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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66 姚雪垠(当代)
  李岩要运载将士和粮食进人开封,必须首先解决木筏和船只的难题。可是这一带都是平原,树木在大军停留数月之后,大部分已被砍做柴烧,望去是光秃秃的。不得已只好拆除民房。但这一带由于战争频繁,房屋也破坏得很厉害。一般小的民宅,木料也小,不一定管用,而且得拆毁多少民房才能扎成一只木筏啊!李岩兄弟反复合计,觉得至少得有二三百只木筏才能管用。每只木筏上要有十几个兵丁,一面驾筏,一面随时用火器、弓箭同敌人作战。除木筏外,至少要二三百条木船,有的船专门运载难民,有的船运载将士,保护木筏和运载难民的船。然而这些船只到哪儿去弄来呢?
  从开封往东南到睢州有一条运河通称惠济河,这惠济河从前可以通到开封城内。开封城内的州桥就是惠济河上的一座桥。如今惠济河被黄水淹没了,从开封到陈留北郊一直到睢州一带,一片汪洋。原来惠济河里的船只已被闯营征集了很多,大部分停在陈留县境。义军从东南几个州县征集来的粮草,都是用船只沿着惠济河运到开封附近。如今水来得这么猛,这么大,这些船只都不知驶到哪儿去了。李岩同李佯商量一阵,决定派几支骑兵小队奔往陈留一带,寻找船只。
  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所需要的大小船只从陈留境内的各个地方来到朱仙镇以北,在洪水边一个指定的地方停泊。新扎的木筏也在那里集合。每一条船和每一只木筏上都载着于粮,还备有凉开水,因为开封城内的水尽是黄水,到处漂浮着死尸,已经腐烂,不能饮用。从各营征集来的识水将士连同李岩自己的将士共有五六千人,又经过挑选,只用了三四千人,分为两批,轮换着去营救难民。第一批一千多人在二十五日晚上都上了船和木筏。他们将从两个方向进人城内:一队由李侔率领,从南城进去;另一队由李岩和李俊率领,从繁塔寺、禹王台这一带过去,从宋门进入城内。每一队下面又分成很多哨,哨下边又分小队,每小队都配备有一条大船、二三条小船和一二只木筏,每条船的船头都插一面“闯”字小旗。船夫大部分都是原来的,答应事完之后,由大元帅多多发给赏赐。
  出发之前,李岩在水边召集大小首领,向他们说明这一次去救开封难民的办法和重大意义。他没有想到他的父母之邦、河南首府竟然毁于一旦,所以心情十分激动。他想,如果闯王在八月下旬攻城,大概不会有今日之事。但这话他只能藏在心里,不能露出一字。
  对大小首领们作了简短的训话以后,李岩挥动手中旗帜,登时响了三声号炮,数百条船只和大小木筏,直向开封方向进发。
  王从周和张德耀被分在李作率领的船队里。他们俩在半月前就认识了。
  张德耀从东城墙跳下后,城上的箭没有射中他,可是他自己摔伤了,又被一块砖头打伤脊背,另一块砖头打中后脑勺,当时就晕倒在城壕旁边,过了好久,慢慢醒来,才忍受着疼痛和饥饿,涉水过了城壕,往郊外爬去。幸好在天明时候遇见了田见秀的巡逻骑兵,将他救到了繁塔寺。在治伤期间,他听到了王从周的故事,知道从周找到的亲戚数口就是他的妹妹、嫂嫂和侄儿、侄女。于是他赶快托人带口信给从周,要同他见面。王从周立刻骑马前来看他。因为是在战
  1545争时期的不平常情况下见面,所以格外亲切。郎舅两个在一起盘桓了一天。从那以后,每隔一两天,从周就来看一次德耀。前天闯王传谕,凡是会驾船的、水性好的,都挑出来去开封城搭救难民。他们都报了名。来到李岩营中后,从周担任小头目,德耀就分在他的小队里。
  他们两人共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在城内找到成仁。据德耀盘算,他们的娘早已饿死,决不会看见洪水人城;成仁只有三十出头年纪,一定会在洪水来到之前爬上屋脊,或抓住一块木头,逃出性命。到底逃在什么地方,没法猜到。
  王从周的小队被分给李侔指挥,不从宋门人城,也不去鼓楼和南土街一带,而是穿过南城,分成若干队,去西城门和西北城角(西南城角和南城全被淹没),将困在城上的难民救出。张德耀对这条路线很为失望,因为它离成仁住家的地方太远了。
  进城以后,他们看见黄水中到处漂着大人和小孩的尸体,尸体都肿得很大,发出臭气,上面布满了苍蝇。他们的船只和木筏从尸体旁边经过时,苍蝇“嗡”的一声飞了起来,随即又贪恋地飞回尸体上。
  城内已经发生了战斗,许多地方传来炮声和厮杀声。王从周的小队也遇到两船土匪,一条大船,一条小船。小船被他们用鸟枪打中,敌人一阵慌乱,船就翻了。大船同他们对射了一阵箭,赶快逃走。他们一面救人,一面向西城墙驶去,寻找登城的地方。
  李岩率着另一支船队,经过繁塔寺附近,又经过禹王台北边。繁塔大半截露在水上,大殿的屋脊和寺门的上部也露在水上,有些百姓逃在塔上和殿脊上,尚未饿死,被他们救了下来。禹王台如今像一个孤岛一样,四面被黄水围困。九仙堂的屋脊也露出水面。那孤岛上和九仙堂屋脊上都有逃生的人,看见了船只和木筏大声呼救。李岩没有在这里停留,只派一条小船去向难民们送了干粮,告诉他们等船队返回时再来接他们。
  当小船驶去的时候,李岩在大船上举目望去,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历历如在眼前。就在前年秋天,他同陈举人等一群社友曾在这里举行社会,饮酒赋诗,没料到从那以后再也不曾来过。就在这两年之内,人事沧桑,恍若隔世。他的家已经毁了,发妻杨氏死去将近两年,祖宗坟墓再也没有机会祭扫。想到这些,他禁不住满怀凄怆,不忍多看,催促船队赶快往宋门撑去。
  由于南城没人水中,所以流出来门的水势已经平缓。进了宋门以后,船队就沿着宋门大街前往鼓楼,因为他们听说鼓楼上有数百人,一些流氓正在那里将人肉卖钱。船只经过菜根香酱菜园前时,李岩看见房子已经全部淹没在水中,虽然这一家商号和自己在开封的其他家产,自从起义之后就全被官府充公,可是他对菜根香仍然特别留恋。现在这里的水特别深,一点屋脊都看不到了。忽然他在半静止的水面上看见一块漂浮着的匾额,上面竟是他亲手题的“后乐堂”三个字。他感慨地叹息一声,也无意命人将匾额捞出,就催促船队速行。船一阵风似的继续向前驶去。他曾想去汤府附近看看,但举目遥望,那一带也是茫茫大水,只剩下少数高楼屋脊,上面已经没有人了。他心头一酸,没有停留,继续向西。
  李岩的船队分成五路救人。他自己亲自率领的十条大船、十五条小船和两只木筏在东岳庙杀死了一群强盗,夺得了一只木筏,救了东岳庙大殿脊上的人,然后再继续往西。当船队停在鼓楼旁边时,他听见上边有凄惨的哀号和求饶声,赶快率领二十多名将士登上鼓楼救人。在台阶的尽头处,冷不防遇上抵抗,有五个男人手持刀剑向他砍来,几乎将他砍伤。幸而他的随从们武艺都十分精熟,在仓猝间拔出武器迎战;李岩来不及拔出宝剑,一飞脚踢中了当面大汉的右腕,使大汉的钢刀飞出几尺以外。他的随从们很快将五个坏人全都杀死,又冲上鼓楼,将无处逃走的三个坏人抓到。鼓楼上的难民有一百多人,多是老弱妇女,全被这八个坏人控制起来,搜走钱财,想杀就杀。鼓楼上没有粮食,用锅煮人肉充饥。全体难民虽然没人认识李岩,但是看出来他必是李闯王的一员重要将领,环跪在他的周围痛哭,求他救命。李岩命亲兵将那三个人立时斩首,投尸水中,并将难民们送上大船和木筏。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好生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有一个仆人模样的老年人紧紧拉着那个孩子,随大家一起往外走。李岩忍不住问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
  那仆人赶快站住,恭敬地悲声回答:“回将军老爷,实不敢隐瞒,他是中牟张府的小主人,如今一家人只剩下他一个了!”
  李岩的心中一动,又问:“可是张林宗先生府上的?”
  仆人惊问:“老爷,你是……?”
  李岩说:“你不必问我。我认识林宗先生,往年也曾登门求教。你家这位小主人的眼睛、鼻子颇像林宗先生,所以我一见就觉得好似见过。林宗先生现在何处?”
  仆人常听人言讲,杞县李公子投了闯王,此时恍然大悟,不敢问明,赶快跪下磕头,说道:
  “请老爷恕小人眼拙,竟不记得了。黄水进城之后……”
  “不要哭,慢慢讲。”
  李岩听了张民表淹死的经过以后,不觉顿足叹息,连说“可惜!可惜!”他吩咐一个亲兵,将他们主仆二人搀扶下去,安置在他自己乘坐的大船上。他又对张民表的仆人说道:
  “林宗先生是中州名士,故旧门生很多。倘若你们回中牟不能存身,可以到张先生的故旧门生处暂避一时。再过数年,天下大定,一切就会好了。”
  人们都上船以后,李岩仍同两个亲兵留在鼓楼前的平台上,凭着栏杆,望着满城大水,到处漂着死尸,不觉满怀悲怆,几乎痛哭。他走进鼓楼,从锅灶前拾起一根木柴余烬,在墙上迅速写诗二句:
  洪水滔滔兮汁京沦丧,
  百姓沉没兮我心悲伤!
  他投下木柴余烬,转身退出,挥泪走下鼓楼。
  这时王从周的小队船只和木筏已经在钟楼旁边停下,救了几十个难民,其中有的快饿死了,有的快病死了。他们把这一批难民放在筏上,先给了一些干粮,又给了每人一碗凉开水,嘱咐他们慢慢地吃下去。在这些难民中,张德耀认出一个老婆子,原是成仁家的近邻,去年才搬到钟楼附近来住。这婆子见了德耀,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德耀赶忙问她是否知道成仁的下落。婆子说:
  “我们钟楼上有人看见他同别人坐在一只木筏上,往西城那边去了。”
  德耀和从周听了这话,顿时心中萌起一线希望,立刻率领这一小队船和木筏往西城撑去。
  张成仁此刻确实还在西城墙上。他没有害病,也没有饿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起初他吃的是自己带的一点杂粮,后来有的人病死了,他和别的活着的人就将死者的存粮又分了,将死者的衣服也剥下来穿上。九月下旬的开封天气已经颇有寒意,尤其夜间更是霜风刺骨。由于穿了死人的衣服,他得以抗住寒冷。白祁政的兵船曾到这里来过,把那些有钱、有名的人都救走了,剩下的都是穷人。官兵也问过成仁:“你有银子没有?有银子就上船,送你到河北;没有银子就别想上船。”张成仁身上虽然带着张民表给他的银子,但他还想留着以后到兰阳去找他的妻子、儿女和妹妹,所以不肯交出来。他想,既然天天有船来,迟早总要救出去的。
  今天的阳光特别温暖。张成仁靠在城垛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正睡得很踏实,忽然被炮声惊醒,随后听见几个地方都响起了炮声和呐喊厮杀之声。他大吃一惊,睁开眼睛,爬起来一看,只见官军的船只正在同另外的船只作战。他的眼力很好,远远地看见另外来的船只很多,每条船上都插着“闯”字小旗。近来他暗恨官军,倾心闯王,不料他所期待的事儿果然来了。同伴们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闯王的船是来救百姓的,有的说是来抢劫的,也有的说是来捉拿官绅的。张成仁因为听香兰说过李闯王的人马多么仁义,所以默不插言,看着打仗,暗中希望闯王的船只赶快将官兵杀退,好将他们救走。
  正在这时,两条官军的大船靠到城边,吆喝他们赶快上船。他们不敢违抗,都上了船。船上已有不少难民,正在一个一个地被逼着搜身,搜出了一些首饰和散碎银子。官军也来搜成仁,搜出了他的银子。他跪下哀求,说他只有这一点救命银子,要靠这做盘缠,去找妻子儿女。可是官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把银子拿走了。他还要再求,看见有的难民已被官军推下水去,便不敢吭声了。这时,官军又去解他背上的小包,他赶紧说明那里面没有银子,都是他喜欢读的闱墨和时文选本以及他在历次考场上做的文章。
  官军根本不听,就把包裹撕开来看。张成仁正感无奈,忽见插着“闯”字小旗的两条大船和几条小船,后边跟着两只木筏向这边冲来,已经近了。他突然眼睛一亮,心中惊呼:“那不是德耀么?!”他又瞪着眼睛一看,看清楚那站在第一条大船头上的果然就是德耀,他的弟弟!他不管身旁官军,大声呼喊:
  “德耀救我!德耀快来!德耀快来!德耀快来啊!德耀——”
  最后一声还没有落音,突然被一脚踢下水去。他很快沉落水底,又冒出一次头来,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德耀站在船头,正在向另外一条兵船放箭,忽然听见有声音唤他,好熟悉的声音啊!他赶快转过头来,看见几个难民都被踢下水去,其中一个分明是他的哥哥。他恍然明白那呼唤他的就是哥哥的声音,赶紧对身旁的王从周说:
  “我的哥哥被官兵踢下水去了,快救!快救!”
  王从周吩咐弓弩齐射,火器手施放鸟铳,准备把官兵的船只赶走,再下水救人。官兵不敢恋战,也向这边施放了一阵箭和鸟铳,掉转船头逃走。在对射中,德耀中箭,伤在左胸,突地倒了下去。王从周一面俯下身去抱住德耀,一面下令:
  “船撑快一点,追那只王八蛋船,追!追!”船飞快地向敌船追去。敌船的官兵害怕了,把所有的难民都推下水去,船身减轻,终于逃走了。王从周吩咐将船停下来,抢救德耀;又命一条小船去打捞成仁。
  德耀躺在从周怀里,眼睛紧闭着。他中了两支箭,一支正中在左胸上边。从周拔出箭来,血向外汩汩地流着。从周连声呼唤:
  “张哥!张哥!”
  德耀没有做声。从周又连着呼喊几声,德耀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但眼神已经失去了光彩。他不断地打量从周,好像已经认不清了,慢慢将双眼闭了起来。从周听见他声音模糊地、断断续续地说道:
  “嫂子!……我,我不能看见你们,你跟小宝们了!……嫂子,我哥死了!你同小宝们在哪儿?德秀……跟你在一起么?……”
  王从周哭叫:“张哥!德耀哥!我是从周!你不要死啊!我会请老神仙赶快救你,你不要死呀!”
  张德耀忽然重新睁开眼睛,眼光也稍微亮了。他定睛望着从周,望了片刻,随即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有气无力地说道:
  “从周,我活不成了。打过了这一仗,你千万到兰阳县,把嫂嫂他们接出来,带到闯王营中也好,带到汝宁府也好,你就同我妹妹赶快成亲吧。我的嫂嫂年纪还轻,你要当亲嫂嫂看待,把她养老送终。我这话你可记清了?”
  从周哭着说:“德耀哥,我一定记清。你放心,我一定记清。”
  德耀又艰难地说道:“一家人都死绝了,两门头只守着一根孤苗,就是我的那个侄儿,你要把他抚养成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又合了起来。从周再呼唤也呼唤不醒了。从周站起来,掩面痛哭。这时那条小船已经回来,告诉他成仁的尸首没有打捞起来。他抹了一把眼泪,命令他的小船队往西门追去,剿杀官兵。他站在船头,环顾周围,但见滔滔洪水,到处漂着尸首。有的人是刚刚从船上中了弓箭或炮火倒在水中的,鲜血染红了黄水。
  李岩在周王府午朝门与巡抚衙门之间遇到两起抢劫的官兵,打翻了三条白祁政的兵船,其余逃掉了。他听见近西门处有呐喊声和火器声,随即率领几条快船赶来。等他到了王从周小队的作战地方,看见敌兵已被赶跑,水面上平静无事。他登上西城楼,纵目四望,看不见洪水边际。他想着这几天闯王忙于安顿人马,面色憔悴,心思沉重,还不曾有工夫计议别的问题。他站在城头,望了一阵,心中问道:
  “开封全城沉没,下一步大军将往何处立脚?”
  他暗暗地发出来一声叹息,没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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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开封淹没之后,李自成和曹操的大军在朱仙镇和尉氏县境逗留了十几天,一面派李岩去营救开封灾民,一面收集被洪水冲散的部队。到了九月底,失散在新黄河北岸的几千人马,由刘体纯率领,也在兰阳境内找到船只,渡过新黄河,在尉氏县和朱仙镇之间与大军会合了。开封附近各县几个月来供应大军,十分残破。当前人马需要休息整顿,非赶快换一个地方不可。李自成在失望之余,心中访惶,一时不能决定向何处进军,找一个可以建立名号的立脚地。他将人马开到许昌以西,暂时在宝丰、郊县一带驻扎,一面进行休息整顿,一面征集粮草。
  十月中旬,李自成得到细作禀报,知道袁时中离开颖州王老人集,到了杞县的圉镇,积草屯粮,准备长驻,并派人渡过新黄河,向新任河南巡抚王汉和新任河南巡按苏京请求招安。他和左右将领对袁时中十分痛恨,但是因为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来到河南,李自成只好暂时将袁时中的问题放在一边。
  十一月上旬,李自成和罗汝才合力在郊县柿园镇附近打败了孙传庭以后,士气大振,决定先破汝宁,再去襄阳。袁时中的问题,到如今非解决不可了。可是消灭袁时中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保慧梅平安无事。高夫人一再提出,一定要想办法将慧梅活着接回。当日宋献策劝闯王将慧梅嫁给袁时中,牛金星从旁撺掇,使闯王在匆忙中作了错误决定。他们明白,如果慧梅死去,闯王和老府众多将领会更加心中抱怨,高夫人会大为伤心,曹操和吉珪等人一定在背后讥笑,不管如何,对他们在闯营的处境都很不利,所以他们也竭力从保慧梅平安回来这个难题动心思。几经商量,他们只能建议闯王宽大为怀,只要袁时中重新回来,前罪既往不咎。刘宗敏和李过等大将虽然不赞成对袁时中这般宽大,但是为着慧梅能够平安不死,为着高夫人不要过于伤心,也同意宋献策和牛金星的这个建议。
  如今在闯王老营中有一位新投顺的扶沟秀才名叫刘忠文,同刘玉尺平日相识。李自成派遣刘秀才带着宋献策亲笔书信,前往圉镇劝说袁时中重回闯王旗下。高夫人风闻慧梅有病,命刘秀才带去她给慧梅的一封书信和许多日用。吃食东西,还给慧梅的护卫亲军带去五百两赏银,嘱咐刘秀才一定亲自见慧梅一面。
  袁时中知道李自成的使者刘忠文前来劝降,故意偕刘玉尺和朱成矩出寨远迎,礼节十分隆重。南门外的大庙是小袁营的一个驻军地方,防守严密。他们为着怕闯王来人劝降的消息影响军心,没有让客人进寨,而将客人安置在大庙的里边,殷勤款待。刘忠文谈起他来劝降的事,袁时中和刘玉尺等口口声声说他们逃离闯营是出于万不得已,深自悔恨,愿意重回闯王旗下,但是又说出种种敷衍理由,意在拖延时日。关于刘忠文奉高夫人嘱咐要亲见慧梅的事,刘玉尺代表袁时中回答说:
  “请仁兄回去代禀高夫人,我们太太近日偶患微恙,不便相见。夫人所赐各物和赏银,太大都已拜收,不觉感激落泪。我家袁将军也敬备菲仪数事①,聊表孝心,请仁兄费神带回,代呈大元帅与夫人笑纳。”
  ①数事——几样,若干件。
  刘秀才在大庙中被款待了三天,没有得一句囫囵话,只好带着袁时中给宋献策的一封复信,返回闯王老营。李自成和宋献策听刘秀才禀报了同袁时中和刘玉尺见面后的详细情况,又看了书子。这书子写得态度谦恭,卑词认罪,责备他自己无知,误信闲言,离开大元帅麾下,常为此自悔自恨,痛哭不寐。接着说,只要大元帅对他念翁婿之情,宽大为怀,不咎既往,他恨不得飞驰元帅帐下,伏地请罪。然而他的数万将士害怕回去之后,性命不保,心怀疑惧。他若是操之过急,恐怕容易生出变故。他请求大元帅稍缓时日,等待劝说部下将士,使大家释去疑惧之心。李自成冷笑一声,断定袁时中用的是缓兵之计,以便他设法逃到黄河以北和加紧部署固守圉镇。
  当晚,李自成召集刘宗敏、高一功等亲信大将和牛、宋。李岩等谋士到他的帐中商议,有的主张立即派兵去打,使袁时中措手不及,免得他过了黄河。有的说既然他说悔恨有罪,愿意回来,不妨等候十天八天,再派刘秀才去一次。如其仍用缓兵之计,不肯真心回来,再用兵剿灭不晚。李自成担心稍迟则袁时中投降了朝廷,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语。正在这时,慧英进来,向闯王禀报:“夫人来了。”随即高夫人脸色沉重地走了进来,身后的几个女兵都停在大帐外边。慧英轻盈地一转身,悄悄退出。刘宗敏等大将不拘礼节,坐着未动。牛、宋和李岩赶快起身相迎,十分恭敬。高夫人说:
  “我知道你们在商议袁时中的事,前来听听。刘秀才到圉镇的情形,袁时中的书中大意,双喜儿都对我说了。你们决定怎么办?是不是马上就派兵去打?”
  宋献策已经重新落座,赶快欠身说:“是不是马上派兵去打,尚未决定。夫人有何主张?”
  高夫人转向李岩说:“林泉,听说袁时中在园镇防守很严,陌生人不能进出寨门。前天我告诉红娘子一件事,她已经对你说了么?”
  李岩欠身说:“我昨天就差遣妥当人奔往李家寨去,按照夫人的尊谕去办。敝寨距围镇只有五里,两寨住户都是邻亲,敝族人也有居住在圉镇的。请夫人放心,一定可以办到。”
  高夫人点点头,望着闯王和众人叹口气说:“如今不同在商洛山困难时候。文有文,武有武。如何打仗,这是你们众文武的事,我不应该随便插言。我此刻来,只是对慧梅的生死放心不下。不管早晚派兵去消灭袁时中,你们总得设法救慧梅回来,不要使她死在袁时中的手中。是你们不经我知道,将她扔进火坑里,还得你们将她救出火坑。”
  牛金星赶快恭敬地回答说:“请夫人放心。我们正在研究办法。”
  宋献策跟着说:“闯王迟迟不发兵,正是为着救慧梅姑娘平安归来。”
  高夫人又说:“我看,终究非发兵不行。可是在你们决定发兵消灭袁时中时候,如何保全慧梅的性命,你们千万多想些主意。我的话只说到这里,你们商量吧,我还有一大堆事儿要处置哩。”说毕,起身走了。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恭敬地将高夫人送出大帐。李岩怕牛、宋二人有私话要谈,自己先回帐中。献策和金星都觉得脸上很无光彩,同时都对救慧梅平安回来的事毫无把握。他们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退回帐中。李自成望望大家,问道:
  “稍停数日,派刘秀才带着我的亲笔书信再去围镇一趟如何?”
  在送走扶沟刘秀才的当天,袁时中同他的谋士们密议很久,决定派刘静逸第二次过新黄河去兰阳县谒见新任河南巡抚王汉和新任河南巡按苏京,请求赶快招抚,派船只将小袁营的人马渡过黄河。同时,小袁营加紧征集粮草,操练人马,修筑堡垒,准备对付李自成派兵来打。
  过了几天,刘静逸从河北回来了。王汉和苏京答应接受降顺,上奏朝廷请求授予袁时中参将职衔,但必须先将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或文官杀掉一个,献来首级,以证明真心降顺。至于派船只接运人马的事,俟投诚以后再议。
  袁时中和他的左右文武大为失望。关于仅授给参将职衔一事,他们倒觉得没有什么要紧,因为只要过了黄河,不被闯王消灭,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巡抚也好,巡按也好,都不能拿他怎么样。然而献人头的事却使他感到为难。不献人头,河北不接受投降,更不会放船过来。大家想来想去,觉得惟一的办法是继续对闯王行缓兵之计。袁时中摇摇头说:
  “恐怕不行吧。现在十一月中旬已经快过完了,闯王见我没有回闯营的动静,必须再派人前来催问,怎好再推故拖延?我再说推拖的话,恐怕不会灵了。他岂不派兵来打?”
  刘玉尺说道:“有一个办法,不妨一试。太太一直盼望着将军重回闯营,何不请太太给闯王和高夫人亲自写书一封,说明她已劝将军重新回到闯王面前,不日夫妻将一起动身,请闯王不必过于急迫。这信要写得有情有理,打动高夫人的心。纵然闯王要派兵前来,高夫人也会为着将军夫妻性命安全,劝闯王再等一些日子。”
  袁时中说:“太太一定明白这是缓兵之计,不肯向闯王和高夫人写这封信。”
  刘玉尺摇头说:“不然,不然。”
  刘静逸问:“何以不然?”
  刘玉尺的脸上露着满有把握的神气,捻着短短的胡子,说道:“太太的身边有一个摇鹅毛扇的人,就是邵时信。此人虽然文墨不深,但他是洛阳城内人氏,平日闻多见广,又很机警,会用心思,所以有他在太太身边摇着鹅毛扇,我们许多事情都很难办。近两个月来,我竭力笼络此人。他原是小商小贩出身,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我常常给他点小恩小惠,日子久了,他也就上了钓鱼钩啦。”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一笑,接着说:“如今跟我倒是很好,太太那里有什么事情,他也不怎么瞒我。听说近来,太太对他也不十分放心了。太太身边既然没有了摇鹅毛扇的人,她毕竟是女流之辈,何况已经身怀六甲,断不肯坐视丈夫被闯营消灭。只要将军前去多说几句好话,她定肯写这封书信。”
  袁时中说:“我们把邵时信叫来,同他一起商量,岂不更好?”
  刘静逸点头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我们的实际用意万不能让他知道。”
  刘玉尺点头说:“那当然。我们也只是用他一时,不能利用时就将他除掉。一除掉他,‘小闯营’就好对付了。”
  他们又商量一阵,差人请邵时信去了。
  过了片刻,邵时信来到了。由于他的身份不是袁时中的部下,而是奉闯王和高夫人之命前来护送慧梅的,因此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等一向对他都很客气。让他坐下后,袁时中先说道:
  “时信哥,你猜我请你来有什么紧要事儿?”
  邵时信近来已经知道扶沟刘秀才前来下书劝降的事,并且风闻闯王要兴师动众,消灭小袁营。他对自己的生死不怎么担心,担心的是慧梅和“小闯营”的四百多名男女将士。刚才一路来的时候,他就猜到袁时中找他大概与此事有关,进帐的时候,颇有点提心吊胆。听了袁时中的问话,他反而镇定下来,说道:
  “袁姑爷叫我前来,我一时想不出有何要事,请袁姑爷吩咐吧。”
  袁时中笑着问道:“前几天,宋军师差人来给我下书,劝我回去,这事儿邵哥你可听说了么?”
  邵时信说:“啊呀,我一点也没听说!姑爷,这是大大的好事,一定是出自闯王的一番好意!”
  “当然是闯王的好意。宋军师的书子中说,只要我重回闯王帐下,我纵有天大错误,都可以既往不咎。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并非草木,咋会没有良心?看了宋军师的书信,我对闯王真是感恩不尽,恨不得马上回到闯王身边。可是,我的邵哥,我手下的将士总是疑虑很多,害怕回去之后性命难保。邵哥,我是对真人不说假话。实话对你说,这几天我已经为此事在私下里磨薄了两片嘴唇,三番五次劝说大家。可是直到现在,将领们有的听劝,有的还不听劝,说要等等。我虽是一营之主,对将领们的心我不能一刀斩齐。俗话说得好:强摘的瓜不甜。又说道:气不圆,漠不熟。像这样大事,可不能操之过急!刚才我同玉尺们商量了很久,决定至迟在下个月,就率领全营人马重回到闯王旗下。不管闯王杀我剐我,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现在为要说通我的手下将领,需要在圉镇再停留一段日子。我怕闯王不明白我的诚心,不耐等待。邵哥,你有没有好主意?”
  邵时信完全听出来这是袁时中和刘玉尺等人编的圈套,但是他决不戳破,马上答道:“我的袁姑爷,听到你这几句话,心中真是高兴。我跟随闯王的日子虽浅,可是我知道他确是宽宏大量。什么人惹他生气,只要回心转意,在他面前认错,他决不会放在心上。袁将军既有这一番好意,何不立刻就去亲见闯王请罪?到了闯王那里,闯王仍然待如已往,既是部将,又是快婿。小袁营将士见此情形,一切疑虑会自然消散。”
  刘玉尺笑着说:“时信哪,你是个好人,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现在袁将军这里,包括我也在内,不是怕闯王,是怕闯王身边的人。万一闯王赦免了我们的罪,他身边的文武不肯宽容,岂不后悔无及?所以你说马上前往,恐怕不是办法。即令我们袁将军愿意前去,小袁营的将士们决不会放他前去。”
  邵时信说:“既然如此,不妨请刘军师先去一趟,表白我们袁将爷的一番诚意。等你们回来后,袁将军再去,岂不很好?”
  刘玉尺笑了起来,说:“我在小袁营虽然位居军师,可是在闯王面前人微言轻,恐怕闯王不会高兴的。”
  袁时中接着说:“时信哥,实话告你说吧。我们想情太太自己给闯王和高夫人写封书子,劝闯王不要生气,也不要着急。缓一段日子,我定然率领几个将领和军师奔赴郊县请罪。你看这办法如何?”
  邵时信说:“据我看来,倘若太太亲自写信,一定有效。太太虽不是闯王亲生女儿,可是闯王和高夫人对她恩深义重,犹如亲生。自从出嫁以来,闯王和高夫人盼你们夫妻情投意合,共同拥戴闯王打天下。现在闯王差人前来劝你回去,固然是为着你好,又何尝不是为着太太?所以太太如肯写信,求闯王宽大为怀,不咎既往,也暂不要兴师动众,虽不敢说十拿九稳,我看八成是能打动闯王和高夫人的心。”
  袁时中说:“就请你把这意思告诉太太行不行?”
  邵时信说:“我怎么能有这么大面子呢?这么重大的事情,只有姑爷亲自去请见我家姑娘,才是正理。”
  袁时中说:“我求她,她不肯答应,如何是好?”
  邵时信笑着说:“这要看你是否出于诚意。只要将军确实出自诚意,太太自然会写这封书子。如果将军依然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太太就不会写。这事情不在我家姑娘,倒是在姑爷你的诚意。”
  袁时中又说:“时信哥,她不信我的诚意,有什么办法呀?”
  邵时信说:“她不信你的诚意,也有道理。你一次两次欺骗了她,叫她怎么能相信呢?不过你们毕竟是夫妻,她现在又怀了几个月的孕。常言道:‘夫妻恩情是一刀割不断的。’她尽管生你的气,心中何尝不日日夜夜盼着你回心转意,再回到闯王旗下?只要你诚心求她,我想她一定会答应的。”
  袁时中知道邵时信不敢担起这个担子,便说道:“好吧,我自己去求她。你先去告她说一声,说我马上就去。”
  邵时信问道:“求她写书子的事,我要不要先向她透露?”
  刘玉尺说:“透露一下有好处,不过你要从旁边美言几句,玉成其事。”
  邵时信说:“那当然,当然。我只能劝她写这封书子,断不会打破锣。那样不但对袁将军夫妻不好,对小袁营不好,就对我自己也不好。”
  袁时中点点头说:“那就请你先去说一声吧。”
  慧梅出嫁以来,几个月之内,成熟了很多。从外貌看,她仍然像一朵正在开放的红玫瑰,鲜艳芬芳,比出嫁前还要动人,使袁时中每次看见她,都禁不住心荡神摇。但是在她的精神深处,变化可大啦。出嫁之前,她只晓得自己练武,在健妇营中练兵,对于军国大事,一概不去操心,更不习惯同什么人斗心眼儿。出嫁之后,她开始懂得活在世上需要常常同别人斗心眼儿。尤其是袁时中叛变之后,她更是日夜操心。为着自己,也为着陪嫁来的四百多男女将士能够活下去,她学会了用几副面孔对人,包括对自己的丈夫。她还学会了把一些要紧话藏在心里,不说出口,即使对慧剑和吕二婶这样的亲信,也不肯多透露自己的真正心事。
  起初有一段时间,她常常不肯吃饭,故意折磨自己,希望早死。后来听了吕二婶和邵时信的婉言劝说,开始改变想法。为着腹中胎儿,也为着日后对付不测的变故,她又注意保重身体。在颖州王老人集驻扎的时候,她开始讲究吃喝玩乐,向袁时中要了一个从大户人家掳来的厨娘和两个会弹唱的女子,经常设宴,请慧剑等姊妹到她的帐中吃饭。一面吃饭,一面听歌妓弹唱,只是决不饮酒。在歌舞消愁的同时,她保持着每天黎明即起的习惯,督促“小闯营”的男女将士用心操练。谁若露出懈怠,她轻则提醒,重则责备,决不马虎。她自己也每日练习骑马射箭,保持着百步穿杨的过硬工夫。邵时信和吕二婶看见这种情况,都觉欣慰。
  在八月份以前,慧梅的肚子还不明显,所以她有时兴致来了,会跟着歌妓们学习舞蹈。由于她的身材刚健苗条,加上自幼练武,剑术精熟,剑随指去,腰随剑转,为舞蹈打下了很好的根底,所以学了几个舞姿,马上获得姑娘们和歌妓们的真心称赞。但是她并不常常舞蹈,更不在男人面前舞蹈。纵然是邵时信和亲兵头目王大牛在场,她也决不舞蹈,而且对他们神态庄重,不苟言笑。
  袁时中和刘玉尺对慧梅的变化十分满意。他们想着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天生的弱点是贪图舒服,如今讲究吃喝,讲究衣饰,喜爱弹唱歌舞,巾帼英雄之气已逐渐消磨。再过些日子,生下儿子,她会变化更快。为了孩子,她会一心一意地跟着袁时中,再不会想回闯营。只要慧梅的心思一变,她的四五百男女亲兵就不再成为“小闯营”了。
  自从慧梅有了变化以后,袁时中常常来到慧梅帐中,小心温存体贴。所有“小闯营”需要的给养,都格外从优供应,不敢怠慢。他感到不满足的是,他总想看看慧梅的舞姿,而总是遭到拒绝。慧梅对他说:
  “我不是不愿在你面前舞蹈,是因为我还没有忘记闯营。倘若你能回到闯王旗下,你要我的心我也掏给你,你要看什么我都答应你。如今你还是不要看吧。我的舞蹈是从我起小练习舞剑得来的,只要我的剑术不生,随时都可舞一段给你看。如今我常常想念高夫人,不遇到高夫人我不会长大成人,练就一身武艺,嫁你为妻。你呀,你呀,你却不听我的劝告,忘恩负义,背叛了闯王和高夫人。你又要让我忘掉高夫人,给你舞蹈,让你快活。你想想,我心中怎么能过得去呢?”
  袁时中见她说得沉痛,怕又惹她伤心哭泣,只得用别的话岔开,从此不敢再说出要看她舞蹈的话。有时袁时中想住宿在她帐中,也遭到婉言拒绝,她说:
  “我如今已经怀孕,你最好不要住在这里。你到金姨太房中安歇去吧。她也很会体贴你。你去她房中,她也高兴,我也高兴。”
  袁时中嬉皮涎脸地缠着说:“你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年岁又这么轻,生得这么美,叫我怎么能舍得你,不同你同枕共被?”
  慧梅神态庄重地说:“我们会白首偕老的,只是目前我身上不便,又常常想着自己对不起闯王和高夫人……所以你还是去金姨太那儿吧。等将来我生过孩子,你重新回到闯王旗下,我们会恩恩爱爱,决不离开。”
  袁时中不敢勉强,心中感到怅惘,却无可如何。慧梅有时还劝他说:
  “你也应该到孙姨太那儿住一住。孙姨太人品并不比金姨太差,只是为人老实一点,不像金姨太那样心眼儿灵巧,会看着你的脸色说话。你对待孙姨太未免过于冷了啊!”
  “是的,我也要到孙姨太那里去住宿。”袁时中言不由衷地应付一句,又往金氏的帐中去了。
  有时,刘玉尺劝袁时中,无论如何要住在慧梅帐中,袁时中就把慧梅谢绝的话同他说了,并夸赞慧梅心怀坦荡,毫无醋意。刘玉尺听了皱起眉头,感到不解。他想,尽管慧梅怀胎,但月份还不久,难道对男女之事就不想么?这么年轻的一个少妇,怎么能拒绝丈夫宿在帐中?他认为慧梅的心还没有真正变过来,但又不便深说,只是劝袁时中还是多去慧梅帐中。
  有一次,袁时中对慧梅说:“你对金姨太虽然毫无嫉妒之意,但我心里只有你,并没有她。”
  慧梅用鼻孔冷冷一笑,说道:“官人,这话你不需要同我来说。我现在跟你再说一次:金氏是个妾,你爱她,我不管,可是要对她说清楚,不管她怎么得宠,不准在我的面前恃宠骄傲。只要她不在我面前恃宠骄傲,不背后挑拨我们夫妻间的感情,不说‘小闯营’的闲话,我一定以礼相待,不会亏待了她。如其不然,我身为主妇,自有家法管教,到那时休说我宝剑无情。纵然她得你的宠爱,也救不了她。”
  袁时中听了这话,才知道尽管慧梅生活上有些变化,可是在这些大关节上毫不含糊,使袁时中又爱她的姿色俊俏和处事正派,又感到敬畏,更感到她不好随意对付。
  慧梅虽然表面上讲究吃喝,流连歌舞,心里却深深苦闷。还在七月份的时候,她从毫州境内,暗中托一个老尼姑,将她写给高夫人的一封书子缝进鞋底,送往开封城外,等候高夫人的回音。谁知这老尼姑一去之后,竟如石沉大海,沓无音信。是老尼姑死在路上,还是高夫人认为她已变心,对她生气?她白天强颜欢笑,夜间常常在枕上流泪,有时还从梦中哭醒。关于托老尼姑给高夫人带书子的事,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连邵时信和吕二婶都被瞒过。她知道邵时信是高夫人派来的心腹,可是后来却不敢完全相信,因为她知道袁时中和刘玉尺原来想杀害邵时信,后来改变了主意,百般拉拢,还私下送给他银子和各种东西。这些情况,使她不能不生了戒心。邵时信也怕慧梅疑心,对于袁时中和刘玉尺如何拉拢他的事,从不隐瞒,随时都悄悄地向慧梅禀报,而且把袁时中和刘玉尺赠送他的银子、首饰、绸缎等都交给慧梅。慧梅一概不留,要他自家保存起来。有一次,邵时信又将刘玉尺送给他的十两银子拿给慧梅,慧梅对他说:
  “邵哥,你是闯王和夫人派遣来的,也就是我娘家来的亲人,我不会疑心你。既然他们给你银子和东西,你就留下,将来回到闯营,你对闯王和夫人说明白就是了。我相信你会对得起闯王和夫人的。”
  说到这里,她不觉哭了起来,因为在“小闯营”冲,她确实没有可以商量事情的亲人了。邵时信被她感动,也滚出眼泪,说道:
  “姑娘,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闯王老营,我对姑娘只有一条心,断无二意。姑娘出嫁的时候,老营中那么多人,许多都是延安府的乡亲,没有派他们,偏偏派我这个洛阳人跟着姑娘来,还不是相信我有一颗忠心?想当初洛阳被官军围攻的时候,我是坚决主张守城的,可是别人都不听我的话,我只得带着家小和一群同伙,不顾死活开南门冲杀出来,身负重伤,奔往得胜寨。我要是没有一颗忠心,何苦这样?”说到这里,他硬咽得不能成声。略停片刻,继续说道:“如今姑娘在患难之中,我不尽心替姑娘做事,如何对得起闯王和夫人?虽然姑娘周围还有四百多男女亲军,临到危急时他们都愿意为姑娘打仗,不惜一死。可是姑娘呀,如今姑娘和‘小闯营’的处境很不好,不单单随时准备打仗就行,还有别的事儿要做。我必须多知道小袁营的动静,随时禀报姑娘知道,所以我才同刘玉尺拉拉扯扯。万一他们要起狠心,下毒手,我们事前知道,也能有个防备。姑娘若是对我有疑心,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同他们拉拉扯扯了。”
  慧梅流着眼泪说:“邵哥,不是我疑心你,是他们这伙人心术太坏,我怕你一时上当。”
  经过这一次谈话,慧梅对邵时信的怀疑减少了,但有些心里事仍然不敢和盘托出。对于吕二婶,慧梅虽然不怎么怀疑,可是认为她毕竟是个妇女,遇事容易惊慌,还怕口不太牢,有些不该说的话会随便地对慧剑等姑娘说出来,因此慧梅对她也不能什么话都说。至于慧剑等姑娘,年纪小,经事少,心地单纯,比她还差得远哩。她没有人可商量,便常常夜间醒来,自己把各种事情思前想后,想上一阵,想到伤心处,不免哭起来,但别人很少知道。
  近来圉镇的风声很紧,寨门盘查很严,袁时中加紧向寨墙上增添了砖块、石头、弓弩、火器。小袁营的两万多人马本来分驻在周围五十里以内,以便征集粮草,可是前几天忽然都向近处靠拢。慧梅心中明白:小袁营正在准备打仗。同谁打仗呢?莫不是闯王要派人来打小袁营么?前天,邵时信来告诉她一个消息,说闯王曾经派扶沟的一位姓刘的秀才来劝说袁时中快回闯王旗下,过去叛变逃走的罪恶不再追究。袁时中害怕消息传出去会动摇军心,不让刘秀才进寨,在南门外驻兵的大庙中款待三天,由刘玉尺动笔给闯王写了一封口书,打发刘秀才走了。这事情在寨内知道的人很少,好不容易被邵时信探听到了,告诉了她。她恍然明白:果然闯王要派兵来了!
  对于李闯王要派兵来消灭小袁营,慧梅起初心中高兴,随即又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打起仗来她自己应该怎么办。她猜想,闯王派兵前来是必然的事了。她自己在心中应该早拿定主意才好。有时她想带着她的四百多“小闯营”男女将士冲出圉镇,向许昌奔去,但是她又看到围镇周围驻满袁时中的人马,寨门防守很严,想冲过去实在困难万分,纵然能够冲出一部分人,也会在圉镇附近被包围消灭。何况她已经怀孕,自己被杀,还不要紧,无辜的胎儿跟着死去,做妈妈的实不忍心。另外,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劝动丈夫回心转意,到闯王面前认罪,保全他一条性命。尽管她恨丈夫背叛了闯王,但是又害怕他执迷不悟,最后死在战场上,要是那样,她怎么办呢?所以最近几天,每次袁时中来到她的屋里,她总是使眼色让女亲兵们和吕二婶部退出去。当屋里只剩下她和袁时中两个人时,她表现出一个年轻妻子所能表现的一切温柔和体贴,为的是打动丈夫的心,好听她的劝告。有好几次,她顾不得害羞,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膨胀的肚皮上,让他感觉到胎儿在腹中的蠕动;同时噙着眼泪,劝袁时中千万要为胎儿着想,为他们夫妻着想,回头求闯王饶恕。可是每逢这种时候,袁时中总是叹息说:
  “晚了,已经晚了,与其白白地送上门去被闯王杀掉,我不如就这样走下去。好在闯王不会在河南久留,过一个月或两个月,他一往别处去,我就什么风险也没有了。”
  每次听到这样话,她就憋着一肚皮委屈和愤怒,一面热泪奔流,一面责备丈夫。有一次袁时中动了火气,走到她的面前,手握剑柄,对她恶语辱骂,咬牙怒目威胁。她本能地忽地跳起,毫不示弱,将宝剑抽出一段,怒目相向,看来就要夫妻厮杀,但是她立即将剑插入鞘中,重新坐下,双手掩面,伤心痛哭。她在痛哭中无可奈何地说道:“你是我的丈夫,尽管你狼心狗肺,宁肯叫你杀我,我不动手杀你!”袁时中叹息一声,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刚才,她正在屋里苦恼万分,邵时信匆匆来到,屏退左右女兵后,告她说,情况十分紧急,可能几天之内,闯王就会派兵来攻圉镇,袁时中和刘玉尺都十分惊慌。又说袁时中马上要亲自前来,请她写封书子给闯王,请求闯王宽恕。慧梅听了,心中一喜,忙问道:
  “他可是真心?”
  邵时信摇摇头,说:“缓兵之计!”
  慧梅的心中猛然一凉,又问:“邵哥,我怎么办?”
  邵时信说:“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你们是夫妻,可是那一头又是闯王和夫人,如何办,请姑娘自己斟酌吧。”说完以后,回头就出去了。
  吕二婶慌忙进来,问道:“邵大哥刚才来有啥事儿?我看他的气色很慌张。”
  慧梅说:“称不要问,你出去吧,让我想一想。我心中乱得可怕,天哪,我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袁时中迸了二门,大踏步向上房走来。
  袁时中坐下以后,先问慧梅今日身体感觉如何,需要吃什么好的东西,然后转人正题。他告诉慧梅,看来闯王十之八九会派人来打圉镇,可是他不愿与闯王兵戎相见,所以请慧梅给闯王和高夫人写封书子,劝闯王千万息怒,不要派兵前来。慧梅听了问道:
  “闯王不派兵前来,官人有何打算?是不是有意回头,回到闯王旗下?”
  袁时中说:“事到如今,我怎么还能重新回到闯王旗下?纵然闯王不加罪于我,他手下的那些人,包括你大哥李补之将军在内,岂肯饶我不死?”
  慧梅伤心地说:“倘若官人你回心转意,我愿意到闯王和夫人面前跪下求情。他们如不开恩,我就哭死在他们面前,决不起来。只要能保住官人,我跪下去七天七夜都甘心情愿。只要闯王开恩,别的人,不管是补之大哥,还是总哨刘爷,都不会伤害官人。你听我的劝告,快回头吧,如今回头还来得及呀……”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袁时中看见她哭,心中也有点伤感,但是他摇摇头说:“你是妇道人家,男人们的事情你不清楚。哪有那么容易得到闯王宽恕?我既然背叛了他,纵然再回头,也许他暂时不会计较,日后必然严厉惩罚。你可以保住我一时不死,保不住一月、两月、半年过后,他会加我一个罪名,将我除掉。哪一个打天下的人不是心狠手辣?”
  慧梅说:“闯王不是这样的人。张敬轩那样对他,他不是在张敬轩困难时还送给他五百骑兵,让他去重整旗鼓么?”
  袁时中说:“你不明白,那是因为有曹操担保,闯王才不杀张敬轩,反而给他五百骑兵。可是谁能够保我袁时中呢?”
  慧梅说:“我担保。如果闯王要杀害你,我先死在闯王和夫人面前。”
  袁时中冷冷一笑,说:“曹操在当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闯王因为怕他,才要拉他。他若是离开闯王,不管是同张敬轩重新合伙,还是投降朝廷,对闯王都大大不利。你死了不过是一个人死了,对闯王毫无损失。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的眼泪、你的一条命就可保住我袁时中不被除掉。”
  慧梅说:“你既然这么不相信闯王劝你回头是出自真心实意,我写书子更没有用了。你倒不如放我回到闯营,当面向高夫人和闯王求情。他们要是还有害你之意,我决不让你回去。他们确实无害你之意,我再回来,陪你一起前去,向他们请罪。你看这样如何?”
  袁时中早就猜到慧梅会有这个主意,笑一笑说:“你一回去,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慧梅说:“我既然嫁给你,不管活着,不管死去,都是你袁家的人。我不回来,难道我忍心么?何况我现在怀着胎儿,这是你袁家的骨血,看起来是个男的。”
  袁时中心中一喜,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个男的?”
  慧梅说:“怀孕以后,我找人替我算过两次命,都说头胎是个男的。还有我听说,怀的要是一个女孩,做母亲的气色就不好看,有时发暗;要是一个男孩,母亲的气色就特别好看。你看我现在气色是不是比过去还要好看?”
  袁时中打量了慧梅片刻,觉得确是鲜艳动人,忍不住走去拉她站起来,伸手搂住她的腰,想把她抱在怀里。慧梅轻轻一推,说道:
  “小心外边有人看见。”
  袁时中笑着说:“你是我的老婆,我喜欢抱你,别人看见也不打紧,怕啥?在金姨太房里,我也常常把她抱在怀里。”
  慧梅庄重地说:“她是妾,我是正室夫人。你怎么能把我同她一样看待?”
  袁时中放开慧梅,说:“听说你头胎是个男孩,我心里真是高兴。为着这个男孩,我求你给闯王和夫人写封书子,请他们不要派兵来打,然后我就同众将商议,重回闯王旗下。你看这样好么?”
  慧梅说:“你这是缓兵之计,我不能欺骗闯王和夫人。”
  袁时中有点恼火,但仍然赔着小心说道:“请你想想我们夫妻之情,想想你怀的男胎。只要你肯写这封书子,高夫人看了一定会动悲悯之情,劝闯王不要发兵,那时我们就得救了。”
  慧梅说:“书子我不能写。如果你真有回头诚意,就放我亲自去见闯王。”
  袁时中说:“我决不能放你离开我。”
  慧梅想了一下,又说:“你不放我也罢。你可以派刘玉尺去闯王那里求情,他的嘴巴很会说话。”
  袁时中说:“我靠的就是刘军师,他离开我,万一被闯王留下,我同谁商量主意?”
  慧梅冷笑道:“你连刘玉尺都不肯派,你还有什么诚心?”
  袁时中说:“我不是为着别的,实在是因为我目前这两三万人马,大事小事一天也不能离开刘军师。没有他,我就好像没有了魂儿一样。”
  慧梅听了,满心燃起怒火。她非常恨刘玉尺,恨他专门给袁时中出些坏主意,这时真想骂出几句。她尽了很大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不曾骂出。袁时中又恳求说:
  “你念及我们是好夫妻……”
  慧梅马上接住:“你说我们是好夫妻,你就不肯听我一句劝告,怎么算好夫妻?是前世冤家!”
  袁时中嬉皮笑脸地说:“不是好夫妻,我们同枕共被”
  他的话没有说完,慧梅又接着说:“你怀着一番什么心思,我完全知道。我是你的妻,当然要跟你同枕共被;可是在对待闯王的事情上,我们是同床异梦。”
  袁时中说:“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夫妻总是夫妻,这是五伦之一,天经地义,不能更改。”
  慧梅抽咽起来,边流泪边说:“正因为是天经地义,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所以我才苦口劝你回头,为你打算,也为我们儿子打算。官人,我求求你,听我劝告吧!如今你听我劝告还来得及,再迟一步,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闯王大军杀来,你是没法抵挡的。你被消灭,我也活不下去。我死了,胎儿也跟着死了,这是何苦呢?官人,我求求你,回头去闯王旗下请罪吧!……”她不禁痛哭,说不出话来。
  袁时中狠狠地跺了一脚,说道:“我们夫妻一场,你连这一点情意都没有么?”
  慧梅忽然止了哭,说道:“你有诚意重投闯王旗下,我就有诚意写书子,劝闯王宽大为怀。你没有诚意,我写一百封书子也没用。闯王不是傻子,不是容易受骗的。官人,你不要专听刘玉尺的怂恿,走上绝路。你听我一句话,难道不行么?你若是打败了,被消灭了,刘玉尺会另找主子,可是我永远是你的妻子,死了以后还是你袁家的人,我不能再有一个丈夫了。官人难道想不通么?”
  说到这里,慧梅大哭起来。袁时中知道她已决心不写书子,将她打量一眼,跺一跺脚,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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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虽然慧梅识破了袁时中的缓兵之计,拒绝给李自成和高夫人写书信,但是袁时中每天还是来慧梅这里坐坐。他仍然爱慧梅。不仅慧梅的姿色始终动他的心,她的风度非金氏能比,而且慧梅身上怀着他的“骨血”,可能是个男孩,使他十分关心。他每次来到,慧梅仍然对他表现出一个年轻妻子的温柔体贴,但避免提起将会同闯王打仗的话,更不再劝他重回闯王旗下。她心中明白,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她把这不幸看成是她的命中注定的,而且心中明白同他以夫妻相处不会久了。所以尽管她对他温柔体贴,却时时心如刀割,在妩媚的微笑中难免不突然浮出泪花。袁时中对她的心情完全清楚,但是他只装作没有看见,不对她说一句责备的话,只希望他的人马快到黄河以北,乌云会自然散去,不久慧梅会给他生下一个男孩。
  又是几天过去了。袁时中断定闯王很快会派兵来打,但是无法逃往黄河以北,而往东去则有漕运总督朱大典的官军在毫州一带。这情形使他和左右亲信们十分担忧。
  一天下午,袁时中刚从慧梅住的地方回来,正在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三人密议,商量不出一个好办法,忽然有人进来禀报,说闯王第二次派扶沟秀才刘忠文前来,已到寨外。他们立刻商量如何应付。起初他们想,不妨仍像前次那样,假意答应愿回闯王旗下,拖延时日。但是他们又觉得闯王这次绝对不会再相信他们的话。正在左右为难,忽然刘玉尺将眉头一皱,眼中露出凶光,说道:
  “我有主意了。”
  袁时中问:“你有何主意?”
  刘玉尺望望朱、刘二人,不肯当面说出,却对袁时中说:“请将军随我出来。”
  袁时中跟着刘玉尺来到屋外,站在一棵树下,刘玉尺方对他小声说出意见。袁时中起初很犹豫,经刘玉尺又说一遍,他忽然态度坚定,说道:
  “好吧,就这样办。咱们一不做,二不休!”
  他们重新进人屋中,朱成矩问:“你们想出主意没有?”
  袁时中说:“主意已定,决不更改。”
  朱成矩问:“是何主意?”
  刘玉尺说:“先不用谈是何主意,我们快出寨去,在关帝庙款待客人,不要耽误时间。”
  朱成矩和刘静逸的心中老大地不高兴,但也不愿再问。
  袁时中立刻偕他们出寨,将刘忠文迎进大庙的庙祝小院,十分热情,说他们正等待贵客光临,果然如愿。袁时中拉着刘忠文,走进客堂,边走边笑着说:
  “刘先生二次辛苦光临,令我衷心感激;如此忠于闯王之事,更令我钦佩万分。像我这样不才,辜负了闯王好意,实在惭愧,惭愧!”
  刘忠文说:“既往不咎,来日方长。只要将军回头,闯王仍然待如腹心。”
  袁时中哈哈大笑,说:“全靠刘先生关照,但愿如此。”
  坐下以后,刘忠文从怀中掏出宋献策写的书子,仍是劝袁时中重回闯王旗下的话。信中谈到,刘忠文目前深受闯王重用,已授予总赞画之职。袁时中和刘玉尺看到这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看完信后,他们都向刘忠文祝贺,还说他们希望刘总赞画多为时中在闯王面前说些好话,时中和小袁营全体将士都将不胜感戴,永志不忘。刘忠文也说了些谦逊的话。后来谈到何时重回闯营的事,袁时中说道:
  “且不必急,等酒宴摆上来,一面饮酒,一面商谈,岂不更好?”
  在酒宴中间,刘忠文恳切地说道:“关于小袁营重回闯王旗下的事,请各位万勿迟疑。闯王为人,豁达大度,不拘小节。只要诸位真心悔悟,觉今是而昨非,我敢担保大元帅决不会追究前事。倘若他是那种目光短浅、器量狭窄的人,决不会命愚弟两次前来,反复敦劝。难道李闯王没有力量派兵前来?非不能也,盖不为也。他爱护时中将军,且高夫人念念不忘养女,故极盼时中将军回去,转祸为福,和好如初。望诸位千万不要辜负大元帅殷殷至意!”
  袁时中唯唯点头,感激闯王宽容厚爱,说他将在数日内面见闯王请罪。正谈得十分欢洽,刘玉尺却用脚尖连连碰袁时中的脚尖,又用眼色催他。袁时中站起来,端着酒杯对客人说:
  “刘先生风尘仆仆,连来两次。如今大家都听从刘先生的忠言,重新投到闯王旗下。我敬刘先生这一杯酒,一则表示感激,二则祝贺刘先生步步高升。来,我们满饮此杯!”
  刘忠文同袁时中干完杯后刚要坐下,忽然来了一个小校和两个兵士,走到他的背后,不由分说,将刘忠文绑了起来。刘忠文大惊,问道:
  “袁将军!袁将军!此是何故?”
  袁时中脸色铁青,冷冷笑道:
  “实话告你说,我决不会再投闯王,你也决不能再回闯营。今天很对不起你,要借先生的首级,送往黄河北岸。”
  刘忠文骂道:“你们一群尽是豺狼,不知死在眼前!今日你们杀了我,不出数日之内,你们全都要被闯王斩尽杀绝!”
  刘玉尺说:“今日只说今日,日后闯王能否杀掉我们,那是后话,不劳先生费心。”
  袁时中向小校吩咐说:“将他立刻斩首!随他来的亲兵也都斩首,不许迟延!”
  朱成矩和刘静逸事先都不知他们会这么做,一时大惊。朱成矩忽地站起来,向袁时中大声说:
  “请将军暂缓杀人!”
  不等袁时中说话,刘玉尺狠狠地瞪了朱成矩一眼,说:
  “你为何阻挠大计?”
  朱成矩说:“你这个主意只能促使闯王迅速派兵前来,丝毫不能救小袁营之急。目今形势,只能用计缓兵,千万不可火上浇油!”
  刘玉尺说:“此事我同将军已经决定,你不必多管。”
  朱成矩说:“我既是将军身边赞画军务的人,遇此大事,不能不说。我不说,小袁营祸在眉睫,后悔莫及!”
  袁时中说:“老兄暂时且不用说吧。此事已经决定,不借刘忠文的头,我们许多事情都不好办。”
  过了片刻,刘忠文和他的亲兵们的首级都被提了进来,扔在地上。袁时中看了一眼,回头对刘静逸说:
  “静逸,上一次是你到黄河北岸晋见抚台和桌台的,十分辛苦。如今需要你火速再去一趟,将这些首级献上。目前未同闯王交战,无法弄到将领的首级。刘忠文是闯王的总赞画,仅次于宋献策,有这个首级献去,总可以表明我们与闯王已完全决绝,一心归顺朝廷。事不宜迟,你准备准备就走吧。将宋献策的劝降书子也带去,呈给巡抚。务必请巡抚大人多派大船接我们全营过河。倘若李闯王有意过黄河以北,我们愿意肝脑涂地,守护北岸,决不让他一人一骑渡过黄河。”
  刘静逸在河北巡抚衙门中已经交了几位朋友,认为有了李自成帐下总赞画的一颗首级,归顺朝廷事大有成功可能,同时他也打算暂时留在河北,以观动静,免得死在圉镇,所以立刻站起来对袁时中说:
  “请将军放心,我此刻就去准备,今夜便行。”
  刘静逸走后,朱成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这样大事,刘玉尺事前不同他商量,如此不尊重他,使他的心中十分不快,但当着袁时中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况且人已经杀了,说也无益,于是他一言不发,默默饮酒。袁时中和刘玉尺也不再说什么,匆匆地吃罢晚饭,返回寨内,重新商议应变准备。
  当时邵时信就从袁时中的老营中探听到这件事情,赶快来到慧梅住宅,唤出吕二婶,悄悄地把消息告诉了她,又匆匆打听消息去了。吕二婶进去把这消息告诉慧梅。慧梅非常震惊,但是觉得毫无办法,想了片刻,叹了口气,对吕二婶说道:
  “事已至此,我们等着瞧吧,看来我会很快不在人间。以后的事,你多和邵哥商议,使我们这小闯营的兄弟姊妹们能够平安逃走,便是天大幸事,我死在九泉也会瞑目。”
  吕二婶第一次听到慧梅说要死的话,心中一寒,赶快劝道:“姑娘千万不要这么想。好端端的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何必想到绝路上去。”
  慧梅流泪说:“不是我要往绝路上想,实在是没有办法。如今两方面把我夹在中间:一方面是闯王和夫人,我不能背叛他们;另一方面是我的丈夫。常言道:丈夫是一重天,哪有妻子背叛丈夫之理?不过数日,闯王必派兵来,到那时,我不是死于乱军之中,便是我万般无奈,只好自尽。”
  吕二婶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又劝道:“姑娘这么年轻,刚刚二十一岁,身上又怀了胎儿,为什么要轻生呢?我知道小袁营中有许多人对你不放心,怕你会迎接闯王人马。可是,姑娘,不管战争怎么打,你身边这四百多男女亲军,一个个忠心耿耿保你,谁想对你动一动手,并不是那么容易!”
  慧梅说:“二婶,你不明白我的心啊!”说着,伏在枕上痛哭起来,不管吕二婶怎么劝,她不再说话,摆摆手使吕二婶退出。
  邵时信又见到了袁时中老营中一个与他常有来往的头目,在装作随便闲谈中知道了袁时中一面等候河北回音,一面准备打仗,并且确知刘玉尺对小闯营很不放心。邵时信随即到王大牛那里,把大牛叫出来,秘密地将情况告诉大牛,嘱咐他让全体男兵夜间多加小心,睡觉时不许脱去绵甲,时刻提防刘玉尺对小闯营下毒手。他又把同样的话告诉女兵首领慧剑。慧剑尽管年纪小,但在打仗方面已经有了一些磨练。她也将所有女兵小头目叫到面前,悄悄地嘱咐大家,夜间睡觉要警醒,随时准备对付刘玉尺派兵前来。有一个女兵问道:
  “倘若是我们袁姑爷亲自带兵前来,我们如何是好?”
  慧剑一时答不出来,过了片刻,恨恨地说:“不管是谁,要害我们慧梅姐姐,我们都对他毫不留情。我们奉夫人之命跟随慧梅姐姐来到小袁营,我们只听她一人的话。其余不论什么人,我们都不管,只要有人敢动手,我们先下手为强。”
  又有个女兵问道:“慧梅姐姐的心思,你可曾问过?”
  慧剑一听这话,想到慧梅和袁时中是夫妻,这事情确不是那么简单,就让大家先散去。她来到慧梅房中,只见在灯光之下,慧梅穿着衣服,倚在枕上流泪。一见慧剑进来,慧梅赶快揩泪。慧剑摹然一阵心酸,也几乎流出眼泪。过了片刻,她才说道:
  “慧梅姐姐,刚才邵大哥说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们女兵已经作好了准备,万一刘玉尺派人来害你,我们决意死战。宁肯全部死去,决不会让他们伤害着你。”
  慧梅没有做声,只是抽泣。慧剑停了一停,又说道:“刚才姐妹们问我一句话,我也拿不定主意。如今看来,袁姑爷吃了刘玉尺给的迷魂药,已经下了狠心与咱们的闯王硬顶到底,死不回头,若是他亲自带着许多人马来包围我们小闯营,要消灭我们,慧梅姐呀,我们应该怎么办?是让他进来,还是不让进来?对刘玉尺,我们可以毫不容情;可是对袁姑爷……”
  慧梅听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哭得更痛。
  慧剑又问:“姐姐,你说呀!别的事我可以帮你做主,这事情我做不了主。利箭上没有情,谁与闯王为敌我们射死谁。可是我不能让你以后抱怨我,说不定会恨我一辈子。梅姐,你说,咋办?”
  慧梅又想了一阵,说:“慧剑妹妹,我们像亲姐妹一样,在战场上生死同心,比亲姐妹还要亲。我知道你们对我忠心耿耿,对闯王和高夫人忠心耿耿。你们的心情,我全都明白。我现在心中很痛苦,很乱,你不要催我回答。你自己看着办吧。公是公,私是私,私不压公。不管你怎么办,我不会抱怨你,更不会恨你。”
  慧剑的心中觉得有把握了,但还是觉得不够明确,还是不肯走。她担心三更以后,天亮以前,小袁营就会动手。她坐在慧梅的身边;又说道:
  “姐姐,你好生想一想,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冷不防事到临头,不是他们杀我们,就是我们还手杀他们。一杀起来,刀剑是不认人的。你还是再想一想,告诉我你拿定的主意吧。”
  慧梅又沉默了一阵,说道:“慧剑,据我想来,今夜他们还不会动手。即使他们想动手,必定在闯王大军到来的时候。”
  “万一他们先动手呢?”
  “如果今夜动手,你们决不许他们进人我们的驻地。你告诉小袁营来的兵将,有话请袁将军明日同我当面一谈,今夜任何人不许进来,有敢进人者,我们的弓箭刀枪无情,对袁姑爷也不例外。”
  慧剑说:“有姐姐这一句话,我心里就有主意了。”
  慧梅问道:“我们存的箭多不多?”
  慧剑说:“多得很,邵大哥是个细心人。一有机会,他就命人收罗一些箭,足够我们射三天三夜也射不完。”
  慧梅轻轻点头,说:“你要小心在意。好,你去吧。我心中乱得很,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多想一想。”
  慧剑出去后,慧梅下床,穿好绵甲,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在床边坐一坐,起来又走。这样一直走走坐坐,有时到院中听听,捱到天明,平安无事,才和衣上床去睡。
  第二天,圉镇情势显然比往日紧张。每个寨门只开一半,对进来的人盘查很严。一般面孔生的百姓不许随便进寨。袁时中的人马继续向寨内运送粮草,同时把更多的守城东西如像砖头、石头、石灰罐和各种火器都搬上四门寨楼。慧梅听到这些情形,将邵时信找来商量。她问道:
  “邵哥,打起仗来,小闯营怎么办?”
  邵时信感到为难,说道:“姑娘自己决定吧。不管你怎么决定,我们都听从你的将令,第一是要保护姑娘,我们纵然战死,也不足惜。”
  慧梅又问:“你看袁将爷会对我们下手么?”
  邵时信说:“这话很难说。只要他对姑娘还有夫妻之情,刘玉尺不敢多上烂药。不过,凡事不可大意,我们要做好准备。万一有人来围攻我们,要杀害姑娘,我们只有同他们血战到底,没有别的话说。”
  慧梅心中有些话不愿说出,也就不再向邵时信问计,让他走了。
  邵时信走后,吕二婶进来禀报说:“有一个年轻尼姑前来求见。”
  慧梅说:“也不过是化缘的,你给她一点散碎银子,让她走吧。我现在无心见人。”
  吕二婶出去片刻,又进来说:“这个尼姑悄悄对我说,她不是来化缘的,她有重要话要当面同你讲,非见你不可。”
  慧梅觉得奇怪:从哪儿来的尼姑?有什么重要话要对我说?难道是我派去见高夫人的老尼姑打发她的徒弟来了?想了一下,就说:
  “好吧,带她进来。”
  不一会儿,吕二婶带着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尼姑走了进来。这尼姑见了她,双手合十,说道:
  “阿弥陀佛,到底让我进了寨门,见到了施主!”
  慧梅让她坐下,问道:“你是哪儿来的尼姑?宝庵何处?”
  尼姑说:“敝庵离这里只有五里路。我是在李家寨出家修行的。”
  慧梅的心中一动,问道:“可是李公子的那个寨?”
  “正是。”
  慧梅心里更觉蹊跷,小声问道:“你来有何话说?”
  尼姑向左右望了一望,慧梅立即使眼色让吕二婶和两个女亲兵退了出去。尼姑又望望门外,方才低声说道:
  “李公子昨天派人暗回李家寨,命我今日无论如何进人圉镇,面见太太,传高夫人的一句口谕。”
  慧梅赶快问道:“高夫人有何吩咐?”
  尼姑说:“高夫人很想念太太,要太太不要急躁,小心保自己平安无恙,等待闯营派人来接太太回去。”
  慧梅听了这话,忽然疑心这尼姑也许是袁时中派遣来试她的心思,问道:
  “你到底是谁?休来诳我!”
  尼姑说道:“请太太不必多疑。我原是李公子原配汤夫人的陪嫁丫头,名叫彩云。汤夫人自尽后,我无家可归,也不肯随公子去投闯王,就在李家寨妙通庵削发为尼。因我是李府旧人,所以李公子暗中派人回来,嘱我办好此事,不得有误。”
  慧梅释去疑团,赶快换了脸色,说道:“你出家的事,我曾听红娘子大姐说过。高夫人的口谕,我记在心里就是。你还有别的话么?”
  尼姑说:“没有让我传别的话。请太太给我一点散碎银子,再给一二升粮食,我好赶快出寨。”
  慧梅说:“我要多给你一点银子和粮食。”
  尼姑说:“多了不好,出寨门时被他们搜查出来会生疑心。我进来是化缘的,不拿些东西出去也说不过去,所以请施主不必施舍大多,只给我一点散碎银子,一二升粗粮食就行了。”
  慧梅明白过来,点了点头,说道:“你下去等着吧。”
  尼姑双手合十,说了句:“愿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退了出去。
  慧梅将吕二婶唤来,吩咐她给这尼姑一点散碎银子,再给她装一点粮食。慧梅原以为高夫人已经将她忘了,如今见到这位尼姑,知道高夫人仍在关怀着她,不禁心中一阵难过,几乎落泪。吕二婶把尼姑打发走后,又回来向慧梅问道:
  “这尼姑是从哪里来的?她来见姑娘有什么事?”
  慧梅说:“我猜她是袁将爷派来,故意来套我的话的,把她打发走就算了。”
  吕二婶问:“我们始爷要套你什么话?”
  慧梅笑了一笑,说:“二婶不必多问,不久你自会明白。如今军情紧急,有些话你还是不问为好。”
  吕二婶在闯王军中生活了一年多,知道些军中规矩,也就不再多问。但是她十分放心不下,想着几个月前袁时中叛变时慧梅被完全蒙在鼓里,如今她只恐怕慧梅再一次受了袁时中的欺哄,说不定性命就难保了。她越想越发愁,暗暗地叹了口气。
  将刘忠文的首级送往黄河北岸以后,袁时中和他的左右亲信也晓得这消息很快会被闯王知道,而闯王知道后必然不再犹豫,立刻就会派兵来打,所以他们赶快准备迎敌。除了在军事上作种种部署之外,他们考虑,必须让慧梅不要变心。只要慧梅的小闯营不作内应,圉镇有三五千人,是可以死守的。
  当他们考虑的时候,慧梅也在心里独自盘算。幸好前天李家寨来的尼姑传达了高夫人的话,这使她有了主意。她决定不再同袁时中当面顶撞,要想一切办法保全她自己和小闯营不被消灭,等待几天内这局势有什么变化。
  这天,吕二婶实在忍耐不住,又悄悄问她:“姑娘,听说快要打仗了。闯王派兵来打,我们怎么办呀?”
  慧梅说:“二婶,你暂不要问我,我会有主意的。”
  吕二婶说:“我们处在中间,既不能对不起姑爷,又不能背叛闯王,很难处啊!”
  慧梅说:“二婶,你放心,我不会对不起闯王。我是闯王大旗下长大的,生是闯王旗下的人,死是闯王旗下的鬼。”
  吕二婶仍不满足,又说道:“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目前马上就要见个黑白,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应付这两难的局面?”
  慧梅轻轻冷笑一声,说:“二婶,倘若别人问你,你就说我自有主张。只要大家忠心耿耿,到时候听我的话行事,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吕二婶不得要领,只好退出。随后风声更紧了,小袁营得到探报,说李过人马已经出动。邵时信马上来见慧梅,屏退左右,把消息告诉慧梅,很想知道慧梅的真实态度,小声问道:
  “姑娘,我们的处境很是不利,我实在担心。如果不听袁将军的话,他会下毒手。如果听他的话,帮他守寨,如何对得起闯王和高夫人?”
  慧梅反问道:“邵哥,你有什么好主意?”
  邵时信说:“我也没有好主意,所以才来见姑娘,想同姑娘商量商量。”
  慧梅忽然生了疑心,低头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
  “邵哥,我确实没有主意。闯王那边,我不能背叛。袁将爷又是我的丈夫,不管怎么说,‘夫为妻纲’,我不能不听他的话,你说我应该如何办?”
  邵时信的嘴唇动了一动,勉强微微一笑,说道:“姑娘的难处我也知道,这事情我也没有想好主意,我只是来问问姑娘。实在没有主意,只好等仗打起来见机行事吧。”
  慧梅说:“主意一定要想,也不能等仗打到寨外才想。只是我现在心里乱七八糟的,拿不定主意。邵哥,我只求你拿出忠心,在最艰难的时候让我们一起渡过难关。有什么话随时来告诉我,千万不要隐瞒。我有什么主意,也会马上告你说。”
  说到这里,慧梅有一肚子话不敢说出,可是又十分激动,眼泪成串儿滚落下来。邵时信仿佛明白了慧梅的心,同时也明白慧梅对他仍有疑心。他不想往下再问,说道:
  “姑娘,请你放心。生死关头,我不会做对不起姑娘的事。”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也噙满泪水,退了出去。
  邵时信刚走,袁时中来了。他一进门,看见慧梅眼中有泪,问道:
  “你怎么又伤心了?”
  慧梅说:“听说要打仗了,是吉是凶,我不能不关心。不管怎么,我已经嫁给你这么久了,还怀了几个月的胎儿,你倘若有凶,我也不会平安;你有好处,我也会有好处。我们已经是一双同命鸟,如今情况如此,叫我怎么不伤心啊?”
  袁时中听了这番话,心中满意,说道:“你打仗是很有经验的,算得一个巾帼英雄,只要我们夫妻同心协力,就不会有多大凶险。”
  慧梅问道:“你打算如何应付?”
  袁时中说:“我现在有人马两万多,不到三万。听说那里将派李过来打我,来的人不是很多。我打算万一敌不住,就退回圉镇死守。我想他不会在河南多留,想很快攻破圉镇并不容易。你觉得我这想法对不对?”
  慧梅说:“倘若能够不打仗,就是万幸。打起仗来我总怕凶多吉少。”
  袁时中说:“现在怎么能够不打仗呢?打起仗来何以见得凶多吉少?”
  慧梅说:“对于闯王的人马,我比你清楚,他的精兵百战百胜。李过是我的大哥,绰号‘一只虎’,打起仗来确实像猛虎一样,你很难抵挡。”
  袁时中说:“我也愿意不打仗。我刚才不是问你了么,不打仗有什么好办法?”
  慧梅说:“如今向闯王请罪不迟。我们夫妻两个一起前去见闯王,天大的罪让闯王处分。我们死抱着一个忠字,从今以后永不变心,跟着闯王打天下。闯王要我们死,我们就死;闯王要我们活,我们就活;一切听从闯王的。假若你能听我这句话,照我这番主意行事,我敢保你平安无事。”
  袁时中说:“事到如今,这话不必说了,太晚了。”
  慧梅说:“我看不晚。你愿回头,我愿以性命保你平安。”
  袁时中说:“你想得太简单了。闯王不是手软的人。我同你前去见他,别说他不会听你的话,只怕连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慧梅知道不可能劝他回心转意,就顺水推舟说:“你想保住圉镇,我有个想法,就是你在前边打仗,可不能把带去的人马全部输尽。一看局势不妙,你就赶快退回;千万不要全军覆没,只身逃回,那样就元气大伤,想守寨也不容易。”
  袁时中听这话很有道理,赶快说:“你到底是我的太太,我们毕竟是恩爱夫妻,虽然我不听你的劝告,背叛了闯王,可那也是万不得已呀,有些人要消灭我们小袁营,我自然是不甘心的。现在你这么为我着想,我非常感激。据你看来,寨如何才能守住?”
  慧梅说:“你既然问到我,我不能不尽心给你说出主意。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腹中的一点骨血。我不能让孩子长大后没有父亲。你死了,我这么年轻守寡,如何能活在世上?你倘若被杀,我决不活下去,我会马上自尽。”说到这里,她确实动了感情,不由得哭了起来。
  袁时中十分感动,说道:“既是如此,我就完全放心了。现在事情很紧迫,你看如何才能将圉镇守住?我们只要守上两个月,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慧梅说:“守圉镇要有一个守法,要分出一部分守兵驻扎寨外,不能单守一道寨墙。南门外二里远那座大庙,地势很好,平时也驻了些人马。我看那里要加固防守,连夜多修些堡垒,将火器弓驽准备停当。如果你退回寨内,那大庙万不能失。大庙在我们手里,闯王进攻寨墙就不那么容易。北门他是不会攻的。西门外有很宽的寨壕,水也深,临时把吊桥烧毁,只防守寨墙就可,东门和南门比较吃紧,要派得力将领来守。另外,在你离开圉镇的时候,要找一个有经验的、能同你共生死患难的人来主持守寨,这样你在外面打仗可以放心,我在里面也可以放心。”
  袁时中听了慧梅的话,感到慧梅在目前患难时候毕竟有夫妻恩情,略觉放下了心。本来已经考虑叫他的弟弟袁时泰主持守寨,但这话他不愿马上说出,只说道:
  “命谁守寨的事,我正在同军师商量。”
  慧梅说:“既然你知道我的心是向着你的,我和你是恩爱夫妻,这守寨的事,你决定之前一定要先同我商量商量,不要马上就传下去。”
  袁时中说:“只要你跟我同心同德,我决定之前一定同你商量,使你放心。”
  慧梅说:“既然你这样待我,我一定尽我的心来帮你守寨。”
  袁时中最担心的是慧梅和小闯营临时生变,如今听慧梅说出这话,更觉心头一宽,连忙说:
  “当然,当然。我有祸有福,与你同命相关。”
  袁时中刚要离开,慧梅又忽然问道:“怎么这两天没看见金姨太来我这里?”
  袁时中说:“她昨天偶然身上不适,所以没有来向你请安。”
  慧梅说:“我平常对她有点严厉,那是因为她被你娇纵惯了,我不能不按大道理来给她点颜色看看。其实我对她也是很好的,近来又将我的首饰给她一些。既然她不舒服,我待会儿亲自去看看她吧。”
  袁时中决没想到慧梅会变得这样好,居然愿意屈尊去看金氏,忙说道:
  “用不着吧,你是太太,她是妾,你用不着亲自去看她。我马上告她说,要她休息休息,前来向你问安。”
  慧梅笑着说:“如今共患难要紧,什么主妇什么妾,都是身外之事。你走吧,我过一阵就去看她,或者让吕二婶替我去看看她,给她送点吃的东西。”
  袁时中满心高兴,离开了慧梅。
  当袁时中来见慧梅的时候,刘玉尺、朱成矩、袁时泰三个人都坐在袁时中的大帐中秘密商议。他们都觉得,守寨的兵权必须交给袁时泰才能放心。对于小闯营,他们的意见是,如果慧梅仍然念念不忘保闯王,就赶快动手将小闯营消灭掉,把慧梅幽禁起来,但不杀她,等打过仗和生过孩子以后再作处置。他们初步商量以后,暂时散去,单等着袁时中从慧梅的住处回来后重新商议。
  袁时中离开慧梅的住宅以后,没有直接回他的大帐,却拐到金姨太太的住处盘桓一阵,仔细品味着今日慧梅的态度变化。
  机警的邵时信这时走进了慧梅的住宅。他最关心的是袁时中同慧梅见面的情形,深怕小闯营在这紧要关头会被袁时中吃掉,慧梅的性命也难保。他先向吕二婶悄悄问道:
  “袁将爷刚才同姑娘争吵了没有?”
  “没有争吵,看去倒是挺和睦的。”
  “他们商量了些什么事情?”
  “姑娘不肯露出口风,你自己去问她吧。”
  邵时信进了上房,坐下后叹口气说:“姑娘,很快就要打仗了!袁将爷对你说了么?”
  慧梅说:“邵哥,你来得正好。我心里没有主张,正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邵时信说:“我们小闯营四五百男女亲兵对姑娘都是一片忠心,没有二意,如今只看姑娘了。”
  慧梅叹口气,说:“一方面是闯王,我不能不献出我的一颗忠心;另一方面又是我的丈夫,尽管我恨他,我气他,我也不能背叛了他,带着我的小闯营杀出圉镇。”
  邵时信摇摇头说:“杀出圉镇也不是办法。我们的人马毕竟太少,万一姑娘有个好歹,那既不是闯王的心意,也不是高夫人的心意。”
  慧梅一听邵时信提起高夫人,想起前天那个年轻尼姑传来的高夫人口谕,不觉滚出了热泪,哽咽着说:
  “夫人的恩情我永远忘不了。我知道夫人还盼望着我回到她的身边。”
  邵时信说:“是的,姑娘要想办法保全自己,保全小闯营的男女将士。夫人还等着我们回去哩。”
  慧梅说:“事到如今,如何能够保全呢?”
  邵时信低下头去,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柴火棒,不断地折断,断了再折,一直折到只剩一两寸长,还在折,只是不说话。
  慧梅又问道:“邵哥,情况如此紧迫,你难道就不肯替我拿个主意?”
  邵时信说:“这件事太大了,我心里也很踌躇,有些话不知说出来好不好。”
  慧梅说:“邵哥,你这就不对了!闯王和夫人派你随我来到小袁营,是把你当做心腹之人。我样样事都向你请教,也是把你当做娘家的心腹人,事到如今,我自己就不说了,这小闯营四五百人的生死很快就要见分晓,难道你还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出?”
  邵时信说:“常言道:疏不间亲。尽管这门亲事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可是既然你同袁将爷结了夫妻,就是一刀割不断的亲人。我尽管是娘家人,毕竟我姓邵,怎能抵得你们夫妻之亲。我的话说深说浅,合不合姑娘的意,都很难说,所以我不敢随便吐出口来。”
  慧梅将下嘴唇咬了一阵,胸中的话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说道:“邵哥,你不该说这样话!我虽然不懂事,各种道理我也在心里想过上百次、上千次。我自己在夜间不知哭了多少回。有时把吕二婶惊醒,她问我哭什么,我只说想念高夫人,没有把心里话都告诉她。说实话,如果只是为着保自己,保小闯营的将士,倒并不难。我只要表面上顺从我们姑爷,他断不会杀害我。我在,小闯营也不会被消灭。他一打了败仗,必然逃回,死守围镇。那时我怎么办?倘若袁时泰留下来执掌守寨兵权,他同刘玉尺断不容小闯营存在,我怎么办?……邵哥,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疏不间亲’的话,好似用利刃捅到我的心上!”她突然俯下头去,泣不成声。
  邵时信听了这话,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把心思说出,我就敢说了。依我想来,袁将爷出去打仗之前,必然要来见姑娘,把以后的事嘱咐清楚。”
  慧梅忽然问道:“你可听说,他们让谁主持守寨?”
  邵时信说:“我要说的正是此话。听说他们已决定叫袁时泰主持守寨,让刘玉尺协助,可是表面上袁将军也不能不问问你的意见,因为你毕竟是他的夫人,又不是一般的夫人,而是从百战中磨练出来的一员女将。他来问你的时候,姑娘你千万要说出同他的夫妻之情,表明你对他只有一条心,让他把守寨的兵权交到你的手里。”
  慧梅不等他说完,赶快问道:“邵哥,你看能办到么?”
  邵时信说:“姑娘,这事情你可曾想过?”
  慧梅说:“我也想过夺守寨兵权的事,可是我怕办不到,所以我没多想。”
  邵时信说:“我看也许能办到。姑娘近来同姑爷还算和睦,不曾发生口角。他虽然不敢对姑娘完全放心,但又想依靠姑娘帮助他一臂之力。望姑娘力争守寨兵权,至少要以姑娘为主将,袁时泰做你的副手,决不能让姑爷将守寨兵权全交给袁时泰。”
  慧梅说:“倘若把刘玉尺留下,这人可是比袁时泰可怕得多!”
  邵时信说:“姑娘何妨替袁姑爷出个主意,想办法叫刘玉尺随他一起出战,将朱成矩留下来?”
  慧梅说:“我只能试一试。倘若不成,袁姑爷使刘玉尺协同袁时泰守寨,我和咱们的小闯营就要受他们的摆布了。”
  邵时信说:“听说补之的人马正在向圉镇来。我想袁姑爷待会儿还会来见姑娘,说出他决定命何人守寨,然后出兵迎敌。姑娘,你一定要把守寨的兵权夺到手中,万不可错过时机!”
  “我明白。你再去打听消息!”
  军情十分紧急。袁时中同亲信们商量一下,又来到慧梅这里。慧梅看见他的惊慌神气,不觉心中七上八下,抢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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