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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93 姚雪垠(当代)
  “你也来了?”
  红娘子在马上躬身回答:“是,陛下,臣跟随皇后大军,星夜前来救驾。”
  “朕风闻你在晋南什么地方自尽了,后来一直杳无消息,难道你没有死吗?”
  红娘子含着泪说:“李公子兄弟尚蒙不白之冤哪,臣要等着见陛下,替他们兄弟辩明冤诬。怎能自尽?”
  “他们的事朕已经明白了,你不用再提了,日后……”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皇后、李过、高一功、红娘子……所有的人马全没有了,跟在他身后的将士也同时消失了。仿佛是双喜猛拉他的胳膊,小声说:
  “敌人来了!”
  他猛然睁开双眼,环顾附近,果然看见有乡勇从两边小路和对面的山坡上向他逼近,而猛拉他胳膊的不是双喜,而是乌龙驹。李自成迅速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迅速地从胳膊上解下丝缰,拔出花马剑,怒目向周围的敌人看了一看。乡勇们尽管知道他们面前只有一个人,却不敢马上逼近,为着壮自己的胆量,他们大声呐喊着,同时开始点放鸟铳。李自成躲避着,牵马走进树林。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包围得严严实实,不容易冲出去了,就站在一棵松树下边,准备迎战。乡勇们从四面逼近。李自成睁开怒目,大喝一声:
  “我看谁敢走近!”
  姓程的乡勇头目,名叫程九百,平常以有勇力在这一带较有名气。他走在程姓乡勇前头,听见李自成的大喝,浑身一震,不敢向前。其余的乡勇们更不敢向前走近。
  近来李自成常常想到,不得已时便赶快自尽,免得落入敌手。这时这个念头又在他的心上一闪。但是他也明白,上吊已来不及了,自刎又怕万一死不了会轻易落在乡勇手中,献给满洲人。他随即下了决心,牵着战马,走出树林,准备骑上马,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包围。但是他刚刚走到树林边,尽管乡勇们纷纷后退,却有朱姓乡勇的几杆鸟铳几乎同时点燃。李自成不幸受了重伤,栽到地上。
  当李自成中弹倒下的时候,乌龙驹吓了一跳,低下头去,紧咬着李自成胸前的衣服,想帮助他站起来,赶快骑上它逃走。这时狂风大作,雨也下起来了,雷声也响了。乡勇们大喊大叫。乌龙驹又用力拉主人胸前衣襟。李自成懂得乌龙驹的心意,猛然用力坐起,咬着牙要挣扎着起身。但是他还没有站起来,看见一个大汉,就是那个乡勇小头目程九百,奔到他的身边。他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将花马剑向这个敌人砍去。不料用力过猛,受伤后手腕无力,宝剑未能握牢,飞出去很远,不知落在何处。当花马剑脱手的时候,一声炸雷在树梢响过,同时一道青色的闪电也从低处、从他的面前闪过。乡勇们被这雷声和闪电吓得猛然弯下身子,停止了呐喊。
  闪电刚过,程九百已经一个箭步到了李自成面前,将红缨枪向李自成心口刺去。李自成这时已经坐稳了身子,背靠着一棵松树。在青年时代他跟教师学过“敬德夺槊”的绝技,但从来没有用过,这时见程九百的枪尖刺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将上身一闪,右手十分敏捷地抓住了枪的前端,恰在红缨的后边,顺势一拉,程九百因为向前用力过猛,竟然踉跄地跌倒在李自成的腿边。李自成不顾受伤很重,突然用最后的力气跃起,按住了敌人,坐在敌人身上,赶快拨取腰间的短剑。但是他流血太多了,力气几乎用尽了,还得死死地按住程九百,因此一时间不能将短剑拔出。程九百平日在山民中是很有力气的人,这时竟然在泥地上无法翻身,大声呼救。他的兄弟程八百手持铁铲前来救他,猛一铲砍在李自成的头部。李自成顿时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程九百从地上跃起,拔出腰刀,将李自成的头砍掉了。乌龙驹不能救它的主人逃走,但也没有自己逃走,一直留在附近。当李自成被砍下脑袋的时候,它不忍看,转过头,望着浓云密布的天空,听着一声声惊雷,从天边滚过……程姓乡勇和朱姓乡勇都围了上来。程九百大声呼叫:
  “都不准靠近!这贼是我杀的,赋人的东西,这马匹,谁都不能要,全是我的。谁要敢随便来拿,我程九百决不答应!”
  程姓乡勇都听他的话,自然没有人说一个“不”字。朱姓乡勇一向害怕程姓,虽然心中不服,认为这个贼是中了他们的鸟铳倒下去的,但是也敢怒而不敢言。程九百将李自成的衣服、行囊全部驮在马鞍上,但找不到李自成的宝剑。林中的草并不深,却在草中追寻不得,这使乡勇们感到奇怪:这宝剑到哪儿去了?有人说:“我看见宝剑化作一道闪光飞走了。”许多人附和:“是的,是的,一道闪电把宝剑带走了。”“不是带走了,就是变成了一道闪电。”
  程九百不相信这样的事,但人们的话也提醒了他,赶快往树上望去,果然看见那一把宝剑砍在大树的枝上,没有掉落下来。程九百取下李自成的宝剑,牵着马,带着程姓的人返回寨去。朱姓的乡勇从另外一条路上纷纷议论着走了。
  程九百和他的乡勇们回到寨内,将乌龙驹拴在大门外的树上,卸掉了马鞍、马蹬,带回家中,关起大门,只同自己一家人和少数最亲信的叔伯兄弟、乡勇小头目观看夺得的各种财物。他把所有这些东西,如宝剑、短剑、盔缨,还有一件龙袍、两块佩玉,装饰着金银的马鞍、鎏金马蹬,还有许多装在马褡里的小银块子清点了一下。银子没敢完全拿出来,只是摸了一摸,随手拿出来一小部分,分给几个亲信的人,告诫他们说:
  “千万不能说出去!今天我杀死的这个人,绝不是个小头目,一定是大头目,大大的头目。你看这龙袍,装在马褡子里头,没有穿。这短剑的剑柄上镶嵌着宝石、金银。这绝不是一个凡人。还有这马蹬,这不是金子么?小头目怎么有金马蹬?还有龙头,哟,这龙头做得多精巧啊!龙嘴里嵌着两个珠子,你看,可以随便滚动,就是吐不出来。我的天哪,我们杀死了一个大大的人物!”
  有人问:“是不是李闯王?”
  有人摇头:“绝不是!李闯王绝不能单单一个人走路。”
  有人说:“那他是打了败仗啊!”
  别人立刻反对说:“像李闯王这样人,已经做了天子,纵然打了败仗,身边一定也有许多亲兵武将跟着,岂有一个人走路之理?昨天有人在李家铺打了败仗,后来只剩下二十来个人,又打散了,都说最后剩下一个人,骑着马逃走了。就是此人!就是此人!此人定是个大头目!可是绝不是李闯王本人。”
  议论一阵之后,程九百要他的老婆和儿子将东西先收藏起来,然后他到大门外头去看马。
  这时门外已围了很多人,都在看马,看马的辔头。一看这马确实高大,只是瘦了一些。看一看马口,觉得马有点老了。许多人指点着,说这马辔头实在装饰得好,有些地方是金花,有些地方是银花,正中间,挡着马前额的皮条上还有一块红宝石闪闪发光。程九百心中越发高兴。他已经发了很大的横财,又看见这镶着金银宝石的马辔头,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他决定赶快给马换一套辔头。在他父亲当家的时候,家中曾经养过一匹马,至今已经相隔二十多年了,但还保留着一副很旧的马辔头。他叫老婆赶快将旧辔头找出来。他小心地取掉乌龙驹的宝贵辔头。不料辔头刚刚卸掉,乌龙驹突然跳起来,又踢又咬,使程九百不敢近它的身边,别的人也赶快躲开,害怕被它踢伤咬伤。乌龙驹愤怒地喷着鼻子,像人一样用后腿直立起来,发出一阵凶猛的叫声,然后纵身一跃,四蹄腾空,飞驰而去。程九百和许多人在后边追赶,哪里追赶得上!但见这匹战马,遇着一丈多宽的山沟,并不绕道,一跃而过,往牛迹岭方向奔去。
  这天下午,程九百带了几个人往牛迹岭寻找逃走的骏马,果然看见它在死去的主人面前兀立不动,也不吃草。程九百和他的亲信们小心地从不同方向朝骏马走近,尽量不惊动它。骏马高抬起头,缓缓地转动一双尖尖的小耳朵,身子依然不动。直到程九百等人距离它两三丈远的时候,有人看见它的眼角有泪。大家都伸着胳膊,正要一起向前去捉,它突然一跳,从人们的空隙中逃走了。它逃出几十丈外,停下来回转身,又是兀立不动,向着它主人的死尸凝望。有人赶到时,它又逃走一段路,然后又兀立回头凝望。程九百等人追了几程,没有办法捉住它,而天色已经黄昏,只好失望而回。
  昨天中午,那位给儿子送粑的老婆婆回到村中不久,正在替儿子另外弄东西吃,儿子因不见她前去送粑,回家来了。母亲将遇到的事儿悄悄地告诉儿子,将银子也交给儿子。母子俩都觉得十分奇怪:从来还没有见过对穷苦百姓这么好的人。他们猜想这人必定是李闯王手下的一员将领,被胡人打败了。人马失散,单人独骑,从死里逃生,路经牛迹岭,饿得可怜。这样想着,他们对这个被程九百杀死的人产生了深深的同情。第二天清早,这个农民约着他的两个堂兄弟,挑着盖水缸用的薄石板,带着镢头、铁鍬,来到李自成露天陈尸的地方。离很远就看见那匹从程九百手中逃掉的高大骏马,正在用口不停地衔着青草和石头,掩盖主人的尸首。当他们走近时,那马惊觉地逃走了。他们还发现原来死者的头颅和尸身不在一处,现在在一处了。他们平日只听说有义马救主的故事,如今见此情景,无不十分感动。他们在地上刨了一个坑,将李自成的尸身和头颅放进去,上盖石板,然后铲一些黄土和石头,将石板盖起来。他们不知道乌龙驹的名字,只称它为“义马”。当他们把死者草草埋葬完毕,以为他们所赞赏的“义马”仍在附近,到处寻找,却再也看不见了。
  李自成被杀的第三天,即五月初四日早晨,有一支李自成的余部,约一万多人,老百姓说有数万,不知从什么地方过来,突然进人空虚的通山县城。他们是来救李自成的,但是已经迟了。通山境内,清朝派来追赶、搜索李自成的人马已经退走,明朝的地方政权已经瓦解,所以大顺军在通山县城和四郊停留很久。他们只知道他们的皇上被乡民杀死了,却由于牛迹岭一带方圆十几里的老百姓都逃光了,一时无处查询。他们在通山驻了下来,但因为人地两生,语言不通,所以仍然查不到李自成被杀的地方和尸首所在。加上他们不能不到处搜索粮食,经常攻破山村山寨,进行惩罚和报复,常常杀人、奸淫、烧毁房屋,老百姓愈害怕,他们也愈不能得到消息。经过一两个月,终于没有找到大顺皇帝的尸体,也不知道谁是杀害皇上的罪魁祸首,只好退往湖南。
  大顺军的余部退走之后,通山来了清朝的知县,县境内基本上恢复了秩序。清朝任命一个叫佟岱的将领,汉军正蓝旗人,一直带领人马打到江西,奉命返回武昌,暂摄湖广总督。先是清朝负责追歼李自成的统帅、靖远大将军英亲王阿济格向朝廷奏报:李自成逃进九宫山,兵尽力穷,自缢身亡,但是没有找到尸首。后来多尔衮又听说李自成并没有死,逃在江西,随即以顺治皇帝的名义下旨切责。佟岱到任以后,下令通山知县,务须查实禀复,不得敷衍欺饰。知县先已听到传闻,随即亲自到小源口和牛迹岭一带查看,并将程九百叫到县城,面询经过详情,禀报军门。佟军门为奖赏程九百杀害李自成之功,任他为德安府经理之职,是掌管公文的正八品文官。这事完全出程九百意外,没想到杀死的那个人真是李自成,于是全村恭贺,连吃了两三天的酒宴,免不了在词堂祭祖,然后就要走马上任了。这时他必须有一匹好马,不由得想到了李闯王的那匹骏马,决定寻找。
  三四个月来,人们常常看见那匹高大的义马经常回到李自成的坟墓旁边,有人来到时就奔上山去。附近有一座比较高一点的山头,离坟墓大约有二三里远,人们常常看见这匹义马站在高高的山头上,向着山下坟墓凝望。有时望一阵,仰起头来,向着苍天,悲愤地萧萧长嘶。程九百带了几十个年轻小伙子上山提马,奔波了两天,毫无办法,只好买一匹骡马,骑着上任。从此以后,当地百姓不但说闯王的这一匹马是一匹义马,还说它是一匹神马,没有人再妄想去捉它了。那座山头附近,有一片枫树林。人们看见枫树叶在义马一次一次的长嘶声中红了,在夕阳中红得像一片血海。后来,枫树叶又在义马一次一次的长嘶声中变黄了,也干了,只在黄色中留下残红。天气冷了,山头上落雪了,义马仍然经常站在高山头上,向坟墓凝望,每次凝望后仍然仰起头来,对着长空,发出来苍凉的悲鸣。每次悲鸣以后,就会有一阵寒风吹过,同时那带着残红的黄色枫树叶就“刷、刷”地落一阵。最后在它的叫声中,枫叶完全落光了。
  就这样,在义马的悲鸣中枫叶又变绿了,又变红了,又变成带着残红的黄色了,一年一年这样下去了。又过了若干年,人们再也看不见义马的踪影,也听不见它的叫声。谁也不知道它是死了,还是到别处去了。直等过了几十年以后,这地方太平日久,人口增加,那一片枫树林被砍伐光了,许多松树也都被砍伐光了。山头上露出来很大的岩石,远远望去,那岩石很像是一匹雄壮的战马,在山头上兀立不动,凝望着李自成的坟墓。人们都说这是李闯王的战马变的,从此给这块石头起了个名字叫“义马岩”。
  至于那把花马剑,程九百将它带到武昌,献给总督佟岱。过了几天,佟军门命人将宝剑送还给他,只留下别的礼物。程九百觉得奇怪。他想着这确实是一柄少有的宝剑,虽不能说削铁如泥,可实在是锋利无比。他每次抽出宝剑,总觉有一道寒光逼人。他曾经用一缕马尾,对着剑锋一吹,马尾纷纷断落。像这样好的宝剑,人间稀有,军门大人为什么不肯留下?他始终不明何故,心中十分纳闷。到了德安府任上,他将这宝剑悬挂在帐子里边。在一个风雪之夜,灯光昏暗,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微微的红光。他正要人睡,忽然这宝剑从鞘中跳出来三分之一长,同时发出啷啷的响声。他大为惊骇,大声将仆人叫来,替他将宝剑供在桌上,焚香一炷,暗暗祝告,请宝剑不要对他怨恨。他并且严禁仆人将这事泄露出去。这时他才明白,一定是这宝剑到了佟军门手中以后,曾经发出叫声,军门害怕,但又不愿张扬,所以才将宝剑送还给他了。
  程九百死了以后,这宝剑被作为传家宝珍藏起来。可是有一次,在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又有一次,在闯王的祭日,这宝剑都从箱子里发出响声。一家人十分害怕,就采用民间迷信的办法,把狗血涂在宝剑上边,又用月经布擦了剑锋,以为这样就可以灭了宝剑的灵气。不料后来宝剑又叫了一次,于是这宝剑就被洗擦干净,当成神物,供奉起来。而这一件奇怪的事情,便在民间流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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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李自成在九宫山下被杀两个多月后,清朝的靖远大将军——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率军离开了江西境,班师回京。他经湖北过河南,于七月中旬来到河北境内。正当他为顺利回到京都,再不用受南方的酷热、潮湿和蚊虫之苦而暗自庆幸的时候,七月二十日,前去京城奏报行军情况的特使驰还军中,带来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李自成并没有死,而是逃到了江西境内。这消息虽说还没有得到最后证实,但是已经引起了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的震怒。特使同时带来了摄政王的口谕:阿济格追剿不力,奏报不实,又不待命令而擅自提前班师,数罪迭加,功不抵过,故朝廷将不派官员前往迎接。
  到了八月初四日,当英亲王的大军到达卢沟桥的时候,多尔衮又派大学士伊图等人前来,再一次传达了多尔衮的这一道口谕,口气也变得更加严厉:
  “阿济格数罪迭加,本应严惩,因念其远征辛劳,故暂不议处。回京后可先到午门会齐,然后各自回家休息。所率人马,即速到指定地点驻扎!”
  于是出征获胜的阿济格突然变成了有罪的人,只好老老实实地遵照摄政王的令旨行事。进城后他先到了午门,因为天气炎热,便张盖坐在午门前,默默等候随后归来的诸王、贝勒、贝子及各位固山额真来此会齐。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向多尔衮奏报了阿济格张盖坐午门外的事情,多尔衮便派人将阿济格召到摄政王府,当面痛加斥责。阿济格心中不服,怀着一肚子不满回到自己的府中。
  第二天上午,摄政王多尔衮将诸王、贝勒、贝子、固山额真等都召集到一起,讨论对阿济格如何处分。多尔衮亲自指出阿济格的以下罪款:一、才出师时,胁迫宣府巡抚李鉴铎放了赤城道朱荣。二、绕道耶鄂尔多斯、土默特马,耽搁了时间。三、李自成下落不明,预先报死。四、未奉旨,擅自班师。五、张盖坐午门前。
  参加会议的满洲贵族们都知道摄政王目前还离不开阿济格,并无意重治他的罪,只是为了朝廷威信,也为了杀一杀英亲王的威风,使他不得居功自傲,才不得不做出要严惩的样子,所以大家在陈述意见时都很注意分寸,不主张议罪过重,有的人甚至主张暂且从缓议罪,等候湖广和江西两处来的新奏报。这些主张都甚合多尔衮之意,他便当时发下令旨,将他的同母哥哥阿济格降为郡王,对随征的诸王、贝勒、贝子、固山额真等暂不处分,等待关于李自成下落的新的奏报。
  两个月以后,来自湖广、江西方面的新的奏报,证实了李自成确实已在九宫山下被百姓杀死,这件事自然就不了了之。又过了一些日子,多尔衮恢复了阿济格的亲王爵位。
  李自成的事情一经了结,多尔衮的思虑便转向了四川,开始认真考虑派大军对张献忠进行征讨的事情了。
  此时的张献忠,正局促在成都周围若干州县和川北一带,局面十分混乱,情况十分危急。
  去年正月,当李自成意气风发挥师北上的时候,张献忠则率领数十万人马,兵不血刃,进人夔门,占领奉节。随即放弃奉节,到了万县。不久又放弃万县,继续水陆西上,于六月间攻破重庆。
  分封在汉中的明朝宗室、瑞王朱常浩,本为躲避大顺军追捕而逃到重庆,却不意撞在了张献忠手上。张献忠命人将朱常浩绑至刑场开刀问斩,又命人将全城百姓都驱赶到刑场来观看。就要行刑的时候,天空中忽然狂风大作,雷鸣电闪,看样子像有一场倾盆大雨要下,结果却只有铜钱大的雨点稀稀疏疏落下来。百姓们觉得诧异,开始窃窃私语,哄传瑞王平日吃斋念佛,必是有神灵暗中保佑,于是围观的阵脚渐渐散乱了。张献忠见状,立即命令拉来几尊大炮,将炮口直指苍天,装药点火,声震全城。说也奇怪,一阵炮声过后,雨不下了,雷电也停了。张献忠手捋胡须,哈哈大笑,手指着天空说道:
  “我说老天爷,你坐在天宫里管天上的事就得了,人间的事儿你何必来多管?你干打雷,有什么用?难道能吓住我不杀瑞王么?也在这里可是俺老张说了算!”
  说罢,大手一挥,朱常浩随即人头落地。紧接着又把提到的许多官吏,如四川巡抚、重庆知府、巴县知县等等押来,或斩首,或千刀万剐。城中男女老少和投降兵了,除杀死的以外,大约还有两三万人被砍断了右手。刑场中的断手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血洗重庆之后,张献忠决定立刻全师分路北上,去夺取成都。有人提醒他重庆这地方十分重要,应该派重兵驻守才是。他却不以为然,说:
  “我是要赶快到成都建国的,什么也没有占据成都要紧!如今李自成已经占据整个陕西、河南、山西和半个湖广,把西安作了京城。听说他在三月间已经攻破了北京,在北京称帝了,还派遣一支人马到了广元一带,要占领四川。咱老子已经晚了一步,再晚,连成都也会给李自成拿走啦。如今不宜分兵,须要全师北进,夺取成都。在成都建国之后,杀败了李自成进到广元一带的人马,再重新派兵南下占领重庆。咱老子心里这些道道,你们哪一个数得清楚?你们都不从大处着眼,眼睛里只看见重庆!”
  于是没有人敢再说话。张献忠便于七月里率全军离开重庆,分三路北进,于八月上旬攻破成都,八月十五日在成都称帝,建国大西。他的乡土观念比李自成还要严重,总不忘他是陕西人,总忘不下一个“西”字。刚起义不久,他就将自己的部队称为“西营”,自称为“西营八大王”。后来兵力大了,就将他的老营称为西府,后来又自称西王,都是表示不忘陕西的意思。如今在成都正式建国,他就将国号定为大西了。
  国号有了,年号呢?文臣们见张献忠尚未作出定夺,便纷纷挖空心思寻词觅字。结果起的名字一大堆,却都是将两个吉利的字合在一起,或预示国家强盛,或歌颂文治武功。由于中国久远,朝代太多,除正统朝代之外,还有偏统,如五胡十六国和五代十国等,年号太多,很难记清。群臣们想出的年号,难免不与前代年号犯了重复。张献忠将一只眼睛睁大,一只眼睛微微闭起,含着嘲讽的神气望着他的群臣。群臣一见他这副神情,个个低下头去,敛气屏息。左丞相王兆龄赶紧跪下奏道:
  “圣上天纵英明,群臣何能及得万一。想圣上必然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明白说出,一锤定音,免得大家云里雾里瞎说。”
  张献忠望着文臣们说:“你们这班喝惯了墨汁的人,眼前有现成的年号不留心,偏偏要在书本儿上抠字眼!”
  大家一惊,摸不着头脑。十几个胆子较大的文臣赶快叩头,齐声说:
  “臣等愚昧,请圣上明谕!”
  张献忠说:“我的饱学的秀才先儿们,用‘大顺’作年号岂不很好?何用你们再挖空心思?”
  大家一时莫名其妙,膛目结舌,互相观望,又都向丞相望去。王兆龄不觉拍手,对张献忠说道:
  “妙哉!妙哉!皇上确实是天资超群,妙不可言!”他随即转向大家,宣布:“我朝顺天承运,开国四川,定鼎成都,国号大西,年号大顺,万世一统!”
  可是群臣仍觉莫名其妙。右丞相严锡命小声向王兆龄问道:
  “李自成不是已经建国号大顺了么?”
  王兆龄最能揣透张献忠的心思,他对大家解释说:“别看李自成占了西安,破了北京,可是他兴时不会多久,真正奉天承运的皇帝是我家万岁。万岁要举国臣民都明白这个道理,不要把李自成看得有多了不起,所以把他的国号用作我们大西国的年号。这是何等胸怀,何等睿智!”
  于是群臣都跪伏地上,山呼万岁。
  国号、年号都定下之后,张献忠立即着手大兴土木,将蜀王宫改作皇宫。这个时候,李自成早已经在山海关惨败,仓皇退出了北京。只是张献忠还没有得到这个消息,所以仍然把进人川北的大顺部队看成是对他的最大威胁。他在成都举行过登极大典之后,立刻命令部下全力做好三件大事:一是派兵收拾成都周围各地的明朝官吏。二是下诏征集各府、州、县士子来成都,举行科举考试,网罗人才,凡读书人没有功名的都必须赴考,躲避不来的从严治罪;地方官督催不力的也要治罪。三是派张能奇率人马前往川北与大顺军的一支人马作战,能消灭则消灭,消灭不了就把他们赶出四川。
  大顺军人川的将领是原明朝总兵官马科。马科率领人马五千,于七月间占领保宁,八月间攻破顺庆,进人绵州。张献忠的养子张能奇于九月上旬在绵州的桃子园同马科交战,结果打了败仗。张献忠认为事态严重,便亲自率领两万人马去同马科作战。马科人少二被张献忠打败,率领残部一千多人退出剑阁,奔回汉中。同马科作战之后,张献忠才得到李自成在山海关惨败,已退出北京,又退出山西,满洲人已到了北京的消息。他想着李自成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力量再同他争夺四川,心里不觉暗暗高兴。
  这个时候,整个川东、川南、川中以及四川西部的许多州县都重新被明朝守将夺去,重庆也危在旦夕。张献忠身边的文臣们都感到情势急迫,认为张献忠不宜在外逗留太久,劝他速回成都。他说:
  “要回成都?咱大西的人马还没有打到陕西哩,你们就急着劝我回成都?急我个屌!马科这小子一战就败,是因为他知道李自成被满洲人和吴三桂打得大败,所以他马科自觉没有靠山,仓皇溃逃。目前李自成在北边吃了败仗,士气不振,这正是咱大西朝夺取汉中的良机,我岂能错过!”
  于是,他派遣张定国率人马去攻夺汉中,自己则驻在广元一带以为策应。后经文臣们一再劝说,大西基业草创,百事待兴,京城不可无主云云,张献忠到底先回了成都。张定国与大顺军在褒城交战,不料竟大败而回。大顺军将领为使双方关系不致完全破裂,就将被俘的大西将士全部放还。这样,汉中一线得以偃旗息鼓,暂无战事。
  张定国退回成都以后,张献忠便与手下人商议:重庆是川、楚之要冲,万不能落在他人手中,否则就等于被扼住了咽喉,进退维谷。而一日不打败占据川东的曾英,重庆的安危就一日不保。于是命令刘文秀率军东下,扫荡川东。此时已经是乙酉年的三月间了。
  刘文秀到达重庆之后,立刻兵分水陆两路发起进攻,结果被曾英、李占春、于大海等败于多功城下。刘文秀退回成都,大西朝从此再无力顾及川东一线。川东既失,川南则有明将杨展再占叙州;川西有明黎州宣慰司马京进据黎雅。一时间里,大西朝四面楚歌,防不胜防。
  就是在这种情势下,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又把目光盯在了张献忠身上。
  也是在这种情势下,张献忠听到了李自成兵败被杀的消息。
  平心而论,他曾经非常忌妒李自成,恨不能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曾经后悔自己的心不够狠手也太软,在谷城时没有听从徐以显的话将李自成除掉;他曾经为李自成的兵败山海关,不得已退出北京而幸灾乐祸。可是,自从李自成退出陕西,逃往湖广以后,他的思想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变得十分关心起李自成来了。他一直挂念着湖广方面的情况,心中暗暗希望李自成能够在武昌一带站住脚,养精蓄锐,东山再起。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李自成就这么完了,完得这样快、这样修!
  当从江西回来的探马报告了李自成兵败被杀的消息后,张献忠一脸阴云,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即用力将脚一跺,骂出一句:“他妈的!”
  左右朝臣,包括左丞相王兆龄在内,谁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家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见张献忠将手一挥,大家赶紧恐惧地退了出去,却又不敢远离,只能坐在朝房中等候。
  张献忠走下宝座,在“金銮殿”(按照民间习惯将他上朝的正殿这么称呼)中来回走动。李自成被杀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他感到痛苦,感到悲哀,感到惶恐,感到一种唇亡齿寒的孤独无助……他猛地拔出腰刀,照着粗大的朱漆描金盘龙柱子使劲砍去,同时嘴里恨恨地骂道:“满鞑子,咱老子操你十八辈儿祖宗!”
  丙戌年正月,大清国肃亲王豪格奉摄政王多尔衮之命,率大队人马向四川进军。
  这时,大西朝在川中的处境正日趋恶化。一些将吏见张献忠大势已去,便开始暗中活动,想方设法为自己另谋出路。驻防洪雅的大西守备潘璘率先反戈,当明军前来攻城时,开门迎敌,杀害大西县令严赓以向明方献功。此例一开,大西各处地方官使陆续遭到杀害,有的到任二三日就被杀,有的县在三四个月内竟连续被杀十几个县令。大西在川内的控制能力已丧失殆尽,不得不缩短防线,逐步撤退各地驻防军,把兵力全部集中于成都附近。
  到了五月间,驻守汉中的大顺军余部遭清军袭击,兵败远适,大西保宁守将刘进忠便乘虚而人,占领汉中,凭借朝天关扼守。自此,大西地盘便与清方接壤。
  占据了川北和汉中,张献忠便决定弃成都北上。八月启程,于九月到达顺庆(今南充),很快又转移到西充与盐亭的交界处金山铺,在凤凰山麓驻扎下来。随即下令依山傍崖,修造工事。不久又传令各营开山伐木,打造船只,准备有朝一日顺流东下,绕出川东,进人湖北。张献忠对手下人说:
  “潘磷那伙龟孙子狗眼看人低,见咱老子不小心打个趔趄,他们就忙着伸出腿来使绊子,想叫咱老子一下子摔在地上背过气去。可咱老子偏偏没倒下,偏偏又站稳当了。眼下有刘进忠为咱扼守朝天关,就不怕川北和汉中这一大片土地它不姓张!等咱们再顺水这么一下,”他举起手臂猛地向半空劈去,“嘿嘿,湖广也就成咱老子的乖乖儿了。”
  张献忠说得高兴,手下人也都跟着随声附和,似乎有刘进忠有朝天关便什么都不愁没有似的。殊不知此时的刘进忠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与大西朝正做着绝然不同的两个梦。朝天关成了一桩“奇货”,被刘进忠提在手里,随时准备连同他自己一起卖出去。他先是想投靠明将曾英,曾经派出亲信同曾英暗中联系,但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未能如愿。于是一个转弯,返身投进了清人的怀抱,于十一月下旬大开关门,把豪格迎进了朝天关。
  刘进忠自恃开关迎降有功,没等召见,就迫不及待地到百丈关驿所谒见豪格。本以为会得到奖赏,不料豪格对开关一事只字不提,却劈头就问张献忠现在哪里,刘进忠只好据实回答。又问离此地多远,回答急驰五昼夜即可到达。于是豪格就命刘进忠带路,导引清军昼夜兼程向南飞奔,于十一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分赶到了凤凰山下。
  此时的凤凰山,正在黎明前的回笼觉中沉沉地睡着。远远的几豆灯火,几声犬吠,有意无意地点缀着山野的宁静。刘进忠带着大队清军,迅速地逼近了张献忠的营地。想到即将与张献忠兵戎相见生死相搏,他忽然感到心慌气短,两条腿忍不住抖颤起来,想停也停不住。
  天色渐渐亮了,晨曦爬进了营帐。张献忠一觉醒来,想起来昨日视察军中,谆谆告诫部下同心同德赤心报国一事,情绪不觉又激动起来。于是奋然跃起,来到大帐外。只见满山遍野一片大雾弥漫,白茫茫云腾腾如人间仙界一般。张献忠不觉来了兴趣,立刻唤来十几名亲随,跟随他向离营地最近的一个小山头奔去。
  大雾终于消散尽净,阳光洒满峰巅。张献忠横刀马上,仁立山头,极目远眺。山风把他的斗篷高高掀起来,一把大胡子在霞光中飘飘拂拂。他扬起手中的鞭子,遥指前方,朗朗的笑声在山峦间乍然响彻,惊起一群飞鸟。忽然,一支利箭射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咽喉,笑声未绝,他已翻身落马,訇然倒在了地上。
  “老万岁①,你怎么了?”
  ①老万岁——张献忠称西王后,属下习惯呼他为“老万岁”。
  十几个亲随张皇失措,一齐围在他身边惊叫着。还没等他们醒过神来,众多的清兵已蜂拥而上,将张献忠绑缚而去。大西军毫无准备,四散奔走。清兵奋力追杀,满山遍野都是他们呜哩哇啦的呐喊声。
  张献忠被抬到了清军大营中。因为伤势过重,这时他已经不能说话,却依然二目圆睁,眈眈怒视。那两道如刀如剑的目光,把一个个清军逼视得不敢近前。刘进忠奉清军将领命前来劝降,刚一到跟前,便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
  “老万岁饶命!老万岁饶命!射你的是雅布兰①,不是小人,小人只是把你指认出来了……”
  ①雅布兰——在格部将。
  一抹嘲讽的微笑挂上了张献忠的嘴角,他收回目光,一双大眼慢慢地合上了。
  随刘进忠降清的大西军士围在张献忠的身边,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张献忠已死的消息传到京城以后,清政府立刻颁诏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庆。
  不久,在梓潼县北的七曲山风洞楼上立起了一座庙,庙里供奉的神像描金脸着绿袍,模样神态都酷肖“八大王”转世。庙里香火不绝达百年之久,直到乾隆五年十月,才被清朝官府派人捣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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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清朝康熙三年春天,离李自成之死已经十九个年头过去了。这是阳历四月的天气,高峻的茅庐山①,处处是苍翠的松树,悬崖上开着繁茂的杜鹃花。在茅庐山的最高处,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山坡,微微有点倾斜。这山坡有三里长,一里半宽。原来就有一座山寨,不知是哪个朝代前来逃避官府的流民修筑的,后来荒废了,寨墙倒塌了,房屋变成了废墟。只是近几年来李来亨的人马来到兴山一带,才派兵了上来重新修复了寨墙,盖了一些房屋。山上有泉水,可以供几千人饮用。只是这里在军事上是个绝地,倘若被敌人截断了唯—一条下山的路,就得困死山上。这一点李来亨十分清楚,他的祖母、如今仍被称为太后的高夫人心里也十分清楚。目前局势一天比一天坏,李来亨不打算离开茅庐山,高夫人也不打算离开茅庐山。当年大顺的旧人,如今剩下的很少了,这些人今天都集中在茅庐山周围,要尽他们的力量同清兵战斗到底。
  ①茅庐山——在湖北兴山境内,离兴山城大约70里路。这一带的地理形势十分险要,望不尽的千山万壑,高峰插天。往西去接连着巴蜀,往北去接连着郧襄地区。巫山山脉耸峙在西边,荆山山脉横贯在东边。往南去便是秭归和香溪,濒临大江。这大江在这一段又叫作西陵峡。从茅庐山到西陵峡,道路险峻,林木茂密,易守难攻。从茅庐山往西北,群山重叠,接着神农架的原始森林,再往西北就是大巴山。
  却说这茅庐山顶,如今有了不少平房,也搭起了许多军帐。其中有两座相距几十丈远的宅院。北边的一座比较高大,有围墙围绕,里边有一座三层高的鼓楼。南边的一座稍微小一点。对这两座宅院,将士们都有称呼。北边的一座,因为高夫人在里边居住,人们按习惯称之为慈庆宫,或者就叫作太后宫。南边的一座住着李来亨一家人,因为李来亨被南明永历皇帝封为临国公,所以这座宅院就被称为国公府。由于从山上到山下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过于险峻,上下运东西很不方便,所以有好几年高夫人和李来亨都住在山下边叫作九莲坪的地方。那里比较宽阔,土地肥沃,将士们在那里耕种畜牧。那里也是保卫茅庐山寨的最后一道门户。李来亨为夔东十三家之首,从那里与各地方联系比较方便,派人马出击敌人也比较方便。只是到了去年冬天,战事愈来愈不利,高夫人和李来亨的母亲黄夫人以及他的妻子为着防备清兵随时进攻,才退住茅庐山寨。凡是能够战斗的将士们则都留在九莲坪和周围一些地方,把守险要。
  在离慈庆宫前边不远处有一座简陋的石牌坊,上刻“贞义”二字。一则南明永历皇帝曾敕封高夫人为“贞义夫人”,另则将士们也认为这两个字最能写出高夫人为人的风骨。她有坚贞不屈的性格,也有忠义的性格,合到一起就是贞义,换别的字就不能包含这么具体贴切的内容。可是慈庆宫的大门上却没有匾额,没有题词。这慈庆宫比九莲坪原来的宫院,规模小得多了。从九莲坪上来,大约十里地,沿山都是参天大树,在山顶不容易望清九莲坪的情况,但有时天气晴朗,从松树的缝隙中也可望见九莲坪上人马如豆,隐隐约约有些灰色的瓦房、褐色的茅房、灰白色的帐篷。在中间高旷地方,有一些绿色琉璃瓦的屋脊,那便是高夫人在九莲坪的宫院了。尽管从茅庐山寨望下去,也是又低又小,但到了九莲坪,就会发现它比许多房子都要高大得多,而且大门外还有石狮子和石牌坊,都很壮观。如今虽然已是四月初夏季节,但茅庐山寨仍然十分凉爽,早晚都得穿着棉袄。
  这天,下午申时以后,有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将,从外边回来。她的鬓边已经有几根白发了,但目光有神,眉宇间仍保留着一股勃勃的英气,只是英气中掩不住多年来的风霜忧患和内心痛苦,仔细看去,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而眼中也含有忧郁神情。她身上穿着便装,半旧的红缎夹袄,腰束杏黄丝绦,背着劲弓,插着羽箭,挂着宝剑。她身后跟着不到十个女兵。往日在九莲坪住的时候,她每天除练武之外,也出去打猎。如今住在山头,打猎没法打了,寨墙外都是陡壁悬崖,没有活动地方,她只能到山下一里外一个空场中射箭练武。她来到高夫人宫门前时,守卫的弟兄们对她躬身施礼。为首的向地插手说道:
  “娘娘回来了。”
  这位中年女将略点一点头,没有说话,昂然走进宫门。第二道宫门是几个女兵守卫,大家也是恭敬地向她行礼。她问道:
  “太后醒了么?”
  一个女兵头目答道:“太后早已醒来了,现在正在同老神仙说话,不许别人惊动。”
  中年女将微微点头,不愿走进二门,以免打断了高夫人和老神仙的谈话。她向东转去,从角门进人东边偏院,那是她自己住的院落。她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感叹。她知道老神仙的一番苦心,也知道高夫人要趁这个时候帮助老神仙写成他写的书。可是如今清兵四面围得十分严密,说不定不久就要向茅庐山寨进攻。能不能打退?能不能突围出去?看来高夫人并不作此打算,国公爷也不作此打算。那么老神仙写的书如何能够送得出去?中年女将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自己的院落。这院落也分前后二进,前院只有几间偏房,种了一些花木,二门里边才是住的小院,有三间小小的上房。前院的偏房住着一个粗使的女仆,后边的东西厢房住着她的女兵和一些丫环。因为她的丈夫曾被封为忠王,所以她就被人称为“忠娘娘”或“忠王妃”,而她居住的偏院便成了忠妃宫。
  这个被称为忠娘娘或忠王妃的中年女将一进大门,所有的女兵丫头都来迎接她。进人上房后,她心中苦闷,挥手让大家都退了出去。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继续想着尚神仙同高夫人谈话的事。她知道近四五年来尚神仙总在写书,有时候也来问她从前打仗的一些事情。她自己没有看过尚神仙写的书,但听尚神仙左右的人说,因为尚神仙已经七十多岁了,两眼昏花,字写得像枣子那么大。他经常同高夫人谈,同老弟兄们谈,把往年的许多大事都回想回想,晚上在灯光下写书,有时停下笔来,默默地流泪,泪珠久久地停在他的白胡子上。尽管忠王妃没有亲自看见,但她对尚神仙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十来岁的时候,就同尚神仙随着闯王和高夫人南征北战。她负过伤,是尚神仙把她治好的。她也害过病,是尚神仙把她医好的。尽管她没有看见尚神仙如何在灯下写书,如何默默地流泪,但他写书流泪的影子就仿佛在她眼前一样。她想了一阵,又在心中叹息说:
  “唉!茅庐山已经临到最后的日月,我们大家都要战死,不会有一个人偷生苟活,尚神仙这几年的苦心会有用么?唉!”
  在被茅庐山将士们称为慈庆宫的正房里,中间是高夫人平常接见部下和与人谈话的地方。现在她正面向南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张式样简单的长桌,桌前挂着已经旧了的绣着龙凤的黄缎桌围。椅子上也有黄缎的椅垫。尽管高夫人对待老神仙如同家人一般,呼他“太医”,呼他“尚神仙”,呼他“尚大哥”,十分随便和亲切,但是尚神仙却对她十分恭敬,始终保持着一部分君臣礼节。这不仅仅是一个礼节问题,而且是他对大顺朝深深怀念之情的一种自然流露。他现在坐在高夫人左前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样坐法也体现着一些君臣礼节。
  他们已经谈了一大阵了。因为谈到李自成刚刚死去时的那一段往事,同时又不由得想着今天的处境,都感到心中沉痛。如今的局面确是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闯王去世,已经将近十九年了,所有当年跟随闯王起义打江山的老将差不多已经死完了。最后剩下的一些名将都在今年正月间同清兵的一次恶战中殉国了。从茅庐山来说,如今还活在世上的也只剩下老神仙和老马夫王长顺两个老人了。
  高夫人和老神仙都在默默中想着往事,有片刻工夫没有再说话。高夫人几次打量老神仙,心里怀着一种特别的亲近和尊敬。亲近的是,他是闯王最后一个深受信任的得力膀臂。尊敬的是,这么一个老头子,如今还念念不忘大顺朝的重大战争往事和许多大小将士,想写下来编成一部大书。只有他想起来做这样一件事情,也只有他能做这件事情。别人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也不会花几年心血一点一点去写。她打量着老神仙,当年在临汾一带投军的时候,他还只四十出头的年纪。那时他是那样精神饱满,虽是医生,对骑马射箭竟也不外行。如今过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时光,他的疏疏朗朗的白胡须垂在胸前,眉毛也全白了,又粗又长,脸色像古铜镜一样。虽然脸上有很深的皱纹,还有老年人长的黑斑,手臂上青筋暴起,上面也有黑斑,可是他的牙齿还没有落,精神也很健旺。看起来如果不是战争打到了面前,他会活到八十岁,九十岁,甚至上百岁。如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替大顺朝留下一部信史,对生死并不挂在心上。刚刚由于想到先皇帝死后那一段艰难日月,两人一阵伤心,不觉沉默下来。
  又过了片刻,老神仙抬起头来,向高夫人说道:“太后,当时商量同明朝合力灭虏,我因同玉峰他们在一起,没有跟太后一起,细节曲折之处,虽然后来也听太后和别人谈过,但事隔多年,记不太清楚。请太后再回想一下,向我再说一遍,我好把这一件大事记下来。”
  高夫人说道:“年深日久,细微曲折的地方,我也不能全记清了。只能一面想,一面说,说不周全,明天再说……”
  高夫人正要说下去,一个宫女匆匆进来,向高夫人跪下启禀道:
  “国公府有一个打柴的老兵在山坡上被毒蛇咬伤,十分危险,派人来请尚太医前去救他。”
  高夫人一听说是李来亨那里的砍柴老兵,就对尚神仙说:“尚大哥,你赶快去吧。今日我没有别的事,你去救了那个老兵,回来我们继续谈吧。”
  尚神仙匆匆走了出去。
  高夫人因为午觉睡醒以后,头发蓬松,没来得及梳理,就同尚神仙说起话来。这时得空,便吩咐一个宫女来替她梳头,她自己拿着一个铜镜照看。六十岁的人了,两鬓和头上已有许多白发,人也确实老了,只是因为从二十来岁起一直过戎马生活,所以身子骨还比较硬朗。可是自从大顺军在山海关战败之后,这二十年的生活是多么艰难啊……
  那是在李自成死后不久。南明的何腾蛟正得到隆武皇帝的信任,他上一表章,慷慨陈词,主张将李过和高一功招抚过来,利用他们的兵力和清军作战。隆武采纳了他的建议,火速命何腾蛟相机行事,进行招抚。得到了皇帝的上谕,何腾蛟才胆大起来,先派人前去传达招抚的意思,送去了许多慰劳的金银绸缎,随后又派人前去试探。
  这时大顺军老营中也在徘徊观望。由于困难重重,李过一直没有继承皇位,只是加紧着继位的准备工作。忽然南明的使者来到,送来了慰劳的金银绸缎,还有不少粮食,提出合并抗清的主张,只是要共奉隆武帝为主,不能再用大顺朝的名义。
  得到这使者的传言之后,老营中立刻开会商议。重要的将领都参加了,大家争论得很凶。很多人坚决反对奉隆武帝为主,因为这样必然要取消大顺国号。经过十八年的战斗,辛辛苦苦创建了大顺国,如今光这一支就有二三十万人马,多是精兵,为什么要取消大顺国号呢?这样做难道对得起先皇帝李自成吗?难道对得起许多死去的将士吗?
  在讨论中,高一功比较持重。对于目前的困难处境,他想过多次。要在长江以南建立大顺国,站住脚步,很不容易。不去掉大顺国号,既要同清军为敌,又要同明军为敌,而百姓们对于明朝的正统观念并没有改变,对大顺朝从来都视为流寇。所以如果不同南明合作,不要说不能对抗清兵,连站稳脚步也很难。可是要取消大顺国号,奉南明朝廷为主,又显然违背众多将士的心意,而且李过会不会同意呢?因此在大家争吵的时候,他默默无言,不做主张。
  李过的心中也很矛盾。他很想继承皇位,但也知道困难万端,所以在会上也不肯轻易拿出主张。等到散会之后,他才同高一功秘密地商量一阵。高一功说道:
  “如今只能以太后说话为主,才是正理。你给大后过继,往日是她的侄儿,今日就是她的儿子。凡事得禀明太后,才可决定。我虽是你的舅舅,太后的亲弟弟,但这事情我做不了主。我看我们还是禀明太后,看她做何主张,我们奉行懿旨,岂不妥当?”
  李过一向非常尊重高夫人,也觉得只有高夫人拿出主张,全营才会听从。于是他同高一功一起来到高夫人帐中,将会议情况一五一十地作了禀奏。高夫人近来为着李自成的死去和大顺朝的困境也在日夜操心。刚才高一功和李过同将士们会议,她虽然没有参加,但听了禀报后,她很明白,如今只能由她来拿出主张,而且要下狠心,越快越好。说不定什么时候清兵前来,就要打仗;一打仗大顺军就会四面临敌,困难更大。因此与南明合力抗清几乎是势在必行。如今她别的都不愁,愁的是取消了大顺国号,将士们心中会转不过弯来,李过更未必甘心。可是不下这狠心,就无法与南明合并。自古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又是大顺朝,又是南明隆武朝廷,如何共同抵御满洲强盗?她思前想后了一番,忽然望着李过说道:
  “我看非下狠心不可了。如今不是为着我们大顺朝,而是为着中国;不是为着李家继承皇统,而是为着不让胡人在中国长坐江山。我们李家的事好说,全中国都被胡人统治,事情就大了。我这个太后说话,你们听也好,不听也好,我说出来,你们再议论议论。”
  李过说:“清太后只管吩咐,儿子一定遵命行事。”
  高夫人说:“既然这样,你们都不肯做主,我就做主了吧。”
  高一功说:“请太后做主吧。”
  高夫人忽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以袖掩面,呜咽了一阵,然后擦去眼泪,说道:
  “我们都曾跟着先皇帝打江山,出人战场,并不害怕流血死亡。今日为大顺数十万人马着想,为我们中国汉人着想,不要为我太后着想,也不要为补之的继承皇位着想,我的主张是:可以忍痛取消大顺国号,奉南明隆武帝为主。可是他必须对胡人抵抗,不能投降;我们大顺军只能同他合起手来共同打胡人,不能跟着他投降胡人,这一点必须说清楚,不能有丝毫含混。其次,我们虽然奉他为主,可是这大顺军三十万人马不能拆散,仍由你们二位统率。以后粮秣军饷,统由明朝按时间发来。倘若军饷来不了,我们就自己在驻地筹划,朝廷不能干涉。此外,我们虽然取消了大顺国号,奉除武帝为主,可是我们先皇帝在大顺军中仍是先皇帝。”
  高一功插嘴说:“太后也仍是太后。”高夫人接着说:“我们的名义在大顺军中照旧,不许他们侮辱我们一句话,连一个字也不许侮辱。我们尊重他的朝廷,他也应该尊重我们原是大顺朝的人。倘若在文字上还是什么‘寇’啊,‘贼’啊,我们立刻分手,这一点也必须讲清,不能有丝毫含混。补之,你是如何主张?”
  李过说:“太后的主张也就是孩儿的主张。事到如今,为着中国不亡于胡人,这大顺国号可以取消。尽管我们血战了将近二十年,死去将士不知多少,如今为着胡人侵人内地,大敌当前,只好如此。可是太后说得对:我们的人马不能拆散,仍由我们自己统率。如何行军打仗,我们既要尽忠报国,又不能受别人掣肘,更不能投降胡人。”
  高一功说:“正是这个道理。”
  李过又说:“我们对先皇帝仍然称为先皇帝,朝廷不能干预;我们对太后仍称太后,朝廷也不能说一句别的话。这些条款,不能有一点点让步。”
  这样,在高夫人面前经过一阵商议,主意就算决定了。以后长沙几次派人来,往返磋商。何腾蛟又驰奏隆武帝,建议给高夫人下一道褒美的敕书,封她为贞义夫人。李过、高一功这一支人马称为忠贞营,李过由皇帝赐名李赤心。高一功多年来以字行,现在也由皇帝赐名必正。
  这一切都准备好后,便由湖北巡抚堵允锡持着隆武皇帝的诏书前来。事前李过和高一功已向全体将士宣布,取消大顺国号,奉明朝隆武帝为主,共同驱逐胡人。将士们因为知道这是太后决定的,没有人说别的话。但也有很多人因一时感情扭不过来,而在背后暗暗落泪或失声痛哭。经过一段时间才渐渐平静下去。
  当堵允锡捧着隆武皇帝的敕书来到营中时候,李过、高一功整军相迎,部队军容整肃,十分壮观。现在既然奉明朝为主,一切迎接诏书的仪式自然都不能缺少。到了营中后,堵允锡和高夫人之间又是一番礼仪,这也是事前商量定了的。高夫人对南明皇帝是臣,但在大顺军中仍是太后身份,堵允锡虽是明朝巡抚,但来到大顺营中,还是向高夫人行了跪拜大礼。当着堵允锡的面,高夫人对李过说了些训诫的话,无非是以后如何免除畛域之见,一心一意奉明朝皇上为主,矢忠矢勇,为国效劳。
  按照事前拟定的条款,高夫人受封为贞义夫人,李过和高一功都封为候爵。大顺军的这一支就称为忠贞营,受湖广总督何腾蛟的节制,从此就转战在湖南广西一带。由于鄂西四川边境一带还有许多大顺军的余部,便派刘体纯去那里联系各部。这也是高夫人的深谋远虑,为着将来万一在湖南江西一带受了挫折,忠贞营好有一个退路。
  后来隆武帝被清兵打败、杀害了,桂王朱由榔即位,年号永历,称为永历帝。忠贞营就奉永历帝为主,继续同清兵作战。但是南明的小朝廷实在不像话,门户倾轧,始终不断。许多人不思如何抗击清兵,而是争权夺利,纷争不休。永历帝也是个庸碌之材。李过郁郁不得志,病死在广西。高一功在朝中也受到许多人的排斥,一筹莫展,只得率领忠贞营,退回鄂西、夔东。不想路途上中了孙可望的埋伏,竟被包围起来。经过几天苦战,高一功阵亡了,许多将士阵亡了,幸而高夫人没有受伤,由李来亨死命保护,率领余下的一两万人,退回到秭归一带。这时,大顺军的旧部又陆续来到。郝摇旗来了,党守素、塌天保、袁宗第等都来了。那时候在鄂西四川陈部,一共有十三个领袖,都愿意拥护永历皇帝,共同跟清兵作战,其实也是为了自求生存。这十三家中包括王光恩兄弟,还包括原在川北的摇黄一支人马。他们要尊奉一个头。当时刘体纯、郝摇旗等都已受封为国公,李来亨也被封为宁国公。十三家中众多老将,有的是大顺军的旧人,也有的原是大顺军的敌人,十分复杂。可是因为李来亨是李过的儿子,是李家的正支,高夫人又同他在一起,所以这十三家就共推李来亨为首。名义上李来亨是十三家之首,实际上真正跟他一心一意抗击清兵的也只有大顺军的一些旧人。
  转眼间离李自成死亡已将近十九年了。一年前局面变得险恶起来。永历皇帝逃到缅甸,被吴三桂捉回来,在昆明杀害。李定国也病死了。原来清兵分为几路,一路在东南对付郑成功和张煌言;另一路在西南对付永历帝和李定国。如今郑成功退到台湾,死了;张煌言也被捉到,在杭州杀害。东南平静了,西南也平静了,除台湾还由郑成功的儿子郑经占据之外,整个中国大陆都被清兵占了。于是清兵腾出手来专门向夔东十三家进攻。今年正月,袁宗第和郝摇旗在巴东境内被清兵打败,杀害了。刘体纯也打了败仗,决不投降,全家自缢,死得十分壮烈。清兵动员了四川、山西、河南、湖北几省的军力,节节胜利,如今已把兴山一带李来亨的忠贞营四面围困。几个月前进攻兴山的清兵中了李来亨的埋伏,吃过一次败仗,于是改变办法,暂不进攻,四面围困,断绝了粮食来源。
  如今茅庐山一带同外边已经不通消息。盐,来不了了,幸而还有一些存货,没有用完。粮食,也来不了了;各种军资都断了来源。打出去没有力量,只能坐等着困死此地。这情形人人都看得清楚。可是因为高夫人仍然健在,大家宁肯战死在茅庐山,不愿说出任何怨言,暂时也没有人逃出去投降清兵。可是局面如此艰难,谁也不敢说能够支持多久。李来亨为着防备清兵突然进攻,也防备内部有变,在一个多月前已请高夫人由山下的九莲坪移到山头上的寨中居住。高夫人虽然很少下寨,但对外边的事样样都很清楚。如何部署,如何用兵,她常常作一些筹划,告诉来亨。局面就这么支持下来……
  往事实在太多了。高夫人因为尚神仙需要她讲说清楚,便在心里回想了一遍。确实有些细微情节想不起来,可是大关节处历历如在目前。想着想着,她觉得心中酸痛,不免涌出热泪。幸而屋子里没有别人打扰,她偶尔发出来一声深深的叹息。正在继续回想,一个宫女进来启禀:
  “太医回来了。”
  高夫人抬头一看,老神仙已经走进二道宫门。
  高夫人同尚神仙重新谈起李自成死后忠贞营建立的一段情况。缅怀往事,他们都心中难过,想着大顺朝起来得也猛,失败得也惨。从崇祯十三年进入河南,直到打人北京,他们是节节胜利。可是突然之间竟然败得那么迅速,不过半年时间,大顺军几乎瓦解了。这道理高夫人常常思索,尚神仙也常常思索。就在他写的这部书中,有一段文字,专门谈到大顺朝兴衰变化的道理。如今听高夫人谈过往事之后,他不觉叹息,感慨地说道:
  “太后,有些盛衰道理,千古如出一辙。我们大顺朝为什么进人河南节节胜利,后来又失败得那么快?这其中有一个道理,千古不变之理。不能完全说是天命。欧阳修在《五代史》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虽曰天命,岂非人事?’人事处理得善与不善,比什么都关紧要。天道茫茫,并不可信。”
  高夫人点头说:“尚大哥,自从我们大顺朝失败之后,你就留心读古人诗书,道理懂得很透辟。你说人事要紧,不完全是天命。我也常想,我们进到河南的时候,河南年年灾荒,官吏贪污,豪强骑在人民头上,明朝的军队纪律败坏,到处奸淫烧杀。我们处处惩治贪官污吏,镇压豪强,剿兵安民,开仓放赈,不许官府向百姓征粮。那些办法正是老百姓做梦也在盼望的,所以他们就把闯王当成了救星,处处迎降,归顺闯王。可是我们后来不断地攻城破寨,不断地打仗,老百姓本来想喘口气,安居乐业,就是没法得到。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到崇祯十六年,我们占领那么多地方,可是没有把老百姓的事情安排好,在老百姓心里没有扎下根哪。这是我们最大的失策。倘若我们有了根,在湖广、山西各地府州县都设了官,治理百姓,不用多久,有两年的时间,百姓尝到了好处,我们也就有根了。纵然在山海关打了败仗,我们在这些地方的根基也不会动摇。我们再号召百姓同胡人打仗,百姓一定会起来从军。唉,我们的步子走得太快了,只想着赶快夺取江山,没有把百姓的苦乐、乱久思治的心情放在心上。”
  尚神仙说:“太后说得很是。自从在襄阳建立了新顺朝,当年十月又到了西安,大顺国的规模就像那么回事情了。人们只想着胜利,没有想到会遇着挫折;只想到胜利后再去恢复农桑,召集流亡,安抚百姓,没有想到先恢复农桑,安抚百姓,再出兵夺取江山。本末倒置了。这不是我们先皇帝一个人思虑不周啊,当时满朝群臣都是如醉如痴,纵然有人想说句劝谏的话,也不敢张口,更不敢在朝廷力争。”
  高夫人说:“是的,后来情况跟以前就不一样了,以前谁都能够见我们先皇帝说话,后来就不容易在他的面前说话了。他周围有文臣武将一大群,一层一层文武官职都设立了,他高高在上,有些话也听不进去了。”
  尚神仙说:“我常常回想,李公子到得胜寨以前给闯王那一封长信,说了夺取江山的建议,就是以河洛这一带为立脚地,然后占领整个中原,再一步进人关中,暂且不去夺取北京,先派人到山东截断漕运,再把山西全境占领,这样北京等于一座死城。把这些地方都经营得差不多后,再从山东山西两路出兵北京,如同瓜熟蒂落,唾手可得。这么好的建议,可惜后来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
  高夫人说:“那时候我们上上下下都急于夺取崇祯的江山,万没有想到胡人会进来。”
  尚神仙说:“胡人要来,是明摆着的事情,可是那时候文武群臣志得意满,都没有把胡人放在心上。否则去北京的时候可以多去一些精兵,譬如说去三十万或二十几万,胡人来了,我们也不会败给他们。可惜呀可惜呀,一步棋走错了,吃了轻敌的亏。当时胡人进来,大顺军对它狠狠地打一仗,北京城就不会失守,说不定吴三桂也不会投降胡人。北京不丢掉,河南山西各地也就稳定下来了。可惜呀可惜呀,当时竟然没有一个有远见的朝臣向先皇帝提出建议。”
  高夫人说:“我听说李公子就有点担心,连田玉峰也有点担心,只是他们不肯多说话,更不肯出面劝谏先皇帝罢了。”
  尚神仙说:“唉!李公子头脑总是很清楚的,可惜后来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回河南是不是要为着自己别图发展呢?”
  刚说到这里,一个宫女进来向高夫人禀报,说有一个中年尼姑,从九莲坪被护送上来,要拜见太后娘娘,现在宫门外等候。高夫人问:
  “是近处的尼姑吗?你给她点散碎银子,让她走吧。”
  宫女说:“不是近处尼姑,是远路来的。”
  高夫人说:“如今清兵包围得十分严密,远路尼姑如何能够来到,莫非是个奸细?”
  宫女说:“看样子不是。她能够进来,一定有她的办法,只是我们都没有问。送她上山来的是个老兵,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派他护送尼姑上山,拜见太后娘娘。”
  高夫人感到奇怪,问:“她带有什么东西呢?”
  宫女说:“她带有一根铁禅杖,如今放在宫门外,没有带进来。”
  高夫人又问:“她一定要见我吗?”
  宫女说:“她一定要见见太后,说太后看见她就会认识的。”
  高夫人更加奇怪,对尚神仙说:“尚大哥,你先退避一下,我让她进来见一见。”
  尚神仙立刻站起来,告辞退出。宫女们带着宝剑,站到高夫人两边。随即尼姑躬身走了进来。她竟然没有行佛家的双手合十礼,而是扑下去向高夫人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之后伏在地上呜咽哭泣。
  高夫人问:“你从哪里来?”
  尼姑伏在地上说:“方外人特从王屋山来叩见娘娘陛下。”
  高夫人听了,心中起了疑问:这王屋山上没有认识的人哪,为什么跑这么远来见她呢?便说道: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一看。”
  尼姑仰起头来,眼泪纵横,呜咽不止。高夫人看着,似乎面熟,但记不清了,问道:
  “你到底是谁?”
  尼姑哭着说:“我本名红霞,太后你怎么忘了?”
  高夫人猛然一惊,再仔细看看,虽然相隔近二十年,可是这尼姑的眼睛、鼻子还是红霞的样子,只是脸上有许多皱纹,加之风尘仆仆,大大不似当年了。特别是头发已经剃光,穿着黑色僧衣,更不像当年的青年女将红霞了。高夫人不觉潸然泪下,哭了起来,哽咽着说:
  “红霞,你是红霞吗?”
  “是的,娘娘,我就是红霞。”
  “我不是做梦吧?”
  “我确实是红霞,奉红娘子之命,特来寻找太后。”
  高夫人心中又一动,忙问:“红娘子现在哪里?”
  红霞哭着说:“自从李公子被杀以后,我们年年都在想念太后。在先皇帝和太后离开长安以前那半年的时间中,我们几次要去寻找太后,寻找皇上,为李公子兄弟辩冤。”
  高夫人赶快说:“辩冤的事不用提了。李公子兄弟被杀之后,先皇帝已经后悔了,明白杀得冤枉,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后来就派人打听你们的下落,始终得不到音讯。你们到底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在王屋山上?又削发当了尼姑?”
  红霞说:“太后娘娘,说来话长,容我慢慢奏来吧。”说罢伏地痛哭,哽咽得不能出声。
  高夫人流着眼泪说:“你等一等,等一等。忠娘娘也天天挂心着你们。我叫她来同你见面,一起听一听吧。”随即命一个宫女,赶快去请忠娘娘前来。
  红霞抬起头来问:“忠娘娘是哪一位?”
  高夫人说:“就是你慧英妹妹。先皇帝离开西安往北京去前几天,她同双喜成亲了。只过了几天夫妻生活,双喜就随着闯王到北京去,战死在山海关。闯王退回陕西境内后,追封双喜为忠王,你慧英妹妹就被称为忠王妃,大家又称她忠娘娘。唉!随着我出生人死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慧梅你是知道的,在杞县圉镇自尽。黑妞随着你们在娘子关抵御吴三桂和亲兵,阵亡了。慧琼嫁给张鼐,在江西打仗的时候,张鼐受了伤。她为保护张鼐,跳起来扑向清兵,结果受伤被俘,不久便被杀害了。如今只剩下慧英在我身边。她同双喜只做了几天夫妻,也没有留下遗腹子,守寡守到今天。我身边的姑娘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说罢痛哭不止。
  这时忠王妃进了二门,红霞赶紧站起来迎接。等慧英走到面前,她双手合十,念了句:
  “阿弥陀佛,可见到你啦!”
  慧英一把拉住她,来不及仔细打量她的面孔,不觉痛哭失声。红霞也痛哭起来。高夫人和宫女们见此情景,也都非常难过,低头落泪,哭了一阵。红霞刚刚坐下,尚神仙和王长顺听说了,不等传呼,也一起赶了来。红霞看见他两个,都是满头白发,胡须根根如银。而王长顺因为受伤次数太多,身体看起来比尚神仙要衰老得多,走路时右腿瘸得很厉害。大家又一阵伤心。稍微平静一点后,高夫人吩咐说:
  “你们都坐下吧。同红霞不见面已经二十年了,她和红娘子没有忘记我们,我们也一直记挂着她们的生死。没想到在目前这样局面下,红霞会来到这里,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红霞,清兵四面包围很严,方圆二百里内,出人的路都断了,你怎么会进到山寨的?”
  红霞说:“我知道敌兵四面包围,可是我身上带有银子。有一些猎户和砍柴的、采药的,我给他们一些银子,他们就带我一段一段走别人不能走的路,走了进来。好在这二十年我住在王屋山,翻山越岭,腿脚练得很好。我又带了一把铁禅杖,即使遇着狼豺虎豹,也伤害不了我。”
  高夫人点头说:“难得呀,红霞,你有这么一颗忠心,在这样艰险的时日,想办法来同我见面。现在且不说别的事情,你坐下去,把这些年来你同你们红帅如何生活,给我们好好说一说。你这次来为的何事?说了以后,你明天赶快走吧,免得迟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红霞说道:“请太后听我启奏……”
  却说大顺朝永昌元年,也就是明朝崇祯十七年,清朝顺治元年,七月下旬的一天,红霞随着红娘子于黄昏时候来到了王屋山下。冷嗖嗖的一阵秋风吹来,使她们的心情格外凄凉。红娘子背上的小儿已经死了,她们用刀挖了一个坑,将孩子埋在地下。去河南的念头已经打消了,可是到什么地方去呢?她们的心中茫然无主。时已黄昏,现在她们最要紧的是找一个安身之处度过今夜,明日再作计较。
  她们在马上看见前边的树林子里依稀冒出来一股炊烟,想着必有人家,也许是一家猎户。不管怎么,她们身上还带有银子,不妨前去投宿。于是她们向着冒炊烟的地方走去,一路走一路想:万一那山村里住着乡勇,可怎么好?她们人早已困了,马也很乏了。十几天来不断奔跑,不断打仗,马不曾好好地喂过草料,往日膘肥体壮、毛色发光的两匹战马,如今瘦骨伶仃,毛色无光。可是如果不去前边寻找人家,住的地方、吃的地方、喂牲口的地方,都不会有。这么想着的时候,她们已经来到一个小山包旁。那里有一片树林,树林中露出几间破旧的茅屋草舍,看来是贫寒的猎户人家。屋子里听见马蹄声,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红娘子和红霞赶快下马向老人施礼。老人将她们打量一眼,问道:
  “二位女将来到这里,有什么事情?”
  红娘子说道:“请老怕不要害怕,我们原是从这里路过。因为天色晚了,想在老伯这里投宿一晚,不知行不行?”
  老汉说:“我这里地方虽然很窄,你们没有别处可去,不妨在这里住上一宿。我家中有一老妻,双目失明。还有一个儿子。我们父子靠打猎为生,今天他带着野味到城里卖,路途很远,恐怕要到初更天才能回来。你们把马拴在门口的树上,先进来休息休息吧。”
  红娘子和红霞随着老人走了进去。双目失明的老大娘听说来了投宿的人,又听出是女人声音,感到奇怪,搭腔问道:
  “你们二位是从哪里来的?”
  红娘子正要回答,老人对他的老伴说:“你不要随便打听。赶快烧点热水,让她们洗一洗,喝碗热茶。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只管做出来,让她们吃饱一点,明天好继续赶路。”
  红霞说:“我们马袋子里头还带有一点干粮,拿出来做一做大家吃吧。”
  老人说:“这也好。我们家里只有杂面和去年的红薯干,年成不好,和着野菜度日。你们既带有干粮,不妨取出。”
  红霞赶快到马袋子里取出一些干粮交给老人。过了一阵,老婆婆将开水烧好,照山里人的习惯,往里放了一些树叶子,端来让客人喝。红娘子和红霞正渴得喉咙冒火,赶紧吹凉,喝下肚去。老头子乘这个时候饮了战马,又割了一些荒草堆在马的前面。
  吃过晚饭以后,老汉将红娘子和红霞引到另一个屋中,那里的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干草,让她们今晚就在那里休息。老人说道:
  “你们放心吧。几十里内没有乡勇,连大的村庄也没有,只要后边没有追兵来,你们可以安心睡觉,好生休息。”
  红娘子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拿出来一点散碎银子交给老汉,说道:
  “老伯,我们没有别的报答,这些散碎银子给你留下吧。”
  老汉起初不肯要,后来看这两位女将那么诚恳,也就收下了。说:“有了这银子,今年秋冬就饿不死了。”
  说完之后,他忽然忍不住,悄声问道:“你们二位明天到底要往哪里去,不妨对我直说,这一带的情况我还算清楚。”
  红霞望望红娘子,红娘子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将实情告诉老人。老人对红娘子说道:
  “我看你这位年轻女将,大概就是红娘子,她是你的亲将。如今你们兵败之后,无路可走,是不是这样情形呢?”
  红娘子吃了一惊,但看看老人,分明并无恶意,便说道:“实不瞒老伯,我正是红娘子,她是我的亲将,姓范。老伯如何知道我是红娘子呢?”
  老人说:“这一两天到处哄传你们的事情,我昨天进城卖牛,都听说了。我还知道你不但箭法好,而且善使弹弓,有时人追得过近,弓箭拉不开了,就用弹弓,打一个中一个,说打鼻子,中不了眼睛。我听到以后,正在琢磨你们二位逃到哪里,想不到你们竟然来到我这里投宿。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坑害你们。你们二位打算到何处去,不妨向我说明,我想办法为你们带路。”
  红娘子说道:“老伯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何人,又愿意帮助我们,我实在说不尽的感激。说实话,我现在无处可去。原来还想去河南,现在这念头已经打消,只求找一个地方暂时安身,以后的事情慢慢计较。”
  老人低头想了一下,默默点头,然后叹息一声,说道:“既然你们二位只想找一个暂时存身的地方,这倒不难。我有一个地方,不知你们二位愿不愿意前去?”
  红娘子说:“只要能够存身就好,现在讲说不着挑瘦拣肥。”
  老人说:“这地方倒十分清静,住下去万无一失。”
  红娘子和红霞同时问道:“什么地方?”
  老人说:“在王屋山上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永乐年间修了一座尼庵。因为山路险峻,很少人去尼庵上香敬神。那庵中有一位老尼姑,名叫静修,时常下山化缘,路过我这里,就喝碗茶,歇歇腿脚。有时她一出去一两个月,两三个月,云游各地,远到山东境内,回来的时候,也在我这里歇脚喝茶。万一当天晚上回不到山上,就在我这里住上一宿。她看见我们家中有困难,也给一些银钱赈济我们。这已经许多年了。有时候她自己不出来,命她的徒弟下山,也在我这里休息打采。据我看这个静修老尼姑倒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们倘若愿意到她那里去,我明天就带你们去,或者让我儿子带你们去,到那里暂时避一避风险。山下人绝不会知道。”
  红娘子听了,觉得这个地方倒是蛮好,奇怪的是这高山之上,断崖硝壁,山路崎岖,怎么会有尼庵呢?她望望红霞,看出红霞很愿意去,便说道:
  “老伯说的这个地方,只要可以存身,我们就去。”
  老人说:“倘若你们要长留那里,恐怕得出家为尼。要是暂时住一住,就不需要出家。”
  红娘子问:“要是长住,一定得削发为尼么?”
  老人说:“虽说你们兵败之后,只剩下两个人,可是你红娘子的威名仍然在人的心上,倘若万一有人发现尼庵中住着两个妇女,又不是尼姑,传了开去,岂不是大祸临头?不要说你们不得了,尼庵恐怕也要惹出大祸。”
  红娘子还未答言,红霞就说道:“红帅,事到如今,我愿意削发为尼,不知红帅可肯不肯?”
  红娘子说:“丈夫已经死了,儿子也死了,不削发为尼,年轻轻的寡妇如何活在当世?既然红霞你有此心,我们就决定了吧。明天上得山去,到了尼庵,拜那位静修老尼为师,从此我们就出家了吧。”
  红霞含着眼泪说:“只要红帅肯,我怎么也跟你到死。”
  这么商定以后,约摸一更多天,老汉的儿子回来了,同红娘子等见过之后,便说起城里的消息。说是到处都在纷传,清兵就要进攻,山西各地都在反对闯王,另外城里已经知道红娘子和红霞突围以后要奔往河南,只是从哪条路走却不很清楚。如今通往河南的山口已经被乡兵截断,到处都在搜索。听到这样消息,老人更着急了,催促她们明天五更就动身上山。
  第二天鸡叫时候,老汉老婆婆就先起来烧水做饭,然后让红娘子、红霞和他们的儿子饱饱地吃了一顿。吃饭时,老人忽然问道:
  “你们的战马如何处置?”红娘子说:“战马留给老伯,你把它卖了出去也可以度日。”
  老人摇摇头说:“这战马你们是没法带上山的,山上小路人走都十分困难。但是我也不能留下来卖掉,如果有人问我战马从何而来,你们的事情岂不败露?”
  “那么,老伯,你看怎么办呢?”
  “这战马只好放在王屋山下,任它往哪里去。但不能放在近处,要放到三十里、二十里以外。放在近处,被人看见,就知道你们仍在山里头。”
  红霞插嘴问道;“难道我们把它放到二十里以外再回来上山吗?”
  老人说:“不,这战马可以由我赶到远处,走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放到深山里边,解开缰绳,让它们自己吃草去吧。如果遇着猛虎豹子,它们也许会被吃掉,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们只好断了尘念,安心上山去吧。”
  饭后,她们把东西整理一下,告别了双眼失明的老妈妈,跟着老人和他的儿子离开了茅庵草舍,沿着树林中一条路向王屋山边走去。来到一个岔路口时,老人向她们作别,牵着两匹战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红娘子和红霞望着战马的背影,马也回过头来望望她们,发出萧萧悲鸣。她们不觉失声呜咽起来。老人和年轻猎户也都滚着眼泪叹息。她们一直等老人牵着战马走进密林以后,才哽咽着继续上山。
  年轻猎户带着她们先在前山中转来转去,转了半天,山势逐渐高耸,道路也逐渐险峻。快到中午时候,忽然从东边树林中传来一声巨吼。青年猎户说了声:“有大虫,小心!”她们立即将弓箭拿在手中,眼睛向左右前后去寻找老虎踪迹。突然一只老虎从草丛中蹿出,直向她们扑来。红娘子眼疾手快,“嗖”一声一箭射出,正中老虎要害。那老虎跳了一跳,倒在地下,还在挣扎。红霞又射出一箭,老虎不再动了。青年猎人高兴地说:
  “真是名不虚传!”
  红霞走到老虎身边,从虎身上拔出两支雕翎箭,对猎户说:“回来的时候,你想办法把它背回去吧。”
  猎人点点头,说:“这条猛虎皮,拿到城里还可以换几个钱。骨头也可以卖给药房,做虎骨酒。”
  他们继续往山上走去。猎人又说:“那尼庵中老尼姑和她徒弟们也都会武。平时在尼庵的小院中练习剑法、刀法。棍法,就是不能射箭,因为地方大小了。有时她们也来到下边,在前山找一个空旷的地方练习射箭。”
  红娘子奇怪地问道:“出家人清净为本,怎么还要练武呢?”
  猎人笑一笑说道:“她们也要防身护体。住在深山里边,难免不遇着虎豹野猪。另外也怕坏人欺负她们。她们里边最年轻的只有十几岁,还有几个才二十出头。”
  红娘子问道:“可曾有人上山去欺负她们?”
  猎人说道:“这一带人都知道她们那个地方不容易上去,离尼庵半里有一道门户,必须叫开门户才能进去。进去以后还有第二道门户,那是尼庵的山门,养了两条很凶的大狗在那里守门。这且不说。前几年有官军经过这里往河南去。一个军官听说尼庵里有尼姑长得很体面,派了一群兵了上山,预备抓几个尼姑下来。不想惹恼了老尼姑静修师父,将这些兵丁和头目痛打一顿,赶下山来,从此以后再没有官军敢上去了。”
  红霞问道:“她们也打猎么?”
  猎人说:“她们都吃素,并不打猎,也不杀生,只是遇到虎豹拦路的时候,才不得不射几箭。”
  本来红娘子一路心中十分沉重,有时酸痛难过,听了猎户这一番谈话,倒是把愁闷散开了,对红霞微微一笑说:
  “我们上去也要吃素啊,以后也要禁止杀生了。”
  说着说着她们已经进了深山,道路越来越险峻了。这样的路她们还很少走过。有时几乎没有什么路,硬是攀缘着石头,攀缘着葛藤往上爬。倘若一步蹬空,就会粉身碎骨。但这猎户很有经验,在最危险的地方,他从腰间解开一条粗麻绳,帮助她们向上爬。这样几乎走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候才来到尼庵,果然离尼庵还很远,在很窄的山路上有一座柴门。那猎人十分熟悉,找了一根绳子拉了一下,听见铜铃“当嘟当卿”响,声音传人山湾里边。尼庵就隐在那湾子里,只是在柴门外还看不清楚。这时一个年轻尼姑走了出来,她的身边跟着两条大狗。她隔着柴门望望猎人,双手合十,问询道:
  “原来是施主,这两位是哪里来的?”
  猎人赶快回答说:“她们是落难的人,前来投奔静修老师父。”
  那尼姑就将柴门打开,两条狗很亲热地摇着尾巴迎接猎人。尼姑把柴门关好后,就领着他们往里边走去。转过一个弯,才看到一个小小的尼庵,盖在悬崖下边。尼庵的山门已经开了,一个尼姑站在台阶上等候。看见猎人来到,她双手合十,笑着说:
  “你怎么带着客人来了?走了一天吧?”
  猎人说:“从五更就动身,一直走到现在。”
  尼姑说:“赶快请进。”
  他们跟着尼姑进去,见了静修老尼姑,猎人没有说出红娘子和红霞的身份,只说她们是落难之人,前来投奔,也懂得一些武艺,不知老师父肯不肯收留?
  老尼姑问道:“你爹怎么说?”
  猎人说:“俺爹说她们愿意在山上削发为尼,只要师父你肯收留。如不肯收留,就让她们稍住几天再投奔别处去。”
  老尼姑将红娘子和红霞上下打量一番,好像心中有些明白,说道:
  “到里边吃茶吧。你们中午打尖了没有?”
  猎人说:“我们带有干粮,路上已经打尖,也喝了泉水。”
  关于路上射死一只猛虎的事情,他们都没有提,为的是恐怕老尼姑不主张随便杀生。这天晚上,老尼姑就安排红娘子和红霞在斋堂里边安歇,猎人在山门旁耳房里边安歇。她并没有多问别的话,也不许别的尼姑向客人多问话。青年猎人平时知道老尼姑为人虽然很好,可是脾气古怪,也不敢随便说话。
  第二天早起吃过早斋,猎人告别下山去了。老尼姑把红娘子、红霞叫到面前,也不问她们身世,只问道:
  “你们自己是愿意在这里修行,还是住几天另往别处?”
  红娘子说:“我们二人愿意在这里削发修行,拜师父为师,只要师父肯收留。如果师父不肯收留,我们只好住两三天就下山去。”
  老尼姑说:“你们就留下吧,就做我的徒弟,一起修行。”
  红娘子和红霞赶紧跪下去对她磕头。随即有一个尼姑前来,剃去了她们的头发。当剃发的时候,她们真是百感交集,几乎又落下眼泪。但她们竭力忍住了,知道不能露出一点贪恋尘世的心情。这样她们就双双成了尼姑,脱了俗装,换上僧衣,在尼庵中住了下来。
  在大顺军中多年,在转战途中,她们结识过一些尼姑,对尼庵生活有些了解,所以现在随着大家学习诵经,倒也不十分困难。她们每天除按时诵经之外,有时也同众尼姑在小院中练习武艺。她们的剑术刀法是那样精熟高超,使大家极为惊异。但自从她们来到这里,师父静修不许徒弟们问她们的家世。这庵中规矩向来如此,师父不让打听的,大家就不打听。譬如师父下山去云游,一去就是一个多月,长则两三个月,回来以后也只同一二个得力徒弟讲一讲去了些什么地方,遇见些什么事情,其余的徒弟都不能打听。有时师父派一个徒弟下山去化缘,回来以后她也只向师父禀报出外的情形。这一切已经成为习惯,所以现在大家也不随便打听红娘子和红霞的来历。
  红娘子为此常常感到奇怪。她看出老尼姑是个饱经世故的人,可是为什么不问一下来路就收下她们当徒弟呢?收下后也不问她们的姓名,只给她们起了两个法名,她的法名叫圆静,红霞的法名叫圆能。红霞心中也很纳闷,可是红娘子暗中叮嘱:师父不问,不许将她们的来龙去脉露出半句口风。
  这样过了十来天。每天都是随着大家做功课。可是到了晚上,别的尼姑都去斋堂就寝以后,红娘子总要在佛堂里对着黄卷青灯,低声诵经。师父也不干涉。有一个管杂事的尼姑对师父说:“庵中灯油不多,这新来的圆静每晚坐到深夜,其实也不必,只要白天用心诵经就够了。”师父摆摆头,严厉地瞪她一眼,尼姑也就不敢再说话了。
  这一夜红娘子又在独自诵经,一直诵到三更。外边的风吹着山上的松林,澎湃作声。庵后一道山泉,直泻而下,好似百丈瀑布,声音十分雄壮。红娘子坐在佛灯下,听着松涛声,瀑布声,有时还夹着远远传来的野兽曝叫,她忽然想到她心爱的战马,不知如今是否还在世间,是否也在想着主人,望着高山发出来萧萧悲鸣。她更想到她的丈夫、兄弟,想到她三岁的儿子,他们都死得很惨。想到这里,她不禁伏在案上呜咽起来,眼泪像山泉一样奔流。
  正在这时,有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她机警地抬起头来,赶紧去擦眼泪,发现是她的师父静修老尼姑站在面前。她赶快站起来,一面继续擦眼泪,一面却不知说什么好。老尼姑望着她,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十来天我什么也不问你,是想让你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好比一个人身上有了伤,让伤口慢慢地结痴,疼痛慢慢地止住。看起来你的心还是忘不了尘世上的那些悲苦,你十分聪明,可是你的心并不专。你不要瞒我,你可是红娘子将军?”
  红娘子赶快答道:“不瞒师父,我正是红娘子,师父何以知道?”
  老尼姑说:“打从你上山那时候起,我一眼看出来你绝不是平凡之人。尽管你没有穿盔甲,可是腰挎宝剑,身背劲弓,完全是英雄打扮。我虽然很少下山,但山下的事情却大都知道,红娘子的事也早就听说了。所以我一眼看出你的真实身份。随同你来的是你的亲将,老百姓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健妇营的首领是红娘子将军,她有一些得力的女将,生死跟随她不离开的,是红霞,原来姓范,同你是同乡。你说她是不是红霞?”
  红娘子说:“不瞒师父,她就是红霞。别人都阵亡了,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逃上山来。万般无奈,拜在师父脚下削发为尼。倘若师父害怕惹祸,我明天就带着红霞下山。好在我们现在已经成了尼姑,身穿僧衣,可以到处云游避难了,决不连累师父。”
  老尼姑冷冷一笑,说道:“圆静,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红娘子问道:“师父,你是何人?”
  老尼姑说:“你随我前来。”
  说着,她拿起佛灯,在前面引路,来到后边一个静室。那里供奉着弥勒菩萨。打开菩萨身后的布慢,发现一道夹墙,轻轻一推,夹墙露出了一道小门。老尼姑说:
  “你向里边看去。”
  红娘子一看,那里边是一张桌子,上边放着盔甲宝剑,还有一部书,另外有一面旗帜,叠好了放在桌子的一端。红娘子十分奇怪,问道:
  “师父,这是从哪里来的?为何藏在这里?”
  老尼姑用手轻轻一拉,夹墙的门又关了起来,随即拉上布幔,将供奉着弥勒佛的佛案,紧贴着墙壁,恢复了原样。老尼姑说道:
  “徒弟,我们还到前边说话,这个地方轻易不要进来。”
  她们又走回红娘子诵经的地方,坐下后,老尼姑问道:
  “你可听说永乐年间,山东有一个名叫唐赛儿的女英雄起义的故事吗?”
  红娘子说:“虽然我从前不读诗书,可是像唐赛儿造反的事,一代代口耳相传,徒弟江湖出身,岂能不知道呢?”
  老尼姑说:“你刚才看见的盔甲宝剑,还有一卷‘天书’,一面旗帜,就是我们的祖师唐赛儿生前用过的东西。”
  红娘子大为惊奇,问道:“这东西为何到了此地,由师父藏起来?”
  老尼姑说:“我们的祖师唐赛几起义以后,很快地占领了许多州县,可是那时候永乐皇帝正是治世的时候,兵马众多,把我们祖师打败了,抓到狱中。后来有徒弟劫狱,将她救出。第二次又被抓进监狱,徒弟们又一次把她救出。永乐皇帝在北京大怒,立刻下了严旨,在山东、河南、畿辅各地查访我们祖师的行踪,都传说她削发为尼。永乐就下旨将这数省尼姑,除年纪老的和太小的,一起抓起来,一个一个盘查。尼姑被抓了成千上万,结果沓无踪影,这案子过了几年也就不了了之。他怎能想到,我们的祖师有许多忠心耿耿的弟子,将她暗暗地保护起来,送到王屋山上,选择了这个地方,大家捐舍银子,修建尼庵,从此我们祖师就住在这里,招收了几个徒弟。又过了几年,山东的弟子们慢慢地把她的宝剑找到了,盔甲找到了,那一部‘天书’也找到了,当时用的旗帜也找到了几面。这些东西不是一起送来的,今年送一点,明年送一点,经过十来年,都暗暗地送到这里。我们的祖师就在这里礼佛修行,暗传‘白莲’,一代代传下来,到我已经是第十代了。我已是将近六十的人,虽说这庵里也有七八个徒弟,可是没有一个可以继承衣钵的,我常常为此操心。不想你和红霞来到庵里,想是天不绝我。倘若我圆寂了,你就主持这个尼庵吧,仍然念经修行,暗传白莲。这山下边那个猪户,也是我们同道的人。还有山东、畿辅、河南,很多地方都有我的信徒,只是他们都是好百姓,并没有出家。你在这里修行吧。过些日子,我会带你出去云游各地,同一些同道中人见一见。一旦我老得不能下山,就靠你来主持了,不知你肯不肯继承我的衣钵?”
  红娘子立刻跪下,双手合十,低头说道:“只要师父看得起我,我愿意听从师父的吩咐,决不会三心二意。”
  老尼姑说:“这样就好办。今夜我对你说的话,在这尼庵中我也只对几个亲信的徒弟说明,平时就不必说了。”
  红娘子又哭着说:“师父,我丈夫李公子和他兄弟被冤枉杀死,幸而我逃了出来。后来我小儿子又中箭死了。我本来可以自尽,但我没有自尽,为的是要向大顺皇上为李公子辩冤。听说现在皇上御驾还在山西,我想写一道奏本,辨明我丈夫兄弟的冤情,师父你看可行不可行?”
  老尼姑说:“你丈夫和二公子被冤枉杀死,这事情我也听说了,是要辩冤。倘若你能写个奏本,我可以亲自替你送出去,想法递交给大顺皇帝。如今兵慌马乱,要写可得快一点。”
  红娘子说:“我可以写,就怕词不达意。”
  老尼姑说:“这没关系。你只管写出来,我替你润色润色。今后你还要多多练习,一旦时候到了,能够提笔写出你要说的话。本来一般出家人,会不会写都无所谓,可是我们要时时想到祖师传下来的一件大事啊,这大事也就是……”
  老尼姑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下去,但红娘子默默点头,表示她已经明白了。
  红霞将上边的经过,一面流泪,一面说给大家听。听的人也是不断地流泪,有时感动得抽咽起来。后来高夫人问道:
  “怎么我没听先皇帝说起,收到你们的奏本?”
  红霞说:“是的。老师父下山去十来天,又回到山上,说是大顺皇帝已经过了黄河。老师父一时无法找到,只好返回。可是我们并不死心,过了些日子,老师父决定往西安去将红娘子的奏本送给皇上。这一次红娘子命我随同老师父一起下山到了河南境内,从那里往南去,打算由孟津过黄河,从洛阳一路进潼关。没有想到,等我们赶到黄河边上的时候,清兵已经过了黄河,我们的路走不通,只好又回到山上。可是我们一直不死心,总想要让我们皇上和太后都知道李公子兄弟死得冤枉。”
  说到这里,红霞呜咽痛哭起来,高夫人也不免唏嘘流泪,说:
  “红霞,你不用说了。你一来到,我就告你说,李公子兄弟冤枉被杀,不久先皇帝就深深地后悔了。这事情用不着再辩冤。你还是说说,你们后来又怎么办了呢?”
  红霞说:“我们一直不死心。过了几个月,到了第二年春天,知道清兵打进西安,皇上到了湖广,清兵在后边追赶不放。到了秋天,风闻皇上已在湖广境内死去,可不知太后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太后已投入长江自尽。我们为着查清太后的生死下落,在顺治三年,下了王屋山,先到洛阳,后到西安,又沿着由商洛去湖广的那条路,一面云游化缘,一面打探太后的消息。后来从荆州到武昌又到九江,到处传说不一,有的说太后没有死,仍在人间,可不知逃往何处;有的说太后确实投江自尽;又听说有一支人马改成忠贞营,由高将爷和补之将爷率领,可能太后也在忠贞营里。可是这时忠贞营已经到了广西,路途不通,我们只好又退到王屋山。过了几年,我们第二次又出来寻找,走了几个月,仍然得不到确切消息,只好又回到王屋山。这样我们年年挂念,月月挂念,有时我们暗暗祝告,望佛祖保佑,使太后平安无事。没有想到,就在去年,听说几省的清兵都往川东和洛阳一带调遣,要攻打大顺军的一支余部。我们想着太后是不是也在这里?于是派一个尼姑出来,到襄阳住了半月,果然打听到,太后确实还在人间,住在兴山茅庐山一带。这个尼姑回到王屋山以后,我同红娘子决定下山。可是后来又说消息不一定确实,因为长江以南也有一支人马在抵抗清兵。是不是太后就在茅庐山一带,不敢断定。红娘子才命令我这一次一定要找到太后,当面见到太后,才算确实。所以我就来了。”
  高夫人哽咽说:“难得你们这一番忠心,你来看一看真不容易呀。这样忠心,实在叫我感动。你明天回去,回到王屋山,见了红娘子,把我的话告她说吧。”
  红霞说:“请太后吩咐。”
  高夫人说:“我知道她的忠心。叫她不必挂念我,好好念经修行。大顺朝早就没有了,我们现在在这里,只是为着一股正气,要同清兵作战到底,死也就死在这里,决不偷生。你们好生修行,不必以我为念。”
  红霞说:“太后,红娘子却不是这个意思。她叫我见到太后,立刻返回,然后同我一起前来,死保太后,直到战死。”
  高夫人说:“这话不要说了,你们一则不容易来到,二则你们两个人来了,有什么用呢?千万不必来了。”
  红霞说:“话不能这么说,红娘子常常跟我言讲,不管李公子兄弟死得多么冤枉,我们永远忘不了大顺朝。我们活着是大顺朝的人,死了还是大顺朝的鬼。我们如今还都不老,四十几岁的人,身强力壮,武艺也没有丢掉,尽管只有两个人前来,我们还可以保着太后同清兵作战。哪怕剩下一个人,也要为大顺尽节,为中国尽节,这是我们的心愿。至于王屋山尼庵的事情,我们自会安排。跟着太后作战,我们死也甘心,毫无牵挂。我们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啊!”
  说到这里,周围人都失声痛哭,连尚神仙和王长顺也泣不成声,高夫人更觉难过。还是慧英怕高夫人过于悲伤,说道:
  “红霞姐姐,你不要再说了,让太后休息休息,你同我也去休息休息吧。”
  于是红霞叩辞了高夫人,随着慧英来到忠娘娘宫中休息。这天晚上,高夫人吩咐为红霞洗尘。山上已经很艰苦了,也没有办法多置什么好菜,好在红霞如今吃素。吃饭的时候,大家尽可能避免谈往事,免得又伤心起来。饭后,红霞怕高夫人过于疲累,不敢久坐,就同慧英回到忠妃宫去。
  慧英在大顺军的旧部中虽被大家称为忠娘娘,可是她同红霞在一起,亲如姐妹,不讲究这些身份的差别了。她有许许多多内心的痛苦,二十年来无人可以细谈,原来的姐妹们都已死去,在高夫人面前她不愿去触碰这些伤痛,对别的女人谈,又有碍于自己的身份。如今红霞住在她的宫中,这正是她将心中郁结的痛苦吐出来的机会。红霞尽管十分劳累,但今晚也几乎没有一点瞌睡了。她也有她的痛苦。她是自幼作为童养媳卖出来的,后来红娘子起义,把她救出,她就死心塌地跟着红娘子。等到闯王在西安建国,她也结婚了。丈夫便是李岩的本家兄弟李俊。当李岩兄弟被杀后,红霞随着红娘子带领一批男女亲军逃走,李俊率领二三百豫东将士在后边阻挡追兵,结果几乎全部阵亡,而李俊死得最惨,身中十余刀,尚在拚命抵抗。想起这些,红霞的痛苦也是一言难尽。今晚姐妹两个好不容易见了面,追叙往事,说说哭哭,哭哭说说,直到鸡叫时候,方才睡去。
  这天晚上,除谈她们个人的伤心往事外,红霞也顺便问到从前跟随闯王的一些老将的下落。听到最近死去的郝摇旗、袁宗第、刘体纯是那样坚贞不屈,同清兵奋战到最后,决不投降,红霞满心肃然起敬,连声说:“这才不辜负闯王当日对他们的重用。”她们又谈到田见秀和张鼐两个人,慧英露出又不满又惋惜的神色,说道:
  “唉,慧梅死了以后,张鼐同慧琼在襄阳结了亲。不管慧琼对张鼐多么温柔体贴,张鼐总是忘不下慧梅,对慧琼冷冷淡淡。慧琼每次见了我,总是悄悄地流泪哭泣。可是她对张鼐不管怎么都是十分温存。在我们败退武昌的时候,清兵追来了。先皇帝命刘宗敏和田见秀率领几千人马出城作战,被清兵打得大败。先皇帝继续往东逃去。刘宗敏被俘了,死得令人可歌可泣,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张鼐被清兵围攻,受了重伤,还骑在马上冲杀。慧琼去救他,结果受伤被俘,死在敌人手中。张鼐终因寡不敌众,又失血过多,阵亡了。”
  “田见秀也身带重伤,他的身子上边压着一个清兵死尸。第二天清兵退走以后,他的亲兵回来寻找他的尸体,结果他先看见了他们。亲兵们把他抬到山里一个百姓家中,把他保护起来。后来他的伤势痊愈了,但他已经看破红尘,对于人间事万念都消,决定出家为僧。他的几个亲兵,平时受他的熏陶,也都愿意跟他出家。就这样他们剃了头发,变成僧人,云游了许多地方。后来到了湖南黔阳县境,看见有一处风景很好,有一座古寺,已经没有了和尚,他们就将古寺翻修一新,在那里出家住下来。老百姓因他们为人很好,常常周济别人,所以也喜欢他们在那里住下去。好在清兵没有到这个地方来,他们每日念经礼佛,在四周围种点蔬菜,种点庄稼。后来我们知道他没有死,还派人去看过他,希望他也到这里来。可是他身子已经很衰弱了,受的伤很重,当日流血太多。骑马打仗的事,他已经不行了。据他对别人说,他常常在夜间听到松涛之声,就想起来过去大军作战,想起我们的先皇帝,心中再也平静不下去。可是他这一生只能遁入空门了。两三年前,听说他已经死在那里,徒弟们在他的尸骨上修了一个砖塔,因为他原来字‘玉峰’,出家后自称‘玉和尚’,这砖塔上就刻着‘玉和尚大师之墓’。”
  红霞又问起原来一些老人的下落。慧英—一向他说明。只是有一个人她不清楚:就是牛金星,不知到哪里去了,这里始终没有得到他的真确消息。还有一个人,被清兵提去审问时,始终不肯说出姓名,结果被糊里糊涂地杀了。人们只知道他是大顺朝的文臣,坐监的时候,没有了网巾,每天早晨,他都问狱卒要来笔墨,在鬓角画上网巾。狱卒们都很尊敬他,认为他有汉人的骨气,所以就称呼他“画网巾先生”,把他的尸骨埋在野地里,立了一个小碑:“画网巾先生之墓”。后来坟墓也被别人平了。几年前国公爷派人到各地查询闯王旧部,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她们就这样一直谈到深夜方才睡去。第二天早晨,她们起来去向高夫人请安。高夫人已经早早地起来,对红霞说:
  “你今日上午就下山去,不要停留了。昨日夜里又得到军情公报,清兵大军继续向茅庐山周围二三百里处运送粮草,调拨人马,你再迟就出不去了。”
  红霞还想留住一两天,无奈高夫人坚决让她早走,她只得说道:“我这次回到王屋山,向我们红帅禀明之后,立刻同她一起前来。”
  高夫人说:“你们来了没有用啊,不必前来。”
  红霞说:“这是红帅多年心愿,要死死在闯王旗下。虽然现在大顺国没有了,可是太后你还健在,我们不能够偷生怕死,不来保护太后。”
  高夫人说:“可是你们来了济不了大事。”
  红霞说:“我们也知道两个人济不了大事,可是这是我们的心愿。红帅死了丈夫,死了儿子,我红霞也是一个寡妇,没有一点牵挂,但愿早死,死得壮烈,以后也好在地下相见。请太后不要再说了。”
  高夫人流着眼泪说:“这是我的嘱咐,你们要听从。恐怕你们不听从也不行。等你回到王屋山,收拾一下再来我这里,只怕就进不了茅庐山寨了。”
  大家说了一阵,吃过早饭,就催红霞赶快下山。高夫人亲自将红霞送到宫门外边。慧英带着几个女亲兵将红霞送到下山的寨门外。两个人拉着手,不忍离别,也都预感到这番离别后,恐怕再见就没有日子了。尽管红霞、红娘子决心前来保护高夫人,直至战死,可是人间的事情并不都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实现。所以红霞拉着慧英的手,伤心得说不出话来。经慧英催促几次,她才提着禅杖,往山下走去。慧英一直望着她的影子被参差树木遮住,再也不曾出现,才怅然返回宫中。
  红霞走后一直没有音信。高夫人和慧英、尚神仙说话的时候常常提到她。后来纷传她被清兵抓去,下在襄阳县的狱中,不知生死结果。高夫人等对这无法证实的消息常常感到放心不下。她们并不希望红娘子和红霞来到茅庐山上,而只希望红霞能平安回去,把高夫人这边的消息告诉红娘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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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难起来。清兵自从去年在兴山被李来亨打败以后,主力退到当阳,才用四面封锁的办法,围困茅庐山一带,使粮食不能进来。清兵也有困难,但他们以好几省的人力和兵力来支援大军,运粮的百姓合起来总在十万以上,有些从安徽境内运往鄂西,路途有不少人死亡。有些县,为着征粮征饷,将一些地方士绅逼得倾家荡产,还有上吊死的。然而李来亨这方面的困难却更是无法想象。盐,已经断绝了。粮食,一天一天少了,平常每日还可以吃三餐,吃两餐,而现在多靠山上的野草野菜生活,每天吃的粮食比野菜少得多。
  到了七月间,清兵知道李来亨粮食断绝,开始从四面进军。李来亨一共不过三万人马,一部分还是老兵老将,身体本来就衰老了,加上饥饿,更是疲弱不堪。可是就在这种绝对劣势之下,人人抱着必死的决心,同清兵苦战。清兵每夺占一座山寨,就要死伤成群的将士,到了七月下旬,差不多周围山寨都被清兵攻破了,只剩九莲坪附近仍然在李来亨手中。九莲坪这个地方,周围大约有三十里,修了一座寨墙,里边有房屋,有帐篷,也有耕地。这是最后的地盘了,倘若九莲坪被攻破,仅仅剩下茅庐山山头,地方小,粮食少,没有活动余地,一围困就会饥饿而死,想重新打下山来根本没有可能。这种地方在兵法上就被称为“绝地”。而不到万不得已,李来亨本人也决不上到茅庐山寨。他要在九莲坪一带同清兵进行决战。
  这是最后的一仗,每天一有情况,他就上山寨去禀告高夫人知道,高夫人也经常派人下山来询问。尽管是最后决战,尽管已经不打算打胜仗,已抱定必死的决心,但总希望最后一仗能使清兵受到重创。
  当清兵步步进逼,离九莲坪不过四里左右时,忽然停止不攻了,派人前来劝降。他们拿着四川总督李国英等人的谕降文告,另外还带来高夫人一个侄儿高守义写的劝降信。高守义原是高闯王部下的一名小校,不大为人所知。但因他是高夫人的娘家近门侄儿,所以彼此很熟。高迎样死时,一部分部队被打散,这个侄儿不知到哪里去了,后来才知道他投降了明朝的官兵,可是也不大出名,没有受到明朝的重用。不想后来投降了清朝,久之竟升成总兵官,如今是辰常道的总兵官。因为他是高夫人的侄儿,所以奉了上边的命令,也亲自写了一封劝降信。李来亨早已决心殉国,所以接到这些信后,马上撕得粉碎,投到地上。他不愿见那些使者,下令斩首,以绝敌人招降之心。可是命令刚刚出口,便被旁边一个亲信总兵阻止。那人在他耳旁小声嘀咕几句,他当时心中一震,随即吩咐亲将说:
  “你们叫使者暂且回去,就说李国公爷要同众将商议,明天再来讨取回音。”
  清朝使者走后,李来亨便召集众将会商。当时在九莲坪的总兵还有十几个,有的总兵手下已经没有兵,只是保留着职衔,但他们都是多年同他在一起,立过战功。还有几个是李过、高一功的旧部,对他说来算是前辈了。至于副将、参将,那就很多了;还有些文职人员,地位很高的,如今也都住在九莲坪寨中。开会之前,下边就在纷纷议论,心不再像往日那么齐了。特别是因为近来得到消息,说是王光兴兄弟投降了,谭家兄弟互相残杀,也投降了。甚至李自成的旧部,凡不在茅庐山的几乎都投降了。譬如党守素、塌天保,就投降了。这些人的投降对九莲坪的将领们有很深的影响。不少人本来就同党守素、塌天保等蛛丝牵连,不是这样的关系就是那样的关系。所以会议开始后,起初许多人默默地不做声,互相观望,后来就有人不再沉默,也不再害怕李来亨了。一个总兵说道:
  “如今永历皇帝已经死了五年,我们为谁守土呢?名不正言不顺。全中国都被满清占了,我们这一点点地方,如何能对抗满清?今日再守下去,大家死到一起且不说,没有正当的名义了。明朝连一个最后姓朱的宗室都没有了,我们为谁守土呢?”
  这话说出以后,许多人纷纷点头,都说是如今死也没有意思了,不如就投降吧。李来亨非常愤怒,将案子一拍,突然站了起来,一手按着剑柄,说道:
  “决不能投降胡人。谁要投降胡人,他自己投降,我李国公是铁打的汉子,惟有以死殉国。你们谁愿投降,请你们自便。”
  主张投降的人,见他杀气腾腾,不好再说话,但眼中都露出不服气的神色。那个先前劝他不要杀使者的亲信总兵又赶紧站起来说:
  “投降不投降,这不是件小事。我看最好请各位都想一想,私下议论议论,然后再开会。现在先散了吧。”
  有人说:“用不着散,如今就商量下去。怕死的去投降,老子决不投降。”
  马上又有人不服气地回答:“投降的不一定怕死,大丈夫要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为谁守土?谁能说得出?”
  李来亨把案子一拍,说:“为中国人守土,为我们良民守土,为我们大顺朝死去的先皇帝和文臣武将们守土,也为永历皇帝守土。永历皇帝虽然殉国了,可是我们大明的正气不能消灭。”
  “这不是识时务的说法。如果胡人不该坐中国的江山,它就不会占领全国。这是天意,说不定它是受命于天,该它管辖中国。”
  支持李来亨的人骂起来:“你胡说!我们决不做软骨头的人,宁死死得铁骨铮铮。”
  于是双方都动起火来,怒目相视。有人忍不住用手去抓剑柄,看起来马上就会发生火并。李来亨立刻使眼色,他的亲将把一部分亲兵叫到院中。那些主张投降的人,一看这种情况,也拔出剑来,有人便也出去唤亲兵。正闹得不可收拾时,忽然有人跑进来禀报:
  “太后下山来了,立即就到。”
  一听这话,大家都安静下来。已经握剑在手的人,把剑插回鞘内。去呼喊亲兵的人也都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想火并的事了。大家默默地等候高夫人来到。李来亨也后悔自己刚才的处理有些鲁莽,于是向大家说道:
  “随我迎接太后大驾。”
  他大踏步向外走去,所有将领也都跟着他向外走去,迎接高夫人。
  高夫人已经料到九莲坪众将会议可能要出事情。她明白如今因为粮食断绝,大敌压境,人人都看到不能取胜,也不能突围出去,军心已渐渐有些不稳。真遇敌人诱降,必有一些人愿意投降。而敌人似乎也看准了这个时机,所以按兵不动,派人招降,如其不降,便要进兵。茅庐山是战是降,就决定在这几天以内了。所以她不顾年老,赶快乘着兜子下山。
  还没有来到九莲坪,就遇见从九莲坪往山上去的人向她禀报,说是果然有一批将领愿意投降,如今双方争执不决。进人九莲坪寨内以后,又接到禀报,说是情况紧急,国公爷大怒,准备用武力压服那些要投降的人,可是那些人也不服气。她听后大惊失色,就催抬兜子的亲兵,赶快奔赴会议的地方,同时命人传报李来亨和众将领,说她来了。她明白只要大家听说她来到,一场厮杀的大祸就会暂时停歇。
  果然,当她来到原来慈庆宫宫门外不远的地方时,李来亨已率领一大群将领和文臣出来迎接,肃然站成两行,向她躬身插手。她的心放下了:来得恰是时候啊!
  进人慈庆宫正殿,也就是大家议事的地方后,她面向南坐在中间,将领们跪下去向她请安。她说:“如今不是讲礼节的时候,你们起来吧,各就原位坐下,我们谈大事要紧。”等到众文武就座以后,高夫人没有向李来亨问话,却转向一位年纪较大、地位较高的文官问道:
  “王监军,刚才会商情况如何?”
  王监军把经过情形简单地说一遍后,高夫人冷静地点点头,说道:
  “有人觉得应该死战到底,有人觉得应该投降,谁是谁非,我现在且不去说。我今日下山来,只是为了替你们大家拿定主意,不是为了责备谁,更不主张处分谁。请你们各位都放心,平心静气地把降不降的事谈个清楚。我已经老了,与往年不一样,可是我为大家操心的一片心什么时候都没有变。自从先皇帝死后,我们有两次大关头。第一次生死关头是要不要取消大顺国号,奉南明为主,共同跟胡人作战。如今是第二次关头,就是说要不要投降,保全我们两三万人的性命。我说出主意来,你们愿意听从也好,不听从也好。”
  大家都恭敬地站起来,躬身说道:“请太后吩咐。”
  高夫人说:“坐下吧。”回头望望侍立一边的慧英,又说:“你也坐下吧。你既是忠王妃,也是我们先朝剩下的独独的一员女将。坐下吧。”慧英也坐了下去。
  高夫人接着说道:“如今我看多数人都不愿意投降胡人,这是很有骨头的人,很有血气的人,我对他们的心情最了解。刚才他们咬牙切齿,几乎动起武来,这是很自然的,我明白。我想各位愿意投降的将领也一定明白,不要记着这一时的翻脸,要想到我们多少年来在一起共患难共苦乐,多少人在我们周围死去了。想着这一点,你们愿意投降的各位将领就不会恨他们了。”
  许多人听了点头,有人感动得噙着眼泪,有人低下头去。高夫人继续说下去:
  “如今有人愿意出去投降,我也绝不责备。情况不一样了,永历皇帝死了,全中国再也没有一个姓朱的称王称帝了,到处都已被胡人占领,只剩我们这弹丸之地,山高林密,人烟稀少,还在宁死不屈,为中国保存这一片干净土地。所以我不责备那些想投降的人。因为即使不投降,留在这里对我们茅庐山的存亡也没有大的帮助。我不能忘记二十多年来你们也流过血,出过力,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又没有一个明朝的皇上,要保谁呢?所以纵然我自己不投降,我对愿意投降的也不深加责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好合好散,只要你们投降之后,不要再领着敌人杀回来,就算你们对得起我,对得起先皇帝,对得起我们大顺军中上千上万死去的将领和文臣。”
  说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哽咽起来,热泪籁籁地滚落脸颊。不管是心中愿意投降的,还是反对投降的,也都滚出了眼泪。她当即吩咐李来亨派人出寨,通知清兵主帅,要他们明日一早派人前来,并说要派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是她的侄儿高守义,随带的清兵不能超过二十人。李来亨赶快吩咐中军,命人出寨。高夫人又向众人说道:
  “不管我们有几个将领愿意出降,在出降之前,你们还是明朝的将领。如何出降,由我来安排,你们不用操心。现在你们各人要认真防守九莲坪大寨,千万小心,不要让胡人趁这时候突然劫营,使我们吃了大亏。我并不怕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想许多将领、许多弟兄都有同心。如果大家怕死,不会支持到今日。可是我们不能在最后的关头疏忽大意。只要我们小心,纵然战死,也会使敌人比我们死伤更多。如果我们疏忽大意,被胡人劫了营,那就太不划算了。所以你们没有出降之前,一切令行禁止都要听从国公爷的将令,不得有误。现在你们早点休息去吧。有的愿意同我私下谈谈,可以随时前来找我。”
  众将领留恋不走。纵然是愿意投降的将领也留恋着不肯离开她。许多人感动得呜咽起来,有些人不住地擦鼻涕,抹眼泪。高夫人又说道:
  “我很明白你们的心情。纵然是主张出去投降的人,对我这个老婆婆也是多年共患难、有恩情的,你们出去投降也是迫不得已啊。各人都请回去吧。”
  大家肃然退出。高夫人又望着李来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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