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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6 姚雪垠(当代)
  “二爹①,郝摇旗失散了,一定是误走到曹变蛟的阵地上,怎么办?我去救一救他?”
  --------
  ①二爹——米脂县方言,称叔父为爹,称父亲为爸爸。李自成是李过父亲李鸿名的同胞二弟。
  “算了,随他们去吧。一来我们无兵可分,二来你也没办法找到他们。”
  追兵已经很近了。农尺军迅速上马,肃静无声地等候着闯王下令。直到这时,这一支人员稀少、多数挂彩的队伍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纪律和秩序,并不因为官军的追到就惊慌溃逃。李自成骑在乌龙驹上,张弓注视,等看见官军的骑兵影子时,他命令说:“起!”同时他连发两箭,射倒了两个走在前边的骑兵,使官军大力惊骇,纷纷停住。农民军沿着一条峡谷向南方缓缓奔去。李自成亲自带着张鼐、李双喜和亲兵断后。
  前来追赶的是马科的骑兵。他们不敢猛追,但又不愿让农民军白白逃掉,所以总是相距半里上下,希望到天明时候或有乡兵拦击时候他们就一鼓向前。李自成看破了官兵企图,吩咐李过带着张鼐、任继荣和任继光等一群青年战将和二百多名骑兵留了下来,埋伏在两旁的树林里边。
  马科率领着十几员战将和一千多名骑兵向前追赶,希望能够活捉闯王,建立大功。正在走着,突然听见背后发出来一阵喊杀,有两支人马从两边树林里同时拦腰杀出。他正在惊慌失措,李自成、刘宗敏和田见秀等杀转回来,他当时还企图抵抗,但是他的兵将们不知道农民军有多少人马,一哄而逃,并且把他裹在中间,拥着他不能不逃。他亲手砍死了几个兵,想制止这种混乱,但也无济于事,就只好带着一部分将校和亲兵在自己的骑兵中间乱冲,夺路而逃,农民军对着混乱的官兵大杀一阵,也不追赶,继续向前赶路。
  当马科的人马正在峡谷中慌乱溃退的时候,孙传庭带着他的巡抚标营追到,他起初得到左光先的禀报,认为李自成夫妇带领老弱妇女和一部分精兵向东南突围,但当他正在亲自向东南追赶时,又接到马科的禀报,说是向西南的一股“流贼”全是精兵,井发现刘宗敏在内,可能李自成本人也在里边。他赶快回兵向西南追来,他的标营人马见马科的人马这般溃逃,以是农民军追杀过来,也立刻惊慌后退。经他大喝几声,才算止住。
  孙传庭派人把马科叫来,问问情况,但也不能断定李自成是否在这一股突围的人马里边。他正要下令穷追,从战场上连来了两个报告:一个说有人看见李自成负伤落马,藏在林中,如今正派人仔细搜索;另一个说在乱尸中发现了一个死“贼”很像李自成,身旁躺着一匹乌驳马。孙传庭向禀事的小校厉声问:
  “这个死贼的身上是不是挂着朱红描金牛皮箭囊?”
  “回大人,是朱红描金牛皮箭囊。”
  “手中拿的可是花马剑?”
  “他的右手也受了重伤,剑不知失落何处。”
  “难道连剑鞘也失落了?”
  “没……没有看清剑鞘上有没有字。”
  “谁派你前来禀报?”
  “孙总兵大人。”
  “混蛋!……回去细查!”
  小校走后,孙传庭在马上想了片刻,下令停止追赶,速将人马撤回。以他看来,马科的人马经此一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难望拼命追敌。别的追兵受了这一仗的影响,对农民军也有点心中畏怯,前边山路崎岖,万一再中埋伏,损兵折将,不惟影响勤王,反而要受皇上责罚,另一方面,他想着“流贼”分为两股突围,闯王未必在这一股里;如若在这一股里,前边所有山路已经有乡勇把守,定难侥幸逃出。另外,刚才连来两个报告也增加了他的幻想。他想今夜“流贼”死伤惨重,大概李自成不死即伤。想到这里,他向跟在身边的中军参将刘仁达说:
  “火速通令三军,闯贼等元凶巨恶不死即伤,务须认真于死尸中及林间草丛逐处搜查,不得有误!”
  孙传庭回到战场上巡视一下,看见到处都是尸体和负了重伤的人,因这一阵月色昏暗,也分不清是农民军还是官兵。他来到曾经是农民军驻扎的那座小山寨中,农民军所留下的几百个重伤号都没有了首级,这种惨无人道的现象并没有动一动他的心。他明白这是某一部官军来割掉这些重伤号的首级虚冒战功,但是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处。他也将以假作真地上报朝廷,也让那位从北京来的刘太监看一看他的战功。所以他看了后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话,赶快策马向他的老营奔去,这时,天色已经黎明,而总督也来到他的大帐中了。
  洪承畴一直在高处观战,后来听说向西南一路突围的都是农民军的精骑,他断定李自成必然在这一路,随即率领标营前往督战。但走了一段路,得到禀报,知道孙传庭和马科已经退回,他就来到孙传庭的大帐中等候。听了孙传庭把追杀情形报告以后,他心中暗暗吃惊,越发断定李自成准是率领着刘宗敏等从西南逃走了。但是转念一想,这次大战使李自成差不多全军覆没,毕竟是十年“剿贼”以来的空前大捷,皇上大概不会责备;万一责备,这责任也是在巡抚身上。这么一想,他就没有把心中的不愉快流露出来,反而对孙传庭说了些慰勉的活。正好潼关兵备道丁启睿也来到帐中,他意味深长地说:
  “丁大人,此次大捷,实为十载剿贼所未有。然闯贼与刘宗敏等或死或逃,尚不可知。学生与孙大人马上就要北上勤王,今后关中治安及查明巨贼下落,都要仰仗老先生了。”
  丁启睿听出来这话中有保荐他接任陕西巡抚的意思,赶快躬身回答:
  “职道一定遵命。”
  随即丁启睿立刻又派许多人去传令各处山寨士绅,务须督率乡勇处处堵截,用心搜山,“不许一贼漏网”。
  这次李自成伏击战虽然获得成功,杀死和杀伤了很多官军,使敌人不敢再追,但农民军也死了二三十人。在路上,又有一些原来受伤的人,因在伏击战中出了力,伤口迸裂,流血过多,加上过分疲惫,栽下马死去了。
  黎明时候,李自成的人马正在崎岖的小路上前进,忽然发现前边的道路被树枝堵塞,不能通行。大家正在发疑,忽听一片锣响,从附近的树林和荒草中窜出几百乡兵,凶猛扑来,手执六七尺长的白木棍子,朝着人马乱打。农民军仓猝迎战,损失很大,只好落荒而走。走不到两三里,前边又出现了几百乡兵,截住厮杀,而背后的乡兵也呐喊着追赶过来。
  刘宗敏在昨天黄昏前已经受了轻伤,夜间突围时受了两处伤,有一处箭伤在胸前,比较严重,如今精神已经委顿。而且糟糕的是,他的马也带伤了。但是当他看见一个穿红袍的人,骑着一匹甘草黄骏马,指挥乡兵进攻的时候,他的精神忽然振作,大吼一声,直向红袍奔去。那个人看他来到,回马便走。刘宗敏正在追赶,连人带马落迸陷坑。红袍立刻转回,用大刀砍他。同时有十几个乡兵在岸上用枪向他猛刺,用白木棍子蒙头乱打,像落下的雨点一般。他在陷坑中狂吼如雷,挥舞双刀,使敌人的枪刀和棍棒不能近身。许多年后,这一带的人们还活龙活现地传说着当时刘宗敏的奋战情形,并说他简直不是武将,而是一个天神,又说他是蓝田某处大寺里的韦驮转世。却说刘宗敏虽然英勇抵抗,到底也无法跑出陷坑,正在万分危急,李过赶来,杀散乡兵,刘宗敏趁机会奋力一跃,出了陷坑。一看那个穿红袍的人尚在附近召集乡勇,企图反扑,宗敏不顾身上的三处伤口都在流血,大吼一声,纵跳而前,一刀把他砍下马来,抓过来甘草黄纵身骑上。他和李过已经没有一个亲兵,不敢恋战,赶快向闯王那里奔去。
  随着闯王突围出来的兵将,大部分牺牲了,余下的也被打散,东一股,西一股,各自为战。他的身边只剩下双喜、张鼐、任继荣和任继光,还有少数几个亲兵。看见刘宗敏和李过来到,他用剑挥了一下,说:“随着我来!”于是他在前边开路,李过殿后,一路砍杀,突破了乡兵包围,不管有路没路,望着正南奔去,走了一里多路,遇着田见秀和谷可成带着三个人从另外一条路上奔来。他们会合一起,继续前进。又走了两三里,从树林里走出来两个骑马的人,向他们呼喊。他们看见是袁宗第带着偏将李弥昌,每人的身上都染着鲜血,一看见袁宗第,自成的心中一凉,想着:“老营完了!”等袁宗第走到跟前,自成问了问他们身上的创伤情形,叫大家继续前行。又走了一里多路,遇到一条山溪,他才叫停下休息,饮马,打尖,并取出医生尚炯昨晚临出发前给他的金创神效散叫受伤的人们上在伤口上,还有一种内服的九药也让他们用凉水吃下。从看见袁宗第和李弥昌以后,直到现在,大家都憋着没有问高夫人和老营的事,为的是一则大家心中都明白老营完了,不敢打听,二则也因为他两个的伤势很重。可是大家多想知道老营的真实情况啊!路上,李过和双喜都曾经忍不住要问,被闯王用眼色阻止了。如今上过金创神效散,又吃了止疼和血的丸药,他们的伤口不疼了,精神也好些了,李自成才向宗第问道:
  “汉举,老营怎么样?明远同一功的下落呢?”
  袁宗第,这位二十九岁,平日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猛将,突然像小孩子般哭了起来。他相信老营完了,愧悔他自己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他心中认为,老营中有他自己的妻子牺牲了不打紧,最痛心的是高夫人和兰芝没有下落,其次是刘宗敏、李过等各位大将和一部分偏将的眷属都跟着完了。
  双喜和张鼐见他一哭,知道高夫人已经是凶多吉少,都不住抹泪,但不敢哭出声来。
  袁宗第抽咽说:“闯王!老营给冲散了,一切完了。我没有面目见你,也没有面目见大伙儿兄弟!”
  李自成安慰他说:“胜败兵家常事,难过什么?你自己也受了伤,并不是没有出力。”
  田见秀接着说:“大家不用难过。老营不过是一时给官军冲散,过些日子就会知道下落。目前保着闯王找一个地方立脚要紧,不要为老营事弄得方寸无主。”
  刘宗敏和李过也对袁宗第说几句宽慰的话。随后,李自成问了第一队的突围和失散情形,吩咐大家上马起程。
  茫茫无际的冬日蓝天上,孤孤单单的一小群征雁,排成“人”字,向南飞去。蓝天下,群山中,崎岖坎坷的羊肠小路上,队伍在行进。这支剩下来的农民武装,连兵带将只有十五人,忍受着饥饿、疲惫和创伤的疼痛,心情沉重,在荒山野谷中不停地走呀走。尽管在作战中被汗水湿透的内衣冰着肌肉,冷彻心脾,但还是有人在马上昏昏睡去,地形曲折,常常没有路。他们知道这时已过中午,按照着太阳的方向前进。李自成走在最后,想着这是他起义十年来失败最惨的一次,在心中自间:“难道就这样完了么?”他自己回答说:“不会的。只要我李自成没战死,不投降,就不会完事,我们会重新起来的!”想着那些跟随他多年的将士们,想着那些被他当做孩子看待的孩儿兵们,想着自家妻女和老营的没有下落,他的心中十分酸楚,许多失踪人们的影子,特别是高桂英昨天夜间同他在火边说话时和临别时的音容,都浮现在他的眼前。
  走着走着,天气转阴,暗云低垂,似乎要下雪的样儿。不知走了多远,人困马乏,转眼间已是黄昏。闯王想着已经到了洛南县境,也许离杜家寨没有多远,便下令在树林中一个背风的地方休息。那些受伤的将士早已支持不住,一被扶下马来,有的靠着树根,有的倒在草上,立刻睡去。李自成同几个没有受伤和轻伤的人赶快割了几堆干枯的荒草给战马充饥,又砍了许多干树枝生了一堆火。在点火之前,他小心地向四下瞭望一番,看清楚周围几里内绝无村庄,更没行人,料想决不会发生意外。
  战马全不卸鞍,只把肚带松一松,好让它们吃饱。人不解甲,并且把马缰挽在胳膊上,以备万一。自成叫大家安心睡觉,他同两个没有挂彩的亲兵轮流放哨,他坐到二更时候,把亲兵李强唤醒,他才睡觉。但李强也实在疲困,坐不到一个更次,便不由自己的意,头一栽,靠在树根上睡熟了。
  荒山寂寂。夜幕沉沉。林间宿乌无声,只有枯草败叶在霜风中瑟瑟作响和战马嚼食干草的声音与偶尔从火边发出的轻轻鼾声相混合。就在这沉寂而黑暗的午夜,几百乡兵悄悄地来到附近,要将他们全部活捉或杀死。
  完全出李自成和刘宗敏等的意料之外,他们下午在荒山深谷中迷失了方向,绕了许多弯,反而向西北退回来几十里,误人乡兵控制的地区。当他们来到这里不久,有两个巡逻的乡兵发现了他们的行踪,随后来到近处,躲在对面山坡上看清了他们的一切情形,奔回山寨报告。这里距山寨有十几里远,所以等寨主得到报告,集合几百乡兵拿着武器分三路来到附近,已经是三更以后。他们在一里多远的树林中取齐,然后采取包围的形势向这一小股酣睡的农民军悄悄走来。
  尽管火已经快熄了,午夜的荒山中刮着霜风,寒意刺骨,但是极度疲惫的农民军竟没有一人醒来。偶尔有人翻了一下身子。偶尔有人说了一句梦话。偶尔又有一个重彩号轻轻地呻吟一声。随即一切寂然,只有战马在静静地嚼着干草。
  乡兵在树林中摸索前进,离他们只剩下半里远了。如果他们不能够及时醒来,不要片刻工夫,他们就要被扑到身边的乡兵们捆绑起来。
  乌龙驹已经把地上的一堆于草吃得快完了。松了的肚带又感到紧起来了。身上重新感到有力了。但是它仍然低着头,贪馋地继续吃着,并且顽皮地探出头去,在旁边的一匹骗马的草堆上拉了一口于草,逗得骗马掉过屁股踢它一下。它正要还报骗马一蹄于,忽然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疑的声音,立刻停止嚼草,抬起头,向着前方和左右张望,同时两只耳朵机警地左右转动。紧跟着,它似乎明白了有什么危险来到,用力拽它的缰绳。连拽几下,闯王仍没醒来。它连敌人在树林中摸索前进的黑影也看清了,于是愤怒地狂叫起来,跳着,踢着,前铁掌在石头上踏得火星乱飞。
  李自成一乍醒来,忽地跃起,但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恰在这时,有一群宿鸟从附近的林中扑嗜飞起。他心中恍然明白,一边拔出花马剑一边大声叫道:
  “上马!”
  他的声音是那样洪亮,不但这一声把他的全体将士叫了起来,而且使来到附近的敌人大吃一惊,有的人禁不住打个寒颤,向后倒退。农民军阶凉人的速度紧了肚带,先把重伤号扶上战马,跟着全上了马,拔出来刀和剑。闯王把镫子一磕,同时说了声“随我来!”向着鸟儿飞去的方向奔下山坡。乡兵们齐声呐喊,打算追赶,但他们都是步兵,没法追赶得上。拦在前面的几十个乡兵见农民军来势很猛,一交手就死伤了十来个,立刻惊慌地让开了路。
  这一小股人马逃出了危境以后,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行。走到天明,遇到一个老百姓,他们才知道昨天下半天走错了方向,而现在走的方向很对,已经进到洛南县境了,李自成叫人马稍事休息,打打尖,继续走路,他看看只剩下的十五个人,又一次在心中问道:
  “难道就这样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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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当天下午,李自成遇见了高一功和两员偏将。他们都带着重伤,亲兵都死完了。为着高一功等重伤号实在没法继续在马上颠簸,自成决定在一个荒僻的小村中停下休息。这儿是在四无邻村的群山中间,村中只有三四户赤贫农民,与外边素少来往,不会走漏消息。休息了一个下午和一个夜晚,第二天上午,闯王等十八个人到了杜家寨。
  杜家寨自前天闯王的人马过去以后,跟着官军经过,虽然百姓都躲了,但是房子搬不走,又给官军烧毁一些。那些没有被官军放火焚烧的茅庵草舍,几乎所有的门窗都给拆下来烤火了。因此,这次李自成兵败回来,寨里的老百姓对他特别亲热。另外,已经有风言说官军马上要离开潼关北上勤王。老百姓想着只要官军调走,闯王不久仍会重振旗鼓,所以他们在接近农民军时也比前几天胆大了。李自成一则因为二百多个重伤号还留在这里的山洞中,须要运走,二则看见杜家寨的百姓确实很好,三则也须就近派人打探潼关官军的动静和等候溃散的将士,打算在这里停留三四天,再向南走,他把这意见同刘宗敏等几位大将一商量,大家都很同意。在寨后边的树林中另外有一些窑洞,还搭有一些草棚,原来也是百姓平日逃反时躲藏的地方,现在就成为这十八个将士和战马窝藏之处。那个杜宗文老头派年轻人们每日在附近的山头瞭望,还派人往北乡,直到撞关县境,打探军情。
  才在杜家寨住下时候,李自成尽管在别人面前不曾流露出颓丧情绪,但暗中不免常常在心中自问:“难道就这样完了么?”他去山洞中探望彩号的时候,那些人们知道了全军覆没的消息,有少数人仍然对前途怀着信心;多数人信心动摇,但程度不同;还有少数人情绪低沉,认为以后要重振旗鼓,恢复两年以前的声势不可能了。这些人们的动摇和沮丧情绪更增加他的难过和沉重心情。他常常离开众人,只带着双喜、张鼐和亲兵李强,借休息为名,在树林中盘桓,愁思,消磨时光。有时他叫两个小将和李强站在远处,好让他独个儿愁坐林中,寻思办法。
  从他到杜家寨以后,每天都有零星的溃散人员来到这里,多数都带着轻重不同的伤。有的骑着牲口,有的步行。李自成因为此地粮草困难,距离潼关又近,只把重伤的人员暂时留下来,叫其余的全都继续往西南走,指定在商州以西的一个地方集合,并且派一名将领先率领一批人去那里扎好老营。这些路过杜家寨的人员听说闯王没有死,住在这里,一个个喜出望外,好像眼前的世界又突然阳光灿烂。可是,高夫人和刘芳亮音无消息,郝摇旗也没音信。人们都担心高夫人同老营一起完了。
  高一功到杜家寨以后就发高烧,到第二天仍然烧得昏迷不醒,李自成十分发愁,很久很久地低着头坐在他的床边。想到几天前如果采纳一功的意见回头往汉中去,不同孙传庭在潼关附近硬碰,大概也不会全军覆没;又想着起义十年弄到这个下场,禁不住暗暗地长叹一声。
  闷腾腾地从高一功的床边离开,李自成又一次走到山半坡上,在松林中盘桓很久。他一会儿想着那些没有下落的亲人和将士,一会儿想着今后应该怎么办,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在极度无聊中,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天启钱,在石头上掷着卜卦,结果是两吉一凶,他的心中感到欣慰,但又奇怪:“既然是吉兆,为什么还有一个凶卦?”跟着他又卜桂英母女的生死下落,却得了三个凶卦。他的心头猛一沉重,抓起铜钱用力一扔,扔进山谷。他心绪烦乱地在树林中信步走着。看见一棵倾斜的小树挡着羊肠小路,他拔出花马剑,一扬手削断小树。一个石块挡在路上,他把它踢出几丈远。过了一顿饭工夫,他才在一个磐石上坐下,一边想着高迎祥,许许多多死去的亲戚、族人、朋友和亲兵爱将,一边重新思索着今后怎么办,忽然叹口气,自言自语说:
  “胜败兵家常事,跌倒了爬起来,重新好生干吧。自古打天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从窑洞附近的草棚中传过来一阵马嘶,又雄壮又精力饱满。李自成听出来是他的乌龙驹在叫唤。平时,纵然有千百匹战马在早晨纷纷嘶鸣,他也能辨别出它的声音。现在他听出来它已经吃得很饱,多天的疲劳都休息好了。听见他的战马迎风长嘶,他不由得抽出来花马剑看了又看。当他看着心爱的花马剑时,想起来那一柄折断的赛龙泉,心上起一股惋惜之情。花马剑已经多天没有工夫磨了,经过潼关南原的恶战,有些地方的锋刃看来略微显得钝了,有些地方带着干的血迹,他把剑放在靴底上来回擦了几下,但是不能把乌紫的血迹擦净,于是他把剑插迸鞘中,连着鞘交给亲兵头目李强,说:
  “快拿去把剑磨利。还有,叫人把乌龙驹牵出棚子溜一溜。你听听它的叫声,几天不上阵,它又急啦。”
  “是的,乌龙驹连三天也不肯闲着。”李强看见闯王的嘴角开始有了笑意,心中说不出的欣慰,接着说:“这花马剑跟乌龙驹可真是出了力啦!”
  李强带着花马剑走后,闯王继续停留在山坡上差不多有半个时辰。这一阵,他的心情空前地平静,一边在小路上散步,一边盘算着今后应该如何招集散亡,如何练兵,如何认真整顿军纪,如何搜集粮草,在商洛山中渡过这一段困难日子。一个念头突然跳到了他的心上,他想了想,在心中说:
  “对,对,趁如今朝廷在中原兵力空虚,一定得想办法使敬轩重新起义。倘若他起义,全盘死棋都活了。”
  虽然他知道两三年来他同张献忠之间的关系很不好,而献忠的为人又有些诡诈,想劝说他不是容易的,但是他决计不管如何也要走活这步棋。他继续想了一阵,决定暂且不把这意见告诉几位亲信的大将知道,等在商洛山中扎定以后,赶快派人到谷城一带把献忠方面的情况打探明白,再作道理。
  他正要离开松林回去,忽然听见从寨里传过来一个女人的哭声,紧跟着又一个女人也哭了起来,两天来他已经听熟了这两个女人的嘶哑的哭声。一个女人是因为惟一的儿子在去年被官军杀良冒功,这几天恰是周年;另一个女人是因为仅有的两间草房在前几天被过路的官军放火烧掉,如今没有住处。不一定在白天或在夜间,只要有一个女人一哭,立刻就引动第二个女人也哭了起来。现在闯王的心情刚刚开朗一些,听见她们的哀哭声又紧缩起来。他知道,寨中比她们遭遇更惨的还有许多家,只是有的人已经被接连的不幸遭遇弄得麻木了,有的人把眼泪哭干了,所以他只听见这两个女人的哭声。他的浓眉毛皱成了疙瘩,咬一咬牙,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双喜说:
  “快拿几两银子去周济她们。另外有几家房子给官军烧了的,每家也周济二两银子。你不小啦。像这样的事,我一时想不到,你自己也该留心!”
  闯王走回到窑洞外边,恰好乌龙驹已经蹈毕,被牵了回来,而李强也把花马剑磨好了。他接过来花马剑,看见一道青光照见他自己的面影,锋刃又显得无比犀利。在起义后不久得到这柄花马剑时,他曾经按照古人对一些名剑的传说,用马鬃试过它有多么快。现在他一时高兴,又随手从马尾上割下来十来根长毛,放在离剑锋两寸远的地方,用力猛一吹,那些长毛碰在剑锋上纷纷断落。左右的人们齐声叫好;有的人从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剑,大为惊奇。闯王望着大家笑一笑,插剑入鞘,挂在腰间。乌龙驹好像看见主人高兴,顽皮地低头在闯王的肩上舔了一下,踏着蹄子,挥动着尾巴,昂起头萧萧地叫了一声。闯王在乌龙驹的肩上拍了一下,使它离开一点,他正要叫亲兵取马鞍子,打算骑着乌龙驹跑几趟,忽然张鼐跑到跟前,向他禀报说郝摇旗回来了。
  “他回来了?在哪里?在哪里?”闯王连声问。
  “他带回来的人马多,山下边的那座破庙没人住,他就驻扎在庙里啦。”
  闯王听说郝摇旗带回来的人马多,不禁心中一喜,忙又问:“他带回的人马多么?有多少?”
  “可不少,一百多人。马也有几十匹,还有几匹骡子。”
  “啊,他还带回来一百多人!”
  倘若在往日,就是一位将领带回来一千多人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今天郝摇旗带回来一百多人,不但在张鼐看来是个意外,在闯王也看作一个意外。他满心地兴奋和高兴,说了声:“走,看他们去!”匆匆地下山了。
  那天夜间,同大队失散之后,郝摇旗走错了路,向南冲去。等接近曹变蚊营盘时,他才忽然明白,但背后追兵很多,想回头重寻道路已不可能。正在忙中无计,忽见曹变蛟的营盘与马科的营盘中间守兵正在调动,他率领百余人呐喊一声,杀了进去。曹变蛟的麾下将士虽然比较精锐,但是他们正在调动人马驰援左右战场,没有想到会有敌人向他们自己的阵营冲来,而郝摇旗的一百多名将士又都是抱着必死决心,勇猛异常,所以竟然被郝摇旗冲乱了阵。等敌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想把郝摇旗包围起来,这一群不速之客已经猛冲猛打地穿营而过。官军追杀一阵,因为地形复杂,终给郝摇旗逃脱了。
  郝摇旗逃出以后,还有四五十人。路上遇到乡兵混杀一场,只剩下十几个人。他本来想从龙驹寨奔往河南内乡境内,但因乡勇和官兵把守甚严,无机可乘,只好折转向西,按照闯王在突围前的指示去商洛丛山中寻找闯王,不料在杜家寨碰在一起。沿路他陆续收容了别的队里溃散出来的弟兄,所以来到杜家寨时已经有一百多人,步骑都有,武器不全。郝摇旗一向跟李自成的作风不同,在平时就不喜欢严格纪律,何况是打了大败仗。他在从龙驹寨向这边来的路上,只要有机会抢到粮食他就抢,所以不但带来了一百多人,还带来了不少粮食。
  李自成还没有走下山脚,就遇见郝摇旗上山来见他。一碰面,自成抓紧他的双手连连摇着,大声说:
  “哎呀!摇旗!我日夜都在挂心着你的下落!”
  “怎么样,李哥?我不但自家回来,还替你收容了百多口子人哩。”
  “好,好。你一回来,大将中就只剩下刘明远一个人还没下落。”
  “老营跟嫂子呢?”
  “也还不得音信。”
  “别担心。休息一天,俺替你往两省交界地方找去。”
  “潼关一带官军还没有走,你同我先到商州以西站住脚跟,另外派人去探听老营下落。”
  “官军能挡住咱寻找老营?哼,连曹变蛟的营盘咱还冲迸冲出,别人还能挡住咱?我去找,李哥放心。洪承畴、孙传庭咬不了我郝摇旗的屌!”
  自成笑着说:“莫性急。等咱们到了商州西乡再商议吧。”
  谈话之间,刘宗敏、李过、袁宗第和田见秀都来了。大家一起到破庙中,看了看回来的将士。自成叫亲兵取来了金创药,又把尚神仙留在山洞中的那位徒弟叫来。他带着田见秀、李过和几个亲兵动手帮医生洗伤,上药,包扎,忙了一阵。郝摇旗没有动手,站在一旁只是笑,有时向左右的将士们挤挤眼睛。等自成忙过一阵,郝摇旗拉着闯王的手,笑着说:
  “李哥,怪道老八队的弟兄们愿意替你卖命,打散了都愿回来,原来你待他们比亲手足还亲哩!”
  这天黄昏,郝摇旗把李自成、李过和田见秀留下吃饭。袁宗第和刘宗敏因身上的金创未愈,早已走了。郝摇旗从路上带来些牛肉、豆腐。他吩咐亲兵炒了一小瓦盆子端上来,放在桌上,雾腾腾地冒着热气。牛肉和豆腐都切成像小孩儿巴掌那么大的方块子,放了些大葱大蒜做佐料,少油无盐。亲兵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粗瓦碗,随即又拿来一个装酒的葫芦。郝摇旗右手夺过酒葫芦,左手端起闯王面前的粗瓦碗,大声说:
  “李哥,咱弟兄们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又团聚一起啦。孙传庭和洪承畴悬重赏要捉拿你送往北京,别说他们没有捉到你,连咱们一个重要掌盘子的也没捉到。在战场上他杀了咱几千人,咱也杀了他几千人。谁打败了?谁也没打败。要说咱们打了败仗,我郝摇旗的心中可不服!来,今天你开开戒,让小弟敬你一碗酒!”
  郝摇旗的几句话说得闯王和众将都大笑起来。李过笑着说:
  “可是高闯王死后咱们各股头合起来,连眷属有十几万人,如今陆续回来的只剩下三四百人,没有回来的想着也不过千把人。虽然咱们不泄气,到底是倒了霉。”
  “几百人还算少么?你叔侄俩起义的时候不是只有两三百人么?俗话说,树起招兵旗,不怕没有吃粮人。等咱们把闯王的大旗一树,人马会像赶会一样地四处奔来!”郝摇旗转向自成,又说:“李哥,你说是么?来,快喝酒!”
  李自成在二十六七岁以前本来是喜欢吃酒的,也有纵情豪饮、使酒任性的时候。近几年来,他在各方面日渐成熟,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处处收敛,性情上有了很大改变。酒是轻易不饮了,要饮时也只饮一杯半盏,连青年时期的酒量也大减了。今天一则因郝摇旗平安回来,还沿途收集了一批人马,他心中十分高兴,二则大败以来将士死伤散亡殆尽,妻女均无下落,他的心中又异常烦恼,两种心情交织一起,所以也愿意陪摇旗吃酒。但是他夺着葫芦,只让倒给他三五口酒。摇旗也不勉强,笑着说:
  “李哥,你这个人,名气一天比一天大,酒量一天比一大小,真是!瞧人家曹操,一般是义军首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平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帐中姬妾成群,吃饭时还奏着鼓乐。你跟他比起来,你简直成了吃苦修行的和尚啦。”
  李自成在这些行事上是一向瞧不起罗汝才的,认为他不过是一个酒色之徒,缺乏宏图壮志,但是他听了摇旗的话以后却不说话,只是哈哈地大笑起来。倒是李过心直口快,冷笑一声说:
  “曹操虽然手下人马很多,可是到底没有多大出息,成不了大的气候!”
  自成赶快说:“也不能这么说。曹操能够笼络住很多人,这就是他的长处,是他比一般人强的地方。”
  郝摇旗已经替李过斟满一碗酒,替田见秀斟了半碗,自己先端起酒碗,让着大家说:
  “咱们不谈他曹操、刘备,喝酒是正经。来,来,咱们来一个开怀痛饮!”说毕,他先大大地喝一口。
  虽然郝摇旗也挂心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他在自成的面前一字不提。他知道李过的酒量好,也善于猜拳,便伸出右手说:
  “补之。咱俩划几拳,三拳两胜!”
  李过刚伸出一识手来,却见他的叔父把头一摇,就把拳缩回去了。自成对摇旗和李过小声说:
  “弟兄们都没有酒喝,有时连肚子也吃不饱,你们别大声吆喝,悄悄儿吃几口拉倒吧。”
  郝摇旗吐一下舌头,缩回拳头,嘻嘻地笑着点点头,望着李过说:
  “闯王说的是。咱们喝哑巴酒吧。”
  就在这刹那间,李自成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问题,摇旗处处都好,就怕将来认真整顿起军纪来他有意见。他正在考虑着是否这时同摇旗谈一谈今后的一些问题,刘宗敏派一个弟兄来请他回后山去,他赶快起身走了。
  李自成见了宗敏以后,才知道昨天杜宗文派出去的一个本村人探听消息已经回来了。这个人向北去走出几十里,因潼关县境内的乡勇还在到处搜山,盘查行人,不敢再往前走,他回来说,撞关附近的老百姓谣传闯王和高夫人都已经阵亡,如今官军正在各处的死尸中请查他们的尸首,片且说在靠近河南边境的一个什么峪中找到了一个女尸,官军认为就是高桂英,首级已经割下来送往潼关,但老百姓义说不可信。这个探事人还听说,如今各路官军云集演关城外,总数不下五万,日内就要北上勤王,洪承畴已经先动身过河了。
  听了这些消息,李自成的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几年来在陕西各地同他们作战的比较精锐的官军差不多全要调往北京勤王,今后活动起来就不再那么困难了。忧的是,谣传桂英已经死了,真的?假的?说是死在靠近河南边界,按方向不是很对头么?
  他把探事的农民叫到面前,亲自问了一遍,没有问出来更多的消息。叫李强拿钱赏了探事人,他同刘宗敏商议如何继续派人去河南交界处探听老营的下落。正在商议,忽报又有一起人回来了。
  在新回来的一起人中有李过的妻子黄氏和养子来亨,有刘宗敏的两个妻子,还有孩儿兵头目罗虎和王四,他们都是由医生尚炯带回来的。在老营被打散以后,黄氏和来亨在亲兵们的保护下突围出来,路上遇见了罗虎率领的几个孩儿兵合在一起,继续南逃。中途遇着刘宗敏的眷属和尚炯。后来遇到乡兵截杀一阵,死了几个亲兵,孩儿兵也只剩下罗虎和王四两个,而罗虎的大腿上也带了重伤。
  他们的脱险归来使人对高夫人的生死更加忧虑。他们都是随着高夫人一起的,他们回来了,高夫人呢?同高夫人最后失散的是黄氏和来亨。据黄氏说,当她同高夫人离开的时候,高夫人的身边已经只剩下两百多人,指挥各家亲兵作战的小将贺金龙已经受伤,高一功和袁宗第都已失散,刘芳亮被官兵隔断在另一个地方。高夫人看见情势万分危急,叫黄氏带着来亨向东南突围,而她自己指挥着身边的人马堵挡敌人。当时黄氏不愿意离开她,要同她死在一起,但被高夫人严厉斥责,并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十来个亲兵拥着她和来亨的马冲了出来。黄氏同高夫人年纪相当,多年来生死不离,虽然名分上是嫡亲的婶母和侄媳,但感情上却像是姊妹一样。加上高夫人英明干练,黄氏在许多事情上都对她依赖惯了,一旦失去这位婶母,就像半拉天塌了下来。在回来之前,她还存在着一些幻想;等到见了闯王和李过,幻想突然破灭,当着闯王的面就痛哭起来。别的女人们有的回来了见到亲人,有的没有见到亲人,本来就忍着满眶眼泪不敢哭,如今一听说高夫人凶多吉少,又见黄氏一哭,也都哭出声来。罗虎、王四和来亨,他们平日深受高夫人的恩爱,加上他们都是孩子,也禁不住抽咽起未。双喜比他们大一些,起初还竭力忍耐,不敢在闯王的面前哭泣,后来再也忍不住,头一低走出去,蹲在门外抽咽。张鼐跟在他背后出来,蹲在他的身边偷偷抹泪。那些跟着闯王和李过多年的亲兵们,也都很难过,噙着热泪,不敢抬头。
  自从李自成起义以来,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出现这样的场面。他心中很难过,但不知说什么好。刘宗敏平日最讨厌女人哭,但他现在却不发脾气,同李过一样低着头不做一声。自成望望大家,站起来轻轻地跺一下脚,说道:
  “新吃了败仗,士气本来就不好,你们偏偏沉不住气!”
  他走出门外,听见刘宗敏大声地骂他的两个女人,而李过也责备黄氏说:
  “都怨你忍不往先哭!婶子只是下落不明,哪能就死了?真是!”
  李自成一直往山坡上走去,连一个亲兵也不让跟随在身边。下弦月尚未出来,星光下隐约地现出来羊肠小路。这是他两日来走熟的路。他走到那个常坐的磐石边,不管石上多凉,颓然坐下。有很长一阵,他的心中像乱麻一样,忽而想到他的妻子、女儿和许多没有下落的将士身上,忽而想到摆在面前的许多困难,忽而想到潼关官军会不会留下一部分追来商洛山中,忽而又想到用什么办法使张献忠和罗汝才重新起义。虽然他不愿多想高桂英和兰芝的生死吉凶,但高桂英毕竟是他的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子和好帮手,兰芝是他的独生女儿,她们的影子总是不断地扰乱他的心,使他不能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考虑一个问题。在心情极度烦恼中,他对自己问:
  “为什么我败到这步田地?为什么?……倘若张敬轩同曹操都不肯重新起义,难道明朝的江山就推不倒么?”
  他一时不能够清楚地回答自己,感慨地叹息一声,抬起头来,望着星空。
  看了一阵天象,他想起来高一功的情况不妙,尚炯回来了也许会妙手回春,便从石头上起来,往住的地方走去。走了不到一箭之地,他才看见双喜和李强站在一棵树下保护着他,他对双喜说:
  “你舅舅在发高烧,快请尚神仙去瞧瞧,耽搁不得。”
  “我舅舅在黄昏前已经退烧了,还喝了一碗稀饭。刚才尚神仙去瞧了瞧,给他吃了一包药。我听尚神仙说,俺舅吃了这付药就不碍事了。”
  自成突然放了心,没说别的话,径直向高一功住的窑洞走去,他站在一功的床边,看见他果然神志清爽了。可是高一功因见尚炯等都已回来,而姐姐、甥女、自己的妻子儿女都没下落,加上创伤较重,心情比较晦暗,甚至担心今后不容易重振旗鼓。趁着屋里没有别人,他悄悄地对姐夫说出来他的灰心。闯王在他的床边坐下去,安慰说:
  “一功,你不要为咱们打了个大败仗灰心。刘邦同楚霸王打仗总是打败仗,连自己的父亲和女儿都给霸王俘去,可是后来终于得了天下。眼睛要往远处看,别看目前一时。”
  高一功叹口气说:“虽说胜败是兵家常事,但不知天意如何。”
  自成说:“天意就是民心。只要看看民心背叛情形,就知道朱家的江山坐不长了。近几年各地的天灾,有时大旱数月,有时飞蝗蔽天,弄得赤地千里,断绝人烟,就知道明朝的气数已经尽了。自古成大事立大业都不是容易的,哪能像赵匡胤那样容易就黄袍加身?只要咱弟兄们百折不回,吃尽艰难,终会打出一个名堂来。”
  一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你说得很是。只有咱们能打出一个名堂,才能对得住那么多死去的人。”
  自成看见一功说了这句话眼圈儿忽然一红,明白他所说的那些死亡的人是指的叔父高迎祥和许多十分亲近的亲戚、本族、邻人和朋友,也许还包括他的姐姐桂英。自成的心中也感到隐隐刺疼,避开了一功的眼睛,站起来说:
  “你安心养伤吧。我想明天再停留一天,看是不是还有人马回来。明天晚上起身往商州西乡去。到那里驻定以后,咱们加紧恢复元气,重新大干。”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明天晚上起身拉到商州地带好。不过那个地方很穷,粮草缺少,困难很多。”
  “许多困难我都想到了。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山,也没有走不通的路。”
  这天夜里,李自成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是不能人睡;有一次刚刚朦胧入睡,又忽然从极不愉快的梦中惊醒。他索性悄悄地穿衣下床,提着花马剑走出去,在凄清寒冷的月光下舞起剑来。他舞到浑身冒汗便停下来,在山坡上徘徊一阵。尽管尖风刺面,胡须上结着严霜,他仍然不愿意进去睡觉。为着抵御寒气,也为着消磨长夜,他重新舞剑。舞着舞着,从寨中传过来断续的鸡叫,而他的乌龙驹也在草棚中发出了一阵长嘶。
  由于杜家寨不宜久住,李自成决定今天黄昏后离开这里。午饭后他召集大小将领们开了个会,要大家赶快准备。他命令全部马匹都叫彩号骑,大小将领只要能够步行的一律不许骑马,轻彩号能够步行的,两个人轮换骑一匹。从前留在山洞中的重彩号经过这几大的休息和治疗,有一半都可以勉强骑马。自成决心把他们带走,余下的一半人也要在几天内派人运走。原来准备把重彩号转移到蓝田山中,如今都用不着了。
  杜家寨的几个青年农民一听说闯王要走,都跑来要求人伙。闯王因为一则马匹缺乏,二则粮食困难,不让他们入伙。但是三天来他们不但跟闯王部下的弟兄们混得熟了,同李过和田见秀等也熟了。经他们死缠活缠,见秀才答应把他们收下。一个牧羊青年的母亲是个寡妇,又无兄无弟。母亲不让他去,他一定要去。母亲拉着他的衣襟哭着不放手。他挣脱母亲,噙着两眶热泪边跑边嘟哝说:
  “这种年头,你让我去入伙吧,混好了我会捎钱养活你。你不放我去,眼看着娘儿俩活活饿死!”
  恰巧这时候田见秀同郝摇旗从这里走过。见秀把牧羊青年叫到面前,责备他几句,说明坚决不收他入伙,要他在家孝顺母亲,又掏出几钱散碎银子交给寡妇。寡妇感恩不尽,趴地下连磕响头。离开这个寡妇以后,摇旗在见秀的肩上拍了一下,抱怨说:
  “玉峰,人们都说你是活菩萨,我看你越来越变得婆婆妈妈啦,都像你这样,咱们一百年也不容易弄到十万八万人,从前,别说是自愿找上来人伙的,多少不愿人伙的,只要年轻力壮,咱们还不是裹①了进来?一裹了进来,他们不情愿也没办法。陕西驴子不拽车,由不了它的意儿。只有那样,咱们的人马才能像海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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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裹——掳人强迫人伙,或用别的办法胁迫人伙,从前的口语中叫做“裹”或“裹人”,而在书面语或知识分子语汇中叫”“裹胁”。
  见秀笑着说:“海潮涨的猛,退的也快。自成同我谈过,眼前粮草困难,不宜多添人。”
  摇旗说:“哼,打江山全靠人手多。人多啦就有办法!”
  李自成正打附近经过,听见田见秀和郝摇旗的谈话,在心中笑着说:“要是将领们都能像玉峰这样,就不愁不能把队伍变成仁义之师了。”他走到一间破茅屋的门口,一个约摸四十岁出头年纪的黑大汉笑嘻嘻地迎了出来,说:
  “闯王爷,我的东西已经拾掇齐楚啦。”
  这人名叫包仁,是个铁匠,久闻蓝田刘铁匠造反的故事,心中十分仰慕。当三天前刘宗敏同闯王回到杜家寨时,包仁夹在人堆中迎接,但不敢上前说话。后来经邻居们怂恿,由杜宗文带着他去看过宗敏一次。宗敏一听说他也是铁匠,正所谓“和尚不亲帽儿亲”,心中很热乎,就问道:
  “穷日子还能对对付付混下去么?”
  包仁叹口气说:“不瞒你说,不行啊。有几亩地的人还活不下去,何况咱们家连打老鸽的坷位也没有。从前靠手艺吃饭,现在喝西北风。”
  杜宗文老头插言说:“真是喝西北风呢!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铁匠老包?可是这年头,到处田地荒芜,不成世界,有好手艺也不顶饥寒。”
  包仁用鼻孔哼了一声,接着说:“如今倒清闲,抄着手过日子,等着饿死。”
  宗敏的心中一动,眼光在包仁的脸孔上转了一下。军中很需要铁匠和各种手艺人,可是在目前情况下,他肯不肯人伙呢?于是他笑着问:
  “老包,既然在家里活不下去,随俺们造反好不好?”
  包仁回答说:“说良心话,我要不是上了年纪,一定要跟随你们造反去。我不会耍刀弄剑,抡大锤也管打仗。一锤打下去,连头盔也会打碎,不能只叫他头皮上起个青疙瘩。”
  刘宗敏和周围的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年纪大一点几倒没有什么,”宗敏说,“咱们队伍里用不着你打仗,修理兵器跟打造兵器可是要紧。”
  “行,行。只要你刘爷不嫌我年纪大,我就入伙!”
  后来刘宗敏把包铁匠愿意人伙的事情对自成谈了,自成也很高兴。今天上午自成同包仁见了面,知道他还没有同老婆说明,嘱咐他务必跟老婆商量商量。现在闯王顺便来看他,第一句话就问:
  “老包,你的老伴儿可放你去么?”
  “她喜不肯!①我在家里没活干,老两口眼看就要成饿死鬼,她巴不得我跟着你闯王爷找条活路。”包仁用脚踢一踢用麻布包着放在地上的锤子和钳子等工具,又说:“你瞧,我要带的东西,她老早就替俺拾掇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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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喜不肯一一即满心情愿。在我国语法中,往往加一个“不”字以加强语气,如“不忿”就是忿,“不宁”就是宁,等等。
  包仁的老婆不知在屋里摸索什么,在黄昏的黑影中向外搭腔说:“闯王爷,你老进来坐吧,我给你老烧茶!”
  “不坐啦,我还有事哩。”
  包仁的老婆又说:“闯王,砧子和风箱也带么?他要挑着走,可是人饿得黄皮刮瘦,又是走长路,我就是担心他掉队!”她觉得心里有许多话要对闯王说,可是说不出,拉起衣襟揩眼泪,随即撬了把酸鼻涕。
  闯王说:“包大嫂,砧子和风箱都要带,用时方便。你放心,这些东西用不着包大哥自己挑,咱们有骡子驮。”
  包仁连忙说:“我挑,我挑。我的腿脚还硬。”
  闯王转回头说:“小鼐子,你帮包师傅把东西送去交给管事务的,动身时驮在骡子上。”
  包仁的老婆正鼓起勇气要对闯王说一句什么话,但闯王已经走了。她倚着门框,望着闯王的高大的背影转过墙角,又用衣襟擦眼泪,对男人哽咽说:
  “只要你跟着闯王多做点仁义事,不无故杀人放火,菩萨会保佑你。这年头,什么兵,什么贼,官兵行事比贼还差得远哩。”
  一更时候,农民军整队出发。闯上叫郝摇旗率领一小股将士作为前队,所有骑马的彩号和十几匹骡驮子走在中间,后边是步行的轻彩号,他自己同李过率领一批人作为后卫,李双喜看见郝摇旗已经骑着马走了,就同张鼐一商议,悄悄地把乌龙驹留了下来。但他们又害怕闯王责备,走去对李过说知,要李过劝闯王骑马上路。李过虽然知道闯王决不会同意,但又分明看见叔父的身体近几天大不如前,辛苦和忧愁折磨得眼窝深陷,两颊消瘦了许多,所以他也很想让叔父骑马出发。考虑片刻,李过望着两员小将说:
  “按道理他是闯王,他骑马天公地道,谁也不会说二话。可是我不好劝他。你们不妨试试看,顶多他说你们是小孩子不懂事,责备一两句算了。”
  双喜眼圈儿发红,说:“只要爸爸肯骑马,我就是挨骂也心甘情愿。”
  张鼐接着说:“双喜哥,别怕,挨打挨骂我替你!”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等闯王动身时,李双喜提心吊胆地把乌龙驹从隐蔽的悬崖下牵了出来,拉到闯王面前,叫了声:
  “爸爸!”
  自成听见马蹄声就觉着奇怪,这时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双目圆睁,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也不说话,用力给双喜一个耳光,打得双喜趔趄两步,随即扑通跪在地上,不敢做声。他从双喜的手里夺过来马鞭子,扬起来正要往下打,张鼐也扑通跪下去,以自己的身子遮住双喜,并且说道:
  “是我替双喜哥出的主意。我错了,你狠狠地抽我吧!”
  闯王气得手颤,但鞭子打不下去。这两个小将在前几天的大战中舍死拼命,异常勇敢,如今双喜左臂上的箭伤还没痊愈,而两个小将又都因作战疲劳和吃不饱肚皮,瘦得眼眶变大,面有菜色。他自来没有亲手打过他们,如今实在不忍心用鞭子抽。可是,不责罚,如何能教训他们?他在张鼐的屁股上狠踢一脚。当他又扬起鞭子准备往下抽时,李过赶快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说道:
  “二爹,你不用打他们,是我叫他们把乌龙驹留下的。”随即他转向两个小将,把脚一跺,厉声喝道:“还不起来把牲口送给彩号!”
  两个小将立刻跳起来:双喜牵着马追赶彩号,张鼐转到闯王背后,以便在出发后寸步不离地保护闯王。过了一阵,自成转向侄儿责备说:
  “补之,他们小孩子懂得什么,你不该怂恿他们胡来!我自己下令全军马匹都给彩号骑,就应该以身作则。你们却暗暗把乌龙驹替我留下来,什么话!”
  李过虽然论年纪只比叔父小几个月,但是他自幼对叔父非常尊敬,在自成的面前不敢随便。现在受了叔父责备,不敢抬头,也不敢做声。自成气呼呼地挥一下手,说:
  “咱们走吧。”
  走到后半夜,下弦月姗姗出来了。人马在一个背风的山湾子里停下休息。郝摇旗看见李自成同后边的将士们步行而来,并且听说了双喜和张鼐受责,连李过也遭了没趣,感到很不好意思,悄声对一个亲兵说:
  “快把我的马牵到彩号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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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在商州以西的丛山中选一个险要的地方驻定以后,李自成隐名埋姓,不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踪。他叫将士们在老百姓面前不要再称他闯王。老百姓纵然有人疑心他是闯王,也没人多言多语。何况他一贯粗衣恶食,与弟兄们同甘共苦,当地的人们确实被他瞒住很久,反而有谣言说闯王逃到河南,在老回回营里卧病不起。自成派出几个探子到憧关一带探听官军消息,另外派一个探子往湖广谷城察看张献忠的动静。从潼关回来的探子说,洪承畴和孙传庭果然率领五万人马勤王去了,可是高大人、刘芳亮和老营仍无下落,只知前些天传说高夫人阵亡的事情不确,送到僮关的是一颗良家妇女的首级,相貌有点儿近似高夫人。自成继续派人去打探消息,决心在商洛山中收集旧部,埋头练兵,自己也趁机会读一些书,河南是四战之地,暂时不打算去了。
  摆在自成眼前的困难很多,最紧急的难题是粮食。商洛山中本来就是个人烟稀疏、地瘠民贫的地方,加上连年的大灾和战乱,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下来的稀稀拉拉,无衣无食,苟延时日。他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不仅要养活自己的部队渡过严冬和荒春,也要赈济这一带的山乡百姓,使大家不要饿死,也不要再向外逃。当时搜罗粮食不外乎三种办法:第一种办法是他拿出许多银子派当地可靠的老百姓和手下士兵扮作粮食小贩,骑着毛驴,到城池里和附近的县份里买粮食。每人一头驴,两条长口袋。往往十头到二十头小毛驴结队而行,不怕遇到零星土匪或小股乡勇拦劫。这种成群结队的小粮食贩子在这里和豫西一带自来就有,俗称赶驴贩儿,所以官府并不怀疑。自成的老马夫王长顺已经回来,虽然挂了两处彩,都不严重,很快地给尚炯治好了。他对做粮食小贩有经验,自成就派他专负责这个工作。他依然很快活,爱说笑话,同他一起的士兵和老百姓都很喜欢他。
  第二个办法是向附近山寨中的富户借粮,如果遇到抗拒,就杀一做百。当时因官府无力派兵人山,地主们对这股从潼关溃下的农民武装都很害怕,不敢不借。不过托人说情,借多给少的情形也是常有的,自成的第三个办法是派几小队人马到一二百里以外的县份打粮。事先找好底线,查清某一个山寨里或村中的富户情况,派人在夜间送去一封信,或到寨外放几响鸟铣,呐喊一阵,点燃柴火垛,临走时将信贴在寨门上。这些信有一个传统的老套子,这样写着:
  ××寨财主XX调知悉:只因尔为富不仁,万人痛
  恨,本军特来向尔索要纹银××两,小麦××石,杂粮
  ××石,赈济百姓。限尔三天以外,五天以里,将银钱
  粮食如数凑齐,送至××地方交付.倘若迟误,定将攻
  破寨子,烧尔房屋,杀尔人,鸡犬不留!
  财主们有抗拒的,有托人说情,按照另外双方同意的数目把银钱粮食送来的。对于抗拒不交的财主,农民军就设法勾通内线,攻破山寨,用杀人放火和洗劫的办法进行惩罚。倘若没有内线,而山寨又防守严密,农民军为着避免损伤人马和威信,便不送去要银要粮的信。还有一些财主迁到城里或坚固的山寨中住,乡村里留着田地和宅子。农民军把信交给他们的佃户或邻人转去,如遇抗拒,便放火烧毁他们的乡下住宅。
  李自成的打粮部队所采取的第三种办法是本地“杆子”常用的办法,所以起初当地财主们都误认为他们是从商州或洛南县来的“杆子”,也把他们叫做土寇,后来见他们行踪神出鬼没,马匹很多,很少奸淫妇女的事,对穷苦老百姓更不骚扰,财主们才知道这是李自成的溃散人马,但长久不知道是李闯王亲自派出的打粮部队。
  尽管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但部队的生活仍然极苦。特别是在第一个月中,遇到几天风雪,闯王自己同弟兄们每天只吃一顿饭。棉衣很少,又缺被褥,大部分彩号还没有痊愈,有点粮食和棉衣先顾彩号,所以大家就更苦了。一天早上,风雪停止,闯王到买粮小队住的三间草屋中找王长顺谈谈放晴后如何购买粮食的事。他踏进门槛一看,不觉一惊。这三间草房中,一头放着本屋主人的一些东西,因主人走亲戚去几天了,单扇门上挂着一把锁;另一头乱堆着麦秸和干草,不见一个人,中间地上烧着一堆木柴火,用土坯圈着,井未熄灭,潮湿的树根半着不着,冒着浓烟,熏得闯王几乎睁不开眼睛。真奇怪,住在这里的二十几个弟兄到哪里去了?
  闯王又向前走两步,仔细一看,看见从乱草堆中露出来一双破鞋,而且草在动弹,不觉笑了。他对着乱草堆叫了一声:“王长顺!”王长顺答应一声,推掉身上盖的干草,忽地坐起。但他的头上还蒙着许多草,有些草像流苏一样挂在毡帽的檐儿上,两只眼隔着草茎和草叶闪着微笑。他用手扫掉毡帽上的草,站立起来,向着草堆踢一脚,叫道:
  “伙计们,快爬起来。闯王来啦!”
  大家纷纷滚出干草堆,站了起来,连忙在帽子和衣上拍打。王长顺好像猜到自成要问他们冷得如何,挺挺胸脯,嘻嘻笑着说:
  “闯王,俺们睡的真舒服。这干草窝比大财主们的鸭绒被子还暖和。大前年咱们打到江北,我第一遭看见了什么叫鸭绒被,也盖在身上试了试。说良心话,还不如睡在这干草窝中暖和哩。”
  自成笑着说:“长顺,天气放晴啦,你今天就安排出去买粮食吧。雪一时化不了,山路难行,可是如今咱们正在困难头上,只好让你们多辛苦一点。”
  “嗨,你放心,再大的雪也挡不住俺们赶驴贩子,何况昨儿的雪并不算大,想舒服,在家里搂着老婆睡,不来造反啦。如今吃点苦,等打下江山,那时才看咱们享福哩!”
  闯王故意问:“你看咱们能打下江山么?”
  “能!能!我敢打赌!谁要是不信,我王长顺敢把头赌上!”
  “怎见得?”
  “大明气数已尽,四下起火,八下冒烟,崇祯的龙椅早就坐不稳啦。你李闯王替天行道,打富济贫,剿兵安民,做事都是为百姓着想,真是有仁有义。从前一道起事的人多啦,可是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头领哪个赶得上你?再说,这几个月来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闯王你冲锋陷阵,竟然连一根汗毛也没损伤,可不是大命人么?命该你得江山,处处有神灵保佑!”
  李自成快活地大笑起来。为着目前的情况万分困难,他很怕弟兄们暗中灰心,因此昨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整夜失眠,如今听了王长顺几句话,心上的愁云扫去大半。他从王长顺的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上取下来一片干草叶,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说得很好,很好。”自成又望着大家说:“苦尽自有甜来到。有朝一日咱们打出商洛山,大家就不再像蛟龙困在浅滩了。”
  双喜匆匆地走了进来,告诉闯王说郝叔叔来老营见他。自成觉得诧异:郝摇旗平日早晨起来较晚,今日特别冷,这样早来见他,发生了什么急事?他收敛了笑容,把如何出发买粮食的话对王长顺交代几句,便跟着双喜走了。
  李自成自己住的是一座宽大的宅子。这原是一家大地主的宅子,全家于几年前逃进商州城内,只留下一个老伙计看门,自成到了以后,把看门人赶往别处,这一座宅子就驻扎了他的老营。他同双喜和张鼐住在堂屋两头,中间空起来作为他同将领们谈话和议事的地方。东西厢和对厅都住着老营的亲兵亲将,另外一个偏院住着高一功和部分将士。黑漆楼门外是一片空场,可以容纳两三百人在这里练习武艺,但练习射箭却得到村外,那儿有一片更大的空地,如今就作为校场使用。堂屋背后有十几间群房原是住长工们和喂牲口的地方,如今改成了老营的马号,也住了一些马夫和亲兵。除堂屋右边有角门外,另外有一个后门可以出进。
  “摇旗,这么早来了,有什么事?”闯王问,拉着郝摇旗坐下烤火。
  “我,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没有钱用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怕你不会答应。”
  李自成的心中更觉奇怪。平日郝摇旗说话爽快,今天为什么吞吞吐吐?
  “你到底要说什么?”他问。“快说吧,说出来咱们商量。”
  “我说,自成……”
  郝摇旗刚要说出,看见李过匆匆走迸院里,就把话打住了。他平日同李过之间相处得不很融洽,有些话他不愿当着李过的面前说出。李过一跨进上房门槛,向郝摇旗打个招呼,立刻对自成说:
  “二爹,昨天后半夜,我派往潼关去的探子冒雪赶回,说潼关那边的风声又紧啦,咱们得赶快准备。”
  “怎么又紧啦?”
  “他娘的贺疯子又回潼关啦,要来打咱们哩。”
  “他不是随孙传庭勤王去了?”
  “听说是走到山西忻县境里,他手下的人马一则多不愿离开陕西,二则怕同清兵打仗,三则因欠了几个月的饷,哗变了一千多。恰在这时,洪承畴和孙传庭得到潼关道的火急禀报,知道咱们的溃散人马有不少来到商洛山中,就派贺疯子带着余下的一千多人马星夜回渲关,快到风陵渡啦。”
  郝摇旗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贺疯子算不了我的属毛!咱不是怕他来,是怕他不来哩!”
  李过坐下说:“贺疯子咱们自然不怕。不过咱们正要在这里收集旧部,训练人马,要是一打仗,俺二爹的屯垦和练兵打算就不行了。再说,潼关道丁启睿标下有一千多人,商州和武关方面驻有两千人,同贺疯子的人马合在一起足有五千人。另外,西安方面还驻有一万官兵,随时可以调来几千人,咱们虽然不怕他们来,也得准备一下。有备无患,免得吃亏。”
  自成近来正在用心读《孙子十家注》,所以听了侄儿的话十分同意,点头说:
  “对,对。咱们要快做准备,不可大意。孙子说:‘故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这句话十分要紧。你多派几个人前去潼关和西安打探,商州和武关方面也要随时打探。”
  “我现在就派人去。”李过说,从火边站起来,匆匆走了。
  “摇旗,你刚才要说什么?”自成问。
  郝摇旗有点儿勉强地嘻嘻笑着,却不说话。自从来到商洛山中以后,他带回来的人马有些回到原来队里去了,有少数因为受不了苦,觉着没奔头,开小差了。虽然开小差的只是几个人,但对于留下来的人们却很有影响,如今留在他手下的几十个人都是他的基本弟兄,在战场上都是好汉,可就是不愿在商洛山中吃苦,不习惯像李自成的老八队一样遵守纪律。他们起初在背后有怨言,后来就在摇旗的面前嘀咕,要求他拉到河南去另谋出路。摇旗起初不答应,无奈一天到晚被他们嘀咕,嘀咕久了,他就答应了手下将士们的要求,他想,他不能俏俏逃走,大丈夫来去光明,好朋友好合好散,所以特意跑来向闯王说明。可是一听说潼关官军有动静,他不能提拉走的话了。这时拉走,怎么能对得起自成呢?还有,别人不是会疑心他郝摇旗害怕官军么?自成见他不说话,问道:
  “老弟,你到底有什么事?”
  “别问啦,自成,没有屁事!你派我往潼关去抵挡贺疯子好吧?”
  “别急,打仗时当然少不得你这员猛将。”
  “妥啦,让我捉住翻山鹞替你出气!”
  自成以为他并没什么重要事,也不再问下去,留着他吃早饭。刚吃毕,摇旗正要回去,自成也站起来要送他,忽然出外打粮的小将马世耀走了进来。自成笑着问:
  “世耀,你回来了?弄到了多少粮食?”
  “闯王,出事啦。大江大海过了千千万,阳沟里还会翻船呢!”
  自成的脸色一寒,赶快问:“怎么,出事啦?碰到了官军还是碰到了乡勇?”
  “都不是。是土匪!”
  一听说是土匪,自成的心中就明白了。他早料到迟早会同附近几县的杆子发生纠葛,而现在果然发生了。
  “你吃过早饭么?”他问。
  “已经吃啦。”
  “坐下烤火吧。”等马世耀在火边坐下以后,自成又问:“慢慢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马世耀率领着不足一百弟兄的打粮小队,去到一百五十里外的商县以西,向地主的山寨要粮要款,半月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几天前,他派了二十多个弟兄往老营运送粮食、银钱和绸缎,在半路上被一起土匪截住,全部牲口、银钱和东西都被夺去了,只把空人放回,有几个还被打伤。马世耀一打听,知道是黑虎星派人做的活。黑虎星是商县境内最大的一个杆子头儿,手下有七八百人,别的小杆子都俨然奉他为盟主。马世耀派人去见他,说明自己是闯王的人马,愿意同他讲和,各不相犯,只求把抢去的牲口、银钱和东西交还。可是黑虎星对着去的人破口大骂,说:
  “我操你娘!李闯王同他手下的大将们都在潼关死光啦,你还拿他的牌子来吓唬老子?回去对你们的掌盘子的说:你们这些溃散的流贼娃儿,要想在这个地面混,赶快乖乖儿投降老子;不愿投降,赶快滚远一点儿,别留在商县境内。这次看李闯王的死人面子,我把你们的弟兄都放回啦;下次再给老子捉到,可别说老子不留情!”
  不管去的人如何解释,甚至发誓赌咒,说李闯王和几位大将确实没有死,但黑虎星听的谣言太多,只不相信这个人的话。他后来动了火,拔出刀来说:
  “别说李自成已经死了,就是他没死,亲自前来,老子也不会把牲口、银钱和东西给他!老子的刀认不得人。管他闯王不闯王,不事先说好,别想来老子的地面打粮。惹老子恼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看谁是这一方的主儿!……来人,把他轰出去!”
  马世耀听了去的人回来禀报,气得七窍冒烟,恨不得同黑虎星决一死战。但想来想去,毕竟自己的人马太少,不敢冒失。他只好连夜奔回,向闯王请示办法。
  当马世耀向自成禀报时候,袁宗第、谷英、谷可成和刘体纯等七八位大小将领都来了。跟着,李过听说了消息也赶来了。群情愤激,纷纷议论,都主张出兵讨伐。他们认为如果自己显得软弱可欺,以后就别想在这附近几县站立脚跟。大家也想到,虽然黑虎星手下有几百人,临时还可以联络本地土匪一两千人,但毕竟是乌合之众,打起仗来狼上狗不上的,只须去三百多骑兵一冲,就可以把他们冲得溃不成军,何况还可以实行离间,单找黑虎星一人算账,别的土匪头子会乐得抄着手站在远处看热闹。郝摇旗顿顿脚说:
  “闯王,你派我去收拾这些杂种吧!咱们什么时候受过他妈的这样欺负?这可不是虎行平地受犬欺么?火星爷不放光,他们不知道神灵。咱们走的路比他们听说的还要多。光凭你李闯王的威名也会叫这班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们吓得屁滚尿流。他们以为强龙不压地头蛇么?我才不信这地头蛇有多么厉害!什么黑虎星白虎星,属毛灰!”
  看见闯王坐在火边听大家纷纷议论,只不做声,对他的请求也不说可否,郝摇旗忍耐不住,盯着闯王问:
  “李哥,你怎么不下令呀?难道连这班毛贼娃儿也害怕么?派我去吧,即令捉不到黑虎星本人,只要杀他个落花流水,也让这班毛贼娃儿们知道知道厉害,乖乖儿把抢去的东西送回,以后车走车道,马行马路,井水不犯河水。你还犹豫什么呢?”
  李自成望李过一眼,在全场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发言。自成心中明白,在如今潼关风声紧急的时候,李过也是不同意对杆子用兵的。他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胸有成竹地对大家说:
  “都别急,动武不是好办法。听说目前贺疯子已经回到潼关,准备来商洛山中。咱们不能用右手打贺疯子,又伸出左手去同土匪打。黑虎星的事,我另外有办法,一定会叫他把截去的东西原物退还。你们都走吧,让我想个好办法。摇旗,”他拍着摇旗的肩膀说,“我并不是怕什么黑虎星。咱们跟他用文办法,假若行不通,等打退了贺疯子,再用武办法不迟。到那时,我一准派你去,让你这位火星爷显显神灵。”说毕,他哈哈地笑起来,引得大家都笑了。
  “世耀,”他又说,“你也去睡一觉吧。等我决定了办法之后,就去叫你。”
  大家都相信闯王一定有好办法,听了这番话都陆续地离开了。只有李过走到屋门口,看见了叔父的眼色要他留下,他赶快退了回来。
  “补之,你看应该怎么办?”自成问。
  “我也不主张打,目前应该全力去对付官军,不应让屁股后出了乱子。冤仇可解不可结,何况咱们同本地各县的大小杆子素来无冤无仇。”
  自成点点头,说:“你说得很是。我看,不如你替我去一趟吧。你想办法亲自见见黑虎星,让他知道咱们都平安在此,不日就要重振旗鼓。咱们同他们都是受官府逼迫造反,不要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咱们打败了从潼关来的官军,对他们也有好处。”
  李过想了想,说:“看情形,黑虎星一定还害怕咱们在此地住久了,会对他大鱼吃小鱼。”
  “所以你一定让他放心。一则咱们是讲义气的,二则咱们也不会在此长住。只要他们讲交情,别说咱们不会吃他们,他们有困难咱们还要助他们一臂之力。”
  “可是我怎么同黑虎星见面呢?见面后他还是疑神疑鬼怎么办?”
  “你自己见机行事,无论如何要把事情办成功。贺人龙说不定几天内就有动作。你在五天内一定赶回来,不可耽误。去,准备一下,等马世耀稍微睡一忽儿,你们就骑马动身。”
  李过接受了这个困难任务,不敢多说别的话,从闯王的面前离开了。
  一个时辰以后,李过带着二十名挑选的骑兵,携着干粮,同马世耀出发了。他们疾速前去,跑了一天,黄昏后也不休息,不到半夜就到了马世耀的人马驻扎的小村里。这里离黑虎星的老营所在地还不到二十里远。
  天还不明,黑虎星就得到探子禀报,说李自成确实没有死,率领几百骑前来进攻,先行官是一只虎李过,昨夜率领一百多骑兵到了马世耀盘①的村庄。黑虎星大惊,后悔自己莽撞,怂恿手下人惹了大祸。但是事已至此,也只好豁上了。他立刻传知分散在附近各村的人马火速集合,准备迎敌。刚吃过早饭,人马全都会齐,有些人震于闯王和李过的威名,不免惊慌,但有些人好像初生之犊不畏虎,摩拳擦掌地等待厮杀。黑虎星为着面子,决心血战一场。他想,如果能杀败闯王,他就可以在商洛地区称王称霸,如果战败,他的地理熟,再逃不迟。正在这时,李过派人下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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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盘——农民军把驻扎叫做盘。这个词汇原是黑话,丝毫不含有侮辱的意思,后来用在统治阶级的文件中就带有侮辱性质,把“盘踞”二字合成了一个词儿。
  李过的书子写得很简单,只说他“久仰英名,特来拜候”。黑虎星不识字,听左右识得字的人替他读了以后,他的心中十分狐疑。他问了下书人,知道李过只带二十名骑兵前来,随后就到。他眨着眼皮想了想,骂道:
  “操你娘,老子不会上当!弟兄们,擂鼓出战!”
  黑虎星全身披挂,飞身上马,率领着几百名人马前去迎敌。在村外几里远看见了李过的骑兵影子,黑虎星将自己的人马在储红色的小山下一字儿排开,还准备一支步兵埋伏在树林中,打算在李过向前冲杀时从林中射出乱箭。但当李过的人马相距较近时,他有些迷惑了。他看得很清,李过确实只带了二十名将士,后边尘土不扬,显然并无另外人马。左右的头目说李过是用的诱敌之计,他觉得有道理,小声说:
  “一只虎真有种,不愧是李自成的亲侄儿,只带二十个骑兵敢来诱敌!弟兄们,准备厮杀,莫要中计!”
  鼓声大作,喊杀声震大动地。有些拿着鸟铳的小伙子,缺乏作战经验,为着恐吓敌人并替自己壮胆,乱纷纷地放起来。一时火光闪闪,硝烟腾腾。
  李过离开黑虎星不足二里远了。弟兄们看见黑虎星的人马这个蛮横架势,都提心吊胆,暗想着这次来大概是凶多吉少。李过也有些不放心,但是他表面上却是惊人地沉着,嘴角浮出一丝鄙夷的微笑。他叫弟兄们都停下来,下马休息。他自己带着一名亲兵,继续缓辔前进,直向黑虎星的大旗走去。黑虎星一看这种情况,也叫手下人停止擂鼓、放枪和呐喊。但他还是手握刀柄,小心地打量李过,防备不测。李过到离黑虎星几丈远的地方跳下马来,把缰绳交给亲兵,拱拱手说:
  “在下就是李过,特来拜候。我并没有多带兵马,请大家务必放心。”
  黑虎星慌忙下马,趋前几步,一把抓住李过,大声说:“啊呀!有罪!有罪!请李大哥千万莫跟小弟一般见识!”
  “我要生你的气就多带人马来了。”
  “我不知大哥如此诚意。早知如此,真该远迎。大哥千万莫怪!”
  李过笑着说:“你带着全部人马迎我几里路,还不算看得起我么?哈哈哈哈……”
  黑虎星的脸孔一红,也大笑起来,随即向左右喝道:“妈的,快各回各村去!别排着阵势叫老子脸红啦。”他又向总管说:“你愣怔什么?快去治备酒席!”
  李过同黑虎星和他的几个亲信头目寒暄几句,招手把留在一里外的骑兵叫来,一同往黑虎星的老营去。一路上说说笑笑,十分亲热。到老营以后,刚让李过坐下去,黑虎星就连连作揖,说他一时糊涂,怂恿手下人做出了对不起闯王的事,求李过回去替他求情,至于牲口、银钱、粮食和绸缎布匹,马上就原物归还,李过也说了些客气话,并说如果他们困难,这些东西留下用也没什么。
  “哪里!哪里!”黑虎星赶快说。“小弟这里纵然有困难,怎敢留下闯王的东西?原是小弟错了,可不能一错再错!”
  李过说:“老弟如此讲义气,讲朋友,我只有感谢,别的话不用再说啦。说实在的,闯王派我来,也只是同你们见见面,交交朋友,免得日后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至于那点东西,原不打算要回的。”
  黑虎星久闻李过威名,原以为他是个态度傲慢、脾气凶暴的人,没想到竟是这样言语和善,心地诚恳,不拿架子。他又同李过说了阵闲话,就毫不隐瞒他说出他原来很担心闯王的人马在商洛山中住久了会对他不利,如今才知道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过见他说出实话,哈哈地大笑起来,把闯王嘱咐的话都告诉了他。黑虎星越发高兴,转向左右的头目说:
  “你们瞧瞧,没有高山不显平地,什么人儿不比不知高低。人家李闯王怎会跟咱们许多杆子一样,上眼皮只看见下眼皮,也没有雄心大志,不是你想吃我,便是我想吞你,口里叫哥哥,背后摸家伙。人家闯王……嘿,这才是打江山的气象!”
  到中午摆酒宴的时候,黑虎星望着李过,嘻嘻笑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口。李过觉得奇怪,却不理会,只装毫无觉察。过了片刻,黑虎星突然站起来说:
  “李大哥,小弟有一句话不知敢说不敢说。”
  “老弟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何必见外?”
  “我,我想跟大哥烧炷香,磕个头……这,这可是高攀啦。”
  李过叫道:“好!我正想同老弟结拜,你先说出口了!”
  立刻就有人用红纸写了刘、关、张的神位供在中间,还用黄表纸写了一道表文,无非照例写着:“从今后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如有负心,神鬼不容,天诛地灭。”等等。李过亲自点烛,焚香,然后拉着黑虎星跪下去对神磕了三个头,焚化了表文。黑虎星的本名叫做马重喜,才只有二十六岁,比李过小六岁,所以他又向李过磕了一个头。
  这天中午,李过在筵席上放开海量,同黑虎星和众头目猜枚划拳,开怀畅饮,直吃到红日西斜。起席后,李过要走,黑虎星苦留不住,就吩咐手下人们把前天夺来的牲口、银钱、粮食和绸缎布匹,立刻原物送到马世耀盘的村庄,他又叫人牵出来一匹好马,接过缰绳,亲自牵到李过面前,说:
  “大哥,我没有好东西孝敬咱闯王叔,这一匹风子①倒还骑得,一天能走五百里。你带回去给咱闯王叔,也算是表一表我的孝心。”
  --------
  ①风子一一马。黑话。
  李过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赶快从退还的三千多两银子中取出来一千两,以闯王的名义强留下来,算是闯王对众头目和全体弟兄赏的酒钱,黑虎星率领众头目把李过等送出几里外,临别时,他对李过说:
  “大哥,我本来应该跟着你去,今后随咱闯王叔一道打天下,可是我手下的弟兄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不愿意离开故土。你们把贺人龙打败了算罢,万一吃了他的亏,尽管往咱这方面退。”
  他站在高埠上,一直望着李过一行人马转过山脚后才回去。
  李过回到马世耀盘的村庄,却没有见到世耀。原来世耀因得知李过见黑虎星以后的情形很好,大为放心,午后带着人马出外打粮,只留下二十几个人看守老营。李过刚坐下休息片刻,忽然有本村百姓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说有六七百官军从郧阳往西安开,从此地路过,离村子只有三里远了。弟兄们因实力如此悬殊,都很惊慌,要求李过率全体四十余人立刻撤走,免被包围歼灭。但李过想着,马世耀好不容易弄到几十石粮食,仓猝间没法运走,人马一撤,官军进村,这些粮食就完了。他决定冒点风险,用计策使官军不敢进村。于是他把世耀的二十多名弟兄布置在林边的树林中作为疑兵,自己带着二十名骑兵到村前一里外的河滩里,放马吃草,将士们坐下休息,随便玩耍,又派人从小路飞马去告诉黑虎星。
  官军正要从村边路过,忽然看见这种情形,不摸底细,隔河停下,不敢前进,怕的是中了埋伏。过了很久,一位军官骑着马,率领十几名弟兄,来到河滩中察看情形。李过跳上马,带着两三个人奔向前去,一箭射死了骑马的军官,又连着射死两个人。这一小队官军一哄而逃。李过也不追赶,退回原处,下马休息。
  官军愈看愈狐疑,黄昏又临,不敢久留,绕道走了。官军刚走,黑虎星也亲率救兵赶到,他跳下马,对李过大声说:
  “哥,可惜我来迟一步,让杂种们逃走了!”
  这天夜间,马世耀打粮回来,恰好李自成也派人骑马来到,说僮关方面风声紧急,催李过率马世耀等星夜赶回。李过把运送粮食的事对世耀嘱咐几句,自己在五更时先动身走了。
  贺人龙已经率人马回到潼关,在金盆坡安营下寨,这时潼关道丁启睿升任了陕西巡抚,驻在潼关指挥军事。憧关原有的人马只留下二百人守城,其余的全数开出城外,驻扎城南通洛川,交贺人龙加紧操练。丁启睿一面征兵补充贺人龙的缺额,一面征集粮草、骡马、人伏,做好向商洛山进军的准备。城市和村镇,官路两旁,到处可以看见陕西巡抚张贴的告示,上边说:“大军不日人商洛山中搜剿,务期扫清余氛,斩草除根,勿遗后患。”他要各地士绅百姓“协助官军,早竟肤功,不得逃避”。商州城和武关方面的官兵也在加紧准备,只等撞关方面大军一动,这两处就跟着动作。渭南、蓝田、镇安和山阳等处也都配备重兵驻守,以防农民军逃窜。到了十一月上旬,官军己准备就绪,向商洛地区大举“搜剿”已经像箭在弦上。
  李自成现在连伤愈的将士合在一起,大约有六七百人。加上眷属和孩儿兵有千人左右,散驻在商州以西和洛南西南的万山丛中。有少数将士经过潼关南原全军覆没之后,还带着浓重的沮丧情绪,一听说官军要大举进攻,深怕再来次全军覆没或被包围起来,困死在荒山深谷。有一个小头目暗中勾结了一部分士兵,打算逃往山阳和郧阳交界处做小盗。正当李自成要出发御敌的时候,这一件叛变阴谋被发觉了。为首的小头目和十几名士兵全被捕获。李自成在校场里集合全体将士,把这十几个人拉出来,不管主犯或从犯,一齐当众斩首。然后他派田见秀和郝摇旗率领二百骑兵去防守商州和武关方面,高一功率领中军一百名将士和陆续回来的几十名孩儿兵保护老营,他自己率领刘宗敏和李过两员大将,三百多名挑选的精锐将士去迎击从潼关来的官军,派袁宗第率一百多名将士向蓝田和渭南方面警戒,设法牵制官军,有机会就赶快打粮。使自成觉得放心的是李过已经同黑虎星马重喜成了朋友,不但免去了后顾之忧,而且万不得已时还可以往西撤退。
  依靠当地百姓带路,李自成和刘宗敏等神不知鬼不觉地率领着队伍过了洛南,埋伏在华山东麓的深山密林中。按照闯王的计划,从潼关到商洛丛山的沿路都不设防,只派偏将刘体纯率领几十名骑兵作为疑兵,袭扰官军的辎重和宿营地,并引诱官军深入。一旦官军越过洛南继续前进,他就同刘宗敏和李过率领少数人出金盆坡或通洛川,奇袭渡关城。丁启睿是个庸碌官僚,和孙传庭不能相比。自成料就,潼关一旦受袭,丁启睿一定惊慌失措,令贺人龙回救潼关。贺人龙不知虚实,一闻潼关被袭,必定军心动摇。他怕失守潼关有杀头之罪,必定星夜回奔,部伍零乱。这时,刘体纯率领疑兵虚张声势,从后追击,并在官军的经过处放火烧山,使得官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同刘宗敏率领的人马在潼关南原设伏,迎头截杀,而李过趁着官军混乱的当儿直取贺人龙的中军。
  他们到了华山脚下的第二天,贺人龙果然率领着本部人马和原驻潼关的人马,共有三千多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但是缓缓地走了一天多,走了不上百里,忽然掉转头,急速地向潼关奔回。自成等从埋伏的地方手搭凉棚望了很久,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莫非又有火急文书调贺人龙去勤王么?大家猜疑一阵,依然猜想不透。刘宗敏很想给官军一个突然袭击,但被自成阻止。自成说:
  “算啦,捷轩。官军全师退回,队伍不乱,距离潼关又近。咱们人马太少,还是谨慎为是。况且又是大大白日,纵然出其不意占点便宜,也会露了咱们自家的底儿。算啦吧,探听清楚了再说。”
  他们派人到潼关城关一扫”探,更加觉得奇怪了。原来在贺人龙率领大军出发的当天夜里,约摸三更时候,有一股人马不知多少,从东边进攻潼关,并派少数骑兵进入潼关城南金盆坡和董社原以北,南门和水门之外,烧毁了一些房舍。据说这支人马打着“闯”字大旗,还在潼关东门外的一通石碑上贴着闯王给贺人龙的书信,约期在灵宝以东会战。自成、宗敏和众将在一起议论猜测,都以为这一支人马可能与高夫人和刘芳亮有关,也可能是豫西一带的土寇假冒闯王,但是,假若是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的人马,他们突围出去后已经溃不成军,所余无几,为什么要冒险进袭潼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继续议论。李自成坐在石头上一边静听,一边思索,自从到了商州西乡住定下来的时候起,二十大来他派出过三个人往豫西去探听高桂英等人的下落,因为他一直疑心随高夫人突围的一队人马,一定会有一些跟着她和刘芳亮逃到了什么地方藏起来。除非确实知道桂英和刘芳亮都已阵亡,这样的推测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他还认为,既然桂英和芳亮都没有回到商洛山中,大概他们是冲到河南去了,但这时所有通往伏牛山和崤山一带的道路都有乡勇和官兵严密把守,盘查很严。他所派出去的人,不管如何化装,还是有一个被捉去杀掉,有两个混过去尚未回来。现在他听了探子的报告,心头上产生了更多的希望,只是他暂时不急于把自己的猜想说出,甚至连一丝欣喜的笑意也不流露。
  三大以后,李自成回到了商州以西的老营。隔了几天,又有一个探子从潼关城内回来,说那支打着“闯”字旗迸袭潼关的部队曾经突袭灵宝,火焚灵宝东关,又说听许多人谈论,曾有闯王的一股人马冲到河南,所以潼关的官军现在确信那进袭潼关和火焚灵宝东关的人马是李闯工亲自率领的。但这个探子同时带回一个不幸的消息。他在潼关听到纷纷传说:有人看见李闯王的妻子高桂英确实死在乱军中了。并且说她是先受了箭伤,随后见情势危急,怕被官军所俘,自刎而死,如今官军还在各处寻找她的尸首。
  关于高夫人的不幸消息,因为说的比过去听到的都确凿,大多数的将士们都信以为真了。尤其是那种临危不辱、举剑自刎的死法,同高夫人的平素为人很相合,使人不能不感到可信。李自成在乍听到这个谣言时也心中一凉,暗暗悲伤。但是不过半天,他又不相信了。他认为,那打着“闯”字大旗迸袭潼关并约贺人龙在豫西会战的,除桂英外不会有第二个人。一定是桂英得到了贺人龙要进兵商洛山的消息,她为要解救丈夫,用计把官军引向崤函山中①。只有她才肯冒这样风险,只有她才能够想出来这种智谋,只有她才敢打出“闯”字大旗。可是,尽管闯王自信最知道自己的妻子,还是不能完全解脱心上的担忧。临分手时她曾对他说过,到不得已时她宁拔剑自刎,决不落入官军之手,献俘北京。这句话仍然在他的耳中回荡,如今可不是和谣传相符么?他在心中苦恼地说:
  “唉,生死吉凶,仍然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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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崤函山中——泛指灵宝县以东和渑池县以西的山区,即崤山山脉和旧函谷关一带。旧函谷在灵宝县城西门外。
  贺人龙奉命向崤函山中追赶那一支“李闯王”的人马,商洛山中的局势稳定下来了。李自成让刘宗敏帮助他处理全军的重大事务,好使自己抽出一些时间来读一些书,想一些问题。高一功负责收集粮草、兵器、骡马,以及打造兵器的原料。李过负责练兵,立下新营规,认真执行,有扰害百姓的重责不饶。每天三个一起、五个一股回到这里的溃散弟兄立刻都归人编制,不许一个人继续成为散兵游勇在各处闲荡。这些陆续回队的人们,尽管初回来时大部分带着各种不健康的精神状态,但是一人编制,经过几天,精神就振作起来。
  一切有利于重振旗鼓的措施,只要李自成想到,告诉了刘宗敏,或是宗敏自己想到的,得到了自成同意,都雷厉风行地做。几位大将除郝摇旗外都很尊重宗敏,能够同心协力做事,至于一般将校中即令有不卖劲的,也因为害怕军令森严,都不敢稍有松懈。
  每天早晨,刘宗敏总是天不明就起来,有时到别的村子去巡视操练情形,有时自己带着一起人马在村外操练。越是大冷,他越是督促得紧,谁也别想贪恋五更鼓的热被窝。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兵练好,才算是奋发图强气象。在他驻扎的村庄里搭盖了一个铁匠棚子,里边有两盘炉子和几个懂得打铁手艺的士兵,还有从杜家寨来的铁匠师傅包仁。他把收集到的废铁、废钢和陈旧兵器毁掉,打造新的兵器。他常常亲自担任师傅,拿着钳子和小锤,叮叮当当地干活,教大家如何看火候,如何把钢使在锋刃上,如何把各种兵器打造得又好看又便于使用。他的熟练的铁匠技术使包仁惊叹不止。有时他也抡大锤。一般的大锤他嫌分量轻,特别打造了一个顶大的锤子,大约有二十斤重。他挥动大铁锤,一锤一锤地打着,铁花迸飞,土地震动,他自己兴高采烈他说着,笑着,甚至嚷叫,一点也看不出吃力的模样。每当这种时候,周围的人们再也看不见他的大将威严和暴躁脾气,而是觉得他是一个有趣的、多少有点顽皮的普通弟兄。
  李自成在商洛山中仍然隐名埋姓。附近的老百姓也看出来他是个大头领,却不知道他就是李闯王。他每天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有时同将士一起操练,有时去到刘宗敏的铁工棚中打造武器,或者到老百姓中间访问疾苦,同农民们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聊天。在商洛山中这一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好像天赐良机,使他安心地读一些有用的书,并把过去的事情回想回想,悟出了许多道理,替他以后轰轰烈烈的活动打定新的基础。三四年后,自成读的书更多了,左右又有许多很有学问的人,他也虚心学会了作诗。但只是偶一为之,以抒胸怀。儿年之后,他还是念念不忘在商洛山中的一段生活,曾于战争之暇写过《商洛杂忆》七绝十二首和七古一首。可惜大顺军失败之后,凡是大顺朝自己的文献都给统治阶级毁灭净尽,不但这十二首七绝不再存留于大地之间,连那首七古也被埋没了三百多年,最近才有人因偶然的机会发现半首,余下的一半也将永难找到了。
  这半首七古是否经过左右文人们润色过,不得而知,现在抄在下边,作为我们对这位杰出的农民英雄的纪念吧:
  收拾残破费经营,
  暂驻商洛苦练兵。
  月夜贪看击剑晚,
  星晨风送马蹄轻。
  但是,商洛山中的局面并不是真正平静的,应该说是充满了不安和殷忧。有些问题,李自成看得很清楚,有些却只是朦胧地感觉到,还没引起多大注意。在闯王和刘宗敏、李过等没有注意的问题中最重要的是郝摇旗快要拉走了。
  近来郝摇旗手下的将士们因见商洛山中的粮草越来越困难,到明春更不好过,而闯王还要雷厉风行地练兵和整饬纪律,所以他们天天劝说郝摇旗赶快离开。摇旗曾经打算把自己想拉出去的事向闯王说明,但左右的亲信将士苦苦劝阻。他们说,商洛山中风声紧急那一阵,有十几个人想逃走,不管主犯或从犯,都给闯王下令斩首了。闯王的军令森严,倘若摇旗去对闯王说明要拉走,岂不是自己送死么?不但摇旗会被斩,平日怂恿他拉走的这一群亲信将士都不会保住脑袋。经大家拿这些理由劝阻,郝摇旗尽管心中还在矛盾,还在想着应该对闯王说明,但实际上却不对闯王提了。在李自成方面,虽然他也意识到摇旗的部下一向纪律较差,新败之后的沮丧心情也较重,但他决没想到他们会打算拉走。他想,再过一些时候,他们的纪律会好起来,而士气也会重新振作。
  李自成这时觉得最严重和操心最多的是另外的几个问题。第一,尽管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但只能勉勉强强地养活部队,没法拨出来多的余粮赈济饥民。现在每天都有老百姓向西安一带和汉中一带逃荒。再有一个月就是年残岁尾。年怎么过?过罢年就是荒春。许多人都打算在过年后向外逃荒。如果老百姓逃空了,义军在商洛山里怎能呆得下去?第二,目前打粮的办法只能对那些较小的山寨和不住在山寨中的富裕户行得通,可是对那些真正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的富豪大户没有多少办法。这些大地主富豪都住在险固的山寨里,养有众多乡勇,请有教师习武,兵仗齐全,寨墙上摆着滚木礌石,抬枪大炮,而且往往几个邻寨互订乡约,结成联防。由于商洛地带多年来的特殊情形,他们不像潼关附近的大户那样公然同农民军为敌。他们对待小股农民军和本地小杆子是对抗的,能够占便宜就出来打一打,而对那些大股农民军和大杆子则但愿井水不犯河水。你向他们少要点银钱粮食,他们可以敷衍;你倘若要的多,他们就一面软拖,请人说情,一面严守山寨,同你硬顶。那些住在小山寨和不住在寨中的富裕户见这些大寨坚固,乡勇多,防守严,纷纷逃迁进来。这样一来,不但更增加了大山寨的力量,也使农民军打粮的对象越来越少。第三,尽管这些大山寨目前没有公然与义军作对,可是倘若日后一旦官军来到,它们就会是义军的心腹大患。以目前情形看来,既然新任陕西巡抚丁启睿已经知道有义军在商洛山中,他迟早会派大军前来,很难说这平稳局面能保持多久,李自成想来想去,也几次同几位大将商议,认为要想在商洛山中驻扎下去,非攻破几个坚固的大山寨不可。可是先攻哪个山寨呢?今大自己的人马很少,又无炮火,怎么能攻得破呢?即令能够攻开,一定会死伤很多将士。而今天全军惨败之余,决不应再去攻坚,遭受重大伤亡!
  当李自成正在为这些关乎在商洛山中生死存亡的问题操心的当儿,派往湖广的探子回来了。给他带回来更令人焦的不安也更为重大的问题。
  在原来陕西起义部队中,除张献忠投降外,曹操、惠登相和王光恩等九家也在均州和房县一带投降了,射塌天刘国能在河南和湖广交界地方投降了,而且一心一意地替朝廷出力卖命。闯塌天李万庆在内乡境内投降了,也是翻回手来攻杀义军。其余,在英霍山中革里眼贺一龙、争世王贺锦等所谓革、左四营,在豫南的老回回马守应,据说也都在脚蹬两家船,不断地有朝廷的官员前去说降,所以他们都按兵不动了,老十三家中除掉已经被消灭的不算,如今坚不投降的只剩下由李自成继承的高迎祥这一家了。
  “怎么办呢?”李自成在心中间道,“难道十几年来的起义竟会这样风消云散了么?”
  这天晚上,自成几乎没有入睡。尽管他自己不论困难到什么地步都要干下去,决不罢休,更不要说投降朝廷,但是他明白,如果大家都投降了,他的处境会更加困难。等到清兵退出长城,朝廷还会集中几省的官军来对付他,甚至会比洪承畴和孙传庭曾经纠集到的人马更多,如果这样的日子来到,纵然他不会被彻底消灭,但是想打开局面也将万难了。想来想去,惟一的办法是赶快劝说张献忠起义。他断定张献忠在谷城投降是为着要得到使人马休息整顿机会向朝廷玩的花招,正如他在崇桢四年八月间对延绥巡抚洪承畴和总兵杜文焕玩过的假投降花招一样。李自成一向反对玩这样花招,丧失气节,但张献忠却喜欢自己的这种很不光明磊落的狡诈伎俩。现在自成希望,倘若能够劝说献忠在谷城重新起义,不但罗汝才会跟着起义,那些正在观望风色的人们也会坚定起来,还会重新大干,而半个中国的局面就可以立刻改观。至于劝说张献忠重新起义,派他手下的任何一个大将去部没办法,必须他亲自前去。可是他也担心,倘若他亲自去劝说不成,可能连性命也丢在那里。到底他自己可去不可去,自成在枕头上反复考虑,拿不定主意。鸡叫时候,同义父睡在一个房间里的李双喜听见他自言自语地问:“唉,怎么办呢?”过了一阵,双喜看见他忽地坐起,穿上衣服,提着花马剑走了出去。
  早饭以后,自成把那个从湖广回来的探子叫了来,屏去左右,又一次仔细地询问了张献忠和罗汝才方面的情形,特别是对献忠在谷城的情形问得最详。问过之后,他决定自己去谷城一趟,越快越好。打开皇历一看,恰好今天就是一个吉日,注明“宜出门、打扫、沐浴”。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容,决定今晚就悄悄动身。
  刘宗敏一早就骑马到三十里外的一支部队处理一件违反军纪的案子,到吃过午饭以后才回来。未时过后,闯王来到了他所驻的山村里,并传知田见秀、李过、袁宗第和郝摇旗都来议事,高一功去山阳县打粮未归,未得参加。郝摇旗以为又是谈论整顿军纪和准备屯垦的事,引不起自己的多大兴趣,所以只推说身上不适,没有赴会。而且他很快就要瞒着闯王和刘宗敏等拉走,此刻正在心绪不宁,十分烦恼,更不愿去参加闯王的什么会议。
  关于探子回来报告的各处情况,几位大将在昨天晚上都知道了。闯王简单地说明了他对全盘局势的看法,提出来他要亲自去谷城劝说张献忠重新起义,请大家各抒己见。大家都同意设法使张献忠重新起义,但一致反对李自成亲自前往。他们倒不怕路上风险,而是对张献忠这个人很不放心。大家都很清楚,张献忠有时对朋友很讲义气,有时又很毒辣。他比自成起义早一年,自成一家,比自成出名也早,近几年因见自成的声望蒸蒸日上,心中不免嫉妒。人们都明白他们两人之间迟早会发生火并。特别使刘宗敏等心上不安的是,崇桢八年正月攻破凤阳后,自成受不了献忠的骄做蛮横,一时性起,给献忠一个难看,双方的友情一下子损伤了,从那时以后就没再合作。张献忠会不会对自成记仇呢?尽管自成总认为献忠不会把过去的小事情记在心上,可是刘宗敏等却认为献忠同自成不是一样秉性,说不定会乘机报复。李过对张献忠素有成见,说道:
  “虽说罗汝才外号叫曹操,张献忠却比他更狡诈。他是吃秦椒长大的水晶猴子,不光刁滑,肚里还辣。”
  大家在几个月前听到张献忠投降朝廷的消息以后本来就窝了一肚皮的气,经过潼关南原惨败之后,更恨献忠的投降,所以除田见秀之外,都说了许多非常愤激的话。自成看着谈不出一个结果,想平一平大家的气,便笑了笑,用老朋友的亲切口吻称呼献忠的字儿说:
  “我看敬轩不会是真降,一定是耍的花招。”
  宗敏哼一声,说:“假投降也不应该!大丈夫既然起义,就应该不管啥时候都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硬骨头宁折不弯,打了败仗更需要有一股冲天正气。像张敬轩那样,为着苟安一时,就玩假降花招,向朝廷的大官儿卑躬屈膝,那股起义英雄的正气给狗吃了?普天下不知多少穷百姓的眼睛都在仰望着当年起义的领头人物,无数起义的将士也在眼巴巴地望着,八大王给别人带的什么头?带一个向朝廷摇尾乞怜的头!说是假的?假的也不行!何况咱们各家义军就好比一盘活棋子儿,一边车马炮放着不动,那一边车马炮就活动不开,处处挨打。要不是他带头投降,曹操们九营也跟着投降,咱们何至于会有今日!”
  李过说:“捷轩叔说得很是。要是张献忠不受招抚,南自长江,北至黄河,整个一盘棋都是活的。”
  李自成虽然心中很鄙视张献忠玩弄的假降花招,但因为他从远处和大处着眼,不说出愤激的话。他慢慢地拨弄着火堆,心平气静地说:
  “敬轩的错,是大错。不管他是真降,还是假降,不管他存有什么样的想法,都不能这么干。不管有多大困难也不能向朝廷卑躬屈膝,用变节投降的办法,苟安一时。对敬轩这个人,我们既要看到他的种种短处,还要看到他有许多长处。咱们光骂他没有用处,要紧的是应当从远处、大处着眼,赶快把他拉转过来,越快越好。来日方长,只要他不是真心投降朝廷,以后携手共事的时候还多着哩。据我看,他喘口气还要大干。就说目前,朝廷也看到这一点,处处防范着他;他住在谷城不动,也还是牵制了朝廷的不少兵马。”
  田见秀点头说:“是的,张敬轩驻兵谷城,左良玉和陈洪范两镇的人马就不敢离开襄阳一带。”
  “至于说到曹操,”自成接着说,“他跟老回回等人联合起来虽说有十几万人马,妇女老弱占大半。何况人各一心,同床异梦,当然顶不了多大事儿。咱们已经上了当,全当没有他们,天塌了有咱们长汉顶着。日后彼此见了面,最好不提这一章。”
  刘宗敏说:“不提也好。反正是哑巴吃扁食,各人心中有数。”
  李自成见大家的气愤稍微平了下来,随即又把话题转回到他要亲自去谷城的问题上,但还是得不到他们同意。自成有点动火,问道:
  “你们不让我去,难道看着那些观望风色的人们都跟着投降朝廷么?难道看着各家义军先被诱降,随后一个一个被消灭,让起义大业从此一蹶不振,全部瓦解么?……你们说,有什么好的办法?”
  袁宗第说:“我们可以使用计策,使朝廷对张敬轩极不放心,逼得他不得不重新起义。像这样的计策多得是。”
  “不行,”自成说,“一则失之太缓,二则事后敬轩会恨咱们。”
  李过问:“玉峰叔或捷轩叔,不管哪一位代你去一趟行不行?”
  “也不行。敬轩一向目中无人,何况他现在手中还有两万多人马的本钱,咱们差不多全军覆没了。平日他只对咱们高闯王还尊敬几分,对我说不上尊敬,也不敢轻视。除非我亲自去,别人都不放在他的眼睛里,怎么能劝说动他?”
  “可是你亲自去,万一他不讲朋友……”
  自成截断了侄儿的话:“补之,你又说这句话!你不要光看见敬轩的诡诈、毒辣,也要多看看他好的一面。他能够混到如今倒不下去,许多人愿意随着他舍死拼命,为的什么?就是为他只有诡诈跟毒辣么?”
  李过见叔父的脸色很严峻,不敢做声。自成向大家扫一眼,接着说:
  “我们看人要多看人家的长处,看事要多从大处着眼,对小事不要斤斤计较。敬轩虽然有时诡诈,有时毒辣,但是他这个人平时对朋友慷慨热情,遇事敢顶起来,说干就干,并不滑头。你们看人,不应该光看一面!”见刘宗敏和田见秀都轻轻点头,自成又接着说:“再说,敬轩在十三家头领中是一个有抱负也有作为的人,一向痛恨贪官污吏,痛恨朝廷,三年前同咱们一道焚烧了凤阳皇陵。看敬轩就应该多从这些地方看。他现在说起来是向熊文灿投降了,实际上他是在玩弄老熊。可是结果他也会后悔的。他徒然落个投降的坏名声,很不光彩,不惟得不到粮饷,得不到名义,反过来还天天被官府要贿赂,弄得他同手下的将领们憋了一肚子怨气。我们从大局着眼,应该去推他一把,促使他早一点重新大干,对大局很有好处。自从高闯王死去,两年多来,过去人们常说的十三家七十二营,今日这个投降,明日那个投降;有的真降,做了朝廷鹰犬;有的一时假降,观望风色;还有很多被打散了,消灭了。目前的局势跟崇桢九年春天以前大不同。倘若长此下去,大家更会变得消沉,那些暂时假降的也会变成真降。咱们目前一件要紧的事儿是:不仅要准备自己重新大干,也要推动敬轩大干。他一旦大干起来,就会带动许多人都跟着干起来,大局就马上重新热闹了。我不妨冒点儿风险,亲自去谷城找敬轩,同他谈谈。话是开心斧,不愁他不听我的劝告。”
  “你能够料定你到了他那里会十分安全么?”袁宗第问道。“你是主帅,关系重大。倘没有十分凭恃,你顶好不冒这样的风险。”
  “不,汉举,话不能这么说。平时骑马坐船还不免有三分险,坐在房檐下晒太阳也说不定会落下瓦来砸破头,何况咱们干的这种事儿!我只能说,此去有七八成可以成功,怎么能够保十成?世间事很少事前能保十分的。咱们起初造反,都是逼上梁山,提着头过日子,难道是先料定准能成功才造反么?古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我去敬轩那里劝他起义对他也有好处,算不得是入虎穴!”
  往日每次议事,李自成总是虚心地听大家发言,择其善者而从之,倒是今天他十分固执,不论谁的劝阻对他都没用。田见秀和刘宗敏已经勉强同意了之后,李过仍苦苦劝阻,但被他责备几句,堵住了嘴。最后他十分感慨地说:
  “唉,自从白水王二在天启年间起义,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我自己起义也差不多整十年了。人死了上百万,闹的什么牌名?不管冒多大风险,决不能使起义半途而废!”
  他决定今夜三更就出发,从武关附近绕过去,到了湖广地界再转往谷城。在他走之后,对全体将士要严守机密,不许泄露风声。小将中只带双喜和张鼐。为着医生尚炯同张献忠本人和献忠部下的几个重要将领有很好的关系,所以自成决计带他同去。
  刘宗敏留住大家吃晚饭,并把尚神仙请了来,买了两只鸡子炒了炒,算是给闯王和医生饯行。晚饭后,众位大将和医生各自回去,自成留在宗敏处又密谈很久,直到二更时候才骑马奔回老营。就在他回老营的路上时,一件出他意料的事情在他的老营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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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这是十一月中旬一个十分寒冷的夜晚。李自成下午就一去刘宗敏住的村庄,吃晚饭没有回来。双喜和张鼐留在老营。他们按照闯王的规定,白天练武,晚上读书,每天还要写一张仿。现在这两员小将就坐在火边读书。总管曾在一家逃亡地主的宅子里替闯王找到一个古老而笨重的铁火盆,但是用了一天,闯王叫抬到铁工棚去炼成熟铁,打造兵器。如今是把一个破瓦盆当做人盆。盆小,火不旺。双喜和张鼐都感到很冷,有时身上发抖。他们过惯了掂刀弄杖的生活,在战场上厮杀不犯愁,可是背起书来就感到十分吃力,瞌睡得不住栽盹,上眼皮同下眼皮直打架。又冷又瞌睡,他们真想躺迸被窝里睡觉。可是怎么敢呢?倘若闯王回来看见他们不用心读书,不知会怎样责备哩!
  两个小将想出了好主意。他们派一个亲兵去老营外边看着闯王回来,他们就赶快到院里在月光下舞起剑来。一舞剑,他们的瞌睡没有了,身上登时暖和了。他们正舞到兴头上,一个在老营大门外守卫的小头目进来说,有一个住在陈家湾的老百姓有急事来见高将军。由于闯王在这里暂时隐名埋姓,由高一功出头露面主持老营的事,所以老百姓多把高一功当成了这一支部队的掌家的,有事总是找他。双喜停止舞剑,感到奇怪,侧着头问:
  “有什么紧急事?”
  “他不肯说出,一定要亲自告诉高将军。”
  “好吧,你快点带他进来。”
  农民被带进来以后,双喜一看,认得他是陈家湾猎户陈德娃。十来天前,他的母亲患病,家中断炊两天,要把七岁的女儿卖给人家,一家人正哭得难割难舍,恰好高一功到陈家湾有事,知道了这情形,立刻给他一些周济。从那以后,他时常来老营找高一功闲谈,并送来过一次野味,同双喜和张鼐也都熟了。双喜上前拉住他的手,带他迸了上房,说:
  “高爷不在老营。德娃哥,有什么紧急事情?”
  陈德娃望望左右,吞吞吐吐地说:“唉呀,有一件大事,我说得么?”
  双喜一挥手,三四个亲兵都退了出去。
  “快说吧,什么大事?”双喜问,同时打量着德娃脸上的慌张神色。他心中猜疑:难道是官军来了?
  “兄弟,你们的人马有一股哗变了,马上就要拉走了。”德娃小声说,慌得声音打颤。
  “什么人哗变了?”
  “郝摇旗的一股哗变了。快点吧,他们马上就动身了!”
  张鼐把脚一跺,拔出宝剑,准备向外走,对双喜说:
  “双喜哥,快传中军将士全部集合!”
  双喜使个眼色让他不要急,又向德娃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哗变了?”
  “他们这两天就常在人背后咕咕卿卿,可不知咕卿些什么。黄昏以后,我听见他们在一起商量,今夜三更就要拉走,奔往河南。我看见他们都在纷纷准备,就赶快跑来送消息。兄弟,这事千真万确。我不敢在这里多耽搁。我走了。”
  “谢谢你。我不送了。”
  陈德娃一走,张鼐就激动地注视着双喜的脸,巴不得立刻杀到陈家湾,把郝摇旗一伙人杀得一个不留。他呼呼哧哧地问:
  “双喜哥,快集合人马。咱们一个也不让他们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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