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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

_2 柳建伟(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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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世光这才回过神,有点口吃地说:“这,这孩子,是是你儿子?这么小,你……”小军顽皮地用手挡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我这张脸,上半部分像我妈,下半部分像我爸,你看这眼这眉毛,像不像我妈?”逗得三个大人都笑起来。杨世光摇着头道:“卖报纸会影响学习的……”小军看着杨世光,说:“错!应该说有可能影响学习。叔叔,人是有差别的……”毛小妹轻轻打了儿子一巴掌,“就你能!不能这样跟大人说话。是他自己要卖。我和他爸都起得早,他也只好早起。他说功课压力不大,我们就依了他。他说的也是实情,上学期考了个级段第三,这学期又当了中队长。”
  史天雄摸着小军的头,夸奖道:“不错,不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家伙,我买两张报纸。”杨世光接道:“我也买两张。”小军取了一张晚报和一张都市报,“你们两个是一起的,买两张足够了。不要浪费。妈,你快给我煮面。”毛小妹转身忙碌起来。
  杨世光打开报纸,一眼就看到了金月兰的消息,忍不住念出了声:“六大商场发难‘都得利’,好刺激的题目。不知道这个金月兰总经理,是不是那个金月兰。”史天雄接过报纸看看,“好像是系列报道。应该是她。”
  毛小妹接道:“就是国棉六厂那个金月兰。十多年前,她可是红透半边天的名人,捐过二十万遗产重建孤儿院。”杨世光忙问:“她这些年的情况你清楚吗?”毛小妹捞着面说道:“听说过一些。六厂破产后,有不少人到了我们厂。这是一个苦命人。六厂破产后,组织上安排她到印染厂做了工会副主席。这也算没忘记她是个做了贡献的人。她男人可不这么想,在外面混了个搞服装店的女人。五年前,她和男人离了婚,自己带着女儿过。两年前,她女儿考高中,差四分不够重点线,想上重点,差一分要交一万元,她就不当副主席,和人合伙开了个‘都得利’超市。傻子,烫着嘴了吧!十八年前的二十万,能顶现在一两百万用。人不信命运,可真不行。金月兰开的‘都得利’,用的都是下岗人员,价格低,服务好,生意很红火。想着她能好些了,谁知又把那些大商场惹上了。这一关不知她能不能过得去。”
  史天雄马上生出了见金月兰的冲动,站起来说:“金月兰的‘都得利’开在哪里?”毛小妹道:“西平有两个‘都得利’,一个是总店,一个是分店。总店在人民中路七十八号,坐一路、十六路、六十一路公共汽车都能到。”
  杨世光掏出十元钱,“老板娘,把饭钱和报纸钱收了。想不到她经了这么多波折。是该去看看她。钱不用找了。”毛小妹从鞋盒做的钱盒里用夹子夹了两张两元钱递给杨世光,“不行不行。你们已经照顾我的生意了。往常,这时候恐怕还没开张呢。”杨世光只好把钱收下。
  史天雄穿好外套,又盯着小木牌看了一会儿,说道:“小妹,你的手工面做得很有特色。下岗一元面,这个点子也很好。世界上有很多成功的企业,都是靠一个好点子发展起来的。你也可以用这个点子,开个下岗一元店什么的,卖小面,卖馒头,卖蔬菜,收益肯定不错。下岗两个字阶段性太强,其实可以叫毛小妹一元店。”
  毛小妹听得出了神。这时,一对青年男女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男青年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怪异,令人联想到街头艺术家这个词。少女穿着一身白,像个白狐一样,粗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天真无邪,细看,又像个熟透了的少妇,眼角眉梢尽是风情。三五个钥匙经一根红绸带一穿,随意荡在胸前,叫人怎也无法辨出她的真实年龄。史天雄神色突变,有些失态地看着这个渐渐走近的白衣少女。男青年大咧咧地喊一声:“老板娘,来两碗小面——”
  杨世光也感觉到了少女身上流淌的难以言状的魅力,一看史天雄的样子,先醒了过来,拽着史天雄的衣袖,转身走了。毛小妹也觉得奇怪,本想感谢史天雄几句,一看那男青年眼里已露出敌意,把话咽了下去。
  没等杨世光问询,史天雄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袁慧今年也四十好几了。实在是太像,这也不太可能。”杨世光打趣道:“天雄,想不到你还有宝二爷多情的一面,也会说这个妹妹我在哪里见过。稀奇,真是稀奇。”史天雄冷笑一声,“有什么稀奇的。谁都年轻过。这个女孩很像袁慧,实在太像了,白衣服,脖子上挂钥匙,都像,让人不可思议。”杨世光问:“是不是初恋的女孩?肯定是。否则,记不了这么清楚。”史天雄没肯定,也没否定。
  中年男人的内心,已经像一片平静的湖泊,一块小石头,已很难引发波及整个湖面的涟漪。上了出租车,史天雄已经把这个小插曲浓缩成一个主题乐句放到了记忆的黑匣子里,此时,他的内心正在播放着十八年前珍藏的曲子了,在这段重现的时光里,女主角是将要见面的金月兰。
  早上七点钟,金月兰一天忙碌的生活开始了。
  下海两年多了,看上去一切都在朝好处变。“都得利”在西平的商业零售界做出了名声,在宴园小区有了一套自己的私房,女儿的学习成绩开始在重点中学名列前茅。可这一切,仅仅给金月兰带来一些安慰,并没给她带来多少幸福和欢愉。相反,她感觉到一个个困惑接踵而至,生活的味道渐渐发生了质的变化。六大商场竟联起手向小小的“都得利”发难,这让金月兰始料不及。这些日子,金月兰一直在问自己:“难道我金月兰已经站在国家的对立面了?”如果自己下海经商,仅仅是为了挣钱,仅仅是为了解个人生活的燃眉之急,那么今天的金月兰和那个十八年前眉头没皱就捐了二十万遗产的金月兰到底还有什么关系?如果现在的金月兰和过去的金月兰没有什么质的区别,开商店只是承担自己的一份社会责任,那“都得利”商业零售公司为什么就成了国营大商场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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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四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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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月兰无法想清楚这些。她只是感觉到不能放弃以最低价在市场立足的经营方针,不能妥协。当初走这一步,目的并不是开一家可以用来养家口的鸡毛小店。不说什么远大的理想,也不讲什么百万富婆、亿万富姐的野心,金月兰只认准了一条:让广大群众欢迎的“都得利”发展壮大并没有错。
  翻完当天的《西平都市报》,金月兰的心愈发变得沉重了。春节前后,大商场肯定要挑起降价大战,用这种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方法,逼那些实力单薄的对手退出角斗场,或者把它们杀死。“都得利”怎么应战?应战或许还谈不上,“都得利”明年春天还能维持吗?靠李姐为首的、全部由退休下岗人员组成的娘子军迎战,行吗?当然不行。让金月兰感到悲凉的是:“都得利”招聘广告登了一个多星期,男性应聘者只来过三个人。如果短时间内找不到一个男性总经理,“都得利”的日子恐怕就更难了。
  金月兰仰靠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再坐直了伸手去拿办公桌上的一叠报表,猛然间发现玻璃板里映出的凌乱头发里竟像是藏了一些白霜,不禁吃了一惊。慌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镜子,对着翻找好一会儿,没发现一根白发。刚出了一口长气,她无奈地发现眼角的两三条纤细的鱼尾纹像是变深变长了。她索性站起来,仔细审视了刚刚度过四十岁生日的自己。身材依然显得苗条而富有曲线,眼睛依然明亮而有深度,双颊还带着自然而均匀的潮红,双唇不涂口红而依旧鲜艳和饱满,一头青丝没用任何护发产品依然能发出湿润的光泽。她对自己说:还用不着为眼角这几条浅浅的鱼尾纹而惊慌失措。她对着小镜子微笑了。笑容刚刚绽放,又僵住了。女为悦己者容。金月兰又一次想起了该死的男人!
  在金月兰四十岁的生命里,男人留给她的美好的记忆实在少得可怜。回想起来,只有区区四个男人在她的生活中产生了实实在在的影响。前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她的祖父。一九四九年冬天,两路解放大军从东面和北面对西平形成了合围态势,无数个西平的有产家庭面临是走是留的两难选择。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在西平商界赫赫有名的资本家金西林和小儿子金钟鸣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金西林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儿子,早在两年前就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了。父亲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小儿子跟他去台湾,他不会追究儿子在政治上年幼无知所犯的错误。小儿子的要求也很简单:只要父亲留在西平,不转移任何资产,他保证全家在新的政权下能保留一定的合法地位。父子俩都没让步,谈话以父亲打儿子一记耳光和儿子一份与父亲和家庭断绝一切关系的声明结束了。一个星期后,父亲带着一家主要成员登上了西平飞往昆明的飞机,从那里转飞台北;儿子当天就把父亲惟一带不走的资产——一个偌大的院子,变成了知识界促成西平和平解放的大本营。五年后,金钟鸣和一位西南军区的女战士结了婚。两年后,这个在延安孤儿院长大的女战士,生下金月兰四十天,死于产后风。以后的九年,金月兰和整天郁郁寡欢的父亲相依为命。“文革”开始后,郁闷成疾的父亲撒手尘寰,金月兰像她母亲一样进了孤儿院。八年后,初中毕业的金月兰到国棉六厂当了一名挡车工。在金月兰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和焦裕禄十分相似,留着一边倒的发型,没日没夜地披着衣服坐在一张破藤椅上为党工作着,剩下的时间,就是燃起一根纸烟,望着窗外西平那总也不会晴朗的天空沉思。父亲那个时候在想什么,金月兰不知道。金月兰只记得父亲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我们的一切,包括我们的生命,都是党给的。你永远都要相信党,依靠党。”父亲的临终遗言,也是这样一句话。
  二十一岁那年冬天,厂长带着民政局的干部找到了她。民政局的干部对她说:“金月兰同志,你的祖父金西林上个月七号在台中市病故了。老人去世前,留了一份遗嘱。在这份遗嘱里,他特别注明为你留下税后二十万人民币的遗产。”金月兰当即表示不要资本家的臭钱,她父亲与反动旧家庭决裂的声明在国民党的《西平日报》上发表过,她与这个去世的资本家爷爷没有任何关系,党培养教育了多年,她有工资,有工作,不要这笔遗产。厂长说:“月兰同志,接受这笔遗产,是一项政治任务。政府刚发表了《告台湾同胞书》,叶剑英提出了和平统一祖国的九项主张。你接受这笔遗产,也算为祖国统一大业做了贡献。”金月兰一听这是组织决定,这才在有关接受遗产的文件上签了字。西平市孤儿院发生火灾第三天,金月兰就把这二十万元捐了出去。时隔一二十年,金月兰还是想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为她留下这二十万遗产。是血缘的呼唤?是为了显示做祖父的公平?是对幺儿英年早逝的痛悼和追怀?抑或是耄耋老人用来表达比血还要浓的乡愁?不管是为什么,祖父这一个念头,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
  另一个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刁明生。这些年来,她很少想起这个只给她带来无限伤痛的男人。这个世界上与她发生亲密接触的惟一的男人,以阴谋闯进她的生活,以背叛和谎言远离她的生活,这样劣迹斑斑的前夫,哪一个女人愿意时常回忆和他一起生活的任何一个瞬间?如果不是女儿晶晶的存在,金月兰肯定能够把这十三年婚姻生活从记忆里彻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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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四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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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个男人,就是史天雄。有很多年,金月兰已经遗忘了这个男人的存在。这个让她无话可说、一言难尽的男人,曾经被她诅咒过几千遍。她知道,史天雄是无辜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诅咒他,特别是她遭遇婚姻危机的那些年。今天历经磨难终于可以平静地看待历史的金月兰,理智地认为,选择刁明生做丈夫的决定,与史天雄毫无关系,至少没有直接关系。可在当时,金月兰必须把这笔账记在史天雄头上。一个就要做父亲的魁梧英俊的男人,而且还是个刚刚为国家立了大功的战斗英雄,为什么要向一个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姑娘隐瞒这个重要身份长达两个月零八天?难道你不清楚那个时代英雄的身份可以让无数个浪漫而纯真的少女想入非非、整夜难眠?一个有妇之夫,陪一个大姑娘过马路,为什么要用手轻轻碰姑娘的肩膀和腰肢,嘴里还不停地说:“当心,当心”?你可以辩解这是男人的风度和教养的体现,可你想没想过姑娘生长的环境和受的什么教育?在孤儿院的几年,少量的男孩只是成群女孩嘲笑的对象。偌大的国棉六厂,男女比例是一比六十!同桌吃饭时,你为什么总给我一个人夹菜?仅仅是因为我的胳膊不够长吗?这完全是彻头彻尾的引诱,至少也是献危险的殷勤!终于,这个姑娘爱上了你,你却在某一天轻描淡写地对这姑娘说:“做完巡回报告,我就要当爸爸了。我希望是个儿子。”是你这个混蛋一脚把初恋中的姑娘踢进了冰窟窿!是你让这个姑娘失去了恋爱时必要和必需的聪明和理智,让她根本没想刁明生向她献无数的殷勤,目的只是想把她变成一把向上爬的梯子!她在婚前就允许刁明生亲她抱她,就是因为她在你的部队营区,看见你和你腆着大肚子的妻子,亲密无间地躺在黄叶满地的银杏树下,头挨头依在粗大的树干上晒那冷冬的夕阳。那一次,她去部队的目的,是想让你亲她一口,然后就和刁明生确立正式的恋爱关系。那些年里,金月兰很难用平常心看待她和史天雄那段短暂的情感经历。
  金月兰正在疑惑自己为什么又一次想起了史天雄,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神秘地闪进屋子,把门掩上了。金月兰下意识地理着头发道:“冷不丁的,把我吓一跳。什么事?”女人压低嗓音说道:“月兰,外面来两个找你的男人,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帅,一个比一个结实。他们一人拿一份报纸,说要见你……”金月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李姐,又不是介绍对象,说他们高矮胖瘦干什么?他们是不是来应聘的?”李姐说:“你一天不成家,我就得操这份心。看着不像是来应聘的。他们说认识你,有十好几年没见你了。一口普通话,丁点椒盐味都没有,不像是西平人。”金月兰狐疑地思想一会儿,“十来年没见的熟人?想不起来是谁了。要是来应聘的有多好。李姐,麻烦你请他们在进来。”
  刚一见面,寒暄的话还没说完,上班时间到了,出纳和会计也进了这间宽大的办公室。金月兰只好把史天雄和杨世光送到店门口,提出晚上请他们在老妈红火锅城吃饭。
  杨世光注意到金月兰初见史天雄时一闪而过的少女般的羞涩和慌乱,认为自己去吃这顿火锅不合适,下午突然变卦,打电话说叫舟桥团的战友拖住了。史天雄骂了杨世光心理阴暗,独自去了老妈红火锅城。
  因为时间间隔的悠长,吃火锅的时间只够双方填履历表式的答问,深度不过比英国人见面问天气略嫌亲近。这显然不是曾经相互惺惺相惜男女重逢剧目的核心。吃完火锅,金月兰把上演全本重逢剧目的舞台选在锦江的沿江公园里。锦江自古被西平人尊称为母亲河。这条母亲河在西平市近百年的工业化进程中已经变了质,成了一条人见人厌的排污河。燕平凉市长上任后,因为西平的原始积累已颇具规模,咬牙勒裤带在一片反对声和疑问目光下拿出近百亿人民币,投入治理母亲河的工程。三年下来,市府招商引资的广告中,已经可以写上“这里有堪与法国赛纳河、德国莱茵河比美的居住环境”了。只用看看它现在银河下凡的晚景,和那些在初冬的寒冷里紧紧依偎在小石凳上不肯回家的情侣,就明白什么叫功在千秋了。
  金月兰倚在江边的护栏上,望着星光点点的江水说:“天雄,我注意到你一直没有问我后不后悔捐二十万遗产这个问题。这有什么好问的?谁要问你,史天雄,你后不后悔参加了十几年前那场局部战争,摸着战场上留下的伤疤,看着今天两国高层领导互访的新闻,有何感想,不是很可笑吗?你当了很久的官,很大的官,可你没有改变。我真高兴能在这个时候见到一个不会问我后不后悔这种问题的老朋友。我不后悔,即便我今天一贫如洗,我也不后悔。回忆起我们一起做报告的情形,我还是认为它单纯美丽。你不会笑我吧?”史天雄露出白牙笑了,赞叹地说:“说句心里话,我很佩服你。一个理想主义时代终结了,可并非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改变了初衷。世界永远都需要理想主义者。你刚才谈的一个细节对我触动很大。你们‘都得利’有党支部,这并不特别,特别的是你们还定期发展党员,入党宣誓仪式还要升党旗,高唱《国际歌》。”金月兰转过脸说道:“你可别夸我。升党旗、唱《国际歌》,还是从你嘴里听说的。你不知道当时你给我讲这些时我的心情,真像受了基督教说的洗礼。可惜我入党时根本没举行这个仪式。我是‘都得利’的党支部书记,有权了,当然要搞这个仪式。”史天雄听呆住了,老半天才叹息一声,“可惜这种仪式很多地方都不搞了,包括我们部里。形式有时候很重要,可惜我们总是做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泼掉的傻事。走你现在这条路的人会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坚持搞这种入党宣誓仪式。像你这样的私营业主实在太少了……”金月兰一听私营两个字,马上打断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已经变成资本家了?你说太少是什么意思?你已经知道了,我走这一步很无奈。‘都得利’公司所有员工,都是下岗人员,至于存不存在剥削,我不敢肯定……反正你认为我是资本家就算是资本家吧。谁让我爷爷是资本家呢,谁让他老人家临终前在台湾还能想起留在大陆的儿子呢。我爸十八岁就加入了地下党,倒是没人再提了。西平报纸的记者,也总是拿我的今天和我爷爷作比较,好像我父亲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好了,不再表白了。反正我当董事长兼总经理的‘都得利’公司如今已经站到国营商场的对立面了,我再表示对党对政府的忠诚,谁会相信。”打机关枪一样扫射一通后,金月兰独自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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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四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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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天雄微笑着看了一会儿金月兰的背影,疾走几步追上去,说道:“我相信。怪不得毛主席会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你还是这样认真呀。资本家实际上是个中性词,这几十年词性才变了。像你这样对私营这个词保持敏感的人也太少了。月兰,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不当官了,到‘都得利’给你打工,你欢迎不欢迎?”金月兰停住步子,扭头看着史天雄,哧哧地笑了起来,“你这个玩笑可开大了。堂堂一个少壮派副司长落到要到‘都得利’打工的地步,中国成了什么样子了?难以想象。”史天雄严肃地说:“这可不是玩笑。中国离这一步不远了。全国吃财政饭的人有三千多万,政府官员占八百万,这种状况不改变,那才不得了。告诉你吧,我来西平不是出差,而是来天宇集团公司报到,当特派员。你不信?给,你看看,这是调令。为什么没去报到?去了,王传志给我一个下马威,工人们打出横幅不让我进门。滞留西平,是没有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留在天宇集团,肯定要触及王传志等人的利益,进而会影响到天宇集团的经营。就这样不了了之,组织决定的严肃性无从谈起,还会助长天宇集团主要领导的山头主义思想,对天宇的国有资产不负责任。当然,也关乎本人的面子和前途。很难取舍。”金月兰对着路灯看看调令,气愤地说:“这个王传志也太霸道了。听人讲他这个人有点老奸巨猾,怎么会明目张胆和上级对抗呢?”史天雄道:“我也想不清里面的原因。红太阳集团败了,如日中天的天宇集团恐怕也存在危机。这可都是国有经济的支柱企业呀。如果其它经济力量都成了气候,国家拿什么去均衡、调节之间的关系?十五大后,私营经济会进入一个黄金发展时期,不久的将来,私营经济肯定会成为国民经济的重要支柱。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说像你这样的私营业主太少的原因。国家、民族、个人,都到了关键时期,有些事情不去做,恐怕就来不及了。我有个小舅子叫陆承伟,暗中搞了十几年私营,如今已经是亿万富翁了。你父亲当过地下党,我父母亲都当过地下党,你我恐怕都不希望杜勒斯的预言在中国变成现实吧?”金月兰笑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你比我更理想主义。我经商是叫逼的,你却是在想维持什么、对抗什么,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不过呢,咱们是中国,你把官做大了,办起事来不是更容易?就说这条锦江吧,污水沟当了几十年,燕市长一上任,只用三年时间,它就变成西平的一大景观了。”
  一艘小游艇从江面上掠过,在水面上留下像彗星划过天际一样的、流光四溢的光带,两岸的人气顿时旺了许多。史天雄目送游艇远去,说道:“像我这样的司局级干部,京城有几千,可以说多得如过江之鲫。燕平凉市长主持的这种工程,必须等跳过龙门后才能梦它一梦呀。京城的世界很精彩,身在京城的世界也很无奈。是继续留在京城苦熬等待,是强行作为沙子掺到天宇集团,先不去管它。今天我算是正式在你‘都得利’挂号了。本人在国家电子信息部与企业打过六七年交道,平素也爱学习,涉猎过商业零售,差不多也算个内行了。从军二十二年,管理方面也不外行。有朝一日来你的‘都得利’打工,你可要当个人才收留了。”
  金月兰笑了起来,“说得跟真的似的。一个大司长能看上‘都得利’,对我们是多大的鼓舞?只要你真想弃官从商,又不嫌弃‘都得利’这个小庙,我愿意让贤,率领我的娘子军,还是下岗娘子军,跟着你不用操心吃个饱饭。”
  “饱饭?”史天雄重复一句,嘿嘿笑道,“说不定你一让贤,把一个亿万富翁的宝座让给我了。整整一天,我都在研究你这个‘都得利’的内外部环境,我得出的结论是:它具备了商界航空母舰的主要生长点。感觉上,随着中国市场经济的完善和成熟,它应该成为国际一流的零售公司。你还愿不愿意让贤呢?”
  金月兰说:“只要你没操穷庙富方丈的歹心,千万富姐的梦,不是很容易实现吗?让贤,坚决让贤。”
  这次愉快的会面,没有涉及情感史这个敏感的领域。史天雄要来“都得利”打工的玩笑,金月兰一觉醒来,真的把它当成个玩笑看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副司长,一个有政治背景的成熟的男人,怎么可能看上小小的“都得利”?金月兰知道,史天雄这条远航的大船,离自己的距离已经十分遥远了,作为一个爱过他的女人,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注视他并祝福他,其他任何念头,都是不合时宜的幻象,一个步入中年的女人,偶尔想一想,都可笑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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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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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天雄悲叹一声,“我知道,只要我忍耐,我会得到某种补偿。我也知道,我只用喝一杯茶喝十年,一张报纸看十年,最终也会有个合适的位置。可是,这么生活着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想做点有用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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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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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传志一脸疲态,把一叠诊断书和一张脑部CT片子,双手递到陈东阳部长面前,用沉重而悲凉的声音说道:“陈部长,这是三○一医院的复查结果。血脂高、窦性心律不齐、心肌肥厚、十二指肠溃疡、陈旧性支气管炎、转氨酶偏高、脑部供血不足、偏头疼……从头到脚,全线告急。”又从小黑皮包中掏出几张手写的稿子,“部长,我这种身体,已经没法领导天宇了,这是我昨晚在三○一医院写的辞呈。”
  陈东阳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每一张诊断书,把CT片子和辞呈推到一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十几个药瓶,说道:“你这几种病,我基本上都得过。戒酒、戒烟,基本上都能控制住。这几种药,可以有效地降低血脂,这几种可以控制血压,这正天丸可以有效治疗偏头疼。你的辞呈我不看了,你收起来。只要我在任上,是不会同意你辞职的。传志同志,对你在天宇的工作,部党组和我本人,都很满意。派史天雄同志去天宇任特派员,事先没有充分征求你的意见,沟通不够,这是部里工作上的疏忽。下一步怎么搞,听国务院统一安排。不知我这么说,能不能消除你的顾虑,把辞呈收起来。”王传志只是把诊断书收了起来,“部长,谢谢组织上的信任。我很想本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站好最后一班岗。可我做不到。天宇的部分员工对史特派员采取过激行动,我负主要责任。写这个辞呈,也算我对这件事的一个态度。天宇发生了抗上的恶性事件,我这个法人代表,难辞其咎。另一个理由可能更充分。从这个事件,也可以看出,我在天宇已经失去了权威。接到特派员上任的通知,我主持开了董事会,该做的都做了,可最终……部长,你还是让我有个善终吧。”
  陈东阳镇定努力地选择着词汇,“传志同志,你太谦虚了。我听说你一声令下,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天宇八十多个分公司的经理们都赶回了总部,一个都没少。我正是感受到你在天宇的巨大号召力,才不敢接你的辞呈。只要想着自己是共产党人,只要想着自己是共产党的官员,只要牢记手中的权力是由人民赋予的,你肯定会有善终。你千万不要误会在天宇搞特派员试点,是信不过你们。天宇是国家的天宇,桃子、桃树、整个桃园都是国家的。传志同志,你说是吧?”王传志是什么段位的人物?哪里会听不出来陈东阳语言里的斥责?他正是认定陈东阳是个谨慎的人,才走出这步险棋。他把辞呈也收起来,“部长的批评,我一定牢记。这个担子我还继续担着。不过能不能担得动,担上还能走多远,就不好说了。天宇出这种恶性事件,也不是偶然。部里如果不用全力支持我们,我不敢保证明年后年天宇还能有像今年这种表现……”陈东阳严肃地打断说:“传志同志,你能不能说具体点?”
  王传志说道:“天宇的高级管理人才奇缺,培养一个不容易。如今,民营大企业,挖我们这些国企成熟人才的办法层出不穷,我们防不胜防。天宇作为一个股份制上市公司,我这个董事长却无法任命处级以上的助手,更无法在利益上兑现任何对下属的承诺。联想和四通正在进行的产权革命,对天宇那些中层年轻人,影响很大。半年前,我精心培养的两个助手,都到了民营企业。我也不瞒你了,当时我都投了赞成票。为什么?我无法为他们提供更广阔的飞翔空间。四个月前,我们以党组的名义,提出提拔张中宝和马林出任副总……年轻人,不像我,只能在天宇这棵树上吊死,他们相信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股权这种实际利益,目前没法给他们,要是副局级待遇……部长,不是我诉苦,除了李国奇,我手下的几员虎将,随时都会跳槽哇!部长,你千万别认为我这是在逼你表态。我是个老党员了,知道凡事要讲原则。如果党组派一个谁去天宇当副总,张中宝和马林马上就会辞职。到那个时候,我恐怕也只能辞职了。”陈东阳沉默了一会儿道:“上午还要参加中心组学习,我不留你吃饭了。股权问题,我陈东阳无权表态。至于张中宝和马林的问题,部里会尽快解决。传志同志,部里会一如既往支持天宇,这点请你放心。”
  王传志起身告辞了。他这次成功的反击,实际上已经堵住了史天雄去天宇的道路。
  陈东阳端着茶杯走进党委会议室,实在按捺不住,把王传志的精彩表演学说了一遍,直摇头叹气。
  罗副部长一听,就火了,“这是要挟!我听说王传志这次来北京看病,到机场接他的车就有十八辆。听说他坐谁的车,就是给谁面子。这谱摆得可真大。再过两年,王传志敢坐上专机满天飞。我看,应该把史天雄这样的同志马上派到天宇去,要防患于未然。这次特派员事件,后台就是这个王传志。”陆承志接道:“红太阳走下坡路,也是这样开始的。不过,天宇如今实行的是股份制,有董事会、监事会。现在任命天雄去当副总,王传志肯定会用这两个会做文章。我看,这件事恐怕只能从长计议。明年,等项明远退下来后,再派天雄过去,时机更好些。天雄全面,懂一些生产和营销,在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也能更好地帮助制约王传志。毕竟,天宇是一个每年能上缴二十亿元利税的大企业。”陈东阳点着头道:“我同意老陆的意见。把天雄派去做王传志的助手,未必能解决天宇存在的问题。如果王传志真的不干了,我们无法保证天宇不会出现滑坡。大企业‘家天下’形成的原因很复杂,处理不好,副作用很大,这几年,这方面的教训也不少。反映王传志的问题,还都没有过线。我看,他们提拔两个副总的报告,我们应该复议一下,至少应该提拔使用一个。”陆承志附和道:“这样最好。至少可以让天宇再稳定一个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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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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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副部长气哼哼地说:“我保留意见。这么惯下去,王传志下回敢坐航天飞机来北京了。”陈东阳笑道:“还不至于吧。只是委屈了天雄同志,特派员没法上任,新副司长已经到位了。老陆,等他回北京,你先找他谈谈,让他别背什么思想包袱。明年搞机构改革,再把他调上来。”
  到此为止,史天雄已经变成一位待岗干部了。
  这天下午,王传志带着近十种保健药品得胜还朝。到首都机场为他送行的高级轿车仍多达十二辆。王传志一下车,顿时成了十几个人的中心。王传志笑着抱拳作揖道:“多谢各位朋友捧场,多谢各位朋友关怀,多谢各位朋友声援。大家请回吧。”众人执意要把王传志送到安检通道前,以此表达唇亡齿寒那种战友之情。王传志又作揖道:“企业界,赢利才是硬道理。这个小插曲已经过去了。王传志对诸位的承诺,三年内还具有法律的效用。”
  王传志在众人簇拥下,走进候机厅。
  这一幕,被从候机厅走出的陆承伟和齐怀仲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来送日本三友集团中国课课长乔本龙太郎回日本。在陆承伟庞大的收购奇 -書∧ 網、包装上市、出售计划里,乔本龙太郎和王传志都将扮演重要的角色。陆承伟疑惑地望着王传志的背影,自言自语道:“难道天雄已经走麦城了?也太快了。老齐,尽快了解一下,天宇这两天出了什么事。”
  陆小艺得知部党组做出了这种决定,怔怔地看着陆承志,半天才说一句话:“大哥,你和天雄都让人耍了。”陆承志问:“小艺,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昨晚北京降温,陆震天早上出现感冒症状,到三○一医院观察治疗去了。陆小艺没了顾忌,在客厅大声说:“大哥,你真是党龄太长了。事情明摆着,你们部里有人在整天雄。他刚上飞机,你们党组就开会提了一个副司长,这不是断了天雄的后路吗?你们不知道王传志是块什么料?”陆承志严肃地瞪了陆小艺一眼,“小艺,你太过分了!你不能随便怀疑别人的品质!部党组一致认为,天雄是个难得的人才。陈部长已经表了态,天雄保留正司局级待遇,明年机构改革时,再把他用起来。或者接替项明远,任天宇集团党委书记,或者调成司长。”陆小艺冷笑道:“这种空头支票,你也相信?我看也只有你相信吧。”陆承志道:“小艺,我理解你的心情。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只好告诉你,这是部党组定下来的使用天雄的方案。陈部长让我在家里等天雄,就是为了让他不要背什么包袱。”陆小艺踱着步子,悲哀地说:“党组?明年要搞机构改革,各部委要合并精简。那时候,你们这个部还能不能存在,说得清吗?即便这个部还存在,你和陈大部长要是休息了,你们如何兑现对天雄的承诺?大哥,在家里,你就别板着面孔说官话了。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现在已经在站最后一班岗了。现在已经把天雄晾起来了,明年能有个好?再晾个三两年,他还有什么前途?大哥,你还是早点帮他想想办法吧。”
  陆承志抬头看看同父异母的妹妹,咂咂嘴,看看表,没再说什么。
  半小时后,史天雄到家了。一听陆承志说部里已经向王传志作了妥协,二话没说,大步冲出客厅。
  陆承志惊站起来喊道:“天雄,你要干什么?”
  史天雄吼一声:“你们这么迁就王传志,不行!”
  陆承志追了出去。
  罗副部长也在陈东阳的办公室谈论王传志,“党组的决定,我无条件服从。老陈,有句话,我实在忍不住,还是想说出来。离了王传志这个王屠夫,天宇只能吃带毛猪?”
  陈东阳道:“在王传志没出现原则性问题之前,我们必须承认他是个有很多毛病的人才,而且是个大人才。你我都是这个部的老人,对天宇的历史都不陌生。十五年前,它还是山沟里一个只有三千来万固定资产的小电子管厂。客观地说,没有这个王传志,真的没有天宇的今天。”罗副部长叹口气道:“老陈,你就不怕天宇将来变成第二个红太阳?陆承业当年也很狂傲,也没做抗上的事呀!”陈东阳为难地说:“老罗,我清楚。目前,我们面临着亚洲金融危机和加入WTO的双重压力。有关部门,已经排出了中国企业进军世界五百强的日程表,还选定了种子选手,天宇就是种子之一。在这种节骨眼上,政治账也要算啊。咱们部里就这一个内定的种子选手,不能让它出问题。所以,王传志必须要用,而且还要用好。你可以说十八辆车是王传志在摆谱,可要是他没这个实力和影响力,能摆出这个谱?天宇的问题,只能从长计议。”
  罗副部长一听这事还有这种背景,沉默了。
  这时,史天雄冲了进来,进门就说:“为什么要对王传志做这么大的让步?这是个原则问题。王传志不是独立王国的国王,他是在组织的党员。请你们相信我的判断:天宇集团相当危险。我愿意不计任何得失,去当王传志的助手。”
  罗副部长劝解道:“天雄同志!这件事部党组已经做出决定了。”
  史天雄冲动起来,双手撑着办公桌桌面,提高声音道:“这是一个草率而软弱的决定!它只能助长天宇主要领导人的错误。这么做的结果,会把天宇变成第二个红太阳。中国的大企业垮掉的还少吗?离了王传志,天宇真的会垮吗?他一写辞呈,你们就让步了,你们是怕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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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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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东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史天雄同志!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你的依据是什么?天宇集团,在王传志的领导下,已经累计向国家上缴了一百三十八亿四千万利润!这是个事实吧?王传志是一个对国家做出突出贡献的杰出企业家,不是一个贪污受贿的腐败分子。这才是我们谈论天宇问题的重要前提。撤了王传志,让你去天宇工作,你能保证每年向国家上缴二十亿利税吗?天雄同志,即便你敢作出这种保证,我们也不能做这种尝试,因为天宇集团今年的形势依然很好。”说到这里,把语气缓和下来,“你原则性强,有忧患意识,想做具体的工作,这很好。我们都知道,因为前一段考虑不周,让你暂时失去了工作岗位,你有些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作为部党组书记,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我们也是把你当成一个人才培养使用的。”
  史天雄悲叹一声,“我知道,只要我忍耐,我会得到某种补偿。我也知道,我只用喝一杯茶喝十年,一张报纸看十年,最终也会有个合适的位置。可是,这么生活着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想做点有用的工作……”
  罗副部长把眼瞪圆了,“天雄!你越说越离谱了。谁剥夺了你工作的权利?你到底想干什么?”
  史天雄突然笑了起来,“我想干什么?我这种小卒子又能干成什么?红太阳集团价值几个亿的生产线,已经闲置两年了,我三次提出天宇与红太阳合并的方案,有人过问吗?王传志一说个不字,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继续在这里混日子,还不如辞职算了。”
  陈东阳没想到史天雄会说出这番话,把茶杯朝桌子上一顿,“史天雄!离了王传志,地球照样转。离了你史天雄,地球就不转了?中国就要亡党亡国了?我看不会吧?我原来一直认为你沉稳、成熟,看来……”
  史天雄涨红着脸,正要开口,陆承志进来了,呵斥道:“天雄!不要再说了。回去,回去休息几天。你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冷静一下对你有好处。”边说边推,把史天雄推出了陈东阳的办公室。
  事情暂时平息了下去。
  陆承伟得到陆川方面的回音后,带着用八十八万元买回来的信封回了家。
  陆震天喜出望外,戴上老花镜,把毛主席半个多世纪前写给他的字,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忽然问道:“承伟,你从哪里把这宝贝找回来了?三十多年没见它了。”陆承伟也不回答,把放大复印的报纸上的一则消息递给了陆震天。陆震天看了看,笑了起来,“想不到这个信封能值八十八万。这个神秘女郎又赚你多少钱?”陆承伟道:“她没赚我的钱。这是一个朋友,她买了这个宝贝,目的只是想让它能物归原主。她本来说要送给我,我不肯,最后她只收了原价。这种革命文物,说它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毛主席当年写给林彪的信,要是还在,拍卖肯定能拍出个天文数字。八十八万能把咱们家的宝贝买回来,太便宜了。”
  陆震天认真地看看小儿子,“看来你真是发财了。你能记得这些历史,我感到很高兴。我也不问你现在到底有多少钱,我只提一个要求:合法经营。上次你答应陆川的事,后来怎么样了?”陆承伟道:“爸,我是代你管这件事的,这两个月,一直在为他们寻找机会。我知道这件事马虎不得。陆川歇着咱们陆家十几代祖先,我还想借这件事,多享受些香火呢。春节前后,我就要到西平去,帮助他们落实这件事。”陆震天打个哈欠道:“承伟,人要有根,有根才能发壮发粗。陆家的根在陆川。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陆承伟站起来,扬手敬个礼,大声说:“是!”陆震天慈爱地再看小儿子一眼,“我还想说一句话:希望你走正路。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陆承伟走进客厅,看见陆小艺正坐在沙发上,专心看电视剧剧本,走过去看一眼,“《你我都风流》,大俗。话又说回来,大俗也就大雅了。姐,我给你推荐个女主角,你看行吗?”陆小艺道:“是不是想讨好乔妮呀?要是她,你最好别提。这种人,我们用不起,也不敢用。小弟,我可要警告你,别再打乔妮的主意了,如今她的能量大得惊人,惹出麻烦,你吃不了兜着走,还有可能连累全家。”陆承伟耸耸肩道:“你放心,我早和她拜拜了。小凤一直想在影视上试试。我也答应找机会捧捧她。姐,合作一次怎么样?”
  陆小艺放下剧本,说道:“最好别让你的女朋友锳这一潭浑水。”陆承伟接道:“她总不能永远做我的女朋友吧?姐,我在西平刚刚控股一家酒店,三星级。以后你们到西平拍戏住店免费,你看怎么样?”陆小艺看看弟弟,摇摇头,“娶这个顾双凤哪点不好?还不安分!小凤没演过戏,再说,女主角一般要导演定,以后再说吧。有钱没处投了,干脆投给我们拍电视剧吧,控股一个三星级酒店做什么。酒店业,不好搞。”陆承伟笑道:“那要看怎么搞,是谁搞了。我主要看上它有个四千平米的四层楼,办成一家全国一流的高档酒楼,肯定能补上住宿上的亏空。再说,我也不指望用它来赚钱。实话说,我是用它来洗钱的。”陆小艺一听,忙把身子坐直了,“洗钱?小弟,走私这几年可是重点打击对象,你可不要玩火!”
  陆承伟笑了起来,“姐,你可别把我看成走私犯和毒贩子了。我用不着冒这种风险进行原始积累。前十几年,我挣钱只靠政策。现在,我的主要收入来自于证券。本来,这些钱也用不着洗,它们已经很干净了。可是,我要跳到前台去表演,这些钱就得再洗一遍。宾馆饭店业,是最好的洗钱机。你尽管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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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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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弟俩又说了一会儿,话题就到了史天雄身上。陆承伟道:“天雄这些天,是不是在部里组建新公司?陈东阳也够意思了,能想出组建空壳公司解决天雄的问题。”陆小艺一听,就生气了,“你别提了。天雄根本不领这个情。这个部,只有五个正司长,这一段又没揪出腐败分子,再不和部里合作,就不明智了。可他这一段更糟糕,变得有点破罐子破摔了,该参加的政治学习,他都敢缺席。一到周六,就带着小勇到京密运河冬泳去了。昨天,他和小勇去昆明湖钓了一天鱼。今天是周一,是他们部法定政治学习日。一大早,他就出去了。刚才,大哥打回来电话,问他是不是病了……想不到这个小挫折竟把他打垮了。”
  陆承伟惊讶道:“不可能吧?这点小事可打不垮他。天雄怎么会破罐子破摔呢?他肯定又在动什么心思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动这个心思的由头也很特别,嫩芽是他重读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时萌发出来的。史天雄换了一种方法钩沉出了那一段历史。李立三、瞿秋白们正在莫斯科学习俄国城市暴动成功经验的时候,毛泽东却对发生在湖南的一场农民运动投去了重视的目光。后来的历史已经证明,毛泽东是正确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成为中国革命胜利的惟一正确选择。那么,毛泽东当年的实践,对自己消除目前的困惑,有没有什么指导作用呢?史天雄做出了肯定回答。作为一个清醒的共产党人,史天雄知道自己在国企这个领域,已经无用武之地了,但越来越浓的忧患意识,又使他无法真正用一杯茶和一张报纸,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一天天地消磨时光。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负有重要使命的人。那么,在今天,这种使命将以何种形式得以体现呢?毋庸讳言,私有经济已经逐渐成为国有经济的重要竞争对手了。可是,这些年,有谁特别关心过那些私营业主们的信仰问题?又有谁统计过从事私营经济的人们,有多少是得逐利风气之先的人,有多少是比较之后的理性选择,又有多少是逼上梁山?
  照着这个思路,史天雄很快就想到了远在西平的金月兰和她的“都得利”商业零售店。接着,他又想起了在锦江边上和金月兰一本正经开的那个打工玩笑。再接着,他就很想见到金月兰了。他隐约感觉到,把“都得利”做成中国的沃尔玛【沃尔玛,世界最大的商业零售公司,1999年在全球拥有四千家商店,一百零几万员工,销售收入居世界五百强第二,纯利润列第八位。此公司1962年由美国人创办。】,或许要比拯救红太阳更加重要。
  陆小艺和陆承伟在客厅谈论他的时候,史天雄正陪着金月兰走在初雪后显得分外萧索和伤感的圆明园遗址上。金月兰来北京联系货源,其实也是想找机会和史天雄见上一面。
  金月兰走到几个突兀的方形石柱前,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了,“歇歇吧。你的感觉很准确,看圆明园遗址,确实在下雪初晴后最有味道。看着这些挂着零星积雪的石柱,这心里怪不是滋味儿。”史天雄朝西北方向一指,“最好的时辰还没有到,等夕阳只剩半竿高的时候,站在那边的一片芦苇边,朝西北方向一座小拱桥看去,你才真正能明白这片昔日的辉煌今日的废墟,到底意味着什么。夕阳只是一个大大的红球,射出的光线已没有任何热度。你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几百年的历史从此可以复活。不抒情了。月兰,我在商业上的知识准备怎么样?”金月兰笑道:“你讲的那些外国大公司发家史,多半我都没听说过。看来,我也该补补这一课了。”
  史天雄严肃起来,“如果我是在应聘‘都得利’的总经理,讲这些算是口试,你能给我打多少分?可以及格吗?”金月兰惊讶地站了起来,看着史天雄摇着头扑哧笑了,“一百二十分。谈商业零售,你是博士,我顶多算个初中生。不是离得天南海北,我真想聘你当个顾问。不过,这司局级的顾问,月薪没五六千,只怕聘不来。我这小店,出不起这个价。所以呀,还是你当你的司长,我开我的小店吧。你能陪我看这种天气的圆明园,我已经很感激了。”史天雄仰天长叹一声,“我说的是实话。告诉你实情吧,我现在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司局级干部,实际上已经下岗了。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辞职的事,我想换个活法。你的‘都得利’是我辞职后最想去的地方。说心里话,你的‘都得利’保留着很多让我珍视的东西。这些东西,还能让我感动。你知道,如今,让人感动的东西不多了。不瞒你说,换个活法的想法,已经有很久了。在部里做官这些年,我常常感觉到找不到人生目标了。我不大喜欢整个官场的氛围。我一直认为,这二十年中国取得了很大成绩,可也丢失了很多宝贵的东西。具体丢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我常想,如果我带着现在的青年人,再遇到当年那种情况,他们会不会心甘情愿留在奶头山打阻击。当时,我们的侦察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们完全有理由拒绝执行额外的任务……”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下来,搓搓手搓搓脸继续说:“你看,我一开口就是这样的假设,有点可怕。我,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我们不及时地把那些失去的东西寻找回来,中国肯定会出大问〖JP2〗题。陆承伟,也就是我小舅子,说我身上有一种很不合时宜的唐·吉诃德性格,也爱干一些和风车开战的傻事,这种看法有点准确。我确实已经下了决心……从你的‘都得利’身上,我确实看到了希望……我,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这个要求。”说罢,像个刚刚交了考卷的中学生,蹲下去,勾着头,静等老师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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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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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月兰几乎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史天雄的长篇倾诉。很久了,她都没有听到过一个男人这样发自肺腑的叙说了。因为感动,她的面颊涨得通红,呼吸也随之加快了。看着缩成一团的史天雄,金月兰冲动地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谢谢你这么看好‘都得利’的前途。‘都得利’九十二个员工,都希望能有像你这样一个总经理……只是,只是我不敢相信这会变成现实。因为你史天雄不仅是一个司局级干部,而且还是陆震天的女婿。”
  史天雄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激动地说:“只要你愿意接收我,足够了。你还记得我当年对自己的评判吗?我相信我还是这样一个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理想故,二者皆可抛。”金月兰将信将疑地看着史天雄,“我一直很欣赏你身上这种东西……我可以保证在你官复原职或者在你高升之前,给你留着一个薪水微薄的‘都得利’商业零售公司总经理的位置……”
  “你不相信我的决心?”史天雄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这是我写好很久的辞呈。明天我就可以交上去。如果你的‘都得利’还需要人才,它当然需要人才了,我还可以给你推荐一个销售经理,也就是当年的杨排长。他一再表示,愿意做我的桑丘·沙潘,让我这个唐·吉诃德不至于太孤独。他也是一个被现实抛弃的人,一个多余的人。走,我们现在就去见他。”
  金月兰听呆住了。
  …………
  史天雄辞去公职的事,在陆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陆小艺看来,史天雄这么做和叛徒没什么两样。一个父母因历史问题自绝于人民的孤儿,被陆家收养,倍受养父养母恩宠,政治风暴袭来时,这个家最先想到的是把他保护起来,然后着力培养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然后把家里的独生女儿嫁给他,当这个家庭需要他作为一根支柱撑起一片天时,他却逃跑了,他不是叛徒,又能是什么?史天雄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承陆家所赐,陆小艺早就这么认为了。在夫妻的卧室里,陆小艺这样警告说:“史天雄,做人要讲点良心,做事要考虑到后果。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一切可能的后果,由你一个人承担。叛徒在中国,什么时候有好下场?离开官场,你将一无所有,请你牢牢记住我这句话吧。”
  史天雄从这些话里,感到了透入骨髓的寒冷。难道历史真是个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吗?难道历史真的可以颠倒起来写吗?别的事,妻子可以根据需要进行改造,两个人之间共同拥有的感情历史,也可以随便更改,拥有无数个不同的版本吗?难道陆小艺真的忘记当年是她引诱了史天雄,造成异姓兄妹谈了恋爱这个既成事实吗?史天雄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他十六岁,陆小艺十五岁,陆小艺叫他去看新衣服,突然间抱住他亲一口说:“我爱你!天雄,我不再向你叫哥了,咱们又没有血缘关系。”这种大胆的进攻,让十六岁的小男人无法招架,到了夏天,他在陆小艺的引导下,摸了陆小艺还在发育中小小的乳房,秋天要来的时候,如果不是突然响了电话铃声,史天雄和陆小艺已经尝到了禁果的滋味儿。史天雄直到今天,还在惊讶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竟会说出这种话:“我是你的人了,你要是背叛了我,再找别的女人,我就去死。”这种恐吓的约束力,对一个小男孩来说,是无法挣脱的。不久,陆小艺当着弟弟陆承伟的面,撕碎了隔壁袁慧送给史天雄的一张照片,史天雄没敢表达任何反对意见。在很多年里,史天雄认为陆小艺尽管专横霸道,但都出于对他的爱。现在,他只能悲哀地认定自己在妻子眼里已经彻底物化成房梁、廊柱这些可以使用的东西了。他没有和妻子争论,只是淡淡地说:“我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岳母苏园的攻击,招招都直奔要害处,史天雄几乎失去了反击的能力。苏园让史天雄开着车,去了铁帽子王胡同,瞻仰了陆家“文革”前的旧居。史天雄五岁半来到这里,作为陆家的养子,在这个铁帽子王管家的旧宅度过了十一年童年和少年的时光。苏园站在门前的石阶上,用她依然圆润悦耳的声音说道:“天雄,快四十年了。我记得你爸接你来家的那天,下着毛毛秋雨,淋得台阶有些湿滑。你在这里站着,抬着头,睁着黑亮的大眼,看着我、小艺和承伟,我的眼泪忍不住了,可是我还是朝你笑着。我心想,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到底招惹了谁,竟罚他在一天里同时失去了亲爹亲娘?你爸在你身后鼓励你自己走进院子,你迈上第三个台阶时,脚下一滑,身子就要栽倒,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你从那个台阶滚到路面上。你爸看我和你都没伤着,开心地大笑起来。这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泪水流过我的脸,滴在你的脖子里……这些事情,我忘不了哇……”
  这特定的场景,带着史天雄进入了一段特定的时空里。
  时光倒流四十年,五岁多的史天雄在西四自己的家里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父亲和母亲。那时已是夜晚,史天雄已经开始打哈欠了。他不明白就要睡觉的时候,好多天没有回家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要穿最新最漂亮的衣服,为什么还要在左胸前挂上军功章?他还想问问这些天给他做饭,送他去幼儿园,陪他睡觉的小吴阿姨哪里去了。没等他问,父亲和母亲轮番抱住他亲吻起来。妈妈的眼泪沾满了他的小脸,他感到很不舒服,可又不敢说。后来,父亲把他从母亲怀里拉出来,对母亲说:“雅兰,不能犹豫。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他看见母亲点点头,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父亲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张纸,伸出大手放在他的头顶,说道:“雄儿,这份东西留给你长大了保存,现在先念给你听听。雄儿,爸爸和妈妈没法用别的办法洗去叛徒指控,只能用这种方式证明我们在上海的四年多,对革命的忠诚。作为革命者,能活着看到革命成功,我们死而无憾。既然没人来证明爸爸和妈妈的清白,我们只好用生命来证明吧。雄儿,你是党的儿子,失去双亲后,党不会不管你。震天伯伯是爸和妈最为信赖的领导和战友,我们决定把你托付给他。他会把你培养成为一名对党的事业忠诚而有用的人。爸爸史重光,妈妈温雅兰绝笔。”后来,妈妈带他去洗了脸,侍候他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清晨,他听到了满院子的嘈杂声,爬起来一看,几个人正对着睡在院子里的父亲和母亲相互争吵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这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他们在上海期间,跟他们的主子潘汉年一样,都做了叛徒。”这时,他看见陆震天伯伯一脚踢倒一个花盆,吼道:“放屁!抓个潘汉年还不够吗?他们用生命证明清白,你们还不满意?你们要证言吗?我可以写,我陆震天愿意证明他们是清白的。如果他们贪图安逸的生活,他们就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参加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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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五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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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天雄跟着苏园朝里面走,猛然间,他看见突兀在后院墙角的千年古槐,顿时怔了一下。一段隐秘的记忆带着一段青春的时光重现了。槐树巨大的树冠探出高墙,那边便是已有近三百年历史的铁帽子王府了。一八五八年,咸丰皇帝把这座王府赏给了汉人大将军袁正林。这次破例的赏赐,包含着咸丰的良苦用心。袁正林在曾国藩在京为官时,一直是曾国藩的死敌。眼看着曾国藩的湘军日益壮大,太平军节节退守,咸丰皇帝不得不考虑提防曾国藩了。百余年过去,袁家经清朝、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朝,仍能稳住铁帽子王府,堪称一大奇迹。出于对政治上不倒翁做人上变色龙的本能反感,陆震天从不与这家邻居来往。直到史天雄长到十五岁,隔壁袁家的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则传奇,一团迷雾,一种从陆震天一次次评价中得出的模糊的印象。他知道袁家在清末与袁世凯过从甚密,最后成了中华民国的旺族之一;他知道袁家在袁世凯称帝前迁移到了南方,最后成了倒袁的主要骨干力量;他知道袁家在1949年以前就和北平的地下党有了交道,解放后袁家的掌门人袁仁明在政协做了高官。他也知道袁仁明有个孙女叫袁慧,年龄和他们差不多,每天早上可以坐一辆黑色的福特牌小轿车上学。十五岁那年初夏,陆家的新一代终于和袁家的新一代有了接触。这种接触,开始于少年青春期的好奇和骚动。时隔三十来年,史天雄还能记得那个不寻常的早晨。史天雄正蹲在水池边刷牙,白色的泡沫沾在他唇边刚刚开始长出的浅黑的茸毛上,样子有点滑稽。这时,陆小艺把刚刚开始全面发育的身体,靠近史天雄,讲出一段神秘而紧张的耳语:“天雄哥,承伟最近不正常,总比我们起得早。我已经发现他的秘密了,他每天带着爸爸的望远镜,爬上后院的槐树,偷看袁家。天雄哥,承伟是不是耍流氓,偷看袁家女人解手哇?”史天雄正色道:“小艺,你可看清了?”陆小艺道:“不信你去看看,承伟还在树上呢。”史天雄和陆小艺跑到后院,陆承伟正像猫一样从大槐树上溜下来。史天雄厉声喝问:“承伟,你上树干什么?”陆承伟涨红着脸,嗫嚅着:“我,我没干什么?”说着就往前院跑。史天雄一把抓住他,取下望远镜,把陆承伟推到一边,敏捷地爬上古槐,用手拨开稠密的槐叶,用望远镜朝隔壁大院里搜寻。匆匆看了一圈,没发现厕所,在三个鸟笼处略作停留后,史天雄准备收了望远镜下来。忽然间,他被一幅如画般的景象攫住了。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正坐在秋千架上,捧读一本书。少女把书放下,坐在秋千架上荡了起来。一阵风起,把少女的裙摆吹成了一朵白玉兰花,两条玉柱样的修长的腿,在晨曦中泛着奶白的光晕,一朵红艳的像花蕊一样的小精灵,在两腿间随着裙摆的起落时隐时现。史天雄顿时感到像是被一件利器刺穿了,身子一抖,忙抱住一个树枝喘气。他从来没有感到像这样紧张过,从来没有像这样口渴过,周身也从来没有像这样燥热难耐过。这时,他听见一声女人的喊:“袁慧——练琴吧!”史天雄终于忍不住,又举起了望远镜。他看见少女像一只白狐一样掠过一片草地,少女胸前摆动着一串钥匙,云一样飘到了琴房。不一会儿,史天雄听到了钢琴奏出的优美的旋律。几个月后,他才知道这首曲子叫《致爱丽丝》。史天雄从树上下来,下意识地擦擦额头上的虚汗。陆小艺忙问:“天雄哥,你看见什么了?”史天雄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他们后院养的有鸟。”陆承伟接道:“一共有三只鸟,一只八哥,一只画眉,还有一只我不认识。”史天雄说:“是百灵鸟,不知道能叫几转了。能叫十三转就是极品,叫十四转是神品。”陆小艺嘟囔一句:“几只破鸟,有什么看头。”说罢,扭着腰肢去前院继续洗漱。史天雄把望远镜递给陆承伟,一声不吭走了。陆承伟追两步说:“天雄哥,以后咱们俩一起看吧。”史天雄扭头看看陆承伟,点点头。
  史天雄想到那个和陆承伟既是同谋又是对手的青春骚动期,彻底回过神来。苏园站下来说:“天雄,这件事我和小艺都不想让你爸知道。这个家需要你。你也知道,这些年,我和小艺为了你的前途操碎了心。我想你不会让妈失望吧?”史天雄艰难地说:“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家。我不再做官,不能算叛徒。妈,我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能看清利害关系。我只想做我愿意做的事。你们就让我做一次主吧。”苏园拉下脸,正色道:“你已经是司长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话,难入你的耳。冬天里,你爸身体总不好……这事太大,看来只好惊动他了。”
  史天雄还是没做让步,咬着牙沉默着。苏园鼻子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陆震天和史天雄之间的对话,便不可避免了。亲情和儿女私情,在这样两个重量级男人的对话中,已被推到遥远的背景上,它们的存在,只是为这种过分严肃的对话添加了一抹温馨。陆震天翻开影集,指着一张发黄的照片,说道:“这是你爸参加革命后,第一张着戎装的照片。我看他比你还多了一些阳刚之气。我和你爸,都是以和旧的家庭所在的阶级决裂为起点,踏上革命道路的。你准备辞官从商,是认为是改革这第二次革命需要哇,还是有别的可以告人或者不可告人的目的?”面对一个老革命家如此老辣而锐利的一问,史天雄正襟危坐思想了好一阵,才回答:“爸,永远忠于党,永远忠于祖国和人民,是我终身不会改变的做人原则。请你相信,时间会证实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陆震天威严地盯着史天雄,慢慢地说:“对你的忠诚可靠,我丝毫不怀疑。十八年前,你作战负伤后,我调看过你们团的作战备忘录。在二十一天的战争中,你有四次,主动选择了死亡的考验。作为你的养父和岳父,我为你感到骄傲过。”史天雄惊讶道:“你的方式实在太别致……”陆震天挥手打断道:“你听我说完。作为一个革命七十年的老党员,我只是不大明白,留在政府部门,你就无法为党为国做贡献了?你要如实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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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五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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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天雄问:“爸爸,保江山,第一要素是稳定,你认为稳定以什么方式实现才叫真正的稳定?”
  陆震天冷笑道:“你要考我政治学ABC吗?难道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眼里,我已经昏聩到了这种地步了?”
  史天雄道:“不管我们批了多少年学而优则仕,中国的官员队伍里,汇集着中国大部分的人才。政治有一票决定权和一票否决权的时候,这种人才格局无可厚非。问题是中国在走向多元。中国不缺乏忠诚而称职的官员,最缺乏的是忠于政权的各种企业家。十五大后,私营经济会进入一个大发展时期。这一领域,需要一大批政治上可靠的人。爸爸,你可能还不大清楚国有大企业人事方面的状况。天宇集团实际上是一言堂。咱们家的承伟,究竟富到什么程度,你我都还不清楚。这可是发生在咱们眼皮底下的变化呀!如果现在不在经济领域积蓄一股足够大的可靠的政治力量,恐怕……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尖锐,我还没考虑清楚。是的,我也清楚留在部里,在政治上我还可以再走几步,挑更重的担子。但是,看到一个阵地吃紧,一个真正的战略家,是不能无动于衷的。如果优秀的官员,将来都是无奈地走向分流之路,效果会怎么样?”
  陆震天微微点点头,“思路清晰,眼光独到,让你当个副司长,有点屈材了。能站在全局高度考虑自己的进退去留,说明你在政治上相当成熟了。这一点我很满意。可是,如果这条路你没有走通,最终你仍只是一个在经济领域没有发言权的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你殉道是殉道了,我们的事业不是牺牲了一位可能会相当杰出的政治家吗?”
  史天雄坦然道:“不排除这种可能。经过这几个月的种种变故,我感觉到,党内再没有一批杰出的人才主动选择这种可能是殉道者的道路,恐怕就来不及了。另一点,你知道的,光我们电子信息部,司局级干部就有十九个!二十四史中,找不出第二支这么庞大的官员队伍。温饱思淫逸,闲懒生是非。爸爸,说真话,再在官场行走,我无法不悲观。”他激动地把裤腿挽起来说:“我认认真真回忆过,除了带来这个伤疤的战争,再也想不起来别的可称作独特的贡献了,这对一个参加工作三十年的人来说,实在有点残酷。太残酷了。”
  陆震天笑了起来,“有种,像是史重光的儿子。四二年反扫荡,我让你爸闲了三个月,他竟指着我鼻子骂娘。你已经说服我了。你到西平搞商业零售,总不会从摆地摊卖小百货起步吧?商业是时代风尚的窗口,我想知道你上次西平之行发现了什么风景。”史天雄如看了红榜的学生一样,终于如释重负地出顺一口气,笑着说:“看到一朵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叶。”陆震天饶有兴致地追问:“说说看。”史天雄道:“一个破产厂的工会副主席搞了一个‘都得利’股份制商业零售公司。它的董事长十几年前也是十大新闻人物。这个公司定期发展党员,新党员入党宣誓,要面对党旗高唱《国际歌》。这正是我们在私营经济领域最缺乏的精神。”陆震天道:“你史天雄也不会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既然你要开辟这个战场,我的要求是四个字:只许成功!失败了,一要挨板子,二要赔偿给组织造成的损失。你已经四十多了,再没有重新选择的余地了。”史天雄动情地说:“谢谢爸爸。”
  陆震天道:“一起过年的机会不多了。我想留你在北京过个年,你不会拒绝吧?”史天雄感激地说:“当然可以。爸爸,你能无条件地支持我,太让我感动了。我,我简直没有料到,实在太意外了。”
  最感到意外的是苏园。得知陆震天无条件支持史天雄去西平打工,苏园埋怨起来,“老头子,你真糊涂。大的就不说了,我相信天雄也不会胡闹。可天雄这么一走,小艺怎么办?你和我可全指望这个女儿照料啊!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一直惯着天雄。”陆震天沉痛地说:“你不理解?我告诉你吧。我一直认为我对重光和雅兰的死,负有直接责任。潘汉年问我要两个帮手,我力荐重光和雅兰去上海。重光不想去,我做了很多工作。一对做了四年假夫妻的革命者,会当叛徒吗?不可能。重光和雅兰曾要求我来证明他们的忠诚。专案组来找过我,我却保持了沉默。我的沉默对他们的打击是致命的。这一点,只有我清楚。当时,以我的地位和邓政委的背景,我出面做个证,重光和雅兰会没事的。可我胆怯了。一打三反,三反五反,高饶事件,让我害怕了。我怕万一他们真有什么事被查出来了,会引火烧身。我怎么能怀疑他们呢?同甘苦容易,共享乐难呢!这是我一生最感到愧疚和失败的事。一想起重光和雅兰的死,我就心疼。他们呢,却托孤给我了……我总想用什么方法弥补我的过失,好让我以后有脸见他们……现在好了,我陆震天的女儿,为重光和雅兰生了孙子,天雄也成材了。这回你明白了吗?是我害死了重光和雅兰……”说着说着,已经老泪纵横了。苏园没再说什么,也不用说了。
  陆小艺知道,经过这一系列折腾,她和史天雄的关系已经变得更加脆弱和微妙了。听史天雄说要去一个很小的“都得利”零售公司当总经理,陆小艺连继续问下去的兴趣都没有。陆震天支持的事,陆小艺决不会明确表示反对。这是她在这个家的根本处事原则。剩下的问题,只能考虑用什么办法让史天雄早日回到北京重返正确轨道。盘算好下一步的计划,陆小艺又可以用妻子的角度去看史天雄了。站在这个角度一看,她才知道这一番风波已经伤及他们夫妻关系的基础。她和史天雄竟然无法做爱了。她单独努力了三个晚上,她又和史天雄共同努力了两个晚上,结果都是徒劳无功。陆小艺也不敢发作,去医院问了医生,才知道史天雄可能患了心理性阳痿,医生开的药方是:多沟通,女方多主动一些,不要人为增加男人的心理负担。陆小艺问医生:“会不会是生理性阳痿呢?”医生回答说:“可能性不大。你可以观察一下你丈夫每天早上醒来前,是不是都有晨勃现象出现。如果晨勃次数超过百分之七十,那就能证明你丈夫的身体非常健康。当然,感情的因素更重要。”陆小艺听得垂头丧气。她知道这是一次感情危机。不过,陆小艺又把这次危机看得很简单,无非是没有夫唱妇随的后遗症,很快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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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时代》第五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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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承伟得知史天雄决定辞职搞商业零售,感到有点出乎预料。从家族整体利益考虑,陆承伟认为史天雄走了一着奇臭无比的坏棋。在他看来,www奇Qisuu書com网中国经济和政治能够平等对话的时代已经开始了。作为对话的双方,联手合作共谋发展,自然该是双方的上上选择。在这两个领域,斯德特【斯德特,一种扑克牌赌博,入局人数不限,每人先发一张暗牌,以后分四轮续发四张明牌,大小按同花顺、四同张、三同张、两对、一对排列,每次发明牌,牌大者下注,余者必须跟进,否则作出局论,五张牌发满,翻暗牌定最终胜负。美国兴七张头玩法,两暗五明,更富刺激性。】谁大谁发话的规则自古至今都是如此。陆承伟自忖以目前自己的实力,尚无法像荣毅仁、霍英东、李嘉诚、曾宪梓那样,得到政界精英惺惺相惜般的尊敬。卧薪尝胆是一种韧性的战斗,本没有速成之路。然而,操作的重要性也必须给予高度的重视。史天雄如果再在政界稳步行走十年,以他毫无瑕疵的光荣历史和进取求实的操作方略,进入政治局的可能有六成以上。那时候,陆承伟在经济实力上,自信也可望李嘉诚、曾宪梓等人之项背。两兄弟再扣起手,能做多大的事呀!这种想起来就让男人热血沸腾的辉煌,早已打入陆承伟的预算中了。这个时候,史天雄在另一条轨道上脱出,对陆家这只大鸟,就是折去一翼的大灾难。
  然而,陆承伟心中却没有生出大悲愤、大失望,甚而至于滋生着幸灾乐祸式的欣喜之情。自童年开始,一直是他追赶对象的史天雄,终于止步不前了,不,干脆是倒退了二十年,对于一个追赶者,确实有韶乐福音的作用。紧接着,陆承伟又开始骂自己小肚鸡肠了。
  既然史天雄已经决定辞职下海,肯定是要挣钱了。那么,让史天雄来承伟实业当总经理,不是更好吗?
  陆承伟顿时激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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