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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天空

_7 徐贵祥(当代)
  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尽管是代理,英雄毕竟有了用武之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是天赐良机。代理不要紧,只要给他指挥权,哪怕只有半年,他就会充分显示他与众不同也不同凡响的指挥艺术,而当他完全更新了凹凸山军事斗争局面并且建立了功勋之后,他的根基也就稳固了。于是他决定不失时机地大干一场。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机会,绝不能甘于平庸。
  哪怕他会受到挫折,甚至有可能遭到失败,也绝不能沉默。一将功成,往往就是一次契机,抓住了,就是转折,就是奠基石。抓不住,那就只能眼看别人建功立业叹自己无能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窦玉泉是春天蓬勃的参天大树,要扬起理想的风帆,也许,就是这个转折,会奠定他一生辉煌的起点,从取代杨庭辉开始,向着更高的目标,最终展示雄才大略。 在这个充满了萧瑟气息的秋天,在一片对于未来美好的憧憬中,窦玉泉年轻的、一直沉默着的血脉被煮烫了——他的事业开始了。 在窦玉泉就任代理司令员和江古碑就任代理特委书记举行的第一次会议上,出现了热气腾腾的场面,这种热烈是江古碑带来的。江古碑慷慨激昂地说,革命应该是扬眉吐气的事业,是波澜壮阔的事业,我们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东躲西藏了,那不是革命,是软弱,是屈服,是投降,是…… 具体到战斗实际,江古碑提出,仿造彭德怀百团大战的模式,组织一次较具规模的破袭战,在全凹凸山组织十个大队和独立营的兵力,在东北方向切断洛安州至庐州和南京的运输线,西南方向则袭击南河、太阳畈、施家桥等地敌人的据点,使洛安州成为一座孤岛,从而围困日伪。 张普景现在进入的是一个痛苦的自我反省阶段,他对江古碑过分的、带有夸张表演性质的提议回报以冷眼相观的态度。他已经开始怀疑了,如果说我们的革命队伍还不够纯洁,难道江古碑这样的人就是纯洁的革命者?以他现在的心态,与其把革命事业交给江古碑这样的人,还不如交到梁大牙的手里。 窦玉泉是受过大兵团作战训练的,制定作战计划得心应手,但是窦玉泉在经过一番冷静地思考之后,将敌我兵力对比一遍又一遍地计算,反复权衡,最后还是认为,如果按照江古碑的思路,投入血本孤注一掷,是不理智的。洛安州和各县的日伪军两万余人,而且踞险守固武器精良,刘汉英数千精锐尚且按兵不动,可见抗日的事情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党的领袖有过英明预见,抗日战争不胜的悲观论调是错误的,可是速胜的盲目乐观同样是错误的,还是要打持久战,在持久的基础上,在绝对有利的前提下尽量有所作为。江古碑不懂打仗,完全是意气用事一厢情愿,窦玉泉自然不会听他的。但在政治上,他必须有支持者,他只能选择张普景了。 窦玉泉向张普景陈述利弊,要选择榆林寨拔点战斗牛刀小试。榆林寨曾经是凹凸山游击支队的根据地,后来被日军占领,修筑了碉堡,共有一个日军小队和两个伪军中队把守,是安在凹凸山根据地边缘的一颗钉子。 张普景虽然最近情绪低落,但在抗日的大局面前他不能低落,在那份告状材料上,究竟是谁做的手脚,张普景疑心生暗鬼,看谁谁都像,窦玉泉当然也是重点怀疑对象。但窦玉泉提出的作战计划却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听完窦玉泉信誓旦档地介绍了计划,张普景说:“你是军事指挥员,打仗的事你负主要责任。我可以搞动员,组织后方保障。” 榆林寨当面正是陈埠县,自然要以梁大牙的陈埠县大队作为战斗主力。但对梁大牙这个人,窦玉泉心里不是很有底,怕驾驭不住那匹野马。在这个问题上,张普景却有信心,胸有成竹地说:“梁大牙是八路军的县大队长,一切行动听指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要是都敢马虎,就先撤了他。你放心,布置任务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
分区和特委人员的变动还在酝酿和僵持阶段期间,杨庭辉专门到陈埠县大队来了一趟,同梁大牙谈了半夜,说服梁大牙,无论形势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要以抗日大局为重,服从领导,且不可鲁莽行事。当然,在斗争策略和有关细节上,杨庭辉也有无微不至的交代,所以,当既成事实出现之后,梁大牙虽然内心震荡,表面上却不见波澜起伏。他在静静地等待和观察。 窦玉泉和张普景骑马赶到陈埠县县大队驻地陈埠镇的时候,梁大牙正在练习毛笔字,没有出现窦玉泉担心的那种不冷不热的尴尬场面。 见分区两位首长来了,梁大牙很热情 很礼貌,说:“正好,昨天尤大头来劳军,送的有几坛好酒,我让老韩晚上多弄两个菜,请首长们打打牙祭。”说完,又吩咐警卫员,去把宋副大队长和东方闻音副政委请过来。
  张普景当时就把脸沉了下来,说:“你这个梁大牙,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我们到你这里来,就是打牙祭?”
  梁大牙一愣,嘿嘿一笑说:“有福同享嘛。张主任不乐意打牙祭,那我就请你吃糠咽菜。”说话间,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窦玉泉暗暗埋怨张普景不识时务死较劲,赶紧打圆场:“有牙祭为什么不打?我们在分区,月把不见肉,你梁大牙狗日的土财主,你有好吃的,见面有份。不光是吃,吃完了我们还要带。”
  窦玉泉这样一套近乎,梁大牙才把脸色缓过来,他喜欢人家跟他称兄道弟,甚至喜欢人家骂他狗日的,这样说明大家不见外不生分。你姓张的一脸正经板着个面孔干什么,你算个卵子,杨司令被整怎么说你也脱不了干系。老子高兴了叫你一声张主任,不高兴了老子连理都不理你。相比之下,他觉得还是窦玉泉的人情味要浓一些。
  岂料,等窦玉泉把此行的意图讲明,要带梁大牙的大队去打榆林寨,梁大牙的脸又变黑了。梁大牙坐在长凳上,黑着脸吸了一根大烟卷,挨个地看了看窦玉泉和张普景,慢吞吞地问:“这次战斗是谁指挥的?”
  窦玉泉坦然回答:“是我和张普景同志。”
  梁大牙哦了一声,半天不吭气,好一阵子才又问道:“有杨司令的命令吗?”
  窦玉泉淡淡一笑说:“情况是这样的,杨庭辉司令员已经决定要上调军区了,现在是我代理分区司令员。张普景同志以政治部主任的身份负责这次行动的政治保障。”
  梁大牙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代理司令员的事情我知道,可是杨司令眼下还是司令,你这个司令员前面不还有个代字吗?没有杨司令的命令,这个仗我不能打。”
  窦玉泉的一张脸顿时涨得黑紫,一时竟恼得说不出话来。张普景却火了,一拍桌子,把梁大牙的毛笔拍得乱蹦,好端端的宣纸上到处都是墨点。 张普景说:“你梁大牙还有没有个纪律观念啦?陈埠县大队是党领导的还是哪个个人领导的?窦玉泉同志代理司令员,对凹凸山的军事工作负全部责任,你为什么不听指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要不要啦?”
  张普景的声色俱厉并没有镇住梁大牙,梁大牙梗着脖子说:“我来当大队长的时候,杨司令有专门的交代,兔子不吃窝边草。打鬼子到别处打可以,但对榆林寨不能轻易下手。杨司令说要把战火引到敌占区去,弄到刘汉英那边也行,但打榆林寨不行。榆林寨一打,就把洛安州鬼子的报复目标引过来了。”
  张普景又拍了一下桌子,说,“岂有此理!哪有怕鬼子报复就不敢打的道理?你要是拒不执行命令,我先以抗日不力的名义撤了你。”
  梁大牙怔怔地看着张普景,笑了:“张……张主任,你说这话当真?”
  张普景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拒不执行抗日命令,可以以通敌罪论处。梁大牙你再说一遍,执不执行命令?”
  梁大牙不笑了,沉下脸,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听着,没有杨司令的命令,我一兵一卒你们都休想拉出去。”
  窦玉泉终于克制不住了,他再也无法佯作笑脸了。他没想到他担任代理司令员之后,满腔热情要施展抱负的第一套拳脚,就在梁大牙这里碰了钉子,此番如果不制服梁大牙,以后他的指挥还有谁听,他在凹凸山还能站住脚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给梁大牙来个下马威了。
  想到这里,窦玉泉冷冷一笑:“梁大牙同志,你听清楚了,现在我向你宣布一项决定。
  鉴于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梁大牙同志拒绝执行上级命令,临阵畏战,兹决定免除梁大牙同志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一职,部队交给副大队长宋上大和县大队政委李文彬同志指挥。梁大牙同志隔离审查。此决定即日生效。八路军凹凸山军分区代理司令员窦玉泉,政治部主任张普景。”
  梁大牙愣住了,愣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叫了一声:“来人啦!”
  顿时,门外忽啦啦拥进来几个战士,其中还有二中队中队长朱预道。众人见屋里空气紧张,面面相觑。梁大牙对朱预道一挥手说:“这两个人背着杨司令员另搞一套,瞎指挥,先把他们捆起来,送到杨司令那里去。”
  窦玉泉没料到梁大牙竟然如此放肆,一见这势头,暗暗叫苦,马上把口气缓和下来,说:“梁大牙同志,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冷静。”一边说,一边向朱预道递眼色,意思是请他和稀泥。
  张普景却绝不退让,厉声喝道:“梁大牙,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说着,挺身而出,把自己送到了梁大牙的面前,“我看你们谁敢捆我!有种的上来!”
  朱预道看这形势,也有些为难,就和了一把稀泥,说:“梁大队长息怒,两位首长也息怒。自己的同志,有话好商量,犯不着伤了和气。”
  梁大牙眼一瞪,说:“你捆不捆?你不捆,我连你一起捆!”说完,对几个战士厉声喝道:“动手!”
  几个战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犹豫不决。
  就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候,东方闻音出现了。 东方闻音站在门口,亮起一双纯净而平和的眼睛,向屋里看了一圈,那潮湿的目光如同 细雨,霎时就把弥漫在草屋里的火爆气氛降了下来。东方闻音说:“怎么,梁大牙你要捆人?那好,要捆,你就先把我捆起来吧。”第十一章(一) 徐贵祥
  一个露水挂枝的清晨,救护所的院子里来了很多人,急匆匆地搬着这样或那样的东西,像是在搬家。
  韩秋云醒了,眼皮动了几下,没有睁开。她听见外屋里那个半洋半土的医生正在跟什么人说话。前面说了些什么她听得隐约,再往后说,她就听得分明了,是高队长高秋江来了。 在凹凸山,这个名叫乔治冯的医生是一个特殊人物,外科方面的精湛技术首屈一指,他曾经 给刘汉英和刘汉英的上峰作过手术,作得长官们感恩戴德。乔治冯到凹凸山来参加抗战完全是凭他自己的兴趣。只有乔治冯一个人可以不喊刘汉英“旅座”或者“长官”,而是大大咧咧地称呼其为“刘先生”。乔治冯同刘先生有约在先,不仅可以不穿军服,而且来去自由。要是弄得他不快活,他谁的账也不买,拍拍屁股就走人。而刘汉英极其不希望这个救命的菩萨轻易离去,想了很多办法,并且让左文录挑选漂亮的姑娘安在乔治冯的身边供职,试图以美女牢固地圈住他。但是乔治冯不吃这一套,乔治冯甚至对于这些女人来从军都很反感。
  女人们都说,比起别的男人,乔治冯最懂得怜香惜玉,多次向刘先生提出建议,要解除对于战地女子服务队的野战训练,而集中力量让她们进行医务护理方面的练习。乔治冯的观点是,上帝造就了女人,是让她们做母亲、妻子和女儿的。女人本来是不应该操枪弄炮的,在一个文明的国度里,女人所从事的职业应该是教育、医疗、艺术和服务,这些才是女人的角色。打仗是男人的事,在文明社会,男人打球、打猎、打仗。像战争这样极其需要意志和胆量的暴力行动,确实应该由男人来承担。战争是男人的舞台,女人的舞台在战争的幕后。
  战争应该具有这样一种功能,它使男人更加男人,而使女人更加女人。
  但是这些建议却被刘汉英含糊了。作为凹凸山地区国军最高长官,刘汉英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韩秋云认为乔治冯是一个好人。 在这个清晨,韩秋云听见医生说:“真是不可思议,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嘛,你们让她去战斗去流血,别说她根本不会打仗,就是会打,心理也承受不了嘛。”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平静地说:“是不可思议。大夫,战争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韩秋云听见那位满肚子怪里怪气学问的好人医生说:“高女士,我听说你是一个巾帼英雄,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称呼。该死的战争把一切都搞乱了。请你真实地告诉我,你最理想的职业是什么?”
  高秋江笑了:“我最理想的职业就是大夫你所描绘的,去搞教育或者医疗,或者干脆在家当一个好妻子。”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高秋江却笑出了声:“你不相信是吧,你听别人说什么了,说我是魔鬼吗?你看我像个魔鬼吗?大夫你是个医学家,站在医学的角度,你看我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区别?没有嘛。”
  乔治冯说:“当然,我并不是说女人就不能打仗。战争爆发后,英、美、法、俄许多国家的妇女都拿起武器,同法西斯蒂进行战斗。当然,这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战争是个魔鬼,它使我们美丽的女性不能正确地使用自己的性别。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认为,女人应该远离战争。”
  “我相信你的理想是美好的,可是这种理想离我们是何等的遥远啊。”
  韩秋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哦高队长,那是多么严厉的人啊。可是今天,在韩秋云听来,高队长的话语却是那样的温柔和亲切。她又听见高秋江说:“我能看看我的部下吗?”
  “不行,她的病还没有痊愈,我不能这样把她交给你们。”医生的话很坚决。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领她走的,我只是来看看她。”
  “那也不行。她的病情很特殊,你会使她受到刺激的。”
  没有声音了,医生的话显然触动了高秋江,她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高秋江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大夫,能告诉我她得的是什么病么?”
  “高女士,这位姑娘患的是帕尔尼森氏幻想综合症,这种病多是惊吓致厥后遗症,在欧洲很常见,在亚热带地区目前尚属罕见。该症特征是时断时续,而且多数为外部环境诱发。这位姑娘豆蔻年华,正处在青春期,身体十分敏感,容易诱发复症的有十几种花粉,一旦她嗅上那些花粉,她体内的一些细胞……我说的是情欲,你懂吗?”乔治冯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听,多少还夹带着一些沪腔,满有味道。
  “我明白了……她是不该到这个地方来。”
  “所以,在目前她的病情还没有稳定的情况下,你还是不见的好。”
  “可是医生,我是她的队长啊。而且,也许……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 韩秋云非常奇怪高秋江会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她突然觉得高队长变了,变得有些陌生了。
  果然,医生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问道:“高女士,你是怎么啦?你的话好……伤感。我能帮助你吗?”
  韩秋云听见高秋江笑了,是微笑。“谢谢,我没什么,我不过是要离开这里了。”
  “能告诉我你将去什么地方吗?”
  “不能。我只能告诉你,你给女人分配的角色真好。我是多么想像你描绘的那样,当一个母亲、妻子和女儿啊。可是,看来我是做不到了。这包东西请你转交给她,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会为她祝福的。” 说完这番话,高秋江走了。
  韩秋云从窗前看见了高秋江远去的身影,这才发现,高队长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袭湖绿底黑碎花的旗袍。穿旗袍的高秋江与往日的高队长判若两人,那副修长姣好的身躯在明媚的丽日下,益发显得丰采旖旎。
第十一章(二) 徐贵祥
  高秋江就是穿着这样一身湖绿色的旗袍离开舒霍埠的。 旗袍的面料是享有盛誉的梅山丝绸,质地细腻高贵,手感柔润如水,且款式雅致,做工精细,从颜色到缀绣,再到线条,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落落大方。如此成色的上乘之品,由一个身材匀称曲线流畅的女人来享用,彼此都算找到了知己。穿着这身旗袍,移动脚步,雪白如凝脂的肌肤,便同光洁细密的衣面摩挲出丝丝缕缕的温馨,还有那种若隐若现时真时幻的酥痒的惬意。一副被军装笼罩了很长时间的身躯终于又焕发出本来的美丽,甚至在服饰淡雅的清香浸润之后,变得更加新鲜和 美丽了。旗袍因了女人而得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高贵和优良,女人则因了旗袍而得以最大程度地闪耀出自己性别的光辉。 美好的感觉和美好的体验以及美好的梦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如同阳光一样照射着高秋江的心灵,直到祥和绸庄的杜老板将一个沉甸档的盒子交到她手上,她才幡然记起已经被淡忘的使命。
  盒子是墨绿色的,四方锦绣绵软,上顶有“文房四宝”四个古色古香的正楷,笔锋遒劲有力,骨架协调血肉丰满。打开盒子,却是一柄亮锃锃的勃朗宁牌袖珍手枪,静静地卧在雪白的丝棉衬垫上。
  这已经是高秋江到达洛安州的第三天了。她现在的身份是祥和绸庄杜老板的侄女,是从石家庄到江淮来做丝绸生意的。从这一天起,高秋江就频繁出现在洛安州各个角落的绸庄布店里了。尽管她本来的特长同做生意这个行当相去甚远,但是凭借女人与生俱来的对于服饰的兴趣,在杜老板的简明的点拨下,她还是很快地掌握了行情,并且能够娴熟地掂量各种绸缎的质地和价码。
  自然,这些活动都只不过是一种必要的铺垫,是为她熟悉洛安州的街巷和接近打击的目标所做的战前准备。
  任务是绝密的,在凹凸山,除了刘汉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包括专门从事秘密活动的吉哈天和她以心相托的莫干山。惟其绝密,从而更加显得至关重要。甚至就连刘汉英交代任务,也选择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方式。从时间上,是冬天明确的任务,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在暗中进行了几个月,这也就决定了此次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对于完成这项使命,高秋江并无多少担心。无非就是刺杀一个名叫川岛长频的日军医官。
  刘汉英跟高秋江交底说,川岛长频正在研制一种杀伤力极强的细菌武器,一旦研制成功,将对凹凸山的抗战局面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但是高秋江却对刘汉英的这种说法心存疑窦。刘汉英忽略了一个事实,在他的队伍还没有进入凹凸山之前,高秋江是在蒋文肇集团军的情报处供职的,那时候她的手上就掌握了川岛长频的资料。川岛长频是一个以医官身份作掩护的日军高级谍报人员,他曾经收治了一个负伤被俘的国军副军长,从这位副军长的嘴里,挖出了不少情报,有些甚至涉及到高层苟合的铁幕。蒋文肇以前曾经派了两个行动小组潜进洛安州,欲除川岛长频,但是都因对方防范严密而未能下手。
  事隔两年,刘汉英又十分慎重地部署了刺杀行动,并且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神秘色彩。无独有偶,在高秋江同莫干山雪地幽会那天,在莫干山的一再追问下,高秋江含糊其辞地暗示莫干山,她不久可能是要到洛安州重建被日军破坏的谍报机关,莫干山当时也曾咬牙切齿地嘱托她,如果机会恰当,就干掉日军医官川岛长崎。莫干山没有明说他对川岛长崎的仇恨,但是莫干山告诉她,共产党那边也对川岛长崎很头痛,江北的八路军和江南的新四军都在寻机除掉这个魔鬼。这个魔鬼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如此一来,这次行动的背景就空前的复杂起来。高秋江对于对方的价值作过如下判断:一,川岛长崎掌握了国军高级将领与武汉汪伪政权的微妙联系,尤其是蒋文肇下属人员与汉奸姚葫芦的暗中交易。二,东条山事变之后,刘汉英的部队曾经故意“丢失”一份情报,向川岛长崎的特务机关暴露了原七十九军余部的位置,企图借刀杀人。但是日军为了更为深远的战略,并没有对那一百六十二人下手,而是让他们继续像钉子一样插在刘汉英的心脏上。
  而且这份“丢失”的文件也被川岛长崎作为白纸黑字锁在了自己的药械箱子里。三,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在弹尽粮绝并且无路可走的时候,川岛长崎曾经指示进攻日军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双方并且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消灭和制约刘汉英的默契。所以莫干山也有除掉川岛长崎的动机。
  四,川岛长崎在掌握了国共两方几路人马的重要隐秘之后,不急于兜售,而是静观默察待价而沽。如今国际反法西斯的斗争已经出现重要的转机,川岛长崎为了自身的利益,可能已经向他的买主们开价了,于是便引来了来自几个方向的杀身之祸。
第十一章(三) 徐贵祥
  年初的那个雪天里,就在高秋江即将彻底绝望之际,莫干山的最终出现,冰释了她情感深处的所有痛楚。她在那一瞬间脑子里溢满了温暖的春风,她记得她是飞奔着迎上去的,她在扑进莫干山的怀里的时候两个人都滑倒了,然后就那么纠缠着拉扯着拥抱着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莫干山的住所,就在那盆通红的火塘旁边,她畅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她像是一个失去家园的孤儿,在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找到了惟一的亲人,于是便有了江河一般滔滔不绝的倾诉。她委实经受了太多的感情磨难,她的心里盛装着太多的幽怨,她的委屈可以车载 斗量。当年,他们尽管稚嫩却也真实,他们在爱情的蛊惑下疏忽了传统礼教的巨大的摧毁力。姑且不论他们的“表姑”和“表侄”的亲戚关系在彰德府平原上不容他们“有伤风化,有悖人伦”,即使没有这层关系,高家在彰德府北的首富实力和莫家的小农地位,也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悬殊。他们的情爱注定了是在喜剧中开幕而在悲剧中结束。
  七年前雨地返乡之后半年,高家老太爷终于察觉了这对青年的“不轨行为”,颤抖着银白的胡须郑重宣布,从此禁止高秋江大嫂娘家的任何人再到高府,“孽障”莫干山倘若再对小姐心存妄想,势必要打断他的贱腿。小姐倘若不守闺训,再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情,就施行家法,交族人协议处死。 于是乎,这对男女年轻的信念被家族的高压迅速地摧毁了。莫干山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到河北武培梅军队当兵吃粮去了,并且由于骁勇善战重义轻死而屡建战功,很快升为连长。 高秋江在此后的两年里,则以死相拼先后拒绝了若干豪门的求亲,并于日军攻打姑子关的那年秋天,跟随一群流亡学生,投奔了蒋文肇的队伍。东条山事变发生之后,这对旧时恋人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相遇,可是此时莫干山已经成亲,并且将高家的所作所为迁怒于高小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要么不予理睬,要么就是冷嘲热讽,甚至故意将他的漂亮妻子接到军营,对高小姐施行羞辱。
  高秋江的一把伤心泪,全都流进了肚子里。心灰如死,恨从天来。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里,她渐渐地变得穷凶极恶起来。她酗过酒,打过人,甚至吸了一段时间白面。可是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能排遣内心与日俱增的苦痛。突然有一天,她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了突围的路径,那就是——射击。
  哦,射击,这当真是一件令人眩晕的事情。
  当她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指,触到冰凉而圆滑的扳机的时候,当那一团骤然而至的火光在眼前炸开的时候,当一个精巧的金属物体按照自己的意志以超凡的速度飞向某个假想的敌人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充实而饱满。那种愉悦和快感是难以诉说的。
  是青干班那位姓吉的教官独具慧眼,最早发现了这个女子在射击方面的激情和天赋。从此,一柄玲珑的七音小手枪就再也没有离开她的腰际。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她截住了莫干山。在一个山坡上,她一言不发,一口气打了七十发子弹,枪枪命中目标,前方五十公尺处一棵近尺粗的白杨树被拦腰斩断,看得莫干山目瞪口呆。打完了,她抚着伤痕累圹的树茬,无声的泪像是漏天的雨,流得不可遏止。 那天她只跟莫干山说了一句话:你可以滚了。 从此之后,她便以为同莫干山再也没有丝缕的关系了。可以进入近在咫尺、天各一方的境界了。然而这毕竟是自欺欺人。 相逢时难别更难。事实上,这些年里她的心里仍然不可磨灭地活跃着阳春三月在彰德府北平原上飞马骑射的英武少年。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她接受了远行的任务之后,抓住了一个时机,她还是不避风险不计后果甚至是不畏羞耻地找到了那片雪地——她要在离去之前了却她所有的思念。
  那个雪天,在那塘鲜艳的炭火旁边,莫干山深埋着头,默地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一次又一次地无声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莫干山说:“我对不起你。”
  她掐着他的胳膊说:“你何止是对不起我啊,你实在是害了我啊。你把一个女子从沉睡中唤醒,你让她看见了一扇照射阳光的门,可是你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你就急急忙忙地把门关上了溜走了。你给我留下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一把戳心的刀子啊。”
  莫干山说:“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痴情。”
  她更加凶狠地掐着莫干山的胳膊说,“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你以为我真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吗?你知道吗,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那是要以命相许的。你跟那个女人散了,你要跟我在一起。” 莫干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做不到。至少眼下我做不到。” 高秋江泪眼圆睁:“为什么?” 莫干山说:“我不能在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抛弃她,我做不到。” 她抬起泪眼说:“那我等,等到地老天荒我也要等。等到死去的那一天我也要等。” 莫干山的脸上堆满了巨大的苦痛的表情,喃喃地说:“别这样……秋江,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已经伤了一个了,我不能再伤第二个了……” 高秋江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仰起苍白的脸庞,失神地把目光投向某处,眼睛里不再有怨恨,也不再有渴望。她在一片物我两忘的境界里看见了一个漆黑的夜晚,看见了隆重的云层下的一个茕孑而立的女子。 她就那么长时间地面壁而立,站得两腿僵硬。站得久了,就心静如水了。最后,她就把呆滞的目光定定地投向那盆红色的炭火。 那是一盆怎样的炭火啊,黑色的木炭燃出了透明的暗红色,一块拥抱着一块,互相燃烧着熔化着,偶尔毕剥出一两声清脆的炸响,像是不为人知的窃窃私语。屋子里没有灯,只有一盆炭火在四壁闪烁着玫瑰的颜色。
  就在那盆炭火的旁边,高秋江解开了身上所有的钮扣,展示了一个女人酝酿了二十多年的全部美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也许她没有足够的理由,也许全世界的理由都在她的手里。做了就是做了,不是开始,也不是了结。做了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远行了。
  现在,跟随高秋江的只有两件东西了,那便是旗袍和手枪。这两件东西也是她此行的基本武器。一袭轻柔的旗袍穿在身上,性别的魅力便油然而生,并且时刻提醒着她的步履。美好的女人穿着美好的旗袍,走在洛安州的青石路面上,构成了一副独特的旖旎风景。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旖旎的风景后面,还掖藏着一柄东张西望的勃朗宁牌七音手枪。
第十一章(四) 徐贵祥
  气候在一夜之间变得燥热起来,空中的云朵似乎被夏日灼热的阳光融化了,全都变成了雨水落进了凹凸山,山城的天空于是袒露出纯洁的湛蓝。梧桐树宽大的叶子经过几个昼夜的冲洗,恢复了新鲜的绿色,叶面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里轻纱一般荡漾着,宛若飘动的梦幻。 一枚晶亮闪光的金属物体托在高秋江的掌心,传递着微弱的凉润。 这是一个玲珑的艺术品,它具有惊人的光滑和灿亮的色泽。当然,它的功能不是用来观赏的,在它小巧的躯体内部,蕴藏着巨大的激情和力量,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一次燃烧,它或许是一个雌性,是一个 盼望爱抚的女子,当它期待的伴侣出现并且猛烈地进入它的体内时,它就会热烈地释放出它的全部激情,将自己的生命在涅 ? 中发射出去,注入到另外一个生命中去,从而实现新生。 在这个夏日的午后,高秋江立在祥和绸庄杜老板家二楼一间隐蔽的房子里,临窗眺望,她看见了青石铺就的街心一直往前延伸,弯弯曲曲直到没入街面的沟壑之中。 这是一条老街了,两边以木楼居多,各色招牌杂乱无序,门板们则无一例外地被卸下来,斜靠在门脸一边。世代居住在这里的百姓草民就是靠这些小本经营谋生,他们从凹凸山里兑来茶叶、丝绸、皮货、野味和竹制品,再加价卖给外来的客商和官府的公职人员以及同商不同行的人们,互相赚取着蝇头小利,把日子过得饶有兴致。日本人打进来了,小城惊慌了一阵,大部分人跑了反,可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跑到哪里去也离不开一个家,再回到小城的家里听天由命吧。侥幸日本人忙于对付凹凸山里的抗日武装,为了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基地,对于小城的老百姓还算客气,杀人放火的事比起当年的南京就要少多了。日军刚刚进来的头年把,小城也不过才死了千把人。有了这千把人做样板,“良民”就多了许多,死人的事逐年减少。当然花姑娘还是要找的,常有几个东洋兵夜半时分偷摸出营,在青石街面上撵出几声尖叫。到了白日,太阳旗照常升起,店铺按时开张,叫买叫卖的吆喝抑扬顿挫,饭馆酒肆人来人往,车夫们把式们裸着的脊梁冒着腾腾热气,拉着有钱人串街走巷——不管到了啥年月,日子总是还要过的,活着是惟一的目标,快活地活着是永恒的追求。 太阳已经偏西了,天气似乎变得更加炎热。远远地看去,街上的行人在不经意间稀少起来,青石板连接的街心于是更加清晰,能看见那上面由太阳蒸腾出的流动的光晕。惟有梧桐树枝桠上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显得歇斯底里。
  这时,一桩奇怪的事情出现在高秋江的视野里。
  那是一个身段纤秀的女子,打着一把绿底碎花遮阳伞,沿着青石街心由东向西款款而来,橐橐的脚步声在已经冷寂的街面上击出了节奏分明的韵味。女子和她的花伞旁若无人地走着,恰似小河中央一叶悠然的轻舟。在祥和绸庄对面的泰丰珠宝店门口,女子踌躇了一下,停住脚步向里张望。 就在这时,从泰丰珠宝店里走出来两位浑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同年轻的女子擦肩而过。 只在刹那,高秋江的眼睛便睁圆了,她看见女子的左手灵巧地做了一个动作,其中一位阔太脖子上的金项链顿时不翼而飞,而阔太却浑然无觉,两人说笑依旧,迈着豪华的胖腿,分别跨上了恭候在门外的两辆黄包车。 高秋江不禁暗自惊叹:好快的手!
  阔太转眼就走远了,女子却并不急于离开,从容地收起花伞,四下里看了看,嫣然一笑,扭转腰肢走进了泰丰珠宝店。
  高秋江心中一动,愣怔片刻,藏好手枪,换了一件旗袍,戴上首饰,也下楼向泰丰珠宝店走去。在珠宝店的厅堂门口,高秋江和女子打了个照面。 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留着齐耳短发,月白上衣配着黑裙,一副学生装束。见有人注意自己,女子窘迫地笑笑,露出两排细密洁白的牙齿,然后转过身去就要走。 高秋江低头看看胸前,缀在左面的纯金胸花已不见了踪影。高秋江冷笑一声,跟着女子走出了厅堂。女子在前走,她就在后面跟,女子的步子放慢,她的步子也放慢,女子的步子加快,她的步子也加快,就这么不慌不忙,不前不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女子显然有些慌乱,步子终于变得急促,走到一个巷口,竟然跑了起来。高秋江仍然一言不发,笑笑,也腿跑了几步。女子站住了,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高秋江。高秋江也站住了,微笑地看着女子。
  女子发话了:“这位大姐,你这么跟着我,存的是什么心?”
  高秋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看小姐身手不凡,想跟你交个朋友。”
  女子脸色倏然一红,苦笑一声说:“大姐好眼力,想必也是此道高手。我今天是班门弄斧了。”说完,不易察觉地翻了一下手腕,一枚金光灿灿的胸花便抛了过来。
  高秋江稳稳地接住胸花,说:“还有。”
  女子说:“大姐你这是勒索我了。”
  高秋江说:“不义之财,见面一半。” 女子无奈,只好从身上取出阔太的项链,想了想,恨恨地看着高秋江:“怎么个一半法,把它掐断?”
  高秋江摆了摆手:“算了,这么好的东西,掐断可惜了,你就留着吧。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如此年轻貌美,为什么要做贼呢?”
  “我不是贼,我只是小偷而已。”
  “我看你一偷再偷,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女子振振有词地反问:“给你一座金山银山,你嫌多吗?” 高秋江突然喜欢上这个女子了,觉得她不仅很有手段,而且伶牙俐齿,尤其是坦率得可爱。高秋江略一思忖,对那女子说:“你既然缺钱,我倒是可以帮你。当然我也有事情需要你帮忙。这样吧,这个地方不方便,我们找一个地方谈谈,没准能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眉山茶馆的金寨翠眉是茗中极品,就去那儿小坐如何?”
  女子眨了眨眼,机警地问:“你该不是警察署的吧?”
  “当然不是。如果是,你早晚也跑不脱。不过我也是有来头的,我劝你还是乖乖地跟我走,不然你会倒霉的。”
  女子蹙了一阵眉头,最后说:“好吧。我得把话说到前头,你要想抓我可没那么便当,我是有一伙子人的,城东城南都有。”
  高秋江笑笑,说:“这我明白。” 五 到了眉山茶馆,高秋江要了一个耳房,点了一壶金寨翠眉,再要了几碟烘糕瓜子之类,两个女人一边品茶一边拉起了家常,做出亲热的样子,乍一看像一对姐妹。
  茶是今春刚采的新茶,果然属上乘佳品,滚烫的开水浇进去,嫩嫩的叶芽滚了几滚,便一根根竖立起来,在水中上下沉浮,一会儿开水就变了颜色,碧绿澄澈,尚未入口,已是清香四溢了。
  高秋江品了一口茶,问:“你这一手是怎么学来的?”
  女子说她亲娘早逝,老爸在庐州当小职员,续弦娶了一个悍妇,待她十分恶劣,她便投奔了堂兄。堂兄是上海滩上的著名大盗,供养她在上海爱群女校读书,但是住还住在堂兄的公馆里。堂兄有时候高兴了,就给她传几手绝活。起先只是好玩,后来学多了,手就痒了。
  第一次偷的是先生的怀表,因为先生为一件小事训斥了她。偷了怀表又偷眼镜,眼镜偷完了又偷礼帽,后来又偷先生的金笔、钞票,连假牙也给偷出来。弄得先生神经错乱,成天都在窜来窜去地找东西,连上课都提心吊胆东张西望。当然这些东西她也不要,过了一阵子就放到一个地方,让先生陆续地把它们找回去。
  女子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听得高秋江忍俊不住。
  “你叫什么名字?”
  “眼下我还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要不,你就叫我小于吧。干勾于。”
  “那你为什么不再读书了呢?我看你这个年纪,也就是十六七岁吧?”
  “十八。”小于回答说。低下头想了想,眼睛就红了,“后来出了一件事,我在堂兄家里结识了一个同乡,他是个大学生,堂兄常常接济他,他本来对我也很好,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可是盐碱实业家的千金横插了一杠子,他就疏远了我。我堂兄要揍他,被我劝住了。” 高秋江心里怦然一动,又是一个薄命的红颜。
  “可是你为什么要偷呢?”
  “我恨透了钱,它毁了我。我争不过实业家的千金,因为他需要钱。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跟他讲,别希罕她的钱,你要钱我也有。那时我真蠢,我真的天天去偷,恨不能攒一座金山,把他的心收回来。有一次被人逮住了,不是我堂兄出面,他们就把我活活打死了。后来堂兄被官府抓住了,我去探监,堂兄对我说:听着老妹,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我偷是为了打抱不平。你一个姑娘家,就别偷了,回家找二伯,相中一个差不多的就嫁人吧。可是回到庐州,老爸因了继母的挑唆,根本就不认我,说我是贼。我一恼之下就走了,我还是要偷,我现在有很多钱了。”
  “有了钱,你的情郎就会回心转意了吗?这种人本来也不值得留恋啊。”
  “是啊,他还是跟她到英国去了。有时候我恨他恨得牙痒,恨不能杀了他。可是想把他忘了吧,又忘不掉。你说咱们做女人的怎么就这么傻呢?”
  “你现在不缺钱了,为什么还要偷呢?”
  “不知道。反正无所谓,我总得有事做吧?我偷的人可多啦,当官的,实业家,阔佬,尤其是阔太。在洛安州,我最乐意偷日本人和汉奸。全国都在抗战,我也不能闲着。今天那个被偷的女人,就是汉奸马翻译官的老婆,我盯她盯了好几天了。你说,偷日本人和汉奸的钱也算是抗日吧。”
  高秋江被问得哭笑不得。凭借女性的直感,她判断这个自称小于的女子说的话大都是真的。这可能真是一个被抛弃从而变得颓废和玩世不恭的爱情傻瓜。如果有这样一个帮手,那实在是天助人也。
  当然,高秋江也绝不会轻信,她还要进一步地摸清楚小于的真实身份。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是一个贼,并且是一个大贼,你愿意跟我一起干吗?”
  “不愿意。”小于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我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我现在偷钱不是为了钱。”
  高秋江笑了笑说:“跟你开了个玩笑。你我既然萍水一逢,也算有缘。你看我不像坏人吧?”
  “说不准。”
  “跟你说实话,我是南洋商团的一个雇员,近日因为生意上的事遇到了一点小麻烦,需要打点。
  我看阿妹身怀绝技,想重金聘你帮个忙。”
  “大忙帮不上,小偷小摸还行。不过我得问清楚,是个什么事儿。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可不干,我从来不偷穷人。”
  “绝不伤天害理,而且是正义之举。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小于瞪着一双澄澈的眸子,认真地看着高秋江,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可以试栽。”
  让高秋江始料不及的是,就是这个俏皮漂亮又身怀绝技的小女贼,在她此后的情报工作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并且成为她生命中的第二个手足。高秋江只用了两个半天,就证实了小于的身份并不是编造的,而小于只用了一个半天,就从一名汉奸翻译那里窃取了一份重要情报——日军正在调集兵力,准备大举进攻凹凸山。第十二章
陈埠县抗日政府二区区长岳秀英和妇抗会员崔二月趴在牛尾巴冈的蒿草丛里,瞪大了两双紧张焦灼的眼睛,不屈不挠地盯着山下周四根家的房前屋后。
崔二月是刚从山外四区崔家集嫁过来不久的新媳妇,在山那边做姑娘时就是“妇抗会”的积极分子,嫁到江店集没几天就成了岳秀英的得力助手。
这是个燠热的晌午天©
岳秀英和崔二月在这里已经潜伏很长时间丁。不仅崔二月感到奇怪,就连岳秀英都有点纳闷,像周四根那样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怎么会有通敌嫌疑呢?虽然说他有一个侄子周柳树在洛安州的二鬼子窝里当中队长,可是这叔侄二人几乎从未不来往。尤其是江店集驻进八路军陈埠县大队二中队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周柳树的踪影。
疑惑归疑惑,组织上交待下来的任务还是不敢马虎的。任务是县委书记李文彬亲自布置的,李文彬说这是凹凸山分区和鄂豫皖边中心特委开展“纯洁运动”的统一部署。这次监视,主要是要摸清与周家来往的八路军官兵是哪些人,
让岳秀英心惊肉跳的是,李文彬还很神秘地在她的掌心写了一个“朱”宇.并且说组织卜已经了解到朱某等人同洛安州里的汉奸有联系,联络的地点极有可能就是周四根家。现在的奸细活动渗透得很厉害,洛安州早口军有一个“石榴一号”总部,周围各县各集镇差不多都有“石榴一号”派遣的间谍人员,他们在江店集开展的工作,恐怕还不仅仅是收买朱某,可能还有更大的企图()
岳秀英是个明白人,稍一琢磨就恍然大悟了。一明白,就更紧张一一如此说宋,这是要找梁大牙的事了。
这一阵子,凹凸山里风声四起。先是传说杨庭辉司令员要被调到军区.引起一些猜测。后来又发生了梁大牙同窦玉泉和张普景差点儿火并的事件。虽然经过东方闻音和分区王兰田副政委的调解,杨庭辉也专程赶回凹凸山处理了这件事情,大家各自做了自我检讨,梁大牙还挨了一个处分,表面上看是平息丁,但是内里还有什么名堂,不知情的人就说不上宋了。但有一个事实是,正是由于梁大牙公开抗拒窦玉泉和张普景,还有杨庭辉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使攻打榆林寨的计划成为空谈。也正是因为攻打榆林寨的问题暴露出了领导之间的矛盾,所以证实丁杨庭辉暫时确实不宜离开凹凸山。但问题的另外一面是,也还是因为攻打榆林寨的问题,从而更加坚定丁江淮军区某位负责人的决心,杨庭辉必须离开凹凸山,现在不走,早晚得走.连王兰田也有可能重新分配工作。
目前的情形是,杨庭辉仍然离职学习,凹凸山分区的司令员仍然由窦玉泉代理。张普景这一次是无为而为,因为杨庭辉一再坚持,如果交权,也不能交给江古碑.而且,杨庭辉还反复向江推军区和分局领导说明,当初张普景写的那个材料他知道.也确实公开争论过,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丁。事实证明,张普景是出于公心,没有搞阳奉阴违的小动作。现在旧事重提。是有人别有用心.借这个材料,在搞臭杨庭辉的同时也把张普景弄得不入不鬼t: 这话要是由别人说,江淮军区和分局领导不一定相信,但由杨庭辉说出来,就不能下慎重对待了<)如此,情况又有厂变化。
既然忆古碑在分区扶不起来,王兰田也不宜在分区继续工作,也就只好重新明确分区政委由张普景代理,凹凸山特委的工作则由江占碑暂时主持。
…反一复.真是波诡云谲。
如果说领导层内的斗争已经公开化丁,那么眼下斗争正处于僵持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李文彬就空前地活跃起来了。
以往,岳秀英只知道梁大牙和李文彬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在陈埠县县区两级干部中,这方面的传说比较多但岳秀英没有想到李文彬的背后还有那么深的组织背景。仅仅因为个人恩怨,李文彬恐怕还投有那么大的胆量擅自布置监视朱预道。监视末预逭,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显然是冲着梁大牙去的。如果没有上面的意思,借八副胆子给李文彬,他也绝不敢主动去摸梁大牙这只老虎的屁股。问题复杂了,岳秀英的心情也更加沉重了。
正是炎热的酷暑季节,一轮火辣辣的太阳正挂在头顶上方,在山峦丛林里蒸腾出浓浓的潮气。岳秀英之所以选择了这片蒿草窝,是因为这里距离周四根家不远不近,周围没有路径,人迹罕至,便于隐蔽,视野也很开阔,位居南边的二中队驻地可以尽收眼底。别说是人,连个兔子跑一趟,也能看得一清二楚(C>糟糕的是酷热难耐。
眼下,崔二月知道的情况还十分有限,岳秀英只告诉她要监视周四根家,却没有告诉她组织上要钓的是一条大鱼0监视工作已经开展两天两夜了,看崔二月那神色,她的新男人对她整天整夜地不回家火气很大。新婚燕尔,天再热,该办的事还是要办口今日头晌岳秀英换下崔二月回家吃了顿饭,还有半碗干饭没下肚,便被男人摁在席子上,不尹!一袋烟的功夫,便做成了两回事。不然的话,听崔二月那口气,后晌能不能再出宋都很难。况(J两天两夜一无所荻,岳秀英尚可坚持,崔二月却有点心猿意马了.
“秀英姐,我看咱们这是瞎猫逮活老鼠,…点准头也没有。”
“敢情你是想你的新郎官啦?大热天的,还是悠着点奸。心疼男人,可别把男人烤干了()“岳秀英本来就是一个撒得出放得开的妇女干部,她的丈夫前年跟白崇禧的部队到东边抗战,至今没有音讯回来,是死是活全然不知,活寡妇一个,日子过得没滋沒味,平日里往女人堆里一坐,怎么快活怎么说,嘴皮子上从来没有把门的。
一句话,便把崔二月说得满脸紫涨。但崔二月在娘家做姑娘时就是个活跃分子,那张嘴巴也是不饶人的,岂肯善罢甘休.崔二二月紫着脸憨憨一笑,便反唇相讥:“秀英姐,你让咱把男人撇在家里,敢情到这里陪你等男人啊。今日里再等不到,我去二中队给你张罗一个.“
岳秀英撇嘴一笑,说:“四区人说二月妹子是红眼媚狐,看样子名不虚传,肚子里的骚水当真不少。到二中队,别说给你姐张罗一个,你自己先当回靶子,让他们练练兵吧,八路弟兄的家伙件件都是好枪。“
实在是热得发痒闷得无聊厂,崔二月索性横下一条心,四区的妇抗会同…:区的妇抗会来一场嘴皮子快活,于是嘻嘻一笑开言道:“想必八路弟兄的家伙秀英姐都用遍了,不然怎么知道件件都是好枪啊?“
岳秀英说:“你秀英姐是一区之长,咱拥军只擦武器不搞实弹射击.大姑娘小媳妇去练兵,八路弟兄枪枪都打靶心。“
崔二月诡秘地喷啧嘴说:“咦,说真格的,秀英姐你男人投信了一两年,你就那么老老实实地旱着?一片肥田白白地抛荒了岂不可惜?你整天跟二中队在‘‘起,二二中队有那么多耕犁耙锄的奸把式,秀英姐你就没个相好的?“
岳秀英唰啦一下红了脸,正色道:“有畦,你看二中队的弟冗哪个/<是咱的相好的?你这个死妮子嚼舌头,咱这个当区长的,跟人家八路同志都是阶级兄弟姐妹。“
“咦一一晞!”崔二月夸张地拉长丁下巴,不屑地说:“这话可就说外了,阶级兄弟姐妹又咋样?阶级兄弟姐妹就不兴拧屁股蛋啦?就不兴滚草窝啦?阶级兄弟搂着阶级姐妹,硬是要往瓜棚里摁呢。“
这回轮到岳秀英脸紫了,这回是真紫。她跟梁大牙满院子撵着拧屁股蛋子,那是众所周知的事,是闹笑话,自然一笑了之<:r可是,钻瓜棚就不那么简单了()
自从有了那回钻瓜棚的经历,岳秀英同朱预道的关系就微妙丫,枣管人前装得若无其事,但是那种异样快活的眼神和脸上总也擦刁;净的激动,还有对于某件事情的幸福的遐想和渴望,是很难瞒过众人之跟的。
有时候,夜深入静时,岳秀英便咬牙切齿地想,自己的男人一旦有个下落,生死由他聚散在我,作个了结,自己的将来恐怕还是要跟朱预道窝在一张席子上。朱预道不光年轻英俊.而且孔武有力,来到陈埠县后打丁很多漂亮仗,洛安州里的鬼子二鬼干盛传,梁大牙有个万人坑,朱预道一刀十人头.这样的抗日英雄,别说嫁了,白给他当相好的都情愿。
可是……可是眼下,她却接受命令,守在这里,等待他的出现,不是再把他引到瓜棚里去。而是……要把他引到一个十分险恶的地方去了。
一联系到任务,岳秀英便在滚烫的太阳下面下寒而栗了。
她的心里真是乱极了,暗暗祷告,但愿这一切都是误会,只不过是情报网上出了点岔子.她无沦如何也不能把朱预道同“通敌”和“汉奸”这一类的字眼放在一起去想。可是,李文彬却说得那么神秘,又是那么确凿。真是让人愁肠寸断。
她是多么不希望他在此刻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啊。
邪门的是,怕鬼偏有鬼,越是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它越是偏偏就发生了0
“秀英蛆,你看一一”崔二月突然激动地叫了一声,丰盈的脸庞兴奋得艳若桃花。
顺着崔二月示意的方向看去,岳秀英的脑袋嗡一下胀大了一一天啦,果然是朱预道0
胆大包天的朱预道,身穿一套半新的八路军土布制服,肩膀上斜挎着一柄德国造的二十响驳壳枪,茫然无知一张危险的网正在身边向他张开.正迈着自信悠闲的步子,一步一耸地向周四根居住的宅院走去o
“怎么办?”崔二月紧张地问o
“什么怎么办?”岳秀英此时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咬牙切齿地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朱中队长想必是出山公干,不要管他。”
“可是……”崔二月一脸困惑地说,“你分明跟咱说过,连只兔子到周四根的家里去,都要看清是公的还是母的是大的还是小的,你说过要丝毫不差地向组织报告啊,咱们报告不报告?“
岳秀英杏眼一瞪,低声喝道:“谁让你报告啦?报告是你向我报告,我向组织报告。你的任务是给我看着这里,弄清情况再说。要是出去瞎嚷嚷,看我不撕烂你的小……那个厂
崔二月见岳秀英没来由地就上了火,而且火气还很大,便不高兴地说:“谁说要出去瞎嚷嚷啦?不报告就不报告,你发什么火呀?“
岳秀英正要答腔,崔二月忽然向她做了个手势,嘘了一声:“区长,小声说话,他正在回头看咱们呢。”
岳秀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举目望去,朱预道果然转过身来,远远地像是朝着这边张望。望了一会儿,打了几个喷嚏,又转身走了。岳秀英和崔二月擦擦额上的冷汗,愣丫一会儿。才看清又上来几个人,是二中队的通讯员和几个班排长,尾随朱预道而去。
走在亮晃晃的太阳地里,朱预道的步子便有些飘忽。他今天到周四根家,是要见一个人。
还是在上个月潜进洛安州的时候。梁大牙根据分区王兰田副政委的指示,将一封密信交给朱预道,让他带进城里去.送给洛安国立中学的吴先生。朱预道依计照办。事后才知道,吴先生和王兰田原先是一个组织的,现在在做“皇协军”三大队的兵运工作。
月初,王兰田悄然来到江店集,在梁大牙的秘密安排下,同“皇协军”三大队派出的联络员周柳树接上丫头。周柳树当时说,反正的准备工作还不是十分充分。还有几个铁杆亲日分子没有处理掉,请八路军再给一些日子,待方方面面都稳妥了之后,方可行动0三大队苏佳晡大队长为了表示反正诚意,将于近日给凹凸山的八路军送来一批枪支弹药、烟土、布匹和医疗用品。昨日.周四根家嫁姑娘,周围五集四镇零零散散地来了二十几个亲戚,今天上午梁大牙就派人来,要朱预道亲自前往周四根家“盘问来客当中有没有奸细可疑分子”。
朱顶道心领神会,想必是那边的礼物送到了,梁大牙上回临定时留的有话,药品、布匹和钱财送往凹凸山分区,两挺机关枪和一门小钢炮就归二中队了。
到了周四根家,周四根打开了给老娘备用的紫木棺材.朱预道果然看见了两挺崭新铧亮的歪把子机关枪和一门小钢炮。除了烟七药品和一百块银元之外。还有红绿两匹缎子布。交接完毕,朱预道春风满面,吆五喝六让同志们搬来箩筐,将大卸几块的枪炮埋在筐下,上面盖上蓑衣,兴高釆烈地打道回府。
同志们挑丁东西先走一步,朱顶道自己便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动手将红绿缎子布各扯两块,分成两份,预备给梁大牙送一份,自己留一份。他知道梁大牙心里装着一个小女子。城里的女子喜欢花里胡哨,就算眼下不能做成衣裳穿在身上,哪怕压在书箱子里抽空看上一眼恐怕心里也是滋润的。那小女子高兴了,梁大牙自然会更高兴。至于自己的这一份,当然是要送给岳秀英了。
这一路上,朱预道的黄梅小调就哼得格外滋润。虽然差不多隔两天就能见到岳秀英,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近在咫尺,远若天涯,每回在一起都是公事公办,连句掏心掏肺的温热活都不敢说,挨得越近越是把握不住,可以说是天天见面天天想,而且不光是心里想,如果一个男人真的要想一个女人,那么他的全身都会去想。
现在,已经是日落西山夜幕将至了。朱预道就这么怀里揣着两块缎子布,也揣着对于梁大牙的无限感激和对于岳秀英的热切眷恋,心里盛着流不尽的江河水,嘴里哼着词不清的黄梅调,大步流星地赶回了江店集。他打算今晚冒个险,吃过晚饭便出山查看防务.机会一稳当,就跟岳秀英见上一面,哪怕只有…袋烟的功夫也行啊。 .
可是,他做梦也没有预想到,还没有等到他踏进中队部驻地房东张老五家的门槛,巷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一支硬梆梆的家伙顶住了他的后腰。
,亏2
梁大牙前腿弓后腿绷,双手擎着小钢炮的炮管,眯起左眼,右眼从炮管里望出去.便望见丁一片烫眼的紫气()
关于这门小钢炮,还有一则曲里拐弯的故事。自从那次端掉西马堰据点,缴获了这门八成新的小钢炮之后,梁大牙就不像以往那样看重机关枪了。比较起来.当然还是这玩艺儿过瘾,能隔山打人,落地开花一片,一炸就能炸一窝(。家伙是二中队缴获的,朱顶道起先赖账,不想上交,想留着自己先露一手,梁大牙趁机给他狠狠地上了一堂风格课。梁大牙说:“吃独食屙驴屎,你想犯错误吗?我听老红军说,长征的时候,彭德怀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半碗辣子肉,连闻都舍不得闻一下,就送给了朱总司令。未总司令倒是闻了一下,却连一口也没
舍得吃,连汤带水送给了毛主席。你朱预道好大的胆,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攒私房钱。你亲自给我把家伙送过来,少一个零件我剁你一根脚趾头。“
未预道当然不敢马虎,立马就把小钢炮和五发炮弹送到了陈埠镇。那时候大队部没有入会摆弄这玩艺儿。一见新炮,梁大牙快活得直吸冷气,把大队部的兵和周围的老百姓都吆喝到二龙岗,奉大队长要亲自露一手。岂料那炮横竖就是一声不吭。梁大牙折腾了几袋烟的功夫,装了卸卸了装,急出了一身臭汗。弄到最后,梁大牙终于光火了,一把扯过朱预道,鼓起眼珠子质问他是不是做了手脚。朱预道老老实实地坦白,手脚是断不敢做的,但在送来之前,他也存江店集玩过一阵子,好像里面有个东西弯毬了。
梁大牙不听便罢,一听这话,屋点儿没有气晕过去一一妈拉个巴子,里面有个东西那不是撞针么?撞针弯毬了它还响个鬼! 看着一圈子嘻嘻哈哈看洋相的兵和老百姓,梁大牙恨不得猛抽朱预道几个耳巴子。真是晦气,本大队长想露一手,哪想到脸没露出去,倒把馅露出去了,弄成了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欲说就此收场,本大队长的面子已被弄得轻飘飘的,这个场还收不掉。
梁大牙急中生智,心里琢磨,但凡火器,发射的道理都差毬不多,就像长枪,也是靠着一根钉子撞屁股,撞热了就炸。思路到了这个地步,梁大牙就有主意了,吆喝朱预道去找了一根铁钉,将炮弹塞进炮膛里架好,铁钉摁在炮弹屁股上.准备用人工撞针把炮弹楔出去。
梁大牙自发组织打炮表演的时候,宋副大队长和东方闻音等人压根儿不知道,后来听见街上有人乱哄哄的说梁大队长在二龙岗上玩炮,这才慌排张排地跑过去看个究竟。等他们跑到二龙岗上,梁大牙已经操作准备就绪,举起锤子正要楔钉。
宋副大队长一看这阵势,吓得腿都软了,颤着嗓子大喊一声:“住手。危险!”
梁大牙老远望见宋副大队长,哈哈笑道:“老宋别尿裤子,今天本大队长要给你们玩个稀罕的o“言毕.不由分说,举起锤子一锤楔了下去。
只听见裂天动地的一声,那炮弹果真爆了,一团火球腾空而起,弹丸呼啸出膛。
围观的老百姓和八路军士兵一起趴下,惊愕之余。又雀跃欢呼。却不见梁大牙有什么反应。宋副大队长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连滚带爬扑到高坎处。一迭声地大呼小叫:“老梁老梁,梁大队长,你怎么样?“
起先喊丁几声没动静,警卫班的士兵也围了过来。直到烟尘渐渐散去,才听见坑洼里有入瓮声瓮气地哼哼:“他……他娘的,这狗日的鬼子炮……屁股也能起火……“
宋副大队长带着几个人摸上去,一看,果然是梁大牙,不过已经今非昔比丫,露出了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脸上黄毛黑皮纵横交错惨不忍睹.连那一对经常凸出眼眶的眼珠子都看得不甚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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