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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79 姚雪垠(当代)
  “昔日楚汉相争,汉王刘邦和项王俱临广武而军,相持数月。楚军缺粮,项王患之。在这以前,项王捉到了刘邦的父亲和老婆,留在军中。到了这时,项王在阵前放一张大的案子,将刘邦的父亲绑在案子上,旁边放了一口大锅,使人告诉汉王:‘你今天若不退兵,我就要烹你的父亲。’汉王回答说:‘我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倘若你一定要烹我老子,请分给我一杯肉汤。’项王大怒,想杀刘邦的老子。项伯,就是项羽的叔父,对项羽说:‘天下事还说不定准,况且要打天下的人是不顾家的,你杀了刘邦的老子不但无益,反而增加了仇恨。’项羽听了劝告,不但不杀刘邦的老子,后来都放了,连刘邦的老婆也放了。”
  吴三桂不很明白张若麒的真正用意,问道:“张大人,李自成目前还没说要杀家严,我在家书中如何措辞?”
  张若麒:“晦,平西伯,你太老实!如今你在家书中愈是毫不留情地痛责令尊老将军,责备他不能殉国,不能提着宝剑进宫杀死李贼……”
  “他怎么能走进皇宫?”唐通问了一句。
  “嗨,这是用计,不是当真!不管吴老将军能不能做到,只要平西伯在家书中把他令尊老将军骂得痛快,骂得无情,骂他令尊该死,就能救老将军之命。你还不明白么?不知谁替刘邦出的主意,刘邦就是用这个办法救了他老子的命,也救了他老婆日后的命!”他忽然转问杨珅:“子玉将军,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杨珅在心中骂道:“你出的这个歪点子可是要把我家伯爷的一府老幼三十余口送到死地!”他口中不敢说出二话,但是在刹那之间不能不想到一件往事:差不多就在两年前,洪承畴率领八位总兵、十五万大军援救锦州。洪总督本来稳扎稳打,逐步前进,无奈张若麒这个狗头军师,号称懂得军事。来自兵部衙门的职方司郎中,不知怎的被崇祯皇帝赏识,钦派他来松山监军,连总督洪承畴也不敢不听他的意见。他不断催战,遂致全军溃败。如今他又来出馊主意,真是夜猫子进宅,没有坏事不进来①!他的眼光转到唐通脸上,想听听这位身居总兵的将军的意见,恭敬地问道:
  ①过去民间不知道猫头鹰是益鸟,认为猫头鹰出现很不吉利,故有此俗话。
  “唐大人经多见广,请你看张大人这主意是否可行?”
  唐通心中认为张若麒指点的是一着险棋,很可能枉送了吴三桂在北京的一家性命,但是万一这着险棋有用呢?他沉吟片刻,回答说:
  “你们这里,文的武的,人才众多,谋士成群。还有两天时间,何不让大家商量商量?”
  杨珅对唐通的回答很觉失望。在吴三桂的幕僚和将领中,一直集中考虑的是降与不降的问题,而没料到会有老将军吴襄的劝降家书。他们早已抱定决心,坚守山海关,决不投降,等待清兵南下。从昨天唐通和张若麒带来了老将军吴襄的劝降家书,才突然引起大家重视了这个问题,却商量不出一个妥当对策。杨珅看见唐通也说不出来好的意见,他重新思索张若麒指点的一步险棋。他想,俗话说病急乱投医,张大人开的药方不妨试试?……
  杨珅不敢轻答可否,望望吴三桂,同吴的疑问眼神碰到一起。正在这时,吴三桂手下的一位偏裨将官进来,站在门外禀报:
  “敬禀伯爵老爷,唐总兵大人的人马已经站好了队,我们派往护送的一百名骑兵也都站好了队,要不要马上启程?”
  吴三桂与两位前来犒军劝降的大顺钦差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吩咐一句:“马上启程”。
  吴三桂送走了李自成差来犒军与劝降的两位使者以后,一方面作应战准备,一方面命两位文职幕僚代他拟一封家书稿,不但表示他决不向李自成投降,而且痛责他父亲不能杀死李自成,为大明尽忠。这封信送往北京以后,他就知道必然会激起李自成大怒,战争将不可避免。所以他一面探听李自成的出兵消息,一面加紧探听沈阳动静,准备向清朝借兵。
  同时,他下令日夜赶工,修补了西罗城城墙的缺口,又将守卫宁远城的大小火器运到山海卫的西罗城中。明朝在宁远存放有两门红衣大炮,曾经在一次抵抗满洲兵围攻宁远时发挥了威力,使努尔哈赤受了很大挫折。曾经哄传努尔哈赤在指挥攻城时受了炮伤,死在回沈阳的路上。虽然只是传说,努尔哈赤实际是患了瘩背而死,但努尔哈赤于1626年指挥攻宁远城时,由于城上炮火猛烈,满洲兵死伤惨重,努尔哈亦被迫退兵,确是事实。松山战役之后,清兵很快蚕食了宁远附近的大小城堡,但一直不进宁远,就因为宁远有较多的大炮,清兵曾在城下吃过大亏。如今在西罗城上修筑炮台,架好了红衣大炮。
  吴三桂备战的第二件重要工作是补充人马。随他入关的百姓人数不过十万左右。当初为着夸大功劳,也为事后向朝廷要钱,虚报为“五十万众”。这十万多人的内迁百姓,分散安插在关内附近各县,生活尚未安定,与本地百姓也存有种种矛盾,需要留下青壮年人照料入关的老弱妇女,照料生产,照料安全。在匆忙中能够抽调几千人补充军伍就不易了。所以吴三桂准备保卫山海城的将士,总数只有三万多人,虚称五万。他听说李自成的东征大军号称二十万,纵然减去一半,只有十万,也比他的关宁兵多出一倍还多,不可轻视。他连夜派人,将驻在永平的人马全部调回山海卫。又召集一部分亲信将领和幕僚,还约了本地的几位士绅,连夜开会,商议向清朝借兵的事。
  在商议时,大家几乎都是恭听平西伯的慷慨口谕,不敢随便说话。吴三桂说道:
  “事到如今,不管有多大困难,我们都誓做大明忠臣,为先皇帝复仇,为大明恢复江山。向清朝借兵,帮助我朝剿灭流贼,是一时权宜之计。自古一国有难,向邻国求援,恢复社稷,例子不少。今日在座的各位文官和地方绅耆,都是饱读诗书,博古通今;武将虽然读书不多,可也听过戏文。春秋战国时候有一个申包前……”他怕自己记不清,望一眼正襟危坐,肃然恭听的本地最有名望的士绅,也是唯一的举人余一元,问道:“那个为恢复楚国社稷,跑到秦国求救的,是叫申包胥么?”
  余举人恭敬回答:“是叫申包胥,这个有名的故事叫做‘申包胥哭秦庭’。还有……”
  吴三桂问:“还有什么人?”
  余一元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出于敏感,也许是听到了什么传闻,忽然想到石敬瑭这个人物,但是他蓦然一惊,想到在目前的险恶局势中,偶一不小心,说出来一句错话就会遭杀身之祸,赶快改口说;
  “方才恭闻伯爷深合大义之言,知关宁五万将士在伯爷忠义感召之下,兴师讨贼。山海卫与附近各州县土民,不论智愚,莫不人同此心,竭诚拥戴。后人书之史册,将称为‘关门举义’,传之久远。伯爷提到申包胥向秦国乞师,一元窃以为申包胥不能专美于前,伯爷向清朝借兵复国,亦今日之申包胥也。”
  吴三桂点点头:“余举人到底是有学问的人,说的极是。本爵决计向满洲借兵,也是效申包胥向秦国乞师。”他略停一停,为着消释本地士绅疑虑,接着说道:“我是向满洲借兵,决不是投降满洲。满洲决不会来山海卫,我也决不会让满洲人往山海卫来。这一点,请各位士绅务必放心。”
  一位士绅胆怯地问道:“请问钧座,满洲人将从何处进入长城,与我关宁大军合兵一处,并肩戮力,杀败流贼?”
  吴三桂说道:“崇祯年间满洲人几次向内地进犯,都是从中协或西协选定一个地方,进入长城,威胁北京,深入内地,饱掠而归。这些事情,余举人都是知道的,是吧?”
  余一元回答:“谨回钧座,一元因近几年留心时事,大致还能记得。满洲兵第一次入犯是在崇祯二年十一月间,满洲兵三路南犯,一路入大安口,一路人尤井口,又一路入马兰谷。这三个长城日子都在遵化县境。满洲兵第二次入犯是在崇祯十一年九月,一路从青山口进入长城,一路从墙子岭进入长城,都在密云县境。满洲第三次入犯是在崇祯十五年十一月,仍然是从密云县北边的墙子岭进入长城。以上三次大举南犯,都是从遵化和密云境内进入长城。”
  吴三桂频频点头,望着大家说道:“好,好。余举人不愧是山海卫的饱学之士,留心时事。据我们接到的确实探报,清兵已经从沈阳出动,人马众多,大大超过往年。这次统兵南下的是睿亲王多尔衮,他由辅政王改称摄政王,代幼主统摄军政大权。我们还探听到一个十分确实、十分重要的消息,对我军在山海城讨伐流贼这件事……余举人,你刚才说了四个字,怎么说的?”
  “我说载之史册,将称为‘关门举义’,传之久远。”
  “对,对。这一确实消息,已经是铁板钉钉,不再有变。满洲摄政王的进兵方略还同往年一样,对我山海军民的‘关门举义’十分有利。”吴三桂看见士绅们的脸上还有不很明白的神气,又向大家说道:“摄政王已决定从中协、西协寻找一个口子进人中原①,先占据一座城池,作为屯兵之处,然后进剿流贼,攻破京师。”
  ①中原——明末满洲人习惯,将进入长城说成是进入中原。这一错误说法也影响到居住长城沿边的汉人。
  他顿了顿,忽而提高声音道:“本爵誓死效忠明朝,与流贼不共戴天。”
  在座的文武要员和地方土绅,一下都被吴三桂的忠孝之情打动。
  “三桂虽然是一介武将,”吴三桂接着说,“碌碌不学,但是人非草木,岂无忠孝之心。自从流贼攻陷北京之后,三桂深怀亡国之痛,也痛感丧家之悲。我今日约请各位前来,为的明告各位二事:第一件,我决计率关宁将士与流贼一战,义无反顾。第二件……”
  吴三桂环顾左右,见举座皆屏息敛声,静待下文,便接着说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我要借多尔衮的刀,砍李自成的脖子。今日就差遣得力将领,携带借兵书子,在路上迎见清朝摄政王,陈述我朝向清朝借兵复国之意。说明我这里诱敌深入,使中协与西协没有流贼防守,以便摄政王率领清朝大军顺利进入长城,使李贼顾首不能顾尾,前后同时苦战,陷于必败之势。只要一战杀败李贼,收复神州不难。”
  士绅们认为平西伯的谋略合理,大家肃然恭听,轻轻点头。有一位绅士大胆地问道:
  “请问伯爷,崇祯皇帝已经身殉社稷,万民饮恨。与清兵合力收复北京之后,如何恢复大明江山?”
  吴三桂回答:“先皇帝虽然殉国,但太子与永、定二王尚在人间,太于理当继承皇位。”
  “听说太子与二王,连同吴老将军一起都在李贼手中,山海绅民,对太子与二王,吴老将军与贵府全家上下,十分关心。不知钩座有何善策营救?”
  “此事……我已另有筹划。但因属于军事机密,不宜泄露,请诸君不必多问。”
  余一元等士绅们仍然心存狐疑,但不敢再问了。吴三桂接着说道:
  “几天来山海卫城中谣言很多,士民纷纷外逃。我今日特烦劳诸位帮助我安抚百姓,请大家不用惊慌,本爵将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流贼一旦来犯,定叫他有来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众士绅凛凛听谕,没人做声。会议在严肃的气氛中结束。
  会议结束后,吴三桂将副将杨珅、游击将军郭云龙叫到住宅的书房,对他们又作了秘密嘱咐,命他们立刻带着准备好的、给多尔衮的书信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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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今天是四月初四日,离择定的大顺皇帝登极大典的日子只有两天了,所以定于巳时整在皇极门的演礼是一次隆重的正式演礼,要做得像真的一样。
  昨天下午,由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领衔,礼政府尚书巩焴副署,通告中央各衙门,初四上午在皇极门演礼,文武百官必须在辰时二刻进入午门,准备排班。不参加演礼官员,倘有紧急事项要进入紫禁城中,统由东华门进出。这一简单通告,也用拳头大的馆阁体正楷写出,贴在承天门的红墙上。
  大顺皇帝驻跸武英殿后,皇宫中的事务繁多,既要指挥数百人加紧清理各宫中和各内库的金银宝物,又要管理留在各宫中的宫女太监,还要照管不少年老的宫眷,以示新朝的宽仁厚泽。在明朝,有一套臃肿庞大的太监组织,分为十二监,下边又分为二十四衙门,分管宫中事务。如今太监二十四衙门全部瘫痪,凡留在紫禁城中的太监都暂时养着,白吃闲饭,等候发落。一部分继续供职的太监,因为大顺朝对他们不敢信任,都没有重要职掌。由于这种暂时的特殊情况,宫中的大小事都听命于吴汝义了。为着文武百官在皇极门演礼的事,两天来他忙得不亦乐乎。
  登极演礼已经进行了几次,但都是小规模的,也不在皇极门。今天是为后日的登极大典作一次正式演习,所以特别隆重。关于登极大典如何进行,如何布置,吴汝义连听也没有听说过。今天的老太监中也只有极少人看见过十七年前崇祯登极的典礼盛况。而由于朝廷上斗争激烈,政局屡变,曾经亲眼看见崇祯登极大典的文臣已经没有了。但新降的文臣中参加过如万寿节、元旦贺朔等大朝会的人不少,而且有专门记载礼制的书,所以吴汝义会同礼政府和鸿胪寺官员共同研究,拟定详细仪注,前几天将“典礼仪注”呈报丞相牛金星,然后由丞相恭呈御前审阅。李自成用朱笔批了一个“可”字。如今就是依照这份“钦准”的“大典仪注”进行。
  鸿胪寺的赞礼官须要仪表堂堂,声音洪亮。原来的鸿胪寺官员,过去人浮于事,在北京城破之后,许多人对明朝怀有忠节之心,不愿很快向礼政府报到投降。随后见刘宗敏大批逮捕明臣,拷掠追赃,人们认为李自成果然是“贼性未变”,决非开国创业之君,更加不愿投降,有的逃出京城,有的藏匿不出,很重要的鸿胪寺几乎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衙门。所以近几日来,在民间选拔仪表堂堂和声音洪亮的人,日夜训练,充实鸿胪寺官。在举行登极大典之日,鸿胪寺将要办四件事:一是派出一部分赞礼官在皇极殿赞礼;二是派一部分赞礼官在承天门颁诏时赞礼;三是在南郊祭天(称为“郊天”)的场合赞礼;四是为数百位参加大典的文武群臣准备欢庆宴席并为宴会赞礼。现在因为鸿胪寺人数不足,已经决定只在皇极门演习皇极殿的登极典礼,省去其他演礼。
  今日演礼是登极大典前,专为供李自成偕丞相亲临左顺门楼上凭窗检阅的最后一次演礼。关于文武衣冠,刚进北京后就日夜赶制,所以今日文官必须一律蓝袍、方领、蓝帽、云朵补子,六品以上的在帽顶插一雉尾。武将也是一样,只是补子的图样与文官不同。
  锦衣力士举着皇帝的全部仪仗,从皇极门丹墀下分两行夹御道排列,一直排到内金水桥边,最后是一对毛色油光,金鞍玉辔的纯黄色高大御马。
  穿着彩衣的象奴从宣武门内象房中牵来六匹大象,守卫午门,以壮观瞻。午门有三个阙门,每一阙门分派两只大象,相向而立。不无遗憾的是,有一只大象正患眼疾,见风流泪,所以后来民间传言,大象为亡国哭泣。
  却说李自成在前天听了牛金星关于皇极门正式演礼准备情况的禀报,又看了礼政府呈上的详细仪注,心中十分高兴。可惜,昨日上午召见一群文臣之后,有两件事破坏了他的心情。一件事是王长顺的“闯宫直言”,使他忽然明白了他的人马进北京后纪律败坏,发生了许多起抢劫财物和奸淫妇女的坏事。另一件事是听了刘体纯的面奏,惊闻满鞑子多尔衮已经在沈阳调集人马,准备南犯,又面奏吴三桂无意投降,打算固守山海卫,等待满洲兵南来。这两件事都出他的意料之外,使他整个下午在武英殿西暖阁,虽然也批阅从各地送来的军情文书,但是更多的时候在思考、彷惶,有时几乎是坐立不安。关于部队的纪律败坏,他后来因为想着还有李过、罗虎、李侔的人马,还有双喜率领的御营亲军,合起来有一万多人马仍然纪律严明,士气如旧,缓急时十分可用,心中也就慢慢地宽慰了。但是满洲人和吴三桂的情况最使他难以放心。他几次在心中自言自语:
  “万一吴三桂同东虏勾结,与我大顺为敌,岂不使局势大坏?……唉,那就糟了!”
  初三日的一个下午和晚上,李自成不急于召见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等商议大计,只是因为,一则他要等候唐通和张若麒明天回京,带回吴三桂方面的真实消息,不见到他们他不肯放弃最后的和平希望;二则他于初六日登极的决定未变,明日文武百官在皇极门正式演礼的决定未变,他决不愿取消明天上午的演礼,也暂时还不愿使群臣知道刘体纯向他秘密面奏的关于满洲与吴三桂的真实消息。他知道,如果过早地泄露了消息,必将使举朝震骇,群臣对演礼也就没有心情了。
  晚膳以后,吴汝义向李自成面奏皇极门演礼的事一切准备就绪。礼政府定于巳时开始演礼,文武群臣都将在巳时前一刻进入午门,登上丹墀排班。请皇上于辰时三刻驾临文华殿,然后登左顺门凭窗观看演礼。李自成问道:
  “群臣对明日皇极门演礼的事有何话说?”
  吴汝义回答说:“群臣渴望陛下于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所以对明日皇极门演礼事莫不精神振奋,喜形于色。那班在西安和来北京路上的新降文臣,尤其是进北京后的新降文臣,盼望陛下登极之心更切。听说所有降臣都赶制了朝冠朝服,一时买不到合用雉鸡翎,就向优人们借用。”
  李自成微微一笑,问道:“孤命你差人去通州叫罗虎前来见孤,他何时来到?”
  “他听说皇上要他留后北京数日,所以连夜将全营操练之事向将领们安排一下,明日上午必会尽早赶到。他来到后先到午门见臣,略事休息用膳,臣即引他进宫,叩见陛下。”
  李自成略停片刻,又说:“你今日速在皇城外为罗虎寻找一宽大住宅,连夜打扫粉刷,务要焕然一新。一切家具陈设,都要有富贵气象。床上锦帐、被褥、枕头等物,一律崭新,你可命太监从内库中取出,宫中没有就到前门外铺子购买,务要丰富。”
  “皇上为何……”
  “罗虎自幼随孤起义,屡立战功。本来在西安时应该给他封号,孤因想着北京登极后还要封一批武将,所以对他暂缓加封。今日听说我大顺到北京以后,有许多营军纪败坏,失去人心,叫孤十分生气。倒是罗虎的五千人驻防通州,军纪严明,每日操练不停。还听说罗虎在通州的诸多行事,颇有古名将之风。孤决定在这两天之内,就提前下敕书封罗虎为潼关伯。等孤登极之后,在此不多停留即驾返长安,经营江南,给罗虎三万人马镇守北京,作国家北方屏藩。所以你要从明朝公侯大官的府第中寻找一处大的宅院,连夜打扫修缮,尽心布置,暂供罗虎封伯后住家之用。”
  吴汝义满心高兴,因为他认为一则罗虎确实应该封伯;二则在罗虎封伯之后,他自己和一些有功将领当然也就跟着受封了。他叩头说:
  “谨遵圣谕,臣马上就办理妥当。”
  李自成下令为罗虎寻找和布置豪华住宅本来另有用意,但是他没有说出口来,要等今天晚上他才说出。吴汝义走出武英殿以后,心中感到奇怪:罗虎没有家眷,一个人在此,封伯何必要一处豪华的住宅?何必要在几天之内就一切准备停当?
  吴汝义退出以后,李自成又继续批阅文书。有两件紧急的军情文书他必须赶快批复,一件是奉命留守西安、总理朝政的大将田见秀来的火急奏本,禀报说河南各地以及山东境内,虽然派去了地方官吏,但无重兵弹压,处处情况不稳,已经叛乱迭起,有随时崩解之势。另一件是刘芳亮从保定来的急奏,禀奏他占领了保定和真定之后,豫北三府①与冀南三府②人心未服,局势不稳,处处作乱,粮食征集困难。看了这两件奏本以后,李自成的心情沉重,不觉叹了口气,在心中对自己暗暗说道:
  ①豫北三府——卫辉府、怀庆府、彰德府均在黄河以北。
  ②冀南三府——河间府、顺德府、大名府均在保定以南。
  “登极事要如期举行,赶快回到长安,腾出一只手平定叛乱,稳定大局,另一只手平定江南!”
  忽然有轻微的环佩声和脚步声来到他的身边,同时一阵甜甜的芳香扑来。他忍不住回头一看,看见王瑞芬来到身边,服装淡雅,面如桃花,唇如渥丹①,不觉心中一动。王瑞芬躬身说道:
  ①渥丹——鲜红雨润泽。此是习用的古汉语词。
  “启奏皇爷,天气不早,已经二更过后了,请回后宫安歇。”
  王瑞芬的美貌和温柔悦耳的声音顿然减轻了李自成心头上的沉重。他忽然想到已经有两夜不曾“召幸”的窦妃,昨日早晨和今日早晨看见窦妃的眼睛分明在夜间哭过,忍不住问道:
  “窦妃可在东暖阁就寝了么?”
  王瑞芬回答:“因皇爷尚未安歇,窦娘娘不敢就寝,正在东暖阁读书候旨。”
  李自成很爱窦妃,立刻吩咐说:“你去传谕窦妃,今晚到西暖阁住。孤要看几封紧要文书,过一阵就回寝宫安歇。”
  “奴婢即去传谕!”
  王瑞芬到仁智殿东暖阁向窦妃传下了皇上的口谕之后,窦妃霎时间脸颊飞红,一阵心跳,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珠被薄薄的一层泪水笼罩。王瑞芬说道:
  “请娘娘略事晚妆,等候圣驾回寝宫。奴婢去将御榻整理一下。”
  王瑞芬走后,立刻有两名宫女进来,用银盆捧来温水,伺候窦妃净面,然后服侍她将头发略事梳拢。头发上的许多首饰都取了下来,放在首饰盒中,只留下一根翡翠长簪横插髻中,一朵艳红绢花插在鬓边。她本来天生的皮肤白嫩,但为着增加一点脂粉香,她在脸上略施脂粉,似有若无。晚妆一毕,在几个宫女的陪侍下来到西暖阁皇上寝宫,等候接驾。
  窦妃命宫女们都去丹墀上等候,圣驾回来时立刻传禀。她看见御榻上的黄缎绣龙被子已经放好,又闻见寝宫中有一股令她春心动荡的奇异香气,趁着宫女们不在跟前,向王瑞芬悄悄问道:
  “你怎么在博山炉中又加进了那种异香?”
  王瑞芬凑近窦妃的耳朵含笑答道:“奴婢但愿娘娘早生皇子,使大顺朝普天同庆。”
  窦美仪从脸上红到粉颈,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只是感激王瑞芬对她的一片好心,在心中说道:
  “好瑞芬,只要我日后永保富贵,一定报答你的好心!”
  这一夜,窦美仪重新在御榻上享受了皇上的浓情厚意,恩爱狂热时仍如往夕。她确实希望赶快怀孕,为皇上早生皇子。但是她毕竟是深受礼教熏陶的女子,新近脱离处女生活,而与她同枕共被的是一位开国皇帝,非一般民间夫妻可比,所以她在枕席间十分害羞,拘谨,被动,只任皇上摆布,自己不敢有一点主动行为。但是她心细如发,敏感如电。她深知道皇上虽然贵为天下之主,但毕竟是个人,是她的丈夫,在御榻上他和常人一样。今夜她常常从皇上的一些漫不经心的细微动作中,从他的偶然停顿的耳边絮语中,感到他的心事很重,异于往日。她不敢询问一句话,只是在”心中问道:
  “初六日就举行登极大典,明日皇极门演礼,难道还有什么大事使皇上心中不快?”
  玄武门上响过了五响报更的鼓声以后,窦美仪和李自成几乎是同时从枕上醒了。前两夜李自成因为国事烦心,没有让窦妃陪宿,总是不待玄武门的五更鼓响便猛然醒来,而当第一声鼓声传来时他已披衣坐起,不待呼唤,那四个服侍他穿衣和盥洗梳头的宫女立刻进来。这情形独宿在东暖阁的窦美仪十分清楚,因为她醒得更早,这时正由宫女服侍,对着铜镜晨妆。尽管因为偶然独宿,感到被皇上冷淡,不免妄生许多疑虑,只怕常言道“君恩无常”,但又敬佩皇上不贪恋女色,果然不愧是英明的开国皇帝。但是今日早起①,她却是另一种心态。
  ①早起——这两个字构成一个名词,即早晨、清早之意。“起”宇读去声,音如“气”宇,读音较轻。
  今日她仍然像往常一样,不到五更就一乍醒来,本应该立即起床,在皇上起身前回到东暖阁,梳妆打扮。然而经历了两夜的空榻独眠,昨夜又回到了皇帝的御榻上,她备感幸福。虽然醒来很早,却有一种什么力量不使她起身。四月的北京,五更仍有浓重的寒意,而仁智殿没有地炕,她侧卧在皇上的怀中感到温暖幸福。她将头枕在皇上的一只十分健壮的左胳膊上,当她想起身时,却感到皇上的另一只搂紧她的右胳膊并没有放松的意思,她忽然在心中充满幸福地想到白居易的诗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不觉从脸上绽开了一朵微笑。但李自成并没有觉察窦妃的心思。他正在心情沉重地思虑着唐通和张若麒今日可能会带来什么消息。他想着,原来没料到的一次战争,恐怕不可避免;又想着进行大战会有许多困难,但不打又不行。因为正思虑着这些令他十分操心的军国大事,所以几乎将窦妃忘了。
  忽然从武英殿传来了云板①两声,李自成和窦妃同时听到,不觉吃惊。李自成将窦美仪轻轻一推,向外边值班的宫女们问道:
  ①古板——铜制打击乐器,形似云朵,故称三板。此处作传递消息之用。
  “什么事,快去询问!”
  窦美仪赶快下了御榻,随便按好衣服,向东暖阁走去。李自成也披衣下了御榻。有四个服侍穿衣、盥洗、梳头以及整理御榻的宫女进来。
  李自成又问道:
  “王瑞芬在哪儿?什么事敲响云板?”
  王瑞芬掀帘进未,向皇上说道:“奴婢来到!”随即趋前几步,双手呈上一个小封,又说:
  “这是李双喜将军亲手交给奴婢的,请皇爷一阅。”
  李自成匆匆拆开批一“密”字的小封,抽出一张用行楷书写的揭帖①一看,忽然脸色一寒,跺了一脚,随即将揭帖重新叠好,装进小封,在心中问道:
  ①揭帖——臣下呈给皇上的一种公文,为着迅速奏明事件或意见,形式上比奏本随便,称做揭帖。另外,不具名的招帖,用以攻击或揭露别人的丑闻隐恶也叫揭帖。
  “在北京城中驻扎着数万大军,竟出了这样怪事!”
  李自成左右的宫女们不知道夜间出了什么大事,心中一惊,悄悄地交换眼色。李自成盥洗、梳头和穿好衣服后,将御案上的揭帖揣进怀中,由几个宫女侍候,大踏步往武英殿去。
  窦美仪因为今早偶尔春宵贪眠,不曾像平日提前两刻起床,所以现在还没有打扮完毕。一个宫女在窦妃的梳妆台前放一只成化年制粉彩凤凰牡丹瓷绣墩,上边放一个厚厚的黄缎绣凤软垫,窦妃坐在上边,对着铜镜,让一个有经验的宫女替她梳头。她的头发特别美,比两个宫女合起来的头发还多。当她的头发打散时,可以一直垂到地上。此刻头发已经梳好了,宫女正在仿唐代宫中的发型为她梳拢。她虽然不知道北京在夜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在皇上身边的宫女们已经告诉她皇上拆开一个密封后脸色不好,还在金砖①上跺了一脚。她也明白,皇上对前朝的太监很不放心,怕他们心怀故主,既要防备他们行刺,也防备他们窃听机密。武英殿中一律由宫女侍候,也不准太监们进入仁智殿院中。夜间如果有重要急奏,李双喜到武英殿西南角,即进入仁智殿院落的人口处,敲响云板。在西厢房值夜的宫女接了急奏,交给寝宫的宫女头儿王瑞芬,马上转呈皇上。看来这密封中所奏的必非小事,更非平安吉报。窦美仪已经铁了心要做大顺朝开国皇帝的一位贤妃,此刻她对着铜镜,望着宫女替她梳拢头发、插上首饰和宫制鲜花②,想到黎明前李双喜敲云板送来的一封密奏,想到近两日皇上似乎有什么心事,又想到吴三桂驻军山海关尚未投降,不觉在心中问道:
  ①金砖——故宫主要宫殿铺地的砖头,是由特殊的工艺制成,质地十分细腻,耐磨,呈灰黑色,俗称金砖。
  ②宫制鲜花——就是宫中所制的假花,多以绢制成,色彩鲜艳如真,称为像生花。
  “我大顺朝的江山能坐稳么?”
  李自成在武英殿丹墀上拜天之后,进入西暖阁,在龙椅上坐下,立刻将恭候在丹墀一角的双喜叫进来,命宫女们回避了。宫女都懂规矩,不仅在殿内的宫女全得退出,连站在窗外的宫女也得避开,绝对不许有人窃听。李自成向双喜问道:
  “揭帖中所奏的两件事你可知道?”
  “约在四更时候,从军师府来的一个官员到东华门递进密封揭帖。适逢儿臣巡视紫禁城中警跸情况,来到东华门内,遂将军师府的官员放进东华门,问他知不知道揭帖所言何事。他说两件事他都知道,将事情的经过对儿臣说了。”
  “杜勋是怎样被杀的?”
  “昨夜一更多大,杜勋从朋友处吃酒席回来。他骑着马,跟着两个仆人打着灯笼。离他的家不远,经过一个僻静地方,四无人家,一片树林,还有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庙。突然有几人从树影中跳出,拦住马头,用乱刀将杜勋砍死,又砍死了一个仆人,另一个仆人挨了一刀,拚命逃跑。刺客砍下杜勋的脑袋,挂在小庙前的树枝上,在小庙墙上写了一句话:‘为先皇帝诛叛奴’。杜勋的家人很快到军师府禀报此事。军师府派兵前往搜查凶手,早已没有踪迹。”
  李自成默默想道:“没有料到,北京城的民心不忘明朝!”李双喜见他没有做声,接着说道:
  “崇文门内向西拐,往江米巷去的墙壁上,我一支巡逻队在二更以后,看见有人在墙上贴出了无头揭帖,说平西伯吴三桂不日将亲率十万精兵西来,剿除,剿除……”
  “你只管明白地说!”
  “那揭帖上说,剿除逆贼,恢复神京,为先帝后发丧,扶太子即位,重振大明江山。”
  李自成问道:“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巡逻队看见揭帖,浆糊还没有干,可是贴揭帖的人没看见。巡逻队当即撕下揭帖,去首总将军府禀报。刘爷下令,将附近住户抓来了十来个男人,连夜拷问,没人招供。刘爷下令全部斩首,将首级悬挂在无头捐帖的地方。这些人正要推往崇文门内十字路口行刑,恰好宋军师闻讯赶到,苦劝不要杀戮无辜,等天明后取保释放,以安京师民心。父皇,两件大事竟然如此凑巧,发生在同一个夜间!”
  李自成是一个性格深沉的人,虽然他想得更多,却没有吐露一句,只叫宫女进来,吩咐传膳。
  简单的早膳以后,李自成告诉窦妃说,他要先去文华殿召见大臣,然后去左顺门楼上凭窗观看演礼。窦美仪温柔地含笑说道:
  “可惜臣妾是个女子,要是生为男子,该有多好!”
  李自成笑着问:“卿为何有这样想法?”
  窦妃说:“皇上的登极大典乃千古盛事,臣妾备位后宫,既不能参预文臣之列,躬预盛典,跪拜山呼,连皇极门演礼的事也不能观看,所以才说出此言,恳陛下恕臣妾无知妄言之罪。”
  “这好办,孤吩咐双喜,右顺门楼上不许兵丁上去,卿可率领宫女们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只是,不要打开窗子,将窗纸戳破一些小洞就行了。”
  窦美仪喜出望外,立时跪下说道:“感谢皇恩!如此臣妾与宫女们皆可以大饱眼福!”
  午门上的第一次钟声响了。钟声悠然传向远方,全体京城的士民怀着不同的心情倾听钟声,许多人悄悄地议论着李玉即将登极的大事,也议论着吴三桂拒绝向大顺投降,发誓要为崇祯帝后复仇,恢复大明江山的事。从来就有一种奇怪现象,每次在时局发生重大变化时候,民间的消息比官方的消息又快又多,其中难免有许多谣传,但有些谣传在事后证明有可靠来源。在昨夜崇文门内出现无头揭帖之前,就不断有关于吴三桂决心兴兵讨贼的谣言,而且在北京东郊也发现了无头揭帖,号召黎民百姓赶制白布孝巾,准备在吴三桂人马到来时为崇祯帝后发丧。虽然发现的揭帖不多,但是通过庶民百姓的日,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地传遍京城,猛然间搅乱人心。
  除关于吴三桂要兴兵打仗的谣言之外,还有大顺军在北京城内强奸和抢劫的事,愈传愈多,真实消息和夸大的谣言混在一起。拷掠追赃和纵兵奸淫的事本来就是京城百姓的热门话题,如今每天都传出新的消息,传言什么侯、什么伯、什么大臣的家人到处张罗借贷,在已经交出若干万两金银之后,于某日被拷掠死了;某某文臣在朝中素有清直之名,也遭拷掠之苦,生命难保。关于奸淫良家妇女的事,盛传安福胡同一夜之间妇女悬梁和投井而死的有三百七十余人,尽管这数目被夸大得极不合理,但是依然满北京城盛传不止。同时还盛传常有妇女被拉到北城墙上轮奸,有少女被轮奸致死,尸体投到城外。由于京城居民对大顺军的仇恨与日俱增,所以有关大顺军奸淫妇女的荒唐谣言愈传愈多,而且人们竟然都信以为真,然后再添校加叶,争相传播。
  通过山东境内的江南漕运,从去年冬天起就已经不通。供给京城的薪柴、燃煤和木炭,都是从西山来的,如今也不能再进城了。大顺军虽然严禁京城的粮食和一切日用必需货物涨价,但是明不涨暗涨,而且市场上的供应一天比一天紧缺。京城虽然俗称是在“皇帝辇毂之下”,居住着王侯官宦和富商大贾,但是平民百姓和贫寒之家毕竟居于多数。这班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平贱寒素之人,世居北京,本来就有代代承继的正统思想,习惯地把李自成看成是流贼。李自成进入北京后,并没有立即废除明朝的各种苛政,也没有宣布“与民更始”的重要新政,更令人不解的是竟没有像进入河南一样,对生活贫苦的小民开仓放赈。所以其执行的拷掠追赃政策虽然看起来只是严厉打击明朝在京城的六品以上官僚、皇亲国戚、公侯贵族,却使大顺政权在广大中小官吏、士人、商人和下层贫民中也普遍失去人心。
  北京士民前几天就都知道今天上午,大顺朝文武百官将在皇极门演礼,准备新皇帝在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按照常理说,从今日起到登极大典的三天内,正是举国①狂欢,普天同庆的日子,然而今天的情况十分反常,只有大顺朝的文武百官(宋献策和李岩等很少人数除外)欢欣鼓舞,北京城中的各色人等,不管贫富,心情都很沉重,冷眼旁观,等候着事态发展。当午门上的钟声散往五城各处时候,不论是住在深宅大院的还是住在浅房窄屋的人们都暗暗地摇头叹息,心中问道:
  ①举国——全京城、国是京城的代称。
  “这个李自成真能坐稳江山么?”
  李自成在午门上敲响钟声的前一刻,趁着午门未开,已经由双喜率领二十名将土护驾,穿过右顺门和左顺门,来到文华殿了。
  李自成从武英殿启驾片刻后,窦美仪先由四个宫女捧着香炉,从作为皇帝寝宫的仁智殿出来,也登上右顺门楼。随后,王瑞芬带一群花枝招展的宫女,带着一股香气,登上右顺门楼。窦美仪的脸上和凤眼峨眉处处掩藏不住涌出内心的喜庆笑容,面对窗子坐下,而十来个宫女侍立在她的左右。
  李自成已经在文华殿西暖阁的龙椅上坐下,神色沉重。满洲人正准备兴兵南犯和吴三桂想据守山海关抗拒不降,这两个军情探报最使他放心不下。他从昨天下午起,就暗暗地盘算着不得已时的作战方略。但是他对吴三桂的投降仍抱着几分希望。他反复思索,既然崇祯已经亡国,江山易主,吴三桂再忠心保明朝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而且也没有什么前途,何况吴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已经成了人质,全家性命决定于他降与不降。他钦差张若麒和唐通送去了犒军白银四万两,黄金万两,又答应仍封吴三桂为伯爵,世袭罔替①,这样的宠遇厚恩,应该使他倾心归顺。所以尽管宋献策和李岩都认为吴三桂抗拒不降的成分为多,但是不见到派去的使者回来,他总是仍希望避免作战,为大顺的北伐军保存元气,以应付满洲人的来犯。
  ①世袭罔替——封建的封爵制度,一种是逐代降一等级,数代之后停止;一种是永远保存初封爵位,叫做“世袭罔替”。“罔替”即不终止。
  一个小太监用银托盘捧来盖碗香茶,放在御案上,轻轻地退了出去。随即吴汝义进来,跪下去叩了一个头,奏道:
  “臣已遵旨为罗虎安排一座好的宅院。他很快就会到京,稍事休息后,臣即带他进宫陛见,听皇上重要面谕。”
  李自成点点头,心中暗想:可惜像小罗虎这样的得力将领太少了!
  “唐通和张若麒还没回来?”他问道。
  “回陛下,唐通和张若麒已经回京。他们昨夜宿在通州,今日早晨赶回京城。”
  “快传他们来见我。”
  “刚才臣接到军师府禀报,说二位钦差正跟随两位军师从军师府骑马前来,稍候片刻就会到了。”
  吴汝义叩头退出之后,刘宗敏和牛金星进来,行礼之后,李自成叫他们坐下,说道:
  “昨晚发生的两件事,孤已知道。眼下北京人心不稳,我们原来不曾料到。看来吴三桂的及早投降同后日顺利登极,两件事至关重要。观看演礼后,我们再仔细商议。五凤楼上的钟声已经响过一阵,此时文武百官正在进入午门你们赶快到左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孤要等张若麒和唐通来面奏去山海关的结果,他们跟随献策快来到了。”
  刘宗敏说:“我风闻吴三桂不愿投降,张若麒与唐通进宫就可以完全清楚。倘若吴三桂敢抗拒不降,请陛下决定办法,不能留下他成为后患。”
  “你说得很是。”李自成停一停,接着又用坚定的口气说道:“等孤听了钦差面奏之后,我们就商议办法。江南未平,东虏又将进犯,我们对身边的吴三桂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消灭他之后再打败满洲南犯之敌!”
  刘宗敏和牛金星从李自成的面前退出以后,出了文华门,向互顺门走去,心头上都有一种沉重情绪。昨天晚上,宋献策分别拜访了刘宗敏和牛金星,将刘体纯探到的满洲人正在调动八旗人马和吴三桂准备据守山海关不肯投降的绝密消息告诉了他们,所以他们在文华殿见过圣驾之后,一面向左顺门走去,一面在想着皇上很快就会听到张若麒与唐通的禀报。是否要对吴三桂用兵,这是大顺朝一件大事,在今明两日内就要决定了。
  李双喜对今天的演礼非常感兴趣,带着四个小校,肃静地站立在左顺门的朱红门槛里边。只见他向身边一名小校吩咐了几句话,那小校不敢怠慢,立刻走下台阶,打算从金水河和午门之间穿过,奔往右顺门去传令。但是刚刚抬步,听到李双喜小声吩咐:“绕皇极门后边过去!”小校恍然明白,立刻退出左顺门,越过一道石桥①从宫墙外边往北,奔往文昭阁②去了。
  ①石桥——紫禁城中的内金水河在左顺问北边不远处从地下流过宫墙,经过石桥,仍由地下从文华殿宫院西边转向北流,在端敬殿和省愆居之间穿过宫墙向东。
  ②文昭阁——俗称文楼,在皇极殿与皇极门之间,与西边的武成阁(俗称武楼)东西遥对。
  正在这时,刘宗敏和牛金星到了。李双喜带他们登上左顺门楼,凭窗坐下,当即有侍卫用朱漆托盘捧来了两杯香茶放在几上。刘宗敏回头说道:
  “双喜儿,你不要在此看了,快回文华门值房去。皇上召见张若麒与唐通,有什么重要消息,你立刻前来禀报!”
  李双喜恭敬地回答一个“是”字,下楼去了。当他回到文华门时,听见从皇极门前丹墀上传过来静鞭三响,同时看见张若麒与唐通跟随着宋献策和李岩带着一群仆从进东华门了。
  李自成正等着钦差来见,忽听见从皇极门前传来了连续三次响亮的鞭声,他的心中一动,暗想道:“这是静鞭三响!”果然,停了片刻,又从皇极门前传来了鼓乐之声。李自成心中明白,群臣的隆重演礼开始了。直到此时,他仍然希望刘体纯昨天所面奏的山海关消息不十分确切;纵然吴三桂有不降之心,但经过张若麒与唐通力劝,总该有转念余地吧?
  李双喜回到文华门不一会儿,宋献策和李岩带着张若麒与唐通也到了。宋献策和李岩为着尊重新朝的朝廷体统,很自然地停留在文华门内,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轻声叫双喜进去启奏皇上。李自成正盼着他们来到,对双喜说道:
  “快叫他们进来!”
  宋献策、李岩等在御前叩头以后,李自成命他们坐下,随即问道:
  “二位前去山海关犒军劝降,结果如何?”
  张若麒与唐通不约而同赶紧站立起来,按照几天来在归程中反复议好的措词,由张若麒向新主躬身回答:
  “启奏陛下,臣与唐将军奉旨携巨款赴山海关犒军,宣布陛下德意,劝说吴三桂从速降顺。吴三桂拜收陛下谕旨与犒军巨款,颇为感激,确有愿降之意。但关宁将士,人数众多,也有人不愿投降,誓为明朝帝后复仇,不惜一战。遇到这种情况,吴三桂十分犹豫,希望陛下谅其苦衷,宽限数日,使他能与关宁将领从容商议。”
  李自成一听,明白吴三桂想用缓兵之计,等候“东虏”大军南下,在心中暗说:
  “二虎的探报果然确实!”
  他没有马上再问,而是想到了对山海关用兵的大事。就在他沉默无言的片刻之间,从皇极门前隐约传来了音乐声和鸿胪寺官的赞礼声,这更增加了他对吴三桂的恼恨。想了一想,他接着问道:
  “吴三桂可知道孤将于四月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
  唐通赶紧回答:“臣一到山海关即将皇上登极大典的日子告诉了他,希望他能亲率一部分文武官员来京,参预盛典。”
  “他不肯前来?”
  “是的,陛下。”
  “也不肯派遣官员送来贺表?”
  “是的。请陛下息怒。”
  李自成又问道:“听说吴三桂加紧备战,督催军民日夜不停,将西罗城继续修筑,尚未完工,是不是决意对孤的义师负隅顽抗?”
  张若麒与唐通被逼问得背上出汗,只好回答说是。此刻使他们唯一放心的是,他们同吴三桂谈的一些不利于李自成的私话,连吴三桂的左右将领都不知道,李自成纵然英明出众,也决无猜到之理。
  李自成继续问道:“两位爱卿在山海卫,可听说满鞑子的动静么?”
  张若麒答道:“臣在吴三桂军中,风闻沈阳多尔表正在调集满蒙八旗人马,将有南犯举动。但东虏何时南犯,毫无所知。”
  “吴三桂会不会投降满洲?”
  唐通说:“臣与吴三桂都是前朝防备满洲大将,蒙受先帝特恩,同时封伯。只是臣知天命已改,大顺应运龙兴,故于千钧一发之际,决计弃暗投明,出居庸关迎接义师,拜伏陛下马前。吴三桂世居辽东,对内地情况不明,所以至今对归诚陛下一事尚在举棋不定,这也情有可原。但说他投降满洲,实无此意。半年以前,因关外各地尽失,宁远孤悬海边,北京城中曾有谣言,说他投降满洲。他为着免去朝中疑心,请求将父母和一家人迁居北京。如今他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都在陛下手中,成为人质,怎能会投降满洲?以臣看来,他目前只是因为世为明臣,深受明朝国恩,不忘故主,加上将士们议论未决,所以他尚在犹豫。请陛下稍缓数日,俟他与关宁文武要员商议定了,纵然不能亲自来京,也必会差一二可靠官员恭捧降表前来。”
  “他自己不能来么?”
  “东虏久欲夺取山海关,打通进入中原大道。如今满洲人已经占据宁远及周围城堡,与山海关十分逼近。吴三桂闻知满洲人调集兵马,又将入犯。他是关宁总兵,身负防边重任,自不敢轻离防地。”
  “你们带去他父亲吴襄的家书,劝他投降大顺,情辞恳切。他没有给他父亲回一封书子?”
  “臣离开山海关时候,吴三桂因关外风声紧急,忙于部署防虏军事,来不及写好家书。他对臣与唐将军说:二三日内将差遣专人将他的家书送来北京。”
  李自成对张若麒与唐通的忠心原来就不相信,钦差他们去山海关犒军和劝降也只是为着他们与吴三桂曾经共过患难,想着他们可以同吴三桂深谈,而他们也愿意受此使命,为大顺立功。经过此刻一阵谈话,李自成不但知道他们没有完成使命,而且对他们更加疑心。李自成看见宋献策的眼色是希望停止询问,却忍不住又问一句:
  “唐将军,吴三桂负隅顽抗的心已经显明,但孤仍不想对他用兵。你不妨直言,他可曾说出什么不肯投降的道理?”
  “陛下英明,请恕臣未能完成钦命之罪。吴三桂不忘明朝,自然会有些非非之想。臣不敢面读圣听,有些话臣已向宋军师详细禀报,请陛下询问军师可知。”
  宋献策赶快站起身来,含着微笑说:“吴三桂不忘故君,向陛下有所恳求。虽然是想入非非,但也是事理之常,不足为怪,容臣随后详奏。二位钦差大人日夜奔驰,十分鞍马劳累,请陛下允许他们速回公馆休息,倘陛下另有垂询之事,明日再行召见。”
  李自成明白军师的意思,随即改换了温和的颜色,向张若麒与唐通说道:
  “二位爱卿连日旅途劳累,赶快休息去吧。”
  张若麒与唐通都如释重负,赶快跪下叩头,恭敬退出。
  李自成目送张若麒与唐通从文华殿退出以后,脸上强装的温和神色很快消失,望着宋献策和李岩问道:
  “对吴三桂的事,你们有何看法?”
  李岩望一望宋献策,跪下回答:“陛下,以臣愚见……”
  “卿可平身,不妨坐下议事。”
  李岩叩头起身,重新坐下,接着说道:“以臣愚见,吴三桂不肯投降,决意据山海关反抗我朝,事已显然。但是他自知人马有限,势孤力单,所以他既不肯上表投诚,也不敢公然为崇祯缟素发丧,传檄远近,称兵犯阙。他已经知道多尔衮在沈阳调集人马,将要大举南犯,所以他要拖延时日,等待满洲动静,坐收渔人之利。臣以为目前最可虑的不是吴三桂不投降,而是东虏趁我大顺朝在北京立脚未稳,大举南犯。满洲是我朝真正强敌,不可不认真对待。”
  “卿言甚是。”李自成对李岩轻轻点头,立刻命殿外宫女传谕李双喜叫汝候刘宗敏和丞相牛金星速来文华殿议事。
  刘宗敏和牛金星坐在左顺门上,凭窗观看演礼。他们都是平生第一次观看大朝会礼节,自然是颇感新鲜。但是因为皇上迟迟未来,设在他们中间稍前的龙椅空着,所以他们一边观看演礼,一边记挂着皇上召见张若麒与唐通的事。刘宗敏在惦记着钦差去山海关劝降的事,同时又考虑到不得已时同吴三桂作战的许多问题。牛金星毕竟是文人出身,对将会发生的战争虽然也不免担心,但是更想着不会打仗,吴三桂会投降大顺。由于这两位文武大臣在观看演礼时的心态不同,所以牛金星始终是面露微笑,那神情,那风度,俨然是功成得意的太平宰相;而刘宗敏始终是神色严峻,心头上好像有战马奔腾。
  与左顺门隔着皇极门和午门之间的宽大宫院,窦妃率领一群宫女悄悄地站在有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右顺门的窗子紧闭,窦妃和宫女们都将窗纸戳破小孔,用一只眼睛向外观看。那从丹陛下边分两行排列到内金水桥的皇帝仪仗,首先映人她们的眼帘,随即她们看到文武百官在细乐声中依照鸿胪鸣赞,御史纠仪,按部就班,又按品级大小,在丹墀上边站好。忽然,有四个文臣,身穿蓝色方领①云朵补子朝服,冠有雉尾,步步倒退而行,自皇极门东山墙外出现,引导一个由四个太监抬着的空步辇,后边跟随着几个随侍太监,转到皇极门前边,步辇落地。丹墀和丹墀下两班乐声大作。当步辇出现时,鸿鼐官高声鸣赞,百官在乐声中俯伏跪地,不敢抬头。随即那倒退而来的四个文臣和八个随侍的太监好像扈送着圣驾,进入殿内。百官依照鸿胪官的鸣赞,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身边的一个宫女惊奇地向窦妃小声问道:
  ①方领——明代官服定制是圆领,大顺朝改为方领。
  “娘娘,怎么那四个文臣步步倒退?”
  窦妃说道:“这叫做御史导驾。真正大朝会,圣驾先到中极殿休息,然后有四位御史前去请驾出朝。圣驾秉圭①上辇,御史们走在辇前,步步后退而行,叫做导驾。”
  演礼继续进行。窦妃却将视线移向正对面的左顺门楼上。使她感到奇怪的是,那御座始终空着。她已经命宫女问过在楼下伺候的武英殿大监,知道坐在御座左边②的身材魁梧的武将是刘宗敏,右边的是丞相牛金星。到此刻,皇上还没有亲自观看演礼,此是何故?
  ①秉圭——拿着一种叫做圭的东四,长条形,美玉制成,古代帝王或诸侯行礼时秉在手里。
  ②左边——按唐宋以来的一般制度,左为上,文左或右、但刘宗敏已经封候,且李自成钦定刘宗敏位居大顺朝文或百官之首,所以同牛金星在一起时,坐在左边。
  又过了一阵,她看见分明是双喜将军来到左顺门楼上,向刘宗敏和牛金星说了一句什么话,这两位文武大臣登时起身,随双喜下楼而去。窦美仪的脸色一寒,不觉在心中惊叫:
  “天哪,一定是出了大事!”
  自从成了新皇帝的妃子以来,她完全将自身和一家人的命运同大顺朝的国运拴在一起了。现在一看见刘宗敏和牛金星匆匆地下了左顺门楼向东而去,她无心再观看演礼,便默默对王瑞芬一点头,率领宫女们下了右顺门楼,回仁智殿的寝宫去了。路上,她心中暗想:皇极门隆重演礼这样的大事,文臣们怎可如此思虑不周,竟让太监们在鼓乐声中簇拥着空辇上朝,多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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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刘宗敏和牛金星在李自成面前坐下以后,从皇上的脸色上已经明白了唐通和张若麒没有从山海关带回好消息,刘二虎曾经探得的消息果然确实。原来刘体纯向李自成密奏的吴三桂和满洲两方面的情况,宋献策和李岩已经在昨夜分头告诉了刘宗敏和牛金星。为着不影响大顺军心和北京民心,刘体纯所探知的消息还没有向他们之外的任何人泄露。直到现在,在李自成身边的吴汝义和李双喜都不清楚。从昨夜听到宋献策告诉的探报以后,刘宗敏因为身负着代皇上指挥大军的重任,所以比牛金星更为操心目前局势,单等着唐、张今日回京,报告吴三桂的真实态度,然后迅速同皇上决定大计。尽管还没有同皇上和牛、宋等人共同商议,但是他心中认为必须一战,并且已经考虑着如何打仗的事。
  牛金星昨夜同李岩谈话以后,心中也很吃惊,但是他没有想到战争会不可避免。他总觉得,吴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已经成为人质,宁远已经放弃,关外城堡尽失,只凭山海孤城,既无退路,又无后援,目前大顺军威鼎盛,他如何敢不投降?他降则位居侯伯,永保富贵;抗命则孤城难守,全家有被诛灭之祸。牛金星直到此时,仍然认为吴三桂决不会断然拒降,不过是讨价还价而已;只要给他满意条件,等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天命已定,吴三桂的事情就会解决。但是当他看见了李自成的严峻神色,他的心里突然凉了半截。
  李自成望着刘宗敏和牛金星说道:“昨日刘二虎在武英殿面奏吴三桂无意投降,在山海卫加紧作打仗准备,又说东虏调动兵马,势将乘我在北京立脚未稳,大举南犯。孤认为情况险恶,出我们原来预料,所以命献策和林果两位军师连夜将情况告诉你们。只是须要今天听到唐通、张若麒的回奏,孤才好同你们商议个处置办法。”
  刘宗敏问道:“张若麒与唐通刚才如何向皇上回奏?”
  李自成说:“同二虎探得的情况一样,吴三桂不愿投降,决定顽抗。如今他没有公然为崇祯帝后发丧,也没有驰檄远近,公然表明他与我为敌,只是他担心实力不足,意在缓兵,等待满洲动静。目前这种局势,两位军师看得很透。献策,你说说你的看法。”
  宋献策对刘宗敏和牛金垦说道:“张唐二人昨晚住在通州,天明以后赶到北京,不敢回公馆,先到军师府休息打尖,将他奉旨去山海卫犒军与劝降之事,对我与林泉说了。随后我们带他们进宫,来到文华殿,将吴三桂的情况面奏皇上,正如皇上刚才所言。在军师府时,我询问得更为仔细,按道理,吴三桂接到我皇谕降的书信与犒军钱物,应有一封谢表。他知道北京将于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他纵然不亲自前来,也应差遣专使,恭捧贺表,随唐通来京,才是道理。然而这两件应做的事他都没做,只是口头上嘱咐钦使,说他感激李王的盛意,无意同李王为敌。至于降与不降的事,他推说他手下的文武要员连日会议,意见不一,使他不能够在顷刻中断然决定。他还对他们说道,自从锦州、松山、塔山。杏山等地失陷以后,他率领辽东将士坚守宁远孤城,成为山海关外边的唯一屏障,全靠他手下数万将士上下齐心,如同一人。近来原是奉旨入关勤王,不料北京已失,崇祯皇帝殉国,全军痛心。他若断然降顺李王,恐怕辽东将士不服,所以他请求稍缓数日,容他与手下的文武们继续商议投降大事。”
  刘宗敏骂道:“他妈的,这是缓兵之计,故意拖延时间!”
  牛金星接着向皇上说道:“请陛下恕臣料事不周之罪。臣以常理度之,吴三桂必降无疑,不意他凭恃山海孤城,竟敢拒降!”他转向宋献策和李岩说道:“吴三桂没有差专使捧送降表来京,已是悖逆;竟然受到我皇犒军厚赐,也不叫我朝使者带回一封书子以表感谢,殊为无礼!”
  李岩回答:“此事,我问过二位使臣大人,据他们言,因吴三桂闻知东虏正在调集人马,准备南犯,他忙于部署军队,确保关城重地,所以对皇上犒军之事来不及修书申谢。至于投降之事,他自己愿意,只是手下文武要员,意见不一。至迟不过三五日,倘若关宁文武咸主投降,而关宁城平安无事,他将亲自来京,不敢请求封爵,但求束身待罪阙下,交出兵权,听候发落。他还说,在他来北京之前,将先给他父亲写来一封家书,禀明他的心意。当然,这些话都是遁辞,也是他的缓兵之计。”
  刘宗敏问:“吴三桂要投降满洲么?”
  宋献策回答:“他另外有如意算盘。以愚见揣度,他目前还没有投降满洲之意。”
  刘宗敏恨恨地说:“他妈的,他打的什么鬼算盘?”
  宋献策说道:“张唐二位在军师府已经对我与林泉说了。他刚才对皇上面奏吴三桂的情况时,皇上看出他口中吞吞吐吐,向他追问。我怕皇上听了会大为震怒,所以我不待他说明就叫他退下休息去了。他退出以后,我向陛下奏明,陛下果然生气。目前东虏正要乘我朝根基未稳,大举南犯,而吴三桂不忘故君,既不肯降顺我朝,也无意投降满洲。吴三桂的如意算盘是,满兵进长城后,在北京近郊同我大顺军发生大战,而他吴三桂在山海关按兵不动,养精蓄锐,坐收渔人之利。此为吴三桂之上策。退而求其次,他也不投降满洲人,只向满洲求援,借兵复国,为君父复仇。倘若此计得逞,虽然以后得以土地、岁币报答东虏,将永远受满洲挟制,但他仍会得到一个明朝的复国功臣之名。当然这是中策。为吴三桂设想,最下策是投降满洲,不但以后永远受制东虏,且留下万世骂名。以献策愚见判断,吴三桂手中有数万精兵,不缺军粮,不到无路可走,他不会投降满洲。”
  刘宗敏又问:“吴三桂因知道满洲人即将大举南犯,必然趁机对我提出要挟。唐通等可对你说出什么真情?”
  宋献策淡淡地一笑,说道:“吴三桂由唐张二位转来对我们要挟的话,我已奏明皇上。我以为此时最可虑者不是吴三桂,而是东虏南犯,所以我刚才已经劝谏皇上,对吴三桂暂示宽容,不必逼得过紧。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目前我国家草创,根基未固,东虏突然乘机南犯,其志决不在小。今之满洲即金之苗裔。已故老憨皇太极继位以后,继承努尔哈赤遗志,经营辽东,统一蒙古诸部,臣服朝鲜,又数次派兵进犯明朝,深入畿辅与山东,一心想恢复大金盛世局面。去年他突然死去,多尔衮扶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继位,自为摄政。以献策愚见看来,多尔衮必将继承皇太极遗志,大举南犯。倘若他的南犯之计得逞,一则可以为恢复金朝盛世的局面打好根基,二则可以巩固他的摄政地位,满洲国事将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没有人能够与他抗衡。所以我反复思考,目前我国家的真正强敌是多尔衮,不是吴三桂。吴三桂虽然抗命不降,目对我乘机要挟,但我们对吴三桂千万要冷静处置,不使他倒向满洲一边。”
  刘宗敏和大顺朝的许多将领一样,由于多年中总在同明军作战,没有考虑过满洲人的问题,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性的思维轨道,依旧将吴三桂看成大顺朝当前的主要大敌,而不能理解在崇祯亡国之后,大顺朝的主要对手变成了以多尔衮为代表的满洲朝廷。多年来汉族内部的农民战争忽然间转变为汉满之间的民族战争,这一历史形势转得太猛,宋献策和李岩新近才有所认识,而李自成还不很明白,刘宗敏就更不明白。刘宗敏暂不考虑满洲兵即将南犯的事,又向军师问道:
  “军师,吴三桂如何对我要挟?你简短直说!”
  宋献策说:“吴三桂要张若麒与唐通转达他的两条要求:第一,速将太子与二王礼送山海卫,不可伤害;第二,速速退出北京,宫殿与太庙不许毁坏。”
  刘宗敏突然跳起,但又坐下,说道:“我明白了,再没有转弯的余地!”他转向李自成:“陛下,你如何决定?”
  李自成在初听到军师奏明吴三桂的议和条件后,确实十分震怒,将御案一拍,骂道:“岂有此理!”但是他并非那种性情浮躁的人,在盛怒之下能够自我控制,迅速地恢复冷静,思考了东征问题。此刻他的主意差不多已经定了,向正副军师问道:
  “你们的意见如何?”
  宋献策知道皇上的主意是出兵讨伐,站起来说:“吴三桂因知道东虏不日将大举南犯,所以不但敢抗拒不降,而且还逼我送去太子、二王,退出北京。如此悖逆,理当剿灭,不留肘腋之患。但微臣望陛下对吴三桂用兵之事慎重为上,只可容忍,施用羁縻之策,不使他投降满洲,就是我朝之利。只要我们打败满洲来犯之兵,吴三桂定会来降。”
  “林泉有何意见?”李自成又向李岩问道。
  李岩回答说:“臣也望陛下慎重。”
  李自成又问刘宗敏:“捷轩有何主张?”
  刘宗敏望着宋献策问:“据你看来,目前吴三桂同满洲人有了勾结没有?”
  宋献策说:“据目前探报,吴三桂同满洲人尚无勾结。”
  “既然这样,”刘宗敏说道,“我认为满洲人尚在沈阳,距我较远,也尚在调集兵马;可是吴三桂手中有数万精兵,占据山海卫,离我只有数百里路,可以说近在身边,实是我大顺朝心腹之患。据我判断,不出数日,吴三桂在山海卫准备就绪,必将传檄各地,声言为崇祯帝后复仇,以恢复明朝江山为号召。到那时,畿辅州县响应,到处纷纷起兵,与我为敌,南方各省也会跟着响应。一旦吴三挂在北方带了一个头儿,树了一个在北方的榜样,成了明朝的大忠臣,明朝在南方的众多将领和封疆大吏,谁肯投降?谁不与我为敌?我的意见是,乘满洲兵尚未南犯,先将吴三桂一战击溃。消灭了吴三桂,夺取了山海关,可以使满洲人不敢南犯,明朝的南方各将领闻之丧胆,畿辅各州县都不敢轻举妄动。此事不可拖延,谨防夜长梦多。对吴三桂用兵之事务要火速,要赶在满洲人来犯之前将他打败。”
  李自成频频点头,又向牛金星问道:“牛先生有何主张?”
  牛金星慌忙站起来说:“陛下,今日之事,所系非轻,难于仓猝决定。请容臣与两位军师在下边反复讨论,务求斟酌得当,然后奏闻。捷轩身经百战,胸富韬略,在军中威望崇隆,无出其右。他刚才所言,堪称宏论卓识,非臣所及。只是如必要用兵,也请侯爷回去与几位心腹大将一起密议,熟筹方略,务求一击必中,而且只可速战速胜,不可屯兵于坚城之下,拖延战局,使东虏得收渔人之利。俟今日下午文武重臣们分别讨论之后,今晚或明日上午进宫,举行御前会议。陛下天纵英明,远非群臣所及,如此安危大计,总要断自圣衷。”
  李自成想着牛金星的话很有道理,向刘宗敏看了一眼,见宗敏也没有别的意见,随即说道:
  “就这样吧,今日下午由捷轩同补之召集李友等几位将领一起商议是否对吴三桂马上用兵,今晚捷轩和补之来武英殿面奏。下午,丞相和两位军师加上喻上献、顾君恩一起详议,晚上你们五位一同来武英殿西奏。孤听罢文武们的意见,再作斟酌。明日早膳以后,在武英殿举行御前会议,制将军以上全来参加,听孤宣布应变之策。”
  牛金星问道:“陛下,六政府侍郎以上都是朝廷大臣,是否参加御前会议?”
  李自成没有做声。牛金星因为皇上平日不叫朝中一年来新降的文臣们参与重大的军事密议,所以不敢再问。
  刘宗敏问道:“皇上,原来安排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可是眼下应该火速部署军事,准备大军出征。事情千头万绪,哪有时间准备登极?”
  李自成心中犹豫,转望军师。
  宋献策说:“本来四月初六,初八,初十,十二,都是大吉大利的日子,所以择定初六登极。如今既然军情有变,不妨改为初八日登极。在这数日内,一边准备出征军事,一边等候吴三桂的消息。倘若吴三挂有了贺表,军情缓和,初八日登极大典如期举行,不再延期。”
  李自成只怕来北京登极的大事吹了,心中犹豫,转望牛金星。
  牛金星说:“军师所言,颇为妥贴。既然唐通等说吴三桂正在与他手下文武商议投降之事,两三日内应有结果,等一等消息也好。”
  李自成说道:“孤同意改为初八日登极,可以由内阁传谕各衙门文武百官知道,只说演礼尚不很熟,不要提军情一字。”
  众文武叩头退出以后,等候在文华门值房中的吴汝义随即进来,在御前跪下说道:
  “启奏陛下,罗虎已经从通州来到,现同亲兵们在午门前朝房中休息,等候召见。”
  “他来了好,好。你先安排他们用膳,也安排一个临时住处。午膳后,孤须稍事休息,准在未时一刻,你带罗虎到武英殿见我,不可迟误。”
  吴汝义直到此刻,不知皇上急于召见罗虎是为了何事,更不知为什么昨天面谕他赶快为罗虎布置一处堂皇的公馆,愈快愈好。他很想问个明白,但现在他所尽忠服侍的不再是从前义军中的闯王,而是大顺皇帝,所以他不敢多问,说了一声“遵旨!”他伏地叩头之后,正要退出,李自成又吩咐说:
  “将金银宝物运回长安的事,你要火速准备,不可迟误。午膳后,你将小虎子带到武英门,候旨召见,你就只管去办你的事。几日之内,一定得把运送金银的事准备停当!”
  吴汝义乘机问道:“为何如此火急?”
  李自成小声说:“恐怕免不了一场恶战,不可不预作准备。不过,这话不可泄露,你自己心中有数好啦。”
  吴汝义不敢再问,心情忽然沉重,恭敬退出。
  李自成在龙椅上又坐了片刻,听不见隐约的鼓乐声,知道皇极门演礼的事早已完毕。想着竟然没有亲自观看演礼,而登极的日子又改为初八,初八这日子会不会又有变化?……事情不可捉摸,使他的心中怅然。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启驾回武英殿了。
  进了北京以来,李自成从没有像今日上午这样感到心情郁闷和沉重。在走往武英殿的路上,他吩咐双喜,立刻差人去兵政府职方司①将京东各府州县和山海卫一带的舆图取来,放在文华殿的御案上,备他阅览。到了武英殿西暖阁刚刚坐下,宫女们立刻进来,有的捧来香茶,有的向博山炉中添香。随即,王瑞芬体态轻盈地进来,跪在李自成的面前奏道:
  ①职方司——明代兵部所辖四司之一,全称是职方清吏司,掌管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其最重要的是掌管天下舆图,图上详载地理险易,道路远近。
  “启奏皇爷,娘娘说皇爷昨夜睡眠欠安,今日五更起床,一直忙到如今。如今还不到午膳时刻,请圣驾回寝宫体自。”
  李自成问道:“你们刚才可服侍娘娘在有顺门楼上观看百官演礼了么?”
  王瑞芬抬起头来含笑回答:“蒙皇上圣恩特许,奴婢率宫女们服侍娘娘在在顺门楼上观看演礼,想着后天皇上就要举行登极大典,举国欢腾,天下更新,所以娘娘和宫女们无不心花怒放,巴不得明日就是四月初六。”
  李自成听了王瑞芬的话,在心中称赞王瑞芬不愧原是田妃的贴身宫女、承乾宫的“管家婆”,果然与众不同,不但与西安秦王府的宫女们迥然不同,与明宫中众多宫女相比,她也是一只凤凰。然而听了王瑞芬的美妙言辞,只能使他想着局势的意外变化,想着她们还不知道登极大典的事已经改期为初八日,连初八日也有些渺茫。他不肯流露他的不快心情,勉强含笑说道:
  “你快告诉在殿外侍候的太监们,去传谕御膳房,午膳孤想吃羊肉烩饼。还有,午膳时命西安来的乐工奏乐。”
  王瑞芬答应一声“遵旨!”叩头退出。片刻后重新进来,站在皇上面前,等候别的吩咐。李自成又说道:
  “你差一宫女,去寿宁宫传谕费珍娥前来。”
  王瑞芬的心中一动,问道:“皇爷,是传费珍娥沐浴熏衣,好生打扮,晚膳后来寝宫?”
  “命她午膳后到武英殿来。”
  “午膳后么?”王瑞芬又问,怕自己听错时间。
  “交未时以后前来。”
  王瑞芬觉得奇怪,但是不敢再问,说道:“费珍娥不同于一般宫女,奴婢马上亲自去寿宁宫传旨吧。皇上不到寝宫去休息一阵?”
  “你去吧,孤要一个人稍坐片刻。”
  王瑞芬回到仁智殿寝宫,将皇上要在武英殿暖阁稍坐片刻以及命她去传谕费珍娥于午膳后来见皇上的事,都向窦妃奏明,然后往寿宁宫去了。
  窦美仪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时,因没有见李自成登上左顺门楼,后来又见牛金星和刘宗敏匆匆离去,使她的心中狐疑,担心出了意外大事。随后又看见四位御史从皇极门的东边步步退行,导驾而出,而迎接来的却是空辇,登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遵照明宫中祖宗规矩,后妃们不敢过问国事,也不许随便打听,但是她很想知道朝廷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所以才命王瑞芬去武英殿请圣驾回后宫休息,以观动静。她心中明白,皇上尽管出身草莽,以三尺剑夺取了明朝江山,但自古英雄都爱美人,所以自从她蒙受皇恩,来到仁智殿寝宫居住,皇上每日万几之暇,总来后宫休息,为的是要她陪伴。她也明白,新皇上的心中也喜爱王瑞芬,只是新皇上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贪恋女色之君,所以他不肯“召幸”瑞芬,也不“召幸”费珍娥和别的宫女,独使她专宠后宫。如今皇上不肯回后宫休息,要一个人在武英殿稍坐片刻,分明是心中烦闷,需要独自思虑大事。但是后天就要举行登极大典,忽然有何事使皇上心中烦恼?
  更使窦美仪心中不安的是,皇上要在午膳后召见费珍娥。皇上迟早要纳珍娥为妃,费珍娥将与她平分恩宠,这事情在她的思想中早有准备,而巳她已经决定做一个通情达理的贤妃,不与费珍娥争风吃醋。可是,为什么皇上不传谕费珍娥于晚膳后来到寝宫,而偏要在午膳后在武英殿暖阁召见?她反复寻思,终于有些恍然:大概皇上要在登极之日,对她和费珍娥同时册封!为着马上就要册封,所以事前要告诉费珍娥,以便她作好准备。窦美仪是个细心人,在喜悦中不免要进一步猜想皇上将册封她们什么名号。她大概可以封为淑妃,那末费珍娥也是淑妃么?倘若费珍娥暂不封妃,莫非第一步将封为选侍?再其次封为什么嫔,什么贵人,以后逐步加封?……
  过了一阵,王瑞芬从寿宁宫传旨回来,先到武英殿向皇上复命,然后回仁智殿寝宫向窦妃禀报。窦妃含笑问道:
  “费珍娥接旨之后是不是十分高兴?”
  王瑞芬回答说:“娘娘,费珍娥的年纪虽小,心计很深,不同于一般女子。她跪下去听了我口宣圣旨之后,照例说道:‘奴婢遵旨,谢恩!’叩头起立,脸上看不出有一丝笑容。”
  “你回来到武英殿向陛下复命,陛下又说了什么话?”
  “皇上正在用心看一本摊在御案上的舆图,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别的吩咐。旁边放着另一本舆图尚未打开,黄绫封面上贴着红纸书签,题写着《大明皇舆图》,下有一行小字写明卷数和地方,奴婢不曾看清。”
  “从前武英殿的御案上没有放过这样书……”
  “从前奴婢奉田皇贵妃之命送东西去乾清宫,也看到崇祯皇爷的御案上放有这样的书,那时开封被围,河南战事吃紧,崇祯皇爷日夜焦思,坐卧不安,时常查阅舆图。听魏清慧说,《大明皇奥图》有许多本,由兵部职方司严密保管,皇帝调来查阅后仍然交还。娘娘,眼下皇上正忙于准备登极,怎么有闲工夫查阅舆图?”
  窦妃不觉想到皇上未驾临左顺门楼上凭窗观看演礼,刘宗敏和牛金星中途离去的事,心中很觉诧异。但是她掩饰了心中的不安,对王瑞芬淡淡地微笑说:
  “我们的大顺皇帝是天下之主。古人说,‘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他于百忙中查阅舆图,也是应有之事。……啊,我们只管说话,皇上用午膳的时候到了。”
  王瑞芬赶快率领几个宫女往武英殿服侍皇上午膳。窦妃本来可去可不去,但她一则为要看一看皇上的神情,二则要使皇上心情愉快,劝他努力加餐,所以她稍微打扮一下,也带着四个宫女去了。
  李自成已经从西暖阁出来,在一张供御膳用的朱漆描金大案子旁边面南的龙椅上坐下。大案上已经摆了二十几样荤素菜肴,山珍海错①,但还在继续增加。丹墀上开始奏乐。往日李自成午膳时钟鼓司的乐工们奏明朝宫廷的皇家音乐,以琵琶、笙、萧、钟磐为主,锣鼓几乎不用,乐声雍容幽雅。今天李自成命他从西安带来的乐工奏乐,不但用了大锣大鼓、铙、钹、萧、笛,还用了铜号、唢呐。演奏起来,乐声雄壮,高亢嘹亮,使人感到好像在原野上凯旋时奏的军乐。窦妃生长于明朝宫中,对这样的音乐很不习惯,尤其感到唢响声刺耳。但是她为着使皇上高兴,装作很愿欣赏的神情,桃花色的面颊上挂着微笑,腮上的酒窝儿有时深深地陷了下去,而她的含着浅笑的润泽的双唇和明眸皓齿特别使李自成感到动心。妃子在皇帝面前服侍御膳,一般是立在身边。李自成对窦妃十分宠爱,特命她坐下陪膳。窦美仪躬身谢恩,然后在皇上的对面小心坐下。王瑞芬立刻向两个宫女使眼色,那两个宫女随即将准备好的镶金牙筷,梅花形银碟和银汤匙放在窦妃的面前。李自成笑着问道:
  ①海错——即海味。
  “这鼓乐你喜欢听么?”
  “臣妾生长于深宫之中,今日有幸听关中来的乐工演奏此乐,可以想像陛下百战雄风,所以十分爱听。”
  李自成说:“不知为何,孤今日忽然思念故乡,所以命西安来的乐工奏乐。”
  “陛下大功告成,犹念念不忘故乡,这也是人之常情。汉高祖大功告成之后,回到故乡,大宴十日。一日他乘着酒兴,亲自击筑①,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随即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②。此事千古传为美谈。陛下成功不忘故乡,正是英雄本色,也必会千古传为美谈。”
  ①筑——音zhu,占代的弦乐器,有十三根弦,用竹尺击弦发音,所以叫做“击筑”。
  ②“慷慨伤怀,泣数行下”——是窦美仪背诵《史记·高祖本纪》中的原句。
  “你读过的书如何记这样清楚?”
  “臣妾几年中陪侍懿安皇后读书,别无他事,所以《史记》中有一些好的文章几乎都能背诵。”
  “好啊,我大顺宫中很需要你这样读书多才的贤妃!”李自成端起一杯明宫中制的长春露酒,一饮而尽,笑着问道:“汉刘邦功成还乡,大会家乡父老兄弟,欢笑宴饮,为何会慷慨伤怀,流出热泪?”
  “以臣妾想来,当时西汉国家草创,四夷未服,尤其北方的匈奴,兵势强大,威逼中国,从周秦两朝已经如此。刘邦深知创业艰难,守成也很不易,所以安不忘危,乐极忽悲,泣数行下,唱出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诗句。”
  “你解得好,解得好。给娘娘斟酒!”
  窦美仪站起来说:“谢恩!”
  李自成因窦妃讲起汉高祖《大风歌》的故事,登时就想起了满洲兵即将南犯的警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窦美仪从皇上脸上的神色变化猜到了可能是辽东有了重大军情。她突然明白了为何今日上午皇上未到左顺门楼上观看演礼,而刘宗敏和牛金星正观看演礼时匆匆离去。她不敢询问一字,只是在心中说道:
  “天啊,可千万不要出重大事故!”
  又上了几道菜,紧跟着上一个绘着双龙捧日的御用平锅。一宫女揭开平锅盖子,窦美仪和众宫女看见了里边盛的东西,都觉新奇,但不知是什么。李自成又一次面露笑容,轻声说道:
  “这就是陕西的羊肉烩饼!”
  宫女们盛了两小碗,放在皇上和窦妃面前_李自成一声吩咐,宫女们立刻为他换了一只大碗。窦美仪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羊肉烩饼。她既嫌羊肉汤的气味太膻,也嫌那烙饼掰成的小块太硬。但是她身为妃子,凡事要小心地看着皇上的颜色行事,才能处处得到皇上的欢心。在明朝的后宫中,人们都知道,田皇贵妃之所以宠冠后宫,不仅依靠她天生美丽,也依靠她能够时时“先意承旨”①,博得皇上的欢心,被崇祯皇爷称赞是“解语花”。所以窦美仪尽管不喜欢面前的羊肉烩饼,但是不得不装作很喜欢的样子,面带微笑,好像吃得很香。好在后妃们一般都吃得很少,所以她尽可以稍尝即止,李自成也不会对她勉强。她的脸颊上挂着微笑,眼睛里含着微笑,但心中却在猜想着皇上吩咐做羊肉汤烩饼,命原秦王府的乐工为他奏关中音乐,必是为什么事动了思乡之情。她不敢询问一句,但又渴望知道一点消息。当快要用毕午膳时候,她用温柔的声音向李自成试探着问道:
  ①先意承旨——皇上的心意尚未说出,她已经想到了,并且按照皇上的心意行动。
  “陛下,臣妾愚昧无知,今日提起来汉高祖回故乡的事,引动了陛下的乡思,所以比往日多饮了几杯酒。请饶恕臣妾随口妄言之罪。”
  李自成说:“这不怪你,孤确实思念关中。”停顿一下,他不觉带着牢骚地说:“十个北京抵不上一个长安!”
  窦美仪的心中猛吃一惊,不明白皇上为何说出此话,不敢询问,反而故作理解的样子嫣然一笑,掩饰了她心中的一团疑问,轻轻说道:
  “陛下爱长安,定都长安,必将如唐太宗那样成为千古开国英主!”
  午膳很快结束。李自成漱口以后,本该回仁智殿寝宫休息,但是他挥手使窦妃和许多侍膳的宫女退下,只留下王瑞芬和四个宫女侍候,回到西暖阁的里间,坐在龙椅上,轻轻对王瑞芬吩咐一句:
  “传谕武英门内的传宣官,罗虎来到,立刻召见。你也去寿宁宫,传费珍娥来!”
  王瑞芬带着一个宫女出去传旨以后,李自成坐在龙椅上又翻阅山海卫一带舆图。但略看片刻,推开舆图,闭目养神。留下的宫女见此情形,悄悄地退了出去。
  其实,李自成何曾有工夫养神!他思虑着眼前的军国大事,特别是对吴三桂和满洲人作战的大事,千头万绪,困难很多。他的心思沉重,情绪忽而忧虑,忽而激动,忧虑时不免后悔来北京太急……
  还不到未时正,吴汝义带着罗虎来到了武英门,坐在李双喜的值班房中等候召见。他自己匆匆地办事去了。
  罗虎自幼就同哥哥罗龙和叔父罗戴恩跟随闯王起义,在闯王的身边长大。最初是一名孩儿兵,后来升为孩儿兵中的小头目,又从小头目步步提升,接替李双喜和张鼐成了孩儿兵的总头目,在闯营中的正式名号为“童子军掌旗”。十八岁以后离开了童子军营,屡立重要战功,成为李自成得心应手的爱将之一。
  尽管罗虎同李自成有这样非同一般的历史关系,但今天奉召前来,还是一直在心中七上八下。他一方面想着蒙皇上单独召见是对他的“殊恩”,一方面他从吴汝义的口中知道王长顺在皇上的面前很说了关于他在通州练兵方面的许多好话,又知道吴汝义奉了皇上口谕要为他火速在北京预备一处极好的住宅,各种陈设用物都要十分讲究和崭新,皇上为什么突然有这样决定?为什么传谕他今日上午一定从通州赶来?罗虎怀揣着这些不清楚的问题,往武英殿来见皇上。
  罗虎自从李自成在河南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以后,就不能常到李自成身边,有事也不能直接到李自成的面前禀报。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罗虎直接同他见面的机会又少了许多。去年冬天,李自成到了西安,将明朝的秦王府作为暂时的大顺皇宫,忙于建立新朝,正式设立中央政府的各大衙门,包括丞相府、军师府、首总将军府,六政府衙门等等,又颁布了《大顺礼制》,罗虎能够见到李自成说话的机会更少了。在前几年,李自成同罗虎的关系亲如父子,到西安后变成礼仪森严的君臣关系,原来的感情大半消失,像几年前闯王有时拍拍他的头顶或拧拧他的脸蛋儿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罗虎由传宣官带领着,步步向雄伟的武英殿走去,原来是七上八下的心情变得十分紧张,不免怦怦乱跳。丹墀前用汉白玉雕龙栏板隔成三部分丹陛。中间的丹陛是一块雕刻着精致的双龙护日和云朵潮水的很大的长方形汉白玉陛板,陛板两旁也各有九级台阶。但这是御道,不许文武百官通行。百官只许从御道左右,隔着雕龙栏板的九级台阶上下。罗虎知道中间不许走,正想从东边的台阶上去,但传宣官使个眼色,他恍然明白,跟随传宣官从西边①轻轻地拾级而上,登上了丹墀。从前罗虎只听说皇宫中每一座殿前都有一个地方叫做丹墀,是群臣向皇上行礼朝拜的地方,如今才明白原是一个四方平台,用汉白玉铺地,左右和前边有雕工精美的白玉栏板围绕。丹墀两边立着高大的铜仙鹤。铜狮子、铜鼎。武英殿的檐下恭立着两个太监、两个宫女,一动不动,等候召唤。好一座巍峨的武英殿,从正殿内到殿外,从丹埠上到整个院落,森严肃静,虽有人却好似空寂无人。倒是有一只小麻雀站在一株古柏的高枝上,可能感到天气阴冷,啾啾地叫了两三声,不再叫了。这小麻雀的啾啾声更增加武英殿宫院中的肃静意味。
  ①西边——武英殿坐北朝南,西边是右边,朝臣上殿时文左武右,所以罗虎从西边的台阶上去。
  罗虎原以为皇上坐在武英殿的宝座上等他觐见,不料在丹墀上抬头偷看,但见正殿中间有一个类似大庙正中的木制神龛,离地三尺,一色金黄,庄严精巧,而龛中的黄缎御座却是空的。皇上坐在哪儿?他有意向传宣官询问,但不敢出声。那青年传宣官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意,将他的袖子轻轻地拉了一下。他忍耐着疑问,在心中对自己说:“跟着走吧!”小心跨过了一道朱漆高门槛。
  进了武英殿之后,传宣官引着罗虎向左走,约一丈远处,中有一门。一宫女掀开黄缎门帘,罗虎随传宣官进了西暖阁的外间。又一宫女掀开第二道门的黄缎门帘。他躬身屏息地进了里间暖阁。传宣官走在前边,向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躬身奏道:
  “启禀皇爷,罗虎来到!”
  罗虎又一阵心跳,在李自成脚前三尺远的地方跪下,在紧张中将暗自背诵了多遍的两句话琅琅说出:
  “臣威武将军罗虎奉召进宫,参见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含笑说道:“罗虎,你近日驻军通州,仍然刻苦练兵,与士卒同甘苦,并已在练兵之余,读书写字。孤知道后十分欣慰,所以特意叫你进官,当面告诉你又到你为孤建立大功的时候啦。孤想你已经二十一岁了……”
  罗虎忽然听见门帘响动,同时看见皇上将未说完的话停住,向门口望去。他仍然恭敬地跪在地上,不敢回头一看,但知有人用轻轻的碎步走到他的背后,同时带来一股清雅的脂粉香。他明白这进来的是一个服侍皇上的宫女。随即他听见站在他背后的宫女向皇上说道:
  “启奏皇爷,待选都人费珍娥已经来到,现在殿外候旨。”
  “带她进来!”
  罗虎知道这传旨的宫女迅速退出暖阁。他已经风闻费珍娥是宫中一个美貌宫女,皇上有意选为妃子。所以他趁费宫人尚未进来,赶快说道:
  “陛下有事召见宫人,臣请回避。”
  “你不用回避,暂且平身,站在一旁等候。”
  罗虎叩头遵命平身,退立一旁,不敢抬头。
  片刻之间,罗虎听见一阵环佩叮咚之声随着清雅的香气,从外边进来。罗虎更加不敢抬头,不敢偷看一眼,但他知道进来的不只是一个女子,而是三四个人,只有走在中间的女子发出环佩叮咚声和首饰上发出轻微银铃声。罗虎在心中判断:这就是那个姓费的宫女,皇上将纳她为妃的美人。
  罗虎只看见费宫人的红罗长裙和半遮在长裙下的绣鞋,但是他已经感到这位费宫人必有惊人之美。他有心偷看一眼,但是没有胆量,头垂得更低了。
  王瑞芬退到一旁,像鸿胪官赞礼一般,娇声说道:
  “费珍娥向皇上行礼!”
  费珍娥跪下,向皇上叩头行礼,用略带紧张情绪的柔声说道;
  “奴婢费珍娥恭颂陛下早定天下,万寿无疆!”
  李自成含笑问道:“费珍娥,你知道孤今日召见你为了何事?”
  “奴婢不知。”
  “你抬起头来,听孤口谕。”
  费珍娥遵命抬起头来,大胆地让李自成端详她的面容。李自成又一次心中猛然一动,又一次为她的美貌吃惊,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中说道:
  “将她留下!留在身边!封她贵人!”
  费珍娥的目光同李自成的目光相遇以后,出于少女的天然害羞之情,迅速低下头,避开了李自成的炯炯目光。尽管她似乎看见了李自成脸上的那种不同寻常的神情和温和的微笑,但是她没有改变对李自成的刻骨仇恨,在心中暗暗地说:
  “你得意吧,你贪恋女色吧,我岂是窦美仪之辈!我为皇上和皇后报仇的日子快到了,即使被剁成肉酱也不后悔!”
  在片刻之间,李自成的心中不能平静。虽然他的嘴唇上仍然挂着微笑,但是那微笑忽然僵了,干枯了,不再有任何意义了。他向低着头的费宫人又望了一阵,转眼瞥见御案上摊开的山海卫一带的舆图,心情一变,瞟了罗虎一眼,对费珍娥说道:
  “孤今日叫你来武英殿,并无别事,只是看见你这两三天的仿书,又有进步,心头甚为欢喜,叫你前来一见。一二日内,孤对你将有重要谕旨,总望你今后不要忘孤的眷爱才好。”
  费氏叩头:“恭谢皇恩!”
  倘若是召见别人,当被召见者叩头谢恩以后,皇上没有别的事需要面谕,此时就算是召见完毕,命被召见者退出。但今天李自成却没有命费珍娥马上退出。他现在一则想多看看费珍娥,一则想着向山海卫出兵的事,竟忘了命费氏退出。皇上没有吩咐,费珍娥不敢起来,处处小心谨慎,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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