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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67 姚雪垠(当代)
  “军情如何?有没有新的探马来报?”
  袁时中说:“刚才又有探马回来,说补之率领的人马甚多,离此地只有一百多里了,估计明天早晨会到达圉镇。”
  慧梅问道:“你怎么打算?”
  袁时中说:“我马上要率领人马出战。在离此地三十里远近的地方,我驻有两千精兵,凭着一条河流扎营。我马上率领大军前去,在那里抵挡补之的人马,使他不能过河。尽管我们是郎舅之亲,可是今天也讲不得许多了,大家只好刀兵相见。”
  慧梅明白袁时中决非李过对手,此去凶多吉少。她虽恨袁时中背叛闯王,但他毕竟是她的丈夫,直到这时她不情愿他去送死,说道: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你肯听不肯听从。”
  袁时中问:“你有什么好的主意?”
  慧梅说:“闯王派我补之大哥前来打你,不过为的是你背叛了闯王,几次劝你回头,你死不回头,还杀了刘忠文,将首级送往黄河以北。如今你估计你能不能打败补之大哥?我看你打不过。他率领的是百战精兵,又以骑兵为主,你怎么能取胜呢?我很不放心,我想还是以不打仗为好。”
  袁时中说:“如何能够不打仗?他的人马已经出动,这一仗非打不行了。”
  慧梅说:“我们夫妻一场,我不能看着你大祸临头。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想办法使这仗不打。”
  袁时中说:“你尽管直说。有什么好的办法?莫不还是让我去向闯王请罪?那事已经迟了。”
  慧梅说:“你先想一想,我们是夫妻之情,我活着是你袁家的人,死了是你袁家的鬼,我的腹中还怀着袁家的骨血,我不能不为你打算,为你打算也就是为我打算。你如果兵败阵亡,叫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呢?”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呜咽起来,随即又接着说道:“如今你要听我的话,不妨派刘玉尺或朱成矩随我一起去迎接补之大哥。我愿意以我的一条命劝说他暂停进攻,让我到闯王那里,为你求情。闯王和夫人可怜我这个不孝女儿,会听从我的哀求,收起兵戈,让你重新回到闯王旗下。如果闯王不答应,我愿意死在闯王面前,在阴曹地府等候着你。”
  袁时中说道:“事到如今,这一切想法都是空的,只有坚决对敌,死守圉镇一条办法。圉镇不被攻破,我袁时中就不要紧。一旦圉镇失守,我袁时中就跟着被杀,我一家人也别想有一个活下去。”
  慧梅想了一想,不再勉强,问道:“你如何出战?带多少人马前去?多少人马留下?”
  袁时中说:“我们现在不足三万人,准备留下两千,摆在寨外,死守寨外大庙,城里边摆上三千。你的小闯营,我不敢指望帮我守寨,只要不给我添麻烦,我就感激不尽。不过我也不怕,倘若给我添麻烦,纵然我念及我们夫妻之情,不会对他们下狠心;我手下的将士也决不会答应他们。”
  慧梅知道这话是有意说给她听的,但她不再计较,又问道:
  “你出去打仗,守寨由谁主持?”
  袁时中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由时泰主持,你帮他一把忙。”
  慧梅掩不住一脸怒气,站了起来说:“官人,不能让时泰主持守寨!这守寨是件大事,应当由我来管!”
  袁时中猛吃一惊。他没有想到慧梅竟然用这么坚决的口气反对时泰,要由她自己来主持守寨。他有点恼火,问道:
  “为什么时泰不可以主持守寨?”
  慧梅说:“我是你的正室夫人。我经过的战争比时泰走过的路还要多。到这样危急关头,守寨的事为什么你不交给我呢?”
  袁时中说:“因为你是从闯王那里来的,虽然我们是夫妻,我相信你不会有二心,可是我手下的将领们不会放心。”
  慧梅说:“这是胡说!只有刘玉尺这个狗头军师对我不放心。准定是他向你献计,要时泰主持守寨。真要这样,你就完了。”
  袁时中问道:“由我的堂弟主持守寨,为何我就完了。”
  慧梅说:“不仅你一个人完了,你们姓袁的一族人都完了。包括我和两位姨太太,都会死于非命。”
  袁时中说:“此话怎讲?”
  慧梅说:“你前去迎敌,倘若一仗不利,必然要退回圉镇。当你出寨的时候,李闯王很可能派一支骑兵,突然来到寨外,一面用大炮轰城,一面用云梯爬城。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时泰能沉着指挥么?你手下的几千将士能服服帖帖地听他指挥么?万一稍微指挥不当,军情一乱,等你退回圉镇的时候,只怕寨墙上已换成‘闯’字旗了。这些,你可曾想过么?”
  袁时中说:“我要留下朱成矩做守寨参谋,一切主意他会帮时泰拿定。何况我请你也助时泰一臂之力。”
  慧梅听说将朱成矩留下,略觉放心,随即又说:“你想错了。朱成矩和刘玉尺都不过喝了一点墨汁儿,只能做个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打仗的事他们有啥经验?另外,这些读书人,当你在顺境的时候,他们是你的人;到了兵败的时候,他们还能跟你一心么?至于我,不是路人,跟你生同床,死同穴。论本领,我不弱于男子,只能让时泰辅佐我,不能让我辅佐时泰。”
  袁时中问:“你为何不能辅佐时泰?”
  慧梅说:“我是他的嫂嫂。我懂得打仗,他不懂。倘若叫他做守寨主将,我给他出主意,他不听从,我有什么办法?哼,大祸临头,你竟然不相信我们夫妻之情,偏偏要相信那么个没本领的兄弟!”
  袁时中说:“这是大家已经商量定了的,不好更改。”
  慧梅说:“要想守住寨子,就得更改。兵权交给我,我包你打败仗以后,平安返回寨内。你回寨以后,兵权还给你,我就不管了。”
  袁时中坚持说:“兵权不能交给你。尽管你有作战阅历,可是时泰不会放心。”
  慧梅说:“时泰不放心,无关大局。你要是怀疑我身边的男女将士,也怀疑我,对你就十分不利。”
  袁时中很生气,问道:“难道你想出卖我?”
  慧梅冷笑一声:“这话从何说起?我是为着你好。你是我的丈夫。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私奔来的。你死我也死,我死以后还是你袁家的鬼。我如何会想到出卖你呢?何况我身上已经怀孕几个月,难道我不为腹中的儿子着想?你为何这样不相信我呢?我说对你不利,是因为你放着我这个会打仗的夫人不用,反而把兵权去交给你的不会打仗的兄弟,岂不是糊涂之至!”
  袁时中说:“我已经说过,兵权不能交给你。倘若你真心念及我们夫妻感情,就不要再争兵权了。”
  慧梅说:“想不到我们夫妻一场,你对我还是这么不放心。看来你今天是要逼着我自尽,等我死了以后再把小闯营消灭,那时你才感到放心。”
  袁时中说:“我没有这个想法。”
  慧梅说:“你也许没有这个想法,可是你那些狗头军师,包括你那个好兄弟袁时泰,他们是巴不得我现在死去,好使你们没有后顾之忧。你说是不是?”
  袁时中无话可说,心中更加生气,不觉怒形于色,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
  “我手下有的是将领,时泰也是一个将领,不能把兵权交给女人!”
  慧梅听了这话,“刷”地拔出宝剑。袁时中以为她要动武,也“刷”地拔出宝剑。门外几个女兵见状,都立刻走了进来,站在慧梅身后。
  袁时中冷冷地望着慧梅说:“别看你左右有这些亲兵,你敢动手?我手下将士马上会将你们包围起来,决不让你们得逞!”
  慧梅哭了起来,说:“我怎么会杀你?可怜我命不好,嫁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丈夫,到现在还不相信我,看待我连个草包兄弟都不如。我何必再活下去?我现在就自尽在你的面前,以后的事我概不过问!”
  说着,她举起剑就往脖子上抹去。慧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按住她的宝剑,哭着叫道:
  “梅姐,梅姐,你千万不要寻短剑!”
  袁时中看到这种情形,长吁一口气,顿顿脚说:“好吧,就让你主持守寨之事。可是兵权交给你,你要对得起我呀!”
  慧梅只顾流泪,一时说不出话,重新坐到椅子上。袁时中也随即坐下,心中十分矛盾,但是话已出口,不能不将守寨的事交给慧梅。他用沉重的口气对慧梅说:
  “请你念及我们夫妻之情,把寨守牢。我如兵败,就回来守寨。”
  慧梅说:“这你不用操心,倘若你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将寨丢失。可是既然让我守寨,必须当众说明,最好现在就把军师、时泰和将领们叫来。”
  袁时中说:“好吧,就将他们叫来当面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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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当日下午申时左右,袁时中率领两万多人马从圉镇出发。小袁营的将士虽然士气不高,但是从表面看还相当整齐。慧梅率领二十名男亲兵和二十名女亲兵,骑着战马,将袁时中送出南门。她心中对丈夫既有恼恨,也不是完全没有夫妻之情,而是恨与爱交织心头。她明白此刻送他出发去迎战李过,既是同他生离,也是同他死别,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是夫妻了。正想到这里,腹中的胎儿又轻轻蠕动起来,使她越发满怀酸痛,几乎要滚出眼泪。袁时中因慧梅将他送出南门,已经出乎意料之外,当临别时看到慧梅泪汪汪的样子,他的心中又感动又满意,想道:“她毕竟有夫妻之情!”他再次嘱咐袁时泰说:
  “从此刻起,她既是你的嫂嫂,又是你的主将,你千万要听从她的话。”
  袁时泰点头说:“哥,请你放心。倘若抵挡不住,你赶快退回,我们迎你进寨。”
  将袁时中送走以后,慧梅和邵时信等人退回寨内。对于下一步该怎么办,慧梅心中虽有一个想法,但不是完全有底,也没有拿定狠心。她带着邵时信回到驻地,挥退从人,只留时信一个人进人上房坐下,小声问道:
  “邵哥,如今守寨的兵权好不容易拿到了我的手里,谁想消灭我们小闯营办不到了。下一步棋我们怎么走呀?明早袁姑爷败了回来,我们该怎么办?”
  邵时信对于下一步棋并没有仔细想过,而且有些事也不敢往深处想。听了慧梅的问话,他也心中无数;停了片刻,不得要领地回答说:
  “下一步棋怎么走,请姑娘自己做主。多的我不敢想,但望姑娘小心,处理得当,保咱们的小闯营平安无事。”
  慧梅说:“邵哥,如今守寨的兵权在我手中,我不是问小闯营的吉凶存亡。”
  邵时信更感到这问题不好回答。他猜不透慧梅真实心意,想了一阵,只得说道:
  “姑娘,这事让我再想一想,请姑娘也多想一想。”
  慧梅不再多问,便吩咐人将朱成矩、袁时泰和守寨的主要将领都请来议事。过了片刻,大家都来了,一共有七八个人。小闯营这边,除邵时信参加外,王大牛、慧剑也参加了。会议开始,慧梅先说道:
  “请你们各位来,不为别事,只为目前情况十分吃紧,我们的袁将爷已经出去打仗,守寨的事由我主持。望各位与我同心同德,不能有半点二心。虽说我是一个女流,年岁又轻,可是战场上的事还有些阅历。立功者我要重重奖赏;倘有违抗军令的,休说我铁面无情。军令大似山,不管是谁,哪怕是袁将爷的至亲好友,也休想违抗我的军令。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下面请朱先生说一说这寨如何守法。”
  朱成矩看到慧梅这副神气,严然是威严的大将模样,心中暗暗吃惊,也使他不能不肃然起敬。他欠身说道:
  “太太说得很是。目前守寨要听太太的将令行事,一切兵马都得听太太调遣,任何人不能擅作主张,有敢违抗者定以军法论处。”
  慧梅点头说:“对,对,这话就不用多说了。眼下要赶紧商量如何守寨,不可迟误。朱先生有什么高见?”
  朱成矩把以前同袁时中、刘玉尺等商量多次的那些话又重复了一遍,无非是说南门和东门重要,南门外的大庙尤其重要。慧梅听后,望望袁时泰和别的将领,问大家意见如何。大家都同意朱成矩的话,别无意见。慧梅自己先站起来,右手按着剑柄,说道:
  “诸将听令!”
  众人赶快起立,望着慧梅。像这样肃立听令的情况,在小袁营中是从来少有的。今天大家慑于慧梅的神态庄严,又熟闻闯营中的一些规矩,所以一齐肃立,连朱成矩和袁时泰也不敢随便。
  慧梅扫了大家一眼,接着说道:“南门由我亲自把守,倘若闯营人马杀到南门,我开寨门放我们将爷进来,我自己还可以带人马冲出去抵挡一阵,东门由时泰把守。万一敌兵追得紧急,南门外大庙阻挡不住,我这里来不及开门,我们将爷可以绕寨而走,由东门进寨。时泰,这东门你一定要小心,到时候要接你哥哥进寨。倘若有误,尽管你是我的兄弟,休怪我军法无情。”
  时泰恭敬地说:“嫂子放心,我一定遵命行事。”
  慧梅又望着朱成矩说道:“朱先生,大庙原有二千人马,请你再带一千人马进驻大庙,死守住大庙周围的堡垒。守大庙十分要紧。大庙失去,寨也难守;大庙存在,寨就好守。”
  朱成矩听了心中暗喜,这不光是因为大庙重要,在袁时中退回时,大庙的人马可以将敌兵截杀一阵,使袁时中安然退回寨中,而且这也符合朱成矩的心意。他最害怕的是困守寨中,守又守不住,跑又跑不掉,与袁时中同归于尽,而到了大庙,他可守可走,就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他马上答道:
  “听从太太吩咐,我就进驻大庙。”
  慧梅又对大家说:“我们守寨也好,守大庙也好,将士们都很辛苦。趁今天尚未打仗,我要拿出银子,每一个弟兄。每一个做头目的,一律赏赐。各位意下如何?”
  众将领听了这话都感到高兴。因为以前弄到银子,袁时中都吩咐入库,弟兄们确实很苦,现在赏赐一点银子,可以鼓舞士气。朱成矩便问道:
  “不知太太要赏赐多少?”
  慧梅向大家问:“每一个弟兄要赏赐多少呢?”
  一个大头目说:“一个弟兄赏一两,小头目赏二两,大头目赏四两。太太你看如何?”
  慧梅说:“如今鼓舞士气要紧,要是库里银子不够,我这里还可以拿出一点体己。我看不要赏得太少。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我们不要吝啬银子。”
  朱成矩马上说:“用不着太太拿出体己银子。我们军中银子尚有不少,大概有将近五万之数。”
  慧梅说:“既然如此,我就做一个主张:每个弟兄,不管是马夫,还是火头军,一律赏银二两,小头目五两,大头目十两或二十两,由你们斟酌。像你们几位,每人一百两。”
  众人一听这话,喜出望外,心想毕竟太太是从闯王身边来的,用银子大手大脚,和袁将军很不一样。像这样的赏法,在小袁营是破天荒的事。这事决定之后,慧梅对朱成矩说:
  “人马你立刻带着出城。赏赐银子的事由邵时信来办。你告诉管库的人,让他们听从邵时信的吩咐,不得违命。”
  朱成矩说:“我现在就把总管叫来,命他听时信老兄的吩咐。”
  慧梅又下令各个头目,按照她的吩咐,该守寨的守寨,该守大庙的守大庙,没有她的将令,不得擅离职守,私到别处去走动。
  散会以后,慧梅回到自己房中,感到松了一口气。原来她担心袁时泰和朱成矩扭在一起,对她和小闯营十分不利,如今把朱成矩派到寨外大庙,将心上的一块疙瘩去掉。
  邵时信在发放了银子以后,又来到慧梅住处,问她下一步怎么办。慧梅反问道:
  “你说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邵时信说:“据我看来,袁将爷今天下午率人马出寨,一交战,必然溃败。他如果能够逃离战场,一定会退回圉镇,那时姑娘我们就得想想,是帮他守寨,还是不帮他守寨。如果帮他守寨,小闯营的将士都是闯王的人马,怎么能够忍心对着闯营来的人马放箭?不帮他守寨吧,你们却是夫妻。如今咱们小闯营的人都在暗中议论,想知道姑娘你的主意。”
  慧梅对这个问题已经暗想过无数遍,始终拿不定主意。这时她只得恳求邵时信:
  “邵哥,你替我拿拿主意。我心里乱得很。”
  邵时信说:“姑娘,这主意只能你自己拿,别人怎么好随便替姑娘拿定主意?”
  慧梅说:“邵哥,你知道,我现在心中无主,实在没有办法。我当时不该没有自尽,嫁到了小袁营。可是既然已经嫁来了,不管心中苦不苦,我都是袁将爷的妻子了,叫我如何处置这两难的事儿?邵哥,我求求你帮我拿定主意。”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忽然奔流下来。
  邵时信明白慧梅的心情,叹口气说:“姑娘,你慢慢想一想。我有许多事还要去办,等你拿定主意以后我听从你的吩咐。”
  时信说罢,站起来告辞走了。慧梅独自留在房里,也许是今天过于劳累之故,她感到腹中胎儿常常在动。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情,是胎儿在蹬腿?在转身?在握着小拳头挣扎?尽管她恨袁时中背叛了闯王,但一想到胎儿,她又感到不能对袁时中见死不救。如果袁时中被杀了,她即使能活下去,将来小孩长大,问她爸爸是怎么死的,她如何对孩子说话呀!想到这里,她走进卧房,倒在床上,哭了起来。
  吕二婶和慧剑等姑娘一直在院中等待着消息,这时听见慧梅独自进房大哭,赶快进来劝她。吕二婶说:
  “姑娘,请你听我的话。我好歹比你大了二十多岁,人世的酸甜苦辣尝过不少、你的处境我都清楚,明白你的难处。我处在你这地步,也是要大哭的。可是姑娘啊,你现在是圉镇守寨的主将,千斤担子挑在你的肩上。圉镇寨内寨外的人马有几千,一切事都由你一人做主。你快不要哭了,打起精神来干正经事吧。”
  慧梅要慧剑同姐妹们暂且出去,又传令邵时信和王大牛将人马准备好,她马上要到南寨门坐镇。南寨门门楼不许别人上去,只许小闯营的男女亲军可以上去。南门的钥匙交给邵时信掌管。南门下边由王大牛率领二百男兵把守。传过将令以后,慧梅的神态变为镇静,显然她已经下狠心拿定了主意,对吕二婶说:
  “二婶,老天爷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你很清楚。今日打仗,一边是闯王和夫人,另一边是我的丈夫,使我没法儿两全其美,也不能撒手不管。我到底怎么办呢?”
  吕二婶不完全明白她的打算,劝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慧梅不愿再听下去,便说道:
  “二婶,你帮我收拾收拾,我要去坐镇南门。”
  吕二婶端来洗脸水。慧梅洗去了泪痕,穿上绵甲,外罩黑羔皮红缎斗篷,戴上风帽,一身打扮得十分精神,一旦作战,只要斗篷向后一甩,就可以挥剑冲杀。她来到南门寨楼,看见里边已经安放了木炭火盆。她又视察了寨墙,看见由南门往东的寨墙上站着小袁营的将士,正在寒风中瑟缩。她吩咐把小头目们叫来,对他们说:
  “目前仗还没有打到圉镇,你们都下去吧,在附近的屋子里躲避风寒,不必守在寨墙上。一旦有了消息,听我号令,立刻重新上寨。”
  一听这话,头目们都十分高兴,心中称赞慧梅通情达理,体谅将士。慧梅又说:
  “我马上吩咐老营司务,给你们准备牛肉白酒。这么冷的天,喝点酒,吃得饱饱的,才能守寨。你们下去吧。”
  小袁营的守兵从附近的寨墙上下去以后,慧梅站在寨墙上继续看了一阵,然后回到寨门楼中,坐在火盆边沉默不语,反复想着她所拿的主意。慧剑悄悄地向她问道:
  “梅姐,要是姑爷败阵回来,后边有补之大哥追赶,我们怎么办呢?”
  慧梅害怕过早地说出她的主意,泄露出去会遭到小袁营将士们的毒手,所以向慧剑瞪了一眼,没有做声。慧剑不明白她的心思,又急着问道:
  “我问你,梅姐,倘若是补之大哥追来,我们能向他射箭么?我们能向闯营的将士们射箭么?要是不射箭,不射死追近来的许多人,怎么能救袁姑爷进寨呢?你说呀梅姐,大家都在问我哩!”
  慧梅慢慢地说:“你不要多问,临时听我的将令行事。”
  慧剑不敢再问,向女兵们使个眼色,退了下去。下一步到底怎么办,她仍然莫名其妙,心中像压了块石头一样。
  慧剑刚刚退出,王大牛来了,也向慧梅询问同样的问题。慧梅作了差不多同样回答。王大牛不得要领,默默退下。慧梅明白“小闯营”男女将士的心情,心中叹道:“我不会对不起你们!”她怀念往日在高夫人身边的生活,想起了那些姐妹,在心中哽咽问道:
  “慧英姐,要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会不会下狠心呢?”
  天色已经黄昏了。圉镇寨墙上冷清清的。弟兄们遵照慧梅的吩咐,都在城内的宅子里烤火取暖,饱餐牛肉。街上也是冷清清的,老百姓已经逃走了很多,留下的多是老头和老婆,谁也不敢走出自己的院子。许多青年男子都被袁时中强迫加人他的部队,这在当时叫做“裹胁”。被“裹胁”的丁壮,没有留下守城,随着袁时中打仗去了。
  天开始下起雪来。起初是干雪子儿,洒在瓦上、地上。砖头台阶上,发出来细碎声音。没有多久,雪子儿变成了轻飘的、没有一点声音的雪片,又变成鹅毛大雪。不到一顿饭的时间,整个圉镇都蒙上一层白色。不知谁家的一条黑狗在街上寻食,正用嘴拱着一堆骨头,脊背上也变成白色。慧梅命一个亲兵头目在南门城楼上坐镇,自己下了寨墙,先看了看南门的把守情形,然后走向女兵们休息的大屋子。她一进门,慧剑一声口令,女兵们立时从火边起立。慧梅没有什么话要说,一个一个地看看她们,想着明天就要同她们永远离开,不禁心痛如割。姑娘们望着她,也许由于看见她的憔悴神色,也许由于不愿同闯王派来的人马打仗,许多人眼里也含着泪水。慧梅说道:
  “你们好好休息吧,今晚要饱餐一顿。夜里要是不打仗,三更以后让你们再饱餐一顿,说不定明天早晨就没时间吃东西了。”
  说完以后,她又向男兵们住的院子走去。男兵们已经在大雪中排成双行,等待她训话。她又一个一个地将他们看了一遍,便吩咐他们回屋里烤火,今晚要饱餐一顿。
  她回到寨门楼,将邵时信叫来,向他问道:“邵哥,我们在小袁营已经半年多了,你在头目中有没有交朋友?有没有可以谈私话的朋友?”
  邵时信吃了一惊,说:“姑娘为什么这样问我?难道还怕我变心么?”
  慧梅说:“邵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我们只有四百多人。倘若你在守寨的小袁营头目中有走得近的朋友,在目前对我们会有用处。”
  邵时信说:“有一个姓王的,手下有三百多弟兄,现在仍在寨内。他平常跟我来往较多,人倒蛮忠厚的,可是我没有同他谈过别的私活。不知姑娘问这事情,有啥打算?”
  慧梅说:“倘若这时候能让他跟我们走在一条路上,纵然只有三百多人,也很有用。”
  邵时信心里明白了,说:“既然这样,我去找他谈谈。他如果肯听我的话,我就带他来,由姑娘当面吩咐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姑娘说一句话比我说十句话还顶用。”
  慧梅对邵时信小声嘱咐几句话。时信明白了她的用心,赶快带着二百两银子去了。
  慧梅默默地思前想后,越想心中越痛苦,取出笛子,坐在火边吹了起来。
  没有北风。雪片在寨墙上和旷野里静静地飘落。寨门楼四角的铁马儿①寂然无声。寨内,马棚中的战马没有叫声,树上的鸟儿互相偎依着缩在窝中。啊,多瘆人的寂静!在这严寒的、大战将临的小市镇上,只剩下忽高忽低、忽紧忽慢的笛声不歇。
  ①铁马儿——挂在宫殿、庙宇及其他庄严建筑物檐下的铁片,有风时发出叮咚声。
  寨门楼内,拥挤着坐在两个火堆和一个火盆周围的女兵们,起初还偶尔有零星的悄声细语和忍不住互递眼色,随即没有了。有的女兵低下头去,久久地不再抬起。有的女兵静静地注视着慧梅,一边想着她的痛苦和不幸,一边听着笛声,一个个眼眶中含着热泪。
  在寨门洞中和靠寨门的空宅中,坐在火边的男兵们听见了笛声,尽管不像在寨墙听得分明,但他们知道是慧梅在吹,始而感到奇怪,继而静下来,侧耳谛听。王大牛正带着十名亲兵从附近巡视回来,听见从寨门楼落下笛声,知道是慧梅心中有苦难言,借笛消愁,挥手使亲兵们进城门洞烤火取暖,他自己站立在街心倾听。他今天随时防备意外,随时要以血战保慧梅平安,所以特别穿上铁甲,戴上钢盔。刚才他在一个地方同弟兄们在火边谈话,盔和甲上的积雪融化,随后结成了冰。一路走来时,带冰的盔和甲上又落了许多雪。如今,雪在他的盔上和甲上越积越厚,也堆上他的浓眉,但是他全然不去注意,只是静静地倾听,同时想着慧梅的苦命。等笛声暂时停止,他的心情十分沉重,走进城门洞,叹一口气,顿去了靴上积雪。一个弟兄帮他打掉盔和甲上的厚雪,随着冰屑也被打掉,铿然落地。
  当笛声暂时停止,慧剑揩去了噙在大眼角的泪珠,站在慧梅的面前问道:
  “梅姐,如今战事这么紧急,你的心情又不好,你还有心思吹笛子么?”
  慧梅没有理她,又吹了起来。外边,雪仍在飘着。开始起了北风,寨门楼的四角铁马儿叮咚响。她吹着吹着就忍不住站了起来,越吹越情绪激动,心思越纷乱,而腹中的胎儿又在蠕动。胎儿的蠕动使她真实地感到自己快要做母亲了,这不是什么“喜”①,而是天大的不幸。她很想放声大哭。可是守寨主将,坐镇寨楼,莫说不能大哭,连一滴眼泪也不应该当众流出,以免扰乱军心。她一面吹笛子,一面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自问:如果我活下去,孩子长大以后,问自己的爸爸,我怎么回答呢?我说了真话,他会不会恨我呢?她又多少次想到,她今年虚岁只有二十一,这悠悠一生还有几十年,纵然高夫人可怜她、疼惜她,可是几十年的寡妇生活,她怎么过下去?身边又带着一个有杀父之仇的儿子,别人会怎么看待她呢?这些思想几天来就常常出现在她心头,现在更一古脑儿缠绕着她。她没法对别人说出她的悲苦,就借笛子来倾诉自己的感情。
  ①喜——分娩叫做“喜”,怀胎叫做“有喜”。此处用作双关语。
  以前她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搜集一些工尺谱,通过吹奏,很快就记熟了,所以她能记许多谱子。可是今夜她却没有照着记熟的谱子吹,而是不用现成的谱子随便吹。有时想起童年的可怜生活,她吹得悲哀低沉;有时想起战争岁月,她随着闯王大军冲啊杀啊,她的笛声就慷慨激昂;有时想起出嫁那一段日子,她吹得令人肠断心碎,似乎她的硬咽声也融进了笛声里边;腹中胎儿又一阵蠕动,使她想起眼前的处境,笛声变得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可是后来忽然一阵雄壮的笛声响起,如同狂风骤雨,万马奔腾。她仿佛又置身于闯王旗下,率领着健妇营冲啊杀啊,马蹄动地,战鼓雷鸣
  她吹着吹着,心情越发激动,不由得站起来,走出寨门楼,站在寨垛里边,面对旷野,继续在深深的雪地上吹。风在头上刮着,雪在周身飘着,她都毫不在乎。慧剑和几个女兵跟着她,并不劝她,静静地立在风雪中,一个比一个心情沉重。最后,她的手指冻僵了,麻木了,而笛声也低沉下来,迟钝起来,渐渐微弱,接续不上,终于停止,但是在空中,在远处,在鹅毛大雪中,似乎还有不尽的余音同风声和在一起
  慧梅默默地走回寨门楼,抖去风帽和斗篷上的雪,顿去马靴上的雪,在火盆边坐下去,一句话没有说,将冻硬的双手放在火上烤着。
  慧剑和几个女兵跟着她抖落浑身雪花,顿去靴上积雪,走进寨门楼,各就原来的地方坐下。没有人说一句话。似乎从遥远处传来炮声。但是当女兵中有人向外倾听时,只听见北风呼啸之声和楼角铁马乱响,炮声却沉寂了。
  慧梅望望大家,想着自己将要带着腹中的胎儿死去了,将要同这些姊妹们永远离开了,将永远看不见高夫人、慧英、红娘子,也看不见老府中的众家姐妹了,……忽然忍耐不住,眼泪像泉水一般地奔流下来。但是她没有哭泣,继续默默地坐在火边。她似乎听见寨里边有人说话,但当她机警地侧耳谛听,却只是听见了北风呜咽。
  慧剑和许多女兵一齐望着慧梅。看见她难过,人人为她难过;看见她落泪,人人不自禁地陪她落泪。但大家没有人想到她会死去。她们都认为既然慧梅已经夺到了守寨的兵权,小袁营倘若想消灭小闯营就不容易了。她们还认为,倘若万一袁时中逃回时,朱成矩和袁时泰为守寨想杀害慧梅,有她们全体女兵和王大牛的男兵据守南门,奋力厮杀,也可等待李过的大军来到。她们都了解慧梅嫁给袁时中有多么不幸,了解她的心中悲痛,却不了解她的更深的心思!慧剑见慧梅流泪不止,悲声劝道:
  “唉,慧梅姐,你不要太难过了!一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可以回到闯营啦。唉,慧梅姐,好慧梅姐啊!……”
  约摸二更过后,雪停了,风止了。邵时信请慧梅回到住宅,将那个姓王的头目带来了。这个头目本来就不赞成袁时中背叛闯王,如今因闯王派兵来打,更加愁闷,不知如何是好。邵时信同他私下谈话以后,他立即表示愿意听邵时信的话,就随着邵时信来见慧梅。他恭敬地向慧梅行礼,慧梅含笑说道:“目前情势很紧迫,不必讲礼了。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那头目不敢落座,说:“在太太面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慧梅说:“目前不要讲这种礼了,只要你有一颗忠心,比什么都好。”
  那头目说:“我虽是小袁营的人,可是我也知道是是非非,所以我是不愿跟闯营人马打仗的。只是我人微言轻,在我们将爷面前说不上话。太太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慧梅说:“目前我是一寨之主,这寨里的大事都由我主持。我需要你给我做事,你肯不肯呢?”
  那头目说:“只要太太肯使用我,我别的没有,倒是有一颗忠心。”
  慧梅问:“你手下有多少弟兄?”
  “也只有三百多一点,人马不多,不知太太如何使用?”
  “我现在不用。今晚寨中十分紧急,你的人马要随时准备,不许脱掉衣甲。我马上下令将你的人马调往十字街口。这十字街口十分重要,倘若有人在寨中捣鬼,你要牢牢守住十字街口,不许失掉。”
  姓王的头目有点吃惊,问道:“太太,难道寨里头还会有变?”
  慧梅说:“打仗的事情我有经验,胜利的时候一切都好,困难的时候要谨防万一。你守住十字街口,没有我的允准,任何人不许通过。只要你能守住,日后我重重有赏。现在你马上照我的吩咐去办。以后的事,你听从邵大哥安排就是了。”
  姓王的头目说了一声“遵令”,行个礼,随邵时信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邵时信又单独回来,小声告诉慧梅:据姓王的头目说,袁时泰在东门不断地派人给北门和西门的守军传什么机密话,又两次派人缒下城墙,同大庙的朱成矩传递消息,到底有什么诡计,弄不清楚。慧梅听了,十分吃惊,说道:“看来袁时泰是想在闯王大军来到时,对我们下毒手!”
  邵时信问:“姑娘,我们怎么办?”
  慧梅说:“我现在请他来当面谈谈,你看怎样?”
  邵时信摇头说:“不妥,现在最好不要惊动他。万一他不肯来,事情不是弄僵了?”
  慧梅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不再多说,让邵时信走了。
  这天夜里,她不曾睡觉,有时到城头上看一看,有时又回到屋中。她心神不宁,总在想着袁时中逃回圉镇的事,想着自己已经拿定的主意,也想着腹中的胎儿。后来她想起高夫人托尼姑传的话,说到时候会有人来接她回去。她在心中猜想:是什么人来接我呢?莫非是邢姐姐来接我?双喜哥来接我?……尽管不住地胡思乱想,却有一件事她没有忘记,就是她时时刻刻防备着袁时泰的突然袭击,一再嘱咐邵时信率领那个姓王的头目守好十字街口。她还亲自到那里去察看一次。
  到了四更时侯,朱成矩派人到南门向她禀报,说夜间已经在三十里以外同李过打了一仗,袁时中正在往圉镇逃回,后边有追兵,天明以后可能会逃回圉镇。她立刻将这消息传知寨中各个大头目,要大家做好准备,迎接袁将爷回寨。
  将要天明的时候,又来新的禀报,说袁时中离圉镇只有十几里路了。慧梅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又传知各个大头目速来她的宅中商议军情。
  传话的人一走,她将邵时信、王大牛、慧剑三人叫到面前,说出了她的主意。三人听了都大吃一惊,没有料到她如此果断行事,不顾私情,同时又感到这主张正是他们所想的,只是一夜来都不敢向慧梅说出。他们立刻按照慧梅的吩咐各自准备去了。
  不一会儿,十几个大头目纷纷来到,只有袁时泰推说事忙,分不开身,派他手下的一个头目来代他参加议事。他们的亲兵们都被女兵们挡在二门以外,叫他们在前院的东西厢房烤火休息。他们知道这是太太住处的老规矩,并未起疑,肃静地步人内院上房。邵时信、王大牛、慧剑三人已经在上房等候。上房檐下站立着慧梅的许多女亲兵,肃静无声。慧梅从里间走出,示意使大家分左右两行坐下。她在正中主将的位置坐下,背后有四个女兵仗剑侍立。慧剑不能同男人们混坐一起,侍立在她的右边。尽管二门内和堂屋内只有女兵,但是来参加议事的大头目们都感到气氛森严,开始领教慧梅的厉害,果然是名不虚传,无怪乎袁时中遇事情不能不让她几分。
  这是慧梅平生第一次由自己处理一件大事,想保持镇静很不容易,没法儿掩饰住自己的神色紧张和心情激动。大头目们看出来她的心情不一般,但仍然没有起疑。他们明白,处此危险关头,袁时中生死难保,她是一个年轻女流,神态异常是理所当然。等大家坐定以后,慧梅说道:
  “我们的人马已经战败,袁将爷正在往圉镇奔来,后边有闯营的人马追赶。如今光靠大庙的将士恐怕难以抵挡,我打算等将爷回来时,亲自开南门冲杀出去,迎接将爷进寨。以后我们就死守圉镇,直到闯营退走。你们各位意下如何?”
  大家纷纷点头说:“太太这么决定非常好。只要把将爷迎进寨内,是可以坚守的。寨内粮草、火药都准备得很多。”
  慧梅听了,忽然脸色一变,手抓剑柄说道:“可是我刚才得到消息,说我们寨内军心不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在密查。如今你们各位,倘若是忠心耿耿的,就不要害怕。暂时要委屈你们留在这里,等袁将爷回来后,自然放你们出去。你们的家眷和亲兵,我一个都不伤害,你们可以放心。现在请你们把兵器放下。”
  众头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打算抗拒,但是檐下的众多女兵已经进来,立在他们背后,谁也不敢以身试剑锋。邵时信和王大牛起身,把十几个头目的兵器都收了。同时,他们带来的亲兵们的武器也在前院被收了。
  慧梅又说道:“我不是怕你们背叛,可是军中之事不能不多加小心。如今光收了兵器还不行,还得委屈大家,暂时捆绑起来。等袁将爷回来,立刻松绑。到那时你们各位骂我也好,恨我也好,我不计较。”
  说着,她的亲兵们又拿来绳子,将大头目们都绑了起来。他们的亲兵也在前院被绑了。
  慧梅厉声命令:“关起来,不许他们乱动!”
  立刻,这些头目们被锁进了后院一间严实的小房中,而他们的亲兵们被关在前院一个地方。慧梅又对邵时信说:“不要亏待他们。要派人看守好。我现在上城去了,一切按我的吩咐行事。”
  于是她带着慧剑和女兵们重新奔上城头。这时只听见马蹄声、呐喊声由远而近,似乎已快到大庙附近。慧梅仁立寨头,向远处凝望。云散了。天晴了。红通通的太阳出来了。远望原野,一片白色,树枝上也是白色。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出现了正在奔逃的人马影子。
  慧梅的心头紧缩,一句话不说,只是出神地凝望,想从败退的人马中找到她的丈夫。一时没有看见,她的心头猛然一凉,不免有点悲哀。但是差不多就在同时,她又暗觉宽慰,心中说道:“天呀,这样倒干净些,最好不要再同他见面!”
  逃回的人马更近了,约有一两千人,冲过了二里外的那座大庙。大庙一带的守军在朱成矩的率领下迎敌追兵,发生混战。追兵暂时受阻了。
  慧梅仍然在逃回的人马中寻找她的丈夫。终于,她发现一匹马的颜色很像他常骑的马,随即认出来那骑马的人。正是袁时中,可是他的盔已经失落,斗篷也没有了。趁着追兵在大庙一带混战,他直往南门奔来。慧梅咬紧牙齿,脸色灰白,再一次下了狠心,从臂上取下宝弓,从袋中抽出羽箭。然而她没有将弓举起。胎儿在她的腹中蠕动。她望着丈夫狼狈奔来,不觉手指微微打颤,心头一阵刺痛,等待他有什么话说。
  袁时中一马冲在前边,奔上吊桥,仰头望着妻子,大声呼唤:“快开门!赶快开门!”
  慧梅站在寨垛里边,望着丈夫,不答一言,脸上更加苍白。慧剑和女兵们暗中举起弓来,但是谁也不敢射箭,等候慧梅下令。袁时中在吊桥上十分焦急,又一次大声呼唤:
  “你赶快开门哪!马上追兵就要到了,快快开门!”
  慧梅从两个积着白雪的寨垛中间探出身子,颤声答道:“你不用进寨了,赶快逃走吧。这寨已经归了闯王,我不能让你进来。”
  袁时中说:“你难道不念及我们夫妻之情?”
  慧梅说:“念及夫妻之情,我不用箭射你,你赶快走吧。我是闯营的人,我要对得起闯王。你当初不该不听我的话,背叛了闯王。官人,你现在赶快走吧!”
  袁时中大骂起来,吆喝手下人马:“攻寨!赶快攻寨!”
  慧梅害怕寨中有变,举弓搭箭,望着丈夫颤声说:“你快走吧!你是我的丈夫,不忍心杀死你,可是你再不走我就要射箭了!”
  袁时中想着她断不肯向自己的丈夫射箭,继续恳求说:“好太太,你不要忘了我们的夫妻之情。我们是夫妻呀!你不要对不起你腹中的胎儿!你不要忘记,你既嫁了我,生是袁家的人,死是袁家的鬼。火速开门!开门!”
  慧梅再也不敢耽误了。她害怕寨内有变,尤其害怕这时袁时泰从东门杀来,北门和西门的小袁营人马响应。她要下决心了,可是腹中的胎儿又在蠕动。为腹中儿她又一阵心酸,但是她毅然说道:“官人,请举起你的马鞭子来!”
  袁时中现在所用的马鞭子原是慧梅心爱的旧物,还是在他尚未背叛闯王时赠送他的。他赶快举起鞭子,大声恳求:“请念及夫妻恩情,火速开门!”
  突然,鞭子柄中了一箭,鞭子从他的手中飞落。他正在惊骇,听见慧梅在寨上说道:
  “你背叛闯王,又不听我的苦劝回头。我同你恩情已绝,只有大义灭亲,休说别话。为着腹中胎儿,我不愿亲手杀你。可是倘若你不速走,就会像鞭子一样!”
  袁时中恨恨地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勒转马头,绕寨向东逃去。恰在这时,刘玉尺率领断后的一千左右溃兵赶到,知道慧梅变心,不开南门,便向时中呼喊:“从东门进寨!从东门……”他的话刚说一半,头部中箭,栽下战马。同时,慧梅向左右女兵下令:“赶快射箭!”于是上百名女兵一阵乱箭射下,正在向东奔跑的小袁营将士纷纷倒地。
  慧梅担心袁时泰开东门放他哥哥进寨,吩咐慧剑立刻带领一批女兵从寨墙上向东门杀去。她自己走下寨墙,跨上战马,来到十字路口,对邵时信说:
  “邵哥,我们赶快去夺取东门!”
  于是王大牛的男兵们和姓王的头目率领的三百多弟兄都随着她向东门奔去。
  袁时泰正要打开东门,慧梅的人马已经杀到,在东门里边发生混战。慧剑带着女兵也从寨墙上杀到。杀了一阵,将东门夺到手中。
  袁时中见时泰在混战中被慧剑杀死,东门不能进,后边追兵已至,便仓惶向北逃去。
  慧梅吩咐在十字街口和寨墙上树起陪嫁亲军带来的“闯”字旗,并派人到西门和北门一带向小袁营的将士传谕:不许乱动;凡愿意投降闯王的一律不杀,愿回家乡的给资遣散。然后她回到住宅,想着袁时中大概逃不多远就会被李过的人马追上杀死,同时想到腹中胎儿,想到自己早就决定的一件事,连胎儿也不能保全,突然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她痛哭一阵,立刻下床,洗去泪痕,梳好头发。她询问了寨外的战事情况,有人告她说袁姑爷向北逃命,跑了几里,被李过的人马追上,已经杀了。她心中猛一震动,面色如土。又有人告她说,张鼐率领一支骑兵在南门外等候开门,声称奉高夫人之命将来接她回去。她不觉说出:“啊,我的天,竟是他来接我!”但是她竭力遮掩住内心的激动,用冷静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不赶快打开南门?”
  慧剑说:“银匙在邵大哥身上。邵大哥到北门一带安抚小袁营的将士们去了,已经有人去找他要南门钥匙。”
  慧梅挥手命女兵们都去休息,只将百二婶和慧剑留下,有话嘱咐。她的心中悲痛,神色凄惨,长叹一声,进她住的里间屋中取什么东西,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埂咽说:
  “我多么想见他一面,可是……”
  张鼐奉高夫人之命来接慧梅回去。临动身时,高夫人叮嘱他:“小鼐子,只要慧梅没给袁时中杀害,你一定将她接回!”他多么想看见慧梅!兴冲冲地进了圉镇南门,正在走着,忽然看见慧剑带着四个女兵,不住抽泣,满脸泪痕,牵着慧梅骑的白马,捧着慧梅常用的宝剑和笛子,另外还有一个红绸小包,迎着他走来。他赶紧跳下马,吃惊地问:
  “慧梅在哪里?你们要往哪儿去?”
  五个姑娘哭得说不出话来。张鼐又问了一遍,慧剑才忍住哭泣说道:“慧梅姐姐自尽了。她临自尽前吩咐我们将白马、宝剑、笛子都送还给你,另外还有一个没有做成的香囊。她说,请你不要去见她了,免得你伤心。”
  张鼐问:“她为什么要自尽?你们为什么不劝阻她?”
  慧剑说:“她吩咐以后,冷不防就用短剑自刎了。”
  张鼐迸出热泪,不再说话,直向慧梅住的地方奔去。
  邵时信在匆忙中从库中取出若干匹白麻布,使小闯营全体男女都为慧梅戴孝。街上、院里、房坡上,一片白雪。从慧梅住宅的大门外到头进院落、二进院落,雪地上站满了男女亲军,全是白布包头,一片哭声。
  张鼐看着这情景,听着这哭声,心几乎要碎裂了。但是他忍着没有哭,没有说话,大踏步穿过两进院落,直进上房。
  慧梅的尸首已经放在一张床上,摆在正中,身上盖着锦被,脸上盖着一张阡纸。张鼐来到后,吕二婶将阡纸取去。她的喉咙被自己用短剑割断,但在张鼐来到前,吕二婶已经用温水洗去血污,并且用一根白线将伤口缝合。吕二婶忽然注意到死者的一只眼睛还在半睁着,便哭着说道:
  “姑娘!你虽然没有看见高夫人和慧英她们,可是你平日想看见的人已经看见一个了,请你把眼睛闭起来吧!”说罢,她用指头将慧梅的眼皮闭拢。
  站立在尸体附近的女兵们又一次放声大哭。张鼐也哭了起来。
  吕二婶哭着对张鼐说:“慧梅姑娘昨儿对我说,她是闯王和夫人的不孝女儿,无面目再见他们。又说她很想念老府中的那些姐妹们,怕是见不到了。我听着这话不吉利,可是没想到她会寻短见。她真是能下狠心,一抹脖子就去了两条性命!”
  张鼐望着慧梅硬咽说:“慧梅,我们的大军就要去占襄阳,打下江山也快了。可怜你死得太早,看不见了。你临死又为闯王立一大功。要是你放袁时中进到寨内,我们将寨攻破,不知得死伤多少将士。慧梅,慧梅!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满屋中都是抽泣和呜咽声。慧剑和守灵的几个女兵哭着叫道:“梅姐!梅姐!”
  忽然一匹战马奔到大门外停住,随即王从周匆匆进来。自撤离开封城外之后,他就被挑到高夫人身边做了亲兵。他走进上房,向邵时信和张鼐一插手,说道:
  “你们都不要难过,老神仙来到了!”
  张鼐赶快问:“老神仙在哪儿?”
  “你走后,夫人担心慧梅姑娘在混战中会有三长两短,命老神仙立即动身赶来,以备万一。我是随老神仙来的。他快到圉镇寨门外了。”
  所有人都因这消息产生了一线希望。邵时信和张鼐立刻奔往寨门去迎接尚炯。吕二婶轻轻地摇摇头,对死者用幽幽的悲声说:
  “姑娘,大家都不愿你死,可惜你走得太急了!”
  大门外一阵马蹄声。许多男女兵拥往大门外,向南望着,用又悲又喜的声音纷纷叫着:
  “到了!到了!神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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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①
  在李自成去米脂祭祖期间,各种重要朝政和各地重要军情不断地通过驿站或派出专使飞速送往“行在”,而他沿途不管停留在什么地方,都要批阅许多从长安来的文书。凡是需要中央各政府马上遵照他的批示办理的,立刻将批阅过的文书发还。有些照例的公事,他本来可以不用亲自去管,由中央主管衙门以他的名义办理就是了,可是他也要亲自批阅。例如颁布明年的历书,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甲申历”,本来由钦天监推算议定,再由政府颁行就可以了,但他也要在颁布前亲自看看。在封建社会,每年冬季用皇帝的名义颁布历书,俗称皇历。一国之内颁布皇历是皇帝的特权,是皇权的象征。虽然他暂时还未称帝,实际上却是皇帝的身份,只欠正式登极罢了。所以,他十一月下旬在去米脂的路上得到已经刻印好的“甲申历”,十分高兴,竟然不顾鞍马劳顿,在灯下从头到尾翻阅一遍。他望着黄纸书笺《大顺钦颁永昌元年甲申岁皇历》一行红字,一种初掌皇权的喜悦和兴奋之情,充满心头,不觉为之陶醉。
  ①崇祯十五年秋,洪水淹没开封后,李自成决定另找一个立足地,遂于十二月初攻入襄阳。翌年三月,李自成亲往樊城,杀了罗汝才。从此各路义军远避李自成,不敢再同他合作。五月,他改襄阳为襄京,成立临时中央政府,国号“新顺”。十月初六,义军攻破潼关,孙传庭死于乱军中。十一日,李自成进入西安,定国号为“大顺”。十一月中旬,李自成回米脂祭祖。以上内容未及详写;而本卷情节则从十二月中下旬写起,很快进入崇祯十七年春天的场景。
  各路大规模的和小规模的军事活动仍在积极进行。他离开长安去米脂期间,新朝廷的全部机器依然继续装配部件,依然日夜不停地依照着他的意志运转。人们看见李自成不断筹划军事,所向贺捷,已经称得上武功烜赫,夺取天下的胜利为期不远了。而且也看见他关心朝政,留心文字。单看他到了西安之后,于戎马倥偬之中举行考试,修学校,征逸才,举贤能,定服色,改官制,直到颁布皇历,等等,样样举措无不显得这新朝廷正在锐意除旧布新,要不了几年必将文治彪炳,追踪盛唐。在他进入西安以后的短短两个月中,关中士民除很少数被他严厉惩治的大乡宦、大贪官、大恶霸之家以外,几乎是人人都对他怀着真正的崇敬和期望,认为他果然是创业之君。一般老百姓尤其说他是真命天子。
  当他从米脂回到长安时,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迎接在一百里以外,面奏了军事和朝廷的各种大事。田见秀等大将率领地位较高的文武群臣,都到三十里以外接驾。其余文武官员和士绅,也有千人以上,跪在城外接驾。
  李自成骑着乌龙驹,缓辔徐行。前边有仪仗与器乐前导,香炉中烧着檀香,轻烟氤氲,香满通衢。一个武士骑着高头大马,擎着一把黄伞,走在他的前面。通往宫中去的路上,街道都早已执宽了,整修平了,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铺了黄沙。因为皇上要从这些街道回宫,沿路都净了街,断了行人。当然也有父老们想看一看他们,就跪在街边,伏下身去,不敢抬起头来。
  对着这种隆重接驾的情形,李自成在马上忽然想到在商洛山中被围困的日子,有一天他害病还没有完全好,骑马出来,将士们、义勇和穷苦百姓们如何拉着他的马头,密密地围着他。大家看见他大病初愈,围着他欢呼、跳跃,流着眼泪。这情形忽然回到他的心头,可是又分明过去很远了。他又不由得想起进洛阳时的情况,当时也算是很威风的,但怎能和今日的气派相比?今日这般景象,他知道在书中就叫做“出人警跸”,是理所当然的,是从他十几年艰苦转战中得来的。唉!来之不易呀。
  忽然他的心思又被眼前的景色激动起来,感到很不平静。他不由得考虑到,一部分东征大军已经开始从韩城一带渡过黄河。李过已经过河了,刘宗敏也要很快动身,他自己将随后起程。想到山西空虚,一路会胜利前进,在北京登极的事不会很久。千秋大业,如今分明已经出现在眼前了。虽然北京他没有去过,可是关于北京内城、外城、皇城、紫禁城,各种说法他听得十分熟悉。他认为,将来的长安城,一定要修得比北京更好,要恢复盛唐的规模。这里有山有水,什么样的花园都可以修建得如同天上一般。他在马上留意看着已经扒宽的街道,一种更雄伟的规划浮现在他的心头。
  到了午门,他从马上下来,命百官各回衙门办事,丞相、军师,汝侯刘宗敏,今晚一更以后入宫议事。
  一更刚过,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遵旨来到宫中。李自成已经坐在便殿的暖阁中,一边批阅文书,一边等候他们。大家向李自成叩头行礼之后,坐下议事。朝中大事,李自成在回长安的旅途上不断地得到禀奏。尤其是刘宗敏和牛。宋二人,迎接在百里之外,又向他面奏了各种大事,他都十分清楚。所以今晚的会议一开始,他就向刘宗敏问道:
  “你已经决定在近几天动身吗?”
  刘宗敏回答说:“本月二十日是黄道吉日,已经同军师和牛丞相商定,二十日从长安动身。东征的人马,如今都集中在韩城一带待命。少数部队,已经分三路渡过黄河。补之从米脂护驾回来,到蒲城时,皇上命他不必回到长安,他就从蒲城转路向东,先到韩城。他是先锋主将,想来会连夜赶路,如今说不定已经从韩城一带过河了。”
  李自成转向牛金星和宋献策说道:“你们替捷轩拟好的檄文,几天前我已经在路上看了。还需要改动么?”
  那檄文稿是宋献策同他的一位幕僚拟就的。听到李自成询问,他赶快恭敬地站起来,回答说:
  “那稿子是经臣反复推敲,也请牛丞相与汝侯看过,然后才上奏御前。只是这是第一道东征的檄文,关系极其重大,所以必须等候皇上亲自斟酌,御笔改定,方敢刻版印刷。”
  李自成轻轻点头,从御案上拿起文稿,交给军师,说道:
  “如今我们在一起斟酌斟酌。好,你坐下慢慢念一遍,我们大家细心地听,看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宋献策坐下去,双手捧起缮写工整的檄文稿,用带着豫东日音的腔调,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为奉命征讨事……”
  李自成向大家含笑问道:“给捷轩这样的官衔如何?这官衔要载到史册上的,你们再斟酌一下。启东你熟悉历代典章制度,这官街有不妥当的地方吗?”
  牛金星恭敬地站起来说道:“汝侯此次出征,为大顺朝夺取北京,建立万世宏业,至为重要。所以这官衔名号,必将载入史册,垂至千古。臣等遵照皇上离开长安之前的面谕,几经研究,商定这个称号,并经陛下批示同意。虽说前代无此名号,但我朝隆兴,对前代有因有革,前代所无者不妨新创。臣以为这官衔并无不妥,可以不必再改。”说毕坐下,等候李自成说话。
  宋献策站起来接着说:“臣以为汝侯这一官衔很好,不需再改。起初臣等商议,用‘大顺钦命提营首总将军’这个字,皇上用朱笔圈去‘钦命’二字,改为‘倡义’二字,臣等方感到自己识见太浅,深佩皇上天纵英明,识见过人……”
  李自成笑着说:“这也算不得多么英明。我只是想着,如今还没有打进北京,诛灭明朝,这‘倡义’二字还不能丢掉。等到了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之后,再改用‘钦命’二字不迟。好,献策,你继续说下去。”
  宋献策接着说道:“汝侯在老八队原有总哨之称,直到近来将士们还习惯地称他为总哨刘爷,表示又尊敬又亲切之意。现在局面变了,倘若仍用总哨二字,一来不雅,二来这气派也太小了。如今捷轩已经封侯,代皇上率领东征的全部人马,用‘提营’二字比较恰当,提营的意思就是提督各营。本来应统称作提营大将军,可是皇上说过,几年内不要设大将军这个名号,所以臣等商量用首总将军名号,实际职同大将军。”
  刘宗敏说:“罗汝才原来封为大将军,几个月前已经被斩,我们当然不用大将军这个名号。”
  李自成点头说:“我的意思也只是说几年之内不要再用。如今虽然决定用提营首总将军这个称号,可是将士们倘若感觉不顺口,不习惯,愿意称捷轩大将军也不要禁止,只是各种文书上不用罢了。关防已经制就了么?”
  宋献策说:“今晚在御前决定之后,明日就可以铸成。臣等商量,关防虽是临时凭信,但将军之位甚尊,可以银质。”
  李良成点点头,表示同意、一然后说道:“你将檄文念一遍,如没有改动之处,就连夜发下去,赶快刻版。要多印一些,务使沿路各府州县,官绅百姓家喻户晓。你坐下念吧,一字一句地念,念清楚一点。”
  宋献策坐下去,重新捧起檄文稿子,从头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为奉命征讨事:自古帝王兴废,民兆于心。嗟尔明朝,大数已终。严刑重敛,民不堪命。诞我圣主,体仁好生。义旗一举,海宇归心。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关西而席卷三秦。安官抚民,设将防边,大业已定。止有晋燕,久困汤火,不忍坐视,故特遣本首总,于本月二十日,自长安领大兵五十万,分路进兵为前锋。我主亲提兵百万于后,所过秋毫无犯。我为先牌渝文武官等,审时度势,献城纳印,早图爵禄。如执迷相拒,许尔绅民缚献,不惟倍赏,且保各处生灵。如官民共抗,兵至城破,玉石不分,悔之何及!
  后边日期写道:大顺癸未十二月X日。这稿头日期没有写,等将来印成之后,用朱笔填进去。显然已经不再用崇祯年号,而只用干支纪年。
  李自成听了以后,又接过稿子看了看,微笑点头,提起朱笔,在稿子后边的上方,写一个“可”宇,交还军师。向牛金星问道:
  “那北伐诏书的稿子,可拟好了么?”
  牛金星站起来回答说:“陛下的北伐诏书稿于,臣吩咐几个文臣已经拟就。今日与文臣们又讨论了一遍,改动了几个字,明日早晨即可以送进宫来。那诏书将在元旦颁布,尚有二十多天,所以陛下有时间从容斟酌。”
  李自成点点头,示意牛金星坐下,又转向宋献策问道:“那一通北伐誓师的文告,我已经在路上看了。捷轩从长安出征的时候,这文告也要刻版印出,通告全军上下。”
  宋献策说:“臣等认为,此次东征是皇上御驾亲征,汝侯只是先行十余日,所以不须行遣将令。汝侯到了韩城以后,可招集诸将,代皇上行誓师礼,宣布文告,然后大军分路过河。至于已经过了河的将领,不必回到韩城,只要就地举行誓师,向部下宣布皇上的誓师文告即可。”
  牛金星接着说:“此次皇上出征与往日不同。此是最后一仗,直捣燕京,一举而灭亡明朝。燕京一破,陛下登极,传檄天下,江南可不经大战而次第勘定,所以东征全军誓师,必须隆重举行。”
  李自成心中兴奋,自己从御案上拿起了文告的稿子,重新细看。看到一半时候,忽然念出声来:
  ……不榖以渺渺之身,起自银川,兵威所至,壶浆竞迎。兹者三秦底定,定国关中;兴师东渡,直捣燕京。指日戈归牧野,马放华阳,长安定鼎。与万民同登衽席,岂不休哉!
  凡尔将士,共宜各舒忠愤,用集厥功。其有摧锋陷阵,勤劳懋著之士,裂土分茅,锡之带砺。其或奸宄携贰,及微狠违令者,国有常刑,法将难贷。
  凡尔将士,共喻此意,勿焚我庐舍,勿虐我黎民。惟今约誓,其各勉旃。
  李自成念毕文告,点点头,用未笔批一“可”字,随即向刘宗敏说道:
  “我本来很想立刻率领大军东征,同你一起渡河。可是长安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你先走吧。按照既定方略,你替我提督各营,扫荡三晋。我们在平阳见面,一起从太原北上,从大同往东,入居庸关到北京城下。我们自从起义至今,转战十六年,马上就要攻克北京,大功告成。”
  刘宗敏说:“明朝在山西的兵力空虚,到太原不会遇到大战。倘若一路顺利,不耽搁时间,看来三月初十左右,可以到北京城下。我如今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李自成问道:“你担心的是什么?”
  刘宗敏接着说:“会不会崇祯住南京逃跑?这可说不定。要是他逃往南京,事情就有些麻烦。”
  宋献策说:“只要我们进军神速,崇祯就来不及逃往江南,下一步收拾江南就迅速多了。”
  牛金星说道:“从前朝古代来看,一国皇帝逃往别处,名叫蒙尘。唐朝皇上就两次逃出长安,元顺帝也是逃走的。所以为今之计,只有进军越快越好。崇祯想逃往江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自成说道:“我想,崇祯顾虑很多,未必会轻易逃出北京。只要我大军进兵迅速,等他决定逃走的时候,已经晚了。”
  宋献策紧接着说:“何况我军已经陆续进驻山东,截断了运河。董学礼投降陛下之后,陛下将他由副将升为总兵,已经正准备护送武愫前往淮阴等处。崇祯听到山东、淮北局势已变,必不敢逃往南京。除非从海上逃走,料他不敢冒这种风波之险。”
  李自成问道:“这个武愫如何?”
  牛金星回答说:“武愫是进士出身,在明朝虽无显要地位,可是也有一些名气。派他做淮阴一带的防御使,仰赖陛下声威,向地方军民宣布新朝政令,必能收拾那一带的混乱局面。日后下江南的事,并不靠他。只等北京一破,崇祯亡国,陛下命一上将,率军南下,并差一重臣随兵前往,江南可传檄而定。”
  李自成笑着说道:“平定江南之后,下一步就该派大军出山海关,收拾辽东多年来的混乱局面了。”
  从米脂回来以后,李自成在牛金星等大臣的辅佐下,处理军国大事,每日起得很早,睡得很晚。其执事之勤,连一向对他怀有成见的关中士绅,也不能不改变看法,认为他确实像一位开国皇帝。
  如今离新年只有一个月了。许多事情都要忖度制定,都要从明年元旦开始实行。所以他在东征之前,留在西安这段时间,特别忙碌。按照战国以来所谓“五德终始”的迷信思想,将大顺朝定为水德王,服色尚蓝。文官的补子以云为饰,一品一朵,直到九品九朵。如今已是腊月,关于建国改元、颁布历书、改易衣服的颜色,都必须由礼政府遵制宣告各地军民,好从甲申元旦起,一起遵行。还有一件大事,是应该由礼政府宣布的。避讳的字,凡是犯了他的三代名讳的字,都得禁止使用,改用其他的字代替,或者改变笔画。他自己的名字“自成”两个字,是十分常用的字,如果都禁止使用,将给天下臣民造成很大的不便。所以他宣布:从甲申年元旦起,将“成”字改为日字头下边带成功的成字,这样成功的“成”字就不必避讳了。总之,凡是封建帝王应该在改朝换代时所必须做的事情,他和大臣们都考虑到了,都做了准备,马上就要颁布。至于文武官制,在襄阳的时候已经制定,如今又加以修订,更加严谨。
  改革币制,也是目前一件大事。明朝的钱币虽然还可以继续使用,但必须赶快制造大顺通宝,来代替明朝的钱币。自从天启年间以来,明朝因为国库枯竭,制造了很多又轻、又薄、铜质又坏,带着不少眼的小铜钱,民间称之为麻钱或皮钱。所谓麻钱,是指钱面不光,带有沙眼,像脸上的麻子一样;所谓皮钱,是因为元朝时候币制混乱,缺乏黄铜铸钱,就用羊皮制造钱币,使人们十分反感。所以如今对那些又薄又小的钱,也称为皮钱。由于天启年间中央政府铸造的钱币质量很坏,各地伪造钱币愈来愈不能禁止,银价日趋昂贵,钱价日趋低落,给百姓带来很大的痛苦。江南苏州一带,民间曾经拒绝使用大启钱,酿成很大的风潮。李自成深明此弊,也深深懂得百姓的心愿。所以在商洛山中被围困的时候,有一次他带病到麻涧去,特意叫亲兵们带去许多嘉靖、隆庆和万历三朝铸造的厚敦敦的大方钱,散给麻涧百姓。进入西安之后,他就下令成立宝源局,暂时隶属户政府,专门铸造又大又厚的永昌钱。已经铸出了一部分,只等到甲申改元以后使用。可是铜的来源很困难。李自成从米脂回来以后,看了户政府上疏的奏本,只好决定收集民间铜器,输送宝源局,以便能够日夜加紧铸造。虽然这搜集铜器的事免不了骚扰百姓,但是也只好这么办了。
  许多事情诸如开国典章、各种制度、政治措施、派兵遣将、筹措粮饷等,虽然各有衙门的官员分别执掌,上边还有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等作周密筹划和设想,但是最终还得由他作决定。所以从他由米脂回到长安的当天开始,每日的生活既充满了显赫和得意,也充满了忙碌和操心,以至于同皇后高桂英谈心的时候也没有了。
  腊月十八日这一天,李自成来到坤宁宫中闲坐片刻。高桂英带着抱怨的口气对他说道:
  “皇上,你每日忙着军国大事,还有一些该办的大事竟然全忘了。”
  李自成问道:“我忘了什么大事?你怎么不说呢?”
  高夫人就说道:“常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能不能在你出征之前,将几对婚事办了,了却我们的一点心愿?”
  李自成恍然想起,说道:“啊?你说的可是双喜和小点子他们的婚事?”
  “是的呀,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呢?今年春天得了襄阳之后,我本想替这些孩子们完了婚事,你说不用忙,等破西安再说。如今已经来到西安,还不替他们办喜事,难道又往后推,推到进了北京以后,回来办么?”
  李自成一时不能决定,仍然觉得目前马上要出征,没有工夫处理这些小事。皇后见他不表示意见,又催促说:
  “为这些孩子们完婚的事,当然不如军国大事重要。可是皇上呀,这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就是大事,是他们的终身大事。男孩子年龄长一点不要紧,只要不过三十岁,不能算成亲太迟;可是姑娘们就不然了。俗话说,好花能开几月红。难道要等她们的青春过完了,才打发她们出嫁么?拿慧英来说,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倘若在官绅庶民家里,前几年就该出嫁了。就因为跟在我的身边,过着戎马生涯,没有太平的日子。再说,我也很需要她在我的身边,所以就把她的婚事耽误了。她嘴里不会说这事,可是我却不能不常常想到。还有慧琼、慧珠几个姑娘,比慧英的年纪都小不了多少,都该打发走了。别的姑娘婚事可以等你从北京回来,晚一年半载出嫁,早晚干系不大,慧琼可是必须赶快出嫁的,最好同慧英一起办了吧。”
  自成仍在想着军国大事,有点心不在焉地问:“慧琼出嫁的事也要赶着办吗?”
  高桂英说:“不仅是为着慧琼已经该出嫁了,也要从小鼐子身上想想。原来是想把慧梅许配给他的。后来,哎,没料到你同军师做主,硬拆散一对好姻缘,将慧梅嫁给了袁时中,活活地送她到死路上,小鼐子能不伤心吗?他若如今看着双喜成亲,他不能成亲,他的心中会好过吗?”
  李自成直到这一刻,才重视皇后同他商量的事。忽然笑起来,摇摇头,说道:
  “今天你提起来为双喜和小鼐子完婚的事,要紧是要紧,可是如何能办得及呀?捷轩定于腊月二十,也就是后天,一早就要离开长安出征,决定命张鼐随他一起。双喜等过了破五随我出征,办喜事的事情还来得及,可是张鼐的喜事如何能来得及?我看,出征事大,为张鼐完婚的事缓一缓办吧。”
  “皇上,既然你已经决定命张鼐随总哨刘爷东征,我只为张鼐请假数日。二十二是个吉日,双喜和张鼐都在这一天完婚。张鼐的亲兵营随大队先走。张鼐二十二日完婚,二十五日快马追赶,来得及在韩城参加誓师,然后同大军一起渡河。我替张然请假数日,不误随大军过黄河。我想,捷轩也是会笑着点头的。皇上,你看这样办行不行?”
  “二十二日……只有几天了,准备能来得及么?”
  高夫人说:“准备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只要你点头就是了。”
  “好吧。我因大事缠身,顾不上管这些,你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李自成站起来要走,但又笑着说:“王四已经与左小姐成了亲,不用操心了。罗虎这孩子有出息,如今也很得力。等我进北京之后,在众多的宫女中选一个美貌又通文墨的宫女,送给他做妻,一定会使他满意的。”
  高夫人说:“皇上到了北京的紫禁城中,看见有出众的美色,不妨选几个服侍皇上。日后咱们大顺朝的后宫中,同样也需要妃嫔成群。”
  李自成不明白高桂英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不好再说话。忽然看见像是王长顺站在坤宁宫的祯祥门外,便向一个宫女问道:
  “那是不是王长顺?”
  宫女躬身奏道:“是王长顺。他因为皇上正同皇后娘娘在说话,不敢进来。在祯祥门外已经等候一大阵了。”
  “唤他进来,看他有什么事儿。”
  听到传唤,王长顺恭敬地走进祯祥门内,从汉白玉甬路的左边来到坤宁宫的台阶下,整整帽子,然后从一边登上台阶,移到坤宁宫殿前。在门槛外边,就赶快跪下叩头。
  李自成用亲切的口吻说道:“长顺,站起来吧。你给皇后带什么礼物来了?那蓝缎包袱里沉甸甸的,是什么东西?”
  王长顺站起来,小心地跨过门槛,走进坤宁宫正殿,重新跪下,打开蓝缎包袱,露出一对金黄耀眼的崭新马镫。他双手捧起来一只马镫,呈给李自成,又捧起来一只,呈给高桂英。这新马镫,每只两边是两条龙,龙头朝上,合在一起。龙头、龙尾连着马镫,龙口半张,口中噙着珍珠。这珍珠能在口中滚动;却是取不出来。李自成夫妇欣赏着新马镫,十分高兴卜连声称赞这新马镫制作精致、李自成部道:
  “好哇长肠,你叫谁做的这一对金马镫?这么精致。”
  王长顺仍然跪在地上。因为受到夸奖,激动得噙着眼泪,说道:
  “皇上,你忘了?攻进潼关之后,有一次我摸着皇上的马镫说:‘这马镫呀,原来是别人用的旧东西,从你起义的时候接着使用,到如今又用了差不多十六年,有些地方已经磨窳了。你马上就要当皇上了,这马镫也该换新的了。’皇上那时候笑着说:‘你换吧,到长安以后换吧。’我说:‘陛下是真龙天子,新马镫不能够那么素净。我想这新马镫上应该有龙才好。’陛下又笑着说:‘这是好主意,你看着办吧。’到了长安以后,我就将这事交给工政府,要工政府遵旨主办了。”
  李自成笑着说:“哪有旨意呀,我没下旨呀。”
  王长顺说:“皇上要我看着办,这就是圣旨。皇上说出一个字就是金口玉言,就是圣旨。”
  李自成看一看他,笑着点点头。
  王长顺接着说:“等我随皇上从米脂回来,啊,不叫米脂,从天保府回来,工政府主管这事的官员将图样给我看了。我看了很不错,就催他们赶紧日夜铸造,外边加上鎏金。皇上,你看这镫子可中意么?”
  李自成说:“中意,中意!长顺,进潼关行军的路上,我心中事情很忙。换新马镫的话,你对我说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在意,只是随口答应,事后全忘了。不料你倒是认真去办了。”说毕,望着皇后哈哈大笑。
  王长顺说:“天子无戏言。纵然皇上说出一个字,也是圣旨。小臣到长安后,怎敢忘记呢?”
  李自成说:“好了,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去吩咐人将乌龙驹的马镫子换了,将旧镫子送给宝源局,做永昌钱吧。”
  “不!陛下,那一对旧马镫,要在御库中当宝贝珍藏起来,千秋万代传下去,使后代子孙知道陛下在马上血战了十五六年,得天下很不容易呀。”
  李自成顿时收敛了轻松的笑容,同皇后交换了眼色,不觉点头。皇后对王长顺说:
  “你说的很是,这一对旧马镫要存入御库,作为咱们大顺朝皇家的传家之宝,让一代代皇帝都莫忘这江山得之不易。”
  王长顺又说:“臣已经要工政府官员们为娘娘照样铸造一对鎏金马镫,每只马镫上有一对凤凰。”
  李自成说:“皇后的马镫不要做了。以后天下太平,皇后是一国之母,深居官中,在紫禁城中要乘凤辇;出紫禁城要乘法驾。再也不用骑着马,随军打仗了。”
  王长顺恍然省悟,赶快叩头说:“小臣一时糊涂,忘记皇后从今往后再也不用骑马打仗了。我真是糊涂!请陛下恕罪。”
  皇后笑着说:“你不要害怕。倘若不是皇上提醒,不要说你,连我也没有想到我以后不会再骑马了。长顺,你将皇上的新马镫带下去吧。我同皇上还有话要说哩。”
  王长顺将一双新马镫包好,叩头退出。他在心中狠狠地责备自己:“唉!我怎么忘记了,往后天下太平,皇后用不着骑马了。”
  李自成嘱咐给王长顺重赏。随即离开坤宁宫,召见大臣们商量出征的事去了。
  高桂英很快地将慧英和慧琼叫到面前,将婚期告诉她们,嘱咐她们赶快准备。又差人将双喜和张鼐叫来,也将奉旨为他们完婚的事说给他们知道。随即又命人分头为两家婚事赶快准备。既要为男方准备,也要为女方准备,一切务要从丰。于是,向北京进军的事,文武百官和命妇们朝贺正旦的事,两对小侯爷结婚的事,都搅到一起了,从朝廷到宫中,好不热闹。
  腊月十九日下午,李自成在宫中召开了半天的御前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兵政府尚书喻上猷、泽侯田见秀、文水伯陈永福、桃源伯白光恩、制将军李岩,以及原兵政府从事新升任文谕院学士顾君恩等十余人,讨论向北京进兵的事。其时如何向北京进兵的详细方略,早已决定。这次御前会议,只是表示刘宗敏提营出征的事意义重大,看有什么没有想到的遗漏问题没有。降将白光恩和陈永福二人参加会议,又有不同的原因。陈永福为人正派,是个血性男子,深为李自成所敬重。他也要带他原来的两三千人马随刘宗敏出征。他的人马已经开到了韩城附近等候,还有他的儿子副将陈德,如今在怀庆府驻扎,尚未投降大顺。可是已经暗中约好,等磁侯刘芳亮率领一支东征的偏师,从济源与怀庆之间越过太行山时,陈德就在怀庆投降,迎接刘芳亮进入豫北。至于白光恩,他和陈永福的情况不同。陈永福一直在河南,守开封多年,跟外边武将们关系不多。而白光恩在北方将领中是一位资历较深、交游较广的人物,崇祯十四年洪承畴率领八个总兵援救锦州,全师溃败于松山之际,白光恩就是八总兵之一。李自成带他出征,不是因为他手中有兵,可以在战场上为大顺朝建立功勋,而是因为他同明朝的北方将领如姜瓖、唐通以及吴三桂父子,都有或深或浅的交情。在招降这些将领的时候,他是很有用的一个人物。
  由于李自成将要亲自率兵去攻占北京,刘宗敏只是先行一步,所以不举行“遣将礼”。二十日清早,卯时整,长安的天色还不很亮,刘宗敏入宫辞行。李自成在便殿赐宴,实际也只是一种礼节,十分简单,很快完毕。李自成亲自送他出了午门,看着他上马。当时牛金星虽然是天佑阁大学士,居于丞相地位,宋献策是军师,但是按照大顺军的传统待遇,刘宗敏的地位却居于文武群臣之上。牛金星和宋献策奉旨率领文武百官,将刘宗敏送出长安城外,行了简单的“相饯礼”,一齐目送着刘宗敏率领着一大群将领和亲兵,在寒冷的晓雾中向灞桥疾驰而去。
  刘宗敏走后两天,即腊月二十二日,又是一个喜庆的日子。长安城中有不少人家在这一天娶媳嫁女,为即将来到的新年增加了一层热闹气。然而最引起全城轰动的喜事,并不是庶民百姓家的喜事,也不是官绅大户家的婚事,而是大顺皇上和皇后手下的两员爱将,同皇后身边的立过许多汗马功劳的两位姑娘,由皇上和皇后亲自主持,丞相和军师为媒,今日要拜堂成亲了。
  长安城中的官绅士民人人尽知,张鼐已经封了侯爵,李双喜是李自成的养子,目前虽无封爵,可是人们却在私下议论,等攻破北京之后,江山大定,李双喜和李过都可能封为亲王。张鼐自从受封义侯之后,李自成就送给他一处很大的住宅,同他的爵位相称,距离紫禁城不远。虽然侯府还在草创阶段,但是府中已经有许多奴仆、文武官员、侍卫亲兵,经常车马盈门。双喜仍然住在紫禁城中,以备随时在皇帝身边侍候。近两年来,他在李自成身边的地位一天比一天重要,到了长安以后,由于李自成俨然是新天子,双喜的地位也就更加重要。为着双喜成亲,李自成拨给他一处住宅,原是一座郡王府,也在紫禁城的附近。
  两个月前,攻破西安以后,李自成曾经大赏功臣。除了加官封爵之外,还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一般将士,纵然战功并不显著,也都得到了不同赏赐。对于双喜和张鼐的婚事,尽管李自成曾经传谕,不许铺张浪费,但是如今的局面同往昔大不相同,喜事还是办得十分风光。李自成夫妇对男女双方自然有许多赏赐;而各位大将和牛、宋等旧臣之家,不用说也都送有厚礼。其余将领当然也各有表示。至于新近在西安投降的明朝文臣和巨绅,谁不想趁这个机会巴结大顺帝后的心腹爱将?他们的礼单上不仅有金银绸缎之类,还有不少人送了双喜和张鼐所不能够欣赏的名贵字画、玉器、宋瓷和各种古玩。
  腊月二十二日,两家喜事大大热闹了一整天。第二天,两对新郎和新娘,都来宫中向娘娘叩头。事先传出娘娘懿旨:各家大将的夫人,凡是两对新郎新娘的长辈女眷和平辈年长的女眷,以及后宫内师邓夫人、健妇营主将红娘子,都来宫中赴宴,接受新郎新娘叩头。来宫中赴宴的只有两个男客:一位是老医生尚炯,已经内定为新朝的太医院尹;另一位是预定的牧马苑使老马夫王长顺。他们能够被娘娘召进宫中赴宴,受两对新郎新娘的叩头,这是李自成夫妇给他们的莫大恩荣。连李自成的新从米脂来的封为候爵的近门叔父,也没有被召进宫中赴宴。高桂英用充满感情的口气对两对新郎新娘说:
  “不管你们为大顺朝建立了多大的汗马功劳,做了多大的官,像张鼐已经封了侯,可是你们在他们两位老人面前都是晚辈。今日你们这两对小夫妻,要给他们二位叩三个头,还要好生敬三杯酒。怠慢了他们,我不答应。”
  两位新人跪在地上,齐声回答说:“谨遵懿旨。”
  尽管尚神仙和老马夫不断谦让,两对新人还是在乐声中给他们磕了三个头。大家都要他们对两对新人说几句话,勉励勉励。当着一大群大将和牛、宋等旧臣的夫人,尚神仙起初不肯说话,随即忍不住心情激动,对双喜和慧英说道:
  “唉,我今日满心高兴,可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哇。如今夺取明朝江山的大业快成功了,你们完了婚,国事家事皆大如意。请不要说我这个乡村的郎中倚老卖老,说出话来不知高低……”
  牛、宋两位夫人都说道:“你有话只管说。他们都是在你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你该教训就教训。说好说坏他们都得听。你对他们这些晚辈说话,还说什么不知高低哩。”
  皇后也笑笑说:“他们都是才成亲,都要做夫妻几十年,直到白头到老。你们两位老头子,对他们多说几句有好处。”
  尚神仙接着说:“我说双喜少帅和慧英姑娘,你们两位从小就知道互相敬重。别人都夸奖你们是皇上和娘娘身旁的金童玉女,如今果然有情人成了眷属,比你们年长的,人人高兴,比你们年轻的,人人羡慕。你们哪,怎么说呢?你们要一辈子恩恩爱爱,要一辈子不忘记皇上和娘娘对你们的抚养和深恩。”
  双喜和慧英同时跪下,说道:“侄儿侄媳永远不敢忘记。”
  “还有你们,”尚神仙转向张鼐夫妇,“我的小张侯哇,你虽然名义上不是咱们皇上的养子,可是,实际上是一样的。慧琼姑娘也是在娘娘身边长大的,人品性情都好,很像慧梅。”他说到这里,忽然感到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你们要一辈子和睦恩爱、互相体贴。皇上和娘娘对你们恩深似海,亲自玉成你们的美满姻缘……”老医生实际是想到慧梅的不幸,慧梅的影子在他的面前晃动了一下。他心中明白,张鼐并不喜欢慧琼。可是说到这里,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好。
  王长顺怕他再提到慧梅,赶快用胳膊碰他一下,接下去说道:
  “他们这对小夫妻也是天生的一对儿,也是皇上和娘娘身边的金童玉女。我会看相,他们这一对儿准是福寿双全,儿孙满堂。在咱们大顺朝功成名就,高爵厚禄,享不尽荣华富贵。”
  王长顺的几句话,引得夫人们哄堂大笑。皇后向张鼐和慧琼笑着说:
  “快给你们王大伯再磕一个头,快磕!”
  当天晚上,家家忙于祭灶,更增添了婚事的喜悦。大顺宫中仍旧遵照民间古老的习俗,由皇后率领宫眷们欢欢喜喜地在御厨房中祭灶。有人对皇后说,灶神职位太低,大顺国的皇后亲自祭灶,会把灶神吓跑或者吓得躲起来。还说,明朝宫中,就没有皇上和娘娘祭灶的事。高桂英笑着说:
  “我和皇上都是从农家出身,不能忘记庶民百姓家历年祭灶的旧风俗,也算是贵不忘本哪。今年再祭一次吧,明年就由御膳房差遣什么官员祭灶好了。”
  灶爷、灶奶是从街上请到的一张民间彩印画,贴在御厨房的后墙上。灶神画成了白胡子老头;灶奶画得很年轻,圆圆的白脸,黑漆漆的头发,同老头并肩而坐。他们都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灶奶的脸上还染了两块胭脂红。灶神的下边,印有大顺朝的甲申历。在神像的两边,贴着绿纸对联,上联写的是“上天言好事”;下联写的是“下界保平安”。在神像的上边贴一张绿纸横条,写着“一家之主”。神桌上的锡蜡台,插着一对又粗又大的牛油红蜡烛,烛光很亮。中间一只铜香炉,轻烟缭绕,香气扑鼻。香炉前放着一盘麦芽糖,叫做灶糖。用意是叫灶爷吃了后粘住嘴巴,到天上不能随便汇报。神桌下边的青砖地上,靠左边放着一只盘子,里边盛着小谷秆子,拌了麸子,这是为灶神的马匹准备的草料。桌边蹲着一个宫女,抱着一只红公鸡,这是为灶神上天宫时准备的一匹“枣骡马”。高桂英在宫眷簇拥中进入了御厨房。宫女已经为她在地下准备了拜垫,她恭敬地向灶神拜了一拜,随即在拜垫上跪下去,磕了一个头。按照宫中规矩,不管行什么礼,祭什么人,都要奏乐。但是,高桂英今晚祭灶,要按照黎民百姓的老规矩,吩咐不要奏乐,只在院中燃放一串鞭炮,增加热闹气氛。此时,满长安城到处都有鞭炮声。从紫禁城传出的鞭炮声,同全城的鞭炮声混合到一起。
  在庶民百姓和官宦富豪家,一家主人祭灶的时候,女眷们和孩子们可以站在背后观看。当主人起身后,别人跟着跪下叩头也行,不叩头也可以。由于灶神的官职低微,说一句、两句亲切的玩笑话也不妨事。可是高桂英是娘娘身份,所以当她跪下之后,所有的人们都跪下了。大家都以为像千家万户一样,皇后会请灶神上了天宫以后,好话多说,坏话不提。所以都怀着很大的兴趣,等待皇后念诵祝辞。可是刚刚听了两句,人们便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只听皇后对着灶神祷告说:
  “老灶爷,你虽然在诸神中官小位卑,可是你能够一年一次上到天宫,亲自向玉皇面奏人间各种事情,让玉皇耳聪目明,知道人问苦乐。自从天启年间开始至今,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眼下大顺国已经占了长安,正在向北京进兵,天下百姓开始有了指望。愿你到了天宫,务必把人间二十年的各种苦情,向玉皇一一奏明,不用隐瞒。恳求玉皇在天上睁开双眼,看看人间,保佑大顺军旗开得胜,顺利攻克北京,拯救天下苍生,早建个清平世界。老灶爷,给你准备的枣骝马已经喂饱了,请你早早地登程吧。”
  言毕,她从旁边一个服侍的宫女手中,接过一只小小锡酒壶和一个瓷酒杯,斟满一杯烧酒,浇在地上。随即将酒壶和酒杯交给宫女,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她向左右望望,没有看见慧英,不觉有一丝怅惘的情绪掠过心头,便径自到寝宫中休息去了。
  自从崇祯十三年冬天到了河南,一连几年过小年和元旦佳节,高桂英都不再在马上奔波,也不再担心受官军围困。从驻军得胜寨的时候起,每年她都在小年下,按照米脂的风俗祭灶,心情畅快。在她周围的姑娘们也都十分快活。如今这一次祭灶,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按照民间的风俗办事了,很快她就是真正的皇后了,断不会由她亲身对小小的灶神祭祀。今晚,她一则是一时的高兴;二则由于不能忘记民间生活,才亲自祭灶,向小小的灶神跪下磕头。这件事,实际与礼政府正在拟定的《大顺礼制》不合,所以事先她没有告诉皇上。等她祭了灶神,站起身来向左右望望,原来的满怀高兴突然消遁,想起来身边得力的姑娘已经十去八九:慧梅死了,慧英和慧琼出嫁了,慧珠和慧剑也是她平日喜欢的姑娘,早已经调到健妇营中……特别是慧英的出嫁,好像使她突然失去了一只膀臂。所以,她的心情一下子悲凉起来。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四。按照米脂县的风俗,家家户户都要将家中各地方打扫干净,屋梁上和椽子都得打扫一遍。民间有言道:“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这好像生活中一个固定的程序,年年传了下来。如今是在皇宫中,虽说每日由专管打扫的奴仆和宫女们打扫院子,揩洗家具,到处都是干干净净,但是宫中地方大大,房屋太多,旮旯儿太多,打扫不到的地方还是有的。高桂英忘不掉民间生活习俗,仍然一早就传谕各宫院,打扫房屋院落。
  早膳以后,她想着元旦快到了,要准备各家命妇和邓夫人入宫朝贺,还要准备赏赐,等等,各种事项急待安排。可是,如今大顺朝制度草创,宫中只有少数从秦王宫中留下来的粗使太监。宫女也很少,一部分是秦王宫中留下的宫女,一部分是近一个多月从赃官和不法乡宦之家籍没的丫环。高桂英曾想让吕二嫂在宫中总管这班女仆。可是,吕二嫂一是不认识字,二是她自己有家,儿子、媳妇、孙子需要她照料。所以,要不要命吕二嫂进宫办事,至今仍在犹豫不定。这困难更是一时现象,却使高桂英感到,慧英的出嫁,使她周围的一切都乱了头绪。
  她正想念慧英,慧英就进宫来了。皇后一见,眼梢和嘴角都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慧英到她的面前跪下叩头,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向母后请安!”
  “你快平身吧,我有话对你说。”
  慧英起身,站在皇后面前,等候吩咐。皇后含着微笑,向她通身上下看了一遍。见慧英虽然头上的花儿和首饰戴得不多,出嫁的艳丽衣裙,也换成了一般高门大户中新媳妇的日常绣花衣裙,然而从眼睛里和薄施脂粉的面容上,可以看出来新婚的喜悦和幸福。皇后看着,笑着,点着头。慧英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又用温柔的低声问道:
  “母后有什么吩咐?”
  皇后笑一笑,先不吩咐正经事,却叫她坐在身旁,问她进宫来是骑马还是坐轿。慧英回答说是坐轿来的,并说从秦王府中没收了十几乘轿子,有好的、新的,也有旧的、次的。赏赐他们新府的轿子有一乘是新轿,听说是郡主乘的。另外还有几乘,是宫女和仆妇们乘的。皇后点头说:
  “以后你每日进宫,不必再骑马了。住在这京城中,乘轿进宫,才合你的身份。如今皇上是忙,双喜的封爵还没有定下来。等破了北京,皇上在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就要封双喜一个合适的爵位。到那时候,咱们大顺朝的礼制也颁布了,你每天进宫来,出宫去,该乘什么轿,轿前轿后用什么随从侍候,拿什么执事,要不要敲锣喝道,自然都有一定之规。如今诸事草创,还要乱一阵子,你暂时用秦府中郡主的轿子也好,日后你的轿子一定会比这轿子还好,好得多呢。”
  慧英又跪下说:“谢母后的恩!”
  高桂英拉住慧英的手说:“起来。听我说话,不要太讲究宫中礼节,咱们还不习惯。礼节太讲究了,我也感到麻烦。”
  等慧英站起身来,她又接着说:“从前你和慧梅在我的身边,我把你们都当作女儿看。我为了把你许给双喜,所以没有收你做我的义女。如今你们已经成亲,你果然是我的儿媳了。十几年来,慧英啊!在我的身边,许多姑娘有的死了,有的话下来了,可是只有你的命好。同你比起来,慧梅就太可怜了。”
  说到这里,高桂英的心中一酸。停了片刻,随即改换了笑容,又接着说:“唉,如今朝廷上,后宫中,一片喜气,咱们不要提慧梅的事了。我刚才说你的命最好,你是最有福的。你同双喜必是福寿双全,白首偕老,儿孙满堂。慧英,我等着抱孙子哩,等着你头一胎就生一个白胖小子。”
  慧英羞得满脸通红,赶快低下头去,轻轻唤道:“母后。”
  皇后快活地笑起来,说:“看见你同双喜亲事美满,我真是心中欢喜不尽。”
  慧英说:“只要母后心中欢喜,做儿女的就心满意足了。不知母后今日有什么重要事情吩咐?”
  “有,有。有几件重要事情必须你赶快安排,免得误了。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你,皇上身边不能没有双喜。从今日起,你每日早膳后,要进宫来,帮我做事,一如往日。双喜也要每日进宫,随时听皇上呼唤。这是我同皇上商量好的。慧英,唉,没有别的人了,我只好叫你从今天起,每日白天在宫中办事了。”
  “谨遵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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