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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9 姚雪垠(当代)
  “你在路上走了五六大,还没有歇歇呀,我的哥!”
  “你我多年来鞍马为生,骑在马上就能休息。”
  献忠想了一想,说:“好吧,我不留你!李哥,我没有别的帮助你,送你点马匹和甲仗好啦。你要多少?”
  自成连忙说:“不要,不要,这一年来你也受了挫折,马匹器械都不够用,我不能再要你的。”
  “怎么,你看我不起?看我老张不够朋友是不是?你要是认为我老张不是朋友,你就不用来同咱商量什么今后大计,各人管各人的事好啦。”
  “我知道你也困难……”
  “我虽说也困难,目前到底比你的家底厚,帮帮你的忙也不会叫我伤筋动骨。说吧,李哥,要多少?”
  “你要是马匹多,就送给我一百匹,另外,再送我一点甲仗。”
  “只要一百匹?”张献忠望着他,好像没想到他提出的数目竟是这样小。“一百匹怎么够?这样好啦,我送你二百匹好马,你所需要的甲仗可以尽量驮去。行么?”
  “这,这我可太领情啦。”李自成感激他说,连连拱手。
  “小意思,小意思,算不得一回屁事儿!朋友们谁都会有遇着困难的时候,水帮鱼,鱼也帮水。要不要一点钱用?”
  “不用,不用。银子我还有。”
  “这个我不勉强,要用钱你就直说。反正咱老张不打算赶上沈万三①从这只手里抓来钱,从那只手里花出去。真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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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沈万三——名沈富,字仲荣,因乡人们都叫他小名万三秀(宋元时候汀南民间对男子称呼加一个秀字),所以流行的名儿是沈万三。他是元末江南最大的富豪。明太祖为忌他富可敌国,命他助修南京城。据说从洪武门到水西门的城墙是他修的,玄武湖也是他家的花园。后终被朱元璋充军云南(或云杀掉),家产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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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不需要。现在已经三更多天。我稍微休息一下,五更动身。你送我的马匹、甲仗,请你马上就派人准备好。还有,你顺便告诉我的人们,要他们五更以前把上路的事情准备停当。”
  “我马上就去吩咐。你睡吧,还可以睡一个时辰。”献忠想了一下,又说:“你带的人太少,马匹多,路上万一有事不好照料。我再送你一百名弟兄吧。”
  献忠口说下楼,却未动身,仍在转动心思。李自成暗自庆幸不虚来谷城一趟,同时也担心他走后夜长梦多,献忠会由于嫉妒他,容易受别人挑拨,取消了明年麦收后大举起事的约定。他故意流露着心安理得的微笑望着瓶中插的梅花,并且闻了闻清幽的芳香,打个哈欠。
  “李哥,你打算从哪条路走?”
  “石花街这条路我比较熟,往西去驻着王光恩的人,我想还从原路转回去。”
  “不好。既然有人在石花街看见你,暗中报给张大经,你再从石花街走,岂不容易走风?再说,你五更动身,白天走在朝山大道上,很不机密。”
  “我来的时候没有去找王光恩,打算回去路过均州附近时顺便约他见见面。”
  “你不用见他吧。看样子他是想真心投降朝廷。连曹操近来就对他存了戒心,你何必见他?他此刻纵然不会黑你,可是万一从他那里走漏消息,你从武关附近穿过时就说不定多些麻烦。小心没大差,别走原路啦。”
  “老河口对岸不是有个冷家集么?我从冷家集和石花街中间穿过去,打青山港附近进入浙川境,你说行么?”
  “不好。青山港驻有官军,附近没有别的渡口,两岸是山,水流很急。”
  “那么走哪条路好。”
  “我看这样吧,干脆出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河。人们每天看见我的人马在谷城同王家河之间来来往往,一定不会起疑心。到了王家河附近,顺着官路往光化走,人们也只以为是我的人马去换防哩。过光比往西北,人烟稀少,山岭重叠,就不怕走风啦。我送你的人马在光化县西边的僻静处等候。”
  “好,就这样吧。”
  献忠匆匆下楼去替自成准备人马和甲仗。自成又打个哈欠,向床铺走去,他们都没料到,徐以显这时已经到了王家河,正在同张可旺秘密计议,要趁机除掉李闯王的办法已经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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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当张献忠同李自成在楼上谈话时候,徐以显带了几名随从,飞马奔往王家河,在路上不断地用鞭子抽打坐骑。到了张可旺的大营,已经是四更时候。他叫起张可旺,把应该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意说了一遍。可旺今年才二十二岁,但心辣手狠,超过他的义父。献忠在丁氏生下来儿子之前,一向把可旺当成他的继承人,而可旺也以献忠的继承人自居。近来虽然献忠生了亲儿子,但是因为一则农民军中一向重视养子地位,二则戎马间婴儿多不能养大成人,所以张可旺仍然相信他自己定会继承张献忠日后打下的江山,听了徐以显的话以后,他的睡意忽然全消了,忽地跳起,大声说:
  “你说得对,决不能放虎归山!”
  “可是大少帅,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急什么?飞不了他!”
  “万一飞去,后悔莫及。”
  “他既然远道前来,必不会走得太急,至少会歇息三天五日,杀他的事,包在我身上,容我慢慢同父帅商量。”
  “将军差矣。李自成决不会在此多停。倘不立即下手,我们就交臂失之。”
  “怎见得他不会多停?”
  “我想,李自成正在忙着收集溃散,查听妻、女及部将下落,正所谓心急如焚,原来就无意在此多停,加上知道林铭球于此时来到谷城,更使他不肯多停。此人颇为机警,说不定今夜与我们大帅商定起事办法,明日天不明就会突然别去。”
  “他会走得这么快么?”
  “李自成平日用兵神出鬼没,常使官军捉摸不定,何况他今日远离部队,身人危境,岂敢大意?”
  张可旺想了一下,说:“好,决不令他远走高飞!”
  他立刻从标营中挑选了二百五十名精锐骑兵,随同他和徐以显往谷城出发,把早晨操练方阵的事情嘱咐义弟张文秀负责。他们奔出王家河寨外时,公鸡已叫二遍了。
  鸡叫头遍,李自成被张献忠派的丫头叫醒了。他才匆匆漱洗毕,张献忠就走上楼来。
  “李哥,我是个急性子,把你提前叫醒了,走,到花厅去吃杯暖心酒,你们就趁着天不明动身吧。你来得机密,走得机密,林铭球住的虽近,他会晓得我个屌!”
  “子明来了么?”
  “叫来啦,在花厅里等着你哩。”献忠陪着闯王下楼,又说:“为了机密,我已经叫人马甲仗连夜出发啦,到光化县等候你。你自己的五十名亲兵已经来到,正在吃饭哩。”
  “这样很好。你想得很周到。”
  张献忠在朋友的肩上拍一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有朝一日俺老张到你李哥的房檐底下躲雨,你可别让我淋湿衣服啊。”
  自成抓住献忠的手,回答说:“敬轩,倘若有那一天,我决不会让你站在房檐下边,一定拉你进屋里。倘若你的衣服淋湿了,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你穿。”
  “真的?”
  “当然真的。”
  张献忠摇摇头,哈哈地笑起来。自成感到心头发凉,在这刹那间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同献忠的合作决难长久。他在献忠的背上用力打了一下,说道:
  “日久见人心,到时候你就相信我说的话了。”
  匆匆地吃过送行酒,闯王带着医生尚炯、张鼐、双喜和亲兵们出了角门,上马动身。献忠带着二十几名亲兵送他们出城。
  天还不明,宵禁尚未解除。街上冷冷清清,只有献忠部下的岗哨和巡逻小队。献忠一直送出城外十里,过了仙人渡浮桥,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才同客人作别。他对尚炯说:
  “哎,干亲家,我真想把你留下,怕的自成不肯,没有说出来。这里离王家河很近,你们要从王家河旁边经过,不看看你的干女儿跟干女婿么?”
  “我要同闯王赶路,这一次只好不去看他们啦。以后事情顺手,见面的日子多着哩。”
  尚炯的话刚落地,忽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北边飞奔而来。虽然有一片疏林隔断,看不清有多少人马,但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单听马蹄声也判断出有两三百骑。献忠觉得诧异:王家河出现了什么事儿?闯王的心中也不免紧张,同医生交换了一个眼色。医生用眼色给两个小将和亲兵们一个暗示,所有的宝剑在一刹间都拔出鞘来,献忠一惊,随即笑着说:
  “干嘛?喝,在我老张这里,何必这样?在这里,既没有官军,也没有什么人敢打你们歪主意。这些人是从旺儿那边来的,不用多心。”
  自成也笑着说:“他们时时刻刻都怕遇到意外,已经成习惯啦。”随即向左右大声喝道:“还不快插进鞘里!”
  尽管他这么大声一喝,双喜连说“是,是”,却不肯把宝剑插入鞘中,而张鼐和那五十名亲兵都看双喜的眼色行事,自然也继续握剑在手,以防万一,双喜从义父的眼色中看得明白,这一声喝叫并不是出于真心,加上医生又对他瞬了一眼,所以他不但格外警惕,还想着万一出事,他要猛扑到献忠面前,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转眼之间,张可旺和徐以显所率领的骑兵穿过树林。这时东方已经发白,所以张可旺一出树林就看清了自成正在同献忠告别。他对军师说:
  “咱们来得正好,晚来一步就给他走掉了。”
  “见面时请你不要急,一定得大帅同意才好下手,反正他走不脱的。”
  “我明白。”
  一到三岔路口,张可旺和徐以显忙同客人们拱手打招呼,说几句挽留的话,但并不下马行礼。尚炯问:
  “茂堂,你们有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张可旺支支吾吾地回答:“夜里军师到了王家河,小侄听说李帅同你老驾临谷城,所以特意去城里拜望二位。没想到二位仁伯走得这么急,倘若迟一步,连一面也见不到了。”
  徐以显接着说:“还算好,赶上送行了。”
  自成连说“不敢当”,不再耽搁,重新对献忠等拱手辞行,率领着一干人众策马而去。他们刚一离开,献忠向养子问:
  “旺儿,你们急急忙忙跑来做什么?为什么带这么多人?”
  张可旺对周围的将士们挥手说:“你们都退后几步!”
  等将士们退后几步,他把要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张匆匆地告诉义父,要求答应他马上动手。献忠说:
  “李自成虽然同老子尿不到一个壶里,迟早会翻脸成仇,可是今日他在难中,特意来找老子,老子怎么好收拾了他?不行!”
  “父帅,既然你也明白迟早会翻脸成仇,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收拾了他,免留后患?宁为凶手,不为苦主!”
  张献忠不再做声,眼色里流露出矛盾和迟疑。虽然昨夜他已经同李自成起誓要在明年麦收后共同起事,但是他压根儿就认为那是暂时间互相利用。刚才自成的左右人一听见突起的马蹄声就拔出宝剑,岂不明明白白他说明了成见甚深,难以化除么?如果天意真让他张献忠日后成就大事,今日除掉自成,正是上顺天意,下符左右之心,发的誓何足重视!但是,倘若把自成暂时留下,在陕西牵制一部分官军,对他张献忠目前的处境也有好处。到底怎样做好呢?
  徐以显看出来献忠的态度比昨夜活动了,正在犹豫不决,于是他赶快向献忠痛陈利害,求献忠立刻同意,勿失良机。最后,他说:
  “大帅如不纳以显忠言,日后必败于自成之手。以显留在大帅身边无用,请从此归隐深山!”
  张献忠仍然没有别的表情。他又向张可旺的脸上扫了~眼,转过脸去,向李自成一起人马的方向望望,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他看见李闯王的一小队人马在襄江北岸的大道上缓缓地向西北走去,甚至他还看见他的朋友李自成在淡红色的晨光中扬一下鞭子。
  “马上动手还来得及,”张可旺焦急地催促说,发红的眼睛里冒着凶光。“父帅,我带着队伍追去吧,……嗯,追去吧?”
  张献忠仍没做声,不住地咬着嘴唇。
  “除了他,免落后患。”徐以显用坚决的口气说,同时把剑柄握在手里,用眼睛催促张献忠立刻决定。
  从崇祯七年荥阳大会后,李自成的声望与日俱增;到李自成被推为闯王,更使献忠深怀嫉妒。昨天夜里因自成兵败来投,这种嫉妒心和由于互争雄长而起的识怨,暂时被压抑下去,同时自成的态度磊落,议论正大,也使他受了感动,对自成表现了慷慨热情,此刻经张可旺和徐以显苦相劝,他的心头上陡然起一阵风暴。
  他把可旺带来的二三百名精锐骑兵扫了一眼,又瞟一眼自成的小股人马,一个收拾李自成的计划像闪电般地掠过心头。他仿佛看见这一血腥事件的全部过程,简单而又迅速:他装做想起来几句什么重要话要同自成谈,策马追上自成,同自成并辔而行。自成毫不提防。他突然一举手,自成来不及惊叫一声就倒下马去。李双喜等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可旺等收拾干净……
  “请大帅当机立断,莫再踌躇。”徐以显一脸杀气他说,剑已经拔出了鞘。
  但是张献忠还不能下这个决心,在农民军的众多领袖中,张献忠是以遇事果断出名的。张可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义父在决定杀人之前这样迟疑。
  “马上他们就走远了,追起来就费事啦!”张可旺急不可耐他说,随即用眼色命令他的亲兵和标兵准备动手。他骑的蒙古骏马也急不可耐地喷着鼻子,踏着蹄子,挣紧缰绳,只要主人把缰绳稍稍一松,它就会像箭一般地飞奔前去。
  张献忠没有点头允许,但也没有摇头拒绝。他一边注视着渐渐远去的人马影子,一边用右手慢慢地捋他的略带棕黄色的长须。这时,大家紧张屏息,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右手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习惯:每逢决定特别费踌躇的重大问题,或决定杀不杀某一个重要人物时,他总是用右手握着长须,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下捋,如果捋到一半时把手猛一紧,或往下猛一捋,那就是决定干,如果捋到一半时将手猛一松,那就是一切作罢。
  当他把长须捋过一半时,张可旺认为他已经同意,拔出剑来,向弟兄们小声命令:
  “准备!”
  所有的剑都拔出鞘,马头朝西,只等大帅的马一动就出发追赶。但是献忠的马头没动,他左手勒紧马缰,右手仍然攥着大胡子,既没有往下猛一捋,也不松开。
  李自成让他的乌龙驹在晓色中嘚嘚西行,但并不策马飞奔。张可旺和徐以显的突然出现而且带了那么多的人马,使他非常怀疑,不过他也看出来,张可旺的出现也出乎献忠的意外,可见献忠原没有黑他的心。因为他是这样判断,所以他宁肯冒点危险,也不奔驰太快,致引起献忠疑心。他明白,如果那样,不但昨晚同献忠会见的收获将化为乌有,连他自身和一干人众也会有性命之虞。
  医生和闯王并辔而行,也深为眼前的情形担心。他悄悄地对自成说:“闯王,好像徐以显和张可旺不怀好意,你可觉察到了么?”
  闯王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说:“有些觉察,不过不要紧。敬轩纵然变卦也不至变得这样快。咱们的弟兄们要沉着,缓辔前进,不要露出来慌张模样。”
  他说这后一句话是要两位小将和亲兵们听的,所以稍微把声音放大一点。果然,大家虽然情绪十分紧张,却不再用鞭子催赶马匹。
  医生又问:“闯王,你原打算在敬轩这里歇息两三天,怎么同敬轩一见面就急着走,是看出敬轩不可靠呢还是因为官军在谷城的耳目众多?”
  “官军的耳目众多是一个原因,另外,另外……”
  “另外是看出来八大王不可靠?”
  “不是。我倒是觉得敬轩的那位摇鹅毛扇子的军师,生得鹰鼻子鹞眼,不是个善良家伙。昨晚在酒席筵前,这家伙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安,说话很少,分明是范增①一流人物。所以我想,既然大事决定了,此行的目的已达,在此多停留没有好处,不如走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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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范增——秦末人,为项羽谋士,尊为亚父。在鸿门宴上力主杀刘邦,未被项羽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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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得好,走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一个料不到,连老本儿就赔上了。”
  “为着大事,有时也不能不冒着几分险。当时我要是听补之他们的话不亲自来一趟,敬轩就不会有决心明年麦收之后起事。”自成说到这里,心中感到愉快,又加了一句:“看起来,担一点风险是值得的。”
  尚炯说:“当时我虽然没有像补之他们那样劝阻你,可是也总是提心吊胆。常言说,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准张敬轩在谷城投降后安的什么心?”
  “其实,我何尝不担心吃他的亏?敬轩的秉性我摸得很透!不过,我想着他投降后朝廷并不信任他,处处受气,连他的将士们都个个忍受不住,我突然来见他,帮他出谋划策,他怎么能加害于我?可是倘若多停留,那就说不准啦。”自成看着医生问:“你说是么?”
  医生点点头,说:“你昨晚把亲兵通通留在城外,单带着双喜和张鼐住在敬轩的公馆里,我真是有些担心。可是我看看你的神色,跟平常一样。你真是履险若夷,异乎常人。”
  自成笑一笑,说:“既然迸了谷城,如果敬轩安心下毒手,五十个亲兵有什么用?在这种时候,不能靠少数亲兵,要依靠一股正气,也靠见机行事。”
  到一个村子外边,自成回头望望,看见离三岔路已经走了大约三里多路,张献忠等一群人马仍然站在那里向他们张望,他的心中更加断定张可旺和徐以显的来意不善,而献忠正在犹豫,他没有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等转过小村庄,才狠狠地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当李自成一干人马走进小村时,张献忠向他们最后望一眼,反对杀害自成的想法占了上风。目前,他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需要同别人配合作战才能够对付官军,打开新的局面。如果杀了李自成,会使罗汝才等许多人对他寒心,没有人敢同他合伙,剩下他一个巴掌就拍不响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一震。他又想,清兵在关内不会停多久;清兵一退走,洪承畴和孙传庭还会领着人马回来,说不定还会调来很多边兵。如果干掉自成,他自己更不好应付……
  “对,留下自成!”他在心里说。“留他在陕西拖住官军的一条腿吧!”
  “大帅,还在犹豫么?”徐以显问,随即给张可旺使个眼色。
  “快动手吧,万不可放虎归山!”张可旺催促说,同时把缰绳一提,使自己的马走到前边。
  张献忠把眼睛一瞪,把手中的大胡子向外一抛,严厉他说:
  “旺儿,做什么?妈的,这样性急!……进城!进城!”说毕,他勒转马头,把镫子一磕,向浮桥奔去。
  张可旺和徐以显互相看看,不敢违抗,沮丧地勒转马头,慢慢地把宝剑插入鞘中,随在献忠的背后往浮桥奔去。
  薄雾散尽,冬日早晨的太阳显得分外娇艳。
  汉水上闪着金浪。洪流向东去,人马向西行。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老河口镇外。
  老河口在明朝末年还是一个不大的市镇,不像清朝中年以后那样的商业发达,但因为它是朝山要道,濒临汉水,所以比它近边十里的光化县热闹得多。这儿驻有张献忠的少数部队,市面秩序很好。李自成因为弟兄们在出发前吃过早饭,就带着队伍从镇外绕过,免得招摇。
  当队伍在老河口以北几里远横越朝山官路时,一个香客的口音引起尚炯的注意。他停住马把香客打量一眼,看他穿一件很破的紫花布短尾巴棉袄,戴一顶在当时北方下层社会中流行了短短几年的一种小帽,帽檐低得遮住眉毛,使别人看不清他的脸孔,所以人们就把这种帽子叫做“不认亲”。特别引起尚炯注意的是,在当时一般人的大襟扣子都是向右扣,只有宝丰、郏县和卢氏一带山里人的大襟向左扣,保留着上古某些民族“左衽”的遗风。看见这种服装,一种同乡的感情从医生的心头上油然而生,便在马上堆着笑容问:
  “老乡,贵处可是宝丰一带?”
  “不敢,小地方就是宝丰。”香客恭敬地站住回答,因为知道是同乡,也不怎么害怕。
  “我是卢氏人,”尚炯说,“咱们相离不远。”
  “那可是不远,近同乡哩!”香客笑着说。
  “咱那一带灾荒怎么样?”
  “唉,大灾啊,不能提啦!”
  香客简单地把家乡的灾荒情形说了说,但他说比起南阳府十三州县来还轻一些,就怕明年春天会要饿死不少人。尚炯啧啧地叹息两声,又问:
  “宝丰县有一位牛举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
  “他如今可在宝丰?”
  “听人们说他在几个月前进京了,怕没有回来吧。”
  “进京了?进京做什么?”
  “听说是为打官司的事。”
  “打什么官司?同谁打官司?”
  香客看他问得这么关心,知道这人同牛举人不是泛泛的交情。可是他实在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好抱歉地喃喃说:
  “咱,咱是乡下庄稼人,不清楚城里的事。咱的邻村有牛举人的一家佃户,咱只是听说一个荒信儿,没有多打听。”
  尚炯不再问下去,对香客笑一笑,鞭子一扬,继续赶路。
  当他同香客说话的时候,李自成也停下来,听他们说话。这时他在马上回过头来问:
  “子明,你打听一位什么牛举人?”
  “啊,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极有学问,极有作为,可惜时运不佳,困守家园,不得一展抱负!”
  自成连忙问:“什么名字?”
  尚炯把缰绳轻轻一提,使他的马紧跑几步,同闯王并马而行,然后说:
  “此人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原籍卢氏,寄居宝丰,他是大启丁卯①举人,一次会试不售,原来也不屑于再去搞八股这一套无用东西,倒是很留意经济②,对于天下山川形势,古今治乱之理,了若指掌,我同他是少年同窗,自幼就对他十分敬佩,所以每遇到那一带同乡,总想打听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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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启丁卯——明熹宗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
  ②经济——古人所说的经济指“经邦济世”的学问。经济的学问就是治理国家的学问,关于国计民生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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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闯王又问:“这么说,定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了?”
  “确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我们是孩提之交,深知他少有大志,胸富韬略,读书极博。”
  自成感慨他说:“像这样的人才反而常常不能为朝廷所用,埋没一生,不得展其所学!”
  “牛启东素不喜章句之学,认为那是腐儒伪装道学的幌子,驵侩谋求功名利禄的阶梯,无关乎国计民生。加上倜悦不羁,嫉恶如仇,因此不谐于俗,一肚皮经邦济世的学问无人赏识,无处施展。”
  “多大年纪?”
  “他中举的那一年是二十九岁,如今正是不惑之年。”
  闯王频频点头,没再做声。他本有把天下英雄人才都罗致到身边的渴望和梦想,所以尚炯的谈话自然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思。过了一阵,他叹息说:
  “唉,我们要是能得到这样的人才就好啦!”
  “那当然太好啦。”
  说话之间,他们从光化城外走过去三四里远,在一个荒凉的红土岗坡前遇见了献忠赠送的那队人马。为首的小校名叫王吉元,邓州人,约摸二十出头年纪。李自成问了王吉元的家中情形,又对弟兄们说了些勉慰的话,赏了点零用钱,继续赶路。
  这天中午,他们在浙川县和光化县交界处的一个山村里停下打尖。当士兵们忙着烧水做饭的时候,闯王同老神仙在村边散步,走进一座破败的关帝庙中。关公的泥像塑得很不好,肚子过于肥大,像一个肉店掌柜的肚子,很没力气。他的左手拿一本《春秋》,右手拿一把打开的折叠扇。扇子上写着几行恶劣的草书,上款题“云长二兄大人雅属”,下款题“愚弟诸葛亮拜书”。看了这两行题款,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走出庙门以后,自成收了笑容,咂了一下嘴唇,说:
  “子明,我很想派人去北京一趟,可是在马上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
  “派人去北京做什么?”
  “你看,咱们不能老住在商洛山里不动,喘喘气还得大干,不干出个名堂来不会罢手,咱们应该多知道一些朝廷的虚实情形。坐井观天,闷在鼓里,怎么行?”
  “你说得十分对。于大事、创大业的人就该如此。可是派谁去呢?”
  “是呀,就是缺乏一个合宜的人!”停一停,李自成犹豫地望着医生的眼睛问:“老兄,你辛苦一趟行不行?”
  尚炯怔了一下,等他明白了闯王确实想派他去北京一趟,他十分高兴他说:
  “行!行!只要你觉得我办得了,我马上就去!”
  “可是目下正是天寒地冻时候,路上太辛苦了。”
  “只要穿暖一点,天冷怕什么?哎,小事!”
  闯王大喜,说:“既然老兄不怕辛苦,我就重重拜托啦。”说毕,连连拱手。
  尚炯赶快还揖,问:“什么时候动身?”
  “等咱们回到老营后详细计议,自然是越早越好。”
  尚炯因接受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使命,感到满心快活,拈着胡子说:
  “到了北京,说不定会找到我的那位同窗哩。”
  “要是你看见这位牛举人,请代我致意。”闯王没有敢说出他希望请牛举人来参加造反,因为他知道在目前情形下,那班举人、进士们还瞧不起起义部队,看他是“贼”。
  “我一定代闯王致意。”尚炯回答说。他有意把牛金星请来同闯王合作,但又不敢奢想,所以话到口边却没有吐出。
  尚炯没有家。他的家世清寒,父母和妻子早死了,也没儿子。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击剑、赌博、嫖妓、结交江湖朋友。后来力打抱不平,得罪了地方豪绅,从故乡卢氏县逃出,在晋南平阳府①一带行医。崇祯六年冬天,闯王高迎祥率领农民军从陕西进入晋南时候,他被朋友怂恿,参加进去。由于农民军对医生特别尊敬,而他又是个慷慨豪爽、喜欢打抱不平的人,所以在农民军中如鱼得水,崇祯八年正月,农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在荥阳举行会议以后,他就一直跟着李自成。他的家是世代祖传外科,他自己的医术本来就十分出色,加上几年来每到一地就向老年人和僧、道异人们访问请教,搜集各种单方和秘方,再加上他在军队里积蓄了极其丰富的治疗经验,医术大进,达到了神妙境地,几年来他把李自成的部队看成了自己的家,把徒弟、士兵和孩儿兵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他熟识的农民军领袖愈多,愈觉得李自成是一个非一般可比的杰出人物,别的农民军领袖身上所具有的长处和美德他几乎都有,而他身上所具有的东西别人就不能都有,特别是近两年多来,就是说从自成被推为闯王以来,他看见自成正像树上的果子一样,更加成熟。他对自成怀着无限的敬爱和忠贞,把他的事业看成了自己的事业。所以,尽管他明知道在路上,在北京,部可能遇到危险(辛苦算得什么!)和困难,他并不考虑这些,而是以激动的心情和坚决的态度接受了任务,他暗暗地想,如能在北京找到牛启东,把李闯王对他仰慕的意思告诉他,为日后拉他来辅佐闯王打天下埋个伏线,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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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平阳府——如今的临汾地区。府治平阳即临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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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以后,他们这一起人马回到商洛山中。因为前站先回,所以等闯王率领大队快到老营时,成群的将士们出村迎接,像迎接久别的亲人。这些人中,有不少新回来的将士和孩儿兵。在路上的时候,李自成等每个人的心中都希望回来后突然看见高夫人和刘芳亮已经带着失散的老营人马回来,但此刻他们失望了,闯王的心中更加为他们担忧,不禁暗暗自问:“难道真的都完了么?”正在这时,忽然从人堆中走出来一个道士,缁衣黄冠,须眉疏朗,皂靴上还带着征尘,向自成拱手笑道:
  “闯王,你看不出来是我吧?”
  自成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哈哈地大笑几声,走近去抓住道人的一只胳膊,大声说:
  “啊呀,我简直认不出来是你啦!你从哪儿回来的?”
  “从崤山里边,刚到,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哩。”
  “都是谁在崤山里边?”闯王放低声音问,不禁心有点跳。
  “夫人同刘将爷都在那里。他们特意派我来商洛山中找你,请你不要挂念。这里人多,到老营我再细禀。”
  “走,快跟我去老营!”
  闯王回头来看看尚炯。医生只是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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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突围的那天晚上,高桂英看见左光先的人马像潮水一般地杀来,而曹变蛟方面也有无数火把移动,她临时决定改变原议,向河南突围。这时,高一功和袁宗第已经失散,刘芳亮也被敌军包围,正在混战。她一面带着老营向东冲去,一面派人去告诉刘芳亮,但这个人没有看见芳亮就牺牲了。她的身边只剩下白天由她临时组成的老营卫队的残部和一部分孩儿兵,幸好贺金龙找到了她,在前开路,不过金龙的身边只剩十来个人了。他们继续夺路突围,在一道小河岸上同一股埋伏的官军遭遇,就在河岸上和河滩里发生了一场混战。虽然杀败了敌人,但是一部分将士、孩儿兵,还有一些眷属,在这里牺牲了。奔到豫、陕交界地方,他们才同刘芳亮遇到一起,由芳亮在前边开路,继续往东。
  他们在荒山小路上走不到几里路,遇到一队官兵和乡勇从树林中呐喊杀出,高夫人左右的将士们早已人困马乏,突然遇到这股敌人,大惊失色,慌乱起来,刘芳亮和贺金龙在前边堵挡敌人,派人来劝她带着老营的亲兵和眷属赶快后退,免得陷于包围。她没有接受劝告,反而叫老营的亲兵和眷属们一个也不许动,准备死战。她向眷属们说:“都跟着我,别动,要是咱们老营一动,前边的弟兄们就顶不住了。”说毕,她带着几名亲兵,策马来到前边观看情形。挡在前边的敌人连官兵和乡勇大约有七八百人,有的端着红缨枪,有的掂着白木棍,有的拿着钢叉,有的拿着大刀、铁鞭等武器,大声呐喊着逼了过来。因为地势狭窄,人很拥挤,前边像一堵墙,而后边的多数人使不上劲,只能呐喊助威,像这样阵势,敌人想包围义军固然不容易,可是义军要冲过去也不容易。
  在义军的背后大约一里远是一道川,地势稍微开阔,利于骑兵作战,并且是一个三岔路口,更多点回旋余地,高夫人立刻叫亲兵们到老营里收集来一些包袱和杂物,交给刘芳亮,对他说如此如此,然后她回到老营,率领着老营的人马很有秩序地向后移动。
  正在这时,背后三四里以外,人喊马嘶,越来越近。这分明是左光光的追兵快来到了,对着这前有顽敌后有追兵的险恶局面,人们更加心慌了,高夫人赶快派人告诉刘芳亮,叫贺金龙率领几十个将士去抵挡追兵。贺金龙去后,她也率领老营退到川里。人们很明白,纵然地势险峻,对贺金龙有利,但以他的几十名疲困的人马要抵挡住左光先的追兵是不可能的,只能够阻止一时,倘若左光先冲了过来。这股义军,不管男女老少,不是要全完么?
  刘芳亮开始从前边退下来,而背后的杀声更近了。刘芳亮退到开阔的川里时,佯装败逃,把包袱和杂物乱抛地上。官兵和乡勇都争抢财物,登时队伍大乱。趁这当儿,刘芳亮返身杀回,老营的人们也奋勇上前,在官兵和乡勇中拼命冲杀,敌人尽管人数众多,但多数都在抢东西,顾不得厮杀,也完全成了无组织的一群乱兵,失去了作战能力,转眼间被杀死杀伤很多,向后溃逃。刘芳亮正要一鼓作气杀出一条血路,可是敌人的后队又涌上来,而官兵的将领和乡勇头子也连砍了几个手下人,压住了阵脚,堵住了农民军向河南突围的路。
  贺金龙已经同左光先的追兵在山路上厮杀起来。官军有一百多骑兵,三四百步兵,由一个参将率领。虽然双方力量悬殊,但贺金龙抢先一步占了险要,居高临下,让全部将士都下了马,利用路旁一个悬崖作掩护,用箭和石头抵御官军,官军、一时不能近身,就用箭和火铳向上仰攻。金龙明白自己人数太少,又无火器,不能够死守多久,就派一个弟兄骑马去报告高夫人,要她赶快设法逃走,不得已时就扔掉老营眷属。高夫人匆匆地吩咐说:
  “你回去告诉你们贺将爷,要他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尽力多守一阵!”
  她望一眼面前堵住去路的众多敌人,又听一听背后的喊杀声和火铳声,那种到不得已同女儿自尽的念头忽然在心上闪了一下。但是,她注意到周围的许多人都在惊慌地望着她,同时临突围时闯王嘱咐她的几句话也在心上一闪。她镇静了,对周围的人们说:“都不要慌,沉住气。我们一定会冲到河南!”为着在突围中不至于同女儿失散,兰芝同她骑在一匹马上。这时她叫一个亲兵把兰芝抱过去,接过来一个战鼓,策马向前,一直来到前队,亲自擂鼓督战,敌人在朦胧的晓色和月色中看见一位女将在督战,猜想着一定是李自成的妻子高氏,纷纷向她射箭,她的左右亲兵不断有人中箭,有人倒下马去,她的一个亲兵抓住她的马缰,急急他说:“你后退一步!后退一步!”高夫人用鼓槌在他的手上一敲,喝道:“丢手!你害怕你自己后退!”亲兵一松手,她一边擂鼓一边把镫子一磕,玉花骢又在箭雨中向前边进了几步。在震耳的鼓声中,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冲杀声中,左右的人们不断听见高夫人的镇定而急促的命令:
  “慧英,射那个穿红袍的!张材,射那个旗手!慧梅,射近处这个当官的!……”
  突然,她的右腿上中了一箭,差不多有三寸深,在片刻间,她的鼓声停了。她趁着左右的将士们没有看见,一咬牙,拔出箭,战鼓又从她的马上响了起来。慧英看见了这件事,并且看见鲜血已经把她的棉裤染了一大片,赶快说:
  “夫人,你退下,把战鼓给我!”
  “不准声张!快,快射那个骑白马的!”
  在战争紧急关头,往往一个偶然的成功会产生很大影响。慧英一箭把那个骑白马、耍大刀的敌将射下马,而这个人正是敌方的重要将领。他一死,敌军登时就慌了起来,企图退到险要地方,采取守势,等候左光先的追兵来到。在农民军这方面,刘芳亮和众将士看见高夫人亲自擂鼓督战,一个个拼死向前,连那些受了重伤的也不肯后退一步。现在趁着敌军向后撤退,刘芳亮把红缨枪一挥,说一声“跟我来!”带着几十个将士向几百敌人的中心猛冲过去,一下子把敌人冲乱。敌人大败四散,自相践踏,死了很多。农民军冲过山口,到了河南地界,还夺得了许多马匹和干粮。又走了几里路,高夫人才停下来,让慧英替她撕破衣服把伤口缠好,因为流血过多,她的脸色已经蜡黄了,但是她忍着疼痛,不发出一声呻吟,望着左右问:
  “金龙没有回来么?”
  左右人互相望望,没人做声,大家向贺金龙最后扼守的那个山口的方向倾听,再也听不见喊杀声音。高夫人心中明白,不禁声音激动地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金龙的赤胆忠心!”
  将士们有人建议派几个人回去寻找贺金龙。高夫人摇了摇头,她知道如今那一带全是官兵和乡勇,要派人回去是办不到的,徒然再丢掉几个弟兄,而且一定会有几起追兵正在搜索她的行踪,说不定已经来到了近处。于是她下令起行,继续向河南境内奔去。
  大约当高夫人说她不会忘记贺金龙的赤胆忠心时,金龙从血泊中睁开眼睛。他的身边堆满了义军战士和敌人的尸体,有的互相叠压,有的互相抓着,有的还有微弱呻吟。他听了听,似乎明白了大部分敌人已经离开了这一处战场。刚才那一阵极其壮烈的厮杀过程,很快地回想起来,原来他刚刚派去一个个弟兄催促高人人赶快冲出一条血路突围,官军就攻到悬崖下边,大约有儿十个官兵向上射箭,使他的战士们不能抬头,另有一群步兵从旁边的小路爬上来,眼看着就要夺占这个地方。他已经中了三处伤,流血很多,他手下的大部分弟兄不是已经阵亡,便是身负重伤倒下,在这万分危急时刻,他一心想着不让官军冲过山口去追赶高夫人,不断对弟兄们说:“你们很射,狠射。有咱们一个人活着,龟孙们别想过这道口子。铁牛,你不能拉弓,快帮助拾箭!”他一边说一,边用全部力气举起来一块石头,向快要爬上来的敌人砸去,这个敌人大叫一声,向下倒去,又冲倒了后边的人,一起从陡峭的小路上滚跌下去,同时他自己沉重地哼了一卢,也倒了下去。官军因在悬崖下死伤很重,暂时停止了进攻,只不断向上放箭,过了一阵,又来到一队官兵。贺金龙听见有人在悬崖近处大声喊道:
  “金龙叔!金龙叔!不要射箭。我是国勇,特奉四叔大人之命,前来寻你。金龙叔!金龙叔!”
  贺金龙挥手使弟兄们暂停射箭,抬起身子问道:“国勇,你来寻我做啥?是来找我送死么?”
  “金龙八叔,咱们都是贺家人,咱们副将大人特意命我前来救你。他要你切莫在此死守,白送性命,八叔,快带着你的弟兄们跟我去,既可保住性命,又有官做,八叔,赶快跟我走吧,莫辜负咱们副将大人的一番好意!”
  贺金龙愤怒地说:“畜生!你休要劝老子投降!咱们虽然都姓贺,同是一族,可是你们是朱家朝廷的鹰犬,我是‘闯’字旗下的战将,各保其主,路分两条。我贺金龙生是‘闯’字旗下的人,死是‘闯’字旗下的鬼,宁可在此战死,决无投降之理,快滚!两军阵上,休怪你八叔的利箭不认亲!”
  贺国勇又向前走几步,相距不到五十步,大声说:“八叔!八叔!李闯王突围不成,已经被曹镇①捉获,高桂英已经在阵上自尽身亡,你还不赶快跟我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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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曹镇——指总兵曹变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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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龙拉开弓,骂道:“妈的,老子射死你这个小杂种!”随即只听嗖一声,箭离弓弦。他本来想射中对方喉咙,但是他的气力很弱,箭到对方面前时向下落去,偏巧碰在护心镜上,他想再射一箭,右臂竟抬不起来。
  官军马上又开始了凶猛进攻,利用取到的火器,使守军迅速死伤,攻占了悬崖。
  贺金龙从血泊中苏醒以后,向左右看了看,想了想,声音模糊地自言自语说:
  “夫人也完了么?”
  “没有,听说她已经往东去了。”
  “铁牛,你还没有死?”
  “没有,将爷。我受了重伤,怕活不成了。”
  贺金龙还在流血,喉咙十分干渴,声音模糊他说:“渴,渴。”他想挣扎,但是下半截身体被一个敌人的尸体压着,使他动弹不得。他又说出一句话:“只要她逃出去就好了。”随即闭上了眼睛,昏迷过去,再也不曾醒来。
  天明以后,有许多本地乡勇和百姓来到这一带战场上寻找死伤的骡马和捡取财物,并从死人的身上剥去衣服。他们发现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半桩孩子还没有死,生得浓眉大眼,方口高鼻,十分英俊伶俐,有几个百姓动了好心,将他抬回山寨,救了他的性命,等他能够说话以后,才知道他是贺金龙的亲兵,名叫王铁牛。铁牛的伤快好时,决计往豫西寻找高夫人的部队,逃出山寨,被乡勇追获,发生格斗,当场被杀。
  这一段故事,不久被叫花子编成快板,又编成莲花落,在这一带山中传唱,唱了若干年,激动着无数青少年的心。
  十一月初旬,崤山中下了一场雪。千峰万岭,极目一望,尽是白色。第二天,天晴了,天空像海一般蔚蓝。上午,几问茅屋前静悄悄的,柴门半掩,一只小麻雀站在竹篱上啾啾叫着,房坡上的雪经太阳一照,暗暗融化,虽然屋檐还不见滴水,却有冰凌条垂挂下来。倘若你每隔一会儿仔细瞧瞧,就看见那些冰凌条在慢慢加长,增大,闪着银光,向阳的山头上冒着乳白色的烟雾,缭绕,蒸腾,会集成云朵,一朵朵在蓝色的大海中向远处飘去。
  小院里扫得干干净净。扫开的雪都堆在篱根。柴门外扫了两条小路,向左右分开,过了片刻,慧英拉着兰芝,从茅屋中走出来,把小麻雀惊飞了。近来高夫人她们在这个山村中潜住下来,每天早饭后,兰芝坐在母亲旁的小桌边写一张“上大人孔乙己”,便跟慧英来到小院中练习剑术,然后下到前川里学习射箭。高夫人并不希望她长大后能成为樊梨花、穆桂英一流人物,但战争不知道何年结束,也须让她学一点武艺,好在戎马间防身护体。她除有一把漂亮的宝剑外,也有一张小的桑弧弓,一些小的雁翎箭,但这些弓呀剑呀,在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身上,如果说是武器,倒不如说是玩具还恰当一些,李来亨毕竟是男孩子,也比她大一两岁,曾经几次在战场上兴奋而激动地用小弓箭射伤敌人。兰芝的弓箭就不曾用过。但是她希望自己赶快再长大一点,能够参加战斗,能够在危险时用她的武艺保护母亲。所以尽管她小,对学习武艺却非常热心。起初高夫人把她喜欢学习武艺当做了贪玩,对她说:“女孩儿家,已经十岁啦,除了认识几个字,还是学做针线是正经。将来不指望你成女将带兵打仗,武艺学一点就够啦,用不着天天练那么勤!”她每次听了这番话,好像受了很大委屈,把小嘴咕嘟起来。慢慢地,高夫人明白了她的心愿,同时也因为她是个独养女,所以不再多叫她学针线,除掉一早一晚必须读书,早饭后写一张仿之外,其余的时间随她的意,愿习武就习武,愿玩就玩,其实,在小姑娘眼中,习武和玩耍是不大有区别的。
  由于整年过戎马生活,有时还得像男子一样同敌人厮杀,所以高夫人身边的女亲兵都是大脚。说是大脚,也不完全是大足。她们不但在当女兵前都缠过脚,而且如今也还没有自觉地反抗千百年来的传统恶习,不得不稍缠一点,表示并非同男人一样。兰芝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的小姑娘,比年纪较大的姑娘们少一些幼年时的缠足痛苦。这种情况给她练习武艺,学习操纵烈马,都成了便利条件。
  却说她同慧英来到院里,恰好看见竹篱外一棵落了叶的砾树上落着一只乌鸦,因为今天刮着劲峭的西北风,它就头朝西北,踏着摇动的树枝哑哑地叫了两声。兰芝立刻取来小弓,搭上箭,左手握弓,食指贴着箭杆,右手扣紧弓弦,叉开双足,身子半侧,略微向右偏着头,向树上的乌鸦瞄准。随即弓弦一响,这支雁翎箭嗖地射出,虽然乌鸦飞走了,却纷纷地落下来十几片羽毛。小姑娘为自己的成绩感到狂喜,蹦跳着大声欢呼。但慧英马上对她使个眼色,扭扭嘴。她望着眼睛含笑的慧英伸伸舌头,用双手把自己的嘴捂了起来。随后她跑出篱外,把散落在地上的几片较大的黑色羽毛拾起来看了看,回头对跟着她的慧英用手指头比着,小声说:
  “慧英姐,只差一丁点儿!”
  “好啊,要不了一年,你就会赶上小来亨了。”
  “慧英姐,真的么?真的么?”
  “真的,只要你用心练。来,你再拉个样儿让我看看。”
  兰芝摆开架势,做一个拉弓欲射的样儿,请慧英指教。慧英上边看看,下边看看,一面纠正小姑娘双脚站立的姿势,一面丁宁:
  “兰芝,你的两脚站的不合规矩,叉得太开,怎么会使上力呢?记着:‘丁不丁,八不八,两足相离尺七八。’就是说,两脚站在地上,像‘丁’字不像‘丁’字,像‘八’字不像‘八’字。另外要双膝外分,双臀内吸,腰暗进,胸突出,这样才合乎规矩。”
  “慧英姐,我这两脚相离还不到一尺七八,你怎么嫌俺的两脚太宽呢?”
  慧英笑了,说:“傻姑娘!‘尺七八’是指大人说的,你是个小姑娘,怎么能跟大人比?来,你重新拉个架势我瞧瞧。”
  小姑娘重新站好脚步,拉满了弓,后手①离胸不到三寸,矢在颏颔之间②,身端体直,架箭从容,使慧英不得不连连点头。她又细心地纠正了兰芝的腕姿势,并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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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后手——射箭时左手执弓在前,右手搭弦在后,故后手即指右手。又因脸部是半侧面,故下边所说的后眼指右眼。
  ②颏颔之间——下颏和嘴唇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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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芝,射箭的架势说来说去,最要紧的是个‘平’字。左手持弓,手背要平;右手扣弦,手腕要平,不用力就不能平;前拳跟右眼要平;后边的胳膊时要跟右耳平。这就是四平。后脑和脊骨要成一直线。你的手腕有时不平,所以没有力量,射出的箭也不易瞄准,对啦,对啦,这样就平啦。好,瞄着那个老鸹窝射出去。射!”
  只听弓弦一响,一支雁翎箭从椿树枝上的一个老鸹窝中间穿了过去,落下了几根干树枝儿和干草,兰芝又高兴得双脚蹦跳,尖声嚷叫,慧英忙作个手势,并使了一个眼色,停了片刻,小声说:
  “夫人心中不愉快,你以后千万别又蹦又叫的,知道么?”
  小姑娘伸一下舌尖,不做声了。想着母亲的心中不愉快,她的心头上立刻就沉甸甸的,把刚才的一团狂喜驱散得无影无踪。
  自从到了这里以后,差不多二十天来,她知道母亲不时被腿上的箭创弄得很痛苦,也因为打了大败仗,全军失散,父亲、舅舅、哥哥双喜、大嫂黄氏和侄儿来亨等人的生死不明,更使母亲痛苦,特别是当得到消息说贺金龙一伙人为阻挡左光先的追兵,全部死在那个悬崖旁边,没有一个逃走,也没有一个被俘或投降,母亲忍不住大哭一场。许多年来,兰芝没有看见她如此哭过。这以后,尽管母亲既不为箭创呻吟,也不为心中烦恼叹气,每天照样安详地把刘芳亮叔叔和老营总管等叫来询问和吩咐一些事情,但是她的痛苦怎么能瞒住兰芝呢?这几天,母亲的箭创好得多了,可是心事反而沉重起来,大约是两三大前,晚饭后,母亲把一群孩儿兵叫来,关心大家近来的生活,问长问短,有说有笑,还为大家讲了两个早期义军中的有趣故事。当这些孩子们打听闯王的消息时,母亲笑着说:“你们放心,闯王同几位大将部不会出一点事儿,很快就会同咱们接上头啦。”可是当这些孩子们走后,兰芝却看见母亲一脸愁容,对着荧荧的灯光凝视很久,轻轻地叹了口气,才拉着她上床睡觉。
  这天夜里,兰芝不知怎地一乍醒未,似乎听到(不如说是感到)母亲在悄悄抽泣。但是仔细一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她用自己的脸贴着母亲的脸,发现母亲的脸是湿的,枕头上也湿了一片,她伸出小手去揩母亲脸上的泪,同时叫了声“妈!”母亲突然紧搂住她,忍不住痛哭出声。后来听见慧英和慧梅的床上响动,母亲赶快忍住哭声,用被子蒙住母女两人的头,悄悄地继续抽咽很久,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还是像往日一样,找刘芳亮等商议事情,还找老百姓妇女们拉家常,有说有笑。
  高夫人的痛苦,慧英和慧梅都很清楚。尤其慧英比慧梅大一岁,又是个事事留心的人,对夫人的情形更为清楚。每次兰芝或慧梅不是时候大声笑,大声嚷叫,总是立刻被她用眼色或手势禁止。现在她拉着兰芝走回小院,小声说:
  “来,我教你舞剑,可是你不要大声嚷叫。”
  小姑娘因为心中沉甸甸的,对练习舞剑也感到索然寡味。慧英看见这情形,就从屋里取出两把竹剑,给兰芝一把,自己拿一把,先让小姑娘向她劈刺一阵,然后她向兰芝劈刺。如果看见兰芝躲闪和挡架得巧妙,她就用点头和眼角眉梢的微笑表示称赞。否则,她就让兰芝照样向她劈或刺,但动作加倍迅猛,由她自己做出躲闪或抵挡的样子让兰芝看。这一阵斗智斗勇的击剑练习才把小姑娘的兴致大大地提高起来。
  她们正练得起劲,慧梅背着弓箭,挂着宝剑,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俊俏的脸孔经冷风一吹,加上跑得发热,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样。没进柴门,她就兴奋地大声嚷叫:
  “慧英姐!慧英姐!这里狼真多,我刚才又射中一只!”
  慧英停住竹剑,问:“贸呢?怎么不背回来?”
  “我射中了它的后腿,给它逃走啦。”
  慧英抿嘴一笑:“看你高兴的像得了荆州,原来只射中狼的一条后腿,又给它逃掉啦。”
  慧梅噘嘴说:“我没有骑马,又有大雪,自然赶不上它嘛。你本事大,你去追赶!”
  “我不用追赶,准能一箭射中要害,叫它无法逃跑。”
  “谁叫你是姐姐,比我大一岁呢?”
  慧英又故意逗她说:“只怪你自己平日练习箭法不用心罢了,倒不在比别人小一岁半岁。再说,你一定是有点儿怕狼,所以尽管它带了伤,你也不敢一个人去追赶它。”
  这两句话真把慧梅逗恼了。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虽然她还不好意思把脸颊的笑容收掉,但那笑容好像已经僵死,并且在暗暗地散去,马上就要消失。
  是的,怎能说她平日练习箭法不用心呢?更怎能说她是一个胆小的姑娘呢?如果她连一只受了伤的狼也怕,就压根儿不配跟随在高夫人的身边!不久以前随着高夫人突围到河南境内的时候,她奉高夫人的命转回去看一看落在后边的一些彩号和眷属,独自抵抗一群乡勇,把大家救回来,难道不是得力于她的箭法不错和磨练成的孤胆么?
  那件事情的经过是很有趣的,至今还常常被人们当做故事来谈。当时,她奉命独自拨马回去,转过一个山脚,看见有二十几个乡勇把一起伤员和眷属截断在一座小桥那边。怎么好呢?她忽然想出了主意,把马一打,大胆地向小桥奔去,一边大呼:“快杀死这些土豹子,高夫人来迎接你们啦!”乡勇们起初信以为真,打算向山上逃跑,但看清转来的只有一个“女贼”,且是一个少女,便不跑了,那些被隔断的眷属和伤员听说高夫人来接他们,隔着树木和丛莽看不真切,以为真的来了,一声呐喊冲过小桥,乡勇们没有马匹,回头追赶,追赶不上,但都想从农民军身上得外财,所以又不肯罢休。慧梅十分恼恨,又觉得好玩,便叫大家快去追上高夫人,她自己立马在一棵大松树下等候乡勇。
  太阳已经出来很高了。乡勇们看得很清楚,在他们面前不远的这一位大姑娘的容貌俊俏,骑一匹略带粉红色的高大战马,简直比年画上的昭君出塞还要好看。有人想得到这个姑娘,有人想得到这匹战马,呐喊着向她扑来,慧梅随着高夫人见过些大场面;根本没有把这一群徒步的土豹子放在眼里,她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向一个跑在前边的乡勇虚拟一下。起初,前边的乡勇一惊,不敢追了,但随即见她只拉弓不放箭,想着她这个大姑娘一定射不准,又大胆地向她追来,她又虚拟一下。乡勇们又一怔,停了脚,瞪着眼睛看她,她用挑战的口气说:“有种的就上来!怎么不来呢?”前边的几个青年乡勇看见她的笑容,甚至连她的雪白整齐的牙齿也看见了,又听见她的声音那样好听,真是又嫩,又脆,又圆,还有点儿蛮,都有点迷了。据他们后来对人谈:这声音赛过春天的黄莺。谁会相信,这样叫人喜爱的大姑娘真的会打仗和会杀人呢?乡勇中有人馋涎欲滴地笑着小声说:
  “你瞧,还是大眼睛、双眼皮哩!”
  这句话也给慧梅听见了,登时脸颊上泛起来一阵红潮。人们看见她只在拉弓,都说她准不会射,是故意吓人的,忽听弓弦一响,一个人应声倒地。大家一时大骇,但马上又欺她只有一个人,呐喊着向她扑来,认为只要她一箭射不中就可以扑到跟前,将她同战马一齐捉住。慧梅又射倒一人,而乡勇们离开她已经不到十步远了。她勒转马头,跑了一段路,驻马回身,下决心再射死他们几个,便故意笑着招手说:
  “来呀,我在等着你们!”
  乡勇们不死心,又向她追去,有一个麻脸的乡勇掂着一根红缨枪,一边跑一边调皮地尖声回答说:
  “姑娘,俺来了!”
  慧梅又一箭射中了麻脸青年的肚子。人们离得更近了。她从箭袋里一抓,抓出来的不是箭,而是心爱的笛子。她赶快又一摸,箭袋空了。她把笛子当作箭虚拟一下,使得那些追赶的人们一怔。她带着笛子晃一晃,说:“对不起,俺不同你们胡缠了。”说毕,拨马便走。过了一阵,她回头望望,看见那些被留在一里外的乡勇们有的在抬死尸,有的在望她,她恨恨地呸了一声,随即笑了。
  来到崤山以后,慧梅并没有说出这一次事情的详细经过,首先是由那些被救回的彩号和眷属们谈出来,又经高夫人和慧英一问,她才带着腼腆笑着补充了一些话。慧英本来就同她非常好,待她像同胞妹妹一般。知道这段故事以后,她更加喜欢慧梅了。
  现在看见慧梅那种委屈的样子,慧英轻轻地扑哧笑出声,拉着她的手小声说:
  “傻丫头,我是跟你说着玩儿的。看你的小嘴獗多高,可以縻住一头小叫驴!”
  “你不逗我,我会噘嘴么?把人家逗气了,你又笑起来。哼,还是姐姐哩!”
  “你别大声嚷叫好不好?要不是你刚才大声嚷叫,我也不会说你。”慧英搂住她的脖子,小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夫人今天心中不愉快?”
  慧梅小声问:“她现在在做什么?还在绣‘闯’字大旗?”
  慧英点点头:“马上就绣成啦。”
  慧梅啧一声,说:“昨晚差不多又是通宵没睡!”
  兰芝问:“慧梅姐,俺爸爸又不在这里,妈这些日子一没事就绣‘闯’字大旗,你知道她绣这大旗做什么用?”
  “我不知道,也没敢问过,慧英姐,你知道么?”
  “这还用猜?一定是她担心闯王在突围时会把大旗失掉,绣一个预备着……”慧英刚说到这里,看见高夫人走出来,不自觉地把肩膀一耸,不敢再说了。
  在崤山中住下来养伤期间,高夫人一没有事情就绣“闯”字大旗,到近两三天,绣得更起劲了,昨晚,她带着慧英和慧梅绣到二更以后才上床睡觉,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一个人悄悄下床,在黑瓦火盆中加了几块木炭,挑亮灯芯,坐在桌子边继续绣起来。有时她停下针线,抬头凝思,眉头紧皱,不知她的心头上压着多少疑问、推测、悬念和忧虑。但也常常在一阵凝思之后,从她的大眼中露出来坚定与希望的神采,也从嘴角流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微笑,分明她对于闯王的平安突围和将在不久后重树大旗充满信心。一天深夜,慧英被老鼠惊醒,抬头望望,小声说:
  “夫人,快睡吧。你什么时候又起来了?”
  “你睡吧,不要管我。”高夫人没抬头,哈哈冻僵的手指,继续绣旗。
  慧英知道高夫人是因为心情烦恼,用针线来打发不眠的长夜。她的心中难过,在枕上辗转一阵,便也悄悄起床,拿一件棉衣服披在高夫人的肩上。高夫人猛回头,望望她,说:
  “去睡吧,大还早着哩。”
  可是慧英怎么肯离开高夫人去睡觉呢?她在方桌的另一边坐下去,帮助绣旗。高夫人又两次催她去睡觉,见她执意不肯,也就不再催了。过了一阵,慧英偶一不小心把剪刀弄掉地上,把慧梅惊醒了。慧梅用手揉揉困倦的眼睛,看见高夫人和慧英在灯下绣旗,她的睡意散了。停了片刻,听见村中已经鸡叫,便也披衣起床,慧英完全像个姐姐一样,小声说:
  “慧梅,鸡子才叫头遍,你起来做什么?睡吧,到时候我会叫醒你练武艺。”
  慧梅孩子气地嘻嘻笑着,并不回答,下床后用湿手巾揩揩眼睛和双手,坐在慧英对面,抓起大旗的一角就做起活来,看见慧英仍在睁大眼睛望她,她才说:
  “别瞪我,我早就睡够啦。”
  “穿厚一点儿,”高夫人说,“五更天寒,小心着凉。”
  到鸡叫二遍时候,树枝上的乌鸦开始啼叫。高夫人感到浑身困倦,冷得难禁。她放下针线,打个哈欠,站起来从墙上取下宝剑,说:
  “夜真长!我到院里去活动一下身子。”
  慧英吃惊似的小声叫道:“夫人,你腿上的箭伤还没痊愈!”
  “怕什么,也差不多合口了。”
  慧梅也劝道:“你还是再休息几天吧,可不要急着活动。”
  “唉,为着这箭伤不好,马不能骑,路不能走,不知耽误了多少事!再这样住下去,我会发疯了,趁着如今身上有点冷,我试着活动活动筋骨。要是伤口不怎么疼,我们就可以不再老闷在这一个山窝里了。”
  两个姑娘见劝她不住,只好提着宝剑随她到小院中。天才麻麻亮。冷风刺骨。高夫人试着舞剑,刚踢起右腿,伤口猛一疼,她的身子打个侧歪,同时抽了一口气。两个姑娘立刻扶住她,劝她回屋,但她推开她们,咬着牙,继续舞剑。逢到右腿活动时,她不敢动作太快,更不敢用力太多。两个姑娘看出她时时在忍受着疼痛,想劝她又不敢劝她。一直到额角冒汗,她才收了剑,像打了一个胜仗似的,笑着说:
  “我大概也可以骑马啦。”随即又叹息说:“唉,我这些年,还没有像这么久离开马鞍,半月多啦!”
  她仿佛预感到不久就用得上“闯”字大旗,所以早饭后稍作休息,又坐下去继续绣旗,一气把余下的针线做完,她想把大旗放在床上展开看看,但是旗太大,只能展开一半,另一半得用双手拉着,一个人欣赏着亲手绣成的“闯”字旗,她的心中有难以形容的愉快,仿佛她又听见咚咚战鼓,又看见闯王的大旗在千军万马前迎风飘扬,旗枪尖和旗鬃在阳光中闪着白光。她看见大旗在前进,人马朝前涌……
  她叠好大旗,半天才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本来她应该睡一睡。她也想睡一睡,可是远远的一阵马嘶把她的睡意驱散了。她不声不响地从屋里走出,靠着门框,神色安详地望望大色,望望对面山头上茂密的带雪松林和悬在松林上边的娇艳的太阳,然后把眼光转向慧梅,问:
  “慧梅,你找到刘爷了么?”
  “回夫人,我看见刘爷啦。他说请夫人宽心,人已经打发走啦,这次一定会到了商洛山中,中途不会有失。”
  “扮做什么样人?”
  “扮做一个朝武当去的道士。”
  高夫人停了一停,不放心地问:“出家人的一些规矩他都懂么?万一遇到关卡,官军起了疑心,叫他念一段经试试,不要露了马脚?”
  “夫人,你放心,不会露马脚,刘爷叫我回夫人说,这次派的人是他手下的一个老哨总,是灵宝西边一带人,口音很对,这个人小时因家里没饭吃,到华山出过家,出家人的礼数他都懂,也会念经,会念咒,还会画符。”
  高夫人笑了,说:“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真是不假。你们瞧瞧,咱们义军中的人才多全!”
  兰芝马上接口说:“妈,连唱莲花落的都有呢!”
  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慧英,你去备两匹马牵来。”高大人吩咐说。
  “夫人,备马做什么?”
  “你跟我去前川试试马。许多天不出村,连做梦也想骑马。”
  慧英知道不能再拿“箭伤尚未痊愈”做理由劝阻她,只好说:
  “可是川里有雪呀,夫人!”
  “昨天的雪不大,可以试马。”
  慧英不敢再多说,出柴门往马棚去了。慧梅望着高夫人问:
  “夫人,我也去吧?”
  “你留在家里,说不定准有事前来找我。”
  兰芝要求说:“妈,我去吧?”
  高夫人点头说:“好吧,快去牵马。”
  不一会儿,三匹战马都牵到柴门外的山路上。高夫人在上马时创伤仍然疼痛,不觉皱了一下眉毛。慧英赶快去扶她,但她不让扶,一咬牙,腾身上马,说声“走!”鞭子一扬,玉花骢迎着太阳兴奋地长嘶一声,踏着干燥的冰雪往山下走去。慧英帮兰芝上了战马,向慧梅嘱咐几句话,然后自己上马出发。
  慧梅站在小院中遥望着她们在川中驰马,感到十分寂寞。从箭袋里掏出短笛,倚着柴门,吹了起来。
  左邻右舍,许多老百姓都在院子里和柴门外晒太阳,女人们在一边纳鞋底一边拉闲话,孩子们在欢叫着堆雪人,老年人们在慢吞吞他说闲话,翻开破棉袄捉虱子,还有很多人用好奇的眼光遥看高夫人在川里驰马。等慧梅吹着吹着,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大家偏着头听她的笛声。一个老婆婆听得出神,张着缺牙的嘴,唾沫从嘴里流出来,垂成长线,摆呀摆的,终于在她不知不觉中落到腿上,而新的唾沫紧跟着垂成了线。又听着听着,老头们的断断续续的闲话停止了,也不再捉虱子了。一个婴儿被尿布冰醒,刚刚哭了一声,立刻被母亲用奶头塞住了嘴。一只山羊啐咋地叫了两三声,被一个半桩男孩子在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不敢做声了。
  听着听着,人们都不声不响地走近高夫人所住的小院,但是又不敢走得太近,怕的是惊动了吹笛的姑娘,那个全村公认为最顽皮的孩子二毛因为刚才跟哥哥们一起堆雪人,热得两颊红喷喷的,如今也被笛声吸引,拖着鼻涕,踮着脚儿走到慧梅跟前。但是还不满足,想再走近一点,不料刚向前多走一步,被他的哥哥狠狠地敲了一栗子①。倘若在平时,他会大跳大叫地进行反抗和报复,但现在他把头一缩,伸伸舌头,规规矩矩地退后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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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栗子——屈起中指和食指敲打孩子们的头顶,俗话叫做“吃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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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缕白云,像轻纱一样,被晨风徐徐吹送,从一片松林的梢上飘来,到了吹苗姑娘的头上停住,似乎低回留恋,不忍离去;过了一,会儿,不知何故,忽然散开,飘飘上升,融进又深又蓝的天空。
  慧梅继续靠在柴门上吹着笛子,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稀薄的热泪,究竟她想着什么,无人知道。她原是淞江府靠近东海边一家农民的女儿,父亲被地主的高利贷逼死了,母亲带着她同弟弟住到舅舅家里。舅舅是一个乡村医生,也负了满身的债,父亲的债主继续逼迫母亲,要将慧梅作为丫头,偿还阎王债,母亲被逼无奈,在一个漆黑的夜间,趁着涨潮时候,撇下她姐弟俩,投到村里的沟中自尽了。后来舅舅也被高利贷逼得没法活下去,带着妻子和慧梅姐弟俩逃出故乡,不知怎么辗转地到了滁州,这时候慧梅才九岁,给一家地主放中,跟着牧童们学会吹笛。一年之后,附近几个村庄的牧童们没有一个有她吹得好,连大人们也交口称赞。原来有些大的男孩子常常欺负她,后来因为都喜欢听她吹笛子,反过来争着帮助她,保护她,如果哪一天主人家给她气受,准定在三天以内会有几个孩子在深更半夜里将石头扔进她的主人院里,并且在屋后学鬼哭狼叫。
  在慧梅十三岁这年,农民军在高迎祥、张献忠和李自成的领导下打到了滁州附近,她和十二岁的弟弟被一股农民军掳去。恰好在路上遇见了高夫人,看见她生得聪明俊俏,体态麻利,问了她的身世,把她要出来,留在自己身边。她的弟弟也送去参加了孩儿兵。后来农民军攻克了凤阳皇陵,俘虏了一班皇家乐工,都是大小太监。因为高夫人很赏识慧梅的音乐天才,就叫一位善吹笛子的太监给她一些指点,从此她的笛子更吹得出神入化。小张鼐那时在孩儿兵中做小头目,在皇陵得到一只笛子,是北京宫中一百七十年前的旧物,由一个钟鼓司①的太监带到了凤阳皇陵,笛身用最乞贵的建漆漆得红明红明,在月光下可以瞧见人影。上边刻有刀法精细的春山牧牛图,还有赵于昂体两行娟秀的题字,上题宋人诗句“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下题“成化元年制”。画的线条嵌成石绿色,题字嵌成赤金色,虽经历一百数十年,色彩如新。笛尾是一段象牙,整个笛子显得十分典雅。张鼐把这件宝物送给了慧梅。她喜欢极了,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般爱护它。她喜爱它,第一,因为它是宫中御物,形式典雅,音色优美;第二,因为它上边刻的图画常使她想起来在滁州几年的辛酸生活;第三,因为它是张鼐送给她的,而她在心中暗暗地爱着张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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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钟鼓司——执掌音乐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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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前,她的弟弟不幸在西番地阵亡了。从此,她在人世上只剩了三位亲人,第一位亲人是高夫人,慧梅把她当救命的恩人和母亲看待。第二位亲人是慧英,慧梅把她当做了同胞姐姐。第三位亲人是张鼐。但是尽管她爱他,暗中关心他,有时在梦里梦见他,却从来没有在他的面前流露过一丝与众不同的感情,所以张鼐对她的无限深情竟然毫无所知。高夫人也曾有意把她配给张鼐,但是一则因为他们的年纪还不大,二则因为战事紧张,只是这么想过,并没有说出口来,连闯王也不知她有这个意思。
  她吹了好长一阵,知道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都来到附近倾听,便离开柴门,走到院里,对着茅屋把最后的一段吹完。她不是怕别人偷听,而是怕别人看见她的眼睛里噙着热泪。当她吹完以后,揩去挂在睫毛上的泪珠,望着屋檐上挂着的冰凌条儿出神。这时太阳又暖了一些,每个冰凌条儿都在扑嗒扑嗒地落着水滴。
  尽管邻居们天天同慧梅见面,大家还是怀着新鲜的感情和好奇心走到门口,隔着柴门和竹篱看她。二毛领着两三个小男孩和两个小姑娘蹑手蹑脚地走到小院,试探着走到她的身边,仰着望她的脸,也有的悄悄地把她手中的笛子摸了一下。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在二毛的前额上轻轻一戳,问:“你不认识我?”孩子们像一群山雀似的,呼隆一声飞出了柴门。一个小男孩因为骑有竹马,绊着石头跌了一跤,但没有哭泣。
  慧梅正要往屋里去,有人在柴门外叫了一声:“姑娘,你一个人在家么?”她赶快转过身来,看见是本村的卖婆王大娘着篮子,笑嘻嘻地向院里走来,她忙给王卖婆搬一把小椅子让她坐在太阳地里,小声问:
  “王大娘,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晚上住在女儿家里,离这里八里路。今早一清早吃个窝窝头就回来,路难走,刚回到村里。别人都不要我惊动你,我只好躲在这近处等候你将笛子吹完,姑娘,我从来没听见过吹笛子吹得这么好。要是春天你在咱这山里吹,准定使百鸟来朝!”
  慧梅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小声问:“去到潼关了么?”
  “自然去啦。”
  “可得到重要消息?”
  “消息重要得紧,姑娘,你快请夫人回来,我要向她禀报。你看,我进了村一直到这里来,连自己的家都顾不得回!”
  慧梅平日极其挂心闯上和张鼐的下落,这时因不知是吉是凶,只是心跳,不敢往下打听。她跑出柴门,站在苔藓斑驳的悬庄上,望着前川,横着笛子用力吹了一口气,激越的声音一直越过前川,在对面的高山上荡回来,余音不尽地散人大主。随即,她看见慧英在马上向她这边望,她迅速抽出主剑,在阳光中挥舞三丁。看见慧英也用剑挥舞三下,她跑回小院,兴奋地对卖婆说:
  “大娘,你老人家稍等片刻。夫人马上就回来啦。你自己烤火。”
  川里有一条河,河身又宽又浅。冬天河水枯竭,只见乱石堆积。偶尔有积水的地方,也已经上了实冻,厚冰上覆盖着一层白雪,河边是一条由乱石中踏出来的路,有些地方盖着雪,有些地方雪被风吹到路边或路中间,堆成雪堆。阳光照在雪上,闪着耀眼的银光。
  这些天来,寂静的山村,窄小的茅屋,对高夫人来说简直像监狱一样,把她闷得要死。如今一到这条路上,她感到心情豁然开朗,仿佛从今天或明天起就要开始恢复她的马上生涯,像鸟儿一样在无边的天空中自由飞翔,她在开始的时候只让玉花骢缓缓奔驰。过了一阵,她把缰绳稍微一松,同时把鞭子在玉花骢的耳后一扬,玉花骢完全明白了主人的意思,而且这意思正合乎它多天来的心愿,于是它四蹄腾空,像流星似的向前飞奔。慧英吃了一惊,只恐怕高夫人的右腿尚未好,在路上遇到什么险阻时会操纵不灵。她在自己的黄骠战马上加了一鞭,紧紧地跟了上去。兰芝的马看见前边的两个同伴都飞奔起来,自己纵然是匹骟马,也不示弱,紧随在黄骠马的尾后。慧英迅速地回头望一眼,大声叫:“兰芝,抱紧鞍桥!”路是坎坷的。三匹战马常常不得不从石头上,雪堆上,以及坑洼处飞跃而过。愈是颠簸,愈是惊险,高夫人愈是畅快,她怎能不心花怒放?多少天她没有像这样骑马了!为着减少颠簸,她让臀部离开鞍子。几乎是站立在镫子上,却把身子俯向前去,就在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她的右腿不能像左腿一样地多用力。但是她故意不断地把力量放在右腿上,好像故意同自己的伤痛找别扭。有时她咬咬牙,有时她皱皱眉头,一次,两次,三次……她顽强地忍痛试验,最后她证明自己差不多可以经受住长途颠簸,也可以操纵烈马了,那心中的高兴简直像破开了中部风阳。
  这样跑了几趟,然后高夫人略微地动了一下缰绳,坐在鞍上,玉花骢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把速度放慢,平稳地继续奔驰,慧英看见高夫人差不多能够像平日一样随心自如地操纵骏马飞奔在坎坷的道路上,心中自是高兴,但还是禁不住关心地问:
  “夫人,你的右腿还是很疼吧?”
  “哪里!只稍微有一点儿疼!”就在这当儿,高夫人感到一阵疼痛,好像伤口周围的肌肉在发烧,在跳动。但是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望着慧英说:“再过三五天,慧英,咱们就杀出崤山,让官军知道我并没有死!”
  慧英笑着说:“夫人,真是奇怪,怎么官军会谣传说你已经阵亡了呢?”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巴不得咱们这些人一个个早日死净。”
  停了片刻,慧英又说:“可是冲过河南边境的那一仗也真够险了,要不是你那样沉着,亲自督战,全队人马说不定都死在那里。谣言说你先中了箭,随后自刎而死,倒不是完全没有一点谱儿呢。”
  高夫人笑一笑,但没有回头望慧英,也没说别的话。这次突围,遭遇是那样艰险,死伤是那样惨重,至今想起来好像是一场噩梦。她缓辔驰着战马,默默地回想着一些往事。灿烂的阳光在她的眼睛里失去光辉,好像她又置身在一个杀声动地、月色苍茫的夜晚,一些激动心弦的场面和一些人影跳出她的眼前,同时一些永难遗忘的话语、喊声和刀剑的碰击声出现在她的耳边。想着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眷属,特别是想起来贺金龙等一群抵挡追兵、至死不退的英雄好汉,她的眼睛不由得潮湿了。但过了片刻,她又想着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离开丈夫单独率领一支人马作战,如果在危急万分时她慌了手脚,或者她扔掉大家逃命,今天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唉,那太可怕了,日后也没脸再看见闯王和全体将士!想到这里,她在心里说:
  “自成!你如今在哪儿?在哪儿?唉,我没有一刻不在挂念你!”
  她猛一抬头,才知道玉花骢已经信步走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停住了。她感到双脚在镫子间冻得生疼,便牵着马蹓了一会儿,把缰绳往鞍上一扔。在马旁边踏着碎步,走来走去,并且不时地顿着双脚,哈着双手。她还在思念闯王,心绪缭乱,愁眉不展,对于慧梅和慧英的“打暗号”根本没注意。慧英走到她面前,说:
  “夫人,慧梅刚才用剑挥了三下,那是我同她约的暗号:有要紧事请你立刻回去。”
  “有什么要紧事儿?”高夫人望着慧英问。不等她回答,随即吩咐说:“好,上马!”
  王卖婆被高夫人派到潼关去探听消息,在潼关住了两天,探明白官军既没有捉到闯王和任何重要将领,也没有在战场上寻到他们的尸体,倒是谣传闯王的余部逃到了商洛山中,引起了官军注意。她还说,洪承畴和孙传庭率领五万官军去北京勤王,走到山西境内,得到报告,就派贺人龙率领两千人马星夜赶回,进行搜剿。贺人龙几天前已到潼关,留在潼关的一千多官军也归他指挥,如今正在火急地征催粮草,就要往商洛山去。
  这些消息使高夫人又喜又惊:喜的是,她如今已经确信闯王和高宗敏等几位大将都平安无恙;惊的是,她担心贺人龙追赶到商洛山中,使闯王没法立足。赏了王婆一点银子,把王婆送走以后,她坐在屋中,对着火盆默不做声,心中像翻江倒海般地激动。二十天来,她几次在夜里梦见闯王和他的左右大将,也曾被血淋淋的凶梦惊醒。这里有高一功和许多将领们的妻子,她们天天烧香许愿,算命打卦,背着她哭泣。她自己常常忍着一肚子热泪对她们说些宽心话。前天半夜,她又梦见了弟弟高一功,仿佛是幼年时代,同在村外的山上放羊。她看见了一只狼向弟弟跑来,正要大声呼喊,却急了一身汗,一乍惊醒。急忙睁开朦胧睡眼,看见弟弟的影子在床前一晃,向门口闪了出去。她披上衣,跳下床,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苍茫的月色照满前川。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吹来,她不由得打个冷颤,重新上床以后,她听着老营卫队在附近巡逻的脚步声,打更声,直到天明不能入睡,暗中流了许多眼泪。如今他是不是也到了商洛山中,同他李哥在一起呢?
  等激动的心情稍微平静以后,高夫人在心中问道:“难道就看着贺疯子去进攻商洛山么?”又想了想,她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脱口而出他说:
  “不能!一千个不能!”
  两个女兵都吓了一跳,望望她的异乎寻常的眼神和流露在脸上的坚决神色,都不知她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慧英小声问:
  “夫人,什么不能?”
  “我是说不能让贺疯子往商洛山去,一千个不能!”高夫人回答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直视着慧英的眼睛,一双细长的眉毛向上扬起,使人从她的眉宇间也能够看出来刚毅的性格。
  “你说,咱们能袖手旁观,让贺疯子率领大批人马往商洛山去么?”她问,好像立等着慧英回答。随即她转向另一个女兵:“慧梅,你说?”
  慧梅被高夫人的眼光逼得退后半步,没有回答。本来么,一个十七岁的腼腆少女对这样的重大事情能说出什么呢?其实,高夫人自己也不一定要她们回答什么。
  慧英喃喃他说:“夫人,咱们当然不能够对这事袖手旁观,不过……”
  “你们都到外边去吧,让我一个人仔细想想。”
  高夫人独个儿留在茅屋中,在放着已经绣好的“闯”字大旗的方桌旁边坐下,用右手支着腮巴,默默地寻思一阵。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几个办法,但都是缓不济急,被她一个一个放弃了。“怎么办呢?”她茫然地、苦恼地在心中自问。“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她的乌黑的眼珠在转动着,转动着,偶然落在叠好的大旗上,落在那半个“闯”字上,忽然,她的心一动,一个念头从她的心上闪过。她赶快抓住这个念头,反复盘算,心中觉得豁亮了。
  “这是个好办法,”她在心中说,“只是要冒风险。要冒的风险很大!”
  她继续寻思,可是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更好的办法。为自己的丈夫冒点儿风险算得什么呢?在潼关南原突围的那天夜间,她不就是准备打着闯王大旗,引诱敌人,以便救丈夫脱险么?那时的艰险情形比着将要遇到的艰险大得多呢!可是她想到了她的箭伤,因为没有医生,没有尚神仙的秘方金创解毒散,这箭伤竟然到今天还没有十分痊愈。要是再过三五天就好啦!她犹豫片刻,忽然下狠心说:
  “不,不!不能等那么久,不能耽误!”
  她看清楚对这件事需要当机立断,不能稍有迟误。如果成功,闯王就容易在商州一带站稳脚跟,早日重振旗鼓;如果失败,她也许会死掉,永远不能同丈夫再见。她下决心把这个天大的风险担当起来,吩咐慧英说:
  “你去派一个亲兵,立刻骑马去把刘爷找来,我有紧急事要同他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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