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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_张平

_2 张平(当代)
  丁晋存说了,你就让我站着说吧,站着说话也利索点。你难过我心里也一样难过呀,公司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咋能好受得了。像今天晚上这事情,你想想我能睡得着吗?
  丁晋存已经84岁了,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一点儿也显不出老态龙钟的样子。他说话的节奏不紧不慢,声调也不高不低,但话里有话,很有分量。
  老人家说,他首先得声明一点,对职工们今天晚上的这种做法,他是坚决反对的。怎么能这样搞?动不动就成伙结队的到省委市委门口找领导、讨说法,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能拿对付国民党的办法对付咱们共产党吗?这就叫数典忘祖!这么多年了,咱们党什么时候跟咱工人三心二意过?什么时候不都是依靠的咱们工人阶级?有人说了,共产党到了这会儿,早都靠到钱上头去了,还靠你什么工人阶级。屁话!共产党要是不靠工人阶级了,那还能叫共产党吗!眼下国家政府有点困难,有点麻烦,我说咱们就咬紧牙关顶一顶,勒紧裤带再熬一熬,只要咱们能过了这一关,一切不就全都过来了吗。难道这会儿的日子真的就过不去了吗?连文化大革命那会儿还不如吗?连自然灾害那几年还不如吗?再说难听点的话,还会不如国民党那会儿吗?还会不如旧社会吗!有些人闹来闹去的不就是想让国家给发上两个月的工资吗!就算给咱们补发上两个月的工资,从长远来看,又能顶了什么大用!当然有的人真的困难,一家人都在咱们这个厂,没了工资,真是过不去了呀!可今天咱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莫不是咱们这么多的人真的都过不去了?我不信,我绝不相信。即使是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我还是要说,我不同意这种做法,啥时候我都坚决反对这样做!
  丁晋存说到这儿,突然把话题一转,声调也明显的高了起来。
  “我反对工人们这样闹,并不等于我没有反对意见,也不等于我不认为公司里没问题。现在的一些领导,真是太不像话!太不像话!花天酒地,作风败坏,以前的哪一届领导能像他们这样!公司如今已经到了这步天地,可他们好像一点儿也没当做一回事!该吃照吃,该喝照喝,该玩照玩,该出国的照出不误!说什么如今的风气就是这么一回事,不陪吃不陪喝不陪玩就什么事情也办不了,放他娘的屁!这共产党的天下敢情就是吃出来的、喝出来的、玩出来的?共产党打天下的那会儿,两手空空有什么!凭什么建起了一个新中国!要是凭吃凭喝凭玩,老百姓会为你流血卖命打天下?这种人哪儿还有一点共产党的人味儿!出国说是要搞什么考察,说是要跟什么尼日尔、尼日利亚合资联营。跟尼日尔、尼日利亚合资联营,你们跑到苏联去干什么!跑到美国、英国、法国去干什么!跑到香港、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去干什么!既然是考察,那又带着你们的老婆去干什么!就这么前前后后两三年,钱花了几百万,屁也没考察出一个!几百万。几百万哪!这都是工人的血汗钱呀!要是你家的公司,你会这么干吗!你的家人不把你撕得吃了才怪!你手下的人把你千刀万剐了都不解恨呀!几万工人怎么养了这样一群流氓王八蛋!败家子!真是败家子呀……”
  说到此处,丁晋存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会议室外边黑压压的人群里也同样是一片死寂。
  很多人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在脸上擦了一把又一把。
  李高成有些发怔地呆在那里,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德高望重的老红军、老领导,对公司现在的领导竟会是这样的一种看法。而这种看法是这样的震撼了他,以致让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这个公司究竟是怎么了?公司的这些领导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
  接下来发言的是67岁的老工人马得成。
  一头灰白的头发,一脸像刻上去的皱纹。同丁晋存完全相反,他真的是老态龙钟、腰背佝偻,连说话的嗓音也已经很弱很弱了。
  马得成说他从来也没有过想闹事的意思,他说他一家子14口人都在中纺工作,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他就是想跟着大伙到市委省委找领导给点救济,给孩子们谋点工作。说到这儿,马得成止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即便是大哭那声音也一样沙哑细弱,给人一种憋不过气来的感觉,揪得人心疼。他一边哭,一边说,厂领导让我们自谋出路,各找各的办法。可我们一家子真的没办法,实在找不下路子哇。这辈子一家人就靠了这么个厂,我到这个厂时17岁,我老伴到厂里时才15岁,我的两个儿子两个姑娘也都是初中一毕业就进厂上了班,我的孙子孙女也一样,都是出了学校进工厂。我们这一辈的,都已经成了棺材瓤子了,过一天算一天,如今连退休金也拿不上,早点死了也就不给儿孙们添麻烦了,我们还能图个啥呀。儿子姑娘的,如今也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年龄大了,负担也重,身体也不行了,年轻人还找不下工作,谁还会用他们呀!做点生意吧,又没有本钱,就是借钱也没处借去,像我们现在这样子,谁敢把钱借给我们呀。其实我们这些人又做得了什么生意,不瞒你说,我快七十的人了,连一回“面的“也没打过。孙子孙女的,年轻人总还好办点。好工作找不下,赖活儿总还有的做。孙子每天打打工、拉拉煤什么的,挣几个算几个,还可以给家里接济点。到这步天地了,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两个孙女,都在歌厅里给人家陪唱陪跳呀!孩子一回到家来,就哭得两眼红肿。孩子说了,我日后还嫁人不嫁人啦,那些成天泡歌厅舞厅的,有几个是好人。孩子真的是没法活人、真的没法活人呀!我们这些当爹当爷爷的,心里整天就像刀割一样哇……
  一时间,老人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会议室里一片啜泣声。
  良久,老人像是发疯似的哭着喊道:
  “李市长,李市长!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有,真的什么要求也没有!他们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就是再腐败我们也认了,就让他们腐败去吧,没人能管了他们,我们也就不管了。可不管咋腐败,只要能让工厂开了工就行,只要能让我们上班就行哇!我们这些工人没别的本事,不会偷不会抢,不会坑蒙拐骗,就会干活,就会卖力气呀!别让公司再停产了,千万不能让公司再停产了,再停产这个公司真的就要垮了呀!要是到了那一天,让我们这些工人都去靠谁哇……”
  老人再次嚎啕大哭。会议室里好多人也止不住地跟着哭出了声。尤其是围在会议室外面的人群里,那一片恸哭声在会议室里竟也清晰可闻!
  李高成也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且不说老工人说的话对不对,只老人家对公司的那份感情和真诚,就足以让所有的人感慨不已。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工人吗,而有这样好的工人还不能把公司搞好,那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还怎么有脸去面对世人!
  还有一点强烈地戳割着他的心扉的,便是老工人对公司领导的那种态度!他相信老工人的话不会有假,但有一点还是让他无法接受,经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领导班子,真会这么腐败,真会让工人们这么无可奈何吗?
  接下来是原来的老总工程师张华彬发言。
  老总工张华彬也明显地老了。这个国民党时期毕业于名牌大学西北工学院纺织系的高材生,年轻时可谓仪表非凡、卓尔不群。国民党败退时,对他恩威并举,力劝他到台湾组建一个大型纺织企业。当时连机票也给他买好了,他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留了下来。自留下来以后,在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中国的纺织企业。他先后在几个大纺织厂干过总工,陕西纺织厂、山西纺织厂、吉林纺织厂、晋华纺织厂都有他留下的足迹,这些纺织厂的创建史册上也一样有他洒下的血汗。在新中国的纺织行业中,他是名副其实的可以称作元老的功臣。自他来到中阳纺织厂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到他离休。他本是江苏人,生在鱼米之乡,却在黄土高原上吃了大半辈子的高粱玉米。即便是现在,也仍然生活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宿舍区里,而他这辈子以及他的子孙后代也可能就永远生活在这里了。
  李高成晚上赶来时,听说张华彬也参与了此事,对他的行为是很有意见和想法的。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老领导,一个从事纺织行业几十年的老总工,一个深知这个企业艰难的行家,是绝对不应该跟工人们一块儿起哄的。何况当时起用现在的这几个公司领导时,你的反对意见就是最多的。如今同工人们搅在一起闹腾,不是明摆着有报复的嫌疑吗?即便是为着这一条,就是公司领导有什么不对或是做错了的地方,你也应避嫌疑而绝不该来的呀。你是懂得这些的,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同一般的群众划等号的。
  然而当他现在看到老总工张华彬时,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没想到几年不见,张华彬居然会老成了这个样子。头发几乎全白,脸色也暗了许多,那双灵敏的大眼也有些浑浊了。像张华彬这样的知识分子,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在李高成的想象中,张华彬的晚年生活应是充实而幸福的。他在公司里德高望重、威信极高。工人们对他尊重、敬佩,公司里也一样会离不开他,凡事都会同他商量,请他想办法、出主意。他不会孤独、寂寞,会生活在一个很好的环境和氛围里。一个南方人,一个南方妻子,在生活中会很好地得到照顾和享受。他自己也懂得养生之道,知道应该怎样保养自己。他会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质量。他会面色红润、步履矫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而眼前的张华彬,怎么会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李高成心疼了起来,这本是中阳纺织厂的顶梁柱呀,可以说如果当初没有像张华彬这样的一批知识分子的努力,也就不可能有中阳纺织厂今日的规模和往日的辉煌。作为一个市长,一个他们的同事,一个曾受到他们许许多多的支持帮助的老领导,本应该给他们更多的关怀和温暖的。一时间,他不禁又感到分外的惭愧和内疚。
  张华彬虽然明显的老了,但一说起话来,还是立刻让人感到他语言和思维同别人的不一般。人老了,他的脑子并没有老。他的话简明扼要,又极具条理。尤其是能追本穷源、以理服人。
  张华彬说,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人为的因素造成的,还是客观的原因带来的,或者是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但不管怎样,都已经到了必须尽快拿出对策的关头了。如果再这样自由放任、随意推倭、优柔寡断、置之不理,以至于闭目塞听,随其自生自灭,那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他是什么职务,都将是对国家和人民最大的犯罪!这也同样是一种深层次的腐败,而这种深层次的腐败所带来的后果和灾难将会更可怕、更严酷、更持久、更巨大!假如还有人对这种话不以为然,那就请他到公司的厂子里看看去。现在有些厂已经停产十几个月了,若再停产十几个月,或者再多一点的时间,这些厂子就再也别想开工了。这绝不是在危言耸听、蛊惑人心。如果一个厂两三年不开工,任何一个有点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个厂其实也就等于没有了,不存在了。机器会锈坏,零件会丢光,设备会腐蚀,与其相关的一切设施都会丧失功能。如果再要开动起来,几乎就等于要再建一个这样的工厂!如果把这样的一个公司就这么无声无息。任何人也不担责任的消失了、糟蹋了,这不是最大的腐败是什么!在任何一个国家里,在任何一个历史上,都不会容忍这样触目惊心的行为!这都是人民的血汗呀!李市长!你也是中纺的老领导,我想这一点你会更明白!还有,这两三万的职工,也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把他们全都推到社会上去吗?我们能忍心、能不在乎吗?看看现在的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已经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整个的成了一个贫民窟啊!犯罪在这里滋生,骚乱在这里形成,组织在这里消失,道德在这里沦丧,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么?我们不是希望社会稳定么,在这样的一个贫民窟里,又怎么能稳定得了?真让人看着揪心哪!美国人早在20世纪初就提出了要消灭贫民窟的问题,他们在那时就指出,假如再对这样的贫民窟不闻不问、放任自流,那么贫民窟将把我们消灭的日子就不会太远了。而我们不仅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问题,甚至还不断地在我们手里诞生着新的贫民窟!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什么“各显其能,自谋出路“,说这种话的人如果不是政治流氓,那也是恶棍帮凶!当工人们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国家,都奉献给了党,都奉献给了工厂,而今天他们已一文不名、真正无力自救时,让我们摸摸自己的良心,能这样对待他们吗!你让他们怎样去“物竞天择“,你又让他们怎样去“自谋出路“!这样做公正吗?公平吗?
  整个会议室和大院里都静悄悄的,张华彬的发言似乎强烈地震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
  李高成再次深深地被触动了。说实话,他真的没张华彬想得这样深远,想得这样深刻。有些问题他有时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过,但从来也没有上升到理性的高度来看待这些。所以当今天张华彬把这些问题毫不留情、也毫不客气地全部指出来时,那种震撼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的失职,正如刚才一些工人斥责他时说他的那些话:“我们要是不准备去,你这个当市长的会来吗!”说真的,自从当市长以来,自己整天都干了些什么?除了开会还是开会,除了文件还是文件。迎来送往、官样文章,成天泡在上边,想下都下不来。就算下去了,也总是被一大群领导干部们包围着。听听汇报、看看介绍,让人领着到几个指定好的地方走马观花般地转一转、遛一遛,然后吃吃喝喝,吹吹拍拍,一切就算完事大吉。真正思考问题、发现问题、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时间又在哪里?真的还不如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对国家的一些问题思考得多,关注得多。文山会海淹没了思维,酒池肉林埋葬了自我,位置越高,抬轿子的人就越多。真个是吃饭有人陪,路上有人追,睡觉有人等,办公有人催,哪还有时间运思和谋虑!
  有时候,你一个市长,还真不如一个一般的公民。面对着这么多脸上充满了渴望和期望的表情的职工们,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就在前些日子里,他还刚刚批示过一个文件,文件要求下岗职工自强自立,不断完善自我,更新知识,增强竞争意识,积极参与培训,以适应新形势的需要,从而使自己能尽快重新上岗。当时他还觉得这个文件不错,所以特意批示给了有关单位,要求下发给各个厂矿组织讨论学习。然而今天到了这个地方,面对着这些职工干部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批示和想法是多么的肤浅和不负责任!就像眼前的中纺,就像在中纺干了一辈子的这些工人,他们也一样是计划经济下的产物,一辈子为党为国家,一辈子靠党靠国家,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也真是这么干的。一辈子就是接线头,一辈子就是扛棉包。多年来,对他们我们要求的也是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干一行爱一行,甘作一颗螺丝钉。而如今,面对着这么多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可以说是一无所长的工人,你能就这么毫不负责地把他们推到市场上去吗?你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要求他们自强自立、自尊自爱吗?
  想到这儿,李高成突然记起了不知什么人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能找一个多年被铁链锁脚的人,将他释放,把他带到起跑线上然后说,“你可以自由地与别人竞争了,”而且仍自信你做得完全公平。
  确实如此,你能这么做吗?你忍心这么做吗?
  平日里,每逢开会时,不管谁发言,他总是会不断地插话和发表自己的感想体会。而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却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真的说不出什么。
  他只能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记着。
  老总工继续在声声激越、忧深思远地说着:
  “……今天还有这么多的人在为这个公司操心,还在关心着这个公司的前程。等到真的有那么一天,这个公司彻底地垮了,工人们完全绝望了,还会有什么人在这么大冷的天去找领导吗?还会在这零下二十几度的寒风里,一动不动地给你们领导汇报情况吗?到了那时候,还会指望工人们什么呢?当工人们的这些激情一点一点地被泯灭时,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热爱这个公司吗?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们的国家充满信心吗?还会像以前那样满怀激情地跟着我们的党去进一步地深化改革吗?这不仅仅是把一个公司给糟蹋了,其实也是把工人们的那颗爱国心给糟蹋了!我一点也没说重了他们,看看这几年,他们这些当领导的,都在这里干了些什么!1990年国家贷款8000万,结果亏损1200万;1991年国家贷款6000万,结果亏损1400万;1992年国家贷款5000万,结果亏损800万;1993年国家贷款一个亿,结果亏损近2000万;1994年国家贷款8000万,结果亏损1600万;1995年国家在银根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仍然贷款6000万,结果预计将亏损2000万!这真是一个跳不出去的怪圈,贷得越多,亏得就越多!为什么?这些亏损究竟是怎么亏出来的?不合情理,也不合规律,太让人深思了。就这么几年来,刨去外面拖欠的我们的债务,这其中一大部分是根本要不回来的债务,我们的外债总额。加上利息已达到五亿八千万!其实真正的数字比这个还要多得多!到底是怎么欠下来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我们真的该问一问了,也真的该查一查了。是,也有我们国有企业体制的问题,包袱太重,成本太高,机构太大,管理机制太死,个体和乡镇企业同我们的竞争太不公平等等等等。但这能是唯一的原因吗?同我们的情况一样的大型纺织厂有很多很多,像陕西、像山西、像吉林、像山东,人家的那些大型纺织企业为什么都能越搞越活,越搞越好?而偏是我们这样一个身在产棉区的纺织行业,却每况愈下、越来越差,以至停工停产,欠债近6个亿!我们的技术不行吗?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本科大学毕业生,有二千多名,技术员有一千五百多名,工程师有八百多名,留学生有二十多名,这是任何一个乡镇和个体企业根本无法相比的。我们的设备不行吗?从八十年代起,中纺的设备改造工程几乎就没有停止过,1993年国家贷款一个多亿,便全面彻底地完成了中纺设备改造工程。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中纺的一些设备也仍然是一流的,再用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它也不会落后,这也同样是个体和乡镇企业根本无法相比的。我们没有市场吗?别的不说,只我们生产的宽面白棉布,国内的市场就一直供不应求,有多少马上就会要多少。国外也是如此,我们的产品有着很强的竞争力,同样是供不应求。从质量上讲,更不成问题,我们中纺的产品始终有着极高的信誉,老百姓对我们的产品非常信赖。这一切,也都是乡镇企业和个体企业根本无法相比和难以企及的。包袱太重,我们完全可以想办法减轻它;成本太高,我们的质量优势可以抵消了它;机构太大,我们不是正在精简机构吗?管理机制太死,国家那么多的优惠政策不正是要撕破种种羁绊,搞活国有企业吗?只要你一心为公,只要你真是当官为民,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解决不了的问题?其实最大的症结就在这里,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里的领导们身上,他们整天都想了些什么,整天又干了些什么!”
  说到这里,张华彬的声调突然高了许多,情绪也更加激昂了起来。
  “就这么一个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还不包括下属的几十个分厂和子公司,1989年的招待费是120万,1990年的招待费是170万,1991年的招待费是240万,1992年的招待费是360万,1993年的招待费是430万,1994年的招待费是470万,就在停工停产刚过去的1995年,招待费居然仍在400万以上!加上分厂和子公司,每年各种名目的招待费几乎接近一千万!一千万呀,大家想想,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年就要吃掉两万多工人几乎一年的工资!吃掉中纺固定资产总额的八分之一!吃掉两到三个分厂和子公司!吃掉我们20幢宿舍大楼!吃掉我们五六万匹棉布!吃掉我们5所子弟学校还绰绰有余!1994年国家贷款8000万,前半年虚报数字说盈利540万,还敲锣打鼓向市委市政府报喜庆功。孰不知只一年的吃喝费就几乎是它的两倍之多!
  “说完了吃,咱们再说贪。1995年国家银根吃紧,银行贷款有多困难呀。但政府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仍然千方百计地给中纺贷款6000万,国家还是想让这样的一个大企业好起来活起来啊。然而他们拿了这笔钱都干了些什么?我只举其中的一例,他们派了一个副总经理,一个副书记,三个供销处的处长副处长,两个棉花检验员,竟到江西的一个基本不产棉花的偏僻县份购买了两千多吨棉花!购买的棉花标价全部是一万八千多元一吨的一级二级棉,但买回来的棉花,根本没有一吨一级二级棉!三级棉花的数量还不到10%!五到六级的棉花,居然占50%以上!还有30%的棉花根本就不能用!据当时的市场价格,像这样的棉花的平均价格,绝对超不过12000元一吨!这就是说,每一吨的差价有6000元之多!二千多吨棉花呀,那么多的差价都到哪里去了!就算只有一半的差价,也有好几百万哪!就算你们一分钱也没有往腰包里装,那你们用这么多的钱这么高的价格买了这么多烂棉花究竟是要干什么!是你们不懂吗?又有分管供销多年的副总经理,又有在供销处干了几十年的供销处长,又有高级职称的棉花检验员,什么级别的棉花能瞒过你们的眼睛!是上当受骗了吗?那这几千万人民币的棉花,可以立即对他们依法起诉,又有合同又有法人,卖方是你们多年打交道的老关系,人证物证俱在,他们能逃脱得了吗?可棉花买回快半年时间了,那么多烂棉花堆在仓库里,为什么不向对方起诉?尤其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买回来了这么多烂棉花,在根本无法处理,无法纺织,全公司职工怨声载道的情况下,他们居然又第二次在同一个地方买回了450吨棉花!在这些棉花当中,仍然有40%的棉花不能用于生产!我们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这样干,又怎么敢这样干!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们能这样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买回来了这样的棉花,职工们反应强烈,他们一不向群众解释,二不向群众承认问题,三不追查责任,反而是在公司里的闭路电视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挟和恫吓,竟然说什么,谁要是再说棉花有问题,谁要是再在棉花的问题上做文章,就严厉追查谁!离退休的停发工资,在职在岗的开除厂籍!他们干出了这样的事情,群众反倒成了罪人!究竟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力!说完了他们的吃和贪,再说他们的占……”
  张华彬说了足有一个小时,一直说到天大亮了,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李高成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他没有说一句话,也顾不上说一句话。他没有时间去思索,更没有时间去询问。唯有的是心灵上受到的一次次强烈的撞击和从来没有过的来自心底深处的震颤。他不敢相信张华彬的这些话全是真的,但他绝对相信张华彬说的这些事情全都是有的。因为他明白像张华彬这样的一个知识分子,面对着这么多的职工,决不可能无中生有、把根本没有的事情强加在公司领导头上。但具体情况怎么样,他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他还得从另一方面去了解,也就是说,他还得听听那些领导们怎么说,听听他们是怎么解释这些事情的。因为作为一个局外人,有时候真是很难辨清事情的根本原因究竟在哪里。但是,让李高成感到浑身发抖的事情是,比如像吃吃喝喝,比如像买棉花,尤其是买回来几千万元的无法用于生产的烂棉花,这样大的事情,不仅至今瞒着市领导,当然也包括他这个市长,而且还不让群众反映,只这一件事实,就足以让人震惊和愤怒!
  从上午五点多开始一直到下午两点多终止,除了12名具有发言权的代表讲了话外,还有7名代表也发了言。
  会议室里没有一个人半途退场,而会议室外边的群众则越来越多,当到了上午八九点时,在场的职工人数足有两万多人!
  早饭和午饭都是在现场吃的,方便面外加一包榨菜,几分钟一顿饭就结束了。然而即便是在这几分钟内,代表们的发言也没有停止过。
  代表们所提的主要问题,集中地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经济问题。有许多被认为是重大的经济问题,如买棉花问题,如技改工程中的问题,如所谓的开发第三产业中的问题。1992年国家克服重重困难贷款一个亿,为的就是对公司的落后设备进行全面改造,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些人借此大捞特捞,偷梁换柱,巧取豪夺。特别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的是,他们以卖废品的名义,把淘汰下来的纺织设备偷偷卖给一家专营纺织器械的乡镇企业,稍加整修,重新烤蓝喷漆,然后打上新的标记,实际上根本没有进行任何技术上的改进,然后又以高价重新卖回给公司!1994年国家再次克服种种困难,继续贷给中阳纺织集团公司8000万人民币。面对着这样的一笔来之不易的资金,公司领导却做了一个任何人也没想到,任何人也没敢这样去想的决定,从中拿出了2200万元,兴办了一个“新潮“有限公司,兴建了饭店、宾馆、歌舞厅、商业中心、服装公司、加工业、煤矿等近百个实体,遍及省内外二十多个城市和地区。这些实体的经理和负责人,几乎全是他们的子女和亲信。近两年来,这个“新潮“有限公司,经营情况究竟怎么样,究竟给公司上缴了多少利润,目前的状况如何,除了他们领导,职工们一无所知。拿着国家的贷款,却办了一个有限公司,这就是说,即便是亏了、赔了、塌了、破产了、资金全部给花光了,他们也不必负任何责任。究竟是谁让他们这样干的,上级领导知道不知道,公司应该给职工们一个交待和说法。
  二、作风问题。如以跑供销为由,跑遍国内的名山大川;以考察合资为由,带着家人出国旅游;以拉关系搞接待为名,整天吃吃喝喝、花天酒地;以公关谈判为由,带着情人常年住宿在外,甚至用公款赌博,却美其名日不得已的变性送礼,回来后居然以白条子报销巨额款项。特别让人感到震惊的是,分管供销的副总经理冯敏杰,在购买棉花期间居然长期嫖娼,被当地公安局当场抓获,拘留半月后,竟被公司保释,回来后,不仅没做任何处理,本人也没受到任何处分,被罚的两万元竟然还被公司予以报销!总经理郭中姚,离婚后再未结婚,手下的女秘书换了一个又一个,而这些女秘书一个个都被安排到了要害位置上,在公司干了几十年的老职工都没有机会分到新房的情况下,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女秘书们却一个个都分到了新房!她们大都只在公司干了一两年时间,而且大都没有结婚!像类似这样的问题,不少职工曾给有关领导反映过许多次,却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重视。有些人说,这些问题现在在企业界还算什么问题。可我们工人就闹不懂,如果连这些都不算问题,那还有什么问题能算是问题?这还是不是国家的企业,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三、组织问题。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两万职工里头,脱产干部竟有近4000名之多!副厅级以上干部有二十多人,处级干部有五百多人,科级干部有一千四百多人!尤其是这几年,他们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安置谁就安置谁。不管是什么身分,也不管有什么能耐和本事,也不管有没有技术和学历,在谁也闲不明白的情况下,一下子就能提个科长、处长。工人们说了,如今社会上都说有人拿钱买官,其实在我们公司里就有的是。你要想在哪儿当个经理,在哪儿当个主任,在哪儿承包个公司,只要送钱就行了。送得越多,位置就越好,捞钱的机会就越大。别看如今公司里停工停产不景气,可那些围着公司转的小厂小企业小公司,一个个都红火得不得了。只要你能到了那个位置上,能把领导们关照得舒舒服服、周周到到的,你想怎么发财就能怎么发财。既有钱又有位置,既是大款又是领导,你想想那还不争先恐后、趋之若鹜?公司里如果所有的领导干部都是这样得来的,那这个公司还怎么能好得了活得了?一个败家子,养了一窝败家子,这一窝败家子又跟了一群败家子,那这个家当不败才真是活见了鬼。
  四、公司公安处的问题。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公安处是目前市级国有企业中最大的公安处。处里正式成员有二百三十多人,另外还有经济民警一百二十多人。公司的主要领导,每个人都有两到三名贴身警卫,白天黑夜轮流值班,工人们称其为贴身保镖,称公安处为宪兵队。即使是在离退休老干部都发不了工资的情况下,这些人的工资和奖金也仍然照发不误。早在1992年,国家就已经下文让国有大中型企业解散公安处和类似公安处的建制。但中阳纺织集团公司不仅没有解散和撤销公安处,而且还不断地在扩大编制和规模。代表们认为,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这块地方,根本不需要这么大的公安建制。公司是在市郊,多年来跟当地群众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从未发生过哄抢群盗的事件。中纺外部和内部的防范设施都很严密,可供盗窃的贵重物品并不很多,没什么人会为一些棉布棉纱和机器零件挺而走险。在中阳纺织厂成为中阳纺织集团公司以前,就只有一个六十多人的保卫科,三班倒其实每个班只有二十来个人。即使如此,也仍是把把大门转转库房,整日闲得没事干,群众对此意见很大。而如今,公司都停工停产了,一个三四百人的公安处竟仍然还存在着。公司里养着这么多公安保卫人员究竟是想干什么?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人中间有好大一部分都是从外地召来的民工,跟公司里的职工没有任何瓜葛,谁的也不听,就只听领导的,只要领导一声令下,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若要是有谁被认为有问题,不仅可以抓你、铐你、审你,还可以随时拘留你。只要随便给你安一个罪名,往上边一汇报就行了。至于汇报的内容是什么,就完全按他们的意思来定了。若是错了,那也是上边的错,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于是这种权力就更可怕,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所以工人们在背后把他们骂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甚至于把公安处骂成是流氓养下的一群狗!
  五、公司领导现在散布了许多根本不负责任的言论,给公司职工思想心理上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和压力。说什么解决公司目前困境的最好出路就是申请破产;说什么没本事没能耐的人才整天呆在厂门口等开工;说什么现在已经是市场经济了,谁还管谁呀,谁还想死守着这个公司,将来第一个饿死的就准是谁。考察了二三年,经费花了好几百万,如今连一个合资单位也没引进过来,却把责任推在国家和政府身上,说什么是上边不让公司合资联营,因为一旦联营合资,这几亿元的贷款就没人还了……等等等等,搞得公司里整日人心惶惶,职工们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职工们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有气,我们工人在这个公司里干了一辈子,如今是你们把这个公司给活活糟蹋了。你们现在个个腰缠万贯,却想把这个公司给破产了,是不是想逃避罪责?
  六、公司领导的能力问题……
  七、公司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公司领导的责任问题……
  八、公司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九、……
  十、……
  ……
 
 
 
 
 
 《抉择》
 
 
第五章
 
 
  等代表们的发言终于全部结束之后,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李高成揉了揉发木的太阳穴,直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笔记本上记了大半本子,整个手指头都有些失去知觉了。他没想到会记了这么多东西,他更没想到工人们竟会讲了这么多东西。
  大大小小居然提出了上百个问题,列出了整整21条罪状!
  他真的没想到,就是做梦也决不会想到。假如公司的领导们真有这些事情,不用说别的了,只要有其中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就足以把他们全部开除党籍、逮捕法办!
  尤其让他感到困惑的是,这些代表们的矛头所指,绝不仅仅只是一个两个领导干部,而是整整的一个班子!整整的一个团体!不仅包括总经理一级的厅级干部,而且还包括处一级科一级的领导干部。也就是说,在现有的这些领导干部里边,尤其是在主要干部里边,大多数都是有问题的干部!并且都是有着严重问题的干部!
  集体腐败!
  不知为什么,在他的脑海里,竟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词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去想。
  他不能相信,也真的无法相信。整整的一个班子,怎么能全部变坏了?这可能吗?当初他在中纺的时候,他们都是多好的干部啊!在那样困苦的环境里,在那般艰辛的日子里,他们都经受住了考验。实践证明他们确实是一批好干部,至少在品质上完全可以证明他们都是好干部。然而这才有多长时间,他离开中纺满打满算也就是几年啊,这些干部怎么就一下子全变坏了?就算是变坏又怎么能变得这么坏,坏得又这么多?
  但面对着会议室外的近两万工人,面对着会议室里一百多位职工代表,他又感到这么多的人决不可能没有任何缘由和证据地一齐对自己说谎话、说气话、说毫无边际的假话和诬陷人的话!
  当然,他还没有去核实这些问题,他也还没有找公司的领导解释这些问题。这真的还仅仅只是一面之词。
  然而有一点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这些事情绝对是发生了的,事实也绝对是存在的。就看最终怎样能把问题解释清楚,怎样能让人们真正了解到事实的真相。
  所以他还必须立刻完成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一两天内,听听公司里这些领导们的汇报和交待。对这些问题,至少先得给他这个当市长的一个明确的说法。
  但眼下面对着这一百多名职工代表,还有眼巴巴地等着他说话的站在会议室外的近两万名职工,他必须先给大家一个明确的态度、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否则他真的对群众交待不了,他也真的无颜离开这里。
  他讲了四点。
  一、市委市政府对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目前的状况一直是非常关心的,市委市政府和大家的心情一样焦急。即便是在1995年年终和元旦过后的这一段最繁忙的日子里,领导们也连续好几次专门研究中纺的问题。对这一点大家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政府。政府绝对不会丢下中纺不管,也绝对不会丢下中纺的工人不管。我们共产党的政府,过去依靠的是工人阶级,现在依靠的是工人阶级,将来也一样依靠的是工人阶级。只要是共产党的天下,这一点就决不会动摇。
  二、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大家的做法我是不赞成的。动不动就成群结伙地去市委、去省委,这会给社会上造成一个什么样的印象?这不仅损害了政府的形象,同样也损害了中纺的形象,更是损害了咱们工人阶级的形象。政府并不是解决不了中纺的问题,而是怎样才能更好地解决中纺的问题。集体上访、几百人聚集在省委市委门口,其实是一种没有信心的表现。我今天这些话并不是想批评大家,也没有批评大家的意思。我希望大家以后再也不要有这样的想法和做法了,大家有难处,政府也一样有难处,在眼下这种情况下,我们一定要齐心协力、同心同德,只有这样才会同舟共济、渡过难关。
  三、对中纺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作为一个市长,我感到非常内疚和惭愧,同样我也负有很大的责任。说实话,这几年,尤其是当了市长后的这段日子里,我对中纺的关心确实不如以前了,感情也确实有些淡漠了。今天我来中纺,听大家说了这么多心里话,让我既感到震动又感到激动。我没想到大家对中纺的感情会这么深厚,对中纺的前途会这么关心。这么多的工人和干部,上下几代几十年如一日像自己的家一样爱护这个公司,心疼这个公司,打心底里丢不下这个公司。这真不容易,也真了不起!我想,这才是我们国家真正的最可宝贵的财富!只要能拥有这份财富,我们就不会有过不去的难关,就不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冲这一点,我这个当市长的就远远不如大家!所以今天凡是来到这个地方的职工干部,都是好样的!冲着这一点,我向大家表示敬意,我给大家鞠一躬!
  他听到了代表们一阵热烈的掌声,同时也听到了会议室外的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着,他讲了最后一点。
  “第四点,对大家今天讲到的问题,我已经全部记了下来。我要把它全部带回去,我要详细地给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和市委常委们进行汇报……”
  讲到这儿,他突然发觉自己讲不下去了。他听到了一种像山呼海啸般的喧腾声,从会议室外铺天盖地地扑了进来。他不禁愣了一愣,那一刹那间,他还有点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但当他看到眼前的这些代表们全都站了起来向他鼓掌时,他立刻就清楚了,这是近两万名职工的掌声和欢呼声!这是真正的鼓掌和欢呼,也是发自内心的欢庆和喜悦。这些年他已经很少听到这种掌声和欢呼声了,他再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震颤和激动。他讲了那么多,也许唯有这一句才让人们感到他讲的是真话,是他们真正想听的话!
  掌声和欢呼声持续了足有十几分钟,这山呼海啸般的喧腾声震撼了中纺的整个宿舍区。
  李高成此时的情绪也不禁被调动了起来,他有些慷慨激昂地接着讲到:
  “大家提到的这些问题,有些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已早有所闻,有些则是根本不知道的,包括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当然,对这些问题,我们还要进一步去核实、去了解、去调查。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也不管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要确有此事,那我就一定尽快征求市委市政府领导的意见,让他们很快拿出一个决定来,派出工作组、调查组,对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所有问题进行一次全面、彻底、严肃的核实和清查!查出什么问题就是什么问题,查出谁就是谁!绝不姑息,绝不手软……”
  李高成又一次无法讲下去了,雷鸣一样的掌声和欢呼声再次淹没了他。又是七八分钟后,他才接着讲到:
  “不过,我还要向大家声明一点,我刚才只听了大家的意见,我还没有听公司领导们对这些问题的解释。所以我听完了大家的,还要听听他们的。看他们是怎样说的,又是怎样想的。我现在对大家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大家能相信我,绝不要有什么顾虑和想法。刚才从大家的意见中我已经听出来了,很多人都认为中纺现在这个班子曾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我的人。因此也就认为我会偏袒他们、保护他们,甚至会给刊们开后门、会为他们开脱罪责。对这一点,我以我的人格和良心,以我的党籍给大家保证,我不会!绝不会!过去不会,今天不会,今后也永远不会!我也许会有许多缺点,但我李高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这一点大家还是应该了解的。不管是谁提拔起来的人,也不管他跟我是什么关系,只要他变坏了,堕落了,腐化了,那他就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李高成决不会为一些腐败分子而玷污我一生的名誉!我要是同腐败分子沆瀣一气、穿一条裤子,那我不也成了腐败分子了吗!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我李高成也许会犯错误、会做错事,但我决不会变成一个腐败分子!今朝今世,不管我在什么位置上,也不管我干什么事情,我都要对得住我的良心!我都要对得住生我养我的老百姓……”
  在春雷一般的轰鸣声中,他终于结束了自己的讲话。也许他后面的许多话,在海啸一样的掌声欢呼声中,有好多人根本就没有听到。但这一切似乎已经对人们无所谓了,人们想听的只是他的情绪、他的态度、他的立场、他的语气。人们渴望的并不是他究竟讲了多少,而是渴望着他终于讲出了什么。
  这,也许就是人心所向、民心所向。
  面对着这一片欢呼声和掌声,他对中纺的那种久违了的感情,似乎一下子又回来了,他的决心也一下子下定了。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事情再不能往下拖了,他要排除一切干扰,认真地再管一管中纺的事情。这样大的一个企业,这么多的职工和干部,如果老这么一拖再拖下去,将来垮了的可就不只是一个企业本身,它的连锁反应和社会影响都将会是重大和久远的。
  有着这样的职工和老百姓,还有什么不好解决和解决不了的事情?仅仅就是这么几句话,仅仅就是这么一个还根本算不上。还远远谈不上兑现的允诺和表态,就让这成千上万的工人们沸腾了起来,在他们的掌声和欢呼声里饱含着多少信任和企盼。我们不能再这么一次一次地冷落工人们的心了,当人们的热情和忠诚最终像坚冰一样彻底冷却和凝固了后,我们还会再听到这样的掌声和欢呼声吗?若是到了那时候我们才醒悟了过来,极可能已经是太迟太迟了,而我们付出的代价也极可能是惨重的,极可能是现在的十倍、百倍、千倍!
  是的,现在还真不算迟。一切都还有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
  当他走出会议室,在冬日的阳光里出现在群众面前时,掌声和欢呼声再次像火山喷发一样地呼啸而来。围观的工人们一个也没走,一个也没离开。整整一天一夜的寒风和折腾,并没有在他们脸上显出一丝一毫的困倦和劳累。他们满是灰土而又冻得发红的脸上,布满了激动和热望。许多老工人的眼里都湿漉漉的,像看着久别的亲人一样眼巴巴地盯着他。很多人都似乎想走上前来同他握握手,同他说两句心里话,但又好像这中间有着一种看不见的隔膜,让人们无法走到他的面前来……
 
 
 
 
 
 《抉择》
 
 
第六章
 
 
  李高成真的留了下来,职工们的真诚深深地打动了他,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作为一个堂堂的市长,面对着两万职工,如果敷衍了事,说话不算数,那他要是下一次再来时,极可能就会像昨天晚上那些公司领导一样被工人们嗤之以鼻,轰下台去。
  当然他也完全可以一走了事,说说大话、空话,把大家安抚得没事了、平静了,然后回去把今天听到的这一切给市委市政府的其他领导汇报汇报,自己也就不需要再承担什么责任了。究竟该怎么办,大家看着办。国有企业的问题是全国性的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国家领导都还着急着呢,你一个小小的市长充什么大头?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是集体的事,跟你一个当领导的又有什么脱不了的干系?如今的事情就这样,有了什么好事,光彩的事,自有人去争去抢去揽。若要是有了什么坏事、错事、吃不了兜着走的事,全都会一推了之,好像跟谁也沾不上边。要错也是集体错了,要有问题也是集体的问题。而只要变成集体的问题,再大的问题,也算不了什么问题,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坏事只是个别人干出来的,哪有集体干坏事的道理?腐败也只是个别人的腐败,哪有一个整体能全部腐败了?
  想到这儿时,他突然像挨了一闷棍似的愣了一愣。中纺的领导们是不是就是这样想的、这样做的?就算群众反映的问题全是真的,那又能怎么样?要失误那也只能是整体的失误,错了也是大家错了。而只要是大家的错,那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如果说这个班子整个都坏了烂了,全都成了腐败分子,那不也就成了你们上级领导的问题?一个厅局级的集团公司,一个两万多工人的大企业,整个一个领导班子,或者是领导班子里头的绝大多数主要成员全都腐化了,那你们这些市里头的领导都干什么去了?你们是怎样监督的,又是怎样管理的?你们又是怎样负责任的?一个人腐败了,那怎样处理都行;要是一个整体腐败了,那责任可就大了,岂是你想处理就能处理得了的?处理他们首先得处理你自己!何况这个公司的领导班子曾是你一手提拔和建立起来的!
  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的震颤,再次重重地摇撼了他。如果这些人真是干了这样的事,又真是这样想的,那可就太可怕太可怕了。他们完全可以在这种集体决策、集体管理、集体运作的借口下干出任何事情来,而且又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而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出了什么事,谁也会死死地堵住缺口。你想来查吗?那好,你来一个,我们就可以往水里拉一个。药不死耗子毒药少,还怕你不歪过嘴给我们说好话。何况这又是个亏损企业,欠债额达到好几个亿。又有谁会到这样一个亏损企业里来查什么问题?所以老百姓就说了,如今越是亏损的企业其实问题越大,企业越亏损那些人就越敢捞,亏损额越大,那些人捞得就越多。许许多多的腐败分子,正是在亏损企业的招牌下,大捞特捞,大发国难财。而我们的国有财产,则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毫无察觉、毫无节制地一点一点地被流失被吞食掉了。
  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是这样,而你又对他们无可奈何。尤其是领导他们的领导们对他们可以说是束手束脚,无以对策。充其量也就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拿掉他们其中的一个两个,然后一切又恢复原状,一切又仍是老样子。人家该怎么干仍怎么干,还是什么事情也没有。你真的把人家怎么也怎么不了,狗咬刺猬,你还真是没办法。
  也许这才是更为深层次的腐败,同样也是让人感到更为可怕的腐败。
  中阳纺织集团公司会是这样吗?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领导们会是这样吗?如果真会是这样,那你又将如何去面对它?
  他无法往下想了,至少他现在无法相信这一切会是事实,他更是无法相信经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些人,会一个一个地都变成了蜕化变质分子。
  ……
  他稍稍休息了一下,吩咐秘书吴新刚马上通知公司所有领导,让他们必须在一个小时内赶往公司办公大楼会议室内,并要他们做好准备,对职工们反映的几个主要问题,必须一一做出详尽汇报和解释。在休息的当儿,他给市里打了几个电话。把一些该安排的事情做了安排。最后他给市委书记杨诚去了个电话,把中纺发生的事情和目前的状况简明扼要地讲了讲。杨诚在电话里并没说什么,只说等他回来后研究了再说。末了杨诚说了一句潜台词很丰富的话,他说什么事情都有它的两重性,注重这一面时往往会忽略了它的另一面。群众会有群众的说法,领导也会有领导的说法。最终一切都只能靠事实说话。
  李高成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杨诚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而这句话的主要意思又是在指什么。是要让自己注意不要偏听偏信?还是希望自己不要钻了牛角尖?或是担心自己一时冲动会做出什么让人不放心的事情来?
  但不管怎样,听书记这么一说,心情确实冷静了许多。是的,事情还远远不到需要摊牌和定性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还仅仅只是刚刚开始。
  喝了口水,倒在椅子上缓了十几分钟。看了看时间,便乘车驶向公司里。步行也就是十分八分钟的路,眨眼功夫便到了公司大门口。
  一进公司大门,李高成便下了车。大门口离公司办公大楼还有好一大段路程,但他怎么也不想乘车了。
  一种不祥的气氛突然间是那样强烈地笼罩了他。
  好半天他才真正感觉出来,这种不祥的气氛原来就是公司里这种如凝固了一般的死寂!
  在一个两万多职工的大型企业里,尤其是在下午三四点左右的时间里,本应是一片熙熙攘攘、轰轰烈烈、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气氛和景象。尤其是在一个以纺织业为主的大型企业里,那隆隆的机器声和震耳的织布声,即使是在远离车间的地方,也一样会使人感到犹如天摇地动、翻江倒海般的声势和轰响。
  作为一个在纺织行业干了几十年的老技术员和老厂长,每逢听到这种声响和看到这种景象时,心中便会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亲切和温馨,既让他感到熟悉又让他感到欣慰。
  噪音是对人有害的,尤其是纺织车间的噪音,对人的危害更大。为了消除这种噪音,他们曾做过多少次技术改进,曾付出过多少不懈的努力。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一听到这种对人体有害的噪音,心底里立刻就会踏实和安稳许多。而一旦没了这种声音,反倒会惶惶不安、心神不宁,就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而如今,这个他如此熟悉、如此牵念,即使在做梦中也是烟尘斗乱、项背相望的地方,竟像一片空寂的荒野!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人影的杂乱、没有繁忙的车辆、没有纷绕的尘雾、更没有此起彼伏的呼喊,甚至连他们曾经千方百计消灭了很久也没能消灭掉的麻雀竟然也看不到一只!
  那些高大的厂房在寒风中显得是那样的灰暗、那样的空旷、那样的死气沉沉毫无生机。一个个的车间大门都死死的关着,有些还贴上了封条,因为时间长了,有些封条都已显得发黑发黄。于是整个工厂看上去就像快死了一样奄奄一息、漏尽钟鸣。真是愁云惨雾、一片凄凉!直看得李高成如万箭钻心、心似刀割,一个曾如此辉煌、如此规模的大型企业,怎么会几年时间就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就算败家子败家也不可能败得这么快呀!
  他默默地瞅着公司里这一片衰败的景象,心里好一阵酸楚。当走到近处的一个他很熟悉,又是全公司最大的那个纺纱车间时,不知为什么,一个强烈的愿望使他极想打开门到里边看上一眼!
  他在车间门口黯然神伤地站了一阵子,秘书吴新刚大概也看出了市长的意思,便轻轻地问了一句:
  “李市长,我找人把门打开吧?”
  良久,李高成才有些茫然地说道:
  “那你就去看看,看能找到人么。要是找不到,也就算了,不看也罢。“
  吴新刚像吃了一惊似的看了一眼李高成,也许他还从未听到过市长这样伤感的语调。愣了一愣,然后急急慌慌跑步找人去了。
  “……一个厂如果两年三年不开工,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个厂其实也就等于没有了,不存在了……李市长,你也是中纺的老领导,我想这一点你会比别人更明白!”不知为什么,老总工张华彬的话再一次在李高成的耳边响了起来。是的,他真的很明白,这绝不是虚妄之言。这些车间门真要是再这么关下去,这一切确实就等于没有了,不存在了。
  但你现在又怎么来开动它?欠债近六个亿呀!近六个亿,这应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像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这样的大企业,用这么多的钱,可以重新建造两三个!这绝不是开玩笑。
  而如今,又还得多少资金才能让它重新再启动起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宣布破产,难怪会有人这么说。一宣布破产,债也没了,包袱也卸了,责任也不存在了,领导也就轻松了。工人们自谋出路,干部们换换地方,吵吵闹闹,发发牢骚,屎干了也就不臭了,云散了天也就晴了,过上一阵子,什么事情也就没有了。
  怨谁呢?只能怨改革。老百姓要骂就骂改革去吧,要骂就骂市场经济吧。社会主义不行了,集体经济垮台了,改革就是要改成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就是私有经济。你看人家私营企业,合资企业搞得有多红火,多风光,真是兴旺发达、生机勃勃、兵强马壮、日新月异!挤不倒、压不垮,国家的企业怎么会是人家的对手,迟早都得完蛋!
  那就让老百姓把怨恨都堆到改革开放头上去吧,而我们的一些干部却依然还是那老一套,还是在等靠要,还是在心安理得地躺在国家的怀抱里,对国家的改革和前程不闻不问,对自己的责任毫不负责,麻木不仁、听之任之、无忧无虑、得过且过,甚至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瞒心昧己、自欺欺人,如果不是腐败分子、变质分子,那也是在自掘坟墓、自取灭亡!
  你对老百姓不负责任,老百姓也一样会对你不负责任。你能丢得下老百姓,老百姓也一样丢得下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千年古训,莫非我们连古人都还不如!
  摊子散了,再聚起来并不难;人心散了,再想聚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把李高成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为了打开一扇车间大门,秘书吴新刚身后男男女女竟跟来了十好几个人。有保管、有管理员、有班组组长、有车间主任、还有车工、电工、纺纱工,老老少少十几个。
  这大概是个规定,停工停产后,如果有谁要开门,必须得有能相互制约的一些人一块儿来开才可以,否则是坚决不允许的。而大门也真够难开的,可能是很久很久没开过的缘故吧,光上面的两把大锁就开了好半天。大门上的三道插栓像锈住了似的好久都没能拉开。
  等到大门轰隆轰隆一阵山响终于被打开后,一股逼人的冷气和霉味直扑过来,几乎能让人窒息过去。
  没有电,电工摆弄了好一阵子也没能让车间的电灯亮起来。车间里黑洞洞阴森森的,在里边站了好久,才慢慢地看清了那一排排的蒙满了灰垢的织机和车床。地板上的灰尘足有半寸厚,几团废弃了的棉纱灰乎乎地散落在地板上。
  这就是自己曾经付出了大半生心血和才智的地方吗?这就是自己梦牵魂绕、朝思暮想,时时也难以忘怀的去处吗?那一团团灰不溜丢的东西,就是曾让自己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丢不下的织机和车床吗?那洁静的地板、那光亮的烤蓝、那耀眼的灯光。那手脚敏捷的纺织女工、那让人振奋的喧哗、那一派繁忙的景象……那一切的一切,昔日的辉煌和热烈都到哪里去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鼻子发酸,心窝里就像被揪住了一样疼痛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一切又到底是因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工厂,一个好端端的车间,怎么一下子就会变成了这样?
  他默默地走近一台机器旁,伸手慢慢地在上面轻轻摸了一把。手上沾满了灰尘,但机器上却亮了一块,闪出幽幽的一丝暗光。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台好机器。然而刚刚换新的好机器却这样无声无息地停放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没等到出头之日,就又可能要被淘汰了。
  把国家的这么多贵重的机器设备全都废弃在这里,这不就等于是在暴珍天物,害虐黎民!
  如果这些东西都是个人的,他们会这么干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当他转过脸去时,不禁呆在了那里。
  跟在身后的十几个人,几乎全都在饮位吞声、泪流满面!
  他的眼睛一下子便湿润了,强忍了一阵子,还是有两颗泪珠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见市长掉了眼泪,十几个人像爆发了一样一下子全都哭出了声!
  悲凄的哭声顿时弥漫了整个车间。
  那个拿钥匙的老工人几乎哭得站立不住,一边哭,一边嚎啕失声地说道:
  “李市长,李市长!一定得想想办法,就让我们上班吧!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有,我们什么报酬也不要,就是不发一分工资我们也干,只要能让我们干活就行,只要能让机器转开,只要能让车间里再有了声音就是累死苦死我们也心甘情愿呀……李市长,我们都是快要退休的人了,我们也干不下几天啦,你就再让我们为这个厂子出把力吧……李市长,我们在这儿干了一辈子了,要是就这样让我们离了退了,真是不甘心,真的是不甘心呀!这都快一年多了,我们整天心里空落落的,这个厂我们真的丢不下,真的丢不下呀……“
  李高成的眼泪汹涌而出,好久好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就是中国的工人,他们无怨无悔地付出了一辈子,至今依然一无所有。即便是连工资也发不出的时候,他们还仍在时时刻刻挂牵着这个厂子、时时刻刻维护着这个厂子!
  唯其如此,才让人感到锥心泣血、热泪盈襟。
  ……
 
 
 
 
 
 《抉择》
 
 
第七章
 
 
  等李高成走进公司办公楼里的会议室时,公司里的十几个领导已经等了他半个多小时了。
  会议室非常简陋,简陋得让人心酸。几张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老式沙发,几张五六十年代的旧桌椅,没有茶几,没有花盆,没有任何装饰品,照明设备也仍然是那种普普通通的日光电棍。没有人抽烟,所以也就没有烟灰缸。这是中纺几十年如一日的老规定,凡进厂的职工干部,不论职务大小,也不论干什么工作,一律不准抽烟。即便是在澡堂里、厕所里,也不允许抽烟,整个厂里根本就没有吸烟室。
  这同李高成平时参加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会议有着迥然不同的气氛和情景,严肃也罢、热情也罢、紧张也罢、轻松也罢,会议室里一片烟雾缭绕,再加上喝水声、窃窃私语声,似乎会议的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然而眼下这个会议室里,却根本没有他已经看惯和熟悉了的会议情调。人们都默默地坐着,都是一脸的严峻,没有人喝水,没有人抽烟,甚至没有人随便动一动。
  一张张脸都是那样的熟悉,都是那样的实在。
  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的那种令人温馨、让人追怀的日子里。他在中纺接任时,会议室就是这个样子,当他离开中纺时会议室还是这个样子。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中纺的会议室居然还是这个老样子!在这个如此熟悉的会议室里,在那些彻夜难眠的日子里,曾在这里开过多少次会议、讨论过多少问题、做出过多少决策!为了这个纺织企业的兴衰荣辱,这些人也都曾付出过无数心血和劳累!
  他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下来。原来心里聚集起来的那一团愤怒,此时好像已经散去了许多。看看这个朴实的会议室,再看看这些朴实的面孔,你还能有多大的气呢?这些人都曾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说点不谦虚的话,也都是经过了他多方面的考验的。反过来说,即使是有些决策上的失误,有些运作上的不当,那他们的动机也绝不可能是想把这个公司给弄垮。哪有一个公司一个企业一个部门一个工厂的主要领导,想把自己所管理的这个地方给彻底弄乱弄糟弄垮,让自己背上一身的骂名,然后从这个地方灰溜溜地滚走?这合乎情理吗?有人会这么干吗?除非他是个神经病。
  总经理郭中姚,今年已经58岁,比李高成还大了4岁。瞅瞅他那斑白的两鬓,瞅瞅他那满脸的皱纹,瞅瞅他那像是被压弯了一样的越来越驼的后背,你立刻就会感到背在他身上的压力和负担有多重多沉。一个人到了这种年龄,占据着这样的位置,他还可能会有意识地主动去犯错误吗?再过几年他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岗位,永远地退出人生的舞台,他会选择一个平实而宁静的晚年呢,还是会为了一些身外之物,而拿自己的一生去做赌注?别说一个厅局级的干部了,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稍稍有点正常思维的人,也绝不会去选择后者。
  那么副总经理冯敏杰会怎样去选择?吴铭德呢?还有党委书记陈永明,他又会怎样?他们如今都已经五十多岁了,一眨眼间就都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很难想象他们会干出那样的一些事情。人即使是要变,那也得有时间呀。怎么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想当初,李高成离开这个地方时,他们都还是四十几岁的壮年人。这个岁数正是人一生中最宝贵、最成熟、最老练、最具魅力的黄金时期。那时候李高成仍是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他当时的想法就是想把中纺作为一个龙头,从而带动整体把全市的经济搞上去,把国有企业的改革搞上去。他对中纺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关心,对中纺的每一个决策都要亲自过问。中纺的这些领导们,三天两头地往他这儿跑,每件事都要做出详细的汇报和解释。李高成是内行,没有什么能瞒过他,也决不可能有什么能逃脱了他的思维和眼睛。做鬼没做鬼,只要你看看他的眼神就清楚了。这一点自己完全可以做保证,至少在那两三年时间里,中纺不可能有什么大的问题和出什么大的差错。而这些人也绝不会在那时就开始蜕化变质了,就算你想蜕化变质也得有条件才行。整个一个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班子,还有一个刚刚离开这里的分管市长整天把着关,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漏洞在他眼前滑过去?
  再以后,李高成在中央党校学习了一年。但即使是在中央党校学习时,他也从未对中纺的工作情况彻底放手。那时中纺的情况已不容乐观,形势已显得非常严峻。不过大致的状况他还是了解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也还是清楚的。那一年,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几位主要领导,只要一来北京,都肯定要来看看他,给他汇报汇报公司的情况。尽管有喜有忧,但他们信心十足,觉得问题解决得了,困难克服得了,用不了多久,中纺就会度过难关,走出困境。其实满打满算也就这么一年,又能出了什么大问题?
  从中央党校回来不久,他便被推举为市长候选人并在市人大会上被选举为市长。在这以后的一两年时间里,由于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大换班,许多领导的具体安排一直没有到位,所以市里的工业一直还是由他直接分管的,中纺的问题他并没有放松过。他曾为中纺的许多问题亲自做过批示,尤其是在如何使像中纺这样的大型企业能更好的运转起来的问题上,他还专门和市经委、市计委、市财委、市银行、市工业局的领导人一块儿进行过座谈和协商。尽管他非常非常的忙,但他对中纺的情况基本上还是了若指掌的,那时候的中纺也并没有出过什么让人疑虑的大问题。
  这就已经是1992年了,至少在这以前中纺的领导班子还是应该值得肯定和信赖的。
  那么要出问题会不会就出在以后的这几年?
  说实话,自从有了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后,他对中纺的事情确实关心得比较少了。这倒不是他对中纺的事情不想管不想问,而实在是无从过问、无从插手。自从有了分管市长后,他再那么直接去过问和插手中纺的事情,就显得非常不合时宜。虽然你是市长可以主管全面工作,但具体的事情,你就不那么好再去管了。从企业单位到行政部门,短短的几年时间,也已经让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这两个领域的领导方式和领导方法根本就是两码事。在企业单位里,你尽可以大喊大叫、大吵大闹,干部们聚集在一起,为了工作上的事,有时能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不管职位高低,也不管年龄差别,只要是为了厂里的事情,再争再吵,也决不会放到心里去,争过了,吵完了,什么也就全都过去了。没有人会在意什么,更没有人会去记恨什么。但在行政部门可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别看表面上和和气气、平平静静,究底里可是孙庞斗智、龙虎相争。干惯了谋事的工作,如今到了谋人的地方,有时候可真能把你累死、憋死、活活气死。然而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人说中纺是他的根据地,中纺是他的老窝儿。中纺的干部个个屁股摸不得,除了市长李高成谁也管不得。中纺领导的尾巴能翘那么高,就因为有李高成在撑着腰。有了李高成这个后台,中纺的事情你们就谁也别想管。只要李高成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就永远会是一个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地方,就永远会是铁板一块。特别是在中纺领导班子的调整问题上,更是让他感到头疼。按说,像总经理郭中姚、党委书记陈永明这些人,在中纺这个领导岗位上干了这么多年,也早该动一动、换一换了。不管怎么说,在这样一个终日操劳、日夜不宁、时时都得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地方工作,即便是一个铁打的汉子,连续干上几年也一样会吃不消的。何况在一窝儿里呆得久了,就容易出问题。动一动、换一换,既是工作需要,也是人之常情。但就是因为他这个市长是从中纺出来的,所以一旦研究到中纺的问题和中纺的班子,只要有他在,立刻就会冷了场。很少有人会提出什么意见来,更不会有人表态要怎么怎么样。所以他就常常想,有朝一日如果中纺出了什么事情,中纺真的给弄垮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最大的责任还是在他身上,害了这个公司害了这些干部的人其实正是他自己!
  也正因为如此,对中纺的这些领导们,他更多的是怀着一份内疚,怀着一份自责,他总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也许要不是因为有他,要不是因为他当着这个市的市长,眼前的这些人说不定早离开这里了。他们的日子会安稳得多、也平静得多。
  反过来讲,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才使得他们在这几年里,在观念上来了一个根本的变化,从而使他们挺而走险,彻底腐化了?是不是就是因为他们的老上级是个市长,他们同市长有着这么一层特殊的关系,有着这样的一座靠山,有着这样的一个后台,所以才借着这棵大树的阴凉,恣行无忌、为所欲为、狐假虎威、羊狠狼贪?难怪新上任不久的市委书记杨诚会这么说,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领导班子早就该换一换了。
  他默默地坐在主席台上,好久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着眼前这十几张熟悉的面孔,他真的没法相信他们真的能干出那么多让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怎么会呢?就在李高成表面上不多管中纺的这几年里,其实在暗中他从来也没有真正放弃过中纺的事情。只要一有机会,他总是要问一问中纺的情况。而中纺的这些领导干部们,大事小事也常常来找他商量和汇报。不论是市里开会,还是逢年过节,他们也总是要来办公室或者家里坐一坐。中纺的事情他毕竟还是了解的,至少他还是心中有数的。绝不至于这一伙人全都成了腐败分子了,他竟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说实话,平时他并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也绝不是个优柔寡断、好谋无决的领导干部。这一点在市政府里可以说是有口皆碑、人所共知。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涉及到中纺的问题,他就觉得有一股扯不断、理还乱的感觉。就好像豆腐掉在灰堆里,打不得、提不得、丢不得、舍不得。
  仅仅就因为是感情的关系吗?或者正像别人说的那样,就因为眼前的这些人都是自己提拔起来的,都是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过的同事和战友,所以自己自觉不自觉地也就成了他们无形中的后台和庇护伞?从而在无形中也就助长了他们的那种放肆和贪婪?抑或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们也感到他们已无从提拔和调动,随着年龄的越来越大,公司的情况也越来越糟,离开这儿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既然什么也盼不到了,那就还不如实惠一些,这一面捞不上了,那就到另一面去捞上一把?因为市长的缘故,他们的仕途已彻底无望;但同样因为市长的缘故,他们在这儿不管怎么干也不可能会有什么人敢来查一查,问一问。于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怎么捞就怎么捞。既然有个市长作着后台、撑着腰杆,那捞也是白捞,不捞也是白不捞,堤外损失堤内补,不捞才他妈的真正傻瓜一个!
  他们就这么想的,也就是这么做得吗?李高成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些同样也默默地注视他的一双双眼睛,心里像祈祷一样默默地思考着。
  这就看他们怎么说怎么解释了。
  因为不管怎样,这个摊子是在他们手里给烂掉的,公司里的乱子也是在他们手里给捅出来的。
  他们必须得有个交待,也必须得有个说法。
 
 
 
 
 
 《抉择》
 
 
第八章
 
 
  准确的说,公司领导们的汇报是在下午5点20分开始的。
  李高成的开场白很短,他知道他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对工人们的那些讲话他们全都听到了,职工代表们的发言和要求他们也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其实一切都不必要再说什么了,他这会儿要的就是解释、要的就是回答。
  第一要说真话,第二要说真话,第三还是要说真话。这会儿你们谁也别再给我来什么哩格嘟,我就要真的。
  郭中姚当时有点小心翼翼地说,时间也不早了,是不是先安排吃点饭,等吃了饭再汇报?
  李高成瞧也没瞧他地摆了一下手,这会儿了还有什么心思吃饭!我这会儿要是跟你们一块儿去吃饭,那职工们会怎样看我和你们,中纺这个大门我还想不想出去了?
  李高成在这里和刚才在工人们面前的心情和情绪是完全不同的。刚才他面对的是主人,是这里的中心,是一团熊熊的火,是一个他直接管不着也根本不害怕他的社会群体,而这个群体的喜怒哀乐事关他的荣辱与变迁,甚至会影响他的位置和仕途。面对着这个群体,他潇洒不起来,更轻松不起来,不能笑也更不能怒。每一个举止都得三思而行、慎而又慎,每一句话都得字斟句酌、瞻前顾后。而现在在这里,他则是真正的主人,他则是这里的中心,他也同样是一团熊熊的烈火。他面对着的全都是他的从属和下级,这些人他全都管得着,而且一个个都对他怕得要死。尤其是他的喜怒哀乐直接关系着他们的荣辱与升迁、位置和仕途。在这里他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愿意怎么来就可以怎么来,他一点儿也用不着去在乎什么。何况这些人还真的都是自己提拔起来的,何况自己还是一个真正管得着他们的市长和老上级。
  见李高成这个样子,十几个人面面相觑,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几分钟后,郭中姚翻开一个本本来,两手有些发颤地戴上花镜,小心翼翼地瞟了李高成一眼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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