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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山色》作者:周大新

_2 周大新(当代)
  地我倒是想种的,你有那么好的地……詹石磴没有说下去,一双眼也扭向了墙角。
  暖暖在短暂的一怔之后脸刷地红了,她听明白了,她知道詹石磴嘴里的“地”是啥意思,哼,你这个狗东西!原先压抑在眼底的气愤转眼间都涌了出来,只听她怒极地低吼道:你这个下流的东西!我没想到你会这样下作!我过去还是高看了你,把你当成了主任,原来你是个畜牲!畜牲!
  骂完了吧?詹石磴不气不恼地站起身子,挥了挥手中的钥匙道:我们都该回家吃晚饭了,你的公公婆婆还在等着你的消息哩,走吧,咱们别在这儿闲磨牙了。
  狗!猪!暖暖怒不可遏地骂着,边骂边转身跑出了门
  13
  暖暖一脸怒色地推着自行车进院门时,家里养的那条黑狗欢喜地摇着尾巴迎过来,仍在暴怒中的暖暖嗵地朝狗踢了一脚,同时骂道:死狗!不要脸的东西!黑狗被这无故而突然的袭击弄得委屈地叫着跑向远处。婆婆抱着丹根过来,一看暖暖的脸色和举动,就知道没有好消息。老人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把丹根放到暖暖怀里,自己去倒了一碗开水,用小勺舀了一勺白糖放进开水碗里搅搅,递到儿媳手上。
  暖暖的嘴唇刚挨住糖水碗,眼泪就流了出来。詹石磴,你个狗东西,你竟敢这样要挟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为村民伸张正义,原来肚里藏着这样肮脏的东西。你睁眼看看我是谁,我会顺了你的心意?!懵懂无知的丹根哪晓得妈妈心里的难受,手抓着妈的胸衣摇晃着身子哼哼着要去吃奶。暖暖匆匆喝了几口水,忙把上衣解开,将奶头塞到了儿子嘴里,一边听着儿子吞咽奶水的声音,一边任眼泪向衣襟上滴答。
  现在咋着办?詹石磴起了如此歹意,你再求他也不会动心了,难道真要等着开田被判刑?去告詹石磴?可咋告他?他说他要为村民伸张正义,他错在哪里?他的理由光明正大。开田哪,咱们当初真真是眼瞎了,怎么会买了假除草剂,把整我们的把柄送到了詹石磴手里,我后悔呀……暖暖那天晚上躺到床上,根本不可能睡着,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些事情。天快亮的时候,婆婆拍响了她的睡屋门,婆婆隔了门缝小声说:暖暖,开田他爹刚才让肚子疼给疼醒了,非要问清开田啥时能回来不可,我骗他说后天回来,可他不信,一定要见你,要不你就去他床前给他说一句,先宽宽他的心。暖暖闻言心被揪了一下,忙起来穿衣,赶到公公的病床前说:爹,我昨儿个去了乡上,人家派出所已经答应过几天放开田出来。你骗我的吧?躺在那儿的老人在灯光下将两只眼直盯着儿媳:要真有这好消息,你昨晚回来时会过来给我说的。暖暖的心又起了一阵揪疼,她真想把实情说出来,可怎么开口?爹,我昨晚回来时身子太累,所以没过来,娘给你说的信儿是真的,开田后天能回来。老人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片红晕,显然是信了儿媳的话,眼里露出欢喜说:能回来我就放心了……
  安慰罢公公回到自己屋里,暖暖呆坐在床上许久没动,直到天色大亮婆婆拉动风箱开始做饭,才下床出来。不答应了詹石磴的要求,怎么可能让开田很快回家?要不,今儿个再去派出所一趟,再想法子求求人?
  那天上午,暖暖又骑自行车去了乡上,可到了派出所门口,看门的警察又拦住了她,她恳求再三,但那警察坚持说旷开田的案子还没结,她进去也没用,始终不让进。无法,她只好又去乡政府门前找了那个看门人,看门人摇摇头说:不是让你去求求你们村主任吗,怎么又来了?暖暖不好说出真情,只能流着泪说:主任不答应,他坚持要让判俺娃他爹的刑。看门人听了,忙又拿起电话拨起号码来,片刻后,那人放下电话说:你们村当初买了假除草剂的几十户人家,今儿个又联名写了信,刚刚送来,要求严惩你男人,事情更麻烦了。暖暖无言,自然明白这事是谁促成的,知道自己再在乡上呆着也无用,就起身对那看门人说:大哥,谢谢你帮忙,俺回了。看门人追出门外好心地交待:一定要多求求主任,让他把村民的火气消消,要争取不判刑,一旦判了刑,日后就是释放了,也成了刑满释放者,对你们儿女今后的前途不好……
  看门人的最后一句话像石头一样地砸在了暖暖心上,使她陡然明白,如果开田真的被判了刑,除了开田受罪、家里名誉受损之外,还会给儿子丹根带来影响,天哪,丹根,我决不能让你受连累!你要真成了刑满释放者的儿子,说不定就断了你日后上学、当兵、做官、进城市的路,不!可咋样才能让詹石磴发发善心呢?詹石磴,你不能仅仅因为我当初没跟你弟弟结婚,就对我们一家下手。咋着办?赔钱,他不收;赔礼,他不要;难道真要顺了他的心思不成?狗东西,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男人?!
  暖暖推着自行车,几乎是一步一挪向楚王庄走的,边走边在问自己:咋着办?咋着办?可眼见到了村边的那个刻有楚王庄仨字的石柱子下,还是没有想出一丁点办法来。她把自行车支好,将身子靠在石柱子上,两眼发呆地望着正向暮色里沉去的村子,渐渐地,就又有泪珠子从脸上滚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她抬手抹了一下眼泪,推起自行车径向村委会的小院走去。
  夜色已经浓起来,喧闹了一天的村子正在沉入安静,各种响动包括羊叫声都在降低,村委办公的房子四周,除了詹石磴正在锁门弄出的声音之外,没有了别的动静。暖暖径直走到詹石磴身后,咳了一声。
  詹石磴闻声扭过脸来,夸张地叫道:嗬,是暖暖,回来了?听说你今天又去了乡上,见到了哪个当官的?有没有带回好消息——
  在哪儿做?暖暖截住了他的话,冷冷问。
  做啥子?詹石磴有一刹没听明白,愣在那儿,不过他只看了一眼暖暖那冷若冰霜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就全明白了,一丝得意随之浮上了嘴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又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暖暖回望了一下四周,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的声音,她将含满不甘和屈辱的双眼闭了一瞬,才挪开了步。她刚迈过门槛,门就在她身后一下子关死了。屋里黑得很,她模糊看见屋角放着一张床,她再一次将眼闭上。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感觉到他走到了自己身边。
  俺丹根他爹明儿个必须回来!
  行。
  如果你敢食言,我就舍命跟你——她的话音未落,就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离了地,跟着便被扔到了床上,她本能地去捂自己的胸脯。
  捂啥子?又不是我强迫你,自己脱!
  暖暖呼地坐了起来瞪住詹石磴,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慢慢抬手,咬了牙去解衣扣。
  这身子是不错,瞧瞧,多白多嫩多暄和,我以为我们詹家人是没有资格碰的,原来也是可以——
  詹石磴——暖暖愤恨地刚要张嘴骂,不防一双奶子倏地被抓起,她立时疼得吸了一口冷气。
  多好的庄稼地呀!詹石磴边说边猛地掰开了暖暖那雪白的双腿……

  14
  暖暖走到拘留室门前时,身子还因为对詹石磴的气恨在发着抖,看见开田之后,她心里的气恨才被对开田的疼惜压下去。仅仅几天时间,开田的外貌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已满身都是委顿和惊悸了。当初开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被戴上手铐关起来,刚进来时他在惊慌中不停地喊着:我冤枉啊……警察被他喊烦了,用指头敲着他的脑袋问:你们村的九十亩绿豆是不是让你弄得颗粒无收?开田只好点头说是。既然是了你还叫啥子?警察朝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可那除草剂是别人卖给我的。别人在哪?你找出他呀,自己干了还往别人身上推?警察又在他的头上狠敲了一下。我冤枉呀——开田只好再次喊……
  初看到暖暖时,开田似乎有点不相信,抬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直到一个警察打开了他手上的铐子说:看在你们村詹主任的面子上,饶你这一次,回去就想法把各家受的损失赔上!开田才一边诺诺应着:中,中,一边向暖暖走过来,猛地扑到了暖暖的身上。暖暖没说别的,也没有流泪,暖暖只是拍拍他的后背低声说:咱们回吧……
  当天晚上,楚王庄因除草剂被毁了庄稼的人家,男主人都被喊到了村委会门前。开田低了头站在人群正中,暖暖则站在墙角的阴影里。人们看见被放回来的开田,自然又是一阵低声议论和叫骂,直到詹石磴威威武武地走过来,吵吵骂骂的人群才静了下来。詹石磴威严地咳了一声,高腔大嗓地说:开田做下这事,丢脸!可大家伙又吵又骂,也丢脸,一个村的人,有事不会慢慢说吗?各家因除草剂而受的损失,由开田来赔,可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去旷家吵闹!怎么个赔法?正常年景,一亩地绿豆的亩产在四百斤左右,咱按四百斤赔;一斤绿豆照市价一元二角钱算,就是四百八十元。各家毁了多少亩地,开田就按这个数额来赔偿,只是你们也知道他的家底,他无力一次给大家赔清,他一年给每家赔一点,直到赔清为止,咋样?
  众人见主任如此说,就都没再说别的。麻子老四后来表态道:行,就照主任说的数额赔吧,大伙也不是有意要跟开田过不去,实在是都要过日子,承受不起这个损失哪……
  人们散走后,暖暖走过去要拉开田回家,不想开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头呜咽道:天哪,扣掉自家毁去的二亩绿豆地,还有八十八亩要赔,按一亩四百八十元算,整整要赔出四万二千多元,家里的全部存款只有一千二百多块,还有那样多的赔款去哪里弄呀?!暖暖低声说了一句:人没有过不去的坎!走,先回家吧。青葱嫂这时走过来说:俺家那二亩绿豆地的损失,你们就不必再操心赔了。暖暖感动地叫了一声:嫂子……
  暖暖扶开田进了家,开田娘过来抱着儿子哭了起来,开田爹也架了拐杖过来看着儿子流泪,只有暖暖默默端水过来给开田洗着手脚。
  开田当晚躺到床上,两眼一直在睁着。暖暖把丹根哄睡放下之后,翻过身伸手把开田的头揽到自己怀里,低了声附耳宽慰他:别急,只要你人回来了就好,钱的事咱慢慢想办法还。开田那一刻一下子呜呜哭了起来,把眼泪鼻涕抹满了暖暖的胸口和奶子。暖暖一边拍着开田的后背一边说:我算了算,去掉青葱嫂家,咱要赔的总共是四十一家,每家先赔他们一百元,就会把事情先稳住。咱家存有一千多元,把咱们的自行车、地板车、电视机还有我在北京买的那块手表先折价卖了,我明早再回娘家去,从我爹手上先借点钱,把每家一百元赔上再说。开田哽咽着说:岳父还没原谅咱们哩,咋能再去向他借钱。暖暖说:你别担心,我去求他,他要实在不借,我再想别的办法……
  暖暖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向娘家走。她知道爹还在气她,可这个时候,也只有回娘家求助了。她还没有进院门,娘就看见了她,忙疾步迎出来拉她到院门一侧说:你爹在家里,你先给我说说你们赔人家钱的事,究竟要赔人家多少?暖暖就细说了情况。娘一听说要赔那样大的数额,也惊呆在那儿,半晌才说:开田这孩子办事还真是差池,捅下这样大的娄子,这可咋办?暖暖说:这事是我让他干的,不能怨他。母女俩正这样低声说着,暖暖爹这时走出了院门,娘怕男人再骂女儿,急忙把女儿遮到身后说:是我让暖暖回来的,你要骂就骂我吧。不想当爹的倒轻了声道:有话进屋去说,站这儿干啥?娘一听这话,忙拉了暖暖向院子里走。进了屋,娘就先替女儿说了当下遇到的难处。楚长顺听罢好长时间没有吭声。暖暖已经拿定主意,若爹借这机会再骂一句,自己立马就走。不想爹停了半晌只开口问:需要多少钱?暖暖一愣,忙答:千把块钱就行。爹不再说话,进里间摸索了一阵,出来把一卷钱递向女儿:这是一千六,你们手上总得有点零用钱。暖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哽着声说:爹,不用这么多。当爹的把眼一瞪:叫你拿你就拿住,嗦啥?你们总还得吃穿吧!暖暖接过钱转身要走时,爹忽然又开口道:记住,遇见难处时不能光流眼泪,要想法子,尤其不能埋怨,这个时候你们俩要齐心协力,不能埋怨开田,这个时辰埋怨人最伤感情,懂吗?!暖暖急忙点头。回去吧,记住多宽宽开田的心,别让他闷下病!爹说完挥了一下手。   暖暖刚要走,奶奶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说:人哪,没遇见灾时,胆要放小,别以为灾难就落不到你身上;人遇到了灾时,胆要放大,要信这世上没有闯不过去的灾难!你和开田这会儿就要把胆放大,要想着总有一天会翻身,甭总往绝处想。
  暖暖把头点点,抹了一把眼泪,出了娘家的门。
  有了这一千多块钱,加上原来屋里的存款和自行车、地板车、电视机、手表折价卖的钱,暖暖和开田给几户闹得最凶的人家每家赔了二百块,给剩下那些受除草剂祸害的人家除青葱嫂家外,每户赔了一百块钱。这一来,算是把人们的激愤情绪暂时平息了下去……土
  15
  就在暖暖和开田暂时松口气想着怎样继续挣钱还账时,没想到开田爹忽然躺倒了。老人原来只是腿不能动,不过架上拐杖总还能在屋里院里走走,现在则是完全卧床了,整夜地咳嗽并且说胸口憋得疼。开田知道爹的病与自己办的错事有关系,老人受不了这样大的惊吓,所以心里很难受。他找来梅家药铺的梅老大夫给爹号了脉,梅老大夫说先吃几剂药看看,可不想病越来越重,到最后连呼吸都困难了。开田和娘及暖暖都慌了。开田和暖暖便忙借了辆地板车拉着老人去了聚香街上的乡医院,医生一检查说是肺气肿,得住院治疗,两口子惊得半天出不了声,跟着就为老人办理住院手续。暖暖不是第一次和医院打交道,可也没想到治这病竟要花如此多的钱,只是那么几天时间,来时带的三百来块钱可就没了。她让开田赶回家借钱,开田哪有脸回村里借钱?就去找外村的几家亲戚借,可人家都知道他家亏空太大,不愿多借。开田把嘴皮磨破,也才算借到一百多块,这点钱如何够用?没法,暖暖做主让把家里的那头母牛卖了,开田慌道:牛卖了以后犁地咋办?这头牛干活可是又老实又不惜力气。走一步说一步吧,先把眼前的这道坎迈过去再说,以后有钱了再买。暖暖做了决定。那是一个早饭时分,暖暖趁村里人都在院门前吃饭的当儿,让开田把那头牛拉到了院门外,暖暖站在那儿喊:卖牛了,谁想要谁就来。人们闻声,相继端了饭碗走过来看。麻老四最先问价钱,暖暖说:这头牛你们应该都知道的,干活从不会偷懒耍滑,俺们实在舍不得出手,眼下因急等钱用,只好卖了,它要在牛市上,少说也能卖一千五,可眼下你给一千三就卖。麻老四撇了嘴道:要这价码就没谱了,你这头牛已经生过两胎牛娃了,母牛一生娃,力气就减半,更别说生两胎了,给你七百二十块钱,行,我就要了。暖暖一听这个价,心疼得一揪,开田也急忙摇头说:四哥,你这一刀砍得太狠,哪能给压这样低?这可不是卖猪。麻老四知道暖暖和开田急等用钱,压低了也只有卖,所以并不松口,说:七百二已经够高了,这年头,去聚香街上的牛市上一走,啥样的牛买不到?我这个价买你的牛也是为了救你的急!站在人群中的九鼎对麻老四这趁火打劫的做法有些看不过去,说:这样吧,一千块我买了!暖暖和开田还没来得及开口,麻老四已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九鼎,你个狗儿子有钱是吧?想显你富有是吧?想显富你为啥不去买一百张膏药贴到身上?那不是人人都知道你富了?!为何偏偏要来你四哥面前显摆?存心来坏我的生意?!九鼎带了讨饶的笑容道:四哥,一头牛大家都想买,你出你的价,我出我的价,这咋能算坏你的生意?!麻老四其实早看上了这头牛,知道日后把它拉到牛市上,卖上一千六完全没问题,哪能让九鼎买去?于是就黑着脸说:我出一千零五十。九鼎又开口道:我出一千一。麻老四气得鼻子都歪了,只好忍疼再抬一次价:一千一百五。九鼎又道:我出一千二。麻老四气得跺了一下脚叫:好,好,你小子有钱,你的腰比老子的球粗,俺们穷,俺们争不过你。说罢气哼哼地甩手走了,边走边怒冲冲地骂:九鼎,但愿你明早出门就摔跟头,把你的两个门牙全磕掉!但愿会有土匪去你家抢一回,把你的老婆都抢走,叫你显摆!暖暖这时就忙对九鼎说:那你就把牛拉回去吧。九鼎摇头道:先拉回你们院里,晚点我再来拉。围观的人们这才散了。九鼎牵着缰绳把那头母牛又拉回到旷家院里,才又说:我知道你们家舍不得这牛,庄户人家没牛做地里活也不方便,就别贱卖了,仍留在你们家用。我给你们一千二百块钱,算我借给你们的,待你们有钱了就还我。暖暖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开田也感动地说:九鼎,老哥我日后有钱了,会回报你这救难之恩!九鼎摆着手说:啥回报?日后我有难了,你帮帮我就行了……
  有了九鼎这一千二百块钱,暖暖才算把公公住院的事应付了过去。
  开田爹出院的那天,暖暖和开田借了个地板车把老人拉回了村,刚走到村口的小码头前,忽见青葱嫂扶着男人长林正从黑豆叔的小船上下来,长林的一只胳臂上缠满了绷带。暖暖吃了一惊,忙上前问:长林哥这是咋着回事?青葱嫂抹了下眼泪说:咱两家可是都交了背运,你长林哥在南府一家建筑队打工,不小心从架子上摔下来,把右胳臂摔了个粉碎性骨折。暖暖当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青葱嫂有两个孩子还有公公婆婆,长林哥这一伤,青葱嫂一个人可咋能应付?
  你甭担心我。青葱嫂看见了暖暖脸上对自己的担忧,故作轻松地说:这点事吓不倒你嫂子,啥日子我都能对付过去,倒是你和开田得放宽心,你们可是一个灾连一个灾……
  老人的病的确把暖暖和开田又向难境里推了一步。着急加上劳累,使得开田的嘴角和嘴唇上起满了水泡。暖暖一边忙着给开田熬去火的茅草根茶喝,一边劝他把心放宽些。开田叹口气说:等秋庄稼一收完,我就也出去打工,得赶紧想法子挣钱哪!
  暖暖点头说:行,到时候我在家里照顾老人和丹根,你出去找个挣钱的门路。
  说话之间,紧张的秋收就开始了,割谷子,摘绿豆,掰玉米,收棉花,楚王庄的家家就都忙了起来。在除草剂的事没出现前,开田因心疼暖暖,想她要给孩子喂奶,又要帮娘做家务,便把地里的活都揽了下来,很少让她下地干活。现在暖暖知道开田身心都累,就坚持要下地,说孩子已经离开怀了,他奶奶能照料,爹吃的汤药我也会提前煎好,我去帮你干点活心里还畅快些。那天午后开田要去地里掰玉米,暖暖执意要一同去,开田只好答应。开田家的玉米地在村子西北的山坡上,爬上去得两顿饭工夫,临到要出院门时,开田看见暖暖衣服前襟上没干的饭迹,想到她一大早就爬起来忙碌,一阵心疼又起,就说:算了,你别去掰玉米了,去那块地里要爬高下低,累,你去湖边咱那半亩谷地里把谷子割了吧,来回都是平路,割多少算多少,待我回来后再去接你。暖暖道:怕啥,我又不是泥捏的,爬个山坡就能累坏了?可开田假装生气把眼一瞪:少嗦!就扭头走了。
  暖暖知道开田这是心疼自己,也就没有再犟,便担上两个筐子去割谷子。今年的谷子长得不错,穗大粒饱,谷秆子都被压弯了。暖暖到了地头放下担子,立刻挥镰干了起来,她估摸,以她割谷的速度,今天后晌加上明天前晌割完应该没有问题。
  午后的湖边田里一片安静,四周除了草丛里和谷棵里偶尔响起几下蝈蝈的叫声外,再无其他的响动。暖暖弯腰麻利地割着,小棒槌似的谷穗碰撞着暖暖的小臂,谷叶子的尖棱不客气地在她的手腕子上划出道道血痕,谷秆在她的镰刀下嚓嚓地倒下。汗珠慢慢从她的额上和鬓上渗出来,向颊上流去,每过一阵,她得直起身,用手背去把颊上的汗珠抹去。不知道是第几次直腰去抹汗时,她突然瞥见詹石磴骑着自行车从地头经过,便忙又弯下腰去割谷秆,假装没看见他。狗,猪!她立时在心里骂着。自从有了那个屈辱的傍晚之后,她再也不想看见詹石磴的身影,甚至一听别人提到他的名字,她就感到恶心,就觉得有一股恨意从心里升起。她从不让自己去回想那个傍晚,每当那个傍晚的情景一在她的脑子里出现,她要么急令自己去想别的事,要么急忙去找一件事做,好把思绪岔开。她决定永远把这桩屈辱埋在心底,不让它再见任何人,当然包括开田,甚至也包括自己。她多么希望自己永远都不再想起它,可刚才只看了詹石磴一眼,那晚的情景就又翻腾着向她的眼前涌了过来。她发狠地用牙咬紧下唇,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豆秆子上,企望把那些涌到眼前的情景再推回到内心里。——嗨,那不是暖暖吗?她听到了詹石磴的一声喊。她浑身的肌肉立时紧绷了起来:狗东西,你竟还敢喊我?!以她内心的那股冲动,她是真想抬头朝他骂上一串话的,可她最后决定不理他,就当这世界上再没有他这个人了,理他倒会引来他更多的话。
  嗬,暖暖,离这样近我喊你咋不应声?
  暖暖听见他在向自己身边走来,可依旧没有直腰,仍在割着谷秆。
  我去乡上开会回来,刚好看见你在这儿,唉,咱俩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詹石磴边走边说着,自从那个傍晚后,你就——
  滚!暖暖猛地抬头吼了一句。她看见詹石磴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看见他一脸笑容,看清了他刮得铁青的胡楂,也看见他的鼻子上沁满了汗珠。
  咋了,这样大的火气?詹石磴依旧笑着: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俩也可说是做过一夜夫妻——
  暖暖猛把手中的一把谷秆朝詹石磴的脸上砸过去,跟着弯腰去地上抓起了一块土坷垃叫道:你快滚!
  詹石磴没有吃惊,而是依旧笑道:你这样可不好,好像我俩是仇人似的,其实我俩有过最亲密的关系,实话给你说,自那次以后,我天天都在想你,你那身子真是——
  呼的一声,暖暖把手中的那块坷垃朝詹石磴扔去,可惜,扔偏了。那块坷垃在詹石磴身后的地上摔得粉碎。
  詹石磴仍旧没生气,而是压低了声音说:你看,这会儿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咱俩为啥不能再亲热一回,就在这湖边青草地上,肯定是另一番滋味——
  因为气恼也因为羞辱,暖暖的眼中涌出了泪,她知道,如果再在这儿停下去,就会听到詹石磴更多不堪入耳的话,她弯腰拿起钩担,挑上筐子就走……土
  16
  暖暖坐在家里生气流泪,可一听见开田的脚步声,她又急忙抬手把眼泪抹去。开田这天后晌在玉米地里干得很顺利,太阳刚斜到村后的山顶,他就差不多掰完了。当他挑着从地里新掰的两大筐子玉米棒子进院,看见暖暖已经坐在堂屋里,不由得有些惊奇:回来了?他放下担子,走进灶屋从锅台上拿起一个碗,去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咕咚咕咚喝到了肚里,这才边向堂屋里走边心疼地问暖暖:割了多少?你自己挑回来的?
  暖暖没有回话。
  他一愣,定睛看去,才发现暖暖眼角有泪痕。
  咋了?累?还是出了啥事情?他有些着慌,他知道暖暖心性刚强,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抹泪的人。
  暖暖依旧没有答话,只是双手捂脸抽噎起来了。
  究竟出了啥事?他走到暖暖身边弯了腰急切地问。是担的谷子溜了担子,散了?他环顾了一下屋里院中,发现装谷子的筐里是空的。
  暖暖哭得越发伤心了,要不是她手捂了嘴,那就是放声号啕了。
  开田的心在往下沉:一定是出了大事情!是岳父家出了啥意外的事?岳父得了急病?前几天他还去了一趟岳父家,那老人的身体还行呀?!是不是爹下湖——
  不,不是,是那个狗……
  狗?开田惊问,狗咋了?哪条狗?
  以暖暖内心里的那份委屈和气恨,她是真想把詹石磴的所作所为全给开田说出来,让开田去狠揍詹石磴一顿,可话到嘴边她又强咽了下去,她知道开田的脾气其实也厉害,万一说出后他一怒之下闹出大事,那这个家就又要不安生了,她实在不想看到家里再出事,于是就改了口说:也不知是哪家养的狗,在我干活时老绕着咱家的地块在那里叫,把我气得吓得再也无心干活了……
  开田一听笑起来:嗨呀,我以为是出了啥大事,原来是因为一条狗,罢,罢,你不要再去地里了,那点活我明儿个抽空就去干了……
  也是从这天起,暖暖不敢再要求去地里干活,只在家做些家务,她实在是怕再遇到詹石磴了。
  原来说收罢秋要让开田去城里打工,谷地里的事一出,暖暖也不敢让开田走了。他要一走,家里只剩下两个老人和丹根,詹石磴要再朝自己动手动脚可咋办?同他闹开?太丢人!带上丹根和开田一块去城里打工?家里两个老人谁照应?再说开田到城里都没有着落,可怎么安排她和丹根?思前想后,暖暖没让开田走。
  在家也要想办法挣钱,总不能窝在楚王庄空耗日子,村里有那么多人家在催着还钱哩。一开始暖暖先让开田把春天收的一筐子大蒜和秋天收的一筐子南瓜挑到几里外的一个采石场,卖给了他们的伙房,可也就是卖得了几十块钱而已,这点钱和他们的需要相差太远。后来又想搓麻绳卖钱,可那东西卖得的钱也少得可怜,暖暖这时就想到了爹的渔船,让开田和爹一起下湖捕鱼,不也是一个挣钱的路子?暖暖把这想法和开田说了,开田点头道:这当然好,只是不知爹愿不愿让我去帮他。暖暖说,反正爹下湖捕鱼需要帮手,眼下是禾禾在当帮手,你去肯定比她强,明早我就带你去见爹。
  第二天早上,约摸是到了暖暖爹该摇船下湖的时候,暖暖和开田来到了湖边小码头上,暖暖朝船上的禾禾说:我有些针线活想让你去帮我做,让你姐夫今儿个替你下湖吧。暖暖爹这时自然不会说什么,便朝禾禾挥手:去吧。
  开田这是第一次上岳父的渔船,一心想表现表现,上船就抓起了桨要去摇,可那船竟滴溜溜转着不向前走。岳父笑了,岳父于是坐在他的对面,仔细给他讲划船的要领。开田是聪明人,很快就记在了心中,没有多大时辰,就划得自如了。加上他有劲,划得船呼呼地向前走,很快就到了下网的地方。开田用心地看着岳父下网,虚心地问着下网的诀窍,暖暖爹没有儿子,也愿意把诀窍说给女婿,这样一个想学,一个愿教,船上的气氛就很好。到了正午,开田又抢着用煤油炉子下面条,面条下好后,浇了蒜汁,先恭恭敬敬给岳父盛一碗递过去,老人坐在船头吃时就很满意。这是开田和暖暖结婚后首次单独和岳父相对,所以做一切事都很小心。
  这天捕到的鱼虽然不多,但开田留给岳父的印象不错。傍晚靠岸时,开田就装着不经意地说:爹,跟你下湖这一天我可是学了不少东西,我还真想继续跟你学学捕鱼哩。老人一听便说:你要想学明儿个就再来吧,让禾禾在家做家务行了。开田巴不得有这句话,当下就急忙点头说:好,好。
  就是自此开始,开田上了岳父的渔船学了打鱼。没有多久,他就能独自下网起网了。每天很早,他就上船做下湖的各样准备,一待岳父上船,就立马启行。傍晚收船,他总是在岳父去和收鱼的讲价过秤时,耐心细致地清洗船舱。一来二去,岳父喜欢上了他,再不说让禾禾上船的事,一直让他做着帮手。关于每天打鱼的收入,开田问都不问,他估计岳父不会让他白干。果然,没过多少日子,岳父每晚卖了鱼都要把钱分成两半,让开田拿走一半。这样,开田每天大约有十几元的收入,在这没有农活可干的日子,有这份收入让开田很是满足。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天气的逐渐变冷,每天捕的鱼在日见减少,到雪花一飘,就基本上捕不到鱼了。那天傍晚收船时,岳父说:时令到了,咱们该歇船了,明儿个不用下湖了。开田听罢在心里叹道:唉,这个挣钱的法子也不行了。
  开田一脸愁容地进院后,暖暖就明白是爹停船了,忙安慰道:别愁眉不展的,咱再想别的挣钱法子。
  第二天是开田娘去凌岩寺烧香的日子,暖暖见婆婆走路一摇一晃,担心她受不了,就说:娘,你年纪大了,到寺里的路又那样远,我和开田替你去,你在家歇着吧。老人没再坚持,说:也好,我的腿脚一年不如一年,以后上香的事真得你和开田去办了。说罢,便把盛了香裱和供香馍的篮子递给了她。开田没事干心里烦,也乐得跟暖暖去寺里走一趟。
  这是暖暖和开田结婚后第一次进寺烧香。暖暖走到寺院门口,在心里无声地说:佛祖,你这段日子可是没保佑我们旷家,是嫌我过去冲撞过你吗?是的话,我今儿个来给你赔罪了!她在大雄宝殿摆上供香馍,烧罢香裱磕完头之后,又在心里许愿道:佛祖,你老人家既是主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就该让那个卖除草剂的小子和詹石磴得到报应,要么丢财要么丢官,他们做的事可是太下作!许罢愿,恰逢天心师父进殿有事,她忍不住上前朝对方鞠了一躬说:师父,我能不能问你几句话?
  施主请讲。天心师父回了一礼。
  佛祖对于香客所求的事,是否都能答应?
  只要所求之事不逾天理人情,应该能应。
  许愿人太多,他不会忘了吧?
  佛光普照,焉有遗忘之理?!
  他所应许的事,一定能落到实处?
  信则灵。
  暖暖那天临出寺门时笑了一声:卖除草剂的,还有詹石磴,你们等着吧,你们的报应就会来了!……土
  17
  飘了两场小雪之后,丹湖上就变得安静无比,湖面上除了偶尔有一条载人的小船驶过外,便只有波浪在寂寞地涌动着。湖边的楚王庄这时也安静了许多,只有狗和鸡们仍在村中乱跑,人们大都躲在屋里暖和,很少有人到屋外走动。可在旷家,没有热劲的太阳刚一升起,暖暖就把织了一半的一张大渔网挂在了门前的老辛夷树上,忙着织起来。织了渔网去卖,是她最近想出的挣钱的新法子。得想办法赶紧弄钱啊,近几日,又有几家人来催要欠款,已经把开田吓得躲到他舅家了,这个家,是太需要钱了!暖暖边织边想,但愿这张网能多卖点钱。半晌午时,丹根由他奶奶抱着出来,扎煞着手喊着要吃奶,暖暖只好停下手,把丹根接过来抱在怀里,撩起前襟把奶头塞进儿子的嘴里,趁这当儿,她抬头向丹湖看去,目光跟着一只鸟在天上飞。天哪,快点暖和起来,好让俺们下湖捕鱼挣钱吧。她正这样想着,忽见一条小船由湖里划过来,她认出那是村里黑豆叔的那只小船。平日里由东岸来的人很少,偶尔来一两个,也多是到凌岩寺烧香的香客,可今儿个从船里下来的,是一个城里打扮的男子,不大像香客,既没带香裱也没带供品,倒是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大包。那人从船上跳下,付了黑豆叔钱后,大约是看见这边有人,就径直向旷家门前走过来。通常,由城里来的人多是找村主任詹石磴的,心情不好的暖暖此时不愿多话,便把目光又扭到了网上。
  嗨,老乡,你好。
  听到人家的问候,暖暖只好扭过脸,应了声:好。她这才注意到,来者差不多是一个老头了,身子精瘦精瘦的。老伯,是要去凌岩寺里烧香?她礼貌地问。
  不是。老人摇着头。
  那是——?
  随便转转,听说你们这儿的后山上有一道用石头砌起来的长长的墙,绵延了许多山头,可是真的?那人气喘吁吁地问。
  有是有,可那墙早就东倒西歪的,没有一点用处了。暖暖想了一下答道。她为这城里老头关心后山上那道不起眼的石墙感到了一点惊奇。
  我是在丹湖东岸碰到你们村里那位叫黑豆的船主的,他告诉我说你们这儿的后山上有道长墙。那人还在喘息着说。
  那墙真的没有用处了。暖暖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你或者你们家里人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老头却依旧笑看着她问。
  没啥看头,就是一些石头块子。暖暖可没有心绪领他上山看石头。
  当然不是让你们无偿领我去,我会付报酬的。
  尽管暖暖心绪不好,可她闻言还是笑了:要啥子报酬,你要实在想去,我领你去一趟就是,走点路还能要钱?
  这样吧,你领我去,我给你二十块钱。
  暖暖一愣:二十块钱?真的?
  那还有假?老者也笑了,要不,你现在就把钱拿住。说着,竟真的掏出两张拾元的票子递过来。
  暖暖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对方的手,说:我还没有帮你忙哩,哪好意思就收你的钱?你等一下,我把娃娃放到屋里就领你去。说着,就扭身朝院里走。进院门时,心里就涌出了一份真正的高兴:二十块钱,就是四十斤麦子的价钱哪,我正为钱发愁,竟真有人来帮忙了,是不是佛祖他老人家看我去送了香火,又见我可怜,就派了这个人来?
  暖暖进屋把丹根交给婆婆,顺手拿了一把砍柴的镰刀和一根捆柴的绳子,出来就领着那老头向后山走了。后山上的那道石砌长墙暖暖去的次数多了,小时候跟爹上后山打柴,长大了上后山割喂猪喂羊的草,都要经过它的身边,有时还坐在坍塌的墙上边歇脚边吃过干粮。上山的那条小路,她闭了眼也能摸到。她和老人互通了姓名,知道老人姓谭,叫谭文博,是从北京来的。老伯,你住北京啥地方?暖暖因为对方来自自己当初打工的地方而感到了一丝亲切。海淀,北大附近,北京大学你去过吗?暖暖摇着头,跟了又问:你大老远地跑到俺们这个又偏又穷的小地方干啥?总不会是就为了看一道石头墙?
  我呀,从一本书上知道你们这个地域过去曾建有一道石墙,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就特地来看看是否还有遗迹。山路难行,老人又背着东西,边走边说,没走出多远,就喘开了,暖暖见状有些心疼,不由分说从他背上把他的背囊拎了过来说:我替你背吧。老人没多推辞,只笑道:真谢谢你了,小楚。
  午饭两人是边走边吃的,老人从自己的背囊里拿出了面包和火腿肠,同暖暖分着吃了。暖暖虽然在北京打过工,可从没舍得买火腿肠解馋,这还是第一次吃,咬了一口,暗暗称奇:真是香!就舍不得吃完,趁老人没有注意时,把半截火腿肠塞到了裤子兜里,预备着晚上拿给丹根尝尝。
  由于老人走得慢,他们爬到那道石砌长墙边时,已是后半晌了。暖暖估摸那老人会失望,就指着那长墙怀了点歉意说:你看,就是这个倒塌的样子,确实没啥用了。没想到那老人却异常激动,脚步踉跄地扑到长墙旁,急急地掏出眼镜、放大镜、笔、锤子和一些暖暖看不明白的工具,在墙上仔细地查看、敲砸、丈量、记录起来。暖暖先坐在一旁歇息了一阵,之后就在附近砍起了柴,偶尔回头看一眼忙碌的老人,心里觉着好笑:对这道老辈子就有的无用的石墙,值当这样认真?
  那老人一直忙到暮色升上来,连他自己带来的水壶都忘了摸,更不用说喝水了。
  走吧。老伯,再不走就天黑了。暖暖提醒道。老人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天,说:好,好,走。目光中仍有些恋恋不舍的味道。
  当两人往回返时,老人满心高兴地说:小楚,很感谢你带我上来,你知道我今天发现了什么?一道长城啊!
  长城?
  对呀,这道石墙初步可以判定是楚国在其中后期时修的长城,目的是抵御秦国入侵。
  楚国人修的?暖暖一脸茫然。
  是的,你们今天生活的这块地方,历史上属于楚国,楚国最早的首都就在离你们楚王庄不远的地方。
  暖暖恍然记起村里九鼎说的有关楚国屈原的那些话,笑笑:我……听说过楚国的一些事,可不大晓得这石墙是……
  你当然不知道,这些离你今天的生活已经太远,我过去只是从一本史书上知道,在楚国和秦国多次发生战事之后,为防秦兵入侵,楚国在这一带的山上筑有长城,我这次出来,并不敢抱真能找到的希望,没想到在老黑豆和你的帮助下,竟一下子就找到了。你不知我有多高兴啊!
  它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暖暖觉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一下。
  是的,它已经没有任何使用价值了,可它有研究价值!懂吗,孩子?!……
  老人在回来的路上兴奋地说了一路话,大部分暖暖都听不太懂,暖暖几次想问他晚上住在啥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着接他,可一直插不上嘴,直到走到村边时,老人望着已经完全变黑了的天空,才猛地停步说:小楚,我今晚是要住到你们村了,能不能在你家借住一宿,我付你钱行吗?
  暖暖有些迟疑道:住当然可以,只是俺家的屋子不像城里的屋子那样宽大亮堂,床也是老式的,只怕你住着不合意。
  没事,只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我经常外出,什么艰苦的地方都住过。这样吧,咱们预先说定,我在你们家借住一晚付你五十块钱,我跟着你们一家吃一顿晚饭和早饭,再另付三十块钱,加上你给我带路应得的二十元报酬,总共一百元,行吗?
  暖暖笑了:借个宿,吃顿饭,在我们这儿是不收钱的,谁没有个出门求人的时候?你只要不嫌弃俺们乡下人就行了。
  钱一定要给,这也是你应该得的!老人边说边就把一张百元的票子塞到了暖暖手上。暖暖有些吃惊,我就这么轻易地得了一百元?二百斤小麦的价钱哩!她把票子捏了一阵,想推辞,又不舍得,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地装进了衣袋。
  到了家,公公婆婆见暖暖把一个城里老人带到家里,都有些意外。暖暖一面礼让客人坐下,一面就把和老人相识的过程说了一遍,婆婆听罢忙去做饭。婆婆向灶屋走时,暖暖跟了过来小声交待:娘,把你做饭的手艺拿出来,这老人家可是已经为今天的晚饭和明天的早饭付了三十元钱。婆婆就小声抱怨她不该收人家的钱,出门人谁没有个借宿的时候?暖暖说并不是我要收的,是他坚持要给的,你把饭做好让他吃饱咱不亏心就行。
  婆婆那天晚上可是把平日练出的做饭手艺都拿了出来,炒了四个菜:一个油煎干南瓜花,一个辣椒炒干豆角,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蒸马齿菜。饭是暖暖自己和面擀的长面条。饭菜端上小饭桌,暖暖满含歉意地说:家里没有肉,只好让你吃素了。老人高兴地尝着菜,叫道:好吃好吃,我喜欢,吃素对人身体好。老人一连吃了两大碗面。放下碗后他对暖暖笑道:我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饱了。他还笑着对暖暖说:我要有你这擀长面的本领,早开农家面馆了。暖暖被夸赞得脸都红了。这是暖暖许久以来最高兴的一个晚上。
  安顿老人在空屋里睡下,暖暖回到了自己的睡屋,那当儿丹根已经让婆婆脱了衣裳躺下了,暖暖脱衣上床后,忽然想起放在裤兜里的那半截火腿肠,忙掏出来朝丹根嘴边递去,说:尝尝!啥?丹根有些惊奇。北京那个老爷爷给的,是用肉做的,香得厉害。丹根咬了一口嚼着,点了点头说:妈,好吃。别吃完,留一点让你爹回来后尝尝。暖暖悄了声给儿子交待……
  第二天早上起来,那老人对暖暖说:我还想在这儿再工作几天,你能不能继续陪我上山?如果可以,我每天再给你加三十块钱报酬,算上吃住费用,每天一百五十元,如何?暖暖当然急忙点头,织渔网哪有这事挣钱快呀?有这样一个挣钱的机会送到面前,还有不答应的道理?早饭前,暖暖先是回了一趟娘家,让妹妹禾禾快去开田舅家把开田叫回来,让他不要躲了,然后就准备了两份干粮,预备带了中午在山上吃。
  早饭后,暖暖替老人背上背囊,又领他上了山,陪他沿着那倒塌的石墙一点一点向前查看、测量、计算、记录。当晚返回时,开田已从舅家回来了,暖暖先给开田说了认识老人的经过,然后把老人给的钱放到了开田手上。开田又惊奇又高兴,说:这真是从天上掉下了个挣钱机会。之后,暖暖就把开田向谭老伯做了介绍,老人笑着对开田说:那明天就麻烦你陪我上山了。
  从第三天开始,就由开田陪着老人上山。开田对那道石墙当然也熟悉。那老人在开田的陪伴下,又一连忙了九天。那些天里,开田和暖暖从老人那里知道了很多事情。老人告诉他们,这条长城最早是楚国人修的,后来倾废了;到南宋时,金兵南犯,南宋的军民又把这条长城加以修整,作为抗金的一道屏障。从城墙上所砌石头的断碴可以看出,有的石头由山体上取来得早,有的由山体上取来得晚。老人还告诉他们,城墙后边留下的那些石头房基,能看出是当年守卫城墙的军士们的营房,那些营房中大间的是供军官住的,小间的是供士兵住的。老人还告诉他们,城墙后那片被石块隔成格子的开阔地,是当年的演兵场,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军士们就在这片场地上练兵。开田和暖暖听得很有兴趣,他们没想到这些已被他们看过无数次的石头,竟可以作出这样多的解释……
  老人临走那天握住开田的手说:谢谢你们两口子这些天给我的帮助,以后有机会,我可能还会再来。
  来了我们还陪你。暖暖真诚地说道。她对老人心存一份感激,那天她和开田一直把老人送到湖边坐上黑豆叔那条摇去东岸的小船,她内心里真希望老人以后还能再来。这十一天里,让旷家有了一千六百元的收入。这些收入对于开田和暖暖来说,是太宝贵太及时了。开田就是用这些钱,给索要最急的几家还了些款,继续给爹抓药治病,把一个冬天的开销对付了过去……土
  18
  春节,就在这桩意外的事过去没有多久,一步一步地走来了。尽管家里钱紧得要命,想着家里有老有小,暖暖还是坚持让开田去称了几斤花生油,在腊月二十九后晌下锅炸了些油饼、藕盒和麻叶,预备过节。炸完吃食之后,暖暖用筛子把各样炸品拣了一些,端上向青葱嫂家走去。
  因为要应付自家的穷日子,暖暖又是好久没来青葱嫂家了,进屋一看,才知因了长林哥的断胳臂,青葱嫂也把家里的一点积蓄花光了,过年连花生油也没舍得买,剁的饺子馅也都是素的。大明小明一见暖暖端来了油炸的吃食,哪还客气?慌慌地先叫声姑,跟着就上前抓起来吃。看着两个孩子的吃相,暖暖的眼泪下来了,说:嫂子,欠你们的赔款一分都没还,让你们过这样艰难的日子,真是抱歉。青葱嫂笑了说:快别说赔款的事,咱两家眼下是都遇见了鬼,不过鬼拦路是拦不了多久的,说不定过段时间,咱的日子就又好过了;老辈人不是常说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保不准以后咱们还会富起来哩。暖暖抓住青葱嫂的手道:嫂子,每回见你,你总是让我心里生起一股劲……
  一开了春,开田和暖暖就又忙活开了:给麦地里施肥,育红薯苗,打红薯埂,种南瓜、豆角,栽韭菜、茄子、辣椒,一个家要应付的活儿实在太多。这天,两口子正在地里栽辣椒,开田娘抱着丹根来了,说:他爹,家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城里人找你们,快回去看看。开田一愣:城里人?咱在城里哪有熟人?暖暖担心地说:别不是又为那些除草剂的事来找你麻烦?开田拍拍手上的土,吐口唾沫说: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回去看看。暖暖放不下心,就也相跟着回去了。
  开田进院看见两个城里穿戴的年轻人坐在那儿,心里有些忐忑地问:你们没有找错人吧?两人中的那个男的起身,先看了一眼手上的一张报纸,又看了一眼开田,笑道:找的就是你!我们是看了谭文博先生发在报纸上的这篇文章和照片后,特意来找你和楚暖暖女士的。谭文博?哦,谭老伯。开田和暖暖一下子放了心,开田上前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报纸一看,嗬,上边不仅有山上那道石墙的照片,还有一张他和暖暖与谭老伯的合影。我的天,我们还上了报纸了?!你看你看,丹根他妈!开田高兴地把报纸递到了暖暖手上。
  我们是天津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他叫晓景,我叫小婧,看了谭先生的文章后,就生了来看看楚长城顺便来拜访你们的心,想麻烦你们也给我们当回向导,如何?那女的这时也走近来说。
  就是去看山上那石墙吧?行!你们跑这样远来,陪你们上趟山还不容易?!开田痛快地答应着。
  顺便问一下,你们怎么收费?那男的问。
  收啥费?开田被问愣了。
  就是陪我们去看一趟楚长城的费用。
  开田差一点就要笑开了,怎么会收费?!他差一点就要说出根本不收费的话了,可就在这时,暖暖开口了,暖暖说:三十块。她说得一脸平静。开田有些吃惊地看定暖暖。
  加上在你家吃住的费用呢?女的问。
  一人一天再加六十。暖暖答。上次谭老伯来时俺们也是这样收的。
  行,咱们说定了,先付你两天的。那男的痛快地由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三百元的票子就塞到了开田的手里。
  捏住票子的开田那个高兴哟,这差不多够赔一亩绿豆的款了。开田问:咱们啥时上山?两个学生说:你觉得啥时好?开田当然希望他们能在这儿多停一天,可他还没有开口,暖暖已经说了:明天吧,你们今天后晌先歇一歇,今晚饱饱地吃顿我们农家的饭,明天好轻轻松松上山去。两个人就点头说好。开田于是就和暖暖去收拾那间原先的仓房也就是原来给谭文博老伯住的屋子,让两个研究生放下行李歇息。因为就一间房一张床,开田先是怕他们不是两口子要分开睡,后见他们没有提出再要床,才放了心,才明白他们是两口子。开田问他们晚上愿意吃啥饭,有玉米糁红薯稀饭加白馍,有放绿豆的小米稀饭加菜包子,有芝麻叶豆面条,有放山野菜的白面条,我老婆都能做,你们愿吃啥都中。晓景和小婧商量了一阵,说愿吃放绿豆的小米稀饭加菜包子,开田就对暖暖点头说:中,就做这个,再炒四个菜。交待完,开田说我地里还有点辣椒没栽完,我得去继续栽。那个小婧听了,很新奇地说:栽辣椒这活儿我还没干过,我们能不能跟你一起去看看?行哪,那还不容易?走!开田就一脸喜兴地领着两个城里学生去了栽辣椒的地里。
  开田多少天来都没有这样高兴了,有两个城里的研究生一脸新奇地看着你干活,过去哪有过这事?他麻利地用手扒窝,栽苗,浇水,封窝,边干边向他们讲着窝距行距多大最好,哪一种苗结辣椒最多,哪是菜椒苗哪是尖椒苗。两个研究生听着看着,后来就跃跃欲试地说:我们可以帮你干吗?开田求之不得地说:行呀,把袖子挽起来干吧,庄稼活,最好学!两个人于是就下田干了起来,开田便停下手,指点着他们怎么干。麻老四这当儿从地边经过,看见这场景,很是惊异,走到开田身边悄声问:这哪来的城里人来帮你干活?开田对麻老四在除草剂的问题上死死相逼一直耿耿于怀,这会儿就故意淡然地低声说:两个城里的亲戚来看我,见我在忙着,就非要帮忙不可。麻老四一愣:你还有城里的亲戚?咋?因为俺们穷,就不能有个城里亲戚了?开田装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告诉你,我表姑表舅他们都在天津,天津,知道吧?就是出大麻花的地方,明白?我当初一下子赔你们那么多钱,有些就是他们给的。我日,这个我过去还真不知道,要是早知道,当初为除草剂的事我也不会那样着急。麻老四赔着笑脸说。开田听见这话,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了……
  第二天早上,开田陪着晓景、小婧两个学生上山去看楚长城。路上,开田看着他们两个人高兴的样子,在心里嘀咕道:真是鬼迷了心窍,花这么多的钱跑这样远的路来看一道倒塌了的石墙,有他娘的啥用处?放着那些钱在城里下馆子吃油条喝胡辣汤看电影多好!不过,也幸亏他们来了,要不然我们可怎么挣钱?
  旷先生,你夫人做的饭可真是好吃。小婧这时说。开田有一刹没有应声,后见她一直看着自己,才明白那个旷先生是指自己,夫人是指暖暖,于是就有些受惊地说:农村媳妇,只会做个粗茶淡饭,只要你们不嫌弃就行了,哎,以后你们还是别叫我先生的好,我总觉得那不是和我说话,你们要么叫我开田,要么叫我大哥,咋样?中,中!小婧学着开田的话音,把清脆的笑声撒得满山满岭都是。
  看着他俩兴致勃勃的样子,开田就担心他们到了石墙边会失望,因为那毕竟只是一道倒塌了的石头墙,他暗暗琢磨着,如果他们真是失望了,就领他们去看几个山洞,开田过去上山放羊砍柴,最愿去的地方就是那些山洞,山洞里的石头奇形怪状,他觉着那才是值得一看的地方。可没想到,两个人看见石墙之后都惊得啊了一声,长久地不动,随后才又向墙边奔去,默默地摸着看着测着量着说着记着。开田见他们没有失望,就放了心,悄声地跟在他们后边,慢慢地沿墙向远处走着……
  太阳当顶的时候,开田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把带来的干粮摆出来,把晓景、小婧喊过来吃饭。干粮是煮玉米棒子和素菜包子,外加几个咸鸡蛋。晓景边吃边说:开田大哥,你帮助谭文博先生发现这道楚长城,可是一桩大功劳。开田一笑:这东西老辈子都在这山上,除了你俩和谭老伯,没谁觉着它还有用处,也不会有人留意它。小婧说:这道长城的发现,验证了许多史书上的东西,对研究楚国的历史会很有帮助,人们会越来越觉出它的重要,也许它将来会成为一个热闹的旅游景点。开田听不甚明白,他也不想去问明白,石头砌的墙就是石头墙罢了,实在看不出它能有啥真正的用处。历史上楚国的事于我有何关系?过去的楚国的事再重要,也没有我眼下挣钱还债重要,只要你们在这儿多住几天,每天给我一百五十元就行了。
  晓景和小婧那天一直看到天黑才下山,而且说可能还要再看几天。开田一听当然高兴啦,他们多看一天,自己就可以多挣一天的钱,他当即就表态说:你们只管放心去看,我一直陪着你们就是。那天到家,吃过晚饭晓景、小婧去歇息之后,开田高兴地对暖暖说:明天你去杀猪的门宽家,割上一斤猪肉,明晚炒两个荤菜,好让他们吃了高兴,他们多住一天,咱就可以多弄一百五十块钱哩。开田照料爹吃过药,又过来帮助暖暖蒸第二天准备带到山上吃的素包子。两口子在灶屋里收拾完,出来经过那间早先的仓房如今的客房时,见屋里的灯已经灭了,知道客人已经睡下,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忽然间,两个人几乎同时听到了哗啦哗啦床上高粱秆的响动,开田和暖暖就相视一笑,开田还要听下去,暖暖忙在暗中拉起他的手扯着他走了。进了自家的睡屋,开田笑着低声说:没想到城里人和咱一样,办起这种事儿,响动也这样大。暖暖没接腔,脸已经红了,开田跟着就过来抱住暖暖说:咱也向他们看齐,弄一场。暖暖依旧没说话,只是含羞脱着自己的衣服。这晚开田上了暖暖的身子,就有些放肆起来,而且边做还边说:咱跟他们城里人比比,看谁有力气,看谁弄出的响动大。吓得暖暖慌忙抬起一只手去抱紧了开田的腰,另一只手去捂了开田的嘴……
  晓景和小婧一连在山上看了五天,后来那几天,开田陪了他们上山后,就没再跟在他们身后,而是趁机去山坡上拾些干树枝砍些干树根,晚上下山时背回家当柴,开田想,这也叫一身两用吧。最后一天下山时,晓景对背柴的开田说:开田大哥,我和小婧经过考察,认为这道长城很可能是楚国在公元前三百一十二年左右修的,这时,楚国衰落的迹象已开始出现,只是楚国的当权者尚未意识到。楚国是在这一年进攻韩国的氏的,秦借救韩攻楚,秦军在丹阳也就是今天的河南西峡县丹水以北地区大败楚军,斩首八万,俘虏了楚将屈丐等七十多人,攻占了楚的大片土地。这样,楚国的这一带就成了与秦军对峙的前线,大约为了反攻也为了防止秦军的进一步南侵,开始在这一带征召民夫修筑了这道长城。
  那离如今有多少年了?开田听得懵懵懂懂,问。
  两千三百多年。
  嗬,这样久?!我老爷的老爷都还没生下来哩,那你们还看它干啥?
  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了解那个时代军事工事的构筑情况,研究那个时代的防御与进攻思想,当然,还有许多别的。小婧说。
  能不能为你们挣点钱?
  两个研究生都笑了,晓景说:恐怕不能。
  那我就劝你们一句,不能挣钱的事还是别干,白忙活一场,咱傻呀!要说,我不该说这话,你们来不是还给了我钱嘛。
  两个研究生就都笑了……
  晓景和小婧临走时与开田、暖暖有点依依不舍,除与他们照了合影、留了电话和地址外,小婧还执意要把自己的一件褂子送给暖暖,暖暖哪好意思收。两个人推了好长时间,后来暖暖见推辞不过,只得把自己结婚时青葱嫂送她的一块花布给了小婧。小婧抱了暖暖的脖子说:大嫂,你要是在俺们天津城里住,照城里的样子一打扮,肯定会有好多男人来追你。说得暖暖脸又红了。小婧又说:你做的农家饭可真是好吃,我会记住你,你以后若有了去天津旅游的机会,请一定到我家做客。暖暖笑着说:俺手笨,家里又穷,这几天慢待了你们,以后你们要有空儿,再来玩。暖暖给两个人带了些核桃,还煮了咸鸡蛋。开田和暖暖一直把晓景和小婧送到湖边,看着他们上了黑豆叔那条摇向东岸的小船。
  这五天时间,开田又挣了七百五十块的现金,他给催要欠款的七家人,一家又还了一百,暂时算解了急。暖暖叹口气说:以后要是经常能有人来看这楚长城,全吃住在咱家,那可就好了。开田笑道:哪会有那样的好事!做梦吧。土
  19
  晓景、小婧走后的第二天,开田吃过早饭下地干活走到村边,刚巧和主任詹石磴走了个对面。自从出了除草剂的事后,开田见詹石磴总有点不自在,觉着给人家添了麻烦,可这时已经无法再躲,他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开田哪,听说你来了城里的亲戚?是天津的?詹石磴先开口招呼。哦,是的,主任。开田答着,想擦身过去。没向他们借点钱,把那些欠账都还上?借了一点,这年头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开田可不想同主任聊这个话题,他含糊地说罢,就急忙走开了。
  开田现在就盼爹的病能早点好,只要爹的病好了,娘能侍候他,他就想带了暖暖和孩子一起去广东打工,再不在这楚王庄看人的白眼。
  可爹的病总不见好。
  这天午后,他去乡上医院给爹买了几味梅家药铺没有的中药回来,经过村口码头时,只见几个城里来的青年男女正从黑豆叔的小船上下来,并且在问去旷开田和楚暖暖家怎么走,因为有了前次天津那两个研究生的来访,他就没有惊奇,便迎过去说:我就是旷开田,几位可是找我?那几个人便都叫:对,对,就是找你!其中一个人还打开手里的一张报纸,让开田看上边登着的一张照片,那是他和晓景与小婧在楚长城上的合影。我们是湖南的大学生,祖先都是楚国人,看了这篇文章后,特意想来看看楚长城,我们也想食宿在你家,也请你当向导,如何?开田知道这又是一个赚钱的机会,忙笑着应道:中,中,请跟我来。
  开田领着四个有说有笑的年轻人进到院里,高声叫:丹根他妈,来客人了。暖暖因为有了接待天津那两个研究生的经验,出来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忙给几个学生一人倒了一碗白开水,又倒了两盆凉水让他们洗脸洗手。之后才把开田拉到屋里说:咱家就那一间空屋子,如今一下子来了两男两女四个人,咋着住?总不能让人家四个人挤一间屋子吧?开田想了一刹,说:要不,让他们中的两个人去邻居家借住?暖暖嗔怪地瞪他一眼:净出馊主意,去别人家借住,那住宿费不就要让人家得了?这样,把咱俩的睡屋腾出来,让他们住,咱夜里到灶屋打地铺。开田点点头道:行,就照你说的办。之后,暖暖又上前给学生们讲价钱,说:上次天津的晓景他们来,连当向导带吃住,俺们一天一人收他们一百五十块,你们来,还是这个价,不知你们愿不愿意?那些学生听了后都说:行,行,就一百五十块吧。当下就有个领头的便把第一天的六百块钱递到了开田手上。开田捏住钱顿觉一阵畅快,又是一笔钱到手了。天哪,保准是凌岩寺的佛祖在保佑俺们!
  暖暖原本想延长他们在家里住的时间,就像上次劝晓景两人那样劝他们也先住下歇歇,可这些学生们年轻,想跳想蹦的样子,一点也不想歇,当下就提出要上山,开田只好说:中,中。随即去院里把埋在那儿的白萝卜扒出了四个,用水一洗,每人递了一个说:俺们这儿没有水果,给你们一人一个萝卜,吃下去又解渴又耐饿。四个人都笑了,就边啃着萝卜边出了门。开田临出门时悄声问暖暖:晚饭加四个人吃,你能不能忙过来?要不,去找禾禾来帮忙?暖暖摇头说:你去吧,把客人陪好就行,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开田就把刚收的六百元塞进暖暖胸口的衣袋里说:保存好,要像护你奶子那样保护好钱。边说边拍拍暖暖的两个奶子。放心吧你,哪一回给你丢了钱?暖暖白他一眼,自打两人结婚后,开田就总是把家里积下的一点钱都装在了暖暖胸口的衣袋里,他知道暖暖对自己那个地方看得最紧,当初暖暖没过门时,他几次想摸摸她那个地方都没有如愿。
  等日后咱们富了,我会好好地让你享福!到那时也像戏里唱的那样,给你配几个丫环!
  吹吧,你!暖暖笑了……
  这四个人上山见了长城后,也一样地高兴冲动,也是又量又记又拍照。其中一个男的,还仰靠在城墙上,大声地叫着:褐色的石头呀,你躺有多少年?你可曾记得我的祖先?可曾听过他的呐喊?可曾见过他手挥利剑?可曾看到他鲜血飞溅?可曾知道他为了楚国命赴黄泉?……开田估计他这是在作诗,可其他几个人却都笑了,其中一个女的笑道:我的牙都被酸倒了,晚上怕是吃不成饭了!那作诗的男的就朝那女的追过去,直追到远远的长城拐弯处,把女的扑倒在了地上……
  四个学生在这里玩了三天,每天都是早饭后上去,沿长城走着看着说着,有时还坐下写着,晚饭前再下山。开田领着他们,按谭老伯当初的说法,给学生们指点着哪是屯兵的地方,哪是练兵的地方,哪是出击的地方,说得一本正经,俨然像一个专家。四个学生走累了歇息时,开田就去山坡上采一些野花给两个女学生玩,找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给两个男学生看,几个人就都夸开田这向导当得好。最后那天临下山时,其中一个学生站在城墙上,面向西北高声叫着: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其他三个人听了就都鼓掌。开田听得糊里糊涂,不明白那人在叫些什么,问那三个人:他这是在喊叫啥子?其中一个女的笑道:他这是在背屈原写的《 离骚 》中的句子。
  屈原……开田努力回忆着九鼎当初说过的那些话。
  屈原就是当年的楚国人,是楚怀王也就是楚王槐的大臣。那女的仔细地给开田解释:他为了楚国的利益,坚持合纵政策,可遭上官大夫等人反对,楚王槐信上官大夫而不信屈原,致使楚军在丹淅遭到大败。这长城离丹淅古战场可是不远哩!
  开田听不明白,叹口气说:你们哪,还是心闲,要像我,整天操心着挣钱还债养家,哪有心去管老辈子楚国人的事。
  几个学生听罢都笑了,其中一个说:你不是也在关心着楚国人的事,替他们守着这长城吗?按你们楚王庄这位置,当年肯定隶属楚国,你其实也是楚国人的后裔,好好守着吧……
  这批学生的到来,让开田和暖暖的手里又多了一千八百元。学生们走后的那天晚上,两口子上了床后,开田因为挣了钱高兴,刚想上暖暖的身子,暖暖止住他,攥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你该想想了!
  想啥?开田一愣。
  想想这几拨人来看石墙的事。
  这事有啥想的?明摆着是好事嘛,他们来一趟,咱就赚一趟的钱。
  就这?暖暖瞪住开田。
  开田抬手摸摸脑袋,嘟囔着:还能有啥别的?
  你呀,不动脑子!暖暖用手指在开田的鼻子上点点。你想没想过,随着报纸上有关这石墙的文章的增多,以后还会有人来的事?想没想过靠这个老辈子就有可谁也不在意的石头长墙,咱真有可能大赚一笔钱?
  真的?开田攥紧了暖暖的手。
  现在看来,这道石墙对咱们这些种庄稼的农民虽无用处也无看头,可对那些文化水平高的人,对城市里那些爱看古东西的人,却很有吸引力。因此,以后来看它的人,决不会只有一批两批。
  哦?你这样看?开田的眼放光了:那咱们该咋着办?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给来看石墙的人们准备好住处,眼下让四个人在咱家里住已很勉强,得赶紧想办法扩建房子,要不,一批来上五个人家里就住不下了,那就得让来人去别家借宿,吃住的钱就要让别人赚了。
  对,对。开田高兴地在暖暖的一只奶子上拍了一下,可转眼间就又皱起了眉:要盖房子就得有宅基地,眼下咱自家的小院,已让三间正屋,一间灶屋、一间仓房和猪圈、鸡圈占得满满的,哪里有可供盖房子的地方?咋办?
  你去找找主任詹石磴,好像村民盖房子,他点一下头就行了,咱院门前不是有好大一片空地?我听娘说是咱家没用完的宅基地,应该归咱用。再说了,咱丹根生下来后,村里也还没给宅基地哩。一说到詹石磴,一想起他的那张脸,暖暖就一阵恶心,可这事是绕不开他的。
  开田显然也不愿去见詹石磴,一脸难色地:去求他?
  暖暖叹了口气,说:要想不求他,除非不让他当主任,可眼下咱有这本领?只要他还在当着主任,不求他是不行的。
  罢,罢,咱先不说他。开田边说边抱住了暖暖的奶子,将嘴凑了上去……
  中秋节的前一天晚饭后,开田正坐在自家屋里为盖房子的宅基地发愁时,邻院的麻老四叼着旱烟袋走进了院子,进院就高腔大嗓地叫:开田哪,我闻见你家院里好像圈着些喜气,这些日子总见你家不断有城里客人来,而且来了你就领他们上山,莫不是有啥子好事?
  哪会有啥子好事?开田忙警惕地站起身来。暖暖这时笑着开口说:四哥,城里有几家远亲的孩子们忽然记起了有俺这门穷亲戚,就来乡下看看,来了只有领他们去山上玩玩,城里娃喜欢上山看个野花野草。暖暖和开田都知道,可不敢让这个麻老四知道真相,一旦他知道领着城里人去山上看石墙可以挣钱,他立马就会把这好事抢走。
  嗨,咱生在这背僻地方,真他娘的又受穷又憋气。麻老四蹲在院里,一边吧嗒着旱烟袋一边感叹,咱啥时能像人家城里人,也四处走走看看,见识见识别地方的女人长得啥样子多好。
  开田闻言笑了:你口袋里那样多的票子,放那里让他们生娃呀?你不会坐上黑豆叔的船,到东岸上买张车票,一下子坐到南府城,在那里美美地玩几天?听说那里的女人可是长得入眼极了。
  嗨,咱袋子里的那点钱还敢去南府折腾?不过日子了?麻老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下辈子吧,下辈子咱也托生成城里人,也找个又白又嫩的城里女人做老婆!哎,开田,你手头现在活泛不?要是活泛了,你就再还我一点欠款,我打算去买头牛娃子来养。
  开田的脸立时阴了下来,这个麻老四,整天的催债,生怕不还欠他的那些赔款了。狗日的,一点情面也不讲。开田进屋从暖暖手里拿了二百块钱出来说:眼下我手上只剩这二百了,都先给你。麻老四接过钱,眯了眼笑笑:老弟,我敢断定你发了外财,要不然,你衣袋子里是不会装有这样大的票子的。记着,咱可是邻居,有好事别忘了你麻四哥……
  送走了麻老四,开田心里生了一种紧迫感,看样子,靠让城里人在家吃住靠当向导赚钱这事,是瞒不了太久的,总有一天村里人会弄明白,到那时,你如果没有宽敞的房子让人们住,别人肯定就会把客人拉走。得赶紧把住人的房子盖起来!可要盖房,就必须去求詹石磴给批宅基地,其实,我娶了老婆生了儿子,家里添了两口人,村里也应该给我再批一块宅基地。罢,罢,就去求一回。他对正弯腰刷锅的暖暖说:根他娘,我这就去求主任。
  暖暖回头看着丈夫,半晌才说了一句:总有一天,咱们不需要再去求他!

  20
  开田左手提了后晌给丹根买的几个月饼,右手抱着一坛黄酒,不愿而又无奈地向詹石磴家走。他听说詹石磴爱喝黄酒,因此就忍疼把家里酿的一小坛黄酒抱在了手上。
  楚王庄中秋的夜晚,已有了几分凉意,从伏牛山深处刮过来的风,吹到人身上,有点冷飕飕的感觉,可开田却走得满头是汗。他知道自己当初和暖暖结婚,让主任很不高兴,现在求他办事,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他几次都想停下步子扭身回家,可赚钱还债的巨大引力还是让他朝前走了。
  将圆的月亮悬在丹湖上空,发出清亮清亮的光,将詹石磴家的新房新院照得清清楚楚,主任家的新房新院盖好后,开田这还是第一次进来。狗日的房子盖得可真是又宽又高又大又气派,这房子要是我的,够我接待多少客人呀!开田提着月饼抱着酒坛进了院子,詹家的狗叫了起来,正坐在堂屋当间饭桌前吃饭的詹石磴闻声扭过头,在看见开田的第一眼时他分明是吃了一惊,他显然也没想到开田还会再到他家来。呦,是开田,快进屋来。他显出少有的热情,起身让着。开田满脸尴尬地把月饼和酒坛放到詹家的饭桌上,装作很随意地说:要过中秋节了,我给侄儿侄女们带几个月饼;家里酿了点酒,味道不错,给主任带一坛尝尝。嗬,这可不敢当。主任客气着,把一个椅子递到了开田手里,问:是有事?
  开田也不再拖延,忙一口气说出了自己想要点宅基地盖房子的来意,当然不能说出盖房子的真正目的,只说爹的病久不见好,需要找亲戚们来住下照应。詹石磴听完,沉吟了一刹,说:开田,你老弟平日很少向我开口,今儿个你开了口,照说我应该答应,可你知道,宅基地的事乡上让按人头标准从严把关,不能随便增加,再加上村里的人都在睁眼看着,我要给你家多批了,别的人家也来要可咋办?这样吧,咱们先不说定,让我试着办办看能不能行。开田知道他这是在找托辞,可脸上还是勉强笑着说:主任还能有办不成的事?你多操操心吧。中,中,我一定想法子,你可以先准备盖房子的材料,听到我的消息再动手吧。
  开田见对方收了酒和月饼,就估摸着这事能办成,再说自己院门前就有很大的一块空地,是自家上回盖房省下来的,他詹石磴只要点下头就行了。村里批宅基地从来都没有啥子手续,都是詹石磴点个头哼一声就成,不费吹灰之力。既然詹石磴让开田先准备盖房的材料,开田从第二天起他就开始去筹办木料和砖、瓦、沙子、水泥了。木料基本上不用花钱买,开田前几年把院子前后种的树砍了十来棵,一直堆放在院子里,早已经干透,这会儿刚好拿来派用场;沙子也不用花钱,他自己去湖边拉,每天傍晚拉几车,几天时间就拉了一大堆;砖和瓦要花钱买,开田没有那么多钱,他就去附近的刘家窑上同相熟的窑主磨缠,让对方答应先赊账,秋后卖了粮食再还,那窑主让开田写下字据,想他有房子在,也赖不到哪里去,大不了把他的房子占了就是,便答应了他赊账的要求;开田把手上的钱主要用来买水泥,待水泥买齐,给村里几个泥水匠和木匠说好帮忙盖房的事后,筹备的事就算做完了,剩下的就是静等詹石磴把宅基地批下来。
  开田和暖暖一边收拾地里没干完的活儿一边等着消息,可一等二等,没等来詹石磴的一句话。眼看就到深秋了,再不动手干,就只有等到明年春天再盖了。开田正焦急着,有天忽然乡上的邮递员给他送了一封挂号信,是从北京寄来的,这在旷家可算是一件新鲜事,旷家因没人在外边做事,故从未和邮局打过交道。开田有些莫名其妙地把信拆开去看,原来是北京的那个谭老伯寄来的,谭老伯在信上说,他可能要在大学放寒假之后,带上七八个学生再来楚王庄的后山上考察楚长城,希望开田和暖暖能提前帮他把吃住的事情安排好。开田读完信当然高兴,这就是说,又可以赚到一笔钱了。同时,他也越加焦急,若房子在这之前盖不成,那谭老伯他们来了就只能住到别人家里了。收到信的当天中午,开田就再次去了詹石磴家。他进了詹家院子还没有开口,詹石磴就笑着说:开田,是来问宅基地的事吧?我也就说去找你哩,我为你这事还专门去乡上跑了一趟,难办哪!
  咋样难办?开田的心一下子凉了。
  不让批呀!乡上说你家的宅地已经达标了,现在上头让严格控制建筑占地。詹石磴笑得温和诚挚。
  球,实在不批,我就直接在我家门前上回省下的那块空地上先盖。开田有些急了。
  那恐怕不行,到时候我可能会带人去扒你的房子!詹石磴的话也冷了起来,而且语气干硬带着压力。开田不敢再说什么,他明白弄僵了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开田那天中午是面带苦笑心怀怒气回家的。詹石磴,你他娘的喝了我的黄酒吃了我的月饼不给办事,还有没有点良心?暖暖一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结果,也就没有再问,只咬了牙默然喂丹根吃饭。对这种结果,她是想到过的,她原来还指望詹石磴能看点乡情,看在送他黄酒、月饼的分上把头点了,现在看来不行。
  老天呀,这可咋办?开田望着院中自己备下的那些建筑材料喃喃着。不盖了?眼见可以到手的钱不挣了?
  我再去求他一次。暖暖忽然说。
  能行?开田看着暖暖:他恐怕为当初咱俩结婚的事也还在记恨着你。
  试试吧。暖暖假装平静地说。其实一想到要去见詹石磴,暖暖就感到恶心。可不去见他这房子就盖不成,料已经备下了,不盖不是还要赔钱?她估摸詹石磴拖着不批是在等着她出面,等着她低头,罢罢,就再低一回头,再去求他一回。他会不会再起坏心?谅他不敢当着他家里人的面朝我撒野,我找个他们全家人吃饭的时候去……
  虽说了要去,可一连两天,暖暖都没有动身。她心里实在是不想再去求詹石磴,可拖着终不是办法,暖暖最后把牙一咬,在心里叫:詹石磴,你个狗东西,我就去求你一回!老天爷在看着,我们总有不求你的一天!
  暖暖是选在第三天的早饭时分去詹石磴家的。她想,这个时候他女人和孩子肯定在家,他即使想动坏心,估计他也不敢太放肆。她手提着十几个咸鸡蛋硬着头皮向詹石磴家走,又硬着头皮拍响了詹家的门。和暖暖的估计一样,詹石磴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跟她一本正经地说话,客气地说她不该拿咸鸡蛋来,还问着要宅基地的原因,问着盖房材料准备的情况,问着预备盖房的日期,最后说:这样吧,现在乡上要求村里办事都要正规,批宅基地要先填一张表,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村委会给你拿张表来,你填填再说。暖暖点头说行,就看着他出门,自己坐下边同他妻子说话边等他回来。没想到一等二等不见詹石磴回来,直到村里人都吃过饭下地干活时辰,詹石磴才进了院,进院就解释说刚才顺便处理了几件事,所以耽误了时间。这当儿,他的女儿、儿子已吃完饭上学走了,妻子也提上篮子要上山去自家的辛夷林子里干活,暖暖心里暗暗着急,可也不敢走,丢掉这个机会太可惜。眼见得詹石磴的妻子出了院门,暖暖的心中立时紧张起来,问詹石磴:表呢?
  詹石磴就笑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指着桌子说:你坐那儿,在这张纸上写写你们盖房子的理由,写写你们想盖几间房,写写想啥时盖,然后我给你盖章。你在这儿写,我去院里忙点事,你一写完就喊我。
  这是表格?暖暖看了一眼那张空白纸说。
  我说的表格就是这个。
  暖暖迟迟疑疑地坐到了桌子前。这时节,詹石磴走了出去。
  暖暖舒了一口气,开始放下心来去拿桌上的笔,同时去想存在脑子里的那些字,自从结婚成家之后,因为要忙家务忙还债忙照料病人,暖暖写字的机会实在不多,许多字都得想想才能记起它们的模样。就在她皱眉去想的时候,隔墙上的一个小门突然打开,詹石磴几步就从隔壁走了进来。暖暖惊得扭头去看,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詹石磴已扑到她面前一下子抱住了她。她这时才意识到,她的警惕性还是低了。她拼命地反抗,使劲张嘴想去喊叫,可詹石磴的手一直把她的嘴捂得紧紧的。她在失去抗拒气力倒地的那一瞬间,在心里绝望地叫了句:开田——
  暖暖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好了,起来吧。发泄完的詹石磴站起身子去穿衣服,同时把暖暖的衣服扔到了她的身上。
  呜——暖暖捂着脸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回去告诉开田,让他盖房子吧,就在你们现在的院子前盖,想盖多大就盖多大,没人会拦你们。实话跟你说,没有啥子表格,也不需要填啥子表格,只需要我说一句“行”,你们就可以盖房子了!
  暖暖依旧在哭。
  有啥哭的?咱们也不是第一回,你又不是个大姑娘,担心我弄了嫁不出去。你娃娃都生过了嘛,多我这一回就不得了了?别给我装正经!我早就给你说过,在楚王庄,凡我想睡的女人,还没有我睡不成的!这下你信了吧?!你一次次地躲我,躲开了吗?
  ……狗……猪……暖暖呜咽着骂道。
  回去吧,开田还在等着你的消息哩。当然,你要一直想在这儿哭也行,想喊人还行,想去乡上告我更行!你只要不想要自己的名声,不想在这楚王庄住下去,不想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干啥都行!
  呸!暖暖把一口唾沫吐到了詹石磴的身上。
  好了,消消气,门后的盆子里有水,把你的脸洗洗。詹石磴声色不动地说。咱是一回生二回熟,越弄越有滋味,哭啥?这种事有啥不得了的?!能难受得要死要活?比得了伤风发烧比受了凉拉肚子还难受?我就不信!
  猪……狗!暖暖嘶声叫着……
  暖暖那天走出詹石磴的院子时,去丹湖湖边站了好久好久,那种受了奇耻大辱的感觉使得她真想立刻就跳进湖里去死,死,死了就再不用去操心还账,再不用去操心给公公买药治病,再不用去操心盖房子,再不用去看开田那张忧愁的脸,再不用去想世上的任何事情,也再不会去受这样的侮辱……可她舍不得的东西也太多了,开田和儿子,爹、娘和妹妹,公公和婆婆,特别是儿子,一想到儿子从此将失去她的照顾,她的心就疼得受不了了……
  她冷静下来后在湖边蹲下洗了洗脸,她把水捧起浸在脸上,在心里叫:老天爷,凌岩寺里的佛祖,还有湖神爷,你们该看见詹石磴对我做了什么,你们要是还能显灵,就治一治他吧……
  暖暖勉强装出正常的神色向家里走,刚迈进自家的院门,开田就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问:咋样?他答应了吗?
  盖吧,就在院门前的空地上,咋盖都行。暖暖淡声说。
  真的?开田脸上露出了喜色。
  还能有假?!暖暖的声音一下子带了怒气。
  好,好,可你的眼咋有些发红?
  进了灰揉的,丹根,快过来让妈亲亲。暖暖赶紧转移话题,她怕再有一刹她就会因忍不住委屈而流出眼泪。所幸开田也没再细问,他已经高兴地出门去叫泥水匠了。
  在开田盖房子的那些天,暖暖一次也没有走出院门……木
  21
  开田沉浸在盖房子的忙碌之中。在乡下,盖房子对任何一家来说都是大事,对开田更是这样,这三间房子几乎把他家里所有能投的东西全投了进去,还不说赊的那些砖和瓦。还好,房子盖得颇为顺利,开田请来的泥水匠、木匠和漆匠都很尽力,质量也还不错。完工的那天,尽管家里除了一点粮食再无别的任何东西,开田还是觉到了高兴,他把儿子丹根高高地举过头顶笑道:我们旷家办成一件大事了!暖暖当时啥也没说,只是背转脸抹了下眼睛。
  楚王庄的人对开田盖起三间新房子多是不解,觉着他家的房子又不是不够住,家里有病人,外边又欠了一屁股债,不想着还账倒先去盖房子,真他娘的不会谋划着过日子。个别当初买他除草剂的人家,还走到开田的新房门前说:开田,你敢盖这房子,就证明你小子手里还有票子,为啥不还了欠我的那点钱?逢了这时,开田就紧忙抱拳作揖道:还,还,我在记着呢,手上一宽裕保证马上还!
  房子收拾好不久,冬天就到了。开田用剩下的碎木料又打了八张简易床,在新房的东西套间里各放了四张;又用家里过去积下的高粱秆织了八领箔,去舅家表哥那儿又借了点钱买了八床褥子,让暖暖和娘缝好了八床被子。当这一切收拾好后,开田和暖暖开始焦急地等着北京谭老伯的消息,他们现在最怕的就是谭老伯改变主意。天哪,你可是一定要来,你要不来,我们这日子怕是都过不成了,投入的东西太多了!快到学校放寒假那些天,开田和暖暖吃不下睡不好,一天几遍地跑到丹湖边的小码头上去看,只怕谭老伯不来了。
  还好,谭老伯说话算数。在一场小雪过后的一个后晌,开田正在院子里用垛起的干草喂羊,就听见谭老伯在院门外喊:开田、暖暖在家吧?开田闻声高兴得一蹦好高地跑到门外去迎,好家伙,他果然是带了一帮青年学生来,开田一数,连谭老伯一共是十一个人,四女七男。谭老伯笑着:我信上说只带七八个人,临时又加了名额,你这里怕是住不下了吧?
  住得下,住得下!暖暖也在脸上露了笑意,她已经许久都没笑了。她让开田在新房子里安排住八个人,四男四女,让谭老伯一个人住在原来的仓房里,让另两个男的住她和开田的睡屋,她和开田、丹根仍搬到灶屋里打地铺。谭老伯看着旷家的新屋直夸奖:好,好,我原来还以为你们帮我去邻居家找了房子,得分散住,这下好了,大家晚上也能聚在一起讨论问题,这三间房子已有了客栈的味道,怎么样,我给你这新房子起个名字行吧?
  中,中。开田笑着。
  谭老伯转对他的一个学生问:我走时让你带几支毛笔和一筒红漆以备考察时做记号,带了吗?那学生一边答着带了带了一边就去背包里掏出了毛笔和红漆。谭老伯拿过笔,蘸了漆,在新房的门楣上刷刷就写下了三个字:楚地居。学生们都拍手说好。开田和暖暖虽看不出好在哪里,可也拍了手。把人们安顿下来后,暖暖就紧忙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谭老伯,这每人每天的费用您说个数,我们好去操办!
  咱们之间好商量,我先说个数,你们嫌少了就再添些,连吃带住加上你们其中一人当向导,每人每天付你一百块,如何?
  中,中。开田不敢让自己笑出声,天呀,这一天就是一千一百块哩!咱啥时做梦一天挣过这么多的钱?
  先给你六天的钱,你抓紧去买米买面买菜买肉,顺便再买十一个枕头,你既然开了这楚地居客栈,就要给每个客人配个枕头。谭老伯边笑着说话边给开田数出了六千六百块钱。开田捏着那些钱手都有点哆嗦了,长这么大,他的双手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拿过这样多的票子。他回到灶屋,摸出那些钱先让暖暖看看,然后抽出二百块钱装进自己兜里,把剩下的钱一张一张仔细地全塞进暖暖胸前的贴身衣袋,直塞得暖暖的胸脯鼓起好高。暖暖说:还不如把钱放家里,你看我这胸脯子,高得像刚生了丹根时那样,多难看。开田说:还是塞到你胸口我放心,难看就难看吧。接下来,暖暖开始为谭老伯他们准备晚饭,开田自己骑上从麻老四那里借来的一辆破自行车,赶紧去聚香街上买了枕头买了几斤猪肉几斤羊肉几只鸡和一些青菜,外带一瓶三块六毛钱的白干酒。回来时顺便拐到岳父家,要暖暖的妹妹禾禾明天过来帮忙做饭,并且声明:每天给禾禾开六块的工钱。岳父一听有些不高兴:说啥工钱,该帮忙就帮忙,哪有一家人办事先说钱的?
  当天的晚饭就在新房的当间吃,没有可供十一个人围坐的大桌子,开田就把灶屋的两扇门板卸下,并排放在地上,把饭菜摆在门板上。因为是头一顿饭,暖暖做得很丰盛,肉块子切得也很大,好让他们有嚼头,又把那瓶酒分倒在两个大碗里,让大家轮着喝。谭老伯和他的学生们在城里显然没有按这样的方式就过餐,一个个都觉得新鲜,吃喝得十分兴奋。村里的小孩子们见一下子来了这样多的城里人,也都感新奇,便围在门前看热闹。开田去赶开那些孩子们时,忽听麻老四站在近处的暗影里问:开田,来这样多的城里人是要干啥?亲戚,都是亲戚,来看看我爹娘。开田答,他可不想让麻老四知道真相。球亲戚,你以为我是傻瓜?我刚才问过两个城里的学生娃,他们说他们过去根本不认识你。是,是,他们中只有几个是咱亲戚,剩下的是这几个亲戚带来玩的学生。开田又紧忙遮掩。你驴日的肯定在玩名堂!你玩吧,老子早晚会弄明白!麻老四使劲朝地上吐了口痰。你看你看,四哥,我给你说瞎话弄啥?开田有些着慌,他怕麻老四弄明白了真相,会抢走他赚钱的机会。谁家不会让人留宿吃饭?谁家不会带人上山去看那石头堆的长墙?
  第二天吃早饭时,暖暖的妹妹禾禾来了,开田说:你姐昨晚熬夜蒸包子预备我们今天带上山,累得够呛,你今儿个多辛苦点,让你姐歇歇。暖暖挥手让他快走: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开田于是就带着谭老伯他们一行人上了后山。
  到了山上见了长城,那些学生们自然又是一阵惊叹。这时他看见有个小伙子从一个小箱子里抱出了一架机器,对着楚长城就嘤嘤响了起来,他很感新奇地问这是啥家伙?那小伙子说:摄像机,拍电视片子用的,你看过电视吧?那里边的东西都是用它拍的。开田惊奇地上前摸摸,有些不相信地问:你能把这楚长城拍到电视里去?那小伙子笑着点头:当然。这当儿,就有一个女学生拿了个玉米棒子似的话筒,站在那摄像机前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就站在丹湖西岸的楚王庄后山上,我的身后这条用石头砌成的石墙,就是前不久经谭文博先生考察,认为是楚时修的长城的一段……开田看着那女学生,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脸也长得耐看,可奶子不大,胸脯没啥看头,屁股也小,没有让人想摸的感觉,要是暖暖穿上新衣服站在那儿,准定比她好看比她让人心动。正这样想着,那嘤嘤响的摄像机忽然朝他对了过来,他吃了一惊,忙向在一旁测量着啥的谭老伯跑过去叫道:老伯,你看你看,他咋会对着我了?谭老伯笑道:你对这楚长城的考察也出过力,拍拍你也是应该的,你也可以把你对这长城的了解说说。说啥?这东西老辈子就撂在这儿,我爹小时候就在这儿放羊,我小时候也经常来山上砍柴,累了,就在长城上睡一阵,有时也在上边撒尿,没有谁知道它的金贵,自达谭老伯你来了一趟,才让人想起它了……
  开田那天还跟谭老伯说了好多话,没想到拿机器的小伙子都把他和他的话弄到机器里了。傍晚下山的时候,那小伙子就放给开田看,开田一见自己出现在一个小电视机里,又是挥胳臂又是跺脚地不停说话,吃惊之余又十分欢喜,连声叫着:我日,我日,我日!
  就是从这天起,谭老伯他们开始了他们的考察活动,他们从长城的起始处开始,又是用眼观察,又是用钢尺测量,又是用锤子敲打,又是用钢笔记录,又是用摄像机和照相机拍照,上上下下,跑左跑右,忙得不亦乐乎。开田的任务就是给他们说出周围的山、谷、川、河、村、坳的名字,说出大树、灌木、野草、石头的叫法,指出上山下山的路径,判断天是阴是晴有风没风风大风小,再就是提着两暖瓶开水,背着中午吃的肉包子和咸菜。天很冷,山上的风比山下的风还要扎人,吹得人脸生疼生疼,开田看着他们嘴上哈着白气在石砌的城墙上下忙碌,心里直想笑:这划得着吗?可他却希望他们能长期这样忙下去,他们忙一天就要给他一千多块钱哩!
  有一天谭老伯他们正在忙,开田放下身上的东西去一个山洼里撒尿,忽然看见麻老四在那个山洼里趴着,开田吃了一惊叫:你在这干啥?!麻老四冷笑着:干啥?弄明白你小子玩的把戏!开田故作听不懂:啥把戏?我能有啥把戏可玩?麻老四道:你不是说你这些亲戚是来看你爹娘的吗?那他们跑到这山上干球?开田笑着:城里人到了乡下不是觉得新鲜嘛,总想四处走走看看,这山上他们没来过,就上来了。麻老四瞪起了眼:你他娘的去骗傻瓜吧!我这双眼又没瞎,他们明明在量那条石头墙,你以为我没看见?你老实说吧,他们是不是想买这石墙上的石头?开田一听,差点大笑起来,狗日的麻老四,咋能往这上边想?!不过开田觉得,让他这样想也可以,只要他不来干扰自己挣钱就行,于是就故作神秘地说:他们是有这个意愿,不过眼下还没说要多少。麻老四一听这话,扑过来抓住开田的手恳求道:一旦他们定下来要,你可一定要给我通个信,让你老哥我也挣点钱,这石墙上的石头从来没人管,扒着又十分容易,我一天就能给他们扒下来五六方石头,他们真要买,可是咱赚钱的一个好机会,我们兄弟虽不同姓,可平日也是亲如手足,咱俩一定要共同富裕呀!开田连忙点头,心中却冷笑道:亲如手足?当初因为除草剂的事,你差点就对老子动手了。共同富裕?你做梦去吧!……
  麻老四的跟踪让开田再次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早晚要被村里人知道,靠留人吃住和当向导赚钱的事,别人早晚会跟他争着做。自己必须继续作准备,好让将来别人来争着做这事时自己处于更好的位置。
  谭老伯他们的考察活动,一共持续了十二天。十二天里,开田和暖暖一直在紧张地忙着,不过收益也的确很大,谭老伯给的总钱数是一万三千二百元,买吃喝用品只花去了一千五百多块,剩下的都装进了暖暖胸前的那个口袋。谭老伯临走那天,拉着开田和暖暖的手说:我们这次回去,会将在这儿拍的电视片交给电视台播放,那样,知道这楚长城的人就会更多,也许,以后来这儿看长城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你们这楚地居客栈都会盛不下的。开田嘴上没说啥,心里却在欢喜:但愿但愿,人越多越好……
  谭老伯他们走后,开田先把盖房子时欠窑上的砖瓦钱全部还上,又给当初被除草剂毁田的人家每亩还了一百块钱。剩下的那些钱开田让暖暖用针线缝死在她胸口的衣袋里,那是一个夜晚,开田手捏住衣袋口让暖暖缝,暖暖穿针走线时开田说:真没想到咱这小家小户也会有这样大一笔款子,有了这笔钱和那三间新房子,我这心里就不慌了。暖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缝着,缝完,低头咬断线,就脱衣躺下了。开田看了眼暖暖那丰腴白嫩的身子,一下子又来了劲,俯过身就亲起暖暖来,待亲到暖暖的脸颊时,嘴唇忽然触到了水,他始是一愣,后来才明白那是暖暖在流泪,不由一惊:咋了?哭啥?暖暖抽噎着越发哭开了。开田慌了,问:究竟是为啥?咱这会儿应该高兴呀!他哪里知道,暖暖是因为忽然想起自己为盖房子所受的那些屈辱才伤心的。见开田愣在那儿,暖暖只好说:我是为咱赚了钱高兴。开田一听,才又笑了起来,说:咱们高兴的日子还在后头,谭老伯不是说了,以后来看这楚长城的人还会更多。
  要真是来看长城的游客更多了,咱楚地居客栈能盛下?这次接待十一个人咱一家三口就得打地铺,要是一次来十三个人呢?住哪儿?暖暖看定开田问。
  还能一次真来十三个人?
  不是没有可能,万一真来了呢?
  那依你的意思咱该咋办?
  再盖几间房,把咱这楚地居客栈弄大。
  还要盖房子?把咱刚赚的一点钱再扔出去?开田吃惊了。
  不是扔,电视上说这叫投资。咱乡下人不是也说,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吗?
  詹主任让盖吗?
  暖暖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恨意:我当初去见詹石磴要宅基地时,他说过我们可以随便盖,想盖多大就盖多大。
  那……就盖?
  盖!大不了我们盖完之后没人来住,就再卖了它!木
  22
  没有再对任何人说,旷家就又盖起了房子。因为兜里装有钱,两口子这回扩建房子时就容易多了。木料、石灰是买的,砖和瓦还是到窑上赊的。窑主这时对开田已有了信任,他说赊多少窑主就给多少。暖暖大着胆子,说既是又动工盖一回,就干脆多盖几间,在楚地居客栈的东西两边各盖三间厢房,在南边垒了一道院墙起了一个门楼,这样,楚地居客栈就成了一个很规整的院子。
  村里人这时就越加惊奇:开田的儿子还小,娶儿媳妇还遥遥无期,干吗要花如此多的钱来盖房子?麻老四笑着:开田,你是不是打算盖了房子好在里边像驴一样打滚玩?开田笑笑,并不答话。詹石磴也有些意外,专门来到旷家盖房子的工地上满眼狐疑地看着,不解地问开田:你是准备盖了房子卖吗?开田不置可否地笑笑,更不敢说出真正的用意。暖暖她爹楚长顺觉得女儿家一次盖这样多的房子是不会过日子,就过来对开田和暖暖说:干啥事都要量力而行,你们外边还欠着别人的钱,这样大兴土木不怕破产吗?暖暖把爹让到屋里小声说:俺们这是打算盖好后接待客人用。楚长顺更是不高兴道:咱这个偏僻地方,哪有外人来当你的客人?你以为这是南府城呀?开田站在一旁也不解释,只笑着说:爹你放心,没有八成把握我们是不会干的。老人叹了口气道:你们可别再像上次买除草剂那样上了当!
  没想到暖暖爹的担心还真应验了,房子盖好几个月,也没见一个人来看楚长城,没有人来看楚长城,自然也没有人来楚地居吃住。这样多的房子空在那儿没有用处,可让开田着急了,他夜里唉声叹气地说:咱的好运莫不是就那么一点点?已经过去了?也许当初不该贸然把钱都扔到这房子上,如今手里没有一个活钱,可怎么好?暖暖拍拍他的后背说:别慌,沉住气静等,我不信对这楚长城感兴趣的只有那么几个城里人。可等来等去,依旧不见一个人影。暖暖的心里就也慌了,当初赊窑上的砖瓦其实是有利息的,赊一千块砖一月的利息是五十元;赊一千片瓦一月的利息是六十元。若房子一直这样空着不挣钱,这利息就有些背不起。于是她便对开田说:你在村里放放口风,就说咱的房子想卖,看看有没有人愿买。开田一边后悔地捶着腿,一边忍疼点着头。
  开田想卖房的口风放出去很久,才有一个长年在西岸山坡上放蜂的外地养蜂人来问价钱,开田让他实心实意地出个价,那人说:我一个养蜂的能有多少钱?给你五千块顶住天了。暖暖一听这个价,还不够还欠人家砖瓦窑主的钱,急忙把头摇着说:不卖,不卖!楚长顺听说了开田和暖暖要卖房的事,当下跑过来埋怨道:你们这不叫过日子,这叫瞎倒腾,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连划算着过日子都不会?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划算不到会受穷,你们这样个干法还能不受穷?开田是原本就不敢在岳父面前说话的,这时只能吞吞吐吐地回口:这个…不怨……我……暖暖笑着说:爹,这的确不怨开田,盖房的主意是我出的……
  一天晚上,暖暖和开田正坐在新房屋里发着愁,青葱嫂忽然兴冲冲地跑进来叫:开田,快去看,电视上播你了!开田和暖暖闻声一愣,开田最先明白过来,丢下抱在手上的丹根就跑了出去。可待他和暖暖跑到青葱嫂家里,电视屏幕上已经没有开田了,只有谭老伯还在上边,老人正笑着介绍楚长城的长度、宽度和高度以及石块的砌法。开田惊奇地看着电视里的画面,我的天,照得这样清楚,谭老伯脸上的那根白胡子都看得见,他脚下的那丛茅草也看得那样明白,还有城墙,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缝隙也看得很清。狗开田,你只顾着你一个人上电视,为啥当时不告诉大家一声,让俺们也跟你一起去沾点光!青葱嫂笑着骂道。开田只是一个劲地傻笑着说:天,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开田和后山上的石墙上电视的事第二天就在村里传开了,人们都觉得惊奇和意外,可没有一个人理解这件事的真正意义。人们都只在议论开田凭啥能上电视。麻老四带了几分鄙夷对开田说:当初那些城里人来,你小子跑前跑后,原来就为上一回电视呀,球,这事老子不眼气!詹石磴也只是不屑地笑笑:上一回电视有啥不得了的?我们这些主任在乡上开会,南府电视台的人来拍过几回哩,只是在电视里放时你们没看到罢了。开田也只是觉着高兴,并没想别的,只有暖暖心里知道,他们扩建楚地居这事是办对了,赚大钱的机会就要来了。
  开田上电视这事过去没有多久,一天正午时分,楚王庄的村边码头上忽然一下子靠上了几条像黑豆叔家小船那样的运人船,从船上呼啦啦下来了二十几个年轻大学生。学生们嘻嘻哈哈地下船之后,就径问旷开田家的住处,直向旷开田家走。开田那阵子正在自己的老院子里吃饭,猛见这样一大群城里学生站到院门口,一时有些发怔,不知发生了啥事。暖暖立时明白是自己盼望已久的生意来了,忙站起身说:是来看楚长城的吧?欢迎欢迎。这时学生中的一个领队自我介绍说他们是河北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就是来游览楚长城的。开田这才急忙放下饭碗,领了这群学生向新盖好的楚地居客栈走。开田数了数,一共是二十二个人,七女十五男,完全住得下。只是新盖的东西厢房只安了床,还没来得及买被褥、枕头。开田把女学生安排在正房里住,让男学生们分住东西厢房。学生们见房子和床都是新的,院子里很干净,就很满意。开田先说被褥晚饭时可以铺好,然后就同那个领队的谈食宿价钱。领队问:过去谭先生他们来住宿是多少钱一天?开田说:他们连吃带住加上当向导,每人每天一百二十块钱,你们人多,可以少交点,每人每天一百一十块咋样?那人略一思索点头说行吧,就掏出了一沓钱数出四千八百四十块交到开田手上道:先给你两天的费用,两天若不走,就再付你。开田喜滋滋拿了这钱,先去给暖暖看了看,然后让她把其中的两千元先缝进她胸口处的袋子里,之后又交给她几百块钱,让她准备晚上的饭。接下来他去找了岳父,给了他一千多块钱,请他再找个邻居帮忙,拉上地板车去聚香街上买十四床被子和褥子另加十四个枕头,务必在天黑之前回到村里,两个人的工钱是五十元。楚长顺听罢瞪了一眼女婿:跟我你还讲钱?!开田就急忙说:好,好,不讲钱。之后开田又对暖暖的妹妹禾禾说:你还得过去帮你姐姐做饭,把这拨客人送走后给你买一条裙子外加一件衬衫。禾禾笑着说:姐夫的空口许诺最大方!开田忙笑着保证:一定说到做到!   那些学生们洗了手脸,歇了一阵后,就提出要上山看长城。暖暖想延长他们住宿的时间,多住一天就是两千多块钱哩,便说:这个时候上山太晚了,还不如让俺们娃他爹现在领你们去丹湖湖边玩玩,明天一早再上山。领队的说:好,就去湖边玩玩吧。暖暖便把开田叫到一边,给他做了些交待,让他带着那些学生去湖边了。
  村里人一见来了这样一大群城里学生,都觉得新鲜,便纷纷出门看着开田领了他们向湖边走,互相探问着这些人是来干啥。詹石磴也觉着十分惊奇:娘的,这些人来村里怎么会不找我倒先去找了旷开田?村里的娃娃们都欢喜地围上去,新奇地看着那些大学生们。詹大同家开的小杂货铺就在湖边,里边摆着些晒干的葵花盘,那些学生一见,争着上前,转眼间就把几十个葵花盘子买光了,詹大同大喜过望,平时他一年也卖不出这么多。他拍拍开田的肩小声说:谢你了,这是你小子办的惟一一件好事!
  湖边除了一些青草、笆茅、柳树和地上的一些野花之外,并没有多少惹眼的东西,那些学生们照了一阵相之后,就问开田还有什么可看的地方。开田心里着急起来,眼看离天黑还早,要是没有可看可玩的,这些学生们肯定会不高兴。急切中他想起了谭老伯上回说过,当年秦兵追赶楚兵时,曾在这丹湖边有过一次大战,于是便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要仔细沿着这湖边走走看看,这里其实是一处古战场。当年,楚军和秦军在丹阳大战之后,败退的几万楚军来到了这里,准备歇息歇息再战,没想到十万秦军紧跟着追到了这儿,两下就在这湖边再次摆开了战场。楚军是惊魂未定,秦军是乘胜追击,战争打得十分惨烈,结果几万楚军将士大部战死,据说当时这湖岸上全是尸体。
  哦?学生们顿时都安静下来,凝望着湖岸旁的草地和湖里清澈的湖水。
  也许,我们还有可能在这儿找到当年战死者留下的兵器。一个学生说罢,众人便都沿着湖边向前走了,边走边留心地看着脚下的草丛。开田松了一口气,跟在他们身后走。但愿他们能真的找到一件旧时的兵器,他们总算有了事做,只要能拖到天黑就行,他们多住一天我们就可以多赚一天的钱哪。
  我过去读屈原作品的时候,领队的人这时忽然开口道:曾看过一则史料,说屈原的《 国殇 》那首诗歌,是在这一带写的,是屈原为在一场大战中死去的将士写的祭祀乐歌,会不会就是为这场战事而写?
  不是没有可能。一个学生接口。
  另一个学生紧跟着背诵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兮击鸣鼓……
  开田默默地听着,他听不太懂,可他看见学生们都在认真地听着,心里也高兴:以后再来人,也要把他们领到这湖边,让他们在这里消磨一段时间……
  第二天吃过早饭,开田就领着他们上了山。看到长城,学生们欢呼起来,人很快四散开,有的拍照,有的坐在石头上画起来,有的边看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开田正要给几个学生讲讲当初谭老伯给他说的那些东西,忽听麻老四在背后高声叫道:旷开田,你过来!开田闻声一怔,扭身走过去问:四哥,有事?麻老四冷笑道:我这会儿才明白,你小子是借领这些人来看这道石墙,让他们食宿在你家,你好赚钱!狗日的,我问你几次,你都不说真话,一心要吃独食!你他娘的跟我还是邻居,你还有没有点邻居味?开田见他这样说,知道已瞒不过去,就笑道:四哥,你知道我因为除草剂的事欠了大伙的钱,不想法子能行?你家产万贯的,伸出个指头比我的腰都粗,还在乎这点小钱?麻老四气哼哼地叫:明给你说,老子也要这样做,你别想再吃独食!说罢,扭身就走。开田心里暗道:只怕你小子这会儿动手已经晚了。
  这批学生总共在楚王庄停了四天。开田和暖暖得了将近一万块钱,扣去各项开支,剩有七千来元,这使他们迅速还上了因盖房子而欠下的那部分款。这次接待,金钱上的收入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让他们坚信了自己扩大楚地居客栈是对的。更让他们高兴和意外的是,那批学生走后的第三天,又有十六个山东的年轻大学生来了。山东的大学生刚走,河北保定又来了十二个学生。保定的学生还没走,开封又来了十一个学生。开封的那些学生那天由湖边上岸时,麻老四上前拦住说:我家也可以食宿,欢迎到我家去住。那几个学生先到了他家,原已准备住下,可一看旁边有家楚地居客栈,进去一看,房子是新的,地面、床、被褥和桌子都很干净,立马就又出来要住到楚地居客栈里来。直把麻老四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可终究也不敢拦。
湖光山色(第二部分)
  这几批客人走后的一个晚上,暖暖对开田说:咱们该做一件事了。开田一愣,问:啥事?暖暖道:好好想想。开田搔着头发想了一阵,也终是没想出来。暖暖叹口气说:该去帮帮青葱嫂了,咱们当初欠人家的赔款,人家可是一分没要,咱现在手上宽裕了,不能忘了人家。
  咋着帮?多给他们一点钱?
  多给钱他们不会要,青葱嫂是多要强的人,能无故多要你的钱?我看这样,咱把青葱嫂雇到楚地居来,让她帮咱为客人们做饭,现在游客一多,做饭我已经忙不过来,她做饭的手艺比我还好,她一来,加上禾禾,饭菜上咱俩就不用再操心,我也能从厨房里腾出身子,好和你一起来忙接待、导游的事。她来做饭,咱管吃之外,每月给她开四百块工钱,她也好补贴家用。
  四百的工钱是不是太高?开田皱了皱眉头。
  高啥?再说,咱不是想用这个法子来帮帮她吗?长林哥的断胳臂已经残废,他们家的日子比咱们前段日子好不到哪里去。
  行吧,就依你说的办。
  暖暖于是就找到青葱嫂,不说还钱不说帮助的话,只说请她来帮忙做饭的因由和条件,青葱嫂当然高兴,很爽快地答应了,责任田里的活原本就不够她做,她正想找个挣钱的门路哩。青葱嫂答应的第二天,就来上班了。暖暖一给她说完做啥饭炒啥菜烧啥汤,她手脚麻利地就去忙了。
  暖暖知道麻老四没拉住客人对她和开田怀着怨气,心想都是邻居,为这事结下怨气不好,应该把挣钱的机会给他一个,于是就找到他说:你替我们带一批客人上山看石墙,我们一天给你二十五块,愿不愿干?麻老四拉不住客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想一天挣二十五块也成,总比一块不挣好些。便心有不甘地说:行吧,你们旷家挣大钱我挣小钱,老天爷倘是看见,他会知道这不太公平!……
  一连几批游客走后,开田有天晚上锁好客栈门回到后院,和暖暖一起去数挣得的钱,天哪,一沓一沓的,除了可把外欠的钱全部还完,还剩有几千元。开田高兴得手舞足蹈,在屋里翻了一个跟头。暖暖也觉得肩上和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自从除草剂的事出来之后,她从没有这样轻松过。她高兴地仰头向天道:钱哪,从今以后,俺们可不用去受你的欺压了!……木
  23
  春天是越来越向深处走了,楚王庄的村边、湖畔、山坡和田埂上,青草绿得格外喜人,各样野花开得也越加惹眼了。提着竹篮拉着丹根去菜地里割头茬韭菜的暖暖,走在田埂上看着满眼的野花,心情越加好起来。好日子还在后头!她对自己说。我们现在已有了楚地居这份资产,还能赚不来钱?妈,这是啥?在前边摇摇晃晃跑着的丹根,在田埂边揪了一串花问。喇叭花,孩子,这叫喇叭花。它可以干啥用?丹根瞪大了眼睛。它是让咱种庄稼人看的。种庄稼的人看了能有啥用处?看了就能心情好,小宝贝。心情好了能干啥?丹根瞪住妈妈继续问。心情好了就能——暖暖被儿子问得没了词,于是就弯下腰低了头,猛朝儿子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道:心情好了就想亲你呀!边说边就胳肢起儿子的痒处来,母子俩于是就抱在一起笑成了一团……
  由于要不断接待来看楚长城的游客,需要大量的青菜,所以暖暖就说服开田把湖边的这块庄稼地改成了菜地,种上了茄子、韭菜、西红柿、菜豆角、苋菜、芹菜、小白菜、菠菜、黄瓜等十几种蔬菜。开田种菜的本领虽没有种粮高,但因了这湖边的土地特肥,各样蔬菜的长势倒也喜人。暖暖今天就是来割头茬韭菜的,昨天又来了一伙山东的游客,游客们提出吃韭菜鸡蛋大包子,暖暖想前晌割了韭菜收拾好馅,后晌就让青葱嫂她们给客人蒸包子。
  进了菜地,暖暖交待丹根站在田埂上玩,自己就下了菜畦割起韭菜来。头刀春韭异常鲜嫩,镰刀刃割断韭菜秆后,一股略带一点辣味的青鲜之气立时沁满了暖暖的鼻孔,她麻利地从割下的韭菜里抽出一棵最嫩的,掐去根和梢,转朝儿子叫道:丹根,来,尝尝。丹根闻唤跑到妈的身前,张大了嘴朝妈妈伸去。丹根嚼了几下,辣得他伸出了粘满青色汁液的舌头,惹得暖暖立时笑了起来,紧忙伸嘴将儿子舌上的韭菜汁吸到了自己嘴里。
  太阳正在悠然地向高处走,天蓝得和清澈的湖水近似,几只鸟儿从地头的草丛里腾起,欢叫着直朝湖边的笆茅棵里飞去。暖暖把天上的鸟儿指给儿子看,自己随即又转身麻利地割起韭菜来,今天,是她许久以来脸上笑纹最多的一天。
  割完一畦韭菜暖暖折回身时,忽然看见詹石磴站在自家地头,脸上的笑容顿时像受惊的鸟一样飞走了。她装着没有看见他,低了头继续去割韭菜,但手上的动作显然变迟钝了。嘿,见面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呀?!詹石磴这时带了笑开口道。暖暖听了依旧没有抬头,只照样割着自己的韭菜。倒是丹根这时走到暖暖的身边叫道:妈,有人喊你。暖暖这才停下镰刀,抬头朝詹石磴冷冷道:站这儿干啥?
  到底是有钱了,口气大多了!詹石磴煞有介事地感叹道,暖暖哪,你过去见我时说话可不是这个样子。
  暖暖恨恨地瞪他一眼:你要没事就赶紧走开,我可没有工夫跟你闲磨牙,我要干活了。
  事情嘛,倒也没有大事,就是想来告诉你两桩事,一个,是想你,特别是——
  你要再胡说我可敢用镰刀砍你!暖暖立了眉猛把镰刀砍到了面前的土里。
  好,好,咱不说这个。詹石磴眯眼笑了一下,咱说另一桩事,你家靠着让去看石墙的城里人住宿,已经赚了不少钱,我打算对今后来到咱楚王庄的游客,实行分配住宿制,把他们分去各家住,好让其他人家也来赚点钱,实现共同富裕,如何?
  暖暖的心里一沉,带了恨意说:你又想主意来难为俺们了!俺们赚这点钱容易吗?俺们要不这样做,欠人家的钱啥时能还上?
  唉,谁让我是主任呢,当主任就得为全村人着想呀。上边不是说让所有人都富起来吗?好事不能都让你一家去干哪。
  那你也不能强着把游客分到各户食宿呀,人家游客愿住谁家就住谁家才对。
  这道理你应该早给我讲讲,说实话,我是天天盼着见你哩。詹石磴眉眼都笑到了一起:在这楚王庄,我天天想见的人其实只有你,你那双奶子让我——
  丹根,咱们走!暖暖知道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拉起丹根的手,提了菜篮就怒冲冲地走了。走出好远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一只手里还紧攥着镰刀。狗东西,真想一刀砍了你!砍死你才解气!老天爷呀,你要是有眼,你就让这个做了坏事的人掉到湖里去!
  施主忙哪。一声招呼猛在一旁响起。暖暖闻声抬起脸来,才见是凌岩寺里的天心师父提一只小桶站在路边。暖暖忙鞠躬问候道:师父好,你这是——
  去丹湖放生。天心师父指了指手中的小桶:每年寺里都要做几回放生的事,这是本寺先辈师父们传下的规矩。
  我帮你提桶吧。暖暖按下心中的不快,松开丹根的手上前要去帮忙。天心师父忙摇头说:不用,就到湖边了,让老衲把事情做到底,心里才安生。说着,就头前走了。因为前边回村的路紧靠着湖岸,暖暖就拉着丹根跟在天心师父身后走。到了湖边,只见天心师父双膝朝着湖水跪下,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念了一阵什么经文,然后伸手去小桶里捞起几尾不大的草鱼和一只小甲鱼放进了水里。
  鱼,是鱼,妈!丹根这时欢喜地喊着跑到了天心师父身边。
  暖暖慌得想去拉住儿子,不想天心师父已转身抱住了丹根,边看着那些放生的鱼儿在水中游远边轻拍着丹根的肩说:孩子,它们是鱼,可在佛家人的眼里,它们也和咱们人一样,是活物,是生灵,我们无权去取走他们的生命。丹根哪能听懂这些话,只是说:我外爷会捉住它们的,我外爷会下网逮鱼。暖暖听了这话脸上有些尴尬,天心师父在起身时注意到了暖暖的神色,淡淡笑道:人入佛家和人在俗界,要求是不一样的,我们出家人做我们该做的事,你们可以做你们该做的事,两界中人可以互不相扰,你不必心中不安。
  暖暖有些感动,忙把丹根拉到身边说:快给爷爷鞠躬。小丹根照妈的吩咐,胡乱地鞠了一躬。天心师父笑着拍拍小丹根的头,而后抱拳道:老衲告辞回寺了。就在天心师父转身的那一刻,暖暖忽然冲动地叫道:老师父,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佛家人主张,有疑即问,方能渐趋明朗之境。
  你说人要是生出了憎恨之心可咋着办呢?
  佛家人讲的是慈悲为怀,很少去说到憎恨,不过你今天既是问了,我就随便说说。天心师父捻着手中的佛珠,声音缓慢:人的心里,在平常日子,是没有恨意这种东西的,有的只是对生活的某种期盼。可只要自己的身子、名誉和利益受到了别人的伤害,尤其是自己无错而对方有意的伤害,恨意就会生出来。在人心里的恨意中,憎恨是最重的一种,它通常是人感到自己受到了最重的伤害之后才会滋生。人心里的恨意,不管是哪一种,都会随着日子的来去慢慢变淡,可这种憎恨,变淡的速度很慢很慢。而且它常常会促使人去动手。
  动手?暖暖的眼瞪大了。
  对,就是报复,被伤害的人要让伤害自己的人也生出痛苦,报复不了伤害者本人,就报复他的家人亲友,甚至他的邻居和完全无辜的人。天下很多让人痛心的事,就是在憎恨的驱使下生出来的。正是因为这样,佛界中人把憎恨看做很可怕的东西,看做尔等俗世中人的最大威胁。我等僧众常念的经文中,就有祈求佛祖驱除世人心中憎恨的内容。
  佛祖能吗?暖暖问。
  佛祖肯定会尽力,不过佛家讲的是人人可以修行,可以动手拔除自己心中的憎恨。施主何以忽然问起这个来?
  我只是随便问问。暖暖努力一笑。请师父随我去家里吃午饭吧。
  谢了,老衲回寺了。天心师父抱拳一揖,就转身走了。直到天心师父走出很远,暖暖还拉着丹根站在原地。佛祖,我感到我的心中已生出了憎恨,请帮我把它拔除吧……木
  24
  暖暖知道詹石磴一向说话算话,怕他真的把来看楚长城的人都强行分到各户,所以当晚就忙把詹石磴的话说给了开田。开田听罢也是一惊,忙问暖暖:咱们咋办?暖暖沉吟了一阵之后,说:我估计他这是在变着法子催咱给他上供哩,听说村里的胡大头每酿出一缸黄酒,都要先给他送一壶;詹国立每杀一头牛都要给他送十来斤牛肉;黑豆叔每卖出一批中药材都要给他送几条烟。咱接待了这么多客人,不给他上供他能心里高兴?罢罢,咱破财消灾,就也去给他送点钱吧。送多少?开田有些心疼。五百吧,他那胃口,送少了恐怕不行。开田只好用写春联的红纸包了五百块钱,另外又抱了一箱原准备卖给游客们喝的卧龙白酒,去了詹石磴家。
  詹石磴那阵刚吃过晚饭,正坐在饭桌旁剔牙,看见开田抱着酒箱子进来,一点也没意外,只是起身笑道:开田你可是稀客,快坐快坐,你抱这些酒来干啥?跟我还见外?你家如今客人多,让客人喝才对。开田自然心疼这些东西,可脸上还得摆满了笑说:主任你当初支持我盖客栈,让我赚了点钱,你说我能忘记你的恩德?你这里我早就说要来的,只是几拨游客连着到,弄得我手忙脚乱的,就耽搁到今天。喏,这几个零钱给孩子们买件衣裳,也算我这个当叔的一点心意。说着,就把那个红包塞到了詹石磴的衣袋里。詹石磴也没有推让,只是递给了开田一支烟说:吸,娃他舅前几天捎过来的,红塔山,云南的烟。云南知道吧?在大西南,那个地方雾多,烟叶就滋润,味道正,做出的烟比咱们这儿的烟吸起来又平和又香。
  开田把烟凑到鼻子下闻着,夸张地吸溜着鼻子赞道:香,这烟是香,可惜我不会吸!跟着又说,主任,来看石墙的游客,他们要真想去别家住宿,咱没话说,可因为我有了那个楚地居客栈,你就别强着分配,还是让我来做吧,日后真要赚了钱,还能没有主任你一份?我又不是傻瓜,还不知道这都是你关照我的结果?还能不知道谢你?!
  詹石磴长长地吸一口烟,笑道:开田你说这话还算讲良心,当初,不是我救你,乡派出所能放你出来?当初,不是我让你盖房子,你能有这个楚地居客栈?只要你还在记着我这份情,那你就照旧做下去,至于村里人都想揽客赚钱的事,我替你挡住!只是你可不要一个月不照我一回面哟!
  开田心里一惊:娘的,一个月就让给你送一回?不过嘴上还是紧忙应承着:那是那是……
  和詹石磴有了这个约定之后,暖暖和开田的心算暂时安定了。接下来最让暖暖操心的,就是咋样才能让来看楚长城的人在自己的客栈里住的时间长一些。眼下来的游客,多不是对楚长城有研究兴趣的人,他们一般是后晌到,在客栈住下,第二天上山看一天长城,晚上下山再住一晚,第三天早饭后就走了,一共是两个晚上五顿饭。要是让每拨客人都能住上四个晚上,那赚的钱就能翻一倍了。暖暖于是就苦想留客的办法。她最先想出的点子是让游客们去看凌岩寺。凌岩寺离楚王庄不远,建筑规模又很大,除了寺内的殿堂壁画及和尚们念经做佛事的场面可看之外,还有为圆寂的大德高僧们建的塔林,有双珠山泉,有千亩竹林,如果游客们去游览一遍,也差不多得用一天时间。开田却有些担心,说:寺院到处都有,人家未必就愿去看。暖暖道:这就要靠咱的嘴了,咱得把游客们的心说动。开田摆手道:我可没这个本领。暖暖说:那我就来试试。
  不久,就有一拨游客来看楚长城。客人们看罢长城回到楚地居吃饭时,暖暖就向他们说道:俺们这儿还有一处地方值得一看,那就是建于唐代的凌岩寺,离我们楚王庄也就三里远,这座寺是公元七百年间修的,距离楚长城的修建已经是千余年了,看罢楚长城再看凌岩寺,你会觉得我们的先祖真是不得了,修工事一修修出一条长城,修寺庙一修修出那样多的殿宇。看楚长城你看的是一种气魄;看凌岩寺你会看出一种精致来。这寺院一千多年来几毁几建,但只要它在,香火就一直很盛,在这儿拜佛祈愿最灵,丹湖西岸的人有句话叫:凌岩寺里烧炷香,家财人丁两兴旺……游客们被暖暖说得心动了,都表示愿去寺里看看。连站在一旁听的开田也有些意外,低声对暖暖道:没想到你的嘴变厉害了,说起来头头是道。暖暖笑着说:咱如今既是干了这一行,就得学着练练嘴。告诉你,为了说这些话,我可是看了几本书哩。   第二天早饭后,暖暖就带着那帮游客往寺里去了。在寺院门口,刚好碰见天心师父,暖暖就忙上前鞠了一躬说:师父,有一帮游客想进寺里看看,不会打扰你们吧?那天心师父回了一礼说:哪能说到打扰?佛祖要超度众生,正期望着人们都能来到他的面前,快请进吧……那天,游客们先是被寺院里的恢弘建筑和精美壁画吸引住,后又新奇地看着僧人们做佛事的肃穆场景,最后又在寺院四周的参天古木、千亩修竹、百座塔林间饶有兴味地穿行,听蝉鸣鸟啼、泉水叮咚,直玩到头黑才回返。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
  但遗憾的是,来去寺里看一趟也就一天时间,并不能使游客们停留太久。要继续想法子才好。那天,游客们走空后,暖暖正边打扫院子边琢磨这事时,只见自己的爹提着两条鲤鱼来了,老人进院就对丹根喊:根呀,姥爷给你送鱼来了。暖暖忙迎上去接了鱼给爹让座,说:这鱼留下你和娘吃吧,丹根还能没好吃的?老人笑道:我昨天下湖,因是顺风下网,不知不觉中竟把船摇进了湖心三角迷魂区,我一看航标,慌得急忙向外摇,没想到就在这当儿,那带烟火味的烟雾出来了,罩得我的俩眼连船头都看不清,我就闭上眼不辨方向直劲摇船,还好,没出意外,很快就把船摇了出来。这两条鱼就是我从烟雾里摇出船后打到的,我想,这鱼和我往日打到的鱼不太一样,就带来让咱丹根尝尝吧。暖暖一听爹这话,心头不由一动:烟雾?三角迷魂区?对,可以带游客们去湖中里看看那奇怪的烟雾,管它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只要能延长游客们在咱家的居住时间就成!暖暖给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老人一听也来了兴趣,说,对呀,到湖中看看那烟雾,来回走慢点差不多得一天哩。老人自然明白客人们在楚地居客栈住的时间越长,女儿女婿赚的钱才会越多。
  暖暖喊来在后院忙活的开田,眉飞色舞地说:待游客们看完楚长城和凌岩寺要走时,再告诉他们丹湖里有个迷魂区,能看见一种奇怪的烟雾,并且在这烟雾里能看见自己想要想看的东西。我想,游客们听了这话,没有几个人不愿去看看。
  这倒是一个留客的法子,只是坐谁家的船去?咱哪有船?开田搔着头发。
  就坐爹的船吧,把爹的渔船改做游船。暖暖说得很干脆。
  啥?老人一怔:我不打鱼了?
  打鱼能赚多少钱?一天累得要死,最多也就是二十来斤鱼,咱要是载人去游湖中三角区,每人每次最少要他十块钱,咱那船收拾一下坐十二个人没有问题,十二个人一趟就是一百二十元哪!游客多时,一天跑两趟你说能赚多少钱?
  这……倒也在理。老人点着头:你们看着办吧。
  咱说干就干,明天开田就去聚香街上买点漆,把船重漆一遍,弄得新崭崭的,再在船上固定十二个小凳子,把舱盖也再换成新的,待下一拨游客来,咱就试一回,行吧?
  老人犹豫了一阵,算是把头点了。站在一旁的开田还是有些担心,说:万一没人去看呢?
  干啥事不冒点险能成?咱当初盖楚地居客栈时不是也冒着险?暖暖拍拍开田的肩膀算是把事情定了。第二天她就催开田去买漆买其他什物收拾自家的那条渔船。十来天之后,那条原来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渔船,便被开田油漆一新,改造成了一条颇像样的游船,船上固定了十二个凳子,每个凳子上还有一条安全带。
  大约半月之后,从徐州来了一伙看楚长城的游客,总共二十一个人。暖暖照过去的办法,先安排他们在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带他们上山看长城,第三天领他们看凌岩寺。第三天的傍晚,暖暖给他们说了看湖中迷魂区烟雾的事。为了引起客人们看迷魂区的兴致,暖暖说得极有诱惑力:俺们这儿还有一景,你们要是不看那可是遗憾,在我们的丹湖里,有个不大的三角区,在那儿经常可以看到一种奇怪的烟雾,坐船去近处看那烟雾,能在那烟雾里看见自己心里想要的东西;倘是不小心进入了那烟雾里,会晕眩会迷魂会有危险降临……那些人先上来多不相信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后见暖暖说得认真,就都半信半疑地表示愿去看看。第四天早饭后,暖暖和开田便带他们到了湖边。每人自动交了十元钱。之后,暖暖就带着十二个人先上了船。
  那一天湖里风平浪静,天上的太阳也晶光澄亮,水面上的能见度很好。暖暖爹坐在船尾,稳稳地驾着游船。暖暖站在船头,一边给游人们介绍着四周小岛的名字,一边禁不住有些担心:游人们会感兴趣?
  船到了湖心三角区外停下,暖暖刚说了一句:我们前两天看的楚长城和凌岩寺,是人造奇观,我们今天请大家看的是一种自然奇观——她的话音未落,面前原本平静的湖水上突然就有一股白色的烟雾升起并弥漫开来,游客们都瞪大眼惊叫起来:呦……
  这烟雾暖暖过去看见过不止一次,可此刻见它毫无预兆地突然升起,心里还是感到了有一种被震慑的惊诧生出来。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那烟雾变浓升高体积变大,最后,她在那翻腾着的烟雾顶部看到了一大片房子……
  房子,这说明我心里还想要房子。暖暖喃声道……
  当楚家的这条被改装的游船向岸边返回的时候,船上的游客们一直在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惊异和兴奋。船靠岸那刻,岸上的游客忙走到水边,大声地问着船上的人:喂,看到了吗?船上就有人应道:看到了!那烟雾真是奇了,硬是从水面上一股一股升起,而且能看见烟雾里还有各种景致……
  开田朝岳父走过去,岳父正坐在船头默默地吸烟,开田轻叫了一声:爹,还行吗?老人点点头:还好,客人们都很高兴。开田把一卷钱塞到岳父的衣袋里:这是刚才收的那一百二十块船票钱。老人把钱又掏出来放到了开田手上:放你身上吧,万一我下湖出了事,不是扔到水里了?
  那天剩下的一趟三角迷魂区之行也很顺利,游客们都为有这新的经历和见识而兴奋不已。直到晚上,客人们还在议论这次湖心之游,还在惊奇丹湖里竟还有如此神奇的地方,还在猜测造成那烟雾的缘由。因为有了游凌岩寺和湖心迷魂区这两个项目,客人们在楚王庄就又多停了两天和两个晚上,开田和暖暖赚取的食宿费又多了不少。那天晚饭后,开田把二十一个客人交的二百一十块船票钱全塞到了岳父手里,老人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把钱又塞到了丹根衣兜里,说:咋能都给我?开田笑道:待下次我给船上安了机器后,赚的钱咱再对半分。说完朝暖暖使个眼色,暖暖就上前又把钱放到了爹的手里:让你拿你就拿着吧,放你那里和放俺这儿还不是一样?木
  25
  湖中迷魂区之游很快吸引了游客,来游楚长城的人几乎都要再游一趟迷魂区。游客一多,只有暖暖爹那条装了机器的船就不够了,暖暖于是找到九鼎,说服他把他的渔船做番改装,改装费由旷家出,之后来替楚地居拉游客去迷魂区,每往返一趟给他六十元钱。九鼎觉着这比打鱼轻松多了,且收入有保证,就痛快地答应了。
  旷家如今每天的收入已很可观,客栈里的食宿费,楚长城和凌岩寺的导游费,再加上去迷魂区的船票费,大小票子每天都够暖暖和开田数上一阵子了。但他们渐渐发现,有些游客由东岸过来,为了省钱,并不进他们的客栈找他们的导游,而是直接去看楚长城和凌岩寺,有的看完就支个小帐篷在山上露宿。这些人的钱也必须要赚,你既然来到了楚王庄,就得留下点钱来。暖暖想了一宿,想出了一个主意,第二天一大早,她让开田去找到庄里有名的两个懒汉赤肚和大嘴,问他们愿不愿做不干活却能挣钱的事儿。两个家伙说那当然干。暖暖于是就让他俩各扛一根木头跟着她和开田走。两个人边走边嘟囔着:不是不干就能挣钱吗?为啥还要扛木头?暖暖也不理会他们,只与开田拎着斧头和锯在前边走,一直走到后山脚下通往楚长城的那个路口。这路口宽不过五米,两边都是陡崖,上后山看楚长城仅有这一个路口可以过去。暖暖就和开田动手在这路口竖了个简易木栅门,在旁边又搭了个很小的卖票棚子,让赤肚和大嘴两个人守在木栅门两旁,交待他们凡由此上山的人,只要不是楚王庄里的乡亲,一律得到卖票棚子里买一张十元的门票,不然,谁也不许上山。
  暖暖说:你俩每守一天,给你们一人十元钱。这事儿的确既轻闲又能挣钱,赤肚和大嘴眉开眼笑地答应:中,中,中!开田在一沓白纸条上写了个“楚”字,盖上自己的私章,就算是上山门票了。他亲自卖票,外地来的游客以为这规矩是政府立的,就老老实实地买票上山,一天下来,开田竟弄了二百三十块钱,扣掉给赤肚和大嘴的,净落二百一十块。娘的,这可是白赚哪!开田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同时在心上后悔早没想起这个主意来,要是从一开始有游人来就卖票,那如今已经多赚了多少钱哟!
  天在一天天地变暖,由东岸载游客过来的大小船只也在一天天地增多,终于,“五·一”劳动节到了。开田长这么大,还从未关心过这个劳动节,更没有体验过这个节日的好处。可现在,他忽然知道了这个节日对于自己的重要。因为就在这一天,来楚王庄旅游的城里人第一次达到了一百九十七人。这么多穿得花花绿绿的城里人一下子都在楚王庄的湖边下了船,让楚王庄的人吃惊不小。大人小孩都涌出来看热闹,男人们新奇地看着游客们手上拎着的照相机、摄录机和奇形怪状的水壶,女人们则羡慕地看着女游客们的穿戴。麻老四的女人惊叹着:看看人家那裙子,敢把大腿都露一截,要在咱村里,不招惹得男人们去摸才怪哩!青葱嫂悄声说:瞧瞧那个女人穿的裤子,把屁股蛋子绷得那个紧呦,连屁股沟多宽都一清二楚,都不怕蹲下身时把裤子绷开了?九鼎的女人听罢笑了,说:裤子绷开了才能勾引男人哩,人家这才真叫浪,哪像咱们,就会躺到自己男人怀里哼几声!……詹石磴也意外地走过来看了一阵,他以为有人会问谁是村主任,没想到一个问的人也没有,谁也没有理会他,只有人在叫:谁是楚暖暖?哪位是旷开田?詹石磴只好在心里骂了一句:傻 × 城里人,有钱没处花了,跑到这儿来看烂石墙!暖暖和开田真是又惊喜又慌张,我的娘哟,竟然一下子来了这样多的游客?!暖暖一边让妹妹禾禾去上山的路口替开田卖门票,一边喊来麻老四和另外几个预先雇好的导游,把游客们分批领上后山去看楚长城,随后才又交待青葱嫂去把九鼎的老婆惠玉雇来,赶紧蒸馒头轧面条,预备给下山的游客们吃。可住怎么住呢?把游客们分到各家去住?一旦开了这个头以后就再难独干这一行了。一定要想个法子!暖暖拍着自己的额头在那里苦想,开田则揪着自己的头发在院子里来回转圈,暖暖想了一阵说:有一个法子不知能不能用?
  啥?开田瞪住暖暖急切地问。
  用高粱秆搭窝棚子,在湖边一下子搭它几十个不就成了?过去庄上有些人家办喜事,来的客人多了,就用的是这个法子,眼下天又不冷,我想能行。
  中,是个法子。开田高兴地一拍手,我这就去办。随即便雇了两拨人,一拨人拉上地板车去聚香街上买被褥;一拨人拿上现钱去村里各家收购高粱秆。然后用高粱秆在湖边的空地上搭了近七十个简易窝棚,每个窝棚可住两到三人,窝棚的地面上一律铺上麦草和苇席,然后再放上被褥。由于窝棚的门口都对着湖面,每个窝棚一夜只收五十元,满是山野味道,看完楚长城下山的游客们见了都很喜欢这种住处,不到一顿饭工夫,窝棚就全都租了出去。
  这一天,暖暖和开田可真是赚大了,仅上北山看楚长城的门票就卖出了一千九百七十元。禾禾这天奉姐姐之命卖门票,晚饭前来给姐夫交钱时,开田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晚饭时,青葱嫂和九鼎的老婆还有另外几个临时雇来的女邻居手脚不停地下面条、蒸包子。一碗面条卖到六块钱,一个包子卖到一块钱,还是供不应求。加上客栈里的收入和游凌岩寺的导游费,再加上去迷魂区的船票钱,开田这一天的收入接近万元。我的天爷爷呀,咱啥时一天挣过这样多的钱?!那天临睡时开田坐在床上数完当天的全部收入后感叹着,激动得连声拍着盖在腿上的被子。
  暖暖那阵子正在解着衬衣的扣子,边脱边笑道:看把你高兴的。
  五一节真他娘的好,最好能连着过!开田搓着手说。
  要我说呀,一天赚多了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这是啥话?开田瞪住暖暖,脸上满是不高兴,暖暖这时刚好已把衬衣脱去,两只饱满的奶子从小背心里呼啦一下挤了出来,落进了开田的眼里,开田脸上的不快随之淡了,只见他伸手便捉住了它们。
  我有些累,今天……暖暖的话没能说下去,开田那时已压了过来。
  得小心有人眼红……
  暖暖只来得及又说了一句,床就惊天动地地摇晃了起来……木
  26
  暖暖的担心还真是有理,“五·一”、“五·二”两天刚过,游客们才走完,先是乡上的税务所来人让开田交税,开田有了上次被抓的经历,一见戴大盖帽的就有些害怕,自然不敢犟,老老实实地把所得税交了。紧跟着,詹石磴就派詹大同来喊开田过去。那是傍黑时分,开田正和暖暖在客栈里叠放游客们用的被褥,听到大同的声音走到门口问:他叫我过去干啥?
  说是要和你商量事情。
  知道是商量啥吗?开田先朝大同扔了一根烟,然后又倒了一盅酒递到他手上。馋酒的大同没有客气,仰脖吸溜一下把酒吸到了肚里。酒一下肚,大同就低了声说:听他的口气,好像是对你搭窝棚、卖门票的事不满意,说你胆子太大。
  拿上点钱吧。暖暖小声交待。
  开田送大同走远后呸了一口,低声骂道:啥球主任,这不是催着要钱了?!骂完,在一个口袋里装了五百元,对暖暖说:我去他家一趟。暖暖叹口气道:少了。啥少了?开田没听明白。钱拿少了!暖暖说,你五百块打发不了他的。那你说再拿多少?一千吧。暖暖说。一千?开田心疼地瞪大了眼,他不动不摇地就要拿走一千五?见暖暖点头,开田只好又拿了一千元装进另一只口袋。
  詹石磴就站在自己的大门口,看见开田便满脸愠色地问:我要不派人去喊你,你就不照我的面了?
  哪里会呢。开田赔着笑脸跟进院子,我昨天就在想着,一把游客们送走,我就要赶紧来给你说说这些日子的情况,顺便把钱给你送过来。说着,掏出了一边口袋里装着的五百块钱要往詹石磴手上递。詹石磴瞥了一眼那沓钱就打开开田的手道:我不是叫花子,你也不必破费钱来打发我,我今天是以村主任的身份正式就两件事跟你打招呼,一件,是外边人上北山看石墙买票的事,要由村上来办,不能让钱都落你一个人的腰包里,那山是公家的山,石墙也不是你们旷家修的,明白?!另一件,是你用高粱秆搭窝棚的事,你那些窝棚占用的是公家的地盘,而且容易造成火灾,所以必须立马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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