书、门下、中书、秘书、殿中、内侍、为六省,又次为御史台,又次为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共九等,又次为将作监,又次为国子学,又次为天策上将府属,又次为左右卫至左右领卫为十四卫,东宫置三师即太师,太傅,太保。三少即少师,少傅,少保。詹事,王公置府佐国官,公主置职司,并为京职事官,州县镇戍,为外执事官。文散官自从一品起,至从九品,分二十八阶,武散官自从一品起,至从九品,分三十一阶,大致是参照隋制,互有损益,学制有国子学、三品以上之子孙入之。太学、四五品以上之子孙入之。四门学、六七品之子孙及庶人之俊造者入之。律学、八品九品之子孙及庶人之习法令者入之。书学、习文字者入之。算学习计数者入之。六种,均隶属国子监,惟崇文馆弘文馆等,为宗亲及功臣子弟入学,不归国子监统辖。此外如各州县乡,一律置学,限年毕业,按次递升,与选举法并行,学校以习经为主要科,选举以命策为主要科,各有进阶,不相混杂。刑法多从隋旧,十恶不赦,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五刑,笞、杖、徒、流、死。八议,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俱依隋律。另订十二律,名例、卫禁、职制、户婚、厩库、擅兴、贼盗、斗讼、诈伪、杂律、捕亡、断狱。与隋制互有异同,此三条为立国大纲,故特别叙明。就是租、庸、调三法,亦重行订定,人民十六岁以上为丁,每丁给田一顷。岁入租粟二石,便叫作租。丁男随乡所出,输纳绫绢絁绵布麻等,立有定限,便叫作庸。人民每岁应充公役二十日,如不欲充役,当酌出庸值,以日为计,每日出绢三尺,二十日须出绢六丈,便叫作调。倘或有事征发,阅十五日,将调免去,三十日租调俱免,遭小灾免租,遇中灾免调,遇大灾租庸调俱免。士大夫既经食禄,不得与民争利,征取有制,海内称便。唐立租庸调法,已见第十回中,此处再行叙及,因相传为唐室美制故耳。
  正在整纲饬纪的时候,忽由庆州出一骇闻,乃是都督杨文幹造反,全州俱被占领了。原来杨文幹尝宿卫东宫,与建成最相亲暱,建成与世民有隙,常与文幹密谋,欲害世民,元吉亦尝参议,且语建成道:“欲杀世民,但教弟一举手,便足了事,何必多设谋划呢。”谈何容易。文幹很是赞成。一日,世民从高祖幸元吉第,元吉令护军宇文宝等,埋伏室内,因潜告建成,欲践前言。建成摇手劝止,元吉艴然道:“我不过为兄设法,与我何关得失呢?”建成道:“弟不闻投鼠忌器么?父皇已老,倘或受惊,岂非增罪。”建成尚知有父。元吉乃止。建成私募壮士二千余人,为东宫卫士,更调入幽州健骑三百名,分置东宫诸坊,一面荐文幹为庆州总管,暗令募选骁壮,送入长安。高祖幸仁智宫,建成居守,世民元吉皆随行,建成语元吉道:“秦王此行,且遍见诸妃,渠多金宝,必一律赂遗,诸妃得了厚赂,总替秦王帮忙,我怎得箕踞受祸?安危大计,决诸今日。”元吉笑道:“兄前日若依弟言,此人已早除去了。”建成道:“今日父皇出行,可以举事。”元吉问计将安出?建成附耳道:“如此如此。”元吉道:“此计甚妙。”遂与建成别去,建成即阴令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潜运甲仗,往遗文幹,令他即速起兵,表里相应。焕等行至中途,自恐事泄被祸,径向高祖前告变。高祖大怒,立遣司农卿宇文颖,驰召文幹,元吉闻知,捏着一把冷汗,忙嘱颖传语文幹,令毋入京。文幹既得颖言,便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不如造反罢!”遂引兵趋宁州,高祖又亲书手诏,促召建成,建成大惧,不敢径行。詹事主簿赵弘智,劝建成贬损车服,轻骑谢罪。建成左思右想,也无别法,不得已轻车减从,往抵行宫,入谒高祖,便投身委地,接连磕头。高祖痛责一番,令左右拘住建成,监禁幕下。那宁州警报,已似雪片般到来,初说被围,继说被陷。高祖忙召世民问计。又要请教令郎。世民答道:“文幹竖子,有何足畏?地方有司,如不能剿灭,但遣一将往讨,自可立平。”高祖道:“事连建成,恐多响应,不如由汝亲行,待平贼回来,当立汝为太子,黜建成为蜀王。蜀兵脆弱,不足为变,若再跋扈,汝亦容易扫平呢。”此语亦属失当。世民奉命即行。元吉亟贿托妃嫔,为建成缓颊,复浼封德彝劝回上意。德彝本隋室佞臣,此时竟邀高祖宠眷,往往三言两语,得快天颜,内浸外润,不怕高祖不为所迷,仍命建成还守京师,但责他兄弟不睦,后当痛改前非,一面归罪王珪韦挺,及天策参军杜淹,说他撺掇是非,并流雟州。三人真是晦气。世民引军西响,才至宁州附近,文幹部众,已是惊惧万分,因即刺杀文幹,携手迎降。宇文颖也被擒住,押送长安,讯明正法。至世民还军,高祖已经还朝,并不提及易储事。世民料知中变,付诸一笑罢了。天子无戏言,况易储问题,关系重大,奈何轻许,又奈何轻忘?
  且说东突厥主处罗可汗,既迎纳萧后,及炀帝幼孙杨政道,见第六回。便欲为隋报仇,有意南侵。更兼梁师都据有朔方,屡遣人至突厥乞师,且愿为向导。处罗乃遣将分出,自拟督兵取并州,安插杨政道,群臣多半劝阻,处罗道:“我父失国,赖隋得立,此恩如何可忘?”事详第六回。遂不听群谋,决计亲行。命驾将发,忽然生起病来,二竖为灾,数日殒命。处罗有子奥射设,面丑身弱,隋义成公主,将他废锢,另立处罗弟颉利可汗,自己又嫁与颉利,作为可敦。原来为此。堂堂帝女,四嫁胡主,太不怕羞。公主从弟善经,与王世充使臣王文素,均留居突厥,乃共白颉利道:“从前启民可汗,为兄弟所逼,脱身奔隋,幸亏文帝救护,得还故土。今唐天子非文帝子孙,可汗应奉杨政道,南伐唐室,借报前恩。”颉利正席父兄遗业,士马强盛,屡图南略,一闻此言,当然乐从,遂屡次入寇。高祖以中国未宁,不欲与突厥相争,常遣使赍书修好。偏颉利请求无厌,屡将唐使拘住,且与梁师都再四加兵,自武德四年至七年,争战不休,互有胜败。唐并州总管府长史窦静,请就太原广置屯田,即耕即战,秦王世民也以为请,乃依议举行,岁收谷得数千斛,少纾边困。但颉利总出没无定,防不胜防,或劝高祖道:“突厥屡寇关中,无非因长安繁丽,意欲入境大掠,得偿欲壑,若陛下弃此不都,把长安化作一炬,那时胡人失望,自不愿再来了。”真是呆话。高祖竟信为良策,即遣宇文士及,赴襄邓间择都,以便南徙。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又竭力怂恿,愈早愈妙。愚不可及。独世民进谏道:“戎狄为患,自古皆然,陛下以圣武龙兴,奄有中夏,精兵百万,所向无敌,奈何因胡虏扰边,遽欲迁都他避,这不但贻羞四海,并且遗笑千秋。愿假臣儿数万兵士,宽限岁月,保可系颉利颈,生致阙下,万一不能,迁都未迟。”快人快语。高祖也不禁勃然道:“此言深合朕意。”当召还士及,取消此议。世民乃退。不意建成复连结妃嫔,共谮世民道:“突厥犯边,得赂即退。秦王托词御寇,实欲总握兵权,为篡夺计,陛下奈何不察?”为此数语,又把高祖的心肠,似小辘轳的乱撞起来。名为开国之主,实是一个糊涂人物。
  越宿,出猎城南,令建成世民元吉驰射角胜。建成有胡马肥壮,独喜蹶跃,遂持辔授世民道:“此马甚骏,能超过数丈深涧,弟素善骑,试一乘何如?”世民即一跃上马,往逐一鹿,鹿将追及,马忽仆倒。世民不待马蹶,已跳出圈外,待马仆而复起,复跃上马身,三仆三跃,毫不受伤,因旁顾左右道:“死生有命,岂是暗算所能致死么?”建成闻言,不觉失色。至校猎已毕,又去贿托尹张二妃,尹张二妃,复向高祖饶舌,谓:“秦王自言天命所归,将为真主,断不至有浪死的情理。”高祖顿时大怒,先召建成元吉侍侧,然后召世民面斥道:“天子自有天命,不是智力可求,汝为什么专想此位哩?”世民忙免冠顿首,请下法司案验。高祖怒尚未解,忽有一内监入报道:“突厥大举入寇,前锋已到豳州了。”恰是世民的救星。高祖被他一惊,才将怒意打消,改容慰勉世民,令他仍然冠带,与商战守事宜。世民道:“火来水淹,兵来将挡,臣儿愿出去一战。”高祖喜慰道:“元吉可随同前去,可战乃战,可和便和。”世民元吉,同声应命,当即出调将士,隔宿启行。高祖亲至兰池饯别,赐世民美酒三杯,元吉一杯。世民并非小孩子,何高祖待之若婴儿。两人饮毕谢恩,炮声一响,大军启行,高祖还跸,世民元吉,均驾马驰去。
  将至豳州,闻突厥连营百里,气焰甚盛,元吉已有惧意,世民令侦骑再行探明,俟得返报,说是:“颉利突利二可汗,举国入寇,兵士确有数十万人。”世民从容道:“两酋同来,我自有法破他,不必多虑。”已有成算。遂驱军再进,径抵豳州,依城下寨。是时关中久雨,粮运阻绝,士卒又久苦征役,疲敝不堪。朝廷及军中,均以为忧。独世民不动声色,措置自如。到了次日,颉利率铁骑万余,奄至城西,列阵五陇坂,昂然待战。世民顾元吉道:“今虏骑凭陵,断不可示他怯弱,理应出营与战。弟能与我同往否?”元吉嗫嚅道:“虏…虏势这般强盛,勿…勿宜轻出与争。倘或失利,悔…悔不可追。”世民答道:“颉利突利,名为叔侄,实具猜嫌,突利乃始毕子,始毕传弟处罗,处罗复传弟颉利,兄弟相及,因致突利失位,应亦不平。颉利恐突利生嫌,因令镇守东方,也封他为可汗。今日连兵来此,我正可就中取事。别人怕他,我却不怕,汝不敢往,我当独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突利履历,即借世民口中叙过。言毕,即带领百骑,驰诣颉利阵前,大声呼语道:“我朝与可汗和亲,为甚么负了前约,深入我地?我便是秦王李世民,可汗能斗,快出与我斗,若率众来战,我亦不怕,我手下只有百骑,足当汝等万人。”子龙一身都是胆,此语可移赠秦王。颉利闻言,还疑世民是诱敌计,笑而不答。已堕世民计中。世民见突利自为一队,与颉利隔一沟水,遥对作斜角状,因复遣骑将往告突利道:“尔前日与我同盟,有约在前,缓急相救,今乃引兵攻我,奈何没有香火情?”别人用反间计,都从秘密处下手,世民却故意明言,令他启疑,用计尤妙。突利亦寂然不应。突利也堕入计中。世民又故意驰至沟旁,牵缰欲涉,颉利乃遣人来止世民道:“王不必渡沟,我来并无他意,不过欲与王更申盟约呢。”世民乃勒马道:“可汗既欲申盟,但遣一介使臣,即足了事,何必用大兵前来?欲战即来,欲和即退。”再逼数语,妙不可阶。颉利乃麾兵少却,会值大雨滂沱,乃各引兵还营,世民语诸将道:“胡虏所恃,惟有弓箭,今积雨连旬,箭胶俱解,弓不可用,他似飞鸟折翼,无从高飞,我却刀槊快利,以长制短。及此不乘,尚待何时?”于是令军士饱餐一顿,冒雨复进。且遣人往谕突利,极陈利害,突利欣然应命。颉利因世民骤出,正在惊疑,亟召突利入商,意欲出战,突利道:“天雨未霁,运饷艰难,我军又深入无继,就使战胜,亦不能深入长安,一或败衄,祸将不测。况秦王素号能军。未见得定是我胜,不若与他讲和为是。”颉利默然,乃遣突利与部帅阿史那思摩,往见世民,申请和亲。世民坦怀相待,突利甚喜,愿与世民结为兄弟,彼此很是款洽,遂定盟而去。
  世民收军回朝,突厥复遣阿史那思摩入觐,高祖引升御榻,慰劳再三,并封他为和顺王。思摩拜谢欲归,诏令左仆射裴寂,偕思摩至突厥答聘,许他互市,裴寂也修好而还。无如戎狄无信,性好反复,讲和未几,又遣将寇边。高祖不觉动怒,顾语侍臣道:“突厥如此狡诈,朕将督大军亲征,往时通使突厥,以敌国礼相待。所以通用国书,今当改书为敕,问他何故屡扰我境,卿等可替朕草诏便了。”侍臣承旨拟敕。敕文拟定,由高祖阅过,即遣使赍递。看官!你想颉利可汗,本是个骄矜自大的人物,骤然接到诏敕,怎肯顺受?当下将唐使拘住,即发兵分寇灵相潞沁韩朔诸州。代州都督蔺蓦,与突厥兵交战新城,失利而还,乃令行军总管张瑾屯石岭,李高迁趋大谷,分御突厥。一面向唐廷告急,高祖命秦王世民出屯蒲州,调李靖为安州大都督,出屯潞州,任瓖为行军总管,出屯太行,李靖甫至潞州,见张瑾单身逃来,报称全军覆没,连长史温彦博,都被擒去。靖留住张瑾,行文至秦王世民,及总管任瓖,约他三路齐进,并力夹攻。世民正拟出发,忽由颉利遣使请和,愿将温彦博放还,仍敦旧好。世民正言诘责,命他速归彦博,才准罢兵。来使唯唯而去。原来彦博被执,颉利因他职掌机要,问及唐廷兵粮虚实,彦博默不一答,竟被徙往阴山,复纵兵进逼灵州。灵州都督王道宗,兜头痛击,杀死虏兵数千人,颉利乃退,嗣闻秦王世民等,将会师前来,又觉惶急异常,乃遣使卑辞乞和,经世民与他定约,慌忙追还温彦博,送归唐营。两下里又算息兵,世民仍入都复旨,自是威名益著,遭忌益深。建成元吉,佯与为欢,邀世民夜宴,置毒酒中。世民哪里晓得?及饮毕归府,猝然心痛,喉中亦非常作痒,竟至咯血数升,卧不能起。百密未免一疏。不死还是大幸。淮安王神通,报知高祖,高祖亲往问疾,由世民呜咽陈词,粗述情由。高祖长叹数声,乃语世民道:“我起自晋阳,得平中原,多出汝力,本拟立汝为太子,汝乃固辞,因立汝兄建成。现在储位久定,不忍再易,但看汝兄弟终不相容,同处京师,暗斗日烈,计惟遣汝出居洛阳,自陕以东,由汝作主,可建天子旌旗,如汉梁孝王故事。”大都耦国,尚为乱本,况一国中有两天子耶?唐天子所嘱诸语,俱属谬误。世民涕泣道:“这非臣儿所愿,臣儿岂可远离膝下。”高祖道:“这是权宜的计策,汝宜顺我意计,免得相残。”世民勉强受命。待高祖回宫,又休养了数日,病势渐愈,乃召集僚属,整顿行装,专待明诏一下,即行陛辞。不料俟至兼旬,并没有明诏下颁,眼见得是又信谗言了。小子有诗叹道:
  人心最忌是怀私,一寓私心即被欺。
  况是堂堂天子贵,胡为投杼屡生疑?
  究竟世民能否赴洛,且至下回表明。   建成元吉,智勇远不逮世民,乃得此贤兄弟以为助。正应式好无尤,联作指臂,而乃两不相容,私结妃嫔,阴募壮士,且嗾使杨文幹之叛命,欲为表里相应之举,是诚何心哉?岂除去世民,即能安然为嗣皇帝,俨然作皇太弟乎?况文幹一发而即诛,势若发蒙振落。至于出拒突厥,元吉畏缩不前,独世民从容谈笑,卒却强胡,为建成元吉计,亦当自愧弗如,收拾邪念,乃复下毒酒中,惟恐世民不早死,骨肉成仇,一至于此,是真李氏之大不幸也。然推原祸始,实皆由高祖酿成之,立储不慎,已为一误,欲易储而复不易,又为一误。迨命世民居洛阳,又复中悔,卒至喋血宫门,手刃同气,可胜嘅欤!读是回,可为世之父子兄弟,作一龟鉴焉。
  
  第十三回 玄武门同胞受刃 庐江王谋反被诛
  却说建成元吉,闻世民将往洛阳,又私自相谋道:“秦王若至洛阳,大权在手,势更难制,不如留住长安,尚是一个匹夫,还可设法除他呢。”乃密令心腹数人,迭上封事,只说是“秦王左右,得赴洛阳消息,无不喜跃;此去恐不复来”云云。那时老昏颠倒的唐高祖,又为他所惑,竟将秦王镇洛的嘱言,撇置脑后。世民以高祖一再信谗,也自觉孤危起来。可见玄武门之祸,全是高祖激成。元吉且想出一法,欲招诱秦府骁将,使为己用。他平时所最畏惧的,是秦府中的尉迟敬德,敬德善用槊,又善避敌槊,每当出战,轻骑入敌阵中,敌虽聚槊攒刺,终不至受伤,且往往夺取敌槊,还刺敌人,各将无不畏服。元吉亦常习槊,欲与敬德角艺,敬德请元吉加刃,自己独把刃除去,一往一来,角逐多时,元吉恨不得将敬德一槊刺死,偏敬德似生龙活虎一般,左跳右跃,无从下手,嗣经元吉觑出破绽,兜心一槊,总道他已受创,哪知敬德是卖弄手段,故意直立,令他刺来,待至槊已接近,竟用手接住,奋力一扯,把槊夺去,元吉反剩了一双空手。敬德复将槊给还元吉,令他再刺,元吉再刺再失,三刺三失,方不敢与敬德交手,赧颜而退。史称敬德善槊,一再提及,俗小说中反说他用铁鞭,不知何据。但心中却很是畏忌,密劝建成与他结交,私赠金银器一车。敬德拜辞道:“敬德出身微贱,值天下丧乱。久陷逆地,幸亏秦王提拔,得事圣朝,现欲酬报知遇,尚愧未遇,至于殿下前更无功效,何敢当赐?若私许殿下,便怀二心,徇利弃忠,恐殿下亦所不取呢。”建成无词可答,只得收回送礼。敬德转语世民,世民道:“公心如山岳,虽积金至斗,公亦不移。但恐非自安计,还应思患预防。”敬德受教而出。隔了数日,果有刺客在门外探望,敬德竟把门大开,安卧不动,刺客逡巡自去。建成元吉,复入诉高祖,诬言敬德有谋反意,高祖竟欲杀敬德,赖世民入朝固请,乃得免罪。元吉又谮程知节,有诏出知节为康州刺史。知节语世民道:“大王股肱羽翼,若尽被摧折,身何能久?知节誓死不去,幸早决计。”世民尚是踌躇,忽又接到诏敕,勒令房玄龄杜如晦两人,出秦王府,于是秦府僚佐,类皆自危。长孙无忌,系世民妻舅,与房玄龄为莫逆交,玄龄私语无忌道:“今嫌隙已成,祸机将发,不早为谋,祸及社稷。公与秦王谊关至戚,不若劝王为周公事,保全家国。存亡安危,正在今日。”无忌告知世民,世民又召问杜如晦,如晦亦劝世民从玄龄言。他如秦府门客,无不怂恿世民,速定大计。只李靖李世勣两人,不发一言。
  会突厥兵又来犯边。建成荐元吉将兵北讨,高祖遂将兵事属元吉。元吉请调尉迟敬德为先锋,且悉简秦府精卒,同讨突厥,敬德亟与长孙无忌,入白世民道:“大王尚不早决,祸在目前了。”世民道:“同气相关,怎忍下手?”敬德道:“人情无不畏死,大众愿以死奉王,这是所谓天授了。天与不取,反且受殃,王奈何沾沾小仁,不顾大局?”世民默然不答。忽有率更丞唐府官名。王晊驰入,似欲有言,因见长孙尉迟两人在侧,一时又未敢遽发。世民早已觉着,便起与王晊密谈。晊说了数语,便即退出。世民因告无忌道:“适由王晊来报,谓齐王与太子定计,欲我与太子至昆明池,饯齐王北行,即就席前伏着勇士,置我死地,太子可入求内禅,齐王当立为太弟。”无忌不待说毕,便道:“先发制人,后发为人制,两语可决了。”世民叹道:“骨肉相残,古今大恶,我诚知祸在旦夕,但欲待他先发,然后仗义出讨,方为有名。”观此言,可知世民亦处心积虑。敬德在旁接入道:“大王若再不听敬德,敬德不能留居大王左右,束手就戮,请从此辞。”无忌复道:“王不从敬德言,无忌亦当相随同去。”一推一扯,不怕秦王不上此台。世民乃再召府僚集议,大众齐声道:“大王以舜为何如人?”世民笑道:“舜是古圣人,何消问得。”众复道:“假使舜徇父命,浚井不出,必为涂泥,完廪不下,必为灰烬,怎能泽被天下,法施后世?大王既知舜为圣人,何不权宜行事?”世民道:“且问诸龟卜,再决行止。”众乃取龟为卜,突有一人进来,投龟弃地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今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难道问卜不吉,便好罢手么?”爽快之至。世民视之,乃是幕僚张公谨,便道:“如公言,事果可行么?”公谨道:“非但可行,且应速行。”世民乃决。遂令长孙无忌,密召房杜二人定计。玄龄如晦,均谢无忌道:“敕旨令我二人,不得事王,今若私谒,必坐死罪,不敢奉教。”无忌还报世民,世民不觉动怒,竟拔出佩刀,持给敬德道:“玄龄如晦,怎敢叛我,公试持刀往观,若彼二人果无来意,可用我刀杀死了他,持首回来。”前缓后急,是前情亦寓做作。敬德遂与无忌同行,见了房杜二人,即与语道:“王已决计,公等宜速入!”玄龄道:“我等四人同去,恐惹人注目,宜各归各行,且我与杜公,亦须改装方可。”于是玄龄与如晦,皆改服方士装,令无忌先行,两人陆续前往,敬德独绕道回秦府。世民即与房杜等定下密谋,越宿照行。
  是夕,太白经天,太史令傅奕,密奏太白星现秦野,秦王当有天下,高祖阅奏毕,正值世民入朝,因举原奏示世民,世民请屏去左右,密陈建成元吉,淫乱后宫。高祖大惊道:“有这般事么?”世民又道:“臣儿自问,无丝毫辜负兄弟,偏他二人时欲加害,谓替世充建德复仇,臣儿若果枉死,永违君亲,已是可痛,且魂归地下,亦愧见诸贼,还乞陛下恩宥!”说罢,竟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慧儿也会撒娇。高祖益愕然道:“明日即当审问,汝宜早参。”世民应声趋退,即于夜半调兵,命长孙无忌等带领,往伏玄武门。未几天晓,建成元吉,已由张婕妤密遣内侍,走报世民密奏情形。元吉即语建成道:“今日入朝,恐防有变,不如托疾为是。”建成道:“内有妃嫔,外有宫甲,秦王虽强,恐亦无法可施,我等不如往参,自探消息。”乃俱乘马入玄武门。进至临湖殿,闻高祖已召集裴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宇文士及窦诞等人,临朝会审,仿佛一出六部大审。料知情势不佳,立即返奔,将出玄武门,忽闻背后有人叫道:“太子齐王,何故不入朝?”元吉回头一顾,并非别人,就是积世冤家李世民。他也不遑答应,便从弓袋中取出弓箭,接连三射,均被世民闪过。似此没用,焉能济事?最后一箭,经世民接住,也取弓搭着,向建成射去。建成总道是他还射元吉,毫不备防,飕的一声,竟倒撞马下,呜呼哀哉!元吉不暇顾建成,三脚两步的逃至门首,兜头碰着尉迟敬德,又复返走。世民正追元吉,不防元吉回马撞着,两人都坠落马下。元吉先起,夺世民弓,敬德驰救世民,吓退元吉,即扶世民至别室暂憩,又出室去追元吉。元吉欲入武德殿,面奏高祖,偏后面弓弦一响,转身却顾,已是不及,恰巧箭入咽喉,立时晕倒。敬德抢步上前,拔刀下斫,枭取首级,复回至建成尸旁,也将他首级枭下,蓦闻玄武门外,人声马沸,料知外面已有战事,因即携了两首,跨上了马,跑至门前。见张公瑾闭关拒守,便问道:“外势如何?”公谨道:“东宫将冯翊冯立,齐府将薛万彻等,领着好几千人,来攻此门,我故将门掩住,免他闯入。”敬德道:“长孙公所领伏兵,曾否出击?”公谨道:“区区百骑,怎能退敌?现云麾将军敬君弘,在此宿卫,已领兵杀出去了。”敬德道:“待我出兵观战。”公谨乃放他出门。敬德一马驰出,正值守兵败回,报称:“敬将军陷入敌中,已经殉难。还有中郎将吕世衡,也经战死,东宫齐府两军,移攻秦府去了。”敬德大怒,策马径进;驰至秦府门首,为东宫齐府两军所阻,不由的瞋目怒叱道:“咄!你等试看这两个首级,系是何人?”说着,即将两首级悬在槊上,擎示两军,且复大声道:“奉诏诛此两人,如尔等抗违上命,罪与两人相类,尔等亦何苦寻死呢。快快解散,免同受刑!”东宫齐府两军,见血淋淋的两颗首级,确是建成元吉,且听敬德说着奉诏二字,越觉心虚胆怯,便一哄而散。薛万彻禁遏不住,即带了数十骑,亡奔终南山。冯翊冯立,也各自逃去。
  高祖因三子俱未朝参,还疑他是彼此避面,乐得模糊过去,再作计较,匆匆辍朝,留裴寂萧瑀陈叔达等待命朝堂,自挈妃嫔至海池中,泛舟为乐。外面打架,甚是热闹,他尚全未闻知,挈眷游湖,也可谓莫愁天子。忽见岸上有一个铁甲铁鍪的大将,持着长槊,匆匆奔来,便遥叱道:“来者何人?”那将即下马置槊,倒身下拜道:“臣便是尉迟恭。”高祖道:“卿来做什么?”敬德答道:“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起兵诛逆,恐惊动陛下,特遣臣来宿卫。”高祖惊诧道:“卿且起来!太子齐王现在哪里?”敬德起答道:“已俱授首了。”高祖不觉失色,连侍侧的妃嫔,也都玉容惨淡,战栗异常。高祖亟命内侍,往召裴寂萧瑀陈叔达等人,内侍慌忙驰去;小子乘这来往的空隙,且把尉迟敬德至海池事,略行表明。急忙补叙,不肯渗漏一笔。敬德既吓退宫府两军,复入玄武门回报世民,世民问明情由,便道:“事已至此,我只好入宫谢罪。”敬德道:“且慢!上意尚未可测,容敬德先去探明。”便将两首级交给世民,自己驰入朝堂,晤着裴寂等人,便与他说明原委。裴寂道:“此事如何上闻?”敬德道:“待敬德闯入宫去,宁死敬德,毋死秦王。”言毕,即大踏步跑入里面,禁兵拦他不住,竟被他闯至宫前。有内侍出阻道:“圣上幸海池泛舟。”敬德不待说完,便转向海池跑去。既已谒见高祖,据实陈明,便即拱手立着,过了片刻,裴寂萧瑀陈叔达等人,均随内侍到来。高祖已命拢舟泊岸,便问裴寂等道:“不图今日竟见此事,后事将如何处置?”萧瑀陈叔达齐声道:“太子齐王,自起义以来,未尝预谋。反一立储贰,一封王爵,又不闻有甚么功德,徒然离间骨肉,肇祸萧墙。惟秦王功盖天下,内外归心,为陛下计,正当乘这事变,立为太子,委以军国重务。陛下便可垂拱而治了。”乐得推重秦王。高祖方转惊为喜道:“这本是朕的素愿哩。”敬德在旁,即乘机入奏道:“陛下既愿立秦王,现在外事尚未平靖,请速降手敕,令诸军并受秦王节制。”高祖即顾宇文士及道:“卿速去拟诏,待朕回朝发落。”士及闻命即去。高祖仍带着妃嫔,乘辇入宫,敬德及裴寂等,还至朝堂候旨,既而高祖临朝,由宇文士及呈上草诏,高祖即命士及出东上閤门,宣布诏敕,安定众心。复遣黄门侍郎裴矩,赴东宫晓谕将士,一律罢归。随即语敬德道:“卿去召秦王来!”敬德似飞的去了。高祖仍复还宫,时为武德九年六月庚申日,看似闲笔,恰为承上起下,点醒眉目之文,万不可少。适当盛暑,高祖开襟纳凉,忽见世民趋入,伏地请罪,高祖慰抚道:“近日以来,种种怀疑,几似曾母投杼,不能自解。今建成元吉,胆敢作乱,死有余辜,不过事关骨肉,出此变端,可恨亦可悲呢。”谁叫你酿成此祸。世民仰首,见高祖露着两乳,便用口吮他乳头,眼眶中却簌簌下泪,淋湿高祖胸前。高祖也忍泪不住,世民益复大号。恐是假情。父子正在对泣,那宇文士及及裴矩等,入宫复旨,当然劝慰一番,世民乃告别出外,回入秦府。秦府中人,复白世民道:“斩草不除根,终贻后患,建成元吉,各有子嗣数人,应一并捕诛,方可无虞。”世民也不禁止,一听僚佐所为。于是建成子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巨鹿王承义,元吉子梁郡王承业,渔阳王承鸾,普安王承奖,江夏王承裕,义阳王承度,统行捕到,一并处死,罪人不孥,况属犹子,谓非世民之忍,其谁信之?秦府僚佐,尚欲搜捕东宫余党,列名计百余人,世民也不加禁,还是尉迟敬德,极力谏阻道:“为罪只有二人,今已诛死,不宜再及支党。若辗转牵连,恐反激成祸乱,何以求安?”世民乃请旨大赦。高祖因颁发赦文,大致谓:“凶逆大罪,止建成元吉二人,其余党与,一无所问。”又诏立世民为皇太子,国家庶事,皆由皇太子处分。自此诏一下,世民虽未受禅,已不啻一嗣皇帝了。句中有刺。
  太子洗马魏征,曾劝建成早除世民,至是为世民所知,即召征入见,征长揖不拜,世民益怒,遂呵责道:“汝何故离间我兄弟?”征坦然道:“先太子若听征言,何至今日受诛?从前管仲为子纠臣,曾射齐桓中钩,人各为主,何必讳言?”世民听了,转易怒为喜道:“公可谓抗直了。”遂引为詹事主簿。又召还王珪韦珽杜淹,命珪与征同为谏议大夫。嗣又查得庐江王瑗,曾与建成密通书牍,谋害世民,乃令通事舍人崔敦礼,驰驿召瑗,令他入京对薄,敦礼至幽州,见瑗时,只说是促令入朝,尚未明言对簿事。瑗已自觉心虚,亟召将军王君廓入商。看官听着,庐江王瑗,系太祖孙,高祖从弟,例封王爵,曾与赵郡王孝恭,合讨萧铣,无功可述,移调洛州总管,又因刘黑闼入犯,弃城西走。高祖顾念本支,不忍加罪,改任瑗为幽州都督,且恐他才不胜任,特令右领军将军王君廓辅行。任官务求称职,不应私及亲旧,高祖此举,也是失策。君廓前本为盗,悍勇绝伦,降唐后积有战功,瑗欲倚为心腹,许与结婚,联成亲属,每有所谋,辄为商议,所以奉召入朝,亦邀他入决行止。哪知君廓却自有肺肠,偏视瑗为奇货,欲借他一个头颅,讨好新太子,图些后来的功业。当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语瑗道:“事变未可逆料,大王为国家懿亲,受命守边,拥兵十万,难道一介使来,便从他入京么?况太子齐王,为皇上亲子,尚受巨祸,大王入京,恐未必能自保呢。”说着,即佯作涕泣状。瑗奋然道:“公诚爱我,我计决了。”死了死了。遂拘禁敦礼,征兵发难,并召北燕州刺史王诜,参谋军事。兵曹参军王利涉进言道:“王今未奉诏敕,擅发大兵,明明是造反了。若诸刺史不遵王令,王将如何起事?”瑗闻言,又不禁忧惧起来,便搓手道:“这…这且奈何?”实是没用。利涉又道:“山东豪杰,尝为窦建德所用,今皆失职为民,不无怨望,大王若发使驰语,许他悉复旧职,他必愿效驰驱,然后遣王诜外连突厥,由太原南趋蒲绛,大王自整兵入关,两下合势,不过旬月,可得中原了。”瑗大喜,转告君廓。君廓道:“利涉所言,未免迂远。试思大王已拘住朝使,朝廷必发兵东来,大王尚能需缓时日,慢慢的招徕豪俊,联结强胡么?现乘朝廷尚未征发,即日西出,攻他不备,当可成功。君廓不才,蒙王厚待,愿作前驱。”这一席话,又把瑗哄动过去,便道:“我今以性命托公,内外各兵,都付公调度便了。”君廓索了印信,立即趋出。利涉得知此信,慌忙入白道:“君廓性情反复,万不可靠,王宜以兵属诜。幸勿委任君廓。”瑗又生起疑来,正在犹豫未决,似此庸柔,还想造反,一何可笑。忽报君廓调动大军,诱去王诜,将诜杀死了。瑗惊惶失措,接连又有人入报道:“朝使敦礼,已由君廓放出狱中,现正晓示大众,说明大王造反,将来攻杀大王呢。”瑗愈觉惊惶。回顾利涉,已是不知去向,转思君廓已与己结婚,或者所报失实,就是语语是真,也可亲往诘问,奈何叛我至此?遂披甲上马,带领左右数百人,疾驰而出。巧值君廓过来,即欲开口质问,偏君廓已叫着道:“李瑗与王诜谋反,拘敕使擅征兵,诜已伏诛,尔等奈何尚从逆瑗,自取夷戮?快快回头,助我诛逆,可保富贵。”说罢数语,瑗手下俱奔散,单剩瑗一人一骑,哪里还能脱逃?当由君廓指挥众士,将瑗拖落马下,反绑了去。瑗骂君廓道:“小人卖我,后将自及。”君廓也不与多辩,竟将他绞死,传首京师,有诏废瑗为庶人,升君廓为幽州都督。小子有诗叹庐江王道:
  绝无才智敢称戈,事事狐疑可奈何?
  白刃临头还未悟,徒言卖我是由他。
  幽州既平,太子世民,令魏征宣慰山东。欲知魏征宣慰情状,且看下回分解。   尉迟敬德之杀齐王,与王君廓之杀庐江王,两相映照,仿佛一回对偶文字。敬德虽为秦府宿将,然总不得谓非高祖臣,观其跃马禁中,擅杀元吉,绳以《春秋》大义,无君之罪,固已显然。但世民敢杀太子,敬德亦何不可杀齐王?晋赵穿弑灵公,《春秋》且归狱赵盾,况如世民之手刃同胞,夷戮诸子乎?于敬德何尤焉?王君廓之计杀庐江王,为国除逆,较诸敬德之只知秦王,不知高祖,情状迥殊。但庐江王既愿与为婚,倚为心腹,则先当忠告善道,格其非心。吾料瑗性懦弱,当必畏而相从,万一不然,乃声罪致讨,公私两尽,瑗亦尚有何辞耶?狡哉君廓,陷瑗于法,借此图功,《春秋》之律在诛心,盖视敬德为尤忍者。敬德小忠,不能无讥,君廓之忠似大矣,而实则大奸。大奸似忠。亶其然乎?
  
  第十四回 纳弟妇东宫渎伦 盟胡虏便桥申约
  却说谏议大夫魏征,自宫府平定后,屡劝世民坦示大公,借安反侧;及幽州诛逆,复白世民道:“人心未靖,不再抚慰,祸恐难解。”世民乃遣征宣慰山东,许他便宜行事。征受命东行,途遇太子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由地方官吏押送京师,征慨然道:“前东宫齐府左右,已有诏赦宥,不复按问,今复因解二李入京,是赦文转同虚下了,天下尚肯信从诏敕么?”当下将二人释归,然后上闻。世民喜他有识,传语奖勉,一面下令宣布,凡事连东宫齐王,及庐江王瑗,均不准讦告,违令反坐。自是无人告密,内外咸安。就是冯翊冯立薛万彻等,亦均令归里,概不加罪。应该如此。
  惟有一种特别加恩的事件,说将起来,乃是当时东宫的趣闻,便是后来唐朝的秽史。元吉身死时,年只二十四岁,留下妃子杨氏,与元吉年貌相当,生得体态风流,性情柔媚,面如出水芙蓉,腰似迎风杨柳。唐室王妃中,要算这个杨氏妇,最为美艳。平时与秦王妃长孙氏,颇称莫逆,往来款洽,两下无猜。元吉谋害世民,她尝暗中谏阻,请勿与世民为仇,偏元吉不肯听从,终落得身亡家破,子姓同诛。杨氏年才花信,怎禁得孤帷寂寞,举目无亲,幸亏长孙氏念娣姒情,尝邀她过来叙旧,好言劝慰,俾解愁烦。一日,正当娣姒坐谈,忽见世民趋入,杨氏即起座相迎,经世民坐定,她忽屈膝下跪,对着世民,竟自请死,反弄得世民语默两难,无从摆布。长孙氏在侧,慌忙劝解,偏杨氏娇啼宛转,楚楚可怜,这是杨氏献媚处,并非记念齐王。那世民虽是绝世英雄,到了此时,也不禁牵动情肠,代为凄楚,况看她淡装浅抹,秀色可餐,一种哀艳态度,真是有笔难描,令人魂销魄荡;急切无可答词,只好离开了座,连称请起。长孙氏忙来搀扶,好容易把杨氏掖起,杨氏还是哭个不住,方由世民婉告道:“王妃休得过悲!齐王谋乱,应该伏法,与王妃无干。我在世一日,总当保护王妃一日,休戚与共,忧乐同尝,幸勿过虑!若嫌在府寂寞,不如徙居我处,好在你娣姒两人,素无嫌隙,彼此相安度日,我也好免得耽忧了。”言为心声,听言已可知意。言至此,复嘱长孙氏好意相待,乃扬长而去。
  长孙氏素性温和,事翁尽孝,相夫无违。两语括尽妇德。一经世民谆嘱,总道没有歹心,且与杨氏情好无间,乐得劝她徙居东宫,得以朝夕相亲,互敦睦谊。杨氏本是个随高逐低的人物,当然唯命是从,即日迁居。哪知这位新太子,已看上这娇娇滴滴、袅袅婷婷的弟妇,特地收拾净室,令得安居,凡室中一切布置,均是亲手安排,又密拨心腹侍女数人,作为杨氏室中的服役。好教去做红娘。杨氏也觉心喜,世民平日无事,尝往她室中叙谈,渐渐的不避嫌疑,引得耳鬓厮磨,两情入彀,还有侍侧的宫娥,统是知情识意,就彼此眉来眼去时,凑趣几语,益觉春山脉脉、秋水依依。一夕,夜漏将半,杨氏已经就寝,忽有侍女入报道:“太子驾到。”杨氏慌忙起床,略整衣裳,便即出迎。深夜迎客,其情可知。世民趋入,与杨氏行过了礼,杨氏即启问道:“殿下为何深夜到此?”世民答道:“父皇召我侍宴,多饮了几杯御酒,且参议内禅事宜,至此才得脱身,是以觉得过迟了。”杨氏道:“何日行内禅礼?”世民道:“大约正在本月内。我劝父皇再过数年,奈父皇自称倦勤,定要禅位与我,这也是没法推辞了。”杨氏即跪伏称贺,世民趁着数分酒意,竟用手搀起杨氏,一面说道:“我尚未受禅,怎好受贺?”杨氏轻轻推开世民的手,才半嗔半喜的立将起来。半嗔半喜,四字妙极。此时正值仲秋天气,皓月将圆,清辉入户,更兼银烛高烧,明同白昼。世民就在灯月下面,定睛瞧着杨氏,但见她云鬟半卷,星眼微饧,穿一套缟素罗裳,不妆不束,更显出花容明媚,玉骨轻柔。越是浅妆的美女,越觉好看;越是睡起的美女,越觉好看;越是从灯光月下看美女,越觉好看。杨氏见世民注着双瞳,也不禁还他一笑。世民却转眼顾明月道:“中秋将届,玉兔在辉,想嫦娥在广寒宫,应亦跂望团圆哩。”杨氏却凄然道:“天上也留缺陷,令嫦娥长此寡居。”是凄寂语,是勾引语。世民微笑道:“嫦娥又要得时了。我因步月至此,王妃可偕我赏月否?”杨氏尚未及答,那侍女已凑趣道:“厨下尚有酒肴,待使女们搬了出来,就可赏月了。”世民道:“好极好极。”侍女等连忙出去,不到片时,竟将酒肴携至,且笑语道:“赏月须要登楼。”好几个牵头。世民道:“这个自然,就请主人导引。”杨氏迟疑半晌,经侍女等搀扶了去,不得不移步上楼。还要做什么身分?世民即龙行虎步的,趋上扶梯,那时西轩早启,晚宴初陈,世民邀杨氏入席,杨氏尚有难色,侍女又从旁怂恿,谓有宾不可无主,乃相对而坐,由侍女斟上酒来。古人说得好:“酒为色媒,色为酒媒。”杨氏入席时,尚不免有三分腼腆,及至酒过数巡,渐把那一种羞涩态度,撇在脑后,且抬头看那风流倜傥的储君,毕竟生得不凡,英姿洒落,眉宇清扬,巫峡襄王,未必有此仪表,洛川魏胄,几曾得此丰神,回忆那齐王元吉,与世民生本同胞,偏面庞儿一妍一丑,大不相同,想到这里,禁不住意马心猿,竟把平生的七情六欲,一古脑儿堆集拢来。尽情描摹。世民几次温存,她似不见不闻,仿佛痴聋一般,惹得席旁侍女,都吃吃暗笑,杨氏方才觉着,不由的两颊愈红,低头弄带。世民便道:“夜已深了,再尽一杯,便好撤席。”杨氏唯唯遵命,遂各斟一满杯,彼此一饮而尽。好作两人的交杯酒。侍女等撤去残肴,次第出外,单剩两人坐着,好一歇才行进去,那两人都不知去向,寻至里面的卧室,已是朱扉双掩,绣幕四垂,料知他一对壁人,已同去演龙凤配了。虚写得妙。侍女等方各归寝。翌晨,世民乃去。
  隔了数日,果然内禅诏下,高祖自称太上皇,传位太子,择吉于八月甲子日即皇帝位。是日黎明,太子世民,先朝见高祖,接受御宝,乃返至东宫显德殿中,南面升座,受文武百官朝贺,遣左仆射裴寂祭告南郊,大赦天下,赐文武官勋爵,蠲关内及蒲芮虞泰陕鼎六州租赋二年,免全国庸调一年,民八十以上赐粟帛,百岁倍赐,各种恩诏,次第颁发,然后退朝还宫,历史上称为唐太宗即位,小子也沿例称为太宗。越十日,放宫女三千余人,又越二日,册立长孙氏为皇后。后系洛阳人氏,其先为魏拓跋氏后,曾为宗室长,因号长孙。父晟仕隋为左骁卫将军,已见首文。后少好读书,循尚礼法,及为皇后,务崇节俭,一切服御,不尚繁华。太宗嗣位后,尝与论及新政,后默不一答。再三问及,后温颜对道:“陛下岂不闻古语么?牝鸡司晨,惟家之累,妾系妇人,只知治宫中事。外政怎敢预闻?”不没贤后。太宗益加敬重。惟元吉妃杨氏居然纳为妃嫔,日加宠眷。后悔未预防,致成大错,但木已成舟,无法谏止,只好将错便错的模糊过去,就是待遇杨氏,依然和好,不过换了称呼。杨氏初觉自惭,后来成为习惯,也不以为意了。杨花性质,宜乎姓杨。太宗嬖宠杨氏,不得不推恩元吉,欲为元吉加封,又不得不类及建成,乃追封建成为息王,谥曰隐太子,元吉为海陵郡王,谥法乃一刺字,均以礼改葬,后来复改封元吉为巢王,因号为巢刺王,这且慢表。
  且说突厥主颉利可汗,与唐廷屡有交涉,忽和忽战,反复无常。伪梁帝梁师都,又屡次怂恿突厥,侵扰唐境。颉利意尚未决,师都竟亲自往朝,面为划策,劝令进兵。于是颉利突利二可汗,复合兵十余万骑,入寇泾州,进次武功。太宗下诏戒严,亟命尉迟敬德为泾州道行军总管,统兵出御。敬德到了泾阳,适与突厥兵相遇,即乘着锐气,杀将过去,突厥兵抵挡不住,被他横冲直撞,斫毙了千余人,一边得胜,一面当然败走,待敬德收军,颉利可汗独从间道趋渭水,驻兵便桥,先遣心腹将执失思力,入都进谒,窥视虚实。太宗召见执失思力,问他何故加兵?思力道:“上国给发金币,岁无定额,或作或辍,不加诚意,所以敝国两可汗,特统兵百万,前来请命。”太宗毫不畏惧,且怒叱道:“朕与汝可汗面约和亲,赠遗金帛,前后无算,今汝可汗自负盟约,引兵入寇,汝曲我直,我有何愧?朕想汝虽居戎狄,应有人心,怎得全忘大恩,自夸强盛,应先将汝斩首,然后与汝可汗交战,看汝可汗能胜我军否?”理直词严,足使外人气折。思力听了数语,嗒然若丧,没奈何叩首谢罪。萧瑀封德彝入奏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还乞陛下遣还思力,借示宽容。”太宗道:“朕若遣还虏使,反令他越加藐视,益肆凭陵,这岂可轻事纵容么?”又顾语思力道:“权且寄汝首级,看朕督兵亲征,究竟谁胜谁负?”思力不能还答,只好跪着磕头。太宗又指令左右,将思力拘住门下省,左右奉旨,把思力拖起,出殿去了。
  太宗即召集禁军,出拒突厥,自己亲擐甲胄,跨上御马,带着高士廉房玄龄等六骑,出玄武门,径诣渭水。颉利可汗方在营中坐着,专待执失思力归报,忽由军校入报道:“唐天子来了!”颉利便上马出营,隔水遥望,但见对面立着六骑,当先的盔甲辉煌,果然是前为秦王,今主中夏的唐天子,正在惊疑未定,那唐天子已朗声道:“颉利可汗!朕与汝定约豳州,汝曾设有盟誓,不再相犯,近年汝屡次负约,朕正要兴师问罪,汝却引兵深入,莫非前来送死么?”说至此,又扬鞭指着空中道:“天日在上,我国并不负可汗,可汗独负我国,负我就是负天,试问可汗果禁得起否?”颉利听到此语,越觉惊心。那随身带着的兵士,素信神鬼,又看唐天子威风凛凛,诰命煌煌,不由的魂胆飞扬,相率下马罗拜。俄而鼓声动地,旌旗蔽天,似虎似貔的唐军,陆续踵至,摆成一字长蛇阵,烜赫的了不得。颉利吓得面色如土,竟回马入营,闭门静守。
  太宗尚驻马待着,萧瑀恐太宗轻敌,叩马固谏,坚请还朝。太宗密谕道:“朕筹思已熟,非卿所知。突厥敢倾国前来,直抵郊甸,总道我国内有难,朕新即位,不遑与他争锋,我若示以怯弱,闭城自固,他必纵兵大掠,不可复制,朕为此轻骑独出,示以从容,又特地张皇六师,作必战状。虏既慑我气,复震我威,且因深入我地,隐有戒心,然后与战必克,与和自固。制服突厥,在此一举,卿但看着,虏已无能为了。”瑀乃趋退,果然待了片刻,即有突厥使臣,渡水而来,向太宗前乞和。太宗复诘责数语,来使俯首听命,乃许定和议,限期次日订盟,遣还来使,才返驾回宫,越日又亲幸城西,与颉利相会,就在便桥上面,用白马为牲,歃血立约,颉利欣然领命。盟约既定,彼此麾兵退还,太宗始将执失思力放归。萧瑀复入请太宗道:“前未与突厥修和,诸军争请出战,独陛下未许,臣等颇以为疑,既而虏骑自退,究竟陛下凭何神算,得如所料。”也是一个笨伯。太宗道:“朕看突厥部众,虽多不整,君臣上下,惟贿是求。当他请和时,可汗独在水西,达官多来谒朕,朕若诱令宴会,乘醉缚住,一面发兵袭击,势如摧枯,再遣长孙无忌李靖伏兵豳州,截他归路,虏若奔还,伏兵前发,大军后追,管教他全军俱覆,片甲不回。不过因朕初即位,国家未安,百姓未富,一与虏战,结怨必多,他若由怨生惧,勤修武备,就令一时不敢入边,他日必来报怨,为患转日甚了。朕所以卷甲韬戈,啗以金帛,彼得所欲,退归本国,志骄气盈,不复设备,然后养威俟衅,一举可以灭虏了。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就是这种计策。卿难道未晓么?”计算固胜人一筹。瑀乃再拜道:“陛下胜算,原非愚臣所可及呢。”
  既而颉利可汗,献入马三千匹,羊万口,太宗不受,但敕归所掠中国人口,且引诸卫将士,习射殿廷,当面晓谕道:“戎狄侵陵,无代不有,患在边境少安,人主便佚游忘战,所以寇警猝发,无人敢御,今朕不令汝等穿池筑苑,但愿专习弓矢,居闲无事,朕可为汝等教师。突厥入寇,朕即为汝等统帅,庶几我国人民,可得少安了。”将士相率拜服。嗣是每日朝毕,必教射殿庭,太宗亲自考校,严定赏罚。或谓:“朝廷定律,兵刃至御前,例当处绞,今命将卒习射殿庭,万一狂夫窃发,为害甚大。”想又是萧瑀封德彝等所言。太宗微笑道:“帝王视四海为一家,全国人民,均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腹,何患不服?奈何把禁中宿卫,先加猜忌呢?”将士等得了此谕,益自感奋,不到数年,尽成精锐。
  太宗以改元将届,订旧制,创新仪,定勋臣爵邑,降宗室郡王为县公,立子承乾为皇太子,召张元素为侍御史,擢张蕴古为大理丞,虚衷纳谏,励精图治,转眼间已是残腊,诏定次年为贞观元年。到了元旦,太宗率百官先朝太上皇,然后御殿受朝。嗣是成为常例,不消细述。越日,大宴群臣,命奏:秦王破阵乐,太宗语群臣道:“朕昔受命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未足以言文德,但为功业所由成,未敢遽忘,朕所以命奏此乐呢。”封德彝起立进言道:“陛下以神武平海内,文德何足比拟呢。”不脱佞臣口吻。太宗道:“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两途,当随时互用,卿谓文不及武,未免失言。难道以马上得天下,便可以马上治天下么?”封德彝碰了一鼻子灰,自觉赧颜,勉强坐下,再饮了几杯,方各散席,谢过了宴,鱼贯而出。小子有诗咏道:
  隋家都为佞臣亡,遗孽留贻到盛唐,
  我怪文皇原有识,如何尚使列朝堂。
  又越数日,接得泾州警报,燕郡王李艺,竟造反了。那时免不得有调兵遣将等情,容至下回续叙。   好色为英雄所不讳,但既为弟妇,就是艳丽动人,亦岂可纳为嫔御,此在普通人民,犹知不可,况身为储贰,不日将登大宝乎?唐太宗为一代贤君,顾渎伦伤化如此,宜唐室之女祸为独炽也。但杨氏之对于太宗,有杀夫之仇,既不能死,复委身事之,男无行,女无耻,等一秽恶耳。本回连类并诛,描出当时情事,非以导淫,实以儆恶。其有关于风化者,亦岂少哉?若夫突厥入寇,直抵便桥,太宗从容却敌,片语定盟,盖其玩突厥于股掌之上,故能操纵如意,控驭有方,彼萧瑀封德彝辈,亦安足语此?大抵叙述古人,当贬则贬,当褒则褒,绝无私意存于其间,方成信史,观此回益知褒贬之固有真也。
  
  第十五回 偃武修文君臣论治 易和为战将帅扬镳
  却说李艺自受封燕王,从征窦建德刘黑闼二寇,积有战功,入朝授左翊卫大将军,甚邀宠眷。见第十一回。艺渐渐骄倨,把朝廷上面的王公大臣,统已看不上眼,凡秦府中的僚佐,与他相遇,他更冷嘲热讽,窘辱多端。高祖恐他在京滋事,且因突厥犯边,意欲借他威名,作为镇压,特命兼领天节军将,出镇泾州。及太宗即位,进艺开府仪同三司,艺因前时得罪秦府中人,心下很是不安,遂有意谋反,借着阅武为名,调集兵士,又伪称奉密诏入朝,竟带着大众,直趋豳州。豳州刺史赵慈皓,出城迎谒,他领兵入城,便与慈皓商议,背叛朝廷,把豳州据为己有。慈皓佯为赞成,暗中却着人飞奏,一面与统军杨岌,密谋诛艺,太宗闻报,即命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两人,统兵往讨。王师方发,已为艺所闻,暗地调查,知是慈皓奏请发兵,因将他拘系狱中。时杨岌已召集州军,出艺不意,攻入城中,艺仓皇拒战,竟至败绩,遂弃了妻孥,只带了亲卒数百骑,投奔突厥,行至宁州,骑卒次第溃散,单剩了数十人,料知艺不能再振,乐得将艺刺死,枭取首级,献送京师。正是死得不值。艺妻孟氏,由杨岌饬兵拿下,并放出赵慈皓,严行鞫治。孟氏自言为女巫所误,原来济阴有李氏女,自言能通鬼神,善疗人疾,辗转流入京都,适值艺挈眷留京,孟氏素好迷信,召女巫入见,问明未来祸福。李氏女见了孟氏,遽倒身下拜,极言孟氏具大贵相,他日必为天下母。孟氏信以为真,又令女视艺,女复信口乱言;谓妃贵即由王贵,现已红光露面,指日当有异征,于是艺遂有叛志。孟氏更从旁怂恿,仓猝一举,便即夷灭。看官!你想巫觋邪言,可信不可信呢?为迷信邪言者作一棒喝。无忌及敬德,驰至豳州,已是光天化日,浩荡升平。当下将艺眷属,押还长安,一古脑儿枭首市曹,不留一人。俗小说中捏造罗成姓名,谓系艺子,殊属可笑。还有幽州都督王君廓,因长史李玄道,尝用法裁制,错疑是朝廷授意,私下猜嫌。太宗亦闻他不守法度,召他入京。他启行至渭南,驿吏稍稍不恭,竟将驿吏杀死,也向突厥奔去,中途为野人所杀,函首入都。太宗顾念前功,特令将遗尸收还,连首埋葬,且加恤妻孥,后经御史大臣温彦博,奏称君廓叛臣,不宜沿食封邑,乃废为庶人。就便带过王君廓,免得另起炉灶。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太宗知人善任,从谏如流,凡中书门下,及三品以上,入阁议事,必令谏官随着,有失辄谏,又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每当延见,必问民疾苦,及政事得失,且尝诏廷臣举贤,各长官均有荐引,独封德彝一无所举。太宗问及情由,德彝答道:“臣非不尽心,但今日未有奇才,因此不敢妄举。”太宗怫然道:“君子用人如器,各随所长。自古人君致治,难道能借才异代么?患在自己不能访求,奈何轻量当世?”德彝无言可答,怀惭而出。先是仆射萧瑀,与德彝善,尝荐为中书令,至太宗践阼,瑀与德彝论事廷前,德彝未尝创议。及瑀已议决,方吹毛索瘢,淡淡的指摘数语,或且待瑀趋退,然后极言驳斥,连太宗也堕入彀中,往往变更前议,不令瑀闻。是谓之奸险。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以佐命首功,得列爵封邑,德彝对着数人,格外巴结,所以房杜诸贤,也亲近德彝,疏忌萧瑀。瑀积愤不平,上书弹劾德彝,反忤上旨。会瑀及陈叔达忿争上前,皆坐不敬罪免官,德彝竟得为仆射,偏偏天不阼年,竟畀他生了一场大病,呜呼毕命,侍御史唐临,才摭拾德彝奸状,说他尝佐导隐太子,及海陵刺王,谋害陛下,因是太宗动怒,追削德彝官爵,改谥为缪,仍用瑀为左仆射。瑀与德彝,相去亦不能以寸。且尝引魏征入卧内,谘询军国重事,令他直陈无隐。想是防封德彝覆辙。征亦感怀知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太宗迁征为尚书右丞。或讦征与亲戚有私,奉诏遣御史大夫温彦博案验,查无实据,彦博入白太宗道:“征不顾形迹,自避嫌疑,心虽无私,亦当预戒。”太宗乃令彦博谕征,征越宿入朝,面奏道:“臣闻君臣同体,应相与尽诚,若上下俱存形迹,恐国家兴衰,尚未敢知,臣却不敢奉诏。”太宗瞿然道:“卿言亦是。”征又再拜道:“臣幸得奉事陛下,愿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太宗道:“忠臣良臣,有甚么区别?”征答道:“稷契皋陶,君臣同心,安享尊荣,便是良臣。龙逢比干,面折廷争,身死国亡,便是忠臣。”太宗甚喜。赐绢五百匹。
  一日,太宗召集群臣,从容坐论,征亦在侧。太宗道:“朕闻西域贾胡,贾胡,是胡人之为商贾者。购得美珠,恐为人窃,特剖身藏着,此事可得闻否?”众臣道:“诚有此说。”太宗道:“如贾胡所为,人皆笑他爱珠亡身,若官吏受赃,与帝王好利,卒致身家两败,岂不是与贾胡相等么?”征随口答道:“昔鲁哀公与孔子言,谓人有徙宅忘妻,孔子答称桀纣且忘自身,比忘妻还加一等,这与贾胡事亦觉相类。”太宗道:“诚如卿论。朕与卿等须自知保身,同心一德,方免为人所笑哩。”征等俱齐声遵旨,太宗又问征道:“人主如何为明,如何为暗?”征对道:“兼听即明,偏听即暗。昔尧清问下民,所以有苗罪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所以共鲧驩兜,不能蒙蔽。秦二世偏信赵高,被弑望夷;梁武帝偏信朱异,饿死台城;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也变起彭城阁中,惨遭缢死。可见得人君偏听,非危即亡,必须兼听广纳,近臣乃不得壅蔽,下情无不上达了。”千古名言。太宗点首称善。复问道:“齐后主周天元,均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致亡。譬如馋人自啖己肉,肉尽必毙,这真所谓愚人哩。但二主究孰优孰劣?”征对道:“齐后主懦弱,政出多门。周天元骄暴,威福在己,虽同是亡国,齐后主要算是尤劣了。”归重主权,未免过于专制。太宗亦叹为知言。征容貌不过中人,独有胆略,常犯颜苦谏,就使逢着上怒,亦必再三剖辩,卒能启迪主聪。太宗尝得佳鹞,置诸臂上,与鹞为戏,忽见征入内奏事,忙将鹞藏匿怀中。征佯作不见,故意絮陈,历久乃退。太宗始探怀取鹞,鹞竟匿死。会令征谒告上冢,征事毕复命,且启奏道:“闻陛下欲幸南山,严装已就,何故迟迟不行?”太宗微笑道:“前日原有此意,恐卿或来劝阻,是以中止。”征乃下拜道:“征怎敢胁制陛下?不过职司补衮,容当尽言,陛下能爱惜物力,遏绝私欲,天下不足虑了。”
  太宗又令戴胄为大理少卿,谳狱无冤。孙伏伽为谏议大夫,秉公无隐。李乾祐为侍御史,执法不阿。祖孝孙定雅乐,正音不乱。又进王珪为侍中,珪奉诏入谢,适有一美人侍立御前,由珪瞧将过去,似曾相识,便故作窥视状。太宗指语珪道:“这是庐江王瑗的侍姬呢。瑗闻她有色,杀死她夫,强行占纳。如此行为,怎得不亡?”珪答道:“陛下以庐江为是呢,为不是呢?”以子之矛,制子之盾。太宗道:“杀人取妻,还要说甚么是非?”太宗亦自忘其身。珪又道:“臣闻齐桓公至郭,问父老云,郭何故至亡?父老谓他善善恶恶,是以至亡。桓公益加疑问,父老谓郭君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所以至亡。今陛下既知庐江王过失,复纳庐江王侍姬,臣以为圣心必赞成庐江,否则何故自蹈覆辙呢?”太宗不禁爽然道:“非卿言,朕几怙过了。”待珪趋出,即将侍姬放归母家。太宗尝令祖孝孙教宫女乐,偶不称旨,为太宗所责。珪邀温彦博入谏道:“孝孙雅士,今乃令教宫人,更加谴责,毋乃非宜。”太宗怒道:“卿等当竭忠事朕,奈何为孝孙作说客呢?”彦博免冠拜谢。珪独不拜,且复道:“陛下以忠勖臣,今臣所言,便是忠直,难道心存私曲么?”太宗默然不答。珪竟趋退,彦博亦去。次日,太宗临朝,语房玄龄道:“从古帝王纳谏,原是难事。朕昨责二卿,今已自悔,卿等勿为此不尽言呢!”既而用房玄龄杜如晦为仆射,魏征守秘书监,参预朝政。玄龄善谋,如晦善断,太宗每与玄龄谋事,必召如晦决定可否。及如晦到来,往往请如玄龄言。二人同心辅国,谋定后行,又能引拔士类,常如不及,因此唐室贤相,必推房杜。魏征直言敢谏,每事纳忠,自贞观元年至四年,唐室大治,岁断死囚止二十九人,几至刑措。斗米价只三钱,东至海,南至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道旁。史所谓海宇又安,中外恬谧,却是话不虚传,并非粉饰太平呢。极力赞扬。
  太宗复因民少吏多。定议裁并,分中国为十道,列表如后文:
  关内道,领雍华同商岐邠陇泾原宁庆鄜坊丹延灵会盐夏绥银丰胜等州。河南道,领洛汝陕虢郑湄许颍陈豫汴宋亳徐泗濠郓齐曹濮淄青莱棣兖海沂密等州。河东道,领蒲晋绛汾隰并汾箕沁岚石忻代朔蔚泽潞等州。河北道,领怀魏博相卫贝邢洺桓冀深赵沧德易定幽瀛燕北燕檀营平等州。山南道,领荆峡归夔澧朗忠涪万襄唐随邓均房郢复金梁洋利凤兴成扶文集壁巴蓬通开隆果渠等州。陇右道,领秦渭河鄯兰武洮岷廓叠宕凉瓜沙甘肃等州。淮南道,领扬楚滁和寿庐舒光蕲黄安申等州。江南道,领润常苏湖杭睦越衢婺括台福建泉宣歙池洪江鄂岳饶信虔吉袁抚潭衡永道郴邵黔辰夷思南等州。剑南道,领益嘉眉卬简资巂雅黎茂翼维松姚戎梓遂绵始合龙普渝陵荣沪等州。岭南道,领广韶循潮康泷端新封潘春罗南石高东合崖振邕南方简浔钦尹象藤桂梧贺连昆静乐南恭融容牢绣郁越南义交陆峰爱驩等州。
  十道既定,分疆设守,惟朔方尚为梁师都所据,未曾告平,乃遣右卫大将军柴绍,往讨梁师都,薛万均兄弟为副。师都势已日蹙,又为夏州长史刘旻,及司马刘兰成,屡出轻骑,蹂躏禾稼,且多纵反间,诱降师都部将李正宝等,以致师都益危,大有朝不保暮的形景。刘旻等复入据朔方东城,进逼师都。师都忙向突厥告急。颉利可汗发兵驰援,会同师都,直薄城下,时已日暮,但见城上并无旗鼓,亦无守卒,好象一座空城。师都不免动疑,遂与突厥兵分地扎营,拟待明晨合攻,不意到了夜半,城内突闻鼓声,一彪军开城杀出,统将正是刘兰成。师都先自惊惶,弃营亟走。突厥兵也支撑不住,相继遁去,被兰成追击一阵,伤毙甚多。颉利闻部众败还,大发兵救师都,可巧柴绍等领军驰至,前驱薛万均万彻,与突厥兵相遇,奋力横击,杀死突厥骁将。突厥兵又复惊溃,遂进围师都。朔方天寒,暮春犹雪,羊马多冻死,突厥兵竟引还本国,师都孤立无助,当然危急万分。唐军围攻数日,因城郭坚固,尚不能拔,大众请班师回朝,万均道:“诸君不见城头黑气,及城上凄音么?破亡有兆,何患不下?”未几城中食尽,果由师都从弟洛仁,刺杀师都,举城降唐。师都自起兵至灭亡,历十二年,凡隋末群雄中,要算他历年最久,至是同归于尽,于是中国全境。才得统一。唐廷接得捷音,号朔方为夏州,进柴绍为左卫大将军,万均为左屯卫将军,万彻为右屯卫将军,是时绍妻平阳公主已早逝世,追谥为昭。补叙平阳公主之殁,不没娘子军威名。绍还朝后,复出为华州刺史,加镇东大将军,徙封谯国公;既而亦殁,追谥为襄。夫妇俱以功名终身,好算是妻荣夫贵,全唐无比了。这且不必细表。
  且说突厥强盛时,统领朔漠诸部落,威振塞外,至突厥分为东西,各部落逐渐分离,或属东突厥,或属西突厥,小子查得当时部落,计一十有五,特为录述如下:
  薛延陀 回纥 都播 骨利幹 多滥葛 同罗 仆骨 拔野古 思结 浑斛薛 奚结阿跌 契苾 白霫 颉利这十五部皆居碛北,自颉利政衰,薛延陀回纥等皆叛颉利。唐鸿胪卿郑元璹,奉太宗命,往觇虚实,及还都复旨,进白太宗道:“突厥将亡国了。不但各部分散,均有贰心,就是年岁洊饥,民馁畜瘦,也是必亡的预兆,臣料他不出二三年呢。”太宗频频点首。侍臣等闻元璹言,多劝太宗乘间往击,太宗道:“朕与突厥新盟,口血未干,背盟不信,利灾不仁,乘危不武,就使他种落尽叛,六畜无遗,朕也不欲进击,必待他自来寻衅,然后往讨,那时师出有名,当可一鼓成功了。”侍臣等乃无言而退。偏太宗尚是延挨,颉利竟自速祸,他因薛延陀回纥诸部,陆续叛去,特令突利可汗,率众往击。突利连战连败,甚至所辖诸地,亦多失去,乃轻骑奔还。颉利召突利入帐,厉声诘责,加以鞭挞,幽禁至十余日,才行释放。突利自是生怨,欲叛颉利,颉利且向突利征兵,突利不答,遣使驰入唐都,表请入朝。太宗语侍臣道:“曩时突厥甚强,控弦百万,凭陵中夏,无人敢当,因此骄恣无道,自失民心。今困穷至此,自请入朝,朕不能不喜,又不能不惧。诸卿试想!突厥衰微,无暇入寇,边境从此得安,岂不是可喜么?但朕或失道,他日亦与突厥相似,岂不更可惧么?卿等宜随时纳谏,辅朕不逮,庶不至蹈彼覆辙呢。”能知此道,何患不兴。群臣皆翕然受命。
  会颉利闻突利降唐,特发兵往攻,突利又遣使至长安,乞请援师。太宗又召群臣入议,先示谕道:“朕与突利为兄弟,有急不可不救,但与颉利也是同盟。转觉进退两难,卿等以为何如?”杜如晦即应声道:“臣意以为当伐颉利,戎狄有何信义?终当负约,今有机可乘,坐弃不取,后悔将无及了。古人有言:‘取乱侮亡’,愿陛下出自英断,即速发兵。”太宗虽然称善,意中却主张从缓,但命整备军需,观衅乃动。不意颉利竟来犯边,廷臣请修筑古长城,发民戍堡,阻遏寇锋。太宗微哂道:“突厥灾异相仍,颉利不惧,反增暴虐,甚且骨肉相攻,自取败亡,朕方欲与公等扫清沙漠,难道还要劳动人民,远修堡塞么?”于是遣使至薛延陀,册封酋长夷男为真珠毘伽可汗,赐以鼓纛,令他南图颉利,夷男方为诸部所推戴,欲正汗位,忽接大唐来使,非常欢迎,优礼相待,当下遣弟统特勒,随唐使入贡。太宗赐他宝刀及宝鞭,并面谕道:“归语尔兄!所部中或有大罪,用此刀处斩,小罪用此鞭作笞,幸勿宽纵为要!”统特勒谢赐而还。返报夷男,欣喜不置,遂在郁督军山下,建牙设帐,号令近部,凡回纥拔野古阿跌同罗仆骨白霫诸部,统皆归附,且拟进军突厥,为唐效力。颉利闻这消息,方才惶恐,始向唐遣使称臣,愿尚公主,修婿礼。已是迟了。太宗语来使道:“汝主颉利,与朕同盟,朕好意待遇,始终如一。前援我叛寇梁师都,已是背盟,嗣闻引兵退去,朕还道汝主自悔,愿守前盟,所以朕亦不再加兵,今突利可汗,表请入朝,他是有心效顺,与汝何干?汝主反去攻他,且无端犯我边境。汝主自思!应该不应该呢?朕正要兴师问罪,汝主还妄想和亲,真是可笑!汝去转报汝主,欲要保全性命,不如自缚来降。”来使不敢多言,叩别自去。
  可巧代州都督张公谨,也表陈六议,备言突厥可取状,乃于贞观三年十一月,命兵部尚书李靖为行军总管,统兵北征,即以张公谨为副,再令李世勣薛万彻等,为诸道总管,分路进兵。共计兵士十余万,均受李靖节度,大军方发,突利已驰驿来朝,由太宗温颜接见。突利拜舞毕,问答数语,令入使馆听命,随语侍臣道:“从前太上皇仗义起兵,不惜称臣突厥,朕尝引为疚心。今单于稽颡,北狄将平,庶几可雪前耻了。”既而蛮酋谢元深等,依次朝贡。中书侍郎颜师古,请作王会图,留示后世,有诏准奏。贞观三年冬季,户部钩考人口,列为表册,计中国人自塞外归国,及四夷前后降附,共得男女一百二十余万口,太宗览表,亦颇喜慰。至贞观四年仲春,接到北征军捷报,乃是李靖率骁骑三千,自马邑进兵,袭破定襄,颉利仓猝遁去,番目康苏密迎降,献出隋萧后及杨政道二人,为这两人俘献,又惹出太宗一段情史来了,正是:
  故后偷生重作俘,英君好色又生心。
  欲知萧后及杨政道,究竟如何发落,且至下回叙明。   唐太宗为一代贤君,当即位初年;犹觉励精图治,如恐不逮,故本回不欲从略,特就君臣相儆之词,凡关系重要者,撮要录述,明致治之由来,为后世之橅仿,其寓意固甚深也。然于封德彝之好佞善谗,亦不肯略过;萋斐贝锦,职为乱阶,明如太宗,犹且为佞臣所蒙,况不如太宗者乎?惟太宗既勤内治,复善外攘,国未靖则姑与突厥言和,敛锋以避之,国已靖则始与突厥言战,声罪以讨之,且册夷男,纳突利,以夷攻夷,卒雪前耻而告成功,驭外之道,莫善于此,太宗其可与言文治,抑可与言武略者乎?
  
  第十六回 获渠魁扫平东突厥 统雄师深入吐谷浑
  却说太宗接着捷音,即降敕一道,颁给李靖,令送萧后及杨政道入都,靖当然遵旨,遣使送二人至长安。太宗坐着便殿,召二人入见。杨政道年尚幼稚,拜伏殿前,身子却颤个不住,连话语都说不清楚。独萧后是见多识广的人,毫不惊慌,从容走近案前,方屈膝下拜道:“臣妾萧氏见驾,愿陛下万岁!”一见太宗,即自居妾媵,可谓不知廉耻。这两语才说出口,几似那呖呖莺声,宛转可爱。太宗垂目下视,但见她髻鸦高拥,鬟凤低垂,领如蝤蛴,腰似杨柳,还有一双莲钩儿,从裙下微微露出,差不多只二三寸,〔编者按:唐人天足,此处系虚构。〕不禁暗暗想道:“萧后虽有美名,但至今也好有四十多岁了,为何尚这般袅娜,莫非假冒不成?”便柔声启问道:“你果是隋后萧氏么?”萧氏答声称是。太宗又道:“既是隋朝皇后,请即起来!”萧后称谢,才袅袅婷婷的立将起来,站在一边。太宗再行端详,徐娘半老,丰韵具存,眉不画而翠,面不粉而白,唇不涂而朱,眼似秋水,鼻似琼瑶,差不多是褒姒重生,夏姬再世。上文是萧后跪着,故但叙其形声,不及面目,此时已是立着,故独叙面目,不及形声。太宗又自忖道:“这真是天生丽姝,与我巢刺王妃杨氏,好似一对姊妹花哩。”褒姒夏姬天然比例,复添一个巢剌王妃,更是现成对偶。遂命赐宅京师,令左右引出萧后及杨政道,就宅居住。太宗还宫后,心下尚想念萧后,甫越二日,即召她入宫,问及隋室故事。萧后一一应对,并述炀帝奢侈过度,所以致亡。太宗又问在突厥时情形,宇文化及据住六宫,萧后亦曾被淫,何不问及?也经萧后详叙一番,且泣请道:“臣妾迭遭惨变,奔走流离,此后余生,全仰恩赐,惟死后得给葬江都,得与故主同穴,臣妾尤衔感不尽了。”老淫妇何不早死?太宗见她楚楚可怜,益加悯惜,遂对她好语温存。萧后本是个尤物,不晓得甚么节烈,但教有人爱她,无不乐从。况太宗正在盛年,生得恣表绝伦,不比那故主炀帝,昏头磕脑,毫无威仪,此时既已入宫,乐得攀龙附凤,再享几年欢乐,于是拿出生平伎俩,浅挑微逗,眉去眼来,那太宗渔色性成,连弟妇且充作妃妾,何论一个亡国故后,彼此情意相同,自然如漆投胶,熔作一片,趁着闲暇的时候,便同去上阳台梦了,这且慢表。
  且说突厥主颉利可汗,被李靖袭破营帐,奔往碛石,正思营垒自固,不料唐并州都督李世勣,又自云中杀来,颉利忙遣兵防御白道,偏又为世勣所破,料知碛石亦不能守,复窜入铁山,一面令执失思力,赴唐都谢罪,情愿举国内附。太宗乃遣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同往抚慰,又诏令李靖率兵往迎。靖既接诏,语副将张公谨道:“颉利虽败,部众尚盛,若走度碛北,后且难图。为今日计,宜乘诏使到虏,发兵掩击,虏以为有诏往抚,必不相防,我军一至,不及趋避,必为我所擒了。”公谨道:“诏书许降,行人已往,若我发兵袭击,虽可必胜,但行人得毋被害么?”靖复道:“机不可失,韩信破齐,就用此策,唐俭等何足惜呢?”顾己不顾人,未免太忍。遂勒兵夜发。适值世勣亦率军来会,两下叙谈,意见从同,于是靖为先驱,世勣为后应,沿途遇着突厥逻卒,一律擒获,令作向导。颉利可汗,方接着诏使,闻已许降,心下甚慰,正在设宴款待,忽有亲卒入报道:“唐兵已到,去此不过十里了。”颉利大惊,瞠目视唐使道:“这……这是何故?大唐天子,既许我归附,复出兵到此袭击,难道也这般无信么?”唐俭等忙起座道:“可汗不必惊疑,我两人从都中来此,未曾到过李总管军前,想是李总管尚未接洽,所以率军前来,若由我两人出去拦阻,定可令他回军,愿可汗勿虑!”说毕,即携手出帐,跨马加鞭,竟自驰去。亏得有此一着,才保生还。颉利听唐俭言,也信为实情,待俭等去后,尚以为不必设防,眼巴巴的望他退军。哪知帐外警报,络绎驰至,有说是唐军只相距七里,有说唐军只相距五里,于是出营遥望,果然唐军浩浩荡荡,疾驰而来,自知不及整兵,慌忙跨上千里马,轻身逃去,部众相继四窜。唐军闯入大营,如入无人之境,东斫西砍,杀死多人,复踹入帐后,见有一个盛装妇人,及一个少年男子,抖做一团,也不去问明谁氏,一抓便走。还有帐内外许多番男番女,未及奔逃,都由唐军用索捆缚,一串一串的扯牵了去。霎时间番营荡平,由李靖李世勣择地安营,检点俘虏,不下数万。惟查得盛装妇人,乃是颉利的可敦,便是四次嫁人的义成公主。靖责她无耻,推出斩首。杀得好。再鞫问少年男子,系是颉利子叠罗支,便令囚入槛车,解送京师。
  先是颉利可汗,尝命启民母弟苏尼失为沙钵罗设,突厥官名。督部落五万家,建牙灵州西北。及颉利势衰,诸部携贰,独苏尼失尚无违心。颉利走依苏尼失,欲与他同奔吐谷浑。苏尼失迟疑未决,会李靖奏凯还师,但檄令灵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太宗族弟。出兵追捕颉利。道宗即贻书苏尼失,令执送颉利来献,一面遣副总管张宝相,率军进逼,颉利闻了消息,走匿荒谷。苏尼失闻唐军将到,无法抵御,只好驰追颉利,到处搜寻,才将颉利拘住,返归营帐,巧值唐军掩至,遂把颉利作了贽仪,举众出降,漠南自是无虏廷了。颉利被执至长安,由太宗御顺天楼,盛陈仪仗,召见颉利。颉利俯伏请罪,太宗朗声诘责道:“汝籍父兄遗业,淫虐人民,自取灭亡,这是汝第一大罪。与我屡盟,复向我屡叛,这是汝第二大罪。恃强好战,暴骨如莽,这是汝第三大罪。蹂我稼穑,掠我子女,这是汝第四大罪。我欲宥汝,遣使招抚,汝尚迁延不来,这是汝第五大罪。但念汝自便桥以后,总算不甚入寇,尚有一半顾忌,我便待汝不死,汝休要再不知感哩!”颉利闻言,且泣且谢。太宗乃命太仆寺引去颉利,好意管待,给以廪饩。加封李靖李世勣为光禄大夫,各给绢帛,颁诏大赦,赐民五日酺。上皇正徙居大安宫,闻颉利成擒,不禁喜慰道:“汉高祖困白登,终不能报,今我子能灭突厥,付托得人了,尚有何忧?”太宗进谒上皇,即奉上皇至凌烟阁,召集诸王妃主,及贵戚近臣十余人,置酒列宴,饮至半酣,上皇自弹琵琶,太宗起舞,诸王等更迭奉觞,为上皇寿。太宗兴高采烈,流连忘倦,直饮到夜静漏迟,方才散席。太宗仍奉上皇还大安宫,余众散归,不必细述。
  惟东突厥既已灭亡,余众或西奔西突厥,或北附薛延陀,尚有十万口降唐,拟筹安插,太宗乃诏令群臣妥议方法。当时魏公裴寂,坐罪免官,旋即病殁,蔡公杜如晦,亦抱病谢世,二人为佐命功臣,故就此插叙,作一了结。唐廷上面的大臣,要算仆射梁国公房玄龄。玄龄奉到诏敕,不申己见,专采集众议以闻。中书侍郎颜师古,请就河北安置降众,分立酋长,管领部落,方保无虞。礼部侍郎李百药,竟与师古略同,但请在定襄置都护府,作为统驭,才是安边长策,独温彦博请仿汉建武故事,会降众齐居塞下,因宜适性,令为中国捍蔽,既足全彼生齿,复足实我边疆,好算是一举两得的良法。太宗汇览各议,意欲从彦博所言,遂召彦博入商。秘书监魏征,也入朝参议,便勃然奏阻道:“突厥世为寇盗,与中国寻仇不已,今幸得破亡,陛下因他降附,不忍尽诛,自宜纵归故土,断不可留居中国,从来戎狄无信,人面兽心,弱即请服,强即叛乱。今降众不下十万,数年以后,蕃息倍多,必为心腹大患。试想西晋初年,诸胡与民杂居内地,郭钦江统,皆劝武帝驱出塞外,借杜乱源,武帝不从,沿至二十年后,伊洛一带,遂至陆沉,往事可为明鉴,奈何不成?”魏征此言,较诸颜李两议,尤为痛切。彦博偏答辩道:“王者无外,待遇万物,好似天无不覆,地无不载,今突厥穷来归我,奈何拒却不受?孔子有言:‘有教无类。’若拯彼死亡,授他生计,教以礼义,数年后尽为吾国赤子。又复简选酋长,令入宿卫,彼等畏威怀德,趋承恐后,有什么后患呢?”太宗点首称善。无非好大喜功。征见太宗已偏向彦博,料难挽回,乃默然趋出,彦博亦退。
  太宗即敕令突厥降众,处置塞下,东自幽州,西至灵州,皆为降众居地。又分突利故地为四州,颉利故地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分统降众,封突利为右卫大将军北平郡王,兼顺州都督,突利受命辞行,太宗面谕道:“尔祖启民,避难奔隋,隋立为大可汗,奄有北荒。尔父始毕,反为隋患,天道不容,乃使尔乱亡至此。我本想立尔为可汗,因念启民故事,可为寒心,是以幡然变计。今命尔都督顺州,尔应善守中国法律,毋得侵掠,不但使中国久安,亦使尔宗族永保呢。”突利拜谢而去。太宗再命颉利为右卫大将军,留住京中,苏尼失擒酋有功,特封为怀德郡王,寻授宁州都督。还有阿史那思摩,系随颉利入京,未尝请降,太宗因他忠事故主,特别加抚,授右武侯大将军。嗣复晋封怀化郡王,兼化州都督,使统颉利旧众。此外降附的番目,如执失思力以下,皆授官有差。计五品以上凡百余人,几与朝臣相半,因此番臣入居长安,约近万家。太宗亦未免滥赏。惟颉利留京日久,郁郁不乐,渐渐的形容憔悴,面色衰羸。太宗有时相见,颇为怜悯,乃与语道:“卿形枯骨瘦,大约在京不便,故至如此。朕闻虢州地多糜鹿,可以游畋,卿若愿往,朕不妨命为刺史,卿得借此消遣,庶几安享天年。”颉利下拜道:“臣系待罪余生,仰蒙陛下洪恩,得陪辇毂,此后得保全骸骨,已是万幸,所有特诏,不敢拜赐了。”太宗乃止。
  至贞观七年冬季,太宗从上皇置酒未央宫,颉利等亦奉召入宴,酒过数巡,上皇命颉利起舞,及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颉利没法推辞,不得已起身下阶,作蛮夷舞。上皇喜语太宗道:“胡越一家,为从古所未有呢。”太宗捧觞上寿道:“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诲所及,臣儿智力,未能及此。昔汉高祖亦尝从太公置酒此宫,妄自矜夸,愚见窃所不取哩。”上皇益喜,殿上齐呼万岁。既而退席,颉利愈增惭赧,自是恹恹成病,不到两月,竟尔死了。太宗命从突厥旧俗,焚尸乃葬。追赠归义王,谥曰荒。颉利子叠罗支,自被俘入京,太宗仍令他侍奉颉利,他独具有至性,事父尽孝,父死,哭泣甚哀。事为太宗所闻,不觉叹息道:“天禀仁孝,不闲华夷,莫谓胡虏无人呢。”遂厚赐金帛,令袭职终身。录此以风世。苏尼失闻颉利死,悲不自胜,也至毕命。突利居顺州数年,奉召入朝,暴死并州道中。太宗令中书侍郎岑文本,撰文为记,刻勒两汗墓碑中,东突厥事,自是了结。惟西突厥据境如故,后文自有表见,容且再表。
  且说东突厥既平,四夷君长,多诣阙入朝,推太宗为天可汗。太宗道:“朕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么?”四夷君长,齐称万岁,且言:“外俗以可汗为尊,不识‘天子’二字的名义。今称陛下为天可汗,令外俗知可汗以上,又有天可汗,自然益加畏服了。”太宗暗思夷酋所言,恰也有理,遂当面应允,各夷酋舞蹈退朝。嗣是颁给玺书,敕赐西北君长,皆钤盖天可汗三字。其实未当。贞观四年。高昌王麹文泰入朝,越年,林邑新罗入贡,康国也求内附,太宗以康国僻居西域,缓急不便往援,特却使不受。群臣以太宗威振中外,屡请封禅。太宗初意不从,怎禁奏牍连登,再四乞请,也不由的惹动雄心。独魏征入朝谏阻,太宗道:“卿不欲朕封禅,莫非因功未高,德未厚,中国未安,四夷未服,年谷未登,符瑞未至么?”征慨然答道:“陛下所说六事,虽似面面俱到,但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若车驾再行东巡,必多增一分劳费。况自伊洛以东,灌莽满目,所有远夷君长,皆当扈跸相从,引入腹地,自示虚弱,适启戎心。并且赏赉不资,难餍所欲,为了一个虚名,担受若干实害,陛下亦何苦出此?”确是至言。太宗经他一谏,方才省悟。会闻河南北数州大水,更将此事搁过一边,一面再行修政,慎刑辟,除鞭背刑,禁奴仆告主,敕百官选举县令,如有诏敕未便遵行,概令复奏。非大瑞不得表闻。畿内有蝗,捕食数枚,为民祷祝道:“宁食我肺肠,毋食民禾稼。”此事太属矫情。又录死囚三百九十人,纵令还家诀别,限期来秋,再来就死。囚犯果如期皆至,因嘉他有信,一律赦宥。欧阳氏尝论纵囚之误,不为无识。郑仁基有女,貌美多才,太宗特聘为充华。唐女官名。魏征闻她已许字陆爽,即上表切谏,有诏即停止典册。会修筑洛阳宫,将作大匠窦琎,凿池筑山,雕饰华靡,为谏官所劾。太宗即令毁去,且免琎官,中牟丞皇甫德参上言:“修洛阳宫,劳役增赋。俗好高髻,系是宫中所化。”太宗未免动怒,语侍臣道:“德参欲国家不役一人,不收斗租,宫人皆无发,然后得如他意么?”魏征忙解劝道:“言不激切,怎能回天?陛下当谅他忠直,勿事苛求。”太宗意乃渐解,徐徐答道:“朕若加罪德参,何人再敢尽言?”说着,即命赐绢二十匹,寻复拜为监察御史,种种良法美意,不可胜记。惟杀瀛州卢祖尚,及大理寺丞张蕴古,未免滥刑。卢祖尚廉平公直,太宗拟遣他镇抚交趾,祖尚已经表谢,寻复自悔,托疾固辞。及一再谕往,终不受命。太宗怒他违旨,竟将他处斩。祖尚亦未尝无咎,但处以死刑,不免过甚。张蕴古尝献大宝箴,为太宗所嘉奖,特擢为大理丞。嗣因河内人李好德,素有疯疾,妄作妖言,有司将他捕治,经蕴古复讯,谓好德实系病狂,不应坐罪。偏由侍御史权万纪诬奏,略言:“好德兄厚德,任相州刺史,蕴古系相州人,所以阿私所好,故意纵罪。”太宗不复查察,竟将蕴古斩决。全是冤枉。事后俱怀悔意,但已死不能复生,悔也无及了。魏征何不营救?
  贞观八年冬季,吐谷浑入寇凉州,诏令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统辖诸军,往讨吐谷浑。又另简五人为行军总管,分道并进:一个是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碛石道总管;一个是刑部尚书任城王道宗,为鄯善道总管;一个是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道总管;一个是岷州都督李道彦,淮安王神通子。为赤水道总管:一个是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总管。五道均归李靖调度,再令蕃将执失思力,契苾何力等,带领本部遗众,随军出征。看官阅过上文,应把吐谷浑三字,早已了过,且吐谷浑可汗伏允,与唐高祖通好,入贡互市,前文亦约略表明。到了贞观年间,伏允已老,权臣天柱王用事,屡劝伏允入寇唐边。伏允昏悖糊涂,遂兴兵内犯,且拘执意使赵德楷,太宗屡遣使招谕,始终无效,乃遣左骁卫将军段志玄等,率众往击,虽然迭得胜仗,究未曾深入虏境。伏允未经大创,仍然乘隙入寇,于是太宗决意大举,李靖已进任仆射,慨然请行。太宗因他不惮年老,肯为国家效力,格外嘉许。靖与五道总管,陆续进发,任城王道宗,年壮气盛,驱军先进,直至库山,击破吐谷浑步卒,伏允可汗,想出了坚壁清野的计策,命把野草尽行烧去,独率轻兵走入碛中。道宗追了一程,不见一敌,但见火光遍野,赤地千里,自恐进军有失,方择险安营,静待后军。未几各军俱到,李靖亦至,大众聚议进行事宜。李大亮等均谓野草被烧,马无刍可食,必致疲乏,不如见机退师,侯君集独起座道:“虏已败遁,鼠逃鸟散,君臣携离,父子相失,果能协力进取,易如拾芥,此时不乘,更待何时?”道宗亦赞成侯议,李靖遂依计照行,分诸军为两道。靖与李大亮等由北道入,君集与道宗由南道入。北道大军,行至牛心堆,遇着吐谷浑戍兵,一鼓击退,进至赤水源,又击走戍卒。靖部将薛孤儿,分兵进拔曼头山,斩吐谷浑名王,大获杂畜,接济军食,再会大军北进。那时南道一军,也引兵深入,昼行夜宿,直趋二千余里。四无人迹,进至逻直谷,山深径险,居然盛夏降霜。将士越进越冷,且无水可汲,无草可依,人龁冰,马啖雪,君集道宗,不生退志,好容易到了乌海,才见虏帐,当下麾兵杀入,踹破虏营。伏允仓皇遁去,番众也无心接仗,各自逃生,偏是越想逃走,越至速死,一半被唐军截脰割耳,变做了塞外冤魂。伏允狂奔至突伦川,留天柱王在赤海,天柱王拥着精锐,扼险自固。李靖偏将薛万均兄弟,冒险轻进,陷入敌中。天柱王指挥番兵,把二薛困住垓心,二薛分头冲突,不能脱围,甚至中枪失马,徒步奋斗。从骑十死六七,亏得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率数百骑往援,大呼突入,所向披靡。万均万彻,乘势杀出重围,与何力并军奋击,天柱王乃败北奔逃。至何力等收兵下营,李靖也领军驰到。南北军错杂写来,笔不重复。才休息了一天,靖下令拔营再进,道经碛石山河源,直穷吐谷浑西境,方探得伏允在突伦川。契苾何力愿为先锋,誓擒伏允,薛万均自惩前败,固言不可。何力道:“虏无城郭,但随水草迁徙,他现在聚居一处,若非乘胜袭击,待他云散,尚得倾他巢穴么?”说毕,即自选骁骑千余,竟趋突伦川,万均乃引军后随,途次乏水,将士刺马血为饮。行至突伦川附近,天色已暮,伏允居住帐中,正想安寝,蓦闻喊声大起,鼓角齐鸣,四面八方的唐军,杀入帐中来了。正是:
  将军飞骑从天降,虏酋余威扫地时。
  毕竟伏允能否脱身,待至下回再详。   唐君名将,推李靖为第一人。靖入东突厥,颉利受擒,及征吐谷浑,伏允走死,战功卓著,彪炳旗常,虽未始无将佐之赞襄,而调度有方,终归统帅,卫公固人杰矣哉!俗传靖多异术,而正史无闻,故本书亦不妄阑入,但就史演述而已。至叙入萧后一节,意在暴太宗之过,虽未见正史,而稗乘所传,不为无因,直揭其事,所以惩淫也。间及太宗内治,及误杀卢张两贤,功过不相掩,所以彰善而戒失也。本回总旨,在述突厥吐谷浑两战事,而夹叙及此。乃因事迹错杂,不便从略,特作数行销纳文字,阅者幸勿视为芜琐也。
  
  第十七回 长孙后临终箴主阙 武媚娘奉召沐皇恩
  却说伏允可汗,闻唐军又复杀到,慌忙从帐后逃出,跨马疾奔,所有妻妾子女,一齐丢下。契苾何力舞刀直入,还管甚么生命不生命,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从骑紧紧随上,各仗着快利兵器,试那番众头颅。番众在昏夜中,仓猝莫辨,还疑唐军有数十百万到来,吓得没命乱跑,但教保住头皮,总算是万分侥幸,霎时间逃得精光,单剩伏允的妻妾子女,聚做一团,在帐后乱抖。何力当然不与客气,指顾军士,一一捆住。尚有杂畜二十余万,搬不胜搬,可巧万均等驰至,遂帮同移取,一古脑儿送至大军,听候李靖发落。靖闻先驱得胜,自然欣慰。适值侯君集等,也进逾星宿川,进至柏海,与靖合军。各路将帅,统行趋集,只有高甑生未至。靖待了两日,方见甑生到来,免不得责备数语。甑生怀恨在心,及靖再拟穷追,他却暗中运动诸将,意图逗挠,凑巧吐谷浑遣使至军,举国请降,表文上乃是慕容顺出名,靖询明来历,乃知伏允穷蹙,已自经死。从李靖传文,不从《通鉴》。伏允子顺为大宁王,不在军中。至伏允死后,乃驰往奔丧。番国因兵败主亡,统由天柱王一人所致,遂戴顺为主,杀了天柱王,奉表唐师,情愿投诚。靖即令飞驿驰奏,有诏封慕容顺为西平郡王,仍得统辖旧部。且命李大亮驻兵数千,暂作声援。外如李靖以下,一律还朝。靖与侯君集等,入朝复旨,太宗一一慰劳,犒赏有差。忽高甑生讦靖谋反,并阴嗾广州刺史唐举义,作为干证。太宗令有司案验,毫无实据,乃坐甑生等诬告律,减死徙边。实有可杀之罪。
  既而西平郡王慕容顺,懦弱无刚,竟为国人所戕。顺子诺曷钵尚在少年,避匿得免。大臣争权,国中大乱,李大亮拟往弹压,因恐兵力不足,表请济师。太宗令侯君集引兵往援,君集星夜前进,到了吐谷浑,与大亮同入番帐。番众相率慑伏,不敢违命。君集大亮,查得乱首数人,捕获正法,余众免究,今迎诺曷钵为主,诺曷钵才放心出来,做了可汗,自是感念唐恩,遣使入朝,请颁历书,愿奉正朔,并遣子弟入侍,太宗一一允诺,且封他为河源郡王。至贞观十三年,诺曷钵驰骤入朝,太宗嘉他恭顺,特把宗女弘化公主赐给为妻。诺曷钵非常感谢,挈了公主,仍归本国去了。暂结吐谷浑事。
  当李靖出征吐谷浑时,唐室忽遭大丧,太上皇一病不起,竟在垂拱殿中,宴驾归天,享寿七十一岁。太宗因居丧守制,不便临朝,特令皇太子承乾,暂行听政。过了五月,葬上皇于献陵,庙号高祖,谥曰大武。先是筑陵制度,拟仿汉长陵故事,长陵系汉高祖陵。培高九丈。秘书监虞世南上疏,略言:“陛下圣德,度越唐虞,今乃以秦汉为法,似属非宣,应如《白虎通》所云,坟高三仞,以昭俭德。”疏入不报。世南复奏,太宗乃召群臣会议。房玄龄等谓汉长陵高九丈,原陵光武陵。高六丈,今九丈太崇,三仞太卑,不如仿原陵制度,以六丈为定例。太宗依议而行。葬后逾年,乃御殿如初,不意过了半载,长孙皇后又复抱病,逐日增剧,太宗心不自安,命太子承乾,日夕侍母侧。承乾欲请大赦,且延方士入宫禳灾。后呵禁道:“死生有命,非人力可以挽回,若修福果可延年,我生平并未为恶,倘行善无效,我尚何求?况赦令系国家重典,佛老为远方异教,俱皇上所不愿为,怎得因我乱天下法?汝不宜妄奏!”太子乃不敢奏请,惟转告房玄龄。玄龄却入白太宗,太宗叹美不止。群臣遂请特颁赦诏,太宗已有允意,偏为皇后所闻,固请停赦,诏乃不发。会玄龄偶有小谴,令归就第,后时已大渐,与太宗诀别,呜咽陈请道:“玄龄久事陛下,小心慎密,不愧忠良,若非大故,幸勿轻弃。妾家本支,因缘懿戚,得列显阶,无德苟禄,最易取祸,幸勿再委政权,但得以外戚奉朝请,已出隆恩。妾生无益于时,死不可以厚葬,愿因山为垅,毋起坟茔,毋用棺椁,器用瓦木,约费送终,庶不致增妾罪戾,愿陛下勿忘!”语语可为天下法。说至此,喉中痰已作壅,喘息了好一歇,复握太宗手道:“此后陛下为政,能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慝,省劳役,止游畋,妾虽死无恨了。”太宗不能无过,长孙后实是完人。太宗听到此处,不禁泪下,只是向后点头,反答不出甚么言语。应有此情。后恐太宗伤心,也不欲再谈。又延了一日有余,竟瞑目而逝,年只三十六岁。如此贤后偏不永年,天道诚令人难测。
  后天性仁厚,抚视庶子,几过所生,妃嫔以下,无不爱戴,训诫诸子,常以谦俭为先。胞兄无忌,本与太宗为布衣交,太宗因他为佐命元功,得出入卧内,且欲引他辅政。后固言不可,举汉吕霍事以为证。太宗不从,竟命无忌为尚书仆射,后反怏怏不悦,密令无忌辞职。无忌乃一再固辞,太宗才行准奏。后喜动颜色,方无戚容。太子承乾乳媪,请增东宫什物,后怫然道:“太子所虑,无德与名,奈何请增什物呢?”后女长乐公主,下嫁长孙冲,太宗以公主为嫡后所出,敕有司资送,视长公主加倍。唐制皇姑为大长公主,皇姊妹为长公主,皇女为公主。魏征进谏道:“昔汉明帝欲封皇子,谓我子不得与先帝子比,今陛下资送公主,反视长公主加倍,臣意窃为未解。”太宗不悦,入告后知,后叹道:“妾尝闻陛下推重魏征,不识何因,今闻征言,乃引礼义导陛下,这真是社稷臣呢。”太宗乃改令减损资奁,并赐征帛四十匹,钱四十万,后亦遣中使赍帛赐征,且传语道:“闻公正直,今才得实,愿公常守此志,勿少变更呢!”征自是不惮极言。太宗一日罢朝,退语后道:“我总要杀此田舍翁。”后问田舍翁为谁?太宗道:“便是魏征,他屡来絮聒,且尝廷辱朕躬,所以必杀死了他,才得泄恨。”观此言,可知太宗纳谏,非出真诚。后闻言退出,添著朝服,复入内拜贺道:“妾闻主明臣直,今朝有直臣魏征,就是陛下的圣明呢。”太宗乃转怒为喜,待遇魏征,优礼如初。后生平最喜观书,虽容栉不少辍,尝采古妇女得失事,为女则三十卷,及崩后,始由宫司奏闻,太宗随阅随泣,览毕举示近臣道:“皇后此书,实足垂范百世,朕非不知天命,为无益的悲恸,但入宫不闻规诫,失一良佐,是以可哀。”乃追谥为文德皇后,就葬昭陵,太宗自著表序,刊镌陵左。又在苑中作一层观,屡望昭陵。一日,引魏征同登,语征道:“卿见陵墓否?”征熟视良久,方道:“臣昏眊不能见。”太宗乃指陵示征,征答道:“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原是早见哩。”是谓谲谏。太宗为之泣下,乃令毁去层观。惟房玄龄已早令复位,总算依后所托,不负遗言。
  后生三子,一是太子承乾,一是魏王泰,一是晋王治,就是后来的高宗皇帝,太宗怀念故后,因遂钟爱三子。魏王泰折节下士,又善属文,太宗宠之,为后文易储张本。即令就府中置文学馆,使自引学士。谏臣等稍有异言,乃令王珪为魏王泰师,且谕泰道:“汝事珪,当如事我。”泰承上旨。每见珪必先拜。珪亦以师道自居,不稍贬损。泰尝问珪以忠孝二义,珪语道:“王以皇上为君,事思尽忠,王以皇上为父,事思尽孝。忠孝可以立身,可以成名。”泰复道:“忠孝二字,既已受教,敢问从何处学起?”珪又道:“汉东平王苍,尝称为善最乐,愿王谨记勿忘!”泰乃不复言。太宗闻珪教泰,很是喜慰,语侍臣道:“吾儿可从此无过了。”却也难必。珪子敬直,尚南平公主,太宗第三女。珪以帝女下嫁,素多挟贵,蔑视舅姑,至此独喟然道:“主上每事循法,我当受公主谒见,为国家成一美名。”于是与夫人并坐堂上,令公主执笄盥馈,然后退入。此礼一行,凡公主下降,始行妇礼。特志之以示妇道。珪于贞观十三年病殁,年六十九,赠吏部尚书,追谥为懿。带过王珪。
  太宗又令诸子吴王恪、齐王祐、蜀王愔、蒋王恽、越王贞、纪王慎等,分任各州都督,或为刺史。恪督安州,屡出游猎,侵扰居民,侍御史柳范,上书弹劾,恪乃免官。后来谏议大夫褚遂良,奏称:“皇子稚年,未知从政,不应令掌州事,现不若留居京师,待教养有成,乃可遣往治民。”太宗虽以为然,但不过召还一二人罢了。贞观十一年七月,大雨兼旬,谷洛水溢,流入洛阳宫,毁坏官寺民居,溺死约六千余人。有诏令所毁宫室,略加修缮,不得过费;撤废明德宫内的玄圃院,把院中材料,赐给受灾备民家;且命内外百官,各上封事,极言过失。大臣等应诏陈言,多切时弊。魏征上十思疏,尤为剀切。略云:
  人君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岂取之易守之难乎?盖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胡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所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审慎。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盈,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兹九得,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文武并用,可垂拱而治矣。
  越年又复大旱,魏征更上十渐疏云:
  臣奉侍帏幄十余年,陛下许臣以仁义之道,守而不失,俭约朴素,终始弗渝,德音在耳,不敢忘也。顷年以来,浸不克终,谨用条陈,聊裨万一。陛下在贞观初,清洁寡欲,化被荒外,今万里遣使,市索骏马,并访怪珍,昔汉文帝却千里马,晋武帝焚雉头裘,陛下居常论议,远希尧舜,今所为反欲处汉文晋武下乎?此不克终一渐也。陛下在贞观初,护民之劳,煦之如子,不轻营为,顷既奢肆,思用人力,乃曰百姓无事则易骄,劳役则易使,自古未有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何有逆畏其骄而为劳役哉?此不克终二渐也。陛下在贞观初,役已以利物,出来纵欲以劳人,虽忧人之言,不绝于口,而乐人之事,实切于心,四语最中太宗病源。此不克终三渐也。陛下在贞观初,亲君子,斥小人,比来轻亵小人,礼重君子,重君子也,恭而远之,轻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莫见其非,远之莫见其是。莫见其是,则不待间而疏,莫见其非,则有时而昵,昵小人,疏君子,而欲致治,非所闻也。此不克终四渐也。陛下在贞观初,不作无益,而令难得之货,杂然并进,玩好之作,无时而息。上奢靡而望下朴素,力役广而冀农业兴,不可得已,此不克终五渐也。陛下在贞观初,求士若渴,贤者所举,即信而任之,取其所长,常恐不及,比来由心好恶,以众贤举而用,以一人毁而弃,虽积年任而信,或一朝疑而斥。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迹,一人之毁,未必可信,积年之行,不应顿亏,陛下不察其原以为臧否,使谗佞得行,守道疏间,此不克终六渐也。陛下在贞观初,高居深拱,无田猎毕弋之好,数年之后,志不克固,鹰犬之贡,远及四夷,晨出夕返,驰骋为乐,变起不测,其及救乎?此不克终七渐也。陛下在贞观初,遇下有礼,群情上达,今外官奏事,颜色不结,间因所短,诘其细故,虽有忠款而不得伸,此不克终八渐也。陛下在贞观初,孜孜治道,常若不足,比恃功业之大,负圣智之明,长傲纵欲,无事兴兵,问罪远裔,亲狎者阿旨不肯谏,疏远者畏威不敢言,积而不已,所损非细,此不克终九渐也。陛下在贞观初,频年霜旱,畿内户口,并就关外,携老扶幼,来往数年。卒无一户亡去,此由陛下矜育抚宁,故死不携贰也。比者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敝尤甚,市物襁属于廛,递子背望于道,脱有一谷不收,百姓之心,恐不能如前日之帖泰,此不克终十渐也。夫祸福无门,惟人所召,人无衅焉,妖不妄作。今旱熯之灾,远被邻国,凶丑之孽,起于毂下,此上天示戒,乃陛下恐惧忧勤之日也。千载体期,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臣所以郁结长叹者也。
  太宗看到两疏,总算优诏褒答,并给特赐。惟这位魏玄成公,征字玄成。虽然事君以忠,有犯无隐,所说十思十渐,统是抉出太宗的心病,对症发药,但尚有一种大弊,未闻规谏,这也不免是魏公的罅漏。小子依史论叙,反不得不责备贤人了。得《春秋》大义。看官道是什么大弊?原来太宗素性好色,见有美貌钗裙,往往不肯放过,所以弟妇杨氏,及隋后萧氏,一古脑儿收入后宫,充作妾媵。此外妃嫱嫔御,也不可胜数。史传上载着徐贤妃,说她五月能言,四岁通《论语》《诗经》,八岁能属文,至十余岁后,秀外慧中,才名卓著,太宗召为才人,累迁至贤妃,始终宠眷不衰。还有吴王恪母,是隋炀帝女儿,隋亡后辗转入宫,也得恩宠。齐王祐母阴妃、蒋王恽母王妃、越王贞母燕妃、纪王慎母韦妃,都是太宗的佳眷。太宗意尚未足,尚想采选几个美人儿,作为后半世的娱乐。天意似亦恨他渔色,特地产出一个绝世娇姝,教她来搅乱唐宫,闯出一场大祸,酿成千古未有的骇闻。这人为谁?就是人人晓得的武则天。特笔点清。武氏系并州文水人,父名士彟,系高祖故交。高祖留守太原,曾引为行军司铠参军,见第二回。及既受隋禅,士彟得进封光禄大夫,兼义原郡公,累迁至工部尚书,加封应国公,历利州荆州都督,得终天年。他元配为相里氏,生下二子,长名元庆,次名元爽。继娶杨氏,生下三女,长女嫁贺兰氏,青年守寡,次女就是武则天。则天非武氏名,后来武氏篡唐号周,自称为则天皇帝,乳名失传,史册上说她叫作武曌,相传古无曌字,由武氏杜撰出来,以日月悬空自拟,因名为曌。生年十四,已经艳名远播,传入宫廷。太宗正留意物色,既闻有此美人,便遣使征召。武母杨氏,骤然接敕,不禁大恸,握手诀别,且嘱且泣,武氏独谈笑自若,且劝母道:“女得往见天子,安知非福?奈何先自悲泣呢?”已是不凡。母乃收泪,送她上车。及到京师,入宫谒见太宗,一些儿不露慌张,盈盈下拜,自陈姓氏,三呼万岁,无不合体。太宗命她起来,举目一瞧,正是芙蓉颜面,豆蔻年华。问她芳龄,不过二七,身子恰已颀长,仿佛有十七八岁形景。太宗略问数语,武氏均应对称旨,最动人的,是一双俏眼,百啭娇喉,恁你铁石心肠,也要被她情牵意转。何况太宗是个色魔,哪有不称心如意?当下命入后宫,待到黄昏时候,便召她侍寝。娇小娃儿,已解风月,太宗尚恐她禁受不起,偏她纵体入怀,毫不怯避,春风一度,啼笑皆妍,更有一种柔媚情形,令人不醉自醉,不迷自迷,太宗虽有许多妃嫔,却未曾经过这般滋味。到了巫峡梦阑,扶桑日上,太宗勉起视朝,看那被底娇娃,尚在朦胧半醒,酥胸露透,眉黛春浓,太宗越瞧越爱,便赐她一个芳名,叫作媚娘,轻轻的呼了几声,武氏才觉惺忪,急欲起床谢恩,那太宗已自走了。视朝以后,便即下诏,册武媚娘为才人,武媚娘当然谢赏。太宗令居福绥宫,且把那老年宫娥彩女等,尽行放出。连从前高祖所宠的尹张二妃,均令出宫归家。可报前恨。就是新近邀宠的萧后,也不复召幸,一心一意的爱恋这武媚娘了。小子有诗叹道:
  商纣丧邦本狐媚,周幽失国兆龙漦。
  试看唐室留遗祸,也是蛾眉得宠时。
  太宗正在欢娱,忽由西域递来警报,又要扰动兵戈了。欲知详情,且看下回。   叙长孙皇后之崩,不厌从详,所以彰皇后之贤,而惜其不永天年,为唐宫志悼也。叙武媚娘之入宫,亦不肯从略,所以揭太宗之过,而嫉其至老渔色,为唐室志乱也。中录十思十渐两疏,有褒中寓讥意。何言之?唐代谏臣,莫如魏征,唐代奏议,亦莫若魏征之十思十渐两疏。但长孙皇后之遗言,征应亦闻之,何不再行提及?武媚娘之召为才人,亦何不力加奏阻?徒就普通君德,陈入千百言,吾犹惜其未中主弊也。且太宗遥望昭陵,征独以献陵为请,未尝劝太宗回忆后言,看似为主劝孝,实则父子之亲,不及夫妇,后德可忘,而武氏即进,乱端生矣。著书人连类并叙,不特为太宗惜,抑且为魏征惜也。
  
  第十八回 灭高昌献俘观德殿 逐真珠击败薛延陀
  却说高昌王麹文泰,曾于贞观四年入朝,见十六回。高昌东邻吐谷浑,本在西域境内,定都交河。当时西域诸国,闻文泰入朝,各浼他介绍唐廷,愿通朝贡,太宗许令自便。越二年,焉耆王突骑支遣使入贡,道出高昌,使臣到了唐廷,请遵汉时故道开通碛路,以便往来。原来汉时与焉者通使,另有碛路可行,不必假道高昌。至隋末碛路梗塞,绕道多迂,且恐受高昌牵制,许多不便,因此使臣乞请唐廷。太宗当然允许,偏高昌王麹文泰,以为焉耆通唐,由自己替作先容,今乃请开碛路,自由往来,明明是背本营私,当即遣兵潜袭焉耆,大掠而归。嗣因西域使人,欲往唐廷,必须先请命高昌,否则概不许通。西域有伊吾国,先属西突厥,旋愿内附。文泰与西突厥,连兵攻伊吾,伊吾向唐廷乞援,太宗颁诏高昌,严词诘责,且召他大臣阿史那矩,入都议事。文泰不肯遣发,但令长史麹雍,入唐谢罪,太宗面谕麹雍,促令文泰入朝,麹雍听命而去,偏偏待了半年,毫无音信,但闻文泰复结西突厥,击破焉耆,且号令薛延陀等部落,迫他臣事高昌。于是再遣虞部郎中李道裕,往问罪状,文泰傲不为礼,且自语道:“鹰飞天上,雉伏蒿中,猫游堂奥,鼠伏穴间,尚且各自得所。我为一国主,难道不如鸟兽么?”夜郎自大。道裕知不可理喻,还报太宗。太宗即遣使问薛延陀,愿否同击高昌?薛延陀真珠可汗,答词恭顺,且请发兵为导。乃再遣民部尚书唐俭,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赍缯帛赐真珠,与商进取事宜。两下约定,唐俭等还朝,遂命交河行军大总管吏部尚书侯君集、副总管兼左屯卫大将军薛万均等,率师征高昌。
  文泰闻唐师西来,尚侈然语国人道:“唐朝去我七千里,有二千里统是沙碛,毫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似烧,怎能骤然到此?前时我往见唐廷,眼见秦陇一带,城邑萧条,大非隋比。今来伐我,发兵过多,粮必不济,若止三万以下,我力尚足抵御,以逸待劳,坐乘敌敝,他若屯兵城下,不过二旬,食尽必走,我乃从后蹑击,定可得志。”计非不佳,奈不能久待何?遂安心待着,不加戒备。过了一二月,才有侦骑来报,唐兵已临碛石了。文泰尚未着忙,但问有若干人马?侦骑答称有十万人。文泰始觉心惊,便颤着道:“十万大兵,竟得深入么?这却如何是好?”何不再用前策?侦骑道:“有薛延陀兵为向导,是以来得迅速。”文泰益惧,急得不知所措,即日惹起大病,忽寒忽热,似醒非醒。这叫作寒风如刀,热风似烧。睡着帐中,说了一二日呓语,水米不沾,竟至气绝。子名智盛,平时本没有甚么才干,至此既要治丧,又要御敌,越弄得无法可施,那时也管不得什么存亡,只好料理丧事,再作计较。唐师进次柳谷,闻文泰已死,国中正在发丧,诸将请诸君集,拟乘丧袭击,君集道:“天子因高昌无礼,特遣我辈西征,若袭人墟墓,转觉师出无名,我军此时进去,正要堂堂正正,声罪致讨,才不愧为王师哩!”遂令将士伐鼓行军,进拔田城,掳男妇七千余口,又命中郎将辛獠儿为前锋,夤夜再进,击破高昌防兵,直抵都下。君集督军继至,把高昌都城围住。城中缒出虏使,入谒君集,并赍呈文书,君集启视,见上面写着:
  得罪于天子者先王也,天罚所加,身已物故。智盛袭位未几,惟尚书怜察!
  君集阅毕,便语来使道:“汝嗣主若能悔过,当束手出降,待他不死。”来使奉命出营,仍缒上城去。君集静待一日,未见智盛出降,乃令军士囊土填堑,越堑猛攻。城上矢石雨下,伤毙唐军数百人,君集特造巢车,高约十余丈,比城头还超过数尺,得以俯瞰城中,还击矢石,城内守卒,恟惧得很。智盛还望西突厥来援,西突厥本与高昌协约,有急相助,至此曾发兵相救,因闻唐军大至,中道折回,害得智盛孤军无援,没奈何开了城门,出降军前,君集拘住智盛,复分兵略地,连下二十二城,收降八千四十六户,一万七千七百口,得地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先是高昌曾有童谣云:“高昌兵,如霜雪,唐家兵,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几何自殄灭。”至智盛出降,谣言始验。
  捷书传达长安,太宗欲分土设官,列置州县,魏征入谏道:“陛下即位,文泰就来朝谒,近因骄倨不臣,抗阻西域贡献,乃兴师往讨。文泰身死,天罚已申,为陛下计,应抚他人民,存他社稷,立他子嗣,威德互施,方足柔远。今若以高昌土地,视为己利,改作州县,此后须千余人镇守,数千余人往来,每年供办衣资,远离亲戚,不出十年,陇右且空,陛下终不得高昌撮粟尺帛,佐助中国,有损无益,臣窃为陛下不取哩。”当时未知殖民政策,故魏征之言如此。太宗不从,诏改高昌为西州,更在交河城内,建设安西都护府,留兵镇戍,召侯君集等还朝。君集虏高昌王智盛,及智盛弟智湛等,奏凯旋师。于是唐地东至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北抵大漠,皆为州县。凡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君集等班师入都,献俘观德殿,行饮至礼,大酺三日。智盛兄弟,进谒太宗,跪伏请罪。太宗加恩赦宥,封智盛为左武卫将军,兼金城郡公,智湛为右武卫中郎将,兼天山郡公,总管侯君集以下,赏赍有差。
  忽有弹章上陈,劾奏君集私取珍宝,配没妇女,并未上闻;将士等亦有盗窃罪,君集不自谨饬,所以不能禁制等语。太宗乃令君集诣狱对簿。中书侍郎岑文本谏道:“高昌昏迷不道,陛下命君集等往讨,得指日荡平,凯旋以后,所有将帅以下,悉蒙重赏,乃未逾旬日,便至属吏,虽君集等自罹国法,咎有所归,但恐海内人民,疑陛下录过遗功,转致懈体。臣闻命将出师,果能克敌,贪亦应赏;若至败绩,廉亦应诛。所以汉李广利陈汤,晋王浚及隋韩擒虎,均负罪名,人主因他有功,统加封赏。臣又闻兵志有言,使智使勇,使贪使愚,诚因古今将帅,不能无疵,全赖人君善为器使,方得利用。陛下今日,亦应舍瑕录长,原功宥罪,令君集等再升朝列,复备驱驰,是陛下能屈法加恩,君集等亦当知过益奋了。”太宗乃谢君集罪,释置不问。为下文君集怨望张本。既而又有人讦告万均,说他私奸高昌妇女,万均不服,有诏令万均与高昌妇女对质。魏征复入谏道:“臣闻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今命大将军与亡国妇女对辩,未免有亵国体,如事果属实,原足蒙羞,语出子虚,亦足贻笑。昔秦穆饮盗马士,楚庄赦绝缨罪,陛下道高尧舜,顾反不若两君么?”太宗感悟,乃将万均事搁置,不复提及。
  行军总管阿史那社尒,即尔字。从军西征,秋毫不取,及论功行赏,只受老弱敝旧,不及珍异,太宗嘉他廉慎,特赐以高昌所得宝刀,及杂彩千段。他本东突厥处罗可汗次子,率众内附,受封左骁卫大将军,得尚衡阳长公主,高祖第十三女,为驸马都尉,掌卫屯兵,至是复积功封毕国公。高昌既平,吐蕃赞普弃宗弄赞,赞普系吐蕃王号。慕唐威德,遣使入贡,且请和亲。吐蕃在吐谷浑西南,就是现今的西藏地方,源出西羌,或云为三苗遗裔,风俗与中国绝殊,自弃宗弄赞为吐蕃主,颇有智勇,威服四邻。太宗因他入贡,乃遣行人冯德遐,抚慰吐蕃。弄赞见了德遐,谓突厥吐谷浑,皆得尚中国公主,独吐蕃素来向隅,因请中国许婚,情愿多献金宝,德遐答称须归奏天子,候旨裁夺。弄赞乃更遣使臣,赍了表文,及许多珍玩,随德遐入朝。太宗阅过表文,见他意在求婚,亦不加可否。适值吐谷浑王诺曷钵,亦入觐唐廷,太宗与语吐蕃事。诺曷钵以吐蕃僻处,未识王化为词。太宗乃不许吐蕃和亲,遣还使人,使人返报弄赞,谓由吐谷浑王从中谗间,因罢婚议。弄赞大怒,即发兵击吐谷浑。诺曷钵正自唐归国,闻吐蕃大举来侵,自知力不能支,竟遁入青海北隅,民畜多为吐蕃所掠,吐蕃兵进破党项白兰诸羌,率众二十余万,进逼松州西境,击破唐都督韩威。太宗乃复遣侯君集为行军大总管。带同将军执失思力、牛进达刘简等,督步骑五万人,往讨吐蕃。吐蕃主弄赞,正围攻松州城,约有十余日,不意唐军大至,前锋为牛进达,持着一柄偃月刀,盘旋飞舞,杀入阵中,弄赞亟拟对仗,后面复来了执失思力,横槊直入,左挑右刺,没人敢当。松州都督韩威,复从城中杀出,吓得弄赞脚忙手乱,招呼徒众,冲开一条血路,飞奔而去。唐军追击数里,斩首数千级,方才收兵。寥寥数语,写得如火如荼。弄赞经此一败,乃惶恐谢罪,再遣使至唐廷,表明悔过。只和亲问题,始终不肯恝置。太宗也不欲黩武,许彼结婚。弄赞得使臣归报,心下大喜,特遣大论禄东赞,吐蕃称宰相为大论,献金五千两,及珍宝数百件,来唐聘妇。太宗乃命将宗女文成公主,遣嫁吐蕃,且因禄东赞奏对称旨,授右卫大将军,并令江夏王道宗,即任城王李道宗。持节送文成公主入吐蕃。弄赞率众郊迎,见了道宗,询明为公主从叔,执子婿礼甚恭。且见中国衣服仪卫,远过羌俗,未免相形见绌,遂为公主别筑一城,创设宫室,留居公主。自己也满身绔绮,与公主成婚。吐蕃国人好用赭涂面,为公主所嫉视,弄赞下令禁止,且尽褫氈罽,常服华装。并遣诸豪酋子弟,入中国学习诗书,吐蕃也算竭诚归唐了。暂作结束。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薛延陀真珠可汗,又与怀化郡王阿史那思摩相争,更劳动中国兵戈,惹起一场战祸。说来又是话长,待小子撮要叙明。先是突利自顺州入朝,道死并州,见十六回。太宗命嗣子贺逻鹘袭位。会太宗幸九成宫,突利弟结社率,曾入充宿卫,阴结旧部落四十余人,谋犯御帐,乘便劫贺逻鹘北归,偏偏夜入御营,为折冲将孙武开等击退,他却转入御厩,盗马二十余匹,北走渡渭,途次为戍兵所擒,枭首示众。只贺逻鹘得免死罪,流窜岭外。朝右大臣,遂交章上奏,争说:“突厥遗众,不便内居。”太宗亦有悔意,事后方知,已是迟了。乃赐阿史那思摩国姓,立为泥孰俟利苾可汗,给他鼓纛,令率种落还旧部。思摩等颇惮薛延陀,不敢出塞,太宗再给薛延陀玺书,谕令各守疆土,不得侵犯。真珠可汗迎接诏使,顿首听命。待诏使还归,太宗乃饯思摩行,思摩拜谢,誓言子孙世事唐廷,于是赵郡王孝恭,鸿胪卿刘善,偕思摩同至河上,筑坛受册,礼成乃返。思摩因得建牙河北,有众十万,胜兵四万人,仍辖东突厥故土。偏薛延陀真珠可汗,阳奉唐命,阴具狡谋。竟命嗣子大度设,调发同罗仆骨回纥白霫各部兵,得二十余万,进击思摩。看官!你想思摩初出塞外,诸事草创,所有城郭堡寨,都未曾修缮整齐,部众又没有训练,怎能敌得住薛延陀的大军?全部未战先慌,退入长城,保守朔州,飞章向唐廷告急。太宗不得不遣将往援,乃命营州都督张俭,率所部精兵,及边境降番,出驻东境。兵部尚书李世勣,为朔州道行军总管,统兵六万,骑士千二百人,出镇朔方。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统兵四万,骑兵五千,出屯灵武。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率兵一万七千,为庆州道行军总管,出发云中,凉州都督李袭举,为凉州道行军总管,即率凉州戍兵,出遏西方。诸将陛辞请训,太宗面谕道:“薛延陀自恃强盛,逾漠南行,道经数千里,马已疲瘦,见利不能速进,不利又不能速退,朕已饬思摩烧薙秋草,毋为寇资。待他刍粮日尽,野无所获,必当退去。卿等可与思摩互为犄角,待寇已欲退,协力出击,定足破敌,朕可静听捷音了。”诸将听命而行。
  薛延陀骑兵三万,由大度设带领,作为前驱,进逼长城,正在登高南望,辱骂思摩。不意尘氛滚滚,枪戟森森,那朔州道行军总管李世勣,带着唐军,遮道前来。大度设不觉惊惶,竟向赤柯泺北走。世勣选麾下骁悍万人,及突厥精骑六千,出长城,逾白道川,追蹑寇后。大度设奔走累日,至诺真水,为唐军追及,乃勒众还战,列阵亘十里。世勣令突厥骑兵,先行出战,为大度设所败,相率退还。大度设乘胜来追,适遇唐军掩至,恐不能力敌,但令部众弯弓注射,万矢俱发。唐军中马多受伤,陆续倒毙。世勣命士卒下马,各执长槊,向前直进,任他箭如飞蝗,竟冒险冲入敌阵,敌众专力射箭,不防唐军杀入,手中剩了空拳,如何招架得住?没奈何倒退下去。向来薛延陀教兵步战,五人为伍,一人执马,四人前战,战胜乃授马追奔。唐副总管薛万彻,率数千骑入敌阵中,专夺敌马,敌众见马俱失去,越加骇惧,顿时溃散。唐军趁势奋击,斩首二千余级,捕虏五万余人。大度设拚命逃脱,万彻力追不及,才命回军。
  世勣既得胜仗,乃率众军还至定襄,驰书告捷。太宗拟饬世勣等,进捣薛延陀巢穴,忽闻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被薛延陀拘去,转不免迟疑起来。又作一波。原来何力母姑臧夫人,及弟贺兰州都督沙门,均在凉州;何力请旨省亲,且乘便招抚部落,谁料到了凉州,知母与弟俱往降薛延陀;就是契苾诸部落,亦多欲向薛延陀投诚。何力大惊道:“主上厚恩,奈何遽负?”契苾诸部众道:“夫人都督,统已往降,我等不去,尚将何往?”何力道:“沙门尽孝,我尽忠,断不降薛延陀。”契苾部众,竟将何力执住,解至真珠可汗帐前。何力箕踞坐地,真珠胁何力降,何力起身东向,拔刀大呼道:“何力是大唐烈士,怎肯屈辱虏廷?天地日月,愿鉴愚诚!”说至此;竟把刀向左耳一横,割下鲜血淋漓的一只耳朵,向真珠掷去,且瞋目视真珠道:“请视此耳,我决不降。”蕃将中有是忠诚,想见太宗待遇之优。真珠欲杀何力,独真珠妻,怜他孤忠,从旁谏阻,乃把何力羁禁帐中。这消息传入唐廷,太宗语侍臣道:“何力必不负朕。”侍臣道:“戎狄气类相亲,何力往薛延陀,如鱼趋水,哪里还肯顾念隆恩?”太宗道:“何力心如铁石,你等不信何力,朕却可独保呢。”正说着,薛延陀遣使到来,当由太宗召见,来使乃是真珠可汗的叔父;名叫沙钵罗泥熟。太宗先诘责薛延陀叛状,继复问及何力情形,沙钵罗约略认罪,并极称何力忠诚,说得太宗也为凄恻,顾语侍臣道:“何力果属何如?”侍臣等才服太宗先见,一同俯首。沙钵罗复呈上贡单,内列貂皮三千张,马三万匹,玛瑙镜一架;愿此后罢战修和,并乞许婚。太宗道:“汝主果悔罪投诚,朕亦何惜一女?但须先送归何力,方准和亲。”沙钵罗请使同往,太宗乃命兵部侍郎崔敦礼,偕沙钵罗同往,迎归何力,许真珠得尚公主。真珠喜如所愿,放归何力,且与崔敦礼订定婚期。敦礼与何力同归,陛见太宗,太宗见他左耳已亡,疮痕未愈,不禁为之泣下。何力恰慨然道:“臣受陛下厚恩,杀身亦所不惜,何惜一左耳呢?”太宗乃厚赐金帛,并升授右骁卫大将军。
  既而真珠可汗,令侄突利设来唐纳币,献马五万匹,牛及橐驼万头,羊十万口。太宗赐宴殿中,殷勤款待,且许把新兴公主太宗第十五女。嫁薛延陀。何力独密奏太宗,劝阻婚约。太宗道:“天子无戏言,朕已允许,如何反汗?”何力道:“臣闻礼重亲迎,最好是令夷男即真珠可汗名,见十五回。自迎公主,或至京师,或至灵武,臣料夷男必不敢来。夷男不至,何妨绝婚?况夷男性情暴戾,必因婚议不成,激成郁愤,上怒下疑,不出二三年,夷男必忧死,他日二子争立,内乱外离,不战自灭了。”何力料事颇明。太宗点头称善,即遣归突利设,嘱他转告真珠,来迎公主,并言当亲送公主至灵州,与真珠面会。真珠得报大喜,愿诣灵州,臣下交相谏阻,真珠不从,更搜括马羊,充作聘礼。薛延陀本无库厩,所需杂畜,应向各部调索,急切里无从办齐,且往返万里,道涉沙碛,畜口不得水草,耗死过半,因是失期不至。太宗本有意悔婚,遂责真珠愆期,与他绝婚,灵州也不复临幸了。小子有诗叹道:
  帝女胡甘作虏妻,汉为无策语堪稽。
  唐宗失信虽贻议,到底迷途不再迷。
  毕竟真珠曾否抗命,待至下回续详。   塞外各国,侈然自大,皆由中国失道,无威无德,乃敢窃据一隅,负嵎称强耳。若果有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与彼角逐,未有不因而披靡者,试观高昌之灭;与薛延陀之败,并未经过数十百战,一遇唐师,非降即奔。智盛兄弟,被俘入唐,何其弱也?薛延陀真珠可汗,雄长铁勒诸部,亦一蹶不振,入贡请罪;可见驭夷非难,在外攘之得其道耳。独唐太宗与吐蕃和亲;乃至薛延陀既许而复悔,出尔反尔,未免失信。夫和亲原为下策,但既以宗女嫁吐蕃,何妨以宗女嫁薛延陀?否则一律拒绝,自存国体可也。太宗不察,失策于前,食言于后,且待遇夷狄,隐分厚薄,绳以一视同仁之义,太宗其更有愧乎?叙吐蕃事于薛延陀之前,虽系按年列叙,实足为太宗存一比例,表明其驭外之不公,作者固具有苦心,明眼人方能见到也。
  
  第十九回 强胡内乱列部纷争 逆迹上闻储君被废
  却说真珠可汗,闻唐廷下诏绝婚,只好自悔失期,不敢再索,实由自惩前败,只好如此。仍与唐廷修和。太宗益自欣慰,竟将新兴公主嫁与长孙曦。薛延陀事,至后再表,小子要叙及西突厥了。西突厥自阿波可汗,与东突厥屡有战争,后来阿波可汗,为东突厥沙钵略可汗所擒,国人立他族子泥利可汗。泥利亦败死,子达漫立,叫作泥撅处罗可汗。隋炀帝时尝从征高丽,赐号曷萨那可汗。曷萨那一作曷娑那。唐初曷萨那入贡大珠,高祖面谕曷萨那道:“朕重王赤心,不爱宝珠。”因将珠给还,特封他为归义王。惟曷萨那朝唐,部众皆不服,竟潜令人刺杀曷萨那,别立射匮可汗。木杆弟,步迦可汗孙。木杆见前文。射匮建牙三弥山,驱策西域诸国,势颇强盛。及病死后,弟统叶护可汗嗣立,具有勇略,广拓属土,尝遣使入贡唐廷,且请许婚。高祖欲从所请,因为东突厥所梗,乃致中阻。统叶护恃强而骄,残虐群下,终弄得众叛亲离,为叔父莫贺咄所戕。莫贺咄自称屈利俟毗可汗,部众又恨他弑主自立,各怀贰心,于是另推泥孰莫贺设突厥称掌兵官为设。为可汗。泥孰不受,闻统叶护子咥力特勒,避难奔康居,特遣人迎立,推为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且助他复仇,往攻莫贺咄。莫贺咄败奔金山,泥孰率众追击,竟将莫贺咄杀死。肆叶护乃得统辖西突厥全部,偏是肆叶护量小难容,泥孰又功高遭忌,谗言交构,两下怀嫌。肆叶护谋杀泥孰,泥孰乘机脱逃,亡奔焉耆。未几肆叶护为臣下所逐,走死康居,泥孰因国人推戴,迎立为咄陆可汗。咄陆父莫贺设,前曾由统叶护可汗遣入唐廷,通贡修好,太宗时尚未立,与莫贺设约为兄弟,至是闻咄陆嗣位,乃诏鸿胪少卿刘善因持节授册,封为吞阿娄拔利邲咄陆可汗,兼赐鼓纛缎彩万匹。咄陆遣使入谢,盛献方物。既而咄陆去世,弟同俄设立,号沙钵罗咥利失可汗,分全国为十部,各置部长一人,每人授一箭,称为十设,亦号十箭。怎奈部落太多,尾大不掉,是即封藩通病。部长统吐屯拥有劲旅,袭击咥利失。咥利失与战不胜,遁走焉耆。纯吐屯复为他部所杀,全国无主,乃由西方诸部,别迎东突厥始毕可汗子欲谷设为主,叫作乙毗咄陆可汗,咥利失又自焉耆出来,招集余众,再图恢复,所有西突厥东部,复逐渐收服。只西部与他抗衡,彼此互哄,兵连祸结,杀伤不可胜计。后来易战为和,分地自王,约以伊列水为界,水东属咥利失,水西属乙毗咄陆,自是西突厥全部,复分为东西两国,乙毗咄陆势渐强盛,勾通东部大臣俟列发,阴图咥利失。俟列发竟纠众作乱,咥利失没法抵制,奔窜而死。他部不服俟列发,出平乱事,再迎咥列失子,为乙屈利失乙毗可汗。未几又死,从弟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入嗣,通使唐廷,太宗特遣左领军将军张大师持册加封,移牙水北,时称沙钵罗叶护为南庭,乙毗咄陆为北庭。叙次甚明。咄陆又与沙钵罗叶护构兵,屡战不休,且同时入诉唐廷,分争曲直。太宗令他罢兵息战,咄陆不肯听命,竟增兵南攻,击杀沙钵罗叶护可汗,并有南部,复入寇伊州。唐安西都护郭孝恪,率轻骑二千,从间道掩击,杀败乙毗咄陆,乙毗咄陆转攻天山,复由孝恪移师击走,斩首数千级。但乙毗咄陆心终未死,东略失利,再图西略,他欲进攻康居,道过米国,即将他残破,尽掠人畜,毫不给赏臣下。部将泥孰啜,因此不平,自行夺取。乙毗咄陆恨他专擅,立斩以徇,泥孰啜裨将胡禄屋,替泥孰啜报仇,袭击乙毗咄陆,乙毗咄陆率众与战,未及对垒,麾下统已溃散,就使乙毗咄陆勇艺过人,也是无术支持,不得已走保白水胡城,全国大乱,扰扰经年。部长屋利啜等,有心求治,乃遣使请命唐廷,愿废乙毗咄陆可汗,另行择贤嗣位。太宗即命通事舍人温无隐赍诏西行,与屋利啜等商定嗣君,立莫贺咄遗子为乙毗射匮可汗,乙毗咄陆尚思规复,招徕旧部,大众都反唇道:“使我千人战死,教他一人独存,我等还要从他么?”利己损人,必致众叛亲离,无论中外,莫不如是。乙毗咄陆得闻此语,料知众怒难犯,转奔吐火罗,西突厥才算统一,由乙毗射匮主持。他因入贡皮币,并且请婚,太宗令割龟兹读若慈。于阗疏勒朱俱波葱岭五部,作为聘礼。太宗亦欲卖女耶?乙毗射匮,也觉承认不下,两下里延宕过去。
  小子为按时叙事起见,只好将西突厥事,暂行搁置,演述那唐廷内政,免得叙次混淆。自皇子承乾,得立为太子后,承接第十七回。起初因年尚幼稚,没甚过失,及渐渐长成,辄游猎废学。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孔颖达、张玄素等,屡加规谏,均不见从,反且遭嫉。志宁丁母忧,闻太子修治宫室,妨害农功,又好郑卫音乐,以及宠昵宦官、亲近女色等情,遂上书极谏,至再至三,惹得太子怨恨填胸,几与志宁势不两立,暗遣刺客张师政纥干承基两人,往刺志宁,二人入志宁家,见他素服麻衣,寝处苫块,也不禁良心发现,不忍下手,当即返报太子,但说是不便行刺,只好缓图。颇有晋鉏麑风。太子乃暂从搁置,但淫纵益甚。魏王泰有意夺嫡,趁着太子失德的时候,格外招集文士,撰述各书,且搜考古今地理,著成一册括地志,呈献太宗。太宗见他考证详明,很是喜慰,便优畀月给,制逾太子。谏议大夫褚遂良,上书谏阻,太宗反致误会,还道是太子月给过轻,下了一道诏谕,令太子出用库物,有司勿为限制。看官听着!这岂非溺爱不明,酿成祸患么?有子者其听之!太子得了此诏,喜出望外,当然取用无度。
  时张玄素已调任右庶子,遂上书切谏太子,略云:
  昔周武帝平定山东,隋文帝混一江南,勤俭爱民,皆为令主,有子不肖,卒亡宗祀。圣上以殿下亲则父子,事兼家国,所应用物,不为限制,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过七万,骄奢之极,孰有过此?况宫臣正士,未闻在侧,群邪淫巧,暱近深宫,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隐密,宁可胜计,苦药利病,苦言利行,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节糜费以成俭德,则不胜幸甚!
  玄素既上谏书,只望太子回心改过,不负此言,哪知隔日早朝,行过东宫门外,忽有一人短衣便帽,走近玄素面前,突然抽出一条大马箠,向玄素脑门击下。玄素急忙一闪,下箠少偏,已打得皮破血流,大叫一声,晕仆地上。朝臣闻声趋救,好容易叫他醒来,才得复苏,缉拿凶犯,早已飏去。看官试想!禁门内外,有什么暴客?就使有暴客伏着,一经发觉,也是无从脱逃,偏此次被他溜去,眼见得是东宫所遣,容易匿迹了。专事暗杀,成什么太子?玄素不能上朝,由侍役舁回宅中,医治数日,渐得痊可,自知为一书惹祸,但也没处呼冤,只好自认晦气,便算了结。
  是时魏征已老,常患疾病,太宗犹时给手诏,令他封状进言。征不忘忠谏,仍应诏直陈。既而褚遂良奏言太子诸王,应有定分,请亟从整核,太宗乃语遂良道:“方今群臣忠直,无过魏征,我遣令傅太子,弼成潜德,以副众望。”遂诏令徵为太子太师。征称疾固辞,太宗手诏慰勉道:“周幽晋献,废嫡立庶,危国亡家,汉高祖几废太子,幸得四皓相助,然后得安,卿即四皓中的一人,愿勿固辞!就使卿疾未愈,亦可卧护青宫,少释朕忧。”这数语很是恳切,累得征无词解免,勉强受职。无如年迈力衰,死期已迫,渐渐的卧床不起,竟至垂危。太宗屡赐药膳,并遣中郎将留宿征宅,日奏起居,至闻征疾加笃,亲自问疾数次,且尚与谈国事,或带着太子承乾,教他亲承师诲,最后一次,且挈了季女衡山公主,同至征榻前,指公主语征道:“此女当嫁与卿子叔玉,卿能起视新妇否?”征已不能强起,流涕答谢,太宗亦为泣下。待挈女回宫,夜卧成梦,恍惚见征入朝,作陛辞状。醒来觉此梦未佳,待至天晓,即有人入报,征已谢世,当下匆匆盥洗,即命驾临丧,亲视大殓,抚棺诀别,不觉失声悲号。哭罢还朝,令太子举哀西华堂,且诏内外百官,尽行赴丧,又赐给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征妻裴氏道:“征素俭约,今葬用羽仪,恐非征志。”悉辞不受,但用布车载柩而葬。有此贤妇,可谓无独有偶。太宗赐谥文贞,追赠司空兼相州都督,临葬时登苑西楼,望哭尽哀。既而自制碑文,并为书石,尝语侍臣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见兴替,以人为镜,可知得失。征殁,朕亡一镜了。”征貌不过中人,独有胆识,每犯颜进谏,虽遇太宗盛怒,颜色不变,太宗亦为霁威。尝谓征似疏慢,惟朕独见征妩媚,所以言多见从。征殁后尚感念不已,寻命在凌烟阁中绘功臣像,共得二十四人,征列第四。小子综述如下:
  长孙无忌 赵郡王孝恭 杜如晦 魏征 房玄龄 高士廉 尉迟敬德 李靖 萧瑀 段志玄 刘弘基 屈突通 殷开山 柴绍 长孙顺德 张亮 侯君集 张公谨 程知节 虞世南 刘政会 唐俭 李世勣 秦叔宝
  这二十四人中,如杜如晦魏征段志玄屈突通殷开山柴绍长孙顺德张公谨虞世南刘政会秦叔宝十一人,已经去世,余尚生存。惟君集因破灭高昌,反致下吏,虽然释置不问,心中尝是怏怏。应前回。会郧国公张亮,出任洛州都督。君集先日饯行,座无他人,饮至半酣,佯作醉状,瞋目语亮道:“公为何排我?”亮笑答道:“我何尝排公?莫非公排我不成?”君集愤愤道:“我荡平一国,反触天子嗔怒,如何还能排公?”说着,复攘袂起座道:“公与我交好有年,既与我气谊相投,不愿排我,我何妨实意相告。古人有言:‘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今我等具有战功,也郁郁不能自活,眼见得是兔死狗烹了。公试想来!应用何策求生?”亮知他已蓄异志,便用言啗他道:“亮本不才,还仗我公指教!”君集道:“公能助我,莫若起兵。公在外,我在内,内应外合,便可成功。”亮微笑道:“公言甚善,待我到了洛州,再行报命。”君集大喜,畅饮尽兴,方才告别。亮即夤夜入宫,密陈君集所言。太宗道:“卿与君集皆功臣,今君集与卿相语,旁人不闻,若骤执君集,他必不服,朕随时注意便了。卿且勿言!”这是英主作用。亮即辞行赴任,仰承上意,暂守秘密。偏太子承乾,已窥知君集怨望,私引君集婿贺兰楚石为千牛,官名。嘱他邀入君集,密谈衷曲。君集道:“魏王甚得上宠,若殿下不早为备,恐殿下将为隋杨勇了。”杨勇系隋文帝太子,为弟杨广所谮,遂致废死,事见《隋史演义》。太子道:“正为此事召公,欲公为我设法,免蹈杨勇覆辙哩。”你若不要他设法?尚不致与杨勇一般。君集道:“君集愿为殿下效死。”说至此,又举手语太子道:“有此好手,亦当为殿下指挥呢。”恐你亦不怀好意。太子喜甚,厚赠君集。
  君集即与太子密图魏王,偏偏天不助逆,疾病缠身,太子本有躄疾,至是加剧,竟致步履维艰,一时不便发难。会东宫有一侍女,名叫俳儿,恣首甚佳,且善歌唱,不愧芳名。为太子所宠暱,日夕不离。足疾由此而生,亦未可知。太宗闻知此事,即召入俳儿,责她盅惑太子,即加杖百下,俳儿竟因是殒命,太子非常悼惜,且疑由魏王告发,致触父怒,一念恨着魏王,一念记着俳儿,私为俳儿起冢苑中,朝夕祭奠,每至冢旁,辄徘徊泣下。嗣是怨怼日深,按日里托疾不朝,但在宫中聚奴为戏,聊解愁闷。间或令宫奴盗窃民间马牛,亲临烹炙,与一班嬖僮宠婢,同坐而食,侑酒传杯,备极谐媟。有时酒后兴酣,自愿服作突厥衣饰,效突厥语言,命左右亦着胡服,以五人为一小部落,布氈为幄,分戟为阵,外竖五狼头纛,内设穹庐帐舍,高坐堂皇,一呼百诺,命左右烹羔以进,自拔佩刀割肉,与众共啖。啖毕,语左右道:“我已做过可汗,臂如今朝死了,汝等可为我行丧礼。”说至此,突然倒地,僵卧不动。左右一齐痛哭,跨马环走,剺面作居丧状。太子忽然起坐,笑语左右道:“我一朝有天下,当率数万骑往猎金城,乘便投思摩帐下,解发作一胡官,谅不落突厥后,尔等以为可喜么?”左右当然谀媚,极力称善。至太子入内,方共目为怪物。并非怪物,实是童騃。
  会太宗庶弟汉王元昌,所为多不法,屡遭太宗谴责,他遂与太子相亲,时与游戏,尝分左右为二队,由两人戏作统帅,各被氈甲,操竹槊,号令队伍,互相刺击,有不用命,披树为挝,任情殴打,虽死不顾。太子且笑语道:“使我今日做天子,明日在苑中置万人营,与汉王分将,两相角逐,一决胜负,岂非是一种快事?”元昌应声道:“太子做了皇帝,恐一经失道,谏书纷至,不能似今日的快活了。”太子笑道:“这有什么难事?一人来谏,杀死一人,十人来谏,杀死十人,到杀死了几百个,哪个还敢多嘴?我与汉王好尽情玩耍呢。”元昌道:“恐不令你为皇帝,你将奈何?”太子道:“只有一个魏王泰,我明日便教他死,叔父试看着便了。”是夕即想了一法,遣人诈为魏王记室,密上封事,历言魏王罪恶,有诏捕治上书人,卒不得获,太子又遣张师政纥干承基等往刺魏王,魏王亦阴自戒备,无从下手。可巧东宫娈童称心,及方士秦英韦灵符等,均被太宗收入狱中,一并处死,且传召太子入朝,由太宗严责数十言,太子忍气吞声,返入东宫,即召私党元昌侯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等,密商起事方法,且语众人道:“我与贼弟泰誓不共存,他前既谗杀我俳儿,今又谗杀我称心等人,若不亟除了他,就将及我了。”君集不待说毕,便投袂起立道:“何不引兵入西宫,杀死此人?”元昌道:“此人一死,太子就好入阙为帝,还管什么避忌?直教他弑父弑君。只事成以后,我要向太子索赐一物,太子定要允我。”太子问是何物?元昌道:“我前入谒内廷,见御座旁有一美人儿,齐整得很,我后来细底调查,这美人儿且善弹琵琶,有声有色,真正好极了。若太子得做皇帝,此美人儿应当赠我,幸勿自私!”痴心妄想。太子笑道:“这算甚么,大事得成,我与叔父且同享富贵,何惜一个美人儿?”杜荷道:“事不宜迟,速行为是。愚谓不必往杀魏王,但由殿下自称疾笃,主上必来亲视,那时就好动手了。”太子喜道:“甚好甚好,就照这样办罢。”当下与元昌等人,割臂为盟,用帛拭血,烧灰和酒,彼此传饮,誓同生死。不象太子行为,全似江湖强盗,故叙述时,叠书太子,非以美之,实以愧之。
  看官听着!元昌侯君集,履历已详见上文。李安俨本事隐太子,很为出力,及隐太子败死,太宗以安俨为忠,召为中郎将,偏他仍为桀犬,依然吠尧。赵节系慈景子,为高祖女长广公主所生,曾任洋州刺史。杜荷系如晦子,尚太宗第十六女城阳公主,本皆皇室懿亲,不知何故勾连逆子,阴图篡弑。想是活得不耐烦,所以自寻死路呢。补出三人履历,也不可少。盟誓既定,拟把侯杜两人的秘谋,次第进行,事尚未发,忽内廷传出急诏,令兵部尚书李世勣,发便道兵速往齐州平乱,太子语纥干承基道:“齐王祐也想造反么?他欲造反,何不与我连谋?我宫西墙去大内,不过二十步,朝夕可以发作,岂比齐州路远,多费若干经营呢?”正说着,又有缇骑到来,大踏步趋至太子面前,顾见承基在侧,便将他一把抓住,反翦了去。太子惊问何事,缇骑答言奉诏捕承基,余无别言,竟一哄而去了。仿佛天外奇峰。太子到了此时,还道是自己密谋,已经发泄,几吓得魂不附体。旋经李安俨入报,谓因齐王祐事,干连承基,与太子无涉,太子稍觉心安。但因京师戒严,也只好把自己秘谋,略缓数日。不到几天,齐王祐被执至京,有诏废祐为庶人,赐令自尽。祐本太宗第七子,受封齐王,兼领齐州都督,生性轻躁,素好游猎。长史权万纪,屡谏不从,恐并得罪,乃陈祐过失,请旨裁夺。太宗手诏切责,祐不胜忿恨,且益暴戾。万纪从旁管束,不听祐出国门,把鹰犬尽行纵去,且劾祐左右数十人。太宗令刑部尚书刘德威,往按得实,召祐与万纪入朝。祐遂与狎客燕弘亮等,商定逆谋,射杀万纪,磔尸泄愤,一面招募壮丁,充当兵役,传檄各州县,以入清君侧为名。李世勣奉诏往讨,尚未至齐州,齐府兵曹杜行敏等,已执祐送京师。太宗也顾不得父子私恩,只好将他处死,徒党连坐数十人。太子承乾,存了兔死狐悲的观念,复有些惶惧起来,凑巧逆谋被泄,一道诏下,废太子承乾为庶人,把他拘禁起来。小子有诗叹道:
  前人行事后人看,作子非难作父难。
  才识贻谋宜审慎,如何骨肉屡相残。
  欲知承乾被废情由,试看下回便知。   三纲五常,为治平之大要,纲常不正,则内乱必生,乌乎治国?乌乎平天下?胡俗烝报相寻,篡逆亦成为常事;故虽有强悍之主,以力服人,而倏兴倏衰,未闻有数十年不变者。观本回之叙西突厥事,已可概见矣。若中国素崇礼义,号为文物之邦,唐太宗为三代下仅见之君,尤称英敏。乃玄武门自戕骨肉,巢王妃可作嫔嫱,敢自渎伦,竟尔作俑,卒至承乾无父,元昌无兄,齐王祐恶逾太子,赵节杜荷等不顾懿亲,内外谋逆,几成大祸。幸天尚佑唐,得以早日扑灭,不至蔓延,然父子兄弟之间,遗憾已多。太宗岂能辞咎乎?夫戎狄之国,犹不能舍纲常而谋治安,况在中华?故本回属事比辞,借往事以箴后世,善鉴古人者,可以知所戒矣。
  
  第二十回 易东宫亲授御训 征高丽连破敌锋
  却说承乾被废的原因,实缘有人讦告逆谋,遂致败露,这人为谁?就是被系的纥干承基。承基系狱论死,意欲求生,乃将承乾种种逆谋,密陈刑部,请转奏太宗。太宗闻变,即敕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李世勣四人,与大理中书门下等官,公同查讯,果得实情。太宗乃召入承乾,当面呵责。承乾顿首道:“臣为太子,尚何所求?但为泰所图,心实不甘,因与廷臣等谋及自安。廷臣等导臣不轨,臣一时狂惑,未免受迷,今愿自坐死罪,惟臣被废死,泰若得立为太子,臣死且衔恨呢。”太宗听到此语,怒上加怒,遂顾语侍臣道:“承乾罪大,应该如何处置?”群臣皆面面相觑,莫敢发言。通事舍人来济隋将来护儿子。进言道:“愿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终享天年,便是情法兼尽了。”还是他有点胆识,可谓护儿有儿。太宗乃废承乾为庶人,幽禁右领军府中。当下搜捕党与,把元昌、侯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等,一并拘至,依次鞫讯。元昌无可抵赖,先自伏罪。太宗不忍加诛,拟令减罪免死。高士廉李世勣等,谓不应因亲废法,争论至再,乃赐令自尽。侯君集初讯不服,太宗召他女夫贺兰楚石,证成罪状,君集才俯首无词。太宗语群臣道:“君集有功国家,可否贷他一死?”群臣齐声道:“君集大逆不道,如何赦宥?”太宗乃谓君集道:“今日为国守法,要与卿永诀了。此后徒见卿遗像,怎不痛心?”言已泣下,君集亦伏地大恸。刑官不便徇情,即将他牵出市曹。临刑时,君集语监吏道:“我本不欲反,因蹉跎至此,但为皇上破灭二国,不无微劳,请转奏陛下,乞矜全一子,聊奉祭祀。”监吏允诺,刑毕复命,并述君集言。太宗乃赦他妻子,流徙岭南。李安俨赵节杜荷三人,既已讯实,当即斩决。左庶子张玄素,右庶子赵弘智令狐德棻等,均因不善规谏,坐罪除名。惟于志宁以屡谏见褒,毫不加罪。纥干承基释出狱中,命为祐川府折冲都尉,爵平棘县公。承基得封,未免滥赏,但不忍刺死于志宁,尚有仁心,应该食报。自承乾得罪被废,魏王泰日夕入侍,格外尽孝。太宗嘉他恭顺,面许立为太子。中书侍郎岑文本,及侍中刘洎等,亦皆劝帝立泰。独长孙无忌请立晋王治,太宗嘿然不答。及无忌退后,语侍臣道:“昨日青雀泰小字。投朕怀中,谓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臣止一儿,臣死时当将子杀死,传位晋王,这数语甚属可怜,所以朕不忍别立。”言未已,褚遂良应声奏道:“陛下以为可怜,臣实以为可虑,试想陛下万岁后,魏王据有天下,尚肯自杀爱子,传位晋王么?陛下前日正因嫡庶相争,酿成内变,今必欲立魏王,愿先将晋王安插,方保无虞。”太宗迟疑半晌,竟泫然流涕道:“这事恐办不到呢。”遂起座入宫。一念萦私,便致憧扰,家庭之难处也如此。魏王泰恐晋王得立,因往餂晋王道:“汝与元昌亲善,今元昌败死,汝得毋连及么?”晋王听了此言,不觉忧容满面,偶为太宗所窥,问他何故怀忧?晋王据实奏闻,太宗不觉省悟道:“他却有此深心,朕今始知道了。”还算聪明。因出御两仪殿,令晋王相随,召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褚遂良等到来,与述泰言,且蹙眉道:“我三子一弟,所为如此,我还有怎么生趣?”说至此,竟挺身跃起,自投床上,且从腰间拔出佩刀,竟欲自刎。无忌等忙上前相阻,褚遂良把刀夺去,授与晋王。无忌又请道:“立储事大,陛下属意何人,不妨径立,免得滋疑。”太宗道:“我已欲立晋王。”无忌接口道:“谨遵诏旨。”太宗乃使晋王拜谢无忌道:“汝母舅已许汝了。”此语亦失。无忌趋避一旁,太宗又语四人道:“公等已与朕意相同,未知外议何如?”房玄龄等齐声道:“晋王仁孝,天下归心,请陛下召问百官,谅亦不致异议。”太宗乃转御太极殿,召群臣入谕道:“承乾悖逆,泰亦凶险,皆不可立,朕欲就诸子择立一人,卿等以为何人当立?”大众皆欢呼道:“莫如晋王。晋王仁孝,当为储嗣。”太宗乃喜。适魏王泰率百余骑,至永安门探听消息,门官入奏太宗,太宗即令卫士辟泰从骑,引泰入肃华门,也禁锢北苑中。次日御承天门楼,颁诏立晋王治为皇太子,大赦天下,赐酺三日。太宗又语侍臣道:“我若立泰,是储位可以谋取了。自今以后,太子失道,藩王窥伺,须一并废置,传诸子孙,永为后法,卿等以为善否?”侍臣等当然赞成。太宗复道:“今若立泰,承乾与治,均不得生全,治立为嗣,泰与承乾,俱可无恙了。”遂命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傅,萧瑀为太保,李世勣为詹事,李大亮于志宁马周苏勖高季辅张行成褚遂良等,均为东宫僚属。
  右庶子杜正伦,辅故太子承乾,密受太宗嘱托,屡谏不从,乃以上语相告。承乾以闻,太宗召问正伦,责他泄言。正伦叩首道:“臣欲太子迁善,所以敢述密谕,俾知儆戒呢。”太宗乃不加罪,及承乾事败,正伦左迁交州都督,魏征在日,尝荐杜正伦侯君集有宰相才,至此君集伏诛,正伦坐谪,遂疑征朋比为奸,命仆墓前碑石,罢征子叔玉尚主,一面徙承乾至黔州,泰至均州,承乾越二年病死,葬用国公礼。泰降封东莱郡王,嗣复改封顺阳,后乃晋封濮王,至高宗三年,病逝郧乡,这是后话。惟太子治年只十六,太宗令日侍起居,遇事训导,每食辄语道:“汝知稼穑艰难,方得常食此饭。”有时见他乘马,又与语道:“汝须知马劳苦,毋竭马力,方得常乘此马。”及太子乘舟,又与语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犹水,君犹舟,不可不慎。”太子或栖息树下,又尝举“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二语,作为箴励。太子但唯唯听命,未尝发言。吴王恪太宗第三子已见十七回中。善骑射,有文武才,英武颇类太宗,太宗见太子柔弱,又移爱及恪,拟改立恪为太子,密语长孙无忌道:“雉奴太子小字。柔懦,恐不能主社稷,我意欲改立吴王。”无忌力言不可,太宗冷笑道:“公以恪非亲甥,因不欲改立么?”私心又起。无忌叩首道:“太子仁厚,将来必为守文良主,愿陛下勿疑!譬如举棋不定,尚且失败,况储贰至重,怎可屡易呢?”太宗乃止。嗣命太子知左右屯营兵马事,每日视朝,饬令随侍,观决庶政,这也好算是随时教导,煞费苦心呢。暗为下文反喝。
  且说贞观十七年秋季,新罗国遣使乞师,东伐高丽。高丽居中国东方,就在现今的朝鲜半岛,岛中分列三国,东北为高句丽,简文叫作高丽,南为百济,百济东南为新罗。高丽最强,与百济同盟,谋分新罗国,又率众侵辽西,屡与隋军相争,隋文帝父子,连讨数次,均不能克。高丽益横行无忌,连侵新罗。嗣闻唐室开基,兵势强盛,乃遣使入贡,高祖册封高丽国王高建武为辽东郡王。百济新罗,也相继贡献方物,唐廷又册封百济王扶余璋为带方郡王,新罗王真平为乐浪郡王。三国共受唐封,仍相攻击。新罗王真平忧死,只遗一女善德,由国人拥立为王,勉支危局。会高丽东部大人泉盖苏文,泉为姓,盖苏文为名,大人即部酋之称。凶暴不法,高丽王建武,与群下谋诛盖苏文,偏盖苏文侦悉王谋,竟勒兵入宫,手刃建武,剁作数段。且尽杀预议诸大臣,立建武兄子高藏为王,自为莫离支,官名,中国吏部兼兵部尚书之类。专擅国事,且与百济和亲,再击新罗。新罗女王善德,惶急的了不得,忙遣人乞救唐廷。太宗发使持诏,往谕高丽罢兵。盖苏文拒绝唐使,太宗乃诏集群臣,会议出师。褚遂良奏阻道:“今中原清晏,四夷畏服,陛下威望日著,震铄古今,今若远渡辽海往讨小夷,果能指日奏功,原是幸事,万一蹉跌,伤威损望,再兴忿兵,安危更不可测了。”太宗道:“盖苏文有弑君大罪,今又违朕诏命,侵暴邻国,奈何不讨?”李世勣接入道:“前日薛延陀入寇,陛下欲发兵穷追,因用魏征言,坐失机会,否则薛延陀已无遗类了。”是敲顺风锣。太宗点首道:“诚如卿言,此次朕拟亲征,定当扫清东夷。”乃敕将作大匠阎立德等,赴洪饶江三州,造船四百艘,载运军粮。且遣营州都督张俭等,发幽营二州兵,及契丹奚靺鞨各部众,先击辽东,借觇虚实。
  既而鸿胪卿奏陈高丽贡献白金,褚遂良入谏道:“这是《春秋传》中的郜鼎呢,陛下不应受纳。”太宗乃召入高丽使臣面诘道:“汝非由莫离支遣来么?”使臣答声称是。太宗怒道:“汝等均事高建武,居官食禄,盖苏文弑逆不道,汝等不能复仇,反替他奔走游说,欺我上国,汝等自思,有罪呢?无罪呢?”这数句话,说得来使无词可答。当由太宗指示左右,拘他下狱,当即下诏亲征。褚遂良再疏谏阻,说是:“欲征高丽,但须遣一二猛将,数万雄兵,便足了事,不必由御驾亲行。”太宗不从。群臣相继进谏,皆不见听。遂命房玄龄居守,李大亮为副,竟带同太子,南往洛阳,适值薛延陀遣使入贡,太宗与语道:“归语尔主,今我父子将东征高丽,汝能为寇,可趁此速来。”来使返语真珠可汗,真珠惶恐,复令原使入谢,情愿发兵助军。太宗复语道:“我军已足,不烦尔主费心,尔主果能竭诚事朕,此外尚有何求?”已足吓退真珠。来使听命自去。太宗查得前刺史郑元璹,曾从隋炀帝东征,料他熟悉情形,便自原籍召至行在,问及兵事。元璹答道:“辽东路远,粮运迂回,东夷又善守城,不易攻入,还请陛下三思!”太宗怫然道:“今日比不得隋朝,公试看朕破虏哩。”元璹托辞老病,谢别归去。太宗即授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江淮岭硖兵四万,长安雒阳壮士三千,战舰五百艘,自莱州泛海,径趋平壤。又命太子詹事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步骑兵六万,及兰河二州降胡,径趋辽东,太宗亲下手诏,声讨盖苏文,诏旨中有以大击小,以顺讨逆,以治乘乱,以逸敌劳,以悦当怨五大义,说得理直气壮,慷慨动人。远近勇士,逐日应募,并献纳攻城器械,不可胜数。太宗因复拟自洛启行,忽由京师遣来急足,报称副留守李大亮病故,并递上遗表,乃是谏阻东征。太宗不觉惊悼,追赠兵部尚书秦州都督,赐谥曰懿,陪葬昭陵。惟遗表上的语言,终未肯信,乃自率诸军发洛阳,直至定州。诏令太子监国,留住定州城,命太傅高士廉,詹事张行成,庶子高季辅,及侍中刘洎,中书令马周,同掌机务。
  是时尉迟敬德,已经致仕,独趋至行在,面阻太宗道:“陛下亲征辽东,太子又在定州,长安洛阳,腹地空虚,倘有急变,如何抵制?且边僻小夷,何足劳动万乘,不若另遣偏师,指日平夷为是。”太宗道:“朕已留房玄龄守长安,萧瑀守洛阳,可无他虞。卿若尚可从军,且随朕东征便了。”敬德不便违命,乃扈跸同行。太宗亲佩弓箭,并在鞍后自结雨衣,兼程前进,径诣幽州,当下授计世勣,阳若出师柳城,虚张声势,暗中渡过辽水,直捣盖平。世勣遵旨即行,安抵盖平城下。高丽兵未曾防备,蓦闻唐军到来,慌张得很,当被世勣一鼓攻入,俘得二万余人,获粮十余万石,既而张亮亦率舟师渡海,袭击卑沙城,城濒海岸,四面悬绝,惟西门可上,右骁卫将军程名振,及副总管王大度,夜登西门,砍死守卒数十人,余众溃散,由唐军入城兜拿,拘住男女八千口,两路至幽州报捷。太宗乃欲亲往督师,中书待郎岑文本,专掌军中粮械,握算持筹,几无暇夕,累得精神枯耗,筋力销磨;倏忽间竟暴卒幽州。太宗临视流涕,追赠侍中,赐谥曰宪,令兵役舁棺归葬,然后启驾东行。途次接世勣军报,已进围辽东城,高丽遣四万人来援,亦被江夏王道宗击走。太宗放心前进,行次辽泽,前面有泥淖二百余里,当由军士畚土填淖,至泥淖最深处,筑桥以渡。及兵已渡过,撤桥以坚士心,至马首山,江夏王道宗率众来迎,太宗慰劳有加。越日,自收数百骑,抵辽东城下,见士卒负土填濠,也下马亲负土石,从官等相率负土,湮塞城濠,遂与世勣合兵,围城至数十匝,喊声动地。会值南风大起,太宗命锐卒缘登冲竿,纵火焚毁城楼,将士乘势登城,守兵抵敌不住,只好退去。世勣督兵杀入,斩馘万余人,获男女四万口,改号辽东城为辽州,遂进攻白岩城。城上矢石交下,右卫大将军李思摩,面中流矢,血渍满颐,太宗亲为吮血,于是将士益奋。高丽乌骨城主,遣兵万余人,来援白岩,将军契苾何力,率劲骑八百名,陷入敌中,为敌所围,尚辇奉御薛万备,单骑往救,敌众前来拦阻,由万备大喝一声,几如雷震,吓得敌众纷纷倒退。万备即杀入核心,见何力腰受槊伤,便教他随着后面,自己当先开路,持着长枪,左挑右拨,杀散敌众,与何力一同回营。何力虽然受创,勇气未衰,复用布束腰,招集从骑,再往击敌。太宗复遣兵策应,杀死乌骨城卒无算,追奔数十里,斩首千余级,看看天色将暮,才收军而回。白岩城主孙代音,闻援兵败退,自知兵力不支,乃遣人请降,太宗临水设幄,亲受降虏,改称白岩城为岩州,仍令孙代音为刺史,契苾何力创重,太宗亲为傅药,且搜获何力被刺的仇人,叫作高突勃,令何力自己下刃,借泄前恨。何力入奏道:“彼此各为其主,高突勃冒刃刺臣,忠勇可嘉,臣与他本不相识,并无仇仇,不应将他处死。”可谓知义。太宗一再称善,乃将高突勃赦宥,再进攻安市城。
  高丽北部耨萨高丽官名。高延寿高惠真,率兵十五万,来救安市。太宗语将士道:“延寿若引兵直前,连城为垒,据险储粟,掠我牛马,坐困我军,乃为上策。上策不行,把安市城内的兵民,一律迁去,乘夜潜遁,尚不失为中策,若不自度德量力,漫欲与我军相搏,这乃所谓下策哩。朕料他必出下策,卿等看着!延寿等必为我所擒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言未已,果有探马来报,延寿等引众前来,距安市城只四十里了。太宗喜道:“朕意原料他如此,但恐他中道逗留,不肯就来送死,应设法诱他速来,方可就歼呢。”遂召左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入帐,令带突厥兵千骑,前往诱敌,只准败,不准胜。阿史那社尔领命即去,行了三十余里,见敌众奋勇前来,当下拦住马头,与他交锋,战不数合,便拖械而走。延寿笑语惠真道:“人人说唐军强盛,哪知他这般没用,这真是有名无实哩。”遂驱军大进,直至安市城东南八里,依山布阵。太宗正带着数百骑,登高望敌,遥见高丽兵到来,便返入大营,命李世勣率步骑万五千人,列阵西岭。长孙无忌率精兵万一千人,从山北出狭谷,冲击敌后。自率步骑四千,挟鼓角,偃旗帜,潜登北山,且预约诸军齐进,一闻鼓角声,当尽行趋击。诸军陆续进行,专听北山鼓号,准备厮杀。太宗已至北山,望见李世勣军,已在西岭列阵,正与敌众两阵对圆,两下里跃跃欲动,势将接仗。忽敌阵后面,隐隐有尘沙飞起,料知无忌军已抄至敌后,即命随骑鸣鼓吹角,高张唐帜,诸军鼓噪并进,齐捣敌阵。延寿惠真,仗着人多势旺,尚未着忙,拟分军抵御。突有一白袍将军,大呼陷阵,手中持着一支方天戟,盘旋飞舞,只见戟,不见人,从那一片白光中,戮倒高丽兵无数,未叙姓名,先写忠勇,是用笔不平处。唐军又纷纷随入,眼见高丽兵东倒西歪,阵势大乱,不消一二时,已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作一片战场了。连用数见字,是从太宗目中写出。太宗大喜,回营升座,诸将各来报功,共斩虏首二万余级,检验既毕,便问诸将道:“朕适见一白袍将军,当先突阵,锐厉无前,尔等快去将他召来!”诸将闻旨,即去查问此人,当有一雄赳赳的英雄,挺身出认,入见太宗。太宗问他姓名,那人伏地自陈,由太宗嘉奖数语,面授为游击将军,并赐金帛及骏马,正是:
  试看战阵建功日,便是英雄遇主时。
  欲知此人为谁?待至下回表明。   魏王泰潜谋夺嫡,至承乾败后,太宗果欲立泰为储贰,幸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再谏阻,方改立晋王治,司马温公谓唐太宗不私所爱,以杜祸乱之源,可谓知所远谋者,诚非虚语。或以为魏王得立,当无武氏之祸,此语似是而实非。武氏娇小倾城,能盅晋王治,宁独不能惑魏王泰乎?且魏王狡险,苟得立为太子;入承大统,势必加刃骨肉,尽杀弟昆,恐不待武氏临朝,始见唐宗之尽覆也。若太宗东征高丽,当时议之,后世非之。夫盖苏文有弑主之恶,用王师以讨其罪,谁曰不宜!所朱者,在御跸亲征,致多烦费耳。然如太宗之勇略过人,出奇制胜,实不可没,而其后卒不能平高丽,或亦有天意存乎其间,非尽战之罪也,故本回叙述二事,虽不加褒,亦不加贬;所以昭公论而存直道云。
  
  第二十一回 东略无功全军归国 北荒尽服群酋入朝
  却说唐军与高丽交战,当先冲锋的白袍将校,为太宗所宠遇,优给赏赐。这人为谁?便是大名鼎鼎的薛仁贵。凡遇著名人物,俱用特笔点醒。他本世居龙门,家业耕种,小名是一礼字,因后来建功立业,四海名扬,人人叫他薛仁贵,所以转将小名搁起,但把表字流传,也与尉迟敬德秦叔宝一般。幼时贫贱,好容易茹苦含辛,娶了一个妻室柳氏,正史上不载妻名,小说中说是柳金花,因恐无据,未敢加入。两口儿勤俭度日,渐渐积下微资。仁贵欲改葬父母,柳氏道:“妾观夫君膂力过人,武艺出众,既具绝世英姿,应该待时发迹,今天子将征辽东,招求猛将,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君何勿往图功名,自求显达?待至富贵还乡,葬亲也不为迟呢。”此妇却是不凡。仁贵武力,亦借口叙过。仁贵依了妻言,遂往投军营,谒见将军张士贵,士贵令出戍安地。适郎将刘君邛,出剿土匪,为贼所围,仁贵单骑驰救,阵斩贼首,系首马鞍,贼皆慑伏,弃械乞降,乃偕君邛归镇,自是仁贵方有勇名,至高丽安市城一役,亲受主知,威名益著。
  高丽将延寿惠真,收集余众,依山自固,太宗命诸军围攻,又令长孙无忌,尽撤桥梁,断他归路。延寿惠真,进退两难,不得已率众请降,亲诣军门,来谒太宗,匍伏请命,太宗笑语道:“东夷少年,跳梁海曲,哪知坚持决胜,未及老成?此后尚敢与天子战么?”延寿等伏地不能对。太宗乃简选耨萨注见前。以下酋长三千五百人,各授武职,迁居内地,余皆纵还平壤。高丽各城,余众闻风遁去,惟安市城固守如故。太宗改名北山为驻跸由,刻石纪功。且手书报太子及高士廉道:“朕为将如此,汝等以为何如?”高丽未平,何必出此满语。越数日,移营安市城南,指挥诸将,再行攻城。安市守卒,望见太宗麾盖,辄乘城鼓噪,加以嫚骂。太宗怒不可遏,李世勣入请道:“斗大孤城,不患不下,待攻克此城后,所有男子,一并屠戮,陛下当可泄恨了。”太宗道:“朕意拟攻建安城,建安得克,安市在我掌握,这是兵法所谓舍坚攻瑕哩。”世勣道:“建安在南,安市在北,我军粮饷,均在辽东,今若越安市,攻建安,倘贼众断我粮道,如何是好?臣意总在先攻安市,安市一下,鼓行而进,方无后忧。”太宗踌躇半晌,方道:“朕命卿为将帅,自当信用公计,但愿勿误朕事哩。”言未已,有两人趋入,跪奏道:“奴等既委身大国,不敢不竭诚献悃,愿天子早立大功,使奴等得与妻子相见。安市城坚兵勇,人自为战,未易猝拔,今奴等带着高丽兵十余万,望旗沮溃,国人闻奴等败降,正在心惊胆落,乌骨城耨萨,老耄无用,若王师朝临,城可夕下。此外当道小城,不战可克,然后因粮进兵,长驱入捣,平壤必不可守了。”为唐划策,却是甚善,所惜返戈授敌,未免无爱国心。太宗闻言瞧着,乃是降将高延寿高惠真。延寿已受命为鸿胪卿,惠真也为司农卿,两人既做了唐官,意欲立功报主,所以并献此策,太宗也颇称善。偏长孙无忌又奏阻道:“天子亲征,与别将不同,总须计出万全,不宜行险侥幸。今建安安市两城,虏众不下十万,若我军进攻乌骨城,后路为虏众所截,终恐不妙,不若先取安市建安,再行进兵为是。”太宗乃止。此时唐兵约数十万,何不分军深入,留太宗在后策应?乃俱顿兵坚城之下,以致老师无功,岂太宗亦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耶?诸军仍围攻安市城,李世勣攻城西南,用冲车炮石,击毁城堞。城中竖起木栅,塞住缺口,唐兵仍不能入。江夏王道宗,攻城东南,督众筑土山,高与城等。城主亦培土增陴,更番防御。内外兵士,一攻一守,日必数战,连夜间亦接斗数次。道宗足受矢伤,几不能行,令裨将傅伏爱屯兵山顶,防敌出袭。伏爱私离所部,凑巧土山崩颓,斜压城上,城坍陷数丈,唐军因未得将令,不敢乘隙进薄,反被高丽兵从城缺出来,一阵乱击,将唐军驱散,把土山占夺了去。那时道宗睡卧营中,闻这消息,急忙跃起,跣足至大营请罪。太宗正因土山失守,惹动懊恼,见道宗进来,便瞋目道:“汝实犯死罪,但汉武杀王恢,不若秦穆用孟明,且念汝有战胜辽东的功劳,朕姑赦汝,此后汝应小心,一误不得再误哩。”道宗顿首拜谢。太宗传入伏爱,责他失律致败,推出斩首。嗣是又攻扑了好几日,始终不能得手,转眼间已是初冬天气,辽左天寒,草枯水冻,士马不便久留,粮食亦且垂尽。太宗乃收拾雄心,潜令班师,先拔辽盖二城户口,渡辽内徙,自在安市城下,耀兵扬武,且召语城主道:“朕因天寒思归,待来春再行亲征,汝等能出兵追蹑,最好是今日的机会了。”故意教他来追。城主发城拜辞,太宗复在马上扬鞭道:“汝能固守此城,直至两月有余,可谓忠勇。朕特赐汝良缣百匹,汝可领受!”言至此,命侍臣检出百匹素缣,委置城下,一声号炮,全军启程。太宗率禁卫军先行,诸军陆续随还,着末是大总管李世勣及江夏王道宗两军,压队断后,徐徐退去。城中守兵,屏迹不出,降至唐军去远,方出城收缣,不消细说。
  太宗渡辽西归,适辽泽泥潦,车马不通,乃命长孙无忌,率兵万人,先行治道,翦草填涂,用车作梁,然后逐队进发,好容易到了蒲沟,泥淤尤甚,太宗立马沟旁,督军填淖,及行渡渤海,天降大雪,加以暴风,全军都带水拖泥,不堪困惫,有许多该死的兵士,就在途中宛转毕命。总计太宗亲征高丽,共破十城,徙辽盖岩三城户口入中国,共七万人,前后三大战,斩首四万余级,战士也死了二千人,战马十亡八九。太宗才有悔意,在途中叹道:“魏征若在,必不令朕有此行。”乃遣使驰驿,令至征墓前致祭,赐用少牢,复立所制碑铭,并召征妻子诣行在,亲加慰赐。只衡山公主始终不肯嫁给,总是失信。及抵营州,诏命将辽东战亡士卒,悉数舁至柳城东南,祭以太牢,由太宗亲制祭文,临奠尽哀,从臣亦多泣下。游击将军薛仁贵,随侍驾前,太宗回顾与语道:“朕旧将统已衰老,正思得一骁勇士,付以阃外重权,今幸得卿,朕心甚慰。此次东征大功未成,还亏遇一骁将,才算是不虚此行呢。”俗小说中有《征东全传》,谓薛礼如何被厄,如何救驾,说得天花乱坠,谁知多是虚诬,故本编全不阑入。仁贵当然谢奖。俄由定州来了使人,说是奉太子所遣,报称在临榆关内,恭迎御驾。太宗乃亟率三千人,驰入临榆关,与太子会面,太子即进奉御袍,侍太宗更衣毕,谈了一回已往的事情,方随跸西行。原来太宗出征时,曾指身上褐袍,语太子道:“俟回来见汝,再易此袍。”及既至辽左,过了夏秋两季,袍已敝旧,太宗仍然不易。左右请改服新衣,太宗道:“军士衣多破烂,朕独忍换新衣么?”这是笼络人心语。至是易衣至幽州,也即命州吏发出布帛,分赐将士,且将钱布散给高丽降民,欢呼声三日不绝。
  再西行至定州,太宗感冒风寒,免不得有些悴容,好几日不思饮食,身上亦乍寒乍热,觉得不爽,未几,又生了几个疮痈,痛苦异常。侍中刘洎,私语同僚道:“上体患病,殊属可忧。”哪知此语出口,已有人密报太宗,且加添几句坏话,说得太宗忿怒起来,竟命将刘洎褫职,赐令自尽。先是太宗将东行,令洎兼左庶子,检校民部尚书,辅太子监国,并召谕道:“朕今远征,尔佐太子,安危所寄,宜深体朕意。”洎仓猝答道:“臣在此,愿陛下勿忧。就使大臣有罪,臣亦当执法加诛。”太宗听到此语,不觉变色,但因他生平忠实,不加驳斥,惟婉戒了几句。此次有人进谗,说他欲行伊霍故事,顿时触起前嫌,骤然赐死。足为言语不谨者戒。看官道是何人谮洎?相传是谏议大夫褚遂良。遂良与洎有宿嫌,因此把他谮死。中书令马周,进谏不从,平白地冤死了刘侍中。既而太宗病势少痊,还归京师,又杀刑部尚书张亮。亮颇好左道,交通巫觋,术家程公颖谓亮卧状若龙,后当大贵,亮颇信为真言。陕人常德发,上书告变,谓亮养假子五百,阴具反谋。太宗命马周案治,亮自言被诬,且历溯佐命旧功,应乞鉴原。马周依言复命,太宗道:“亮养假子五百,意欲何为?无非为造反计呢。”乃再令百官复议。群臣阿附上意,多言亮有反意,应该伏诛,独将作少监李道裕,谓:“亮叛迹未明,不应遽坐死罪。”太宗不从,竟令斩首。后来太宗亦颇自悔,擢道裕为刑部侍郎,且语左右道:“日前李道裕曾议张亮一案,朕虽不从,至今自觉过甚,所以朕命为典刑,当不致误人入罪了。”
  过了数月,已是贞观二十年仲夏,高丽王高藏,及莫离支盖苏文,遣使谢罪,并献上二美女。太宗笑道:“他道朕是吴王夫差,乃欲以美女饵朕么?”遂却还贡献,复议遣将往讨。适值薛延陀一再入寇,乃将高丽事暂行搁起,先图北征。看官阅过前回,曾载着真珠可汗,奉表输诚,为什么此时入寇哩?原来太宗东征未归,真珠可汗因病亡故,他本令庶长子曳莽为突利失可汗,居东方统辖杂种,嫡子拔灼为肆叶护可汗,居西方统辖薛延陀,曳莽性躁,拔灼量窄,两人素不相容。及真珠既殁,曳莽奔丧,恐拔灼图己,先还所部。拔灼果疑他有异志,发兵追蹑,杀死曳莽,自立为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且闻太宗东征未归,竟乘虚来袭河南,为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所破,败奔碛北,未几,又转寇夏州,太宗已经西归,遣江夏王道宗等,会集执失思力,调集西北数州兵士,出镇西陲。多弥可汗知中国有备,不敢轻进。执失思力会同夏州都督乔师望,出兵掩击多弥。多弥轻骑遁去,余众多为唐军所获,奏凯而归。
  回纥诸部,闻多弥败还,也出兵攻薛延陀。多弥与战又败,国内骚然。偏多弥尚不肯改过,废弃旧臣,亲信私人,还想窥伺中国,屡遣游骑侦边。自速其死。太宗乃命江夏王道宗,及左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为瀚海安抚大使。又令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统领突厥兵,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统领凉州及胡兵,代州都督薛万彻,营州都督张俭,各率所部兵,分道进击薛延陀。薛延陀部众,已是离心离德,闻唐军大举入境,惊慌的了不得,相率骇走道:“天兵到了!”多弥见人心已散,料不可守,即引数千骑西奔,偏遇回纥兵到来,一些儿不肯容情,竟将多弥手下的骑卒,一古脑儿扫得精光。多弥还有何幸,眼见得是身首两分了。回纥酋长吐迷度,且乘势入据薛廷陀。薛延陀尚有余众七万口,西走避难,嗣拥立真珠兄子咄摩支,为伊特勿失可汗,还收故土。一面遣使奉表唐廷,自去可汗名号,求居郁督军山北麓。太宗遣兵部尚书崔敦礼,西往招抚,偏是回纥诸部,恐咄摩支卷土重来,将为己患,也遣使至唐,只说咄摩支意怀叵测,将来必遗患碛北。太宗因复命李世勣统兵西行,相机行事,剿抚兼施,并敕李道宗薛万彻等一并进军。世勣至郁督军山,檄谕薛延陀君臣,劝他速降。咄摩支恐不能容,南奔荒谷,世勣再遣通事舍人萧嗣业,招慰咄摩支。咄摩支乃自出乞降。偏部众首鼠两端,未肯投诚,当由世勣纵兵追击,前后斩五千余级,虏男女三万余人,并押送咄摩支至京师,候旨发落。太宗召见咄摩支,因他未尝入寇,拜为右武卫大将军,且拟亲幸灵州,招谕铁勒诸部。铁勒有十五部,已见前文。
  是时江夏王道宗,已率兵逾碛北,遇薛延陀遗众拒战,奋力进击,斩首千余级,追奔二百里,乃与薛万彻传檄回纥诸部,令他归附唐廷。回纥等俱愿听命。及太宗启驾至泾阳,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多滥葛思结阿跌契苾奚结浑斛薛等十一姓,各贡献方物。表文有云:“薛延陀不事大国,暴虐无道,不能为奴等主,自取败亡,部落鸟散。奴等各有分地,不从薛延陀去,愿归命天子,乞赐哀怜,悉置官司,以便奴等有所禀承。”太宗览表大喜,即赐番使宴乐,分赍拜官,并遣右领军中郎将安永寿,偕各使同往,颁给各部长酋长玺书。至车驾已抵灵州,铁勒诸部使臣,陆续踵至,差不多有几千人,相继入谒,共白太宗道:“愿得天至尊为奴等天可汗,子子孙孙,常为天至尊,奴等死无所恨。”太宗喜出望外,因作诗叙述盛事,有“雪耻酬百王,除凶传千古”二语,载入史乘。群臣复请勒石铭功,太宗自然照请,盘桓了好几天,方才回京。
  既而回纥仆骨多滥葛拔野古同罗思结浑斛薛奚结阿跌契苾白霫等酋长,俱入都来朝。太宗赐宴芳兰殿,命有司厚加给待,每五日一会。旋下诏改各部名称,以回纥部为瀚海府,仆骨为金微府,多滥葛为燕然府,拔野古为幽陵府,同罗为龟林府,思结为卢山府,浑为皋兰州,斛薛为高丽州,奚结为鸡鹿州,阿跌为鸡田州,契苾为榆溪州,思结别部为蹛林州,白霫为寘颜州,各归原有酋长管辖,赐给各酋长都督刺史名号,分赏金银缯帛及锦袍。各酋长大喜,欢呼万岁,舞蹈扬休。及各酋长辞行,太宗亲御天成殿,再赐宴饯,并令乐官递奏十部乐,作为侑觞,真个是华夷共乐,胡越同堂。宴毕,各酋长醉酒饱德,离座拜谢,且奏称:“臣等既为唐民,往来天至尊处,如回纥以南,突厥以北,应开一大道,称为参天可汗道,途次置六十八驿,各有马及酒肉,以供过使,愿岁贡貂皮,充作此项用费,并请天朝派遣文人,使为各部表疏。”太宗一一允许,各酋长始欢跃而去,于是北荒悉平。
  嗣复设立燕然都护府,统辖瀚海等六府、皋兰等七州,特遣扬州都督李素立为燕然都护。素立莅任,抚以恩信,各部落很表欢迎,共献牛马。素立一概却还,只受他薄酒一杯,夷人益加爱慕,遐迩归心。铁勒北部骨利干,也遣使入贡,还有西域结骨部酋,叫作失钵屈阿栈,也重驿来朝,且请太宗授给一官,诏命为坚昆都督。因结骨为古时坚昆国,所以令仍古名,这好算是唐朝全盛的时代,四夷君长,联翩到来,每当元旦朝贺,夷落常数百千人,入殿趋跄,嵩呼华祝。太宗喜语侍臣道:“汉武帝穷兵三十余年,所获无几,怎能似我朝用德绥怀,反得使异俗遐方,同归王化呢。”以德服人,尚恐有愧。侍臣等希旨承颜,乐得称颂功德,说了许多赞美词。那时太宗雄心复炽,又要往征高丽了。小子有诗叹道:
  先王耀德不穷兵,何事文皇好战争?
  纵使东隅甘听命,春秋朝贡亦虚名。
  毕竟太宗曾否再征高丽,且至下回表明。   太宗一英武主,累战皆捷,独东征高丽,顿兵安市城下,岂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欤?毋乃所谓暮气已深,不复如前此之冒险进取欤?或谓由李世勣长孙无忌辈,一再劝阻,以致师老无功;靡然退还;不知天子亲征,事权统一,欲进则进,何待踌躇?彼世勣无忌得以劝阻者,无非阴窥上意,乘隙进言耳。不然,世勣等往攻薛延陀,何以直度碛北,不少逗留,扫番众,降夷酋,收服铁勒诸部,不数月间,即荡平北荒,威行穷海乎?故亲征,美名也,而弊多利少,万乘之主,不堪一挫,诸将又皆怀顾忌,谁敢以乘舆作孤注?此亲征之所以少战功也。至插叙刘张被戮事,尤见太宗之喜怒失恒,已失主宰云。
  
  第二十二回 使天竺调兵擒叛酋 征龟兹入穴虏名王
  却说太宗因北荒听命,复欲东征高丽,廷臣会议军情,统说高丽依山为城,不易攻入,前时御驾亲征,高丽人民,不得耕种,势必乏食,今不若屡遣偏师,更迭侵扰,令他东奔西走,无暇农事。不出数年,满野萧条,人心自散,鸭绿江北,可不战自定了,太宗以为良策,乃命左武卫大将军牛进达为青邱道行军大总管,右武侯将军李海岸办副,率兵万人,乘着楼船,由莱州泛海入高丽,再遣太子詹事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右武卫将军孙贰朗为副,率兵三千人,益以营州都督府兵,自新城道入高丽,两路水陆并进。世勣渡过辽河,至南苏城,高丽兵背城拒战,为世勣所破;纵火焚城郭,外郛被毁,内城由守兵扑救,尚得保全。世勣扑攻数日,不能得手,即率军退还。牛进达李海岸入高丽境,累战皆胜,攻克石城,再进至积利城下,高丽兵出城迎战,海岸麾军猛击,斩首至二千级,高丽兵退回城中,合力死守。牛进达料难速下,也航海回来。两军依次复旨。太宗拟发第二次东征令,先敕宋州刺史王波利等,募江南十二州工人,造大船数百艘,预作战备。越年为贞观二十二年,新罗女王金善德逝世,妹真德嗣,太宗遣使册封真德,复令右武卫将军薛万彻,及右卫将军裴行方,率兵三万余人,驾了楼船战舰,再自莱州入击高丽。
  东师方发,又拟向西用兵。西域有龟兹国,距唐都约七千里,当高祖受禅时,国王苏代勃駃,曾遣使入朝,及贞观四年,苏代勃駃子苏代叠,复进贡名马,后来称臣西突厥,不修朝贡。苏代叠死,弟诃黎失布毕立,因闻西突厥归命唐廷,也不敢不修朝贡礼。补前此所未详。偏太宗恨他多年失仪,斥还来使,欲命大将往讨,廷臣不敢进谏,当时却有一位巾帼贤媛,宫闱才女,独系念民瘼,忧心国是,草就了一篇奏疏,呈入太宗。足丑须眉。略云:
  臣妾徐惠上言,妾闻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盖以德服人者,逸而顺,以力服人者,劳且逆也。今陛下既东征高丽,复欲西讨龟兹,捐有尽之农功,填无穷之巨浪,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妾窃疑之。昔秦皇并吞六国,反速危亡之基,晋武奄有三方,反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恃大,弃德轻邦,图利忘危,肆情纵欲之所致乎?是故地广者,非常安之术也,人劳者,乃易乱之源也。妾充役后宫,何敢与闻外政?但心所谓危,不敢不告,宁贻越俎之诛,勿蹈噬脐之悔。伏愿陛下俯察迩言,息事宁人,以安天下,则不胜幸甚!
  这疏上后,太宗览毕,不禁赞叹道:“徐充容有此奏牍,朕不得不暂事弭兵了。”原来徐惠入宫后,始为才人,再迁充容,小子前曾略述徐氏履历,想看官应尚记着。太宗颇爱她才艺,所以闻言见从,暂将西征事搁起。嗣接薛万彻军报,渡过鸭绿水,击破高丽戍兵,得斩敌目数人,太宗亦飞诏召还,咸令休息。既而又遣右卫长史王玄策,出使天竺,天竺即今印度国,在葱岭南,分东西南北中五大区,向尚佛教。唐初中天竺王尸罗逸多,具有武略,转战无前,象不弛鞍,士不释甲,因得征服四天竺,至贞观年间,唐僧玄奘,本姓陈,偃师人。往天竺求佛经,得见尸罗逸多,尸罗逸多与语道:“汝国有圣人出世,尝作秦王破阵乐,汝能为我说明圣迹否?”玄奘乃略述太宗神武,平定祸乱,宾服四夷的情状,尸罗逸多惊喜道:“据汝说来,我当东面朝见汝王。”遂优待玄奘,任令游历。玄奘得采集经论六百五十余部,赍还中国。尸罗逸多特派使人,偕玄奘东来,入谒太宗,表文上自称摩迦陀王。中天竺有摩伽陀城,亦作摩揭它。太宗览表,文字多不可解,诘问来使,语言又未易晓。幸亏玄奘同时入见,颇能翻译番语,得达天聪。太宗因命云骑梁怀儆,持节往抚。尸罗逸多召问国人道:“从古到今,曾有摩诃震旦使人,得来我国否?”国人皆答言无有。尸罗逸多道:“中国就是摩诃震旦。今有使到此,理应出迎。”乃出郊恭迓唐使,膜拜受诏,戴诸顶上。复遣使随怀儆入朝,献入火珠郁金菩提树等物。太宗亦厚赏来使,遣令西归。且命玄奘翻译佛经,玄奘有徒数十人,日夕同译,成七十五部,得千三百三十五卷。后人作《西游记》,即借玄奘事,以作寓言,看官幸勿为所迷。到了贞观二十二年,尸罗逸多已是去世,国内大乱,遗臣阿罗那顺,自立为主。唐廷未曾闻知,但因天竺不通闻问,已是数年,乃遣王玄策西行,蒋师仁为副。甫入天竺境内,那阿罗那顺,竟发兵来击唐使。玄策从骑,不过数十名,怎能抵挡得住?还算从骑奋力接仗,才令玄策师仁两人,得脱身走吐蕃。从骑尽行战死,片甲不留。吐蕃赞普弄赞,已与唐室和亲。事见前文。闻唐使为天竺所逐,遂遣兵千人出援。玄策又檄召邻部,共讨天竺。泥婆罗国,亦发兵七千骑来会,当由玄策及师仁,部勒成行,兼程南下,直抵茶鎛和罗城,猛攻三月,血薄上登。守兵开城溃散,被玄策等督众追击,杀死了三千人,还有一大半溺死江中。玄策等乘胜入中天竺,阿罗那顺弃国东奔,向东天竺乞援,再收集散卒,来攻玄策。玄策令师仁为先锋,自为后应,与阿罗那顺对垒争锋。阿罗那顺不知兵法,一味蛮斗,师仁遂用了一条埋伏计,诱他入伏,伏军齐发,把阿罗那顺团团围住。阿罗那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束手受缚。余众除被杀外,多半乞降,阿罗那顺妻子,寓居乾陀卫,尚拥着部众万人,阻险自守。师仁率众进攻,守兵又复大溃,撇下阿罗那顺的妻孥,均被师仁拘系而来。于是远近城邑,望风输款,共得五百八十余所。东天竺王尸鸠摩,也惶恐得很,忙送牛马三万头犒师,此外尚有弓刀缨络等物。玄策师仁,方才回军,执送阿罗那顺等,献俘阙下。太宗大喜,授玄策朝散大夫,召入阿罗那顺,责他拒绝天使,罪应加诛。因思推广皇恩,特开法网,待以不死。
  惟阿罗那顺身旁,却有一人随着,庞眉皓首,鹤发童颜,居然有三分道骨。太宗问他名字,他跪伏阶下,自言叫作那逻迩娑婆寐,年已二百余岁。太宗不觉惊异,便问道:“尔有甚么法术,得长寿至此?”那逻迩娑婆寐道:“奴素奉道教,得教祖老子真传,炼丹服饵,所以长生。”恐是说谎。太宗闻得老子二字,益加礼遇,竟令他改居宾馆,治丹内奉。先是高祖开国,曾有晋州人吉善行,上言在羊角山见白衣老父,嘱令转达唐天子,勿忘祖宗。高祖疑老父为老子,因命在羊角山立老子庙,尊老子为远祖,春秋致祭。老子虽亦姓李,恐怕同姓不宗,硬行拉入。此次太宗有所感触,因为番奴所迷,也想服些长生不老丹,可以永久在世。况且太宗晚年,益好声色,常自恨精神不济,未能遍御嫔嫱,可巧碰着这个方士,真是意外天缘,不期而遇。俗语说得好:“做了皇帝想登仙。”古时秦皇汉武,都想活过千年,做个彭祖第二,所以朝进方士,暮采仙药,闹得一塌糊涂,终究是没有效验,反致速毙。太宗是个聪明绝顶的君主,不料也着了这种魔障。嗣是日服丹铅,居然精神陡长,一夕能御数女,忽幸翠微宫,忽如玉华宫,托名休养,暗地荒淫。
  只是不如意事,杂沓而来,巢刺王妃,及隋炀帝后萧氏,次第丧亡。这两人是太宗的老姘头,巢刺王妃,生下一子名明,太宗本欲立为继后,因为魏征所谏,谓不宜以辰嬴晋文公夫人。自累,方才中止。旋封明为曹王,令出继元吉,又把庶子福出继建成。至巢刺王妃一死,免不得悲从中来,接连是萧后病逝,又增一番感悼,诏令仍复后号,给谥曰愍,使三品护葬江都。总算践信,但恐萧后无颜见隋炀帝。悼亡未终,天象告变,太白星屡次昼现,由太史占验,谓女主当昌。民间又传秘记云:“唐三世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这数语传到太宗耳中,很是怫意。默想武卫将军李君羡,小字五娘,君羡是个男子,如何自取女名?且他是个武安人,又封武连县公,处处带着武字,莫非应在此人身上。遂调他出外,任为华州刺史,寻由御史劾他谋为不轨,遂下了一道诏谕,把他活活处死。御史劾奏,恐也是隐受上意,以便借口加刑。太宗意尚未释,又密问太史李淳风道:“秘记所言,是真是假?”淳风答道:“臣仰观天象,俯察历数,这人已在宫中,自今日始,不出三十年,当王天下。陛下子孙,恐不免为她所害了。”太宗大惊道:“果有此事,朕当遍查宫中,无论是与不是,但教有迹可疑,一律杀死,庶不致留后患了。”淳风道:“天数已定,人不能违,古人有言,王者不死,徒然多杀,反增戾气。且此后历三十年,是人已老,或者存些慈心,为祸尚浅,今日无论不能杀她,就使将她杀死,天复生一强壮的人物,益肆怨毒,那时陛下子孙,真要没有遗种了。”太宗嗟叹数声,方把此事搁起。其实娇娇滴滴的武媚娘,日夕侍侧,难道不晓得她是姓武,反一些儿没有嫌疑么?这是太宗为色所迷,明知故犯,就使教他下手,他也是不忍割舍的了。
  话休叙烦,且说太宗平了天竺,又想东伐高丽,今日造战舰,明日备兵粮,拟发三十万大兵,一举荡平。计划未定,驾幸玉华宫,留房玄龄守居京师。玄龄年已七十一,衰迈多病,太宗令他卧治。既而患疾益甚,由太宗召赴玉华宫。许肩舆入殿,相对流涕。随命留住宫中,使尚医临候,尚食供膳。且命他妻妾子妇,随时入侍。玄龄语诸子道:“我受皇上厚恩,无可为报,今天下无事,惟东征不已,群臣无一敢谏,我若知而不言,是死有余责了。”乃口占表文,令诸子缮写进呈,文云:
  臣闻老氏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想是太宗推重老子,故特采用此语,今陛下威名功烈,既云足矣,拓地开疆,亦可止矣。边夷丑种,不足待以仁义。责以重礼,古者以禽鱼畜之,必绝其类,恐兽穷则攫,鸟穷则啄,甚非计也。且陛下每决一重囚,必令三复五奏,进蔬食,停音乐者,以人命之重为感动也,今士无一罪,驱之行阵之间,委之锋镝之下,使肝脑涂地,独不足愍乎?向使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他日能为中国患,除之可也。今无是三者,而坐敝中国,徒欲为旧王雪耻,为新罗报仇,非所存者小,所损者大乎?臣愿下沛然之诏,许高丽自新,焚凌波之船,罢应募之众,自然华夷庆赖,远肃迩安。臣旦夕入地,倘蒙录此哀鸣,死且不朽矣!谨表。
  太宗览表,未免感叹。玄龄次子遗爱,尚帝女高阳公主,太宗第十八女。会值公主入省,太宗顾语道:“尔翁病势如此,尚能忧我国家,可谓忠悃过人了。”即亲自临视,握手与诀,悲不自胜。且诏太子就省,擢玄龄子遗爱为右卫中郎将,遗则为朝议大夫,令得及身亲见。越宿,玄龄去世,追赠太尉,予谥文昭,陪葬昭陵。惟玄龄虽有遗言,终未能挽回主意。东征事不肯罢撤,又遣番将阿史那社尔,为昆邱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为副,带同安西都护郭孝恪,司农卿杨弘礼,左武卫将军李海岸,发铁勒十三部番兵,共得十万人,西讨龟兹。社尔引兵出焉耆,进趋龟兹北境。焉耆国王阿那支,本与龟兹联盟,闻唐军入境,仓皇失措,竟弃城走龟兹。社尔分五路兜剿,逼得阿那支无路可奔,终被唐军擒住,斩首示威。龟兹大恐,各城酋长,先后遁去,唐军长驱直进,如入无人之境。行次碛石,距龟兹王城三百里,社尔遣伊州刺史韩威先行,右骑卫将军曹继叔继进,各率兵数千骑,进抵多褐,龟兹王诃黎布失毕,带着大将羯猎颠,有众五万,前来迎战。威手下不过千骑,恐众寡不敌,便用一条诱敌计,未战即走。布失毕藐视唐军,麾众急进,追赶数里,听见连珠炮响,杀出一支人马,当路截住。看官不必细问,便可知是唐将曹继叔,布失毕见有援军,才知中了诱敌计,起初看唐军甚少,放胆进军,及遇着继叔一军,又疑他有许多埋伏,急欲退避,轻躁者往往如此。当下策马返奔,部众随溃。唐将韩曹两人,合军追击,竟达八十余里,杀获无算。布失毕败回城中,唐军即踵至城下,大总管阿史那社尔,又率众继至,吓得布失毕魂胆飞扬,左思右想,无可为计,只得带了国相那利,大将羯猎颠,突出西门,走保拨换城,社尔留郭孝恪居守,自率大军追蹑布失毕,到了拨换城下,督兵围攻。那利羯猎颠,屡次出城突围,均被唐军击退。
  一日,那利夜出,来袭唐营,社尔还算有备,麾军杀出,那利慌忙退去,乘着月黑无光,竟向西奔去,不复回城。城中失去那利,势益孤危,社尔乘势攻入,布失毕与羯猎颠,不及逃奔,同被擒住。军中方庆贺大捷,喜气重重,不料来了郭孝恪急报。说是那利引着西突厥兵,及余众万人,前来攻城,危急万分,恳速济师。社尔即派韩威曹继叔两军,还救孝恪。及韩曹两军到了都城,城已被陷,郭孝恪阵亡,只有仓部郎中崔义起,还率领守兵,在城内巷战,韩威先驱杀入,曹继叔亦随着进击,两军似虎似龙,把番兵扫了一阵。那利见不是路,出城逃走。曹继叔眼明手快,忙指挥军士,紧紧的追着那利。那利没命的乱跑,所有手下残众,被唐军随路乱斫,已经十亡七八,他也无暇顾及,专向大山深谷中,跑将进去。继叔大呼道:“番贼休走,你道是计策高妙,绕道袭我守军,偏偏碰着我曹将军手里,随你上天落地,我总要擒了你去。”那利计策,借口叙过,以省笔墨。说至此,从弓袋中取出弓箭,射将过去,飕的一声,正中那利后项。那利痛不可忍,跌了一个倒栽葱。部众逃命要紧,也不敢往救,唐军抢前数步,手到擒来。继叔得胜回城,社尔也即还军,招降远近小城七百余。西突厥安西等国,望风震慑,输饷犒军。社尔立布失毕弟叶护为龟兹王,勒石纪功而还。
  太宗受俘紫宸殿,由社尔献入布失毕及那利羯猎巅,三人匍伏谢罪。有诏特赦,改馆鸿胪寺,拜布失毕为左武卫中郎将。布失毕等谢恩而出。太宗顾语侍臣道:“龟兹已平,只突厥残酋车鼻,屡征不至,还须遣将往讨方好哩。”群臣道:“现在已值暮冬,北方天寒,不便行军,且俟来春出兵未迟。”太宗允诺。转眼间已是贞观二十三年,东风解冻,春光荧荧,太宗乃遣右骁卫郎将高侃,征发回纥仆骨各部番众,往讨突厥车鼻可汗去了。正是:
  雄主喜功专黩武,大廷颁诏屡征兵。
  欲知车鼻可汗,是何等支派,得罪唐朝,且至下回续叙。   徐惠,贤妃也,房玄龄,贤相也,内外交谏,不能抑太宗之雄心,甚矣哉,太宗之好大喜功也。即如王玄策之使天竺,阿史那社尔之伐龟兹,亦属可已而不已之举,然玄策为天竺所拒,走入吐蕃,能用以夷制夷之妙算,破名城,絷叛酋,耀武西南,献俘阙下,而不闻劳一唐兵,调一唐将,玄策诚人杰矣哉!然尚未得破格擢用,仅授一朝散大夫而止,顾于阿史那社尔,及契苾何力诸蕃将,独任以专阃,授钺西征,虽得擒渠获丑,平定西域,而安西都护郭孝恪,竟因是战死,外此将士之毙命沙场者,当尚不可胜数,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为西征军叹矣!本回叙入两疏,前后相映,所以刺太宗也。因天竺方士之得宠,又销纳宫闱中一段文字,不特加刺,且并加嫉。文法之中,书法寓焉。岂特随事补叙,不少渗漏已哉。
  
  第二十三回 出娇娃英主升遐 逞奸情帝女谋变
  却说突厥车鼻可汗,原名斛勒,本与突厥同族,世为小可汗。颉利败后,突厥余众,欲奉他为大可汗,适因薛延陀盛强,车鼻不敢称尊,率众投薛延陀。薛延陀以车鼻本出贵种,且有勇略,为众所附,将来恐为己患,不如先行下手,杀死了他,免留遗祸,不意为车鼻所侦悉,潜行逃去。薛延陀发兵追捕,反为车鼻所败,奔回国中。车鼻乃就金山北麓,建牙设帐,自称乙注车鼻可汗,招兵养马,得三万骑,常出掠薛延陀境内。薛延陀被唐破灭,车鼻声势益张,遣子沙钵罗特勒,入贡唐廷,太宗遣还沙钵罗,令将军郭广敬北往,征车鼻入朝。车鼻颇加礼待,与广敬约期入觐。待广敬还朝复命,车鼻竟愆期不至。太宗又贻书诘问,他仍置诸不理。于是特遣高侃为行军总管,调集铁勒各部番兵,往击车鼻可汗,侃陛辞而去。
  太宗退朝入内,忽觉身体未适,似乎头晕目眩,有些支持不住,无非色欲过度。便即卧到龙床,休养精神。哪知到了晚间愈加不安,连忙呼入御医,拟方进药。一时不见效验,至次日不能起床,只好传出诏旨,命皇太子听政金液门。太子听政已毕,免不得入内请安。可巧这位武媚娘,侍立榻旁,见太子进来,便轻移玉步,向太子行礼。太子留神一瞧,见她眉含秋水,脸若朝霞,宝髻高蟠,光可鉴影,瓠齿微露,笑足倾城,身材儿非常袅娜,模样儿很觉轻柔,口中但呼出“殿下”二字,已是催魂的氤氲使,险些儿把太子魂灵,勾引了去。及媚娘礼毕回身,方勉强按定心神,暗地里自忖道:“我前时曾见她数次,尚没有这般丰采,现今越出落得妖艳了。我父皇年过半百,尚陪着这等尤物,怪不得要害起病来。”一面想,一面走,到了太宗榻前,方低声问疾。太宗道:“我为股天竺方士丹药,自幸康健如恒,偏是后来没效,方士亦去,渐渐筋力衰颓,看来是不能久存了。”借太宗口中,了过天竺方士。说至此,未免带着三分凄楚,太子道:“陛下稍稍违和,但教服药数剂,自可复原,何必过虑?”太宗道:“我自弱冠典兵,大小经过数百战,才造成这个基业,目今四海承平,群夷詟服,我的志愿,也已满足了,死亦何恨。只可惜一班佐命功臣,多半丧亡,就是活着的,也老朽无用,现在只有一李世勣了,我却为你担忧呢。”太子道:“世勣忠诚有余,可惜年亦老了。”太宗道:“世勣虽老,尚称强健,但此人材智,与众不同,我向来另眼相待,当不负我。汝与他无恩,恐未必为汝所用呢。”太子默然不答。太宗说了数语,太子即退,甫出寝行,又与那武媚娘打一个照面,冤家合当有孽。自此日起,太子心目中,时时记着这武媚娘,命耶数耶。可巧太宗一病两月,太子借省视为名,按日入侍,时常与媚娘相晤,媚娘也知情识趣,仗着两道柳眉,一双凤目,去勾挑那东宫殿下,害得太子心神忐忑,支撑不住。本来是彼此有情,早好上手,只因太宗平日,很是精细,虽然有病在身,并不是甚么糊涂,太子素来优柔,媚娘也属虚怯,所以巫山咫尺,尚隔层云。后来太宗病体,过一天,好一天,越发不敢妄为,只好暂行歇手,留待将来。故作一飏。
  太宗既幸病愈,又往那翠微宫,玩赏数日,明知病后不宜近色,但有时牵住情魔,又未免略略染指。古人说得好:“蛾眉是伐性的斧头。”多病衰躯,不堪再伐,因此车驾自往翠微宫后,复有些神枯骨痿的样子。太宗自知不妙,遂将太子詹事李世勣,出调为叠州都督,毕竟世勣老成练达,智烛几先,一经受诏,便即拜辞,也不及回家,竟草草带着行装,出都西去。当时盈廷人士,都道太宗优待世勣,世勣有病,太宗尝剪发和药,世勣宴醉,太宗亲解衣覆身,种种恩遇,远出人上,所以世勣受诏即行。哪知世勣是窥破上意,料得此次外调,寓有深意,故立刻就道,不少逗留,果然世勣去后,太宗召语太子道:“我今外黜世勣,就是为你打算。他若徘徊观望,我当责他违诏,置他死刑。他今受诏即行,忠荩可嘉,我死后,汝可召用为仆射,必能为汝尽力,汝休忘怀!”全是权诈待人。不知反堕世勣智料,后来世勣贻误高宗,究有何益。太子唯唯遵教。
  不意一李外调,还有一李竟要谢世,看官道是何人?便是卫国公李靖。靖自征服吐谷浑后,因被高甑生唐奉仪诬讦,自恐功高遭忌,遂杜门谢客,不问国事。应第十六回。太宗优给俸禄,进授开府仪同三司,靖妻殁时,诏令坟制如汉卫霍故事,筑阙像铁山积石山,旌表靖功。想就是红拂妓,生荣死哀,不枉生平慧眼。及太宗东征,召靖入议,意欲用为统帅,因见他老态龙钟,是以改任世勣,至是靖年已七十九岁,遇病甚剧,由太宗亲往临视,流涕与语道:“卿系朕生平故人,为国宣劳,朕尝不忘。今病势如此,为之奈何?”靖答道:“老臣衰朽无状,生亦何为?不过有负圣恩,尚觉抱愧,但愿圣躬善自保重,安国定家方好哩。”太宗点首而出。还宫未几,即有遗表上陈,报称病逝。太宗震悼辍朝,追赠司徒,予谥景武。
  自靖殁后,太宗仍到翠微宫,忽然间患着痢疾,腹痛如绞,欲泻未泻,困苦异常。这番病势,很是危重,不比当日的内弱症,还可用着参苓,调养元气,补救目前。太子治入宫侍疾,昼夜不离,还有那久承主宠的武媚娘,也随侍行宫,捧茶递药,日夕在侧。两人眉来眼去,调笑得非常亲热。这日应该有事,太宗困惫得很,竟昏昏的睡去了,榻前只剩太子及媚娘两人,灯花剔焰,你我相看,媚娘见太子头上,竟有白发数茎,不禁蹙然道:“殿下年方逾冠,为何发即变白呢?”太子惊诧道:“果有白发么?敢是老了不成?”媚娘微笑道:“想是日夕过劳,因致如此。殿下可谓孝思维则了。”太子道:“也并非全然为此,汝可知我意否?”媚娘瞅了一眼,正要回答,见有侍女等进来,便掉头顾侍女道:“圣上酣卧,你等不要声张,我去去就来,”说着竟抽动腰肢,向外出去。太子趁这机会,也溜出寝门,潜蹑媚娘,竟到她卧室中。媚娘故意含嗔道:“殿下如何轻亵贵体,随妾至此?”太子道:“为卿故,发几白了,卿也应怜我呢。”史称太子侍疾,发几变白,谁知却是为此。媚娘至此,乐得乘风使舵,博个后半生的快活,一任太子闭户调情,展衾行乐。小子曾阅隋史,览到炀帝烝宣华夫人事,尝说他不顾名分,太耍风流,谁知隋亡唐兴,只传了两代皇帝,便即依样描摹,演出这段情场秽史呢。谐而不亵。
  话休叙烦,单说太子与媚娘,已结了云雨缘,当然是海誓山盟,非常恩爱,绸缪了两三日,见太宗已是垂危,媚娘暗觉心欢。独指媚娘,是史家书法。一日,与太子同侍太宗,忽由太宗顾语媚娘道:“朕自患痢以来,医药无效,反且加重,看来是将不起了。你侍朕有年,朕却不忍撇你,你试自思,朕死后,你该如何自处?”媚娘到底心灵,便跪下道:“妾蒙圣上隆恩,本该一死报德,但圣躬未必不痊,妾亦不敢遽死,情愿削发披缁,长斋拜佛,为圣上拜祝长生,聊报恩宠。”太宗道:“好!好!你既有此意,今日即可出宫,省得朕为你劳心了。”媚娘拜谢而去,自去料理行装,独太子在旁瞧着,好似天空中起一霹雳,出人意外,正在没法摆布,但听太宗自言自语道:“武氏应着图谶,我欲将她赐死,实是不忍。好在她自愿为尼,天下没有尼姑做皇帝,我死也得安心了。”谁知偏不如所料。说着,复顾太子道:“你出去宣旨传召长孙无忌褚遂良进来。”太子闻言,三脚两步的跑了出去,即令宫监往召无忌遂良,自己忙至媚娘卧室,见媚娘正在检点什物,忙个不了,便对她呜咽道:“卿竟甘心撇我么?”媚娘道:“主命难违,只好去了。”说到“了”字,已泪下如雨,语不成声。太子亦含泪道:“你如何自愿为尼?”媚娘道:“不照这般说,恐妾身要死别了。”太子暗暗点头。媚娘又接着道:“殿下果肯念妾,妾愿留身以待,所以甘作比丘。但恐殿下登基后,嫔嫱妃妾,美不胜收,未必再顾及妾了。”说至此,又扑簌簌的流下泪来。太子用手指天日道:“我若负卿,有如白日。”媚娘忙用言截住道:“殿下厚情,妾已领略了。但求一物为表记。”太子即从腰间解下一个九龙玉佩,递与媚娘。媚娘方在接受,忽有宫女趋入道:“万岁爷传宣殿下,请殿下快去应旨!”太子听了,也不暇与媚娘诀别,但说了“后会有期,务宜保重”二语,便急趋往御寝,甫至寝门,闻里面咭咭哝哝,料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两人,与太宗谈话,隐隐有太宗声音道:“太子仁孝,愿卿等善为辅导。勿负朕言!”父之所爱亦爱之,应该称为仁孝。接着是两人同声遵旨。他即匆匆趋入,与两人行过了礼,站立一旁。但见太宗顾语道:“无忌遂良二卿,可以辅汝,汝不必忧。”又语遂良道:“无忌为朕尽忠,朕有天下,多出彼力,朕死后,勿令谗人从中媒孽,致害良臣。”语下为之黯然。随又传入宫监道:“武才人已出去么,你去传旨,叫她急速出宫,不必再来见朕。”宫监领旨自去。太宗又觉腹痛,呼号一会,眼中模模糊糊,仿佛有建成元吉等,前来索命,不禁叫了“啊哟”两字,竟晕厥过去,好容易叫他苏醒,遂令遂良草写遗诏,一面传入妃嫔等人,及太子妃王氏,同至榻前送终。遂良草就遗诏,呈上太宗过目。太宗略略一瞧,便交给无忌,并握太子手,且指太子妃,顾语无忌遂良道:“今佳儿佳妇,悉以付卿,”再欲续说,已是痰喘交壅,不复成语,少顷即撒手而逝,魂归地府去了。一代英雄,而今安在。享寿五十有三岁。
  大众统欲举哀,无忌摇手道:“且慢且慢!”太子问为何事?无忌道:“这是行宫所在,不便治丧,请殿下速即还朝,召集百官奉迎先帝,方保无虞。”遂良也是赞成。太子乃出翠微宫,由卫士拥还大内。无忌遂良,把太宗遗骸,驾舆继返,当由太子率百官迎入,然后发丧,宣示遗诏,罢辽东兵备,与土木诸役,夷人入仕唐廷,及来京朝贡诸使臣,约数百人,俱闻丧恸哭,剪发面,二十三年的太宗皇帝,好算是秦汉以后,一个威德兼施的英主了。太子治即皇帝位,大赦天下,赐文武官各转一阶。史家因他后来庙号,叫作高宗,所以称为高宗皇帝。高宗进长孙无忌为太尉,召李世勣入京,为开府仪同三司。未几,即加授左仆射,晋封司空,谨从太宗遗命,太宗名叫世民,崩后两字俱讳。世勣遂将世字除去,单名为勣。交代清楚。太宗于贞观二十三年五月驾崩,八月安葬昭陵。番将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因受太宗恩遇,自请殉葬,高宗不许。这且甚是。惟蛮夷君长,历被先朝擒服,自颉利以下,共十四人,俱琢石为像,陪列陵旁。
  越年改元永徽,立妃王氏为皇后。后系并州祁县人,便是同安长公主的侄孙女。同安长公主,即高祖妹,见第六回。长公主因王女婉淑,入白太宗,太宗乃聘为子妇。父名仁祐,因女致贵,受职陈州刺史。高宗即位,王氏当然为皇后。仁祐得晋封魏国公,母柳氏为魏国夫人。叙述特详,为后文废后伏案。坤闱正位,乾德当阳,加封褚遂良为河南郡公,令与长孙无忌左右辅政。进礼部尚书于志宁为侍中,太子少詹事张行成兼侍中,右庶子高季辅兼中书令。且每日引刺史十人入阁,问明百姓疾苦,商议兴革事宜,所以永徽初政,民俗阜安,颇有贞观遗风,到了秋季,又接右骁卫郎将高侃捷书,擒住突厥车鼻可汗,回应前文。盈廷庆贺。原来高侃受命出征,到了阿息山,车鼻可汗征召各部兵士,抵敌唐师,偏各部兵无一到来。车鼻孤掌难鸣,只好带了数百骑,仓皇遁去。高侃麾兵深入,至金山追及车鼻,车鼻从骑,大都骇散,单剩车鼻一人,由唐军活捉回来,当下奏凯还朝,献俘庙社及昭陵。高宗也想效法乃父,谢车鼻罪,拜为左武卫将军,且命突厥遗众,仍处郁督山下,特设狼山都督府,统辖蕃部,即命侃为卫将军,置单于瀚海二都护府。单于设三都督,分领十四州,瀚海设七都督,分领八州,各以原有部酋为都督刺史。于是东突厥诸部,尽为内臣。
  惟西突厥已降复叛,又要劳动兵戈,先是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遣使请婚,事不果成。见第十九回。射匮亦无可奈何,仍然照常通使,唐廷也不复过问。既而叶护突厥官名。阿史那贺鲁,与射匮有嫌,率部归唐。太宗封为左卫将军,令居庭州莫贺城。嗣又设瑶池都督府,即以贺鲁为都督。贺鲁招集散亡,庐帐渐盛。至太宗驾崩,他竟阴蓄异图,欲袭取四庭二州。庭州刺史骆弘义,侦悉秘谋,急忙奏闻。高宗遣通事舍人乔宝明驰往慰抚,贺鲁因即变计,礼待宝明。俟宝明别归,竟袭击射匮可汗。射匮未曾预备,仓猝走死。贺鲁遂建牙千泉,自号沙钵罗可汗,并有射匮属部,且与前可汗乙毗咄陆连兵,势益强盛。西突厥别部数月处密,及西域诸国,亦多归附。贺鲁竟仗着兵力,进寇庭州,攻陷金岭城及蒲类县,杀掠数千人,高宗闻警,乃遣左武侯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弓月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高德逸,右武侯将军萨孤吴仁为副,发泰成岐雍府兵三万人,及回纥兵五万骑,共讨贺鲁。兵至牢山,见前面有番兵扎住,总道是由贺鲁遣来,嗣由侦骑探悉,乃是处月部酋朱邪孤注。建方何力等,本拟慰抚处月等部,令贺鲁势孤易下,偏朱邪孤注先来出头,遂与他连战数次,孤注不能抵敌,夤夜遁走。建方亟令高德逸轻骑穷追,直达五百余里,方将孤注生擒了来,当由建方审问得实,立命斩首。正要乘胜进攻,忽由唐廷颁到诏旨,令建方等速即还朝,建方不敢逆命,只好班师。
  看官道是何因?原来房玄龄次子遗爱,及妻室高阳公主,谋叛朝廷,竟闯出一场逆案来。遗爱及高阳公主,已见前回。高阳公主素为太宗所锺爱,自遗爱尚主后,亦得随邀宠眷,与他婿不同。无如儿女常态,往往恃宠成骄,积骄生悍,渐渐的纵欲败度,做出那不法的事情。玄龄嫡子遗直,早拜银青光禄大夫。遗直以遗爱尚主,愿将官职让与遗爱,太宗不许。玄龄殁后,公主唆使遗爱,与遗直分居,且反至太宗前谮诉遗直。遗直自去诉辩,太宗不直公主,竟召他入宫,痛骂一番,公主乃怏怏不乐。既而遗爱偕公主出猎,入憩佛庐,僧人辩机,貌颇伟晰,尤善逢迎,请公主在庐留宿。公主竟舍身布施,与辩机结成欢喜缘,这是唐朝家法,不足为怪,但遣爱同往出游,何故甘带绿头巾?另购二女陪侍遗爱,遗爱得了二妾,左抱右拥,其乐陶陶,还管什么公主?舍一得二,原是便宜。公主乐得与辩机肆淫,出入无忌,公然与夫妇一般,且赐辩机金宝神枕。辩机神昏颠倒,不知珍藏,竟被窃去,后来窃贼破案,搜出金宝神枕。当由问官讯鞫窃贼,供称向辩机处窃来。及传问辩机,辩机无从抵赖,实言为公主所赐。这事由御史纠劾,太宗自觉怀惭,也不欲问明案情,竟令将辩机处死,并密召公主身旁的奴婢,责之导主为非,杀毙了十余人。奴婢何辜,曷不自诛其女?公主不自知罪,反怨太宗多管闲帐,拆散露水鸳鸯。及太宗崩逝,虽然临丧送葬,毫无戚容,且从此益无忌惮,日夕图欢,浮屠智勖惠弘,方士李晃,均借谈仙说鬼为名,出入主第,还有高医托词诊脉,也得亲近芗泽,作了公主的面首,秽德彰闻,宫廷俱晓。也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他恐事发受祸,暗嘱掖庭令陈元运侦察宫省祥,伺机谋变,一面劝遗爱联结薛万彻柴令武等人,拟奉荆王元景为帝,废去高宗。万彻曾尚高祖女丹阳公主,高祖第十五女。令武即柴绍子,也尚太宗女巴陵公主。太宗第七女。两人都拜驸马都尉,因与高宗不甚相协,所以愿与遗爱同谋。荆王元景,是高祖第七子,闻有帝位可居,也就随声附和。只遗直自恐受累,暗中通报无忌,无忌密报高宗,高宗即命无忌审查此案。高阳公主闻这消息,忙遣人诬告遗直,说他有谋反情事,待至无忌彻底查清,水落石出,遗直未尝谋反,遗爱及公主与薛万彻柴令武等,实有异图,于是密谋已泄,大狱遽兴,好几个要伏法受诛了。小子有诗叹道:
  堂堂帝女竟无良,敢肆猖狂欲覆唐,
  他日太平安乐事,祸阶都启自高阳。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事,均见后文。
  毕竟几人受诛,且看下回续表。   太子可以烝父妾,公主亦何不可私僧人?故祖宗贻谋,一或不善,子孙必尤而效之,且加甚焉。本回依史演述,事非虚诬,惟叙太子犯奸事,则以武媚娘为主体,媚娘不先勾引,则太子亦何敢下手?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叙公主犯奸事,则以房遗爱为主体,遗爱若善防闲,则公主亦何敢肆淫?纵妻犯奸,罪及乃夫,古今律意,有同然也。著书人推原祸始,于武媚娘房遗爱两人,隐加讥刺,非恕太子及公主,所以明女之为盅,夫之不纲,皆亡国败家之尤耳。读此书者顾可不知所惩哉!
  
  第二十四回 武昭仪还宫夺宠 褚遂良伏阙陈忠
  却说房遗爱及公主,反状确凿,当由长孙无忌报知高宗,高宗也顾不得手足私情,即令捕遗爱下狱,再令无忌等复讯。遗爱略有武力,毫无智谋,一经刑驱势迫,便把那串同谋反等人,和盘说出。偏无忌冷笑道:“我想与你同谋,恐尚不止此数人呢!”遗爱答言“没有。”无忌道:“荆王元景,地位疏远,尚想为帝,难道吴王恪等,独置身事外么?我劝你老实供招,如果有人主使,你罪可减轻,何苦随别人同死呢!”遗爱听了此言,还道无忌替他帮忙,教他牵入吴王恪,便好免死,因此随口承认,竟把吴王恪诬扳在内,谁知适中了无忌的诡计。原来太宗在日,因承乾被废,初欲立魏王泰,继欲立吴王恪均被无忌所阻,因此高宗得以嗣位。事见前文。魏王泰出徙均州,至贞观季年,始晋封濮王。高宗即位,诏令泰开府置官,未几,泰即病殁。幸亏早死。了过魏王泰。吴王恪有文武才,素孚众望,高宗任他为司空,且兼梁州都督。无忌恐恪得势,不免报复前嫌,遂思因事构陷,置恪死地,省得时刻豫防。可巧遗爱事泄,正好借刀杀人,把吴王恪牵连进去。当下锻炼成狱,呈上谳词,如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及荆王元景吴王恪等,皆坐罪当斩,高阳公主巴陵公主亦当赐死。惟丹阳公主已经身殁,无容议及。高宗览到此案。顾语群臣道:“遗爱等应坐死罪,俱可依谳,惟吾叔及兄,似应贷他一死。”兵部侍郎崔敦礼抗奏道:“陛下虽欲申恩,究竟不可枉法,如或谋反不诛,如何惩后?”想是无忌私党。高宗长叹数声,即照原谳下诏,遗爱令武万彻皆枭斩,元景恪及高阳巴陵两公主,均赐自尽。恪临死,大呼道:“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忠良,宗社有灵,应当族灭,勿谓福可长享呢!”为后文伏笔。无忌等还不肯罢休,且穷究余党,把江夏王道宗、执失思力宇文节等,均牵入遗爱案内,流戍岭表。罢房玄龄配享,玄龄嫡子遗直,贬为铜陵尉,还是纪念先勋,才得免死。是年睦州女子陈硕真,也想学高阳公主等人,造起反来,经婺州刺史崔义玄往讨,立即荡平,毋庸细表。何唐室女乱之多耶?
  且说高宗嗣位三年,因王皇后未曾生男,无嫡嗣可立,未免踌躇。王皇后母舅柳奭,替后设法,因后宫刘氏生子名忠,刘氏微贱,子若得立,必能亲后,乃遂与褚遂良韩瑗长孙无忌于志宁等,次第商量,请立忠为皇太子。高宗因敕行立储礼,并令忠归后抚育。后颇为惬意,惟尚有一事未安,后宫有一萧良娣,饶有姿色,为高宗所匿爱,册为淑妃,生子素节,因母得宠,受封雍王。王皇后妒上加妒,屡向高宗面前,谗间萧淑妃母子。萧淑妃有所闻知,怎肯忍受?免不得反唇相讥。高宗既不便袒后,又不便袒萧淑妃,真是左右为难。索性将两人言语,尽行撇开,自去访那心上人,寻欢作乐。时已三年服满,适当太宗忌日,高宗便亲往佛寺行香,他并非迷信佛法,为亲超荐,实在是去访那武媚娘,欲践当年宿约。为这一着,遂令绝大魔障,又进来扰乱宫闱。郑重言之。
  武氏自出宫后,薙去万缕情丝,颇欲一心念佛,无如春花秋月,处处恼人,良夜孤衾,时时惹恨,她哪里禁受得起?只好寻些野味,聊作充饥。凑巧白马寺中有一僧徒冯小宝,生得面目清秀,阳道伟岸,武氏遂与他勾搭上了,偷情送暖,又凑成一对秃头鸳鸯,所有前时宫中滋味,倒也置诸脑后。一日,闻御驾到来,不觉触着旧情,料知高宗此来,必非无因,遂打扮的簇簇新新,出门迎驾。史传中不载寺名,俗小说中或是感业寺,或说是兴龙寺,因无甚根据,故特从略。高宗下了銮舆,趋入寺中,但见桃花如旧,人面依然,不过少了一头凤髻,两鬓鸦鬟,此外的丰姿态度,一些儿没有减损,不由的悲喜交集,情不自胜,勉强对着三尊大佛,行过了香,遂令侍卫等在外候驾,自携武氏趋入云房。武氏叩头涕泣道:“陛下位登九五,竟忘了九龙玉环的旧约么?”高宗忙用手相搀,替她拭泪,且慰谕道:“朕何尝忘卿?只因丧服未满,不便传召,今特亲身到此,无非为卿起见,卿可即日蓄发,待朕召卿便了。”武氏才收泪道:“陛下果不弃葑菲,尚有何言?”说毕,即轻轻的坐在高宗膝上,追叙三年间的苦况。说一句,滴一粒珠泪,惹得高宗亦呜咽起来。武氏见高宗伤感,又换了一副面目,放出一种柔媚态度,险些儿把高宗的身体,都熔化在武媚娘身上,若非青天白日,几乎便兴雨布云。高宗又温存数语,硬着头皮,趋出云房,乃传呼侍卫等人,上舆而去。临行时尚回顾武氏数次,武氏也俏眼相对,待至两下远隔,方各归休。
  高宗返入宫中,随时记着武氏,几乎有忘餐废寝的样子。王皇后从旁瞧着,料知高宗定有他意,遂婉言盘问,高宗不能隐讳,即与后说出实情,后毫不阻止,反一力撺掇高宗,速召武氏入宫。看官试想!高宗宠一萧淑妃,王皇后尚终日吃醋,难道与武氏有宿世缘,所以亟愿召入么?原来王皇后的意思,以为武氏一入,萧淑妃必然失宠,仇人多一敌手,自己增一臂助,也是一条离间计,因此故意怂恿,极表欢迎。错了错了。高宗大喜,时常令内侍往探武氏,蓄发能否少长?说也奇怪,武氏蓄发未几,即复双鬟委绿,两鬓曳青,少许添些假髢,盘成云髻,居然与在宫时候,仿佛无二。当下别了情僧冯小宝,与他订后会期。又伏下文。乃随着内侍入宫,拜见高宗。高宗见她丰容盛鬋,愈觉心喜,便引她往见王皇后。皇后竟含笑相迎,武氏忙即跪下,接连磕头,慌得皇后答礼不迭,口中说了许多谦词。武氏也恭维了好几语。两人都是做作,好看煞人。皇后就命在正宫左侧居住,且拨了若干宫婢,伺候朝夕,到了傍晚,且为高宗贺喜,武氏接风。高宗上坐,武氏下坐,皇后旁坐相陪,殷勤笑语,脱略形骸。武氏却佯作恭谨,一些儿不敢放肆,等到酒阑席散,皇后归宫,高宗即拥武氏入帏,这一夜的凤倒鸾颠,比那当年偷奸时,情形迥不相同。前时是喜中带惧,此时是乐极无忧。况兼这武氏性等媚猪,就使英明如太宗,也要受她盅惑,还要论什么高宗呢?高宗既纳武氏,越瞧越爱,越爱越怜。不知将如何待她,方算安心。还有王皇后在旁说项,日日赞美这武媚娘,称她如何殷勤,如何温恭,更令高宗喜欢不置,即进封武氏为昭仪。只萧淑妃增一劲敌,免不得恨中增恨,愁上加愁,武氏一味巴结皇后,看萧淑妃不在眼中,萧淑妃忿极上诉,高宗全然不睬,且把她冷淡下去。武氏既挤倒一个萧淑妃,便想进一层下手,这进一层做法,就是要扳倒皇后了。
  王皇后待遇宫人,不甚有恩。母柳氏出入宫中,自以身为后母,不必多拘礼节,因此尚宫女官名。以下,往往退后有言。武氏即乘间设法,先将尚宫等人,加意笼络,每得赏赐,悉数分遗,宫人当然感激,甘为武氏爪牙,武氏遂令她伺察皇后,后有举动,无不得闻。构陷萧淑妃,用上交策。构陷王皇后,用下交策。武氏之狡狯极矣。怎奈皇后所为,没甚逾法,一时无可借口,不得已静心待着,永徽五年闰四月,高宗幸九成宫,夜间大雨如注,连宵不绝。到了黎明,山水骤下,冲入宫门,卫士统皆骇走,郎将薛仁贵道:“天子有急,敢怕死么?”即登门上横木,大呼水至,传警宫内。高宗闻声趋出,忙升高避水。俄而水势愈涨,泛滥寝殿中,漂溺至三千余人。既而恒州又报大水,因滹沱河溢,亦漂溺至五千余家。史称洪水泛滥,为武氏入宫预警,故连类书之。高宗已耽情声色,不暇顾及天变,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也未闻奏请修省,所以大水为灾,只晦气了若干臣民,宫廷里面,简直如没事一般。会武昭仪身怀六甲,满望生一麟儿,不意竟产下一女,重阴固沍,宜乎生女。武氏大失所望,继思生女无用,索性在女婴身上,想出那构陷皇后的法儿来。一日,在宫闲坐,忽报皇后驾到。武氏急叫过宫女,密嘱数语,自己竟闪入侧室躲了。王皇后趋入西宫,众宫女相率跪迎,王皇后问及武氏,宫女答言往御园采花,想是就来。后乃随便就坐,蓦听床上有呱呱声,又复起身近床,抱起武氏所生的女儿,抚弄一回。从来自己无子的人,最喜欢是婴孩,一经怀抱,比自己所生的还要怜爱,那女孩得她摩弄,改哭为笑,好一歇,又复沈沈睡去。王皇后因仍将她放下,用被盖好,见武氏尚未到来,不及等待,乃出宫自去。
  武氏闻皇后已回,就从侧室出来,悄悄的到了床前,启被瞧着,那女孩正睡得很熟,她竟狠了心肠,咬定牙齿,提起两手,扼住女喉,可怜这女孩被扼,连声音都叫不出来,四肢一抖,便即气绝。忍哉武氏。武氏仍用被盖上,专待高宗驾到。高宗每日退朝,必至武氏处谈情,不到半刻,即见驾临。武氏拈着花朵,迎高宗入宫。高宗笑语武氏道:“美人爱花,约有同性,惟以花比卿,花似尚有惭色哩。”武氏亦微哂道:“天语温褒,妾何敢当?不过妾素有癖爱,所以正从御园采花,恭候御驾。”高宗便不复答言,随目注床内道:“女儿尚熟睡么?”武氏道:“熟睡已多时,此时谅好醒了。”便令侍女去抱女孩,侍女启被一瞧,吓得半晌不能出声。武氏催着道:“莫非还是睡着,如何不把她抱来?”侍女才说了一个“不”字。武氏佯作不解,自往床前去抱女孩,手甫及尸,口已先号,惹得高宗也为惊疑,近床细瞧,那婴儿已变作死孩,忍不住几点痛泪。武氏哭问侍女道:“我往御园采花,不过隔了片刻,好好一个女婴儿,为何竟致闷死?莫非你等与我有仇,谋死我女么?”众侍女慌忙跪下,齐称不敢。武氏又道:“你等若都是好人,难道是有鬼么?”众侍女道:“只有正宫娘娘到此一行,曾见她坐床抚摩,过一歇便去了。”武氏便顿足大哭,带泣带语,声声怨着王皇后。高宗却沉着脸道:“皇后未必下此辣手,卿休怀疑!”武后听了此言,命宫女退出户外,呜呜咽咽的诉说后过,一番蜚语诬蔑,煽动高宗怒容,不由的大声道:“如此悍妇,天理难容,若非卿言,朕尚似做梦一般,朕决意将她废去便了。”武氏又故作惧色,忙向高宗摇手,且说道:“废后是何等大事,陛下不应为了妾言,孟浪举事。且盈廷大臣,没人晓得内情,岂有不出来谏阻?还请陛下三思,宁可逐妾,不可废后。”一步逼进一步,语语刻毒。高宗道:“只有长孙太尉,是朕母舅,且亲受先考顾命,朕当向彼一商,便可解决了。”武氏看高宗已是决意,便欲随高宗同往。迫不及待。高宗当然应允,即于是夕黄昏,挈武氏乘着便辇,偕至太尉长孙无忌第中。
  无忌闻高宗猝至,不知为着甚么事情,一时无从推测,只好亟正衣冠,出门恭迎。高宗携武氏下辇,同趋入门。无忌随步而入,因有武氏随驾,只好呼令妻妾,出厅相陪。彼此闲谈多时,高宗并无归意。无忌满腹狐疑,又不便令他虚坐,当下设宴款待,由高宗特旨,令男女合席欢饮,无忌不好违慢,便遵旨列坐。酒过数杯,武氏问及无忌嗣子。无忌即出令拜见,长子名冲,已任秘书监,此外尚有庶子三人,俱是无忌宠姬所出,最大的年未逾冠,余不过十余龄,均未列官。武氏即旁启高宗道:“元舅为国家元勋,理应全家受荫,愿陛下推恩加赐,遍及舅门,方是酬庸盛典呢。”高宗闻言,即面授无忌三庶子,均为朝散大夫。无忌固辞,高宗不允,乃令三庶子拜谢鸿恩。既而高宗酒酣,略言皇后无子,且有妒悍情迹。无忌才有些会意,一味儿装呆作痴,不答一言,或且用他语支吾。高宗未免不悦,即令撤席,意欲回宫。武氏还谈笑如常,与无忌妻妾等,握手叮咛,才随高宗别去。笑里藏刀。
  次日,又由宫监押载金宝缯珠十车,送给无忌,无忌冷笑数声,酌受数物,一大半令他壁还,到了晚间,忽由礼部尚书许敬宗进谒,与无忌密谈上意,劝他勉从。无忌正色道:“这事我不敢与闻。”敬宗说至再三,转令无忌动恼,责他逢君为恶,罪无可辞,敬宗乃怏怏自去,又越数日,高宗欲进武氏为宸妃,侍中韩瑗,及中书令来济,俱上言本朝宫制,只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等称,并无宸妃名号,不应由陛下特增。于是高宗又不便下诏,暂行罢议。那时阴柔凶险的武昭仪,日夕营谋,想夺后位,偏被各方面打消,自己又无词可挟,没奈何忍耐一时,偏老天有意祸唐,竟令武氏二次怀妊,十月满足,竟得生男,高宗非常得意,取名为弘。武氏既得生儿,多了一重希望,便想出一条最凶最毒的法儿,构害正宫。看官道是何法?她与尚宫以下等人,已经买通一气,因即嘱令备一木偶,上写高宗御名,及生年月日,用钉戳住,悄地里埋在王后床下,然后密白高宗,令高宗自去验视。高宗竟入后宫,命内侍发掘床下,果得证物,不由的怒气冲天,指问王后道:“朕与你何仇?忍用此物魇朕。”王后莫明其妙,只吓得浑身乱抖,且跪语道:“妾实不知此事,乞陛下彻底查究!”高宗怒道:“明明在你的床下,还想抵赖么?”王后又泣道:“妾事陛下多年,陛下亦应知妾,难道无缘无故,谋害陛下么?”高宗置诸不理,持着木人,竟复至武氏宫内。武氏瞧那木人儿,装出许多懊怅,几乎要咬碎银牙。及看高宗怒不可遏,反且好言解劝,请高宗息怒保身。一擒一纵,愚柔如高宗,哪得不堕其术中。是晚,就服侍高宗安寝,一枕喁喁,语至夜半,方才息声。
  就中包括无数情事。
  翌日早起,高宗出外视朝,长孙无忌褚遂良等,率百官入殿,朝见已毕,高宗顾语无忌遂良及李勣于志宁道:“朕有要事待商,卿等且暂留朝堂,待朕召见!”语毕,即返身入内,无忌等退入朝房,当有宫监出来与语,谓:“今日废后,事在必行,幸勿违旨。”想是武氏所使。无忌叱令退去。俄有内诏传出,贬吏部尚书柳奭为荣州刺史,擢中书舍人李义府为中书侍郎。无忌览诏后,语李勣道:“奭系皇后母舅,无端被谪,义府很是阴险,与许敬宗狼狈为奸,我已奏请外谪,今反有诏擢用,上意已可知了。此次乃是不得不争,还幸诸公助我!”李勣不答。已起坏心。遂良接口道:“太尉系是元舅,指无忌。司空又是功臣,指勣。倘或进言忤旨,反使皇上弃亲忘旧,多受恶名。惟遂良起自草茅,无汗马功,吞居重位,得奉遗诏,今日若不死争,如何下见先帝?”言未已,已有旨传召四人,四人趋入内殿,高宗即面谕道:“皇后敢行巫盅术,谋害朕躬,朕决意将她废弃了。”遂良即跪谏道:“皇后出自名家,四德俱娴,当不致有此情事。”高宗便袖出木人,且述及发掘情状。遂良又道:“安知不是他人构陷,买通宫中侍女,暗藏床下?陛下若悉心查究,自然水落石出了。”高宗又道:“就使此事非真,皇后无子,亦犯六出之条,现在武昭仪德性温柔,且已生有子嗣,正好代主六宫,朕已决计如此了。”遂良朗声道:“陛下独不记先帝遗命么?先帝弥留时,曾执陛下手,顾语臣等道:‘佳儿佳妇,今以付卿。’陛下言犹在耳,奈何忘怀?应前回。皇后并无大过,不应遽废。”高宗忿然作色,当由无忌接入道:“遂良言是,望陛下三思!”高宗乃道:“卿等且退,明日再议。”
  无忌等乃退出。
  长安令裴行俭,闻了此事,往谒无忌,凑巧中丞袁公瑜,亦在座间,行俭忍耐不住,便问道:“皇上将废去皇后,改立武昭仪,这事可真么?”无忌道:“确有此议。”行俭道:“武昭仪若立为后,必为国家大祸,太尉不可不争。”无忌叹道:“非不欲争,但恐争亦无效,奈何?”行俭又激劝数语,便即别去。公瑜亦起身告辞,一出无忌门,即去通报昭仪母杨氏,杨氏夤夜入告,次日即行颁诏,贬行俭为西州长史,无忌遂良等,凌晨入朝,正值诏书下来,无忌顾语遂良道:“又一个被谪了,我等如何自处?”遂良道:“愿如昨约。”无忌左右一顾,百官俱在,只不见李勣,便道:“李司空奈何不来?”正说话间,景阳钟响,天子临朝,无忌等鱼贯而入。高宗待群臣鹄立,便更说及易后事。遂良即跪奏道:“陛下必欲易后,亦当择选令族。武昭仪昔事先帝,大众共知,今若复立为后,岂不贻讥后世?臣今忤陛下意,罪当万死。”遂呈上朝笏,且叩头流血道:“还陛下笏,乞放归田里。”高宗老羞成怒,即命左右引退遂良。遂良正起身欲出,忽幄后发出娇声道:“何不扑杀此獠?”无忌听着,料是武氏所言,便出班奏道:“遂良系顾命大臣,就使有罪,不应加刑。”韩瑗来济等亦涕泣极谏,高宗乃听令遂良退朝,自己亦罢朝入内。是晚,特召李勣入内,勣本自称有疾,不与早朝,武氏知他有意袒护,便劝高宗密召入宫,与商易后事宜。勣从容答道:“这是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高宗点首道:“卿言甚是,朕意已早决了。”小子有诗讥李勣道:
  身家念重竟忘忠,一语丧邦塞主聪。
  待到子孙图反正,阖门授首总成空。指后文徐敬业事。
  李勣出宫,又有许敬宗一番扬言,遂迫成一大错事。看官欲知后文,请阅下回便知。   本回纯写武氏,尽情描摹,一笔不肯闲下,一语不能放松,盖古今以来之妇女,未有如武氏之阴柔险狠者,表而出之,所以示炯戒也。惟王皇后不能预防于事前,反引而进之,欲以间萧淑妃之宠,讵知武氏之为毒,有什伯千倍于萧淑妃乎?因妒致祸,不死何待?长孙无忌褚遂良,不能进谏于入宫之时,徒欲劝阻于废后之际,先几已昧,后悔曷追?有共入死地已耳,此大易所以有履霜坚冰之戒也。
  
  第二十五回 下辣手害死王皇后 遣大军擒归沙钵罗
  却说许敬宗系杭州新城人,就是隋忠臣许善心子。善心为宇文化及所杀,敬宗辗转入唐,因少具文名,得署文学馆学士,累迁至礼部尚书。唐书奸臣传,首列许敬宗,故本编特详叙履历。武昭仪得宠,敬宗乘势贡谀,甘作武氏心腹。武氏谋夺后位,势已垂成,遂在朝扬言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妻,天子富有四海,废一后,立一后,也是常情,有甚么大惊小怪,议论纷纷呢?”李义府等随声附和,翕然同声。义府巧言令色,对人辄笑,城府却很是阴沉,人尝呼他为笑中刀。他本是东宫食客,及高宗践阼,遂得为中书舍人。长孙无忌恨他奸佞,上章劾奏,请贬为壁州司马,义府侦得消息,不觉着忙,忙向许敬宗求救,敬宗甥王德俭,素有小智,便教他夤夜叩阍,表请易后。高宗览奏,很是喜慰,立命赐珠一斗,擢任中书侍郎。补前文所未详。两人左推右挽,遂把一个武昭仪抬升正宫,更兼李勣进陈二语,促成易后大事,于是先贬褚遂良为潭州都督,示儆群臣。侍中韩瑗,上疏讼遂良冤,说他体国忘家,损身徇物,实是社稷重臣,不应骤加斥逐。高宗不从,瑗接连上疏,以妲己褒姒比武昭仪,以微子张华比褚遂良,说得非常痛切,却只是留中不报。永徽六年十月,竟下诏废皇后王氏为庶人,立武昭仪为皇后,武氏既已得志,索性再下一着,把萧淑妃也驱入阱中,淑妃因也得罪,与王后一同被废,移置冷宫。
  李勣于志宁,奉诏为册后礼使,恭恭敬敬的奉了玺绶,献呈武昭仪,应该挖苦。武氏遂服袆衣,佩翟章,金冠珠履,装束似天神模样,更衬着一副杏脸桃腮,柳眉樱口,越觉得整整齐齐,袅袅婷婷。只是良心太黑。当由众侍女簇拥登殿,行过了受册礼,高宗心花怒开,复为这妖后开一特例,令她也乘重翟车,直抵肃仪门。一面命文武百官,及四夷酋长,均在门下朝谒新后。俟武氏下车登楼,开轩俯瞩,但见门下无数官长,齐来参谒,黑压压的跪了一地,不由的神情飞舞,笑貌扬辉。待至谒见礼毕,下楼还宫,所有内外命妇,又奉诏入谒,忙碌得甚么相似。非但唐朝立后,从来没有此盛举,就是皇帝登台,亦未闻这般热闹。当下宫庭内外一律赐宴,大众开怀痛饮,直乱到鼍更三跃,才得尽兴归休。是夕,高宗住宿正宫,由武氏格外献媚,枕席风光,不可尽述。总算报德。越宿起床,武氏面白高宗,请加授许敬宗李义府官阶,高宗自然允诺。武氏又冷笑道:“陛下前以妾为宸妃,韩瑗来济,尝面折廷争,两人可谓忠臣,不可不赏。”高宗明知武氏语中有刺,也只还她一笑罢了。随即出宫视朝,令敬宗待诏武德殿西闼,擢义府参知政事,只韩来两人,一时不便亟贬,暂从搁置。
  嗣是内外政事,多与武氏参决,武氏未为后时,一意揣摩上旨,多方迎合,就使有意进谗,都是旁挑曲引,慢慢儿的浸润,从未尝有遽色,有疾言。至后位已经到手,又欲与高宗争权,免不得威福自擅,渐渐的骄恣起来。是谓女德无极。高宗也少觉介意,转忆及王皇后萧淑妃的好处,但因武氏防闲甚密,不便亲往探问,反致得罪床帷。已露畏意。一日,武氏归谒家庙,高宗得乘隙往视,行至冷宫门前,只见双扉紧闭,用一大锁钳住兽环,毫不通风,旁开一窦,借通饮食,也是狭小得很,不由的恻然神伤,几乎泪下。半晌才呼道:“王后良娣,得无恙否?朕在此看你两人。”语方说完,但听有二人凄声道:“妾等有罪被废,怎得尚有尊称?”高宗又道:“你等虽已被废,朕却尚是忆着。”说至此,复有呜咽声传出道:“陛下若念旧情,令妾等死而复生,重见日月,乞署此处为回心院,方见圣恩。”高宗乃回答道:“朕自有处置,你等不必过悲。”言毕乃返,心下未免踌躇。
  不意武氏回来,已有人密行报知,气得武氏双眉倒竖,即向高宗诘问。高宗反自抵赖,不敢实言。武氏心凶手辣,竟下一道矫诏,令杖二人百下,且把她们手足截去,投入酒瓮中。可怜二人宛转哀号,历数日方才毕命。萧淑妃临死时,恨骂武氏道:“阿武妖猾,害我至此,愿后世我生为猫,阿武为鼠,时时扼阿武喉,方泄我恨。”两人陆续死去。武氏又问左右道:“二妪贱骨,曾碎死么?”左右报称已死,且把萧妃语相告,武氏尤加忿恚,再命枭二人尸,并戒宫中蓄猫,一面胁高宗下诏,令将故后母兄,及萧良娣家族,充戍极边,后母柳氏,时已削籍,至此又被流岭外。许敬宗仰承内旨,更奏称:“王庶人父仁祐,本无他功,徒因女贵致显,得列台阶,今庶人谋乱宗社,罪宜夷宗,仁祐宜劈棺枭尸。陛下不惩已死,且贷余生,尚为失刑”等语。高宗看到此奏,意欲搁置不理,怎禁得武氏在旁,冷讥热讽,逼得高宗不能罢手,只好再下手谕,追夺仁祐官爵;惟斵棺枭尸一节,总算免行。武氏且改王后姓为蟒,萧淑妃姓为枭,因王与蟒音相近,萧与枭音相符,所以有此改称。骄妒可笑。且怂恿高宗改元,易永徽为显庆。
  许敬宗又承旨生风,上言:“太子忠本出寒微,前因无嫡可立,暂代储位,今国家已有正嫡,必不自安,应乘此正名定分,共图保全”云云。太子忠闻敬宗言,自知储位不保,没奈何入宫辞位。高宗因降封忠为梁王,立武氏子弘为太子,追赠武氏父士彟为司徒,赐爵周国公,谥忠孝,配食高祖庙,母杨氏晋封代国夫人。是时褚遂良已往潭州,甫行莅任,即奉诏调迁桂州,及到桂州任内,又被谪为爱州刺史。还有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一同遭贬。瑗谪为振州刺史,济谪为台州刺史,这都是许敬宗李义府两人进谗,诬他同谋不轨,所以一律降官。武氏意尚未餍,又授意许李两人,定欲将长孙无忌以下,尽行贬死,才好把胸中宿忿,悉数消除。世间最毒妇人心。许李当然遵嘱,只因无忌是高宗母舅,且有佐命大功,一时扳他不倒,不得不静心待时。义府又贪财渔色,为了洛州一案,几乎犯法遭谴,亏得内有奥援,才免动摇。看官道是何案?原来洛州妇人淳于氏,犯了奸罪,系大理狱中,义府闻她色美,暗嘱大理丞毕正义,枉法释放,纳为己妾。正卿段宝玄很是不平,密状奏闻。高宗命给事中刘仁轨,侍御史张伦,复讯此案。义府恐正义实供,竟逼令自缢,希图灭口。高宗也明知义府所为,再欲穷治,偏经武氏硬为拦阻。只好因正义已死,作为宕案,不再加究。
  当时恼了侍御史王义方,即欲上章纠弹,只因家有老母,未免迟疑,因入室禀母道:“儿官居御史,坐视奸臣坏法,不加弹劾,便是不忠,若弹劾无效,反危己身,忧及我母,又是不孝,这正令人难处呢。”母正色道:“我闻汉王陵母,杀身以成子名,汝能为国尽忠,虽死何恨?”王母引用王陵故事,可谓善于绳祖,且书中不肯从略,亦是不没母德之意。义方乃坦然入朝,当面奏请道:“义府擅杀六品寺丞,应否坐罪?”高宗未及出言,义府已出班辩斥。义方道:“事已确凿有据,义府如欲自辩,尽可向大理对簿,不应再立朝端。”义府仍不肯退下,经义方三次叱退,方怏怏趋出。义方乃朗读弹文,读至终篇,方引出高宗一语,说了“毁辱大臣”四字,便引身入内。未几有旨传出,贬义方为莱州司户,义府仍得逍遥法外,嗣且进授中书令,兼检校御史大夫,令与长孙无忌许敬宗等,修订礼仪,威赫如旧。
  小子因显庆元二三年,有西征事夹入在内,不得不将内政暂行搁起,插叙一段西征情形。按时演述,应该如此。先是行军总管梁建方,奉诏班师,西突厥尚未平定,回应二十三回。会乙毗咄陆可汗身死,有子颉苾达度设,自号真珠叶护,与贺鲁有嫌,互相攻击。真珠遣使入唐,愿讨贺鲁自效,且乞济师。唐廷撤消瑶池都督府,命右屯卫大将军程知节,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率诸将西讨贺鲁,并遣丰州都督元礼臣,册封真珠叶护为可汗。礼臣至碎叶城,为贺鲁所遮,不得前达,仍持册还朝。程知节入西突厥境,遇歌逻禄处月二部番众,前来迎战。由知节驱军掩击,大破番兵,斩首千余级,再进军至鹰沙川。又见西突厥二万骑兵,及别部番众亦二万余人,横列道旁,阻住去路。唐前军总管苏定方,素有勇名,但率精骑五百名,冲入敌阵,十荡十决,杀得番众大败奔逃,抛弃甲杖牛马,不可胜数,定方得胜收兵,报知程知节,知节赞不绝口。偏副总管王文度,阴怀妒忌,反向知节进谗,谓:“冒险进兵,只可侥幸一时,不可恃为常道,嗣后须常结方阵,内置辎重,俟贼至复击,方保万全”云云。知节似信非信,文度看他有疑,又诈言接到密敕,令自己监制各军,不得躁进。知节乃信为真言,听他调度。文度即收军结营,终日按兵不动,士气日衰,马多瘦死。定方忧愤填胸,入白知节道:“奉命出师,无非为讨贼计,今乃坐守不进,自致困敝,若遇贼至,如何对仗?且皇上既命公为大将,岂反令副总管暗中牵制?这事恐防有假,不可过信。为公计,不如拘住文度,飞表上闻,看朝廷如何下旨?”知节摇首道:“诏敕岂可妄传?我若违诏行事,难道不干天谴么?”定方知不可谏,闷闷而出。
  各军屯驻月余,始进至怛笃城,番目出城迎降。文度语知节道:“此辈伺我旋师,还复为贼,不如尽加屠戮,取货而归。”定方又入谏道:“杀降非仁,取财非义,自己先已作贼,怎得称为伐叛呢?”文度不从,纵兵屠城,分劫货财。知节不能禁止,由他为虐。大众饱载南归,惟定方不取一物,及还入长安,文度阴谋发觉,坐矫诏罪当死,他乃遍赂当道,代为缓颊,始得减罪除名。何苦忌功?何苦夺财?知节亦连坐免官。独定方有功无过,得授伊丽道行军总管,再率燕然都护任雅相,副都护萧嗣业,发回纥各部番兵,自北道讨西突厥。另遣先朝降酋阿史那弥射,及阿史那步真,两人皆西突厥属部酋长,太宗朝,曾率众来降,分任左右屯卫大将军。为流沙道安抚大使,自南道招集西突厥部众,一剿一抚,分道并出。贺鲁也倾国前来,拥众十万,列营曳咥河西岸,绵亘十里。苏定方自为前驱,但率步兵万人,及回纥骑兵万名,与敌对垒,令步兵据南原,攒槊外向,遇敌方击,不准擅离,自将骑兵据北原,严阵待着。贺鲁见唐军不多,鼓噪进兵,先冲步营,三战三却。定方见他气馁,即引骑兵出击,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番众虽多至数倍,大半乌合,禁不住铁骑蹂躏,顿时大溃。定方追奔三十里,斩获数万人,到晚收军。翌晨再进,西突厥部众多降。贺鲁带着残骑,向西窜去。可巧天下大雪,平地积雪二尺,诸军请待晴后行。定方道:“虏恃雪深,谓我军必不敢进,不妨就近休息,我若冒雪追上,掩他不备,定可成擒,否则彼已远窜,无从追获了。”乃踏雪继进,沿途收降番众。至双河堡,来了一支人马,为首大将,便是南道大使阿史那步真。步真自南道进兵,所过皆降,不烦血刃,因此长驱直入,得与北道军相会。定方益喜,两军昼夜兼行,直入穷谷,登高遥望,见前面有一猎场,番众驰逐野兽,趾高气扬,首领不是别人,正是沙钵罗可汗贺鲁。定方大悦道:“此番定要擒住他了。”便麾兵逾岭,喊杀过去。贺鲁已似漏网鱼,惊弓鸟,闻着唐军喊声,便策马飞奔。番众也即溃乱,被唐军东劈西斫,做了无数枉死鬼。唐军夺得鼓纛,只寻不着贺鲁,定方不觉叹息道:“那厮又复脱逃,恐不能再擒他了。”前喜后叹,都是文中顿挫之笔。旁边闪出一将道:“待末将上前穷追,无论好夕,总要将逆虏擒住,大总管不妨回师。”定方见是萧嗣业,便道:“副都护既愿效劳,还有何说?”当下拨兵万人,随他前行,自己从容班师,令降众各归本部。沿路悉心稽察,筹办善后,通道路,置驿站。掩骸骨,问疾苦,划疆界,复生业,访得各部人畜,前被贺鲁所掠,一律给还。西突厥向有十姓,叫作五咄陆,五弩失毕,至是一体归附,悉表欢忱。
  正在惨淡经营的时候,接得萧嗣业捷报,已将贺鲁捕获,定方当然欣慰。原来贺鲁遁至石国西北苏咄城,已是人困马乏,狼狈不堪,乃遣部下赍珍宝入城,乞粮借马,城主伊涅达干,佯备酒食出迎,诱贺鲁入城,指挥众士,将他拘住,解送石国。萧嗣业探得消息,即向石国索交贺鲁,石国闻唐军入境,颇加畏惧,便将贺鲁送达军前。嗣业飞报定方,随将贺鲁押还。定方乃请分西突厥,置濛池昆陵二都护府,即以阿史那弥射为兴昔亡可汗,管领五咄陆部落,阿史那步真为继往绝可汗,管领五弩失毕部落。唐廷俱如所请,派光禄卿卢承庆持节册命,仍命弥射步真选择降众,量能授职,令为刺史以下等官。边徼已定,大功告成,定方奏凯还朝,献俘阙下。贺鲁在槛车中,曾语萧嗣业道:“我本亡虏,为先帝所存,先帝待我良厚,我乃负先帝恩,宜遭天怒,悔已无及。我闻中国刑人,必在市曹,我负先帝,应该在先帝灵前伏法,幸乞代奏!”嗣业既至京师,当即依言奏陈。高宗以为可怜,但命献俘昭陵,贷他一死。结发夫妇,如何不怜?乃听悍妃谋毙。既而贺鲁病殁,藁葬颉利墓侧。惟真珠叶护,未得册封,不免怨望,旋由兴昔亡可汗率兵进击,与真珠叶护鏖战双河,真珠叶护败死,于是西域皆平。
  独龟兹国自征服后,国王布失毕等,被俘入京,留官京师。应二十二回。高宗初年,龟兹国乱,酋长争立,各向唐廷求封。廷议以龟兹失主,不如遣还布失毕,仍使为王,免得纷争。高宗准奏,乃复封布失毕为龟兹王,令与故相那利,宿将羯猎颠,同时还国,抚定部众。显庆改元,布失毕入都朝贺,那利竟与布失毕妻,结成露水缘。也算代庖。及布失毕西归,那利尚私自出入,不肯断情。布失毕渐渐闻知,常欲杀死那利,怎奈那利树党窃权,急切不便下手,只好密遣心腹,上诉唐廷。那利也使人报唐,互争曲直,一边说是布失毕谋叛,一边说是那利谋乱,两下各执一词,转把那中冓丑声,隐瞒下去。高宗并召两人,入朝对质,布失毕不便再讳,只好据实陈明。那利虽然狡辩,究竟情虚词屈,唐廷因将他囚住,另遣左领军郎将雷文成,送布失毕回国,甫至东境泥师城,不意宿将羯猎颠,竟率众堵住,不令布失毕归还。得毋也作那利第二耶?布失毕入城拒守,飞向唐廷乞援,高宗再命左屯卫大将军杨胄,发兵西行。及抵泥师城,布失毕已忧愤而亡,胄遂纵兵击羯猎颠。羯猎颠屡战屡败,终被唐军擒住,枭首以徇。乘胜入龟兹国都,穷治那利羯猎颠余党,一并加诛。且就地设龟兹都督府,立布失毕子素稽为王。兼都督事,布失毕妻不知如何处置?可惜史中未曾载明。然后班师复命。高宗又命徙安西都护府至龟兹,安西都护府,本设在高昌境内交河城,事见十八回中。即令安西都护麹智湛驻扎龟兹,加封左骁卫大将军,统辖龟兹于阗碎叶疏勒四镇,及吐火罗嚈哒罽宾波斯等十六国,置府州至八十余,小子有诗叹道:
  王师西讨莫能当,史策铺张美盛唐。
  岂是高宗能攘外?余威尚是绍文皇。
  外患告平,内讧复起,本回已就此结束,待至下回再详。   王后萧淑妃,互相妒忌,本有致死之征,武氏得乘隙而入,所谓木朽蛀生,夫复谁尤?但武氏计夺后位,如愿以偿,似亦可以止矣,乃必将后妃锢入别宫,严加监押,已属狠心辣手,甚且断其手足,投入瓮中,试问其具何心肠,乃至于此?禽兽尚不自戕同类,武氏直禽兽之不若。故读此回而不发指者,非人也。彼许敬宗李义府辈,更不足诛矣。高宗为色所迷,昏庸已甚,贬勋旧,斥忠良,而独能任一苏定方,付以专阃,岂西陲乱事,天必假手唐廷以荡平之耶?定方以外,又有杨胄,亦良将之足称者,能攘外不能安内,高宗其无以自解乎?
  
  第二十六回 许敬宗构陷三家 刘仁轨荡平百济
  却说褚遂良被谪爱州,自恐罹谗被祸,无术生全,因上表自陈道:
  往者濮王即魏王泰见二十四回。承乾交争之际,臣不顾死亡,归心陛下,是时岑文本刘洎,奏称承乾恶迹已彰,身在别所,其于东宫不可少时虚旷,请且遣濮王往居东宫,臣又抗言固争,皆陛下所见。卒与无忌等四人,共定大策。及先帝大渐,独臣与无忌同受遗诏,陛下在草土之辰,不胜哀痛,臣与无忌区处众事,咸无废阙,数日之间,内外宁谧,力小任重,动罹愆过,蝼蚁余齿,乞陛下哀怜,谨此表闻!
  这道奏章,明明是自述前功,怕死乞怜的意思。前勇后怯,太无丈夫气,然自己怕死,如何谮杀刘洎。但此时的高宗,已被武氏制伏,任他口吐莲花,也是无益,因此留中不报。遂良忧郁成疾,旋即去世。可为刘洎泄冤。武氏闻遂良病终,尚因他不及加诛,隐留遗憾,遂擢许敬宗为中书令,教他速行罗织,构陷长孙无忌等人。敬宗多方伺隙,苦不得间。会洛阳人李奉节,上告太子洗马韦季方,及监察御史李巢,朋比为奸,应加重谴等语,有诏令敬宗讯问。敬宗刑驱势迫,硬要季方扳连无忌。季方愤不欲生,自刺不殊,奄然待毙。敬宗遂诬奏季方勾通无忌,意欲谋叛,今因事泄,所以情急求死。高宗愕然道:“哪有此事?舅为小人构隙,稍生疑沮,或尚未免,怎至谋反呢?”敬宗道:“臣反复推究,叛迹已彰,陛下尚以为疑,恐非国家幸福。”高宗不觉泪下道:“我家不幸,亲戚间屡有异图,往年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今元舅又有此事,如果属实,如何处置?”敬宗又道:“遗爱乳臭小儿,与一女子谋反,怎能成事?无忌与先帝同取天下,天下共服彼智,身为宰相三十年,天下共惮彼威,若一旦窃发,攘袂一呼,同恶云集,陛下将遣何人抵制呢?今幸皇天疾恶,宗庙有灵,为了区区小案,得发大奸,尚可先事防患哩!”高宗徐徐道:
  “且待审讯确实,再行定夺。”敬宗乃退。
  是夕并未复讯。到了次日入朝,即妄奏道:“昨夜已讯过季方,供与无忌谋反是实,臣却加诘道:‘无忌是皇室至亲,累朝宠任,为何嫌而谋反?’季方答言:‘无忌曾劝立梁王为太子,韩瑗褚遂良等,一并与议,今韩褚等俱已得罪,梁王又复见废,无忌内不自安,所以与季方谋反。’事出有因,并未诬扳,请陛下收捕正法,幸勿迟疑。”高宗又泣道:“舅若果有此意,朕亦不忍加诛。”敬宗又道:“薄昭系汉文帝母舅,文帝从代邸入立,昭亦有功,后来止坐杀人罪,文帝遣百官往哭,令他自裁,后世仍称文帝为贤主。今无忌负国大恩,谋移社稷,罪加薄昭数倍,幸亏奸状自发,逆徒引服,陛下尚有何疑,不早处决?古人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臣恐陛下迁延时日,将来变生肘腋,悔无及了。”谗人罔极,欺庸主足矣。高宗不觉点首,也不再问无忌,竟下诏夺无忌官封,出为扬州都督,安置黔州。韦季方处斩。敬宗又奏言:“无忌谋逆,由褚遂良韩瑗柳奭等构成,于志宁亦与同党,乞一并加罪。”于是追褫遂良官爵,除奭瑗名,免志宁官。看官道志宁如何连坐?原来前时易后,志宁虽未谏阻,亦未赞成,因此亦为武氏所恨,嘱敬宗一同陷害。中立派本最取巧,不意亦遭诬陷。
  既而又穷究罪案,命御史追捕韩瑗柳奭,械送京师。且诏李勣许敬宗等,复按无忌反谋,敬宗遣中书舍人袁公瑜,飞诣黔州,逼令无忌自缢,自己捏造供状,还奏高宗。供状中牵连多人,引得高宗不能不怒,把无忌兄弟子侄,无论亲疏,一并处死。适应吴王恪言。只无忌长子冲,尚太宗女长乐公主,太宗第五女。总算加恩免死,谪戍岭表。流遂良子彦甫彦冲至爱州,途次被杀。再敕将柳奭韩瑗二人,所至斩决。瑗已身死,发棺验尸。柳奭已累谪至象州,由朝使宣旨受刑。所有三家财产,一并籍没,就是远宗近戚,俱充发岭南,降为奴婢。连高士廉子高履行,本任益州刺史,亦指他党同无忌,贬为永州刺史,于志宁亦座贬为荣州刺史,所有武氏平日未见趋承的人物,一网打尽。此外老成宿望,曾列名凌烟阁上,只有李勣一人,阿附武氏,任官如旧。他如尉迟敬德程知节等,还亏先后殂谢,不入漩涡。唐室元气已经凋亡,子孙安得不沦胥以尽耶?梁王忠不能无嫌,坐徙房州刺史。忠栗栗危惧,常恐被人暗算,甚至著妇人衣服,防备刺客;夜间梦寐不安,屡次浼人占梦,自卜吉凶。许敬宗等捕风捉影,又诬言忠有逆谋,再加武氏在旁撺掇,也把他废为庶人。徙置黔州,锢禁承乾废居时旧宅。可见祖宗贻谋不善,以致后人借口。
  后来武氏尝梦见故后及萧妃,虑它为祟,密令道士郭行真,出入禁中,为魇禳事。宦官王伏胜,报知高宗,高宗正因武氏专恣,心下不平,遂召侍郎上官仪,暗地与商。仪言皇后骄横,天下共怨,应废黜以安中外。高宗即令仪草就制敕,仪甫退出,武氏已匆匆趋至,见了草诏,竟与高宗不肯干休。高宗闻着狮吼,几乎魂悸魄丧,忙把废后意见,统推到上官仪身上。怕妻至此,煞是可叹!仪与伏胜,俱曾服事废太子忠,武氏与高宗斗了一回嘴,便出嘱许敬宗上一奏章,诬言仪与伏胜,串同废太子,隐谋为逆。高宗此时已无主意,但恐得罪武氏,不管什么父子恩情,一道旨意,将忠赐死。仪及宦官伏胜,还有甚生望?随即下狱论斩。可怜仪子庭芝,也随父处死,又复株连了好几十人。嗣是军国大权,全归武氏掌握,高宗视朝,阿武在后垂帘,生杀予夺,任所欲为,一班蝇营狗苟的朝臣,无论言语文字,统称她为二圣,这真叫作阴阳反背,太阿倒持了。此段文字,系是麟德元年时事,但因相隔不远,故连类并书,以便阅者。
  且说苏定方自讨平西突厥后,复于显庆四年,出征思结。思结系铁勒别部,曾由唐改号蹛林州。见二十一回。酋长都曼,叛服无常,当遣定方为安抚大使,兼程前进,掩击都曼营帐。都曼败遁,追至马保城,四面围攻。都曼计穷出降,由定方缚献殿廷,得贷死罪。不略思结战事,所以表定方擒渠之功。越年三月,新罗王金春秋上表乞援,春秋系女主真德弟,真德于永徽五年病殂,唐廷册封春秋为新罗王。应二十二回。惟高丽百济,与新罗仍不相和,尝联兵攻新罗境,夺去三十三城。新罗王春秋,曾上表求救,高宗遣营州都督程名振,及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往讨高丽,屋有斩获。高丽兵败退,唐兵亦还。惟百济未尝受创,伺着唐兵西归,复进扰新罗,新罗复遣使求援,乃再命苏定方为神邱道行军大总管,与左骁卫将军刘伯英等,率兵十万人,水陆齐进。且授金春秋为嵎夷道行军总管,令简新罗锐卒,会同苏定方大军,同讨百济。定方自成山渡海,至熊津江口,正值百济兵前来防堵,便不待整列,即掩击过去,杀死百济兵数千人,有一半拚命遁还,唐军从后追蹑。将至百济国都,百济王义慈即扶余璋子。倾国出战,被唐军一阵捣入,杀得天昏地暗,红日无光。百济兵纷纷溃散,义慈也只好逃回。不意外城甫入,唐军已追踪而至,连城门都不及关闭,由唐军骤马进去。还亏太子隆及次子泰,自内城领兵出救,才得将义慈保入内城,阖门拒守。定方督军攻扑,义慈大惧,与太子隆缒城夜走,遁匿北境,留次子泰守城,泰竟自立为王。隆子名文,尚留城中,私语左右道:“王与太子皆在,叔父竟拥兵自王,就使能却唐兵,我父子也不能自存了。”遂率左右逾城出降,人民亦陆续缒出,多来投顺唐军。定方乘胜猛攻,督将士登城立帜,泰窘迫无计,没奈何开城听命。义慈及隆闻国都失守,又思他遁,适唐军前来搜捕,无路可奔,也只好面缚乞降。百济旧有五部,分统三十七郡二百城,至是悉数归唐。改置熊津马韩东明金涟德安五都督府,选擢原有酋长为都督刺史。惟都城为全国总枢,特留郎将刘仁愿居守,熊津地居险要,亦特派左卫中郎将王文度,作为都督,抚治百济遗众。定方遂押住义慈父子,还献唐廷。定方至是,已三擒外国酋长矣。有诏赦罪不诛。再迁定方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刘伯英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程名振为镂方道总管,分道往击高丽。还有左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亦受命为浿江道行军大总管,接应定方。青州刺史刘仁轨督运东征军粮饷,航海东行,不料遇着飓风,粮船多覆,因致得罪褫职,白衣从军。
  先是百济王义慈,与日本通好,倚为外援,当遣子扶余丰,往质日本。及百济亡国,遗将僧道琛及福信,收集余众,据住周留城,迎立故王子丰为王,出图恢复,围住旧都。刘仁愿兵少力单,勉强守御,又因熊津都督王文度,莅任即殁,更觉没人援助,不得已飞章告急。唐廷亟起用刘仁轨,命为检校带方州刺史,节制王文度旧众,便道发新罗兵,往救仁愿。仁轨慨然勇往,且在州司中请得唐历及庙讳,随带军前,并语麾下道:“我此去将荡平东夷,颁行大唐正朔,众位须协力助我,不患不建功立业哩。”前时粮覆致罪,也未免枉屈,此公原是大有为者。遂申定军律,格外严明,沿途转斗直前,无战不克。福信分军堵熊津江口,竖立两栅,很是坚固,仁轨与新罗兵纵击,把两栅一并毁去,敌众或被杀,或遭溺,不计其数。道琛闻福信败退,也将都城撤围,退保任存城,新罗兵粮尽引还,仁轨与仁愿合军,休息士卒,暂且按兵不动。道琛遂自称领军将军,福信也自称霜岑将军,两人势不相下,自行攻击。道琛为福信所杀,福信遂专掌兵事,抵制唐军。仁愿仁轨,因百济都城,全恃熊津口为保障,熊津一失,国都万不可守,乃均移驻熊津城。唐廷亦令仁愿为熊津都督,饬俟高丽得胜,再行进兵。一面召回刘伯英程名振,改遣任雅相为浿江道行军总管,转调契苾何力为辽东道行军总管,苏定方为平壤道行军总管,征集三十五军,及番部各兵,速攻高丽。
  高宗改元龙朔,欲亲自出征,为武氏谏阻而止,但诏促各路进军。苏定方先进浿江,连战皆捷,遂进围平壤城。高丽莫离支盖苏文,遣子男生率兵数万,守鸭绿江,堵住任雅相一军,雅相不敢就进。可巧契苾何力到来,主张进行,适值天寒冰冱,何力引众乘冰,鼓噪而济。高丽兵措手不及,立即溃走,被何力追奔逐北,斩首至三万级。男生策马急驰,还算保全性命。何力再欲进攻,不料任雅相病殁军中,只好暂时逗留,候旨裁夺。高宗以雅相新亡,行军不利,亦诏何力班师。苏定方久围平壤,屡攻不下,反阵亡沃沮道总管庞孝泰,并因年暮残雪,兵士疲乏,亦解围西归。新罗王金春秋,又复病殂,子法敏嗣,势不能援助唐军。高宗乃颁敕二刘,大旨说是:“平壤军还,熊津势孤,一城不能自固,不如移就新罗。若金法敏留卿镇守,可暂停彼处,否则泛海归来便了。”仁愿不觉踌躇,仁轨独奋然道:“大臣为国家计,有死无二,怎得贪生避害?试想主上欲灭高丽,所以先讨百济,留兵守堵,制他心腹,诚使厉兵秣马,击他无备,理无不克,得捷以后,士卒心安,然后分兵据险,开展势力,飞表上闻,再求益兵,朝廷知我有成,必更遣将出师,声援既厚,凶丑自歼,非但不弃前功,且足永清海表。今平壤既已退师,熊津又复弃去,眼见百济余众,不日鸱张,高丽逋寇,无时可灭,数年血战,徒劳无益,况且熊津孤城,居敌中央,我若动足,适为敌乘,就使得至新罗,亦不过作一寓客,万一有变,仍恐难免,虽悔亦无及了。愚料福信凶悖,君臣相猜,将来必行屠戮,我军正应坚守观变,乘衅而动,不患不胜。占人有言:‘将在外,君命不受。’还请总管详察!”理直气壮。仁愿道:“刺史说得甚是。”众将也均赞成,遂严申守备,待机乃发。
  忽由百济王丰,遣人来前,由仁愿召入,问明来意。来使道:“大使等何时西还?我主当派兵护送。”仁愿尚未及答。仁轨即从旁答言道:“我军归期在迩,难得尔主好意,尔可为我归谢,不劳护送!”来使应声自去。仁轨道:“狡虏欺我太甚,目下虏使方归,我正可衔枚疾进,攻他不备了。”仁愿大喜,当即督兵袭支罗城,一战即下,进拔岘城大山沙井等栅,杀获甚众。福信闻警,才遣兵添守岘城,仁轨佯令缓攻,夜令军士督草填濠,霎时间草与城齐,各将士攀草而上,一齐登城。守卒闻知,已经不及抵御,只得开城遁走。仁轨方安安稳稳的据了岘城,得与新罗通接粮道,有恃无恐。仁愿遂奏请添兵,有诏发淄青莱海兵七千人,速赴熊津,再遣右威卫将军孙仁师,为熊津道行军总管,统军继进。百济王丰,正与福信争权,率亲卒击杀福信,骤闻唐军大至,急遣使向日本乞师。日本齐明天皇,名天丰。亲赴筑紫,调兵救百济,途次遇病,至筑紫即殁。皇太子天智,奉丧听政,遣部将阿昙比逻夫阿部比逻夫等,帅舟师百艘,援百济王,更派兵三万人继进,作为后应。
  是时孙仁师已至熊津,与二刘合军,声势甚盛。诸将欲出攻加林城,仁轨道:“加林当水陆要冲,地形险固,我若急攻,反伤士卒,缓攻必旷日持久,亦致老师。不若直捣周留城,周留城为狡虏巢穴,群凶所聚,除恶务本,正在此举,周留得拔,余城不战自下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分道进兵,仁师仁愿,邀同新罗王金法敏,从陆路进,仁轨与别将杜爽扶余隆,率水军及粮船,自熊津入白江,拟与陆师相会。甫至白江口,那百济王丰,与日本兵驾船前来,帆樯相望。仁轨用火攻计,乘风纵火,猛烧敌船,顿时烟焰熏天,海水尽赤。日本将阿昙比逻夫等,还想冒火来战,怎禁得祝融肆威,封姨助虐,徒落得焦头烂额,一步儿不能上前。岸上战鼓声喧,唐将仁师仁愿等,又复驱军杀到,那时还有何心恋战,慌忙转柁遁去。中国有史以来,日本兵为我军所败,惟此一仗,最为吃亏。百济王丰,亦脱身奔高丽。唐军遂进薄周留城,扶余丰子忠胜忠志等,率众出降,百济又亡。惟百济将迟受信据守任存城,未肯归命,仁轨令百济降将常之,及沙吒相如为前驱,自率兵后随,奋勇进攻。迟受信料不能守,也挈妻子奔高丽去了。
  捷书报达唐廷,高宗召仁师仁愿还朝,留仁轨镇守百济。仁轨籍户口,瘗骸骨,辑村聚,置官长,通道途,立桥梁,补堤堰,修陂塘,课耕桑,赈贫乏,赡孤老,立唐社稷,颁正朔及庙讳,百济大悦,阖境又安。及刘仁愿到京,高宗亲加慰劳,仁愿道:“这统是刘仁轨的功绩,非臣所能及哩。”仁愿推贤让功,亦有足取。高宗乃加仁轨六阶,正任带方州刺史,且替他筑第都中,安顿妻孥,厚给赏赐。小子有诗赞仁轨道:
  有勇还须仗有谋,东夷余焰一时休。
  若非良将纡筹策,安得功名盖远州?
  百济已平,正欲进图高丽,偏铁勒部又复叛唐,屡来寇边,乃遣将往讨铁勒,暂将高丽搁下。欲知铁勒部战事,且待下回表明。   长孙无忌,高宗之母舅也,而构陷之者,始自武氏,成于许敬宗。武氏之欲杀无忌也,因无忌谏阻易后,致有此嫌。敬宗与无忌何雠?与褚遂良韩瑗等又何怨?其所以必加陷害者,无非受武氏之嘱托耳。夫唐廷以上,臣僚甚众,宁必为武氏爪牙,方得居官食禄,况无忌等未尝有罪,而乃任意扳诬,恶同蛇蝎,吾不意忠良之后,而竟生此奸贼也。故武氏之恶固大矣,而敬宗之恶为尤大,揭而出之,恶其何自遁乎?高宗时之良将,苏定方外,应推刘仁轨,高丽未捷而还师,百济复燃而未靖,微仁轨之临机决胜,则刘仁愿必且还军,即幸不为敌所乘,而新罗介居两国间,又遭大丧以后,其能免为蚕食乎?故仁愿之从谏如流,虽有足称,而平定百济,虽出仁轨之功,表而出之,功其庶不没乎?本回隐具此旨,且为标明巨目,嫉恶表功,书法固不苟也。
  
  第二十七回 发三箭薛礼定天山 统六师李勣灭高丽
  却说铁勒诸部归唐后,相安无事,约有数年,至龙朔纪元,回纥部酋比粟,始纠合仆骨同罗两部众,前来犯边。高宗命左武卫大将军郑仁泰,为铁勒道行军大总管,左武卫将军薛仁贵,及燕然都护刘审礼为副,鸿胪卿萧嗣业,为仙萼道行军总管,右屯卫将军孙仁师为副,各率兵万人,往讨回纥。回纥遂号召铁勒九姓,药罗葛,胡咄葛,啒罗勿,貊歌息纥,阿勿嘀,葛萨斛温,索药勿葛,溪野勿。合众十数万,拒击唐军。薛仁贵带着数十骑,当先开路,正与番众相遇。番众见他兵少,也挑选健骑数十人,前来挑战。仁贵大呼道:“来骑慢来!看本将军的箭法。”道言未绝,那仁贵早拈弓在手,搭上一箭,飕的射去,正中来骑第一人,撞倒马下,呜呼毕命。仁贵又呼道:“来骑防着!看本将军的第二箭!”来骑因前驱已死,正在着忙,不料第二箭又至,复将第二骑射死。仁贵复道:“看本将军的第三箭!”这语才出,敌骑格外小心,圆着眼瞧那放箭,只恐被他射着,偏仁贵虚把弓弦一扯,箭尚在手,已把敌骑吓得心惊,左闪右避。仁贵笑着道:“似你等没用人物,来经什么战阵?本将军箭尚未发,不必这般慌忙,我要拣你一个多须的人,赏给一箭。”敌骑中巧有一个胡子,听了此言,回马就跑,不意箭已射至,从背项穿出前面,连痛声都呼不出,便坠马而亡。三箭射毕,唐军陆续大至,敌骑俱欲返奔,仁贵复大呼道:“你等如欲免死,快快降顺!否则我军将一概放箭,看你能活得一个否?”敌骑料是难逃,只好一齐下马,匍伏请降。仁贵乘势进击,收降了二万人,余众都从碛北逸去。仁贵恐降众难恃,佯令随军越山,到了山巅,传了一个军令,把降众一齐驱下堑谷。看官!你想天山两旁,统是峭壁危岩,一经坠下,统是粉骨碎身,还有什么生理?仁贵太属残忍。及唐军越过碛北,追及败众,又是一番蹂躏,擒得叶护兄弟三人,方收军回营。军士编成两语,作为凯歌道:“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少时阅《征东传》曾有三箭定天山一回,说是征辽时事,天山在西,乌得在东,岂亦如樊梨花之有移山法乎?可发一笑!铁勒九姓,经此大挫,哪里还敢再来。只思结多滥葛等部众,留堵天山附近,闻九姓皆败,唐军乘势深入,自知不能堵御,乐得见机迎降,不料郑仁泰悍然不纳,反纵兵击掠两部子女,赏赐军士。两部番众,相率遁去,别将杨志追击,反为所败,有侦骑禀报仁泰,谓番部辎重人畜,尚在近地,可以掩取。仁泰遂选轻骑万四千名,倍道前驱,经过大漠,至仙萼河,不见一虏,粮尽乃还。会连天风雪,士卒饥冻,杀马为食,马尽食人。及入塞,余兵仅八百人,司宪大夫杨德裔劾奏:“仁泰不纳降众,任情劫掠,遂致虏众散匿,将士丧亡,应付法司推鞫。又因仁贵掠取番女为妾,多纳赇遗,亦应加罪”云云。高宗格外开恩,但令他将功赎罪,悉置不问,另遣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铁勒道安抚使,安辑余众。何力只选精骑五百名,驰入铁勒九姓中,番众大惊。何力与语道:“国家知汝等皆系胁从,特令我宣诏赦罪,汝等但教捕住罪魁,交给了我,我概不复问了。”九姓部众,乃执住叶护及设特勒等二百余人,叶护注见前,设特勒亦番官名。缴与何力。何力责他叛逆,均令正法,余不再究,九姓乃定。越年,再令郑仁泰讨平铁勒余众,乃移燕然都护府至回纥,更名瀚海都护。燕然都护见二十一回。旧设在郁督军山南麓,至此始移至回纥。徙瀚海都护至云中古城,改名云中都护,以碛为境。碛北属瀚海,碛南属云中。继复改称瀚海都护为安北都护府,这且不必絮叙。
  且说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与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分治西突厥,本来是划境自守,彼此相安。既而忽生嫌隙,积不能容。阿史那步真竟至海道总管苏海政处进谗,谓弥射有谋反意。海政惊愕,召集军吏与商道:“我军留此,不过数千人,若弥射果反,来攻我军,我辈将无噍类,不如先发制人为妙。”乃矫诏发帛万匹,召弥射与各部酋长,前来受赐。弥射不知是计,竟率酋长来会海政,海政设伏待着,诱他入营,即令伏兵掩捕,悉数擒住,尽行杀死。弥射属部鼠尼施拔塞干等,叛走西南,由海政邀同步真,率众追讨,方得平服,军还至疏勒,弓月部又引吐蕃兵,来攻唐军。海政恐师劳力竭,不堪再战,没奈何纳赂吐蕃,约和而还。嗣是西突厥各部落,均因弥射无过被诛,阴怀怨贰。可巧步真复死,十姓无主,有阿史那都支及李遮匐两人,诱致余众,归附吐蕃。
  吐蕃自与唐和亲后,朝贡不绝,高宗即位,赞普弄赞病亡,应二十二回。因嫡子早死,立幼孙为赞普,以国相禄东赞摄政。禄东赞招兵养马,濅至盛强,又复得十姓归附,声势益炽,遂欲并吞吐谷浑。适吐谷浑大臣素和贵,得罪奔吐蕃,且言吐谷浑虚实,禄东赞即率兵往攻,吐谷浑可汗诺曷钵,拒战失利,乃挈弘化公主走依凉州。应十六回。唐左武卫将军郑仁泰,正调任凉州都督,因迎纳诺曷钵,替他奏闻,诏命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节度诸军,分屯凉鄯二州,防御吐蕃。一面遣苏定方为安集大使,统军作吐谷浑声援,且调停两国战事。吐蕃禄东赞,出驻青海,遣论仲琮仲琮为名,论系吐蕃相臣之称。入朝,面陈吐谷浑罪状,且请与吐谷浑和亲,高宗不许,命左卫郎将刘文祥,偕仲琮至吐蕃,传诏诘责。吐蕃再遣使伴文祥还国,仍请与吐谷浑修和,惟求赤水地牧马。高宗仍然不从,却还来使。于是吐蕃不服,倔强如故。唐世吐蕃之祸始此。唐廷拟招抚西突厥,令与吐蕃绝好,乃授阿史那都支为左骁卫将军,兼匐延都督,以示羁縻。诏尚未至,阿史那都支已派兵寇庭州。刺史来济正调任是缺,遂顾语左右道:“我久已当死,幸蒙存全,以至今日。现在强寇凭陵,我惟一死报国便了。”遂不服甲胄,只带领数十骑,赴敌尽忠。事闻于朝,高宗虽也怜念,但因济为武氏所嫉,不敢加旌,但许他灵柩还乡,所有封授都支诏命,亦未尝追还。都支接着诏敕,阳为受命,暗中仍与吐蕃连和,慢慢儿的侵边罢了。为后文伏笔。
  高宗于龙朔四年正月,再改号为麟德元年,敕众臣制定封禅礼仪,是时李义府恃势卖官,怨声载道,且与许敬宗纂定新礼,改订官名,并参修国史及氏族志,无非党同伐异,揽权营私,甚至子姓女夫,亦横行不法。高宗尝有所闻,面加儆戒。义府却勃然变色道:“谁告陛下?”高宗道:“何待问朕?”义府也不谢罪,昂头自去。高宗因是不悦,会义府与术士杜元纪,微服出城,候望气色,又有人密白高宗,高宗防有异图,即诏李勣按讯,审出许多罪状,乃将他革职除名,流戍巂州,朝野称庆。高宗能逐义府,岂不能抑制阿武?可见武氏专横,全是为色所迷。惟许敬宗仍然怙宠,势焰熏天,所有封禅礼仪,多经敬宗手定,又令李淳风作麟德历,虽为推步精详起见,也无非除旧布新,扬扢承平的意思。
  麟德二年,由武氏表称封禅,请率内外命府奠献,自己想出风头。高宗自然依从,即令敬宗订定奠献仪制。皇上初献,皇后亚献,越国太妃燕氏为终献。燕氏系太宗妃,即越王贞母。废稿秸陶匏,用茵褥罍爵。文舞用功成庆善乐,武舞用神功破阵乐。仪制已定,遂下诏东禅,定洛阳宫为东都,先偕太妃皇后等赴洛阳,再休息了数天,方由东都启跸,所有卤簿仪卫,延长至数百里。自十月出行,直至十二月间,方到泰山。车驾过寿张县,闻张公艺九世同居,累朝都有旌表,因也屈尊过访,公艺当然恭迎。高宗问他累世同居的缘由,公艺即书百“忍”字以进。高宗一再称善,赐以缣帛百端,不没公艺。治家宜忍,治国不专在忍,王船山曾加论辩,可为当世定评。乃进抵社首山下,为泰山山脉之一峰。驻驾过年。到了元旦这一日,遂在泰山南麓,恭祀昊天上帝。次日祭泰山,又次日禅社首,祭皇地祗。每一祭献,由高宗初献毕,执事等尽行趋下,然后令宦官执帷,拥护武氏登坛亚献。帷帟纯用锦绣制成,端的是辉煌灿烂,冠冕堂皇。可惜拥着一个淫妇。至太妃终献,又换过一种帷帟,便没有武氏登坛的威风。各处祭毕,悉将祭文封入玉牒,藏诸石,音感,石箧也。于是大赦天下,改元乾封。又要改元,真是无谓。文武官各晋爵加阶,赐民酺七日,返经曲阜,谒孔子家祠,祀用少牢,赠官太师。孔圣有灵,亦不愿加封太师名号。再至亳州,谒老君庙,即老子。尊老君为太上元元皇帝。老子恐亦不愿受此名称。好容易到了初夏,方还京师。
  适值高丽遣使献诚,入都请师。高宗正因东封竣事,拟耀威东方,平服高丽,凑巧有外使到来,正是机不可失,怎得不遣将兴师?看官阅过上文,高丽本与唐为敌,如何反来乞师呢?原来乾封元年,高丽泉盖苏文已死,长子男生代为莫离支,自出巡城,留弟男建男产居守。男建自为莫离支,发兵拒兄,男生无家可归,走保别城,因遣子献诚诣阙求救。高宗即命契苾何力为安抚使,左金武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同为行军总管,在征高丽。即命献诚为向导,授官右武卫将军。庞同善偕献诚先行,入高丽境,遇着防兵,一鼓击走。男生遂率众来会,诏授男生为辽东大都督,兼平壤道安抚大使,封玄菟郡公。又命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兼安抚大使,带领左武卫将军薛仁贵等,水陆并进,援应何力同善等军。且敕何力同善等,悉受李勣节制。勣渡过辽水,道出新城。召语诸将道:“新城为高丽西鄙,不先攻下,余城未易图了。”乃督军占据西南山,俯瞰城中,环矢迭射。城中恟惧,遂缚城主出降。李勣使契苾何力入守,庞同善高侃为犄角,留薛仁贵往来游弋,策应各军,自率大兵进击,连拔一十六城。男建果然潜兵西出,来袭高侃营寨,被薛仁贵中途邀击,大败遁归。侃遂进军金山,金山地据要害,戍卒如林,见侃军到来,奋力出斗,侃与战不支,逐步退还。高丽兵哪里肯舍,相率赶来,可巧碰着了薛仁贵,横冲而入,把高丽兵截作两段,侃亦麾军返攻,两下合击,杀死高丽兵五万余人,乘胜逐北,捣破南苏木底苍岩三城,声威大振。仁贵尚不肯罢手,竟自引部下三千骑,进攻扶余城,诸将虑他兵少,劝令休进。仁贵笑道:“兵不在多,但看使用合宜,虽少何害?”随即毅然前往,直抵扶余城下。守兵出城接仗,怎禁得仁贵一支大戟,前挑后拨,纷纷落马。仁贵部下,又都是百战雄兵,无人可敌,眼见得守兵败衄,弃城而逃,一座好城池,又被仁贵据住了。极写薛仁贵。扶余附近四十余城,均惮仁贵威名,望风请降。
  李勣闻扶余城得下,很是喜慰,即遣侍御史贾言忠,还报高宗。高宗问及军事,言忠答道:“高丽必平。”高宗道:“卿从何处看来?”言忠道:“昔隋炀帝东征,因人心离怨,所以不克,及先帝东征,因高丽无衅可乘,所以不克。俗语有云:‘军无媒,中道回。’今男生兄弟,自相斗阋,男生倾心内附,为我向导,彼国虚实,我已尽知,将帅成谋,士卒效力,哪有不克之理?且闻高丽秘记,曾有谶语,谓不及九百年,当有八十大将,倾灭高丽。高氏自汉立国,至今已九百年,李勣年已八十,正应彼谶,更兼高丽连年饥馑,妖异迭兴,人心惊惶得很,还有甚么不亡哩?”高宗又问辽东诸将,何人最贤?言忠道:“薛仁贵勇冠三军。庞同善虽不善斗,持军却也严整。高侃勤俭自处,忠果有谋。契苾何力沈毅能断,性少忌刻,却不失为统御才。这数人统是当代良将,若讲到夙夜小心,忘身忧国,总要推大总管李勣哩。”言忠评论诸将,尤属有识,惟推重李勣,说他忘身忧国,未免阿私所好。高宗怡然道:“卿可谓观人有识了。”当下仍遣令东行,慰问将士。及言忠至军,李勣已亲至扶余城,援应薛仁贵,杀退男建部众。进拔大行城,复会合诸军,攻破鸭绿水坚垒,直捣平壤城了。
  言忠奉诏慰谕,士气益奋,契苾何力引军先至平壤城下,勣军继进,围攻至月余,高丽王高藏,势穷力蹙,乃遣泉男产率首领九十八人,持着白幡,出降军前。惟男建尚闭门拒守,且屡遣兵夜袭唐营,均被唐军击退,男建尝以军事委僧信诚,信诚输款唐营,愿为内应。越五日,开城纳唐军。勣即纵兵登城鼓噪而入。男建方欲自刎,正值唐军齐进,七手八脚,将他捆住。又把百济故主扶余丰,也一并拿下,余众悉降。当由勣传檄高丽全境,令他归顺,所有高丽五大部,凡百七十六城,余已由唐军攻克外,没一处敢行抗命。高丽遂平。
  勣乃振旅还朝,途次接到诏敕,将高藏等先献昭陵,次献太庙,待一一遵行后,然后奏请受俘。高宗亲御含光殿,传见高藏以下诸人,高藏等匍匐殿阶,由高宗而颁诏敕,赦高藏泉男生等罪,各授官爵。惟泉男建扶余丰两人,罪大难宥,一流黔州,一流岭南。分高丽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百县,特就平壤设安东都护府,统辖高丽,即令薛仁贵检校安东都护。总兵二万人镇抚。惟扶余丰子扶余隆,早已出降,有诏令为熊津都尉,招辑余众,且替他颁敕新罗,劝释前嫌,互修新好。新罗王金法敏,不敢不从,遂与隆同盟熊津城。刘仁轨代作盟词,俾敦睦谊,然后带着守兵,航海西还。高宗亲祀南郊,告平高丽,进封李勣为太子太师,令他襄祀,充亚献官。
  是年又改元总章,且欲亲幸凉州。大理少卿来法敏,上言陇右凋敝,不宜巡幸,乃不果行。总章二年冬季,李勣寝疾,弟弼由晋州刺史任内,奉旨召还,命为司卫卿,使视兄疾。勣见弼少觉心喜,便道:“我俟稍愈,可置酒同宴。”于是设席奏乐,兄弟会食,子孙侍列,欢饮将毕,勣语弼道:“我见房杜二人,平生勤苦,撑立门户,后因诸子不肖,荡覆无余。房遗爱事见前,杜子名荷,曾尚太宗第十六女城阳公主,因坐承乾事,被诛,兄构亦贬死岭表。我有子孙数人,今悉托汝,汝应为我慎察,如有言行乖异,妄交非类,请先行挝杀,然后上闻,勿令他人笑我似房杜一般。我死后殓用常衣,外加朝服,倘死后有知,可著此服往朝先帝,慎勿过侈。众妾愿留居养子,不妨听他,否则任令他去。如不从我言,我虽死恐将戮尸哩。”虑患虽深,奈天不从汝何?言已不禁泪下,弼唯唯受教。嗣是病日加剧,高宗及皇太子赐药,每至即服。家人欲呼医审视,勣慨然道:“我本山东农夫,从龙佐命,位至三公,年逾八十,还有甚么不知足哩?生死由天,非关医药,不过上承恩贶,不敢不服,外此原不必就医了。”未几遂死。勣素友爱,尝遇姊病,亲为煮粥,风回爇须,姊顾语道:“仆妾颇多,何太自苦?”勣答道:“姊弟年皆垂老,虽欲常为姊煮粥,恐也不得几次了。”一长必录。又尝自言:“十二三岁时,即作无赖贼,逢人即杀,十四五岁,为难当贼,择人后杀,十七八岁为佳贼,临阵乃杀人,二十岁为大将,用兵救人死。”每出战必先定谋,战胜必归功将士,所得金帛,一律分散,所以人皆死战。高宗闻勣死耗,泣语众臣道:“勣奉上忠,事亲孝,历仕三朝,未尝有过,可称作社稷臣。且朕闻他操行廉谨,不治产业,今已身殁,恐无赢资,须厚加赙恤,乃可酬忠。”遂令有司多贻金帛,追赠勣为太尉,谥曰贞武。子震嗣爵,终桂州刺史。震子敬业敬犹,具见后文,小子有诗咏李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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