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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70 姚雪垠(当代)
  ①泰——《易经》中的一个卦名,称为泰卦。
  ②象——《易经》的所谓“十翼”之一。十翼都是解释卦理的,是《易经》一书的重要组成部分,相传为孔子所作。科举时代,《易经》为知识分子必读书,对“十翼”多能背诵,所以文臣们能够随口引用。
  李自成问:“你担心什么?”
  顾君恩说:“以臣看来,崇祯虽是亡国之君,然与历代亡国之君不同。崇祯性情刚烈,人所尽知。城破之时,他既不肯投降,也不愿被俘受辱,必将自尽于乾清宫中,或自缢,或服毒,或自焚,甚至他会将后妃们都召到乾清宫中,一起死于火中,轰轰烈烈殉国。所以臣请陛下考虑另一座宫殿为驻跸之处,方免临时忙乱。”
  李自成不觉动容,轻轻点头,向群臣问道:
  “还有什么宫殿可以驻跸?”
  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回答说:“臣在明朝,曾备位言官①,除参与早朝之外,又数蒙召对,或在平台,或在文华殿,故对文华殿略知一二。文华殿为紫禁城内一处重要宫殿,在左顺门之东,东华门内不远。文华殿……”
  ①言官——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都是言官。喻上猷在崇祯朝曾任兵科给事中。
  李自成点头:“这文华殿很有名气,孤也常听人说起。你说下去,说下去。”
  喻上猷接着说:“文华殿建于永乐年间,原来不常临御。嘉靖践祚,将文华殿重新修建,换成黄瓦,此后为春秋经筵①所在地,也往往在此处召见大臣。殿之正中设有臣工朝见的宝座,宫中习称金台②,一般召见是在东西暖阁。殿中横悬一匾,上写“学二帝三王③治天下大经大法”十二个字,为神宗御笔。这文华殿和后边的谨身殿,加上文华门及其他房屋,成为一个完整的宫院,十分严密。而且文华殿与内阁很近。内阁在午门内向东拐,是从文渊阁划出来的几间房屋,为辅臣们值班之地。我大顺朝虽然恢复唐宋以来的宰相制,称为天佑阁大学士,不用辅臣五至七人,以首辅为主,共襄国事,组成内阁制。但是丞相府人员众多,不能都在紫禁城内。午门内向东的内阁仍将为牛丞相在紫禁城内的值房,便于皇上随时召见,商议军国大事。倘若陛下以文华殿为宫中临时驻跸之处,则内阁可以说近在咫尺。故微臣无知,冒昧建议,请陛下进紫禁城后驻跸文华殿,不必考虑其他。”
  ①经筵——春秋两季,由讲官(侍讲、侍读、展卷等)在文华殿为皇帝讲书,讲后赏赐简单酒食,称为经筵。
  ②金台——乾清宫、文华殿、武英殿中都设有皇帝受朝拜的宝座,俗称金台。
  ③二帝三王——二帝指尧、舜,三王指三代开国帝王,即夏禹、商汤、周文王和武王。
  李自成含笑点头,在心中称赞喻上猷说得有道理,但没有马上说话,等候别的文臣各抒所见。
  文臣们看见皇上的神色愉快,而牛丞相也在用眼色鼓励大家说话,所以继续围绕着这个题目发言,除牛、宋和李岩三人外,几乎都说话了。但人们并没有新的建议,只是就乾清宫和文华殿发表意见,一般意见是如崇祯不焚毁乾清宫,也不在乾清宫中自尽,李自成就理所当然入居乾清宫,否则就驻跸文华殿。文臣们看着李自成的脸色,对主张文华殿的建议锦上添花,例如有人说倘若皇上进东华门,驻跸文华殿,正符合古人所说的“紫气东来”之义,而紫气就是祥瑞之气。又
  有人想趁机会迎合牛金星的心意,向李自成说道:
  “陛下,我朝虽然定鼎长安①,北京将改称幽州府,目前只是行在。然行在之期,可长可短。驻跸数月,亦是行在。以臣愚见,皇上驻跸文华殿之后,丞相以内阁为值房,不妨将文渊阁改名天佑阁,名正言顺,以新天下耳目。此事易办,只是换一新匾而已。”
  ①定鼎长安——定鼎就是建都。崇祯十六年秋,李自成进西安后,牛金星亲自在华阴主持科学考试,有一试题是《定鼎长安赋》。
  李自成见群臣已经没有更重要的意见,又望着牛、宋和李岩三人问道:
  “卿等三人,有何主张?”
  牛金星说道:“关于此事,臣与宋、李二位军师因忝列陛下近臣,参预密勿①,自然要私下商议,不敢疏忽。但如此大事,不到北京城下,秘密奏闻,断自宸衷,臣等不敢泄露一字。今晚既然在御前议论此事,就请献策面奏臣等所议,谨供皇上乾断。”
  ①密勿——古人常用词儿,本有二义,此处作机密解。
  李自成在心中说:“啊,原来你们已经讨论过!”他望着宋军师问道:“献策精通阴阳五行,必有高见,你快说吧。”
  参加御前会议的全体大臣都将眼光集中在宋献策的脸上,等待他说出主张。
  好像为着表示郑重,宋献策恭敬地站起身来。
  “陛下,微臣认为明日圣驾就要到北京城下,临时驻跸何处,必须今晚决定,以便作妥当准备。”
  李自成说:“是呀,马上就要到北京城外,驻跸何处为宜?这事要赶快商定!”
  “陛下,”宋献策说,“虽未举行登极大典,但在长安已经建国大顺,改元永昌,故陛下实已登九五之尊,非昔日冲锋决战时可比。窃以为圣驾到北京城下之后,临时驻跸何处,破城之后,圣驾由何处进城,何时启驾进城;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凡此请项大事,皆关国运。小民搬家、动土、上梁,样样事都不能马虎从事,何况圣驾初到北京,一切行止,岂能悖于五行望气之理。微臣虽有管见,但仍须诸臣讨论,断自圣衷。且眼下急待决定的是城外驻跸何处为宜,深望大家详议。”
  李自成含笑说:“你是正军师,在这些事情上你多拿出自己的主张也是应该的。”
  宋献策接着说:“当大军距居庸关尚有一日路程,得到居庸关守将唐通与监军内臣杜勋二人降表,我军将不战而至北京城下之势已定。当日陛下在马上向臣垂询:‘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应以驻跸何处为宜?’臣在心中默思片刻,向陛下回奏:‘请陛下稍候。唐通偕杜勋出居庸关三十里来迎圣驾,已经望见旌旗,等唐通等来到,臣方可向陛下奏明愚见,供陛下圣衷裁夺。’可见,臣幸蒙知遇,寄以腹心之任,惟恐思虑不周,贸然建言,贻误戎机。其实,关于陛下到北京城外应驻跸何处,早在两天前,臣之愚见已与启东、林泉二位谈过,颇得他们同意,只是在见到唐通之前,臣尚有情况不明,不敢向陛下言之过早耳。”
  李自成问:“为何必须见了唐通之后才敢说出你的建议?”
  宋献策说:“过宣府后,即闻吴三桂已奉崇祯密诏,舍宁远人关勤王,但不知关宁兵已到何处。倘我军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吴三桂已过永平西来,行军甚速,陛下当驻跸东郊,一方面督促义军攻城,一方面在通州部署兵力,痛击吴三桂勤王之师,一举将其消灭,至少将其击溃,迫其投降。迨见到唐通之后,知吴三桂因携来辽东百姓甚多,不能轻装勤王,尚在山海关一带。所以当日陛下又一次在马上向臣垂询,臣即迅速回答,圣驾以驻跸城西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宜,盖不必担心吴三桂来救北京了。”
  喻上猷问道:“军师除洞悉兵法战阵之外,又深明《易》理,兼谙奇门、遁甲、风角、六壬之术,为上猷深深敬佩。但不知为何选择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皇上在城外驻跸之地,请说明其中奥妙之理,以开茅塞。”
  李自成同刘宗敏都知道宋献策选择钓鱼台的道理,十分同意,并已命令有关将领火速去驻跸地作妥善准备,但是他此时听了喻上猷的话,向军师点点头说:
  “献策,你讲出这个道理让大家听听。”
  宋献策说:“遵旨!”又转向众位部院同僚,接着说道:“往年献策未遇真主,混迹江湖,卖卜京师。偶于春秋佳日,云淡风清,偕一书童,策蹇①出游,或近至钓鱼台一带,远至玉泉山与西山,如卧佛寺、碧云寺、香山红叶,均曾饱览胜境,与方外之交②品茗闲话。以献策看来,八百里太行山至北京西山结穴,故西山郁郁苍苍,王气很盛,特明朝国运已尽,不能守此天赐王气耳。我皇上奉天承运,龙兴西土,故《谶记》云:‘十八孩儿兑上坐’。如今定鼎长安,不仅是因为陕西乃皇上桑梓之地,山河险固,亦应了‘兑上坐’之谶。钓鱼台与玉渊潭地理相连,恰在京师的兑方,圣驾驻跸此处,亦是‘兑上坐’之意。且西山王气甚盛,明朝运衰,不能享有,而大顺义师自西而来,此郁郁苍苍之西山王气遂归我大顺所有。”
  ①策蹇——意为骑驴。蹇是跛驴,谦词。
  ②方外之交——意为世外之交,指僧人道士朋友,但此处专指和尚。
  在御前议事的从龙之臣,一个个在恭敬谨慎中面露微笑,纷纷点头。
  李自成满面春风,频频点头,遍顾群臣,共享快乐。不料就在他十分高兴时刻,无意中看出来,惟有李岩,虽然也面带微笑,但笑中又带着勉强,分明是另有心思。李自成想起来四个月前,在西安商议向北京进兵的决策时,虽然主张从缓兴师北伐,不同意马上就远征幽燕的文武大臣并非李岩一人,但是当时李岩的谏阻最为坚决,曾经很使他心中不快,也使他在西安建国时不肯将李岩重用,不任用他为兵政府尚书,只任命他在新建立的军师府担任宋献策的副职。此刻他的脑海中像闪电般地又想起来这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心中说道:
  “奇怪!我大顺军一路胜利,已经到了北京城外,满朝文武欢腾,为什么惟独你李岩一个人另有心思,不高兴我早日登极!”
  李自成的性格深沉,丝毫没有将心中对李岩的不高兴流露出来,随即望着军师说:
  “献策,你的好意见还没有说完哩,再说下去,说下去。”
  宋献策接着说道:“况且,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不仅有泉水从地下涌出,故名玉渊,还有玉泉山和来自别处的水也汇流于此,碧波荡漾,草木丰茂,为近城处所少有。我朝以水德应运①,圣驾驻跸此地,最为合宜。”
  ①水德应运——战国末年,适应中国大一统的历史要求,出现了以驺衍为代表的以五行生克论证朝代兴替的道理。五德就是五行之德。按照这一迷信,李自成是水德,明朝是火德。
  李自成又点点头,向李岩含笑问道:“林泉,你有何意见?”
  李岩虽然像当时讲究经世之学的读书人一样,也略懂阴阳五行之理,但是他并不深信,也不愿谈术数①小道,所以他同宋献策虽是好友,往往在重大问题上见识相同,但所学道路各异,处世态度也不尽同。大概由于这种不同,他们同在李自成身边,宋献策愈来愈受信任,而他却不能受同样信任。他正在思考进北京后的几桩大事,而宋献策劝他暂且不要向皇上奏明,所以在一片欢快中他独有不少忧虑。听见皇上询问,他赶快欠身回答:
  ①术数——用阴阳与五行生克学说推演吉凶祸福,古人称为术数,为《易经》之学的一个支流,起于秦汉之际,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盛行不衰。
  “宋军师方才所言,陛下在北京城外以驻跸钓鱼台地方为宜,臣十分赞同。献策说,钓鱼台在阜成门外,驻跸钓鱼台有三利:一是迎来西山王气,二是符合‘兑上坐’之谶,三是正合水德之运。所论都甚精辟,敬请陛下采纳。臣从驻军方便着想,亦觉御营驻在此地最好不过。”
  李自成问:“何以最好?”
  李岩回答说:“御营骑兵三千,加上驮运辎重什物,又有五百骡马。中央各衙门合起来有一千二百骡马。臣闻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不单地方空旷,而且水草丰茂,将近五千骡马在此驻扎,最为方便。”
  李自成高兴地说:“好,你补充的这一条也很重要!我们今晚还有许多事情要讨论,驻跸钓鱼台的事不用再议了。”他转向大家,接着说道:“刚才得到禀报,崇祯派襄城伯李国桢率领三大营兵数千人在沙河布防,妄图阻我大军前进。两个时辰前,三大营兵望见我义军前队旗帜,不战自溃,多数逃散,也有的举着白旗投降。那个李国桢,一看军心瓦解,不可收拾,赶快带着一群亲兵和奴仆奔回北京了。哈哈,毕竞是常说的纨袴子弟,真是勋臣①!勋臣!”
  ①勋臣——此处是嘲笑意思。明代有功武将获得公、侯、伯等封爵的称做勋臣。勋臣子孙可以世袭封爵,成了“纨袴子弟”,毫无实际本领。至今南阳一带口语中仍称空有其表的人物为“勋臣”。
  李自成不觉笑了起来,是出自内心的真正喜悦,同时也想着此系“天命攸归”,他进北京就在眼前了。在众新降文臣的颂扬声中,他忽然望着汝候刘宗敏说道:
  “捷轩,你要赶快去指挥大军,今夜一定要包围北京。孤只问你,献策主张驻跸在钓鱼台这个地方,你有何意见?”
  刘宗敏说:“陛下,我只管统兵打仗,什么阴阳五行,观星望气,我是外行。宋军师的话我相信,没错,就照他说的办吧。皇上,我先走啦。”
  李自成说:“你顺便告诉吴汝义和李强,命他们率领两千御营亲军随你前去,在钓鱼台一带布置行宫,小心警戒,准备明日迎驾。”
  刘宗敏匆匆走后,李自成因满意宋献策的这次建议,向他微笑点头,随即想起来另一个问题,赶快问道:
  “献策,刚才谈孤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为宜,有人主张皇帝居住乾清宫是理所当然,有人建议居住在东华门内的文华殿,应紫气东来之兆,你有何主张?”
  刚才宋献策故意撇开了圣驾进紫禁城后居住乾清宫或文华殿的问题,直接建议圣驾到北京城下时应驻跸钓鱼台。其实,不但皇上在宫中应住何处,连进城时应从哪座城门进城,选择什么路线,他都根据阴阳术数之理已经想过多次,成竹在胸,但是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不必在御前会议讨论,落一个发言盈庭,各持一端,耽误时间,不如皇上只询问军师和丞相二三大臣,断自宸衷,然后以钦谕行事。此刻皇上问起,他恭敬地站起来说:
  “陛下,皇上与群臣鞍马劳顿,今日只决定圣驾到北京城下后应驻跸何处,圣上与大家可以早点安歇。昌平州距北京九十里。明日四更早膳,五更启程,中午在清河打尖,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黄昏前可到钓鱼台行宫休息。预计明日下午,我军可以将北京内外城合围。圣驾驻跸钓鱼台行宫之后,将有许多军国大事等待皇上处理。至于皇上如何进城,进紫禁城后居住何官,微臣将于另外时间与丞相研究后详细奏闻。”
  李自成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
  今天是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李自成驻跸北京阜成门外钓鱼台的日子。
  早膳以后,李双喜率领一千御营骑兵带着驮运辎重什物的大队骡马向北京进发。中央各衙门大小官员及随从人员接着出发。李自成因为皇帝身份,由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三人扈驾,鸣炮启程,鼓乐仪仗前导。李自成骑在乌龙驹上,前边是一柄黄伞,银鞍金镫闪光。他在马上左手揽着杏黄丝缰,右手用马鞭对牛、宋指点山川,谈论着取北京如此容易,笑容满面。
  如今李自成的行军和驻营完全不同于往日。何时启驾,何时驻跸,都由宋献策望气和卜卦决定,趋吉避凶。因为今天不需要他亲自指挥攻战,所以按照军师意见,他应于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然后转路,于酉时稍过到达阜成门外。至于在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方圆三里之内,如何清扫行宫,如何严密警跸,如何指定中央各衙门临时驻地,已经有吴汝义和李强前去安排,不但用不着他操心,连动动嘴也不需要。
  到了清河地方,扈驾的御营停下休息,打尖之后,继续缓辔前进。等隐约望见北京城头时,他回头望一眼在身后扈从的正副军师,欲有所言,但没有说出。他看见副军师李岩仍旧像昨晚一样怀着什么心事,使他更加不快,在心中对李岩说道:
  “林泉,孤待你夫妻不薄,为何在此文武欢呼胜利之时你偏不高兴?你在西安时坚主持重,谏阻孤率师北征。幸而孤不听谏阻,锐意踏冰渡河。果不出孤之所料,我大顺应运龙兴,天与人归,取明朝江山如摧枯拉朽,今日顺利到达北京城下。倘若听了你的谏阻,岂不误了孤的大事!”
  又走不久,眼前出现一带土丘,中间有一豁口,贯通南北大道,而土丘上下林木茂密,烟云缭绕,气象不凡。李自成正在马上遥望,忽见许多兵将簇拥一员大将策马出了豁口,在几通高大石碑处下马,列队大道两旁。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
  “此是何地?”
  宋献策恭敬回答:“此处俗称全城关①,为元朝大都的北门。距德胜门数里之遥。陛下请看,是汝侯率领众将领前来恭迎圣驾!”
  ①土城关——北京在元朝称为大都,东西城墙与明清两代的城墙地址相同,但南城墙在今东西长安大街,北城向北退后八里。正对明清德胜门的是元大都的建德门,明朝改建北京后,将大都的北城墙拆去,土城关就是建德门的遗址。清代将土城关作为京师八景之一,美称为“蓟门烟树”。
  李自成猛然一喜,不觉“啊”了一声。
  刘宗敏的驻地在阜成门外,他不断地派将校奔往沙河路上,探听圣驾消息,以便恭迎。后来得到禀报,知道圣驾离土城关只有几里远了,他立刻率领驻扎在西直门、德胜门和安定门以外的果毅将军以上的将领,在土城关外,列队道旁。因为是在作战时候,免去大礼,武将们只随着刘宗敏在马上躬身抱拳,齐声说道:
  “恭迎圣驾!”
  李自成向刘宗敏问到包围北京的情况,刘宗敏回答说:
  “北京内外城有数十里,内城最为重要。我军已将内外城的东、西、北面包围,不使崇祯逃跑。南城是外城,只将外城的各城门派兵包围,另外派骑兵不断巡逻,使外城与外地断绝消息。攻城的大炮都已经架设齐备,所需登城云梯,统限今夜准备停当。”
  李自成满意地点头,说道:“大家辛苦几天,破了北京之后,将士们都为国立了大功,孤不吝从优升赏。”
  众将领在马上又一次抱拳躬身,齐声说道:“恭谢陛下鸿恩!”
  随即,刘宗敏率领一批武将护卫圣驾前进。驻德胜门和安定门外的将领们恭送皇上启驾后,分路驰回驻地。
  李自成的御营骑兵进土城关以后约走一里多路便向西转,数里后遇大道再向南转,然后从西直门外万驸马别墅①白石桥附近继续向南,向钓鱼台方向走去。守城的人们望见城外走过的两千多军容整齐的骑兵,中间有一柄黄伞和简单的仪仗,还有一群穿文官衣服的人都骑马追随在黄伞的后边,猜到必是李自成来到了北京城外。许多守城的太监和市井百姓从城垛的缺口问露出头来,纷纷观看。尽管城头上架设有许多大炮,特别是在西直门到阜成门的几处敌台上架设着威力很大的红衣大炮,但是没有人敢对李自成和他的御营骑兵开放一炮。守城的太监和百姓都认为明朝的大势已去,害怕激怒了李闯王,城破之后会遭到屠戮。当然,刘宗敏不是一个粗心人,他命张鼐驻扎在阜成门外月坛内,从西直门的北边到阜成门的南边,面对城墙,用沙包堆成了许多炮台,安放大炮,只要城头上敢放一炮,张鼐就将红旗一挥,马上会有许多大炮接连向城上打去。
  ①万驸马别墅——在今白石桥和动物园一带。
  正在这时,分明是乌龙驹也明白北京已经到了,兴奋地萧萧长嘶。李自成驻马西望,但见夕阳街山,西山一带山势重叠,郁郁苍苍,确如宋献策所言,西山王气很盛。他含笑点头,在心中说道:“占了北京,江山就算定了!”随即勒住马缰,停止前进。他一停止,他身后的队伍全停止了,而在前边的扈从亲军也立刻由李双喜传令停止了。他回头一望,对身边的传宣官轻声说:“请丞相和两位军师!”一个传宣官向后大声传呼:
  “丞相和军师们见驾!”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听到传呼,立即将丝缰一提,赶到圣驾旁边,听候谕旨。李自成面带踌躇满志的微笑,说道:
  “一年前,我们此时正在襄阳,那时还没料到如今能够来到北京!”
  牛金星回答说:“可见陛下今日夺取明朝天下既是顺天应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问道:“献策,你昨夜曾说,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现在天气似乎要晴,倘若明日无雨,破城还得数日,还需要一次恶战么?”
  “以臣看来,只等城内有变,不需流血强攻。”
  李自成望望城头,说道:“今晚要做好攻城准备,能够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马上躬身说:“今日在沙河镇休息时,杜勋曾对臣言,他愿意明日缒入城去,面见崇祯,苦功崇祯让位,但请陛下对崇祯及其宫眷一人不杀,优礼相待。”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此事军师知道么?”
  宋献策说:“丞相对臣说过,臣当时也问了杜勋,看杜勋确实是出于为新朝立功献忠之心,并无欺骗陛下之意。”
  “崇祯会不会将他杀掉?”
  “臣也以此为虑,但杜勋说他愿冒杀身之祸,也要进宫去苦功崇祯让位。”
  “启东,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为不妨一试。如杜勋被杀,不过死一个投顺太监耳,于我无损。如杜勋见崇祯劝说成功,则陛下能于成功之后,以禅让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勋今夜见我!”
  李自成将鞭子轻轻一扬,同时将左手中的杏黄丝缰轻轻一提,乌龙驹缓缓前进。不需他说出一句话,整个扈驾的官员、骑兵、黄伞和仪仗,都在斜阳的照射下,肃静地向钓鱼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用吃惊的眼光向城外观望,不敢放炮,不敢叫骂,甚至没有喧哗之声。
  自从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长安宣布建立大顺朝,改元永昌,将在襄阳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实之后,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登极,为着表示谦逊,暂时自称为“孤”,不肯称“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实际上都把他当皇上看待。现在他暂时落脚在阜成门外钓鱼台这个地方,等候进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业”。他手下的旧人,大家记忆犹新:最初他不管在什么地方暂时停留,都称做“盘”,是豫陕一带杆子口头称“盘驻”一词的省略,后来人马众多,称做驻扎或驻兵。从西安建国以后,他自己暂驻的地方不再叫做驻扎,而称做驻跸。从前他同高夫人和亲兵们驻扎的院落叫做老营,部下将领们和相随日久的老兵可以较随便地出入老营;后来称了大元帅,老营的戒备严了许多;称了新顺王,居住的地方戒备更严了,并且将襄王府改为新顺王府,不再称老营了。到了西安以后,改西安为长安,改新顺为大顺,以秦王府为大顺王宫,一般将领想进王宫见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顺皇帝身份离开西安,向北京进兵,一路之上,驻的房屋称做行宫,军帐称做御帐,而驻扎叫做“驻跸”,对他的特殊警卫工作叫做“警跸”。虽然这“驻跸”和“警跸”两个词儿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在当今人们的口头上,“跸”字早已没人使用,大顺将士们在说到这两个词儿时都不习惯,然而这是国家礼制攸关的事,不能不命令将士们逐渐遵行。
  如今以钓鱼台和玉渊潭为中。东以三里河西岸为界,向南去也以小河的北岸为界,在大约方圆三四里内,都成了大顺皇上驻跸的禁地,将许多居民强行赶往别处,实在无处可去的人都不许随便出门,还必须用黄纸写“顺民”二字贴在门额上。倘若是居住在大路旁边的人家,还得在门口摆一张方桌,桌上供一个黄纸牌位,上写“永昌皇帝万岁”。牌位前放着香炉。御营有三千骑兵,跟随御营一起的一部分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文武官员(一部分留在长安),以及众多的亲兵。奴仆和厮役之类,步骑合计约有五千人之众。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的房屋远不够用,所以李强和吴汝义率前队骑兵和骡驮子来到以后,除立刻派将士们占领公私房舍,驱赶居民和闲人,进行清扫之外,又在较空旷的地方搭起了许多军帐,清扫和整治了通往行宫的道路。凡是要紧的路口和“行宫”的周围,都派了兵士警戒。一座最大的宅子,算作大顺皇帝的行宫,其余一处较好的宅子,作为牛丞相和丞相府官员们的驻地。另外,在三里河河岸上有一处叫做李皇亲花园的地方,作为正副军师和军师府官员们的驻地。
  李自成来到了钓鱼台“驻跸”的地方,吴汝义同李强跪在道旁恭迎。然后,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官员们都由吴汝义派人分别带到各自驻地休息,只留下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护送李自成进入行宫。这地方在金朝是皇帝常来游玩钓鱼的地方,金亡后此地荒废。到了元朝中叶,被一姓丁的达官买去,重加修缮,增加了许多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假山池塘,水榭船坞,成为有名的丁家花园,所以又名花园村。明朝两百多年中,此地几次更换主人,丁家花园的旧名依然保存。经过两进院落,到了第三进院落,正中坐北朝南有五间大厅,前有卷棚,左右各有五间东庑和西庑,大厅正中安设有临时御座,是一张雕花檀木太师椅,上蒙黄缎绣花椅披。前有一张八仙桌,挂黄缎围幛。稍前一点,左右摆着两行较小的太师椅,带有蓝缎绣花椅垫和椅披,以备文武重臣在御前会议时使用。因为按“五德终始”学说,大顺是“水德王”,色尚蓝,所以除黄色为皇家专用服色之外,官民应该以蓝色为上。
  李自成在御座上坐下以后,牛金星等正要叩头行礼,被他用手势拦住。他命大家坐下,随即向吴汝义问道:
  “杜勋在哪里?”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为他准备了五座军帐,在会城门①那个方向,离此不过三里多路,旁边有一小街,还有一片松林可以系马,也可避风。文谕院诸臣也暂时在那儿宿营。”
  ①会城门——金朝迁都北京,改称中都。金主亮扩大城垣,周75里,大部分在元、明、清北京的西南。会城门是金中都三座北门之一,今留下一个街道名称,位于复兴门外大街西面。
  “速命人前去,叫杜勋赶快休息用膳,等候孤召见他有话要问!”
  “遵旨!”
  李自成又望着牛金星等人说:“诸位今日整日鞍马劳累,风尘满身,现在各回驻地休息。既然杜勋愿意进城去劝说崇祯让位,孤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妨一试。你们先回驻地,等候孤在一更后传谕你们前来,商议大事。”
  牛金星等行礼退出以后,李自成由随驾奴仆替他打去身上尘土,濯洗梳头,然后用膳。晚膳后,他在双喜和一群亲将的护卫下,在行宫大院中各处走走。他走上行宫西南角的钓鱼台,向开阔的荒池①中望了一阵。月亮已在东边冉冉地上升了,照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这正是北京一带青蛙出土后开始求偶繁殖的季节。不论是池中池边,到处蛙鸣不断,互相应答;不时还有鱼在水面泼刺一跳,同时白光一闪。李自成命双喜差几个传宣官分头传谕几位重要大臣速来议事,同时也传谕杜勋前来。对双喜吩咐之后,他在心中兴奋地说道:
  ①荒池——钓鱼台和玉渊潭地万,到清朝乾隆年间才受到皇家重视,利用它的水源充足,将港汊纷乱的荒池浚为小湖,增加了建筑。
  “到北京城下‘驻跸’在这个好地方,果然是‘水德’应运,并非偶然!”
  将到二更时候,李自成知道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已经来到,正在行宫前院的东庑等候召见,他吩咐双喜派人宣召社勋前来,随即回到行宫大厅(此时称为行宫正殿),在正中御座上坐下。刘宗敏等鱼贯进殿,向他行叩头礼。他命他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刘宗敏直接往一张椅子上一坐,但牛、宋和李岩三人却恭敬地躬身谢座之后,才敢落座。李自成问道:
  “杜勋说他愿意进城劝崇祯……”
  李自成的话未说完,忽然从阜成门附近的城头上传来一连三响大炮声音。大家不觉诧异,侧耳谛听一阵,却又寂然。宋献策笑着说道:
  “这是三响空炮,只装火药,不装炮弹。”
  李自成问道:“城上知道孤的御营在此,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正要起身回答,忽然刘宗敏向帘外叫道:“来人!”立刻有一将领掀帘而人,到他的面前垂手肃立,等候吩咐。刘宗敏说:
  “速去三里河东岸,向我军炮兵传令:要回敬城上三炮,着实地打,叫守城的太监和百姓尝一尝我们的炮兵厉害!”
  “遵令!”
  李自成重新向军师问道:“献策,城上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恭敬地起身回答:“必是守城太监看见有大官奉旨来阜成门一带巡城,太监们故意施放三响空炮,以为敷衍,并非实意守城,也不敢与我为敌,惟恐伤了城外义军。”
  牛金星也站起来说:“古人说,国家存亡,视乎民心。崇祯到了今日,不仅民心失尽,连他豢养的家奴①也变心了。自从我义师过了大同,沿途重镇的守将②和监军太监无不望风迎降。方才守城太监放空炮三响,实是守城太监已经变心,有了献城之兆。”
  ①家奴——明朝皇帝和藩王都有太监,视太监为家奴。
  ②镇——明代的军事名词,驻重兵防守的地方叫做镇,略如现代的所谓军区。一镇的军事长官一般是总兵或副总兵(又称副将),称为镇将。
  李自成笑着说:“原来也想到北伐幽燕,必会马到成功,却没有料到夺取北京竟是如此容易!”
  牛金星说:“此所谓天命攸归。倘不战而克北京,声威所及,江南定可传檄而定。”
  李自成点头说:“你说的是。据孤看来,破了北京之后,江南定可传檄而定,虽有战争,但可以不烦血战。”他停一停,忽然问道:“杜勋进宫去向崇祯劝降,倘若所谋不成,会遭杀身之祸,连他一家人也将被斩。他为何要冒这样大险?”
  牛金星回答说:“也许他算计崇祯不会杀他。”
  说话之间,架设在三里河东岸的大炮响了。大家谛听,每隔片刻一炮,连续放了三炮,不但声震大地,而且炮弹声在天空隆隆地向远处响去。
  宋献策笑着说:“这才是真正放大炮,炮弹越过城头,落入城内很远,足以震慑敌胆。”
  李双喜进来,跪下向皇上禀奏:“杜勋已经来到,等候召见。”李自成点点头,轻声吩咐:
  “传他立刻进殿!”
  李双喜到门口对侍卫吩咐一句,随即有两个传宣官齐声高呼:“传社勋进殿!”过了片刻,杜勋小心翼翼地躬身进殿,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叩了三个头,尖声说道:
  “奴婢臣杜勋叩见皇上!”
  明朝太监在皇帝面前本来都是自称奴婢,但今天杜勋对李自成自称“奴婢臣”,加了一个“臣”字,事前在心中费了一些斟酌。他依恃自己在宣府重镇的监军身份迎降,又写信劝居庸关镇守太监杜之秩出关迎降,对新朝是立了大功之人,将来理应受新朝重用,所以在“奴婢”后加以“臣”字,如果大顺皇上默然同意,以后就会使大太监们在皇上面前的地位提高一步。李自成对杜勋的这种细微用心完全不懂,但是在一个要紧问题上他并不含糊。他没有叫杜勋平身,也没有叫他坐下,更没有亲切地称他一个“卿”字。他问道:
  “杜勋,孤刚才听牛丞相说,你愿意进宫去面劝崇祯让位,可是真的?”
  “是的,皇爷。如若崇祯愿意让位,一则皇爷有揖让而得天下之美名,二则京师臣民可以免遭战火之苦。”
  “你看崇祯愿意让位么?如他情愿让位,孤不惟将保其不死,还将优礼相待,仍然世世富贵。你想他能够让位么?”
  “如今崇祯困守空城,孤立无援,朝野上下无一可用之人,不让位则有亡国灭族之祸,让位则虽然亡国,却能使一家性命保全,安享富贵。奴婢臣原是崇祯皇帝的亲信内臣,只要能够进宫,面见旧主,痛陈利害,流涕苦劝,使崇祯皇爷知陛下神武宽仁,四海归心。他能听劝说很好,如不听从,也不误陛下攻城。而且奴婢臣进城一趟,还可以对守城太监说知情况,动之以祸福,劝他们开门献城,迎接陛下。”
  李自成心里想道:“这厮真会说话!”随即又望着杜勋问道:
  “孤听说崇祯平生刚愎自用,性情暴烈,随意诛戮大臣。你去劝他让位,不害怕他会杀你?”
  “奴婢臣有弟弟和侄儿全家在京居住。崇祯皇爷一怒之下,不仅会将奴婢臣杀死,而且会杀奴婢臣全家十口。不过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奴婢臣一心要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成陛下得天下于揖让之美名,甘冒粉身碎骨与全家诛戮之祸,在所不辞。”
  “你打算何时进城?”
  “明日上午巳时进宫,不论劝说结果如何,下午一定回来。倘若明日下午奴婢臣没有消息,必是被崇祯皇爷杀了,请陛下大举攻城。”
  “好吧,你进城去吧。明日下午,孤等候你的回话。”
  杜勋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对杜勋为何如此甘冒杀身之祸,心中终觉纳罕,便向牛、宋等人问道:
  “明月杜勋进宫去劝说崇祯让位,有几分成功希望?”
  宋献策回答说:“以微臣看来,崇祯不是个软弱之人,倘不能逃出北京,便无路恢复江山,他必会以自尽身殉社稷,断无怕死让位之理。”
  李自成又问:“崇祯的秉性脾气,杜勋完全知道。他献出冒死入宫劝降之计,用意何在?”
  宋献策没有回答,李岩也没有做声。牛金星恭敬地起身说道:
  “杜勋为何甘冒杀身之祸,臣亦不得其解。然我军一二日内必克北京,杜勋入宫不成,无碍大计,我们明日只准备好进城诸事可矣。”
  李自成又说:“捷轩,北京无人肯替崇祯守城,众心已散,破城后应行诸事,你可准备好了?如何先破外城,再破内城,进城后各营分驻何处,都得事先决定,免得临时纷扰。还有,如何逮捕明朝六品以上官员,严厉追赃,你也得准备好啊!”
  刘宗敏还不习惯在李自成面前每次说话都赶快起立,躬身垂手。他坐在椅子上大声说道:
  “请皇上放心。臣已经与军师准备好啦,明日是三月十八,先破外城,三月十九日再破内城。几个月前我军已有许多细作进入外城,扮做各色江湖中人,小商小贩,小手艺的,钉盘子钉碗的,骨路锅的①”,他们同城内的穷苦百姓多有暗中接头,同住在广宁门②内的回回也有串连,原来已经说就,只等大军围城,住在广宁门内的穷人们就打开城门,放我们大军入城。先破外城,内城人人胆寒,守城的太监们也会献出城门。杜勋愿意去劝说崇祯让位,让他去吧,其实,这好比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
  ①骨路锅的——专业补铁锅的手艺人。用焊接法补锅。在豫陕一带叫做骨路锅。宋时的江南一带也有这个词儿,(见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大概是从中原传去的。“骨路”作为两个音素,反切就是“锢”字。
  ②广宁门——北京的外城修建于明代中叶,西门称广宁门。清代中叶后,改名广安门。
  李自成哈哈大笑,几位大臣也陪着他绽开笑颜,但是除刘宗敏外,大臣们都没有敢笑出声来。刘宗敏突然说道:
  “皇上,今天下午我一到阜成门外军营,就听将领们禀报,广宁门的守城军民前两天已经同我们的细作接头,有意等大军围城之后开门迎降。”
  李自成问:“何时开门迎降?”
  “只说十八日开门迎降,时间未定。昨天城门已闭,内外不通,没有继续接头。”
  李自成沉吟说:“献策原来占了一卦,十八日如有微雨,外城可破;破了外城之后,十九日黎明可破内城。要设法催促守城军民早点开门迎降才好,献策,有办法么?”
  宋献策回答说:“数月以来我军进入北京的各色各样细作,均由刘体纯亲自派遣,有的就住在广宁门内,早已同居民混在一起,那回回中也有我们的人,以卖羊肉串儿为幌子,已经有半年多了。只因满洲和山海关两方面情况不明,使臣与林泉放心不下,已经命刘体纯率他小刘营前往通州,刺探满洲和山海关消息。臣马上差飞骑迫刘体纯回来,*他连夜商量,必须想办法与城内互通声气,催促广宁门守城军民,务必在明日打开城门,放我大军进城。”
  刘宗敏忽然大声说:“有了!有了!不用叫二虎回来,我有办法叫广宁门的守城军民人心瓦解,赶快开门迎降,不劳我军攻城。”
  李自成心中一喜:“捷轩你有何办法?”
  “我自然有办法,暂不说出。”刘宗敏转望两位军师,说道:“献策、林果,走,跟我到广宁门外看看!……陛下,你安心休息。我同两位军师到广宁门外看过之后,连夜准备,明天一早进宫向你禀奏!”
  宋献策吃惊地问道:“捷轩,你有好计,先在御前说出来,商量一下不好么?”
  “眼下快三更了,我们到广宁门外看了地势,连夜火速准备,片刻也不能耽误。快走,把李强和吴汝义都带去!”
  刘宗敏不容迟疑,叫宋献策和李岩随着离开行宫。李自成心中奇怪,望着刘宗敏的背影微微一笑,然后对群臣们说:
  “捷轩这个人,明军只知他作战勇猛,所向无敌。其实,在紧急时候,他很能拿出智谋,确有大将之才。他此去广宁门外察看地势和城上守御情况,一定又有了新鲜主意!”
  牛金星说道:“汝侯一定有令人意料不到的好主意,请皇上等候佳音。”
  李自成点头,随即命群臣各回驻地休息。当大家行礼退出以后,李自成走到院里,向城上望了一阵,但见城头上灯光稀疏,不打一炮,也没有守城人们的吆喝声,只从几处传来孤孤单单的梆子声。他想着汝侯今夜必有良策,破北京就在眼前,登极也在眼前,脸上露出笑容,在心中轻轻地说:
  “大顺万世江山从此定了!”
  三月十八日。
  虽然连日来李自成十分劳累,但今日很早就起来了。五更以前,他已经醒来,将养子双喜叫到榻前,询问昨夜刘宗敏和两位军师到广宁门外察看后商定了什么计谋,夜间如何准备。双喜将昨夜的事情详细奏明。李自成明白之后,点头微笑,轻声说:
  “此计可行!”
  等他在奴仆们服侍下梳洗之后,宋献策进宫来了。他详细向他奏明一夜的准备工作,今日上午请皇上驾临彰义门外,坐在御帐前,晓谕守城军民速降。李自成问道:
  “不是广宁门?怎么又成了彰义门①了?”
  ①彰义门——北京在金朝称为中都,城周七十五平。中都西城有三门,中间一门名彰义,大体上在广宁门正西,相距约十里,明朝习惯上沿袭金朝称广宁门为彰义门。
  宋献策说:“虽然北京外城的西门名叫广宁门,可北京人习惯上叫它彰义门,往往在公私文件中也是如此。臣往年卖卜京师,住在宣武门外,距广宁门较近,所以也叫惯彰义门了。”
  “御帐距城多远?”
  “远了城上人看不清楚,所以御帐距城门只有一里多路,好使守城军民得瞻皇上风采与御营军容。”
  “离城门只有一里远,不担心城上打炮?”
  “昨夜捷轩在彰义门看了地势,说出这一建议时,臣与林泉也担心城上打炮。但我们仔细研究,连夜作了部署,认为守城军民瞻望圣驾,必将更加夺气,决不敢向御营开放一炮。昨日下午,圣驾过西直门南来,离城不过二里,仪仗黄伞前导,百官扈从,御营部伍整齐,按辔雍容徐行。有一次陛下中途驻马,东望北京城头,西望西山王气,扬鞭指点,何其从容!此时城上军民,偷偷观望,寂然无声,竟无人敢放一炮,也无人敢高声叫骂,足证人心离散,不敢与我为敌。昨日情况已经如此,何况从昨夜以来,内外城完全合围,攻城准备就绪,守城军民更加解体,但求各保性命,谁肯惹事生非?再说,经过臣等连夜部署,使守城军民更加胆战心惊。所以汝侯出的这个主意,乍然看好似一着险棋,实际毫无险情,只是借陛下神威,但使城上城内百姓从速开门投降耳。”
  李自成笑着问道:“孤将几时前去?”
  “以臣推算,定于辰时二刻自行宫启驾最吉,过桥后绕白云观大门前向东,已时一刻圣驾至彰义门外,在御帐升入御座,明朝秦晋二王①坐于左右地上,扈驾大臣侍立御座两侧。随后有一声间洪亮武将对城上军民宣示皇上钦谕,晓以大义,促其从速开门投降,迎接大军进城,秋毫无犯。陛下只在彰义门外停留两刻,启驾返回行宫。”
  ①秦晋二王——明朝宗室,封在西安的秦王、封在太原的晋王。
  李自成问道:“杜勋何时进宫去劝说崇祯让出江山?”
  “皇上驾幸彰义门时,杜勋恃立一侧,使守城军民看见。俟陛下启驾返回行宫,杜勋就可以从彰义门缒进城去。”
  李自成对宋献策的陈奏点头同意,随即命军师回驻地休息,又命传宣官分头传谕刘宗敏、牛金星和中央各衙门大臣,以及投降太监杜勋等,务于卯时三刻前来行宫早朝,扈驾去彰义门外。
  早朝以后,按照宋献策推算的吉利时刻,李自成由双喜率领的两百名御营亲军严密保护,从钓鱼台行宫启驾,黄伞前导,一部分文武大臣扈从。李强指挥众多御营亲军除在彰义门外保卫御帐之外,还有一部分沿路警跸,严禁闲杂人闯入御道。李自成一队人马在人声肃静中出钓鱼台向南行走大约两里,在旷野的大路上转向东行,又走了两里之遥,从一座石桥上过了小河,向南走一阵又转向东行,不久便进入一片茂盛的松柏林,走到一座道观的山门前边。白须垂胸的方丈事先得到通知,率领全体两百多老少道众,面带惊恐之色,跪在山门外边迎接,伏地叩头,然后抬起头来说道:
  “白云观全体道众,恭迎永昌皇爷圣驾!”
  李自成向方丈轻轻点头,随即将眼光转向山门,看见山门上边有一青石匾额,上刻“敕建白云观”五个大字,不觉面露微笑,在心中说道:
  “听说这是北京有名的一座道观,从前邱处机①在此修炼!”
  ①邱处机——元时山东栖霞人,宇通密,号长春子,金元时道教北派首领,曾被成吉思汗派人迎至西域军中,后放还,居白云观以终。
  一过白云观,便看见了彰义门和离城濠一里多远、连夜搭好的一座很大的黄色毡帐,上有黄铜宝顶,闪着金光。这一在西安为他特别制作的军帐,称为行军御帐,也称帐殿。御帐东南角树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悬绣龙蓝旗,中有用红绒缝上的“大顺”二字;御帐前,面向城门,设有御座,上有绣龙黄缎椅披。御帐左右,各筑成两座炮台,各炮台相距十丈,共是四尊红衣大炮。另外,还有四尊普通攻城大炮,也是相隔十丈一尊,架设在红衣大炮左右,每一尊大炮的红绸炮衣都已卸掉,并且有掌炮军官在每一尊大炮前焚了香表,每一尊大炮的后边站立十名炮手,穿着蓝色的过膝襔裆,前后心上各缝有一块圆形白布,上写一个“炮”字。
  城头上的守城军民,以为大顺军马上要开炮攻城,一个个惊慌得心头狂跳,两腿瘫软,脸无血色,向天叩头。有的人准备滚下城去逃命……
  当李自成尚未走到白云观山门前时,有一位年轻将领,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而来,背后跟随着十几个骑马的随从,他们一直到城濠岸边勒马,向城头上放一响箭,然后用自然合韵的语言向城头高声晓谕:
  守城的军民人等听清!我大顺军兵将如云,大炮千尊,已经将京城团团围定,水泄不通。进城之后,只杀贪官,不伤百姓,平买平卖,四民①安生。我永昌万岁爷马上驾到,观看外城。明朝的秦晋二王,已经投降,左右陪从。尔等不许放箭,不许打炮,不许出声。倘若放箭打炮,惊动圣驾,我城下众炮齐鸣,必将尔等严惩,决不宽容!
  ①四民——明、清时代,人们习惯于将社会人群分为士、农、工、商四类,称为四民。这种分类方法一直延续到民国年间。
  当立马于城濠边的大顺将领向城上高声晓谕的时候,守城的太监和百姓纷纷地从城垛间站起来,向城下观看。他们的恐慌心情略微好了一点,相诫千万不要向城下放箭打炮。当城下的大顺将领向城头高声晓谕之后,守城的太监和百姓们的眼光被白云观山门前的景象吸引去了。人们纷纷地向白云观的山门外指着,惊奇地小声说:
  “看!看!那是干什么的?”
  “看!有两个道士在山门前摆了香案!”
  “方丈带着全观中的老少道士都出来了!都出来了!”
  “啊,啊,来了!来了!”
  人们看见,李自成是一位魁梧大汉,由一柄黄伞前导,骑在一匹黄辔头、黄鞍鞯的深灰色马上,毡笠,缥衣①,气宇不凡。事前人们已经将御座移于帐前,并在御座前三尺外左右地上摆好两个矮凳,上有红色坐垫。李自成来到以后,在小松林外下马,由官员照料,大踏步来到御帐前边,昂然在御座坐下,举目向城头观看。秦、晋二王在御座左右稍前的矮凳上坐下。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六政府尚书和左右侍郎、文谕院学士等一批新朝重臣,分立御座左右。侍郎以下官员也立在左右的后排。杜勋也站在后排。吴汝义和李双喜因为要随时听皇上呼唤,站在御座背后。李强率领五百神箭手,站在城濠外边,对城头控弦引矢。倘若城头上有打算向御帐放炮的可疑动作或发出叫骂恶言,只要李强一声令下,这五百神箭手在瞬息之间,将连续向城上射出利箭,使守城的人们没法抬头,而站在一处土丘上的张鼐手中的红旗一挥,所有的北从西便门南到天宁寺的、对准城头的各种大炮将都跟着一齐点燃药线,顷刻之间将使城楼和雉堞多处崩塌。当时各种大炮尤其是红衣大炮的威力,北京人是知道的。所以不惟李自成的出现在彰义门外,秦、晋二王坐于李自成脚下这件事使守城军民十分惊骇,而且大顺军在夜间突然用沙包堆成了许多炮台,架好了攻城大炮,更使守城的太监和军民望之心跳腿软,面如土色。此时,城上太监中已经有人认出来杜勋站立在李自成右边第二排,但不敢用手指点,只敢悄悄地互相告诉。杜勋的出现,使守城太监们的精神更加瓦解。
  ①缥衣——缥(iǎo)是淡青色,即蓝色。按照五行思想,大顺是水德王,服色尚蓝,所以李自成称帝后,不穿黄袍,但用黄个表示他的皇位。
  宋献策按照昨夜与刘宗敏等商定的计划,抬头向东南望一望藏在微云中的太阳,躬身向李自成道:
  “陛下,此时大概有已时二刻,可以向城上宣布汝侯刘爷的奉旨晓谕了。”
  李自成点点头。
  一切都准备得十分周密。随即那位骑自马的将领又来到城濠边上,先向城头上空放一响箭,然后收弓在臂,双手捧着刘宗敏的一张文告,用浓重的关中口音,一字一字地高声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汝侯刘谕:
  谨奉永昌皇帝圣旨,晓谕城上军民与内臣。明朝气数已尽,尔等均我臣民。义师进入北京,定在今日黄昏。只听炮声一响,尔等速开城门。大军吊民代罪,纪律一向严明。入城之后,百业照旧,市井无惊;布新除旧,共享太平。倘敢闭门抗拒,不肯立即献城,定遭屠戮,以示严惩。切切此谕,务须凛遵!
  刘宗敏的这一通文告,由声音洪亮的将领重复宣读三遍,城头上鸦雀无声。
  李自成起身,在群臣的扈从下离开御帐,仍从白云观山门前返回行宫。到白云观山门外时,李自成下旨刘宗敏同文武官员们都回驻地休息,他一时高兴,留下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同他进白云观中看看。下马以后,李自成环顾不见了杜勋,想起了杜勋要进宫去劝崇祯让位的事,向宋献策问道:
  “杜勋哪儿去了?”
  宋献策躬身回答:“刚才杜勋请微臣转奏陛下,他已经往平则门①去,想从平则门缒上城,进宫去劝说崇祯。”
  ①平则门——阜成门在元朝叫平则门,明朝人习称它的旧名。
  “为什么他不叫守彰义门的太监缒他上城?”
  “他怕宣武和正阳门都已关闭,内外城已经不通,所以决定从平则门缒上城去。”
  “崇祯不是一般亡国之君,秉性刚烈,动辄诛戮大臣,何况太监是他的家奴!你说,杜勋能够活着回来么?”
  “臣不敢逆料,等下午看吧。”
  白云观是全国闻名的道观,所以李自成回头经过白云观时,叫御林亲军停留在山门以外,只让丞相、军师、李岩三位大臣跟随,由方文引路,进到观内,各处看看。本来吴汝义和李双喜按照定制,请他暂缓入内,要率领二百御营亲军先进入观中警跸,但被李自成阻止,对他们笑着说:
  “不用那样。吴汝义你留在山门外等候,双喜带几名亲兵跟着侍候就行啦。”
  这座道观,创建于金朝,元朝改称太极宫,后来改名长春宫,经过重建,又改名白云观。虽然经过两次较大火灾,两次重建殿宇,但有些古树都是金元旧物,所以进入院内,但见许多苍松翠柏,虬枝相接,绿荫森森。大顺君臣刚走到“玉历长春”殿前,忽然落了零星微雨。李自成抬头一望,乌云不重,雨点落在脸上,颇觉清凉。他高兴地望一望牛、宋等人说:
  “好,好,果然下了小雨!”
  牛金星笑着说:“已应吉兆,可喜可贺!”
  李岩接着说:“果然可贺,军师卜卦如神!”
  老方文看见李自成君臣为大降微雨竟然如此高兴,赶快躬身说道;
  “皇上见几点微雨即喜形于色,君臣盛称可贺,足见陛下关心民瘼,真乃少有的尧舜之君。”
  李自成正在想如何破城的事,随便问道:“北京一带旱情如何?”
  方丈说道:“回奏万岁,一冬少雪,今春又是久旱,此时正是麦苗要雨时候,如无甘霖普降,必将夏粮无望,饿殍载道。”
  李自成继续想着杜勋入宫的结果和即将破城之事,心不在焉地向方丈望了一眼,并未做声。方丈见李自成面有笑容,赶快跪下,接着说道:
  “方外臣今日得遇圣主,愿冒死为民请命。恳皇上于底定幽燕之后,早日驾幸白云观为万民祈雨,或于白云观敕建普天大醮,必有春雨沛降,利国福民。”
  牛金星明白皇上急于回行宫商量大事,无心再听方丈说话,便向宋献策使个眼色。宋献策向李自成躬身说道:
  “请陛下驾返行宫,与群臣商议入城大事要紧。”
  “好,回行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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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月十七日上午,当李自成的一部分骑兵到达北京城外的时候,首先被包围的是北边的德胜门和安定门,西边的西直门和阜成门,内城的东边城门和外城各门是直到十七日下午才被大顺军包围的,并有骑兵在外城的近郊巡逻。从此,北京城与外边的消息完全隔断。
  当大顺军由李过和李友率领的两三万先锋步骑兵毫不费力气击溃了在沙河市防的数千京营兵,长驱来到德胜门外时,驻节永平的蓟辽总督王永吉派人送来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密奏侥幸送进正待关闭的朝阳门,直送到通政司。通政习堂上官一看是六百里①塘马送来的军情密奏,不敢拆封,不敢耽误,立刻送进宫中。据王永吉密奏,吴三桂已于十六日到达山海关,随同进关来的二十万宁远各地百姓和将士眷属暂时安置在关内附近各地,他本人将率领数万精锐边兵星夜驰援京师,恳求皇上务必使北京坚守数日,以待吴三桂的援兵到来。王永吉的这一密奏,使崇祯觉得是绝处逢生,一时不禁狂喜,以掌拍案,大声说道:
  ①六百里——限每日六百里的速度,这是塘马(驿马)用接力的办法传送公文到下一站,听传来的铃声,立刻马上等候,接到公文即策马奔支,如此一站接力传递,每日可达六百里。
  “吴三桂果是忠臣!”
  恰好魏清慧前来添香,听见皇上用力以掌拍案,心中大惊,但皇上接着说的一句话她没有听清。她赶快掀帘进来,看见皇上喜形于色,顿感放心,柔声说道:
  “皇爷,为何事手拍御案?”
  崇祯说道:“吴三桂已率领数万精兵从山海关前来勤王,北京城不要紧了!”
  魏清慧说:“我朝三百年江山,国基永固。从英宗皇爷以来,北京几次被围,都能逢凶化吉,这次也是一样。请皇爷从今不必过于焦急,损伤御体。请下手诏,催吴三桂的救兵速来好啦。”
  崇祯点头:“叫司礼监来人!”
  魏清慧立刻退出暖阁,传旨在殿外侍候的太监,速传司礼监太监前来。趁这时候,崇祯用未笔给吴三桂写了一道手谕:
  谕平西伯吴三桂,速率大军来京,痛剿逆贼,以解京师之危!
  司礼监太监将这一皇上手谕拿去之后,在黄纸上端盖一颗“崇祯御笔”便玺,封好,封套上加注“六百里飞递”五个字,登记发文的月、日和时间,不经内阁,直接送交兵部,要立即派塘马送出京城。
  魏清慧在成化年制宝鼎式铜香炉中添完香,又送来一杯香茶,放在御案上。她看见皇帝正在默想心事,想着他连日饮食失常,夜不安寝,憔悴已甚,难得此刻心情略好,便向他柔声功道:
  “皇爷,既然有了天大的好消息,吴三桂即将率关宁精兵来解北京之围,请皇爷稍宽圣心,到养德斋御榻上休息一阵。”
  崇祯望望她,没有做声,继续在思索着蓟辽总督王永吉的军情密奏。他知道王永吉曾经亲身驰赴宁远,敦促吴三桂迅速率兵勤王。后来又接到王永吉的飞奏,说吴三桂正在向山海关走来,三月十六日可到关门,而他先驰回永平,部署进关辽民的安置事宜,以后就没有消息了。现在崇祯正在绝望之中,忽接王永吉的这一密奏,如同绝处看见救星,自然不免心中狂喜。崇祯把密奏拿起来重看一遍,连连点头,似乎是对着站立在面前的宫女魏清慧,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
  “吴三桂果然是一个难得的忠臣,已经从山海关率领数万精兵来救北京!”
  魏清慧望着皇帝,激动得两眼眶充满热泪,嘴唇欲张又止。遵照崇祯朝的宫中规矩,关于一切朝中大事,宫女们连一句话也不许说,不许问,所以魏清慧装做去整理香炉,悄悄地揩去了激动的热泪,同时在心中叹道: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然后悄悄地走出去了。
  倘若在往年,崇祯如此狂喜,一定会立刻将王永吉的飞奏宣示内阁,然后由主管衙门将这一消息布告京师臣民周知,以安人心。然而,近来的经验使他变得慎重了。已经有许多次,他的希望变成了绝望,他的“庙谋”无救于大局瓦解。崇祯十四年督催洪承畴率领八总兵去救锦州,去年督催孙传庭出潼关入豫剿贼,两次战争结果,与他的预期恰恰相反。援救锦州之役,八总兵全军崩溃,洪承畴被围松山,继而降虏,锦州守将祖大寿也只得献城出降。孙传庭在汝州剿闯,全军溃败,闯贼进入潼关,又不战而进西安,大局从此不可挽回。想着这两次痛苦经验,他对吴三桂救北京的事也不敢抱十分希望。如今他担心吴三桂害怕“闯贼”兵势强大,在山海关一带畏缩观望,不能星夜前来,或李自成一面分兵东去阻挡关宁兵西来,一面加紧攻城,使吴兵救援不及。自从昨天三大营在沙河溃散以来,他的心头压着亡国的恐惧,只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他分忧。由于这种绝望心情,他不肯贸然将吴三桂来救京师的消息向臣民宣布,独自在乾清宫绕屋仿徨多时,重新坐下愁思,忽然深深地叹息一声,没有注意到魏清慧进来送茶。
  魏清慧实际上十分辛苦,这时本来她可以坐在乾清宫后边自己舒适的、散着香气的小房间里休息,命别的宫女为皇上送茶。为皇上按时送茶,这活儿十分简单,用不着她这个做乾清宫“管家婆”的、最有头面的宫女亲自前来。
  魏清慧之所以亲自前来送茶,是因为她对眼下的国家大事十分放心不下。国家亡在巳夕,不惟她放心不下,她知道所有的宫人们没有谁能够放心。可是内宫中规矩森严,别人都没法得到消息,只有她常在皇帝身边,有可能知道一些情况,所以不但乾清宫的人们都向她打听,连坤宁宫中的吴婉容也是如此。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不安,躺不下,想来想去,决定亲自来给皇帝送茶,看有没有机会打听一点消息。既然国家亡在旦夕,纵然受皇帝责备她也不怕。国家一亡,皇帝也罢,奴婢也罢,反正要同归于尽!她于是对着铜镜整理一下鬓发,净净纤手,来给皇帝送茶来了。
  在送茶时听见皇上深深地叹息一声,她吃了一惊,随即用温柔的小声说道:
  “皇爷,已经来了大好消息,为何还要如此忧愁?”
  倘若在平日,崇祯会挥手使魏宫人退出;尽管他知道她的忠心,他也决不肯对她谈一句心里的话。然而亡国之祸到了眼前,崇祯对宫女的态度也变了。他恼恨文武群臣都是混蛋,一定有不少人在等待向“流贼”投降,有的人在等待逃出城去。他痛恨平时每遇一事,朝臣们争论不休,可是今天竟没有一个人进宫来向他献救急之策!他望一眼面容憔悴,眼睛含泪的魏宫人,心中叹道:“患难之际,倒只有面前的这个弱女子还对朕怀着同往日一样的忠心!”他深为魏宫人的忠心感动,几乎要涌出热泪,轻轻点头,示意她走近一步。魏宫人走近一步,站在他的面前。崇祯又伤心地叹气,低声说道:
  “吴三桂虽然正在从山海关来京勤王,但怕是远水不救近火。贼兵已到北京城下,必将猛攻不止。三大营已经溃散,北京靠数千大监与市民百姓守城,何济于事!”
  魏宫人大胆地小声问道:“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肯为皇上尽忠报国的人?”
  崇祯摇头不答,禁不住滚出热泪。魏宫人此刻才更加明白亡国的惨祸确实已经临头,也落下眼泪,小声哽咽说:
  “但愿上天和祖宗眷佑,国家逢凶化吉。”
  崇祯不由得握住魏的一只手,语调真挚地说道:“倘若蒙上天与祖宗保佑,北京平安无事,事定之后,朕将封你为贵人,使你永享富贵。”魏宫人当崇祯握住她的一只手时,由于事出意外,不觉浑身一战,又听皇上说出了这样的话,赶快挣脱皇上的手,跪地叩头,颤声说道:“叩谢皇恩!”此时此刻,她一方面感激“天语恩深”,一方面也明白已经晚了,认为是命中注定她不能受封,只能以宫女身份为皇上殉节。所以在照例叩头谢恩之后,小声地呜咽痛哭。崇祯明白魏宫人的伏地呜咽包含着即将亡国之痛,也跟着叹息洒泪。但是他不愿使太监看见,有失皇家体统,便将魏宫人拉了一下,小声说:
  “起来!起来!”
  魏宫人又叩了一个头,从地上起来,以袖揩泪,仍在断续哽咽。正在这时,新承钦命任京营提督、总管守城诸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进来。他先向魏宫人使个眼色,使魏回避,然后将崇祯给吴三桂的手诏放到御案上,跪下奏道:
  “皇爷,如今各城门全被逆贼围困,且有众多贼骑在四郊巡逻,还听说有众多贼兵往通州前去,给吴三桂的手诏送不出去了。”
  崇祯大惊:“东直门和齐化门都包围了?”
  “连外城的东便门和广渠门也被逆贼的大军包围。奴婢去齐化门巡视,遇到本兵①张缙彦,他将皇爷给吴三桂的手诏退还奴婢,带回宫中。”
  崇祯脸色凄惨,默然片刻,然后问道:“崇祯二年,东虏进犯,来到北京近郊,何等危急。可是袁崇焕②一接到勤王诏书,留下一部分人马守宁远,他自己率领满桂、祖大寿等大将与两三万精兵,火速入关,日夜行军,迅速来到京师,扎营于广渠门外,使北京城转危为安。以袁崇焕为例,吴三桂知道京师危急,他率领关宁骑兵,从山海关两日夜可到朝阳门外,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驻扎城外与逆贼作战,北京可以万无一失。你想,吴三桂在两天之内会来到么?”
  ①本兵——明代对兵部尚书的习惯称呼。
  ②袁崇焕(158-1630)——广东东莞人,崇祯初年任兵部尚书,督师蓟辽。崇祯二年十一月,后金(满洲)兵越长城,破遵化,进围北京。袁崇焕黑夜驰援,使北京转危为安。崇祯中了满洲人的反间计,将袁崇焕逮捕,下狱,第二年被凌迟处死,妻子充军,死时46岁。
  提到袁崇焕,王承恩伏地不敢回答。近十年来,由于东事①日坏,北京朝野中私下议论袁崇焕的人多了起来,都说袁崇焕是一位少有的人才,崇祯先听了朝臣中的诽谤之言,随后又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枉杀了他,自毁长城。他知道皇上近几年也从厂臣②密奏朝野私下议论,略闻中了敌人的反间计,心中反悔,但不肯承认自己错杀了袁崇焕,所以一直无意对袁的冤案昭雪。崇祯看见王承恩俯首不语,问道:
  ①东事——指辽东问题、满洲问题。
  ②厂臣——指东厂的掌印太监,即东厂提督。
  “你也听说袁崇焕死得冤枉?”
  王承恩叩头说:“奴婢不敢妄言,风闻朝野间早已有此议论。吴三桂只是一员武将,论忠贞、论谋略,都不能同袁崇焕相比。皇上,眼下十余万逆贼已把北京城四面合围,吴三桂的救兵不会来了!”
  崇祯摇头,流下眼泪,痛心地叹息一声,命王承恩站起来,问道:
  “城上的守御情况,你可去察看了么?”
  王承恩哭着说道:“皇爷!事到如今,奴婢只好冒死实奏。城上太监只有三千人,老百姓和三大营的老弱残兵上城的也不多,大概三个城垛才摊到一个人。守城百姓每天只发几个制钱,只能买几个烧饼充饥。城上很冷,大家又饥又冷,口出怨言,无心守城。”
  “逆贼今夜是否会攻城?倘若攻城,如何应付?”
  “逆贼远来,今日陆续来到城下,将城包围,尚在部署兵力。以奴婢忖度,逆贼要攻城是在明天。今夜可以平安无事,但须谨防城中有变。”
  崇祯问道:“城内派兵巡逻,查拿奸细,难道就没有兵了?”
  “三大营的数千人在沙河御敌,不战而溃。留在城内的三大营虽然按册尚有五六万人,但是前两天经戎政侍郎王家彦按册点名,始知十之八九都是缺额,实有官兵人数不足五千。这不足五千官兵也是老弱无用之人,充数支饷罢了。王家彦同奴婢商议,从中挑出一千人上城,余下的分在内外城轮班巡逻。向外城中巡逻弹压,就靠这一些不管用的老弱残兵。”
  崇祯明白吴三桂的救兵已经没有指望,守城兵力空虚,亡国灭族的惨祸已经来到眼前,蓦然出了一身冷汗,浑身战栗,几乎不能自持。但是他毕竟是一位秉性刚烈的皇帝,霎时过去,他恢复了常态,叹气说:
  “土木之变①,英宗皇爷陷敌。也先兵势甚盛,挟英宗皇爷来到北京城下,认为北京唾手可得。那时国家何等危急,可是朝中有一个兵部尚书于谦,指挥京营迎敌,打退也光,使京城转危为安。如今朕非亡国之君,可是十七年来,满朝文武泄泄沓沓②,徒尚门户之争,无一忠心谋国之臣,倘若朝中有半个于谦,何至会有今日!”说毕,随即痛哭。
  ①上木之变——明英宗于正统十四年(1449)率大军在土木堡遇到也先所率蒙古族瓦刺部以队,明军溃败,英宗被俘。
  ②泄洲沓沓——空言乱政。
  王承恩又跪下说:“这是气数,也是国运,请皇爷不必伤心。”
  崇祯哽咽说:“虽是国运,可是倘非诸臣误朕,国运何竟至此!只说从天启至今二十年中,国家何尝没有人才,没有边才①。皆因朝廷上多是妨功害能之臣,蒙蔽主上,阻挠大计,陷害忠良,使人才不但往往不得其用,而且不得其死。从天启朝的熊廷弼、孙承宗算起,到本朝的杨嗣昌等人,都是未展抱负就群起攻汗,使朝廷自毁长城,而有今日之祸。朕非亡国之君,而遇亡国之事,死不瞑目!”说毕,又一阵泪如泉涌,掩面呜咽。
  ①边才——边防人才。
  王承恩知道亡国惨祸已经临头,城陷只在一二日内,也忍不住伏地悲哭,却不知拿什么话安慰皇上。几个乾清宫中较有头面的太监都因为亡国惨祸已经来到眼前,十分关心王承恩和皇上的谈话,屏息立在窗外。这时听见主奴二人一个坐在龙椅上,一个跪在地上,相对呜咽,他们有的偷偷揩泪,有的轻轻走开,到别处哭出声来。
  过了一阵,崇祯命王承恩起来,问道:“没有办法给吴三桂送去手诏,催他火速率骑兵来救京师?”
  王承恩犹豫片刻,躬身说道:“兵部已无办法送出皇爷手诏,请容奴婢此刻再去同厂臣密商,厚给赏银,无论如何,今夜派遣一个忠心敢死之人,缒出城去,前往永平和山海关方面,将皇上手诏送到吴三桂军中。”
  崇祯明知他的手诏纵然能够送出,也已经是缓不济急。但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决不肯放弃。他望着王承恩,滚出眼泪,哽咽说道:
  “你赶快去吧!”
  自从得到李自成的大军越过宣府消息以后,乾清宫每日中午和晚上都遵照崇祯谕旨,皇帝用膳时不再奏乐,菜肴减少到只剩下十几样,这叫做“撤乐减膳”。今日北京已经被围,西直门和阜成门方面曾经有几阵炮声传入大内,所以今日崇祯的晚膳更是食不下咽。但是他担心今夜李自成的人马会开始猛烈攻城,他需要勉强吃点东西,保持体力,好应付紧急情况。
  宫中有两位年老的太妃,曾抚育过幼年的崇祯。皇后为了不使她们受到惊骇,不许宫女和太监将李自成包围北京的消息禀奏她们。按照往日习惯,每日皇上晚膳时候,这两位太妃从各自的宫中派遣两名宫女,共捧着两个朱漆描龙食盒,每个食盒装着两样皇上喜爱吃的精美小菜,送到乾清宫,以表示她们关心皇上饮食的心意。这两位太妃住在相邻的两座宫院,所以每日两宫的四个宫女总是相约一同将小菜送来。
  由于皇上钦谕“减膳”,今晚由御膳房送来的菜肴不及平日的三分之一,但也算是“色、香、味”俱全了。无奈崇祯只想着亡国灭族的惨祸已经临头,正如俗话所说的“愁肠百结”,不管什么样人间美馔,到口中都只有泥土滋味。当两位太妃的食盒送来时,他照例从御椅上站起来说道:“谢两位太妃慈怀!”为设法使太妃们感到安慰,将送来的四样小菜都尝了半口,不觉滚出热泪。四个送菜的宫女蓦然一惊,相顾失色。魏清慧赶快向她们使个眼色,按照惯例,魏清慧命两个侍膳的宫女将太妃们的小菜倒在别的盖碗中,将原来的四个成窑瓷盖碗放回食盒。魏清慧亲自将四个宫女送出日精门外,小声叮嘱:
  “四位姐妹,今晚乾清宫中事忙,我不能离开皇上身边,请你们代我回奏两位太妃:皇上今日食量很好;两位太妃送来的四样美味,皇上吃了大半,余下的赐给都人们吃了。乾清宫的都人们叩谢两位太妃的慈恩。”
  一个宫女问道:
  “清慧姐姐,贼兵围城,吴三桂的救兵能够来么?”
  “听说吴三桂的勤王兵前天已经过了永平,正在向北京前来。皇爷又下了手诏,催吴三桂火速赶到。两位太妃可知道贼兵围城么?”
  “我们两宫的都人和太监,奉了皇后娘娘懿旨,不许将贼兵围城之事,在太妃们面前透露一丝风声,所以太妃们至今不知。”
  魏清慧含泪点头,又问:
  “今日响了两阵大炮,难道两位太妃没有听见?”
  一宫女回答说:“两位太妃正在下棋,吃了一惊,问是怎么回事儿。我们正不知如何回奏,恰好坤宁宫的吴婉容姐姐奉皇后懿旨来向两位太妃问安,说那是神机营在西城外举行操演,试放火器。两位太妃放了心,继续下棋。”
  魏清慧哽咽说:“两位太妃年近花甲,几十年深居宫中,怎么也不会料到国运会如此凶险!”
  一个宫女拉着魏清慧的手,用战栗的悄声问道:“清慧姐,万一大事不好……”
  魏清慧说:“到那时,有志气的都人姐妹跟我一起,宁死不能受辱!”
  崇祯皇帝草草地用了晚膳,漱了口,回到乾清宫背后的养德斋休息,等候太监和宫女们用膳后随他去奉先殿哭拜祖宗神灵。他今天又听见身边的太监禀报:两三天来宫女和太监们又在纷纷传说,在深夜曾听见太庙中巨大响声,又似乎有脚步声走出太庙。他还听说,奉先殿连日来在深夜有恨恨的叹息声,有时还传出顿足声。他很留心这一类不吉利的迷信消息,所以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和左右长随,也常把这类消息向他禀奏。每次听到太监的禀奏,都使他的心灵发生震撼。他虽然口中不言,但是有时在心中绝望地叹道:
  “这是亡国之象!亡国之象!”
  崇祯十七岁继承皇位。在即位后的几年中,他每日兢兢业业,立志中兴明室,做一位“千古英主”。作为受命于天,代天理民的天于,他照例每日五更起床,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冠带,在乾清宫的开墀上焚香拜天,祝祷国泰民安,然后乘辇上朝,一大的忙碌生活就开始了。
  在刚即位的第二年,他命一位有学问兼善书法的太监高时明写一“敬天法祖”的匾额,悬挂在乾清宫正殿中间。这四个字,从前没有别的皇帝用过,是他经过反复斟酌,想出这四个字,表明他的“为君之道”。在他看来,天生万物,天道无私,能敬天即能爱民,所以作一位“尧舜之君”,敬天是理所当然。至于“法祖”,是表明他要效法大明的开国皇帝大祖和成祖。这两位皇帝被称为“二祖”,是他立志效法的榜样。成祖以后的历代皇帝,都称为“列宗”,他并不打算效法,只是出于伦理思想,对他们尊敬罢了。
  近几年来,由于国运日坏,他的锐气日减,而迷信鬼神的思想与日俱增,每年到奉先殿跪在“二祖”的神主前痛哭祷告的次数也增多了。愈是国事挫折,愈是悲观绝望,愈是愤懑愁苦,他愈是想到奉先殿,跪在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前痛哭一场。他不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到奉先殿去不全是求祖宗保佑,如古语所说的“乞灵于枯骨”。他有无限苦恼和说不尽的伤心话,既不能对朝臣明言,也不能对后妃吐露,而只能对两位开国祖先的神灵痛哭。他在痛哭时虽然不说话,避免被宫女和太监听见,但是他奔涌的眼泪和感人的呜咽就是他发自心灵深处的倾诉。自从前天居庸关守将和监军太监向李自成开关迎降,昌平兵变和官绅迎降,好几千京营兵在沙河不战溃散,而吴三桂救兵不至,崇祯就明白亡国局势已成,表面上故作镇静,而心中十分害怕。今日李自成已将北京合围,他知道城破只在旦夕,更加陷入绝望,在心中对自己说:
  “朕朝乾夕惕①,苦撑了十七年,竞落到今日下场!”
  ①朝乾夕惕——语出《易经》,意谓终日兢兢业业,不敢懈怠。
  ②召对——明代政治术语,指皇上在宫中召见臣工,有时是出于臣工的请求。
  在这样国家将亡时候,即令奉先殿没有异常情况,他也要到奉先殿痛哭一场,何况一连数夜,侍候在奉先殿的太监们都听见正殿中在半夜三更时候,常有叹气声,顿脚声;还有一位老年太监看见烛光下有高大的人影走动,使老太监猛一惊骇,大叫一声,跌坐在殿外地上。崇祯认为祖宗传下来的江山要亡在他的手中,他死后无面目拜见祖宗,这种多日来压在心头的自愧心倩,今日特别强烈,使他坐立不安。他忽然在暖阁中狂乱走动,连连发出恨声,并且喃喃地自言自语:
  “朕无面目见祖宗!无面目见祖宗!……”
  这时,太监和宫女们都已经匆匆用毕晚膳。因为他们都知道局势十分紧急,皇上心情很坏,所以大家都是面带愁容,心中恐慌。几个常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太监和宫女都来到乾清宫正殿外边,屏息等候,不敢走进暖阁。
  崇祯颓然坐进龙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茶,打算使自己的心思冷静一下,但忽然想到了无用的大小朝臣,不禁满腔愤恨。在往日,大小臣工,每日除在上朝时面陈各种国事之外,还要请求召对②,还要上疏言事。今日京师被围,国家亡在旦夕,满朝文武为何没有一个人要求召对,献上一策?
  他忽然又想到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更觉恼恨。当朝廷得知李自成破了太原的时候,就有人建议下诏吴三桂进关,回救北京。蓟辽总督王永吉也从永平府来了密奏,力主调吴三桂回救京师,以固国家根本。他当时已经同意,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指望吴三桂平定西来之贼。可是朝臣中有不少人激烈阻挠,说祖宗疆土一寸也不能丢掉,责备放弃关外土地为非计。朝中为应否调吴三桂勤王的事争论不休,白白地耽搁了时间。后来因局势日见紧迫,朝臣们才同意召吴三桂勤王,但又说辽东百姓均皇上子民,必须将宁远这一带百姓全部带进关内,这样就必然误了“戎机”。他痛恨朝廷上都是庸庸碌碌之臣,竟没有一个有识有胆、肯为国家担当是非的人!……想到这里,他怒不可遏,将端在手中的一只茶杯用力往地上摔得粉碎,骂了一句:
  “诸臣误国误朕,个个该死!”
  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正在殿前,闻声大惊,赶快进来,跪到地上,不敢询问,只是等候吩咐。恰在此时,魏清慧也跟着进来,跪到地上。
  崇祯望望他们,小声说:“传旨,马上往奉先殿去!”
  掌事太监问:“要备辇么?”
  “不用备辇,步行前去!”
  掌事太监赶快出了乾清宫正殿,安排一部分太监随驾去奉先殿,一部分留在宫内,另外差一名小答应速去通知奉先殿掌事太监,恭候接驾。魏清慧也离开皇帝,赶快去将宫女们召集在一起,吩咐一部分宫女留下,一部分赶快准备随驾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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