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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48 姚雪垠(当代)
  城中百姓一听见响箭声音,就知道必有闯王的“晓谕”射进城来。凡是响箭落下的地方,立刻就有许多人跑去拣拾。尽管刘国能的士兵吆喝着“不许拾响箭!”但在叶县城中,刘国能并无威信,谁也不肯听从,争拾响箭,传阅“晓谕”,还把“晓谕”藏了起来。
  官绅们都看到了这些“晓谕”,兵丁们也有人看到了。大家私下纷纷议论,无法禁止。因为叶县同襄城是邻县,襄城投降的消息已经在昨天传到了叶县。大家听说襄城知县曹思正接到李闯王的“晓谕”之后,在县衙门连夜召集士绅会商,纷纷主张投降,换取阖城平安,只有举人张永祺一个人不肯投降,听其带着家属出城逃走。还听说士绅们在讨论是否投降时,有人拿出一部叫做《皇明通纪》的书,指出成化年间,刘六、刘七兄弟二人率领人马来到河南,也是“晓谕”州、县:投降者免攻。当时襄城表示投降,献出一些骡、马、粮食,果然一城保全,事后朝廷并不深责。大家又听说,两天前襄城向李闯王投降之后,闯王果然不派人马入城。
  城中绅民都愿投降,到处纷纷议论,刘国能完全清楚。他召集几位亲信商议,大家不但都拿不出什么主意,反而告他说,军心也有些不稳了。有人甚至用委婉的话劝说他出城投降,认为李闯王不会加害于他。刘国能命亲信们退出,一个人留在屋中,反复愁思,想不出好的办法。城外又在打炮了。他不禁顿脚长叹,绕柱彷徨,自言自语说:
  “唉,没料到我刘国能竟落到这个下场!”
  将近中午时候,城中官绅父老来到辕门求见。刘国能将大家迎进议事厅中。今日厅中的情景与往日大不相同。两三个月前刘国能初到叶县,将他的副总兵衙门设在这里,那时厅中好不威风。仅仅十天以前,刘国能在这里召集官绅,会商加固城防事宜。会后酒宴,宾主尽欢。当时大家认为李自成暂不会来,且喜刘国能带来了两千人马,叶县可以无虞。官绅们谈笑风生,盛称他的部伍整肃,地方倚为长城。然而曾几何时,局势突然一变,今日大厅中一片愁眉苦脸,气氛沉重,好像就要破城的样子。
  大家坐下以后,一个为首的士绅先说道:
  “现在一城官绅父老来见大人,不为别事,只是为请大人设法保全一城官绅军民的性命。”
  刘国能心中明白他们的来意,却故意说:“本镇正在竭力守御,准备与流贼死战,这就是为的保全一城官绅百姓的身家性命。”
  另一位士绅说:“死战决不能取胜,守城断无把握。如若坚守,不但不能保全官绅百姓性命,反而将遭屠城之祸。将军可曾想过?”
  刘国能慷慨激昂地说:“我什么都想过。我身为王臣,又为大将,决无投降之理,我所想的只是如何坚守,如何死战,其他概不过问。”
  有一位士绅年纪较大,原是本县有名的一位举人,也做过外县教谕的官,如今回家住在城中,听了刘国能的话,很不以为然,问道:
  “将军独为自己的一个忠字着想,可曾为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着想乎?”
  刘国能无言对答,只是叹了一口长气,说:“我身为武将,只有三个字,在我心中。”
  举人问:“哪三个字?”
  刘国能说:“不怕死。”
  另一位士绅马上愤愤不平地说:“单有‘不怕死’三个字不够,应该还有三个字:‘爱百姓’。”
  刘国能说:“我因为爱百姓,所以来到这里。驻守叶县后,士兵从不敢骚扰百姓,这是各位都看到的。”
  有位士绅说:“昨日的事情大家都清楚,将军来到这里,确实不怎么骚扰百姓。但今日不同于昨日,今日或降或战,必须决定。降则一城保全,战则满城屠戮,将军到底如何想的?”
  刘国能说:“我看叶县可以久守,闯贼决不会逗留此地过久。”
  知县张我翼本不想多说话,可是现在士绅们已经同刘国能冲突起来,他也不得不说道:“请将军三思,目今人无固志,孤城无援,断无不破之理。我也是朝廷命官,承乏来此,守土有责。将军对朝廷具有忠心,难道我就没有忠心么?我也是进士出身,幼读圣贤之书,受孔孟之教,这忠君爱国几个字自幼就牢记心中。然而,然而,现在一城百姓都在等待我们作出决定,安危系于将军一言。如果将军和我能从百姓着眼,暂时投降,救了百姓,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刘国能冷笑说:“县父母既然也有投降之念,我不敢奉劝你不投降,可是你也应想到,你是身蒙国恩、食皇上俸禄的人,日后你如何对待皇上?纵然百姓体谅你,国法岂能体谅你?”
  张我翼说:“前日襄城已经投降了。襄城知县曹思正顺从士民之意,向李闯王投降,献出骡马粮食,遂得一城保全。我想此时应当通权达变,不能死守一个忠字。闯王人马退走之后,我们仍然为朝廷守土,岂不两全其美?”
  刘国能摇头冷笑:“恐怕到那时你就悔之晚了啊!”
  正在争论不休,忽然有人送进来闯王的第二次“晓谕”。有一个坚决主张投降的陈姓士绅,不顾刘国能和知县在场,首先把“晓谕”抢到手中,看了一遍,脸色大变,大声说道:
  “各位不必再争,请听我念一念!念一念!”
  众士绅纷纷嚷道:“快念!快念!”
  于是姓陈的士绅手指微微打颤,捧着李自成的“晓逾”,大声念道:
  本帅救民伐罪,恫瘝无辜百姓。
  再次晓谕尔等,提前明早破城。……
  大家不等他将“晓谕”念完,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哎呀,明早就要攻城!原说限两天,如今只限一天了!”另一个说:“哎呀,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又一个喃喃地低声说:“恫瘝无辜百姓,还要提前攻城!”……姓陈的士绅接下去念道:
  速议开门出降,保尔鸡犬不惊。
  国能如肯归顺,依例宽大优容。
  前罪一概不问,望汝效忠立功。
  念完之后,大厅中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后来目光都集中到刘国能的脸上,等待他说话。刘国能仍存着侥幸心理,认为李自成原限两天投降,忽然减去一天,必是左良玉的人马来救南阳,使他不敢在此逗留过久,他既然不会久留叶县城外,还是以齐心固守为上策。可是刘国能刚刚把这些想法说出,姓陈的士绅立刻驳道:
  “我看不然。依我看来,必是李闯王明白城中军民无心守城,所以限令今日决定降与不降。”
  大家同声附和。刘国能见自己处境十分孤立,沉默一阵,长叹一声,说:
  “晚上再议吧,我刘某决不连累一城官绅百姓!”
  散会以后,刘国能登上北城,想察看突围道路。他看见城外到处都是义军的营盘,无隙可乘。这时正值高秋季节,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眼可以望见十八里以外的卧羊山,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卧羊山上也有不少旗帜。他明白逃走的道路已经没有了。
  黄昏以后,他正感到束手无策,知县张我翼和一群士绅父老又来见他,请他速作决定,免使一城生灵涂炭。他们一再对他说,如果今晚不作决定,明天一早攻城,一切就都迟误了。刘国能听了以后,在大厅中不住走动,连声叹气。尽管他已毫无办法,但是仍不肯说出投降的话。这时攻城义军忽然从南边打了三炮,有一颗炮弹从空中隆隆响来,越过屋脊,落在他的老营后院,幸未炸开,不曾伤人。他得到中军校尉惊慌禀报,立即同官绅父老们跑到后院观看,但见炮弹打入地下足有半尺多深。大家面面相觑,有人摇头,有人吐舌,有人啧啧连声。
  刘国能同众人回到大厅中。大家又纷纷催促他速作决断。他对一位亲将说:
  “你到南门城头,向城外喊叫,说我刘将军明日辰时出城,亲自与闯王见面。请闯王明早不要攻城,以免一城无辜百姓遭殃。”
  亲将问道:“说大人已经决定投降么?”
  刘国能将眼睛一瞪:“你照我的话说,何必多问?我只是去亲见李自成,什么投降!”
  “遵令!”亲将迅速转身,退出大厅。
  刘国能对众人说道:“你们各位都走吧,传谕阖城百姓放心,贼兵不会再攻城了。我刘某不能为皇上守城尽忠,当以一身救百姓免遭屠戮。”
  大家默默退出。有的人心中暗暗称赞刘国能毕竟是一个慷慨忠义之人;有的人想到他今日被逼投降,可能仍然去作“贼”;有的猜想他见到闯王之后,会被闯王杀掉;也有人认为闯王会放走他。但这些想法,大家都没有说出来。
  知县张我翼正欲同大家一起退出,刘国能又把他叫住,嘱咐说:“明日贼兵进城,望乡前辈忍辱负重,不可辜负百姓。”
  张我翼听了此话,料定刘国能将在今夜自尽,便劝他说:“听说李闯王心胸宽大,况将军与他有金兰之谊,必然以优礼相待。只要将军一颗忠心不泯,日后再图报效朝廷不迟。”
  刘国能冷笑一声,没有说话,拱拱手,走回内宅。
  十月十二日早晨,阳光特别鲜艳,大地略有霜冻。
  早饭以后,刘宗敏立马城外,但见各处云梯都已经准备停当,十几尊大炮架在南关土城墙上和城外高处,对准砖城。
  将士们在等候刘国能出降。如不出降,就要开始攻城。
  辰时刚到,城头上出现一面白旗,连连挥动。随即刘国能带着他的十岁儿子缒下城来,越过干的壕沟,直往刘宗敏立马的地方走去。他远远地拱手一揖,问道:
  “可是捷轩么?自成在哪儿?”
  刘宗敏略展微笑,拱手还礼,随即跳下马来,说:“我正是宗敏,在此迎候。闯王在前边不远,请随我前去相见。”
  李自成昨天已经移驻离城二里多远的高阜上。这里军帐甚多,在方圆两三里以内星罗棋布。他坐在帐中,一边与宋献策商谈进攻南阳和接着去围攻开封的事,一边等候刘国能前来投降。他虽然料就刘国能必会前来,但也防备他耍一个花招,来一个缓兵之计,所以已经吩咐刘宗敏,如果到时候刘国能没有出城,就先用大炮猛轰一阵;如再不见他出城,就四面一起攻城。同时他也知道这城中百姓是愿意投降的,只是刘国能十分顽固,所以又一再嘱咐宗敏传令全军,入城之后,只杀刘国能一人,不许妄杀百姓;对刘国能手下将士,凡愿意投降者一概不杀,妥为安置。
  罗汝才断定闯王必杀刘国能,他既不愿救刘国能,也不愿落一个杀朋友之名,所以假称身体不适,留在他自己的帐中不来,同亲信们玩叶子戏消遣。李自成也不勉强他来。
  一个亲兵进来禀报说:“刘副将前来投降,已经走到帐外。”
  李自成用嘴角向双喜示意。双喜马上向亲兵吩咐:“请他进来。”登时大帐外一声吆喝:
  “请!”
  刘国能随着刘宗敏走进大帐,后边紧紧跟着他的十岁儿子。吴汝义奉命在营门外迎候,也一起进入大帐。
  李自成和宋献策起身相迎,同刘国能互相施礼。李自成走前一步,拉着刘国能的手,叫着他的字,说:
  “俊臣,与仁兄一别数年,没想到在此地重又相见。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决不记在心上,但愿与仁兄重新共事。”
  刘国能说:“自成,与你分别之后,各奔前程,不想今日兵败,在此相遇。愚兄前来受死,并无别的想法。”
  自成赶快说:“仁兄何出此言!快快坐下叙话。我确实不念旧恶,说与你共事,实是出自真心。坐下,坐下。”
  大家坐下以后,李自成又劝刘国能投降。刘国能说:“自成,我是对真人不讲假话,请你不要再劝啦。大丈夫敢作敢为,既然已经投降朝廷,就不能再作流贼。一切劝我的话都是白搭。我这次走进宝帐,只求速死,并不希望活着回去。”
  刘宗敏在旁说道:“俊臣,你说的算个屁!你本来也是受苦的人,一时糊涂,降了朝廷,如今回头就是。你又不是崇祯的孝子贤孙,犯不着为他去死。”
  刘国能不高兴地说:“捷轩,你怎能这么说呢?皇上是我的君,我是他的臣,为臣尽忠,义所不辞。”
  刘宗敏轻蔑地哼了一声,看见闯王在对他使眼色,下边骂人的话没有说出。
  闯王说:“俊臣,你虽是愿意为明朝尽忠,但明朝气数已尽,何不另寻出路?”
  刘国能说:“愚兄奉母命受招安,今日如不尽忠,将何面目见先母于地下?”
  宋献策插话说:“请将军三思而行。刚才闯王已经说了,明朝气数已尽。将军如能与闯王共事,将来必为开国元勋。为新朝做开国元勋,比为桀纣做忠臣,好得多了。”
  刘国能说:“当今皇上并非桀纣,也无失德,只是群臣昏聩,才有今日。何况大明气数是否已尽,不得而知,请宋先生不要把话说得太早。”
  闯王知道刘国能不肯投降,叹口气说:“俊臣,我们既是同乡,又是结拜兄弟。你既要为明朝尽忠,我没法阻止,你还有什么话要嘱咐的,我一定尽力照办。”
  刘国能说:“但愿你进城之后,对官绅百姓不要妄杀一人。”
  李自成笑笑说:“这话何用你嘱咐呢?”说着,他将刘国能的儿子拉到面前,抱在膝上,爱抚了一番,对刘国能说:“俊臣,你自己不惜一死,难道不为这个孩子着想?”
  刘国能说:“我同你闯王原是八拜之交,后来虽然各行其是,却不曾有私人仇怨。倘若你果真宽厚,请你杀我之后,留下这个孩子,让我的妻子带他返回延安家乡,也不使我绝了后代。”
  李自成带着感情回答说:“如果你必定要死,后事请你放心。你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嫂子,你的儿子如同我的儿子。我一定派人护送他们离开叶县。你的亲兵亲将我都不杀,就让他们护送嫂子和侄儿返回延安,沿途旅费和他们以后谋生需要的钱,我都替你安排。”
  刘国能站起来深深一揖说:“这样我就死而瞑目了。”
  李自成望望左右,见刘宗敏怒形于色,宋献策也向他频频使眼色。他含着眼泪说道:
  “俊臣,我不能留你了。论私情我们是八拜之交;论军法我不能容你叛投朝廷,又不肯回头。请你出帐去吧。”
  他向吴汝义使个眼色。吴汝义带着一名亲兵将刘国能押出帐外。李自成又抚摸着刘国能儿子的头说:
  “这是公事,实不得已。你不用害怕,我会像父亲一样将你抚养成人。”
  说话之间,吴汝义转了回来,向闯王禀报说已经将叛将刘国能斩讫。刘国能的儿子一听说父亲已经被斩,大哭起来,从李自成的怀中跳下,奔出大帐。李自成命亲兵们随着这孩子出去看他父亲的尸首,并说,看过之后,要替刘将军装一棺木,好生埋葬。说罢又对一个亲兵说:
  “速唤张鼐进帐。”
  张鼐匆匆赶到,趋近闯王面前,问:“要炮兵进城么?”
  闯王还未回答,忽然一个亲兵跑进帐中,向他禀报说:“大元帅,那小孩出我们意外,已经在他父亲尸首旁自尽了。”
  闯王大惊,出帐去看,看见那小孩果然已用短剑割断喉咙自尽。闯王问:
  “怎么这孩子会自尽呢?”
  亲兵说:“他看了父亲尸首,哭了几声,乘大家不防,从腰间拔出短剑就往自己脖子抹去,一下子就割断了喉咙。”
  闯王连连顿脚,叹息几声,说:“想不到这小孩竟然像大人一样。”过了片刻,他又叹口气说:“唉,其实也不奇怪。必定是国能投降明朝以后,经常以忠君的话训教小孩,使小孩也同他一样迷了心窍。”
  他回到帐中,传令刘芳亮率二千人马进城,大军即日整军开赴南阳。又吩咐对刘国能的家眷要加意保护,由刘国能的亲随心腹护送回延安家乡。对待刘的将士,一个不许杀害,愿留的留下,不愿留的给银钱遣散。他略停一下,又想起来一件事,对刘芳亮说:
  “明远,知县张我翼虽是我们的陕西老乡,也愿意投降,可是他这个人在叶县两年,贪赃枉法,民怨很大。你进城后要将他抓起来,当众斩首,为民除害。军师同你一起进城安民。张我翼的重大罪款,军师全知。”
  刘芳亮走后,闯王转向张鼐,暂不说出正题,含笑问道:“这次攻破叶县城,杀了叛将刘国能,你的火器营打炮不多,也不叫你认真向城中打炮。听说你抱怨这一仗不够味道,可是真的?”
  张鼐笑着回答:“是的,闯王,带来十几尊大炮不曾好生使用,还故意打几次不炸开的炮弹。像这样打法,远不如在火烧店打得热闹。”
  李自成笑着说:“你得好生学习兵法①!兵法上的道理,我对你和双喜讲过多次,你全没有吃进去。我们这一仗,就是兵法上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兵法上说:‘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我们这个胜仗,不损伤一兵一卒,这才是真正有味!”他收起了脸上笑容,接着说:“我们正在准备一次大战,比围攻火烧店那一仗要大得不能比,猛烈得不能比。破叶县,只是一出大戏刚刚敲打锣鼓。现在我命你去南阳,立刻动身,在马上打盹休息。这里距南阳二百四十里,限你明天后半晌赶到,不可迟误!”
  ①兵法——指我国最流行的一部兵法书《孙子》。下边引用的话见于《孙子·谋攻篇》。
  张鼐说:“大炮拖运不会那么快。”
  闯王说:“我明白大炮拖运不会那么快。张鼐,你将火器营交给黑虎星率领,开赴南阳,准备攻城。你自己只率领二百轻骑,火速驰赴南阳附近,面见夫人,听她吩咐,不可耽误。”
  张鼐问道:“夫人现在南阳何处?”
  闯王说:“你玉峰伯现驻在新山铺指挥大军,见了他便知夫人何在。”
  张鼐又问:“为什么这样紧急?”
  闯王说:“你见到夫人便知,不必多问。猛如虎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老将,我担心红娘子和慧梅会轻视了他,吃他的亏。你快走吧!”
  张鼐不知慧梅会遇到什么事儿,但不敢多问,转身便走,心中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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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南阳是豫西南的军事重镇,城墙特别高厚,南边不远就是白河,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城的四面又有城壕,经常灌满了水。四门外边也有些不相连贯的土城,居住着从各州县逃来的百姓。
  如今这南阳城被战争气氛所笼罩,各城门白昼紧闭,只有西门每日开放几个时辰,也只开半边门,使柴禾担子能够进城。瓮城门口站着一群兵丁,随时都可以先将瓮城门关闭,然后关第二道城门。沙包就堆在瓮城门里边。一旦有警,关上城门,不仅要上腰杠,还要用沙包堵住。除非是用大炮,否则休想用人力将瓮城门撞开。然而瓮城门不对西关,斜向西南,大炮很难打中。何况第二道城门是主城门,更为坚固,纵然打毁瓮城门也是枉然。四面城头上准备了滚木、礌石、火器、石灰罐儿等防守的东西。
  白天夜间,街上都有步兵和骑兵巡逻。每到黄昏,除有官军上城之外,家家户户都有丁壮上城,彻夜梆子声敲个不停。
  大街上、十字路口、各衙署的照壁上、寺庙门前、酒饭馆中,到处张贴着镇守南阳的总兵官猛如虎的戒严告示。连日来已经查出了几个混进城中的奸细(是不是奸细,谁也不知道),在城中斩首,首级就挂在府衙门前。按照一般规矩,这首级应该挂在城门外边。但现在城门紧闭,百姓不能出城,也不能进城,所以首级就挂在府衙门门前的照壁两边,向城内示众,使城内家家户户不敢再窝藏坏人。尽管当时知府空缺,府衙门外边仍是城中比较热闹的中心。
  情况确实紧急,连日来闯、曹大军云集南阳附近。东边从博望到新山铺一带,直到白河东岸,北边到独山脚下,都有闯王的人马安营扎寨,游骑经常出没于离城四五里处,有时也突然进到离城二三里处侦察。从南阳去邓州、镇平和新野的道路都被闯营的游骑截断,所以虽然西门还可以通行,但是人们除非因有急事,万不得已,不敢走出城外。
  昨日下午,忽然盛传左良玉有一支人马到了新野,督师丁启睿也率领大军到了邓州,两支人马都要往南阳开来,在南阳同闯、曹义军会战。城中官绅军民对此事半信半疑。人们非常希望有官军前来援救,所以这消息使他们意外地欣慰。但因为连年战乱,加之他们也早已知道,官军对义军畏之如虎,所以虽然听说是来了,究竟是否属实,仍很难说。为着祈祷官军来到,许多人,特别是重要地方官绅都去府城隍庙烧香许愿,也到最著名的关帝庙烧香许愿。总兵猛如虎不断派人出城打探。据探子回来禀报,从卧龙岗直到离城三十里的潦河岸上,果然全无“流贼”踪影。当地的百姓说,官军确实到了邓州和新野,要来救南阳;因为官军来得很多,所以李闯王的人马全数退往白河东边,连离城十八里的独山一带也成了空营。可是还没有人敢往独山近处侦探,只是远远看见独山一带已经没有义军的旗帜了。
  城中居民,一时还不敢随便出城。慌乱年头,人心惊惶多疑。到底义军退走了没有,大家继续在等待消息。到了黄昏以后,又有探报,说是卧龙岗往西,确实平安无事,这样,才开始有人出西门往乡下躲避,也有人反而往城内送家小。从近乡送柴禾和蔬菜进城的人更多一些。
  由于西城门门禁稍宽,南阳府的人心也开始稍稍放宽了,都认为左镇和丁督师的大军到达邓州和新野的消息大概不虚。但官府仍然十分警惕,继续清查户口,继续巡逻,继续捉拿奸细,继续严禁谣言,继续日夜守城不懈。据富有经验的猛如虎看来,闯、曹大军在白河东岸有增无减,攻城之事决难幸免,说不定一二天内等李自成本人从叶县来到,就会指挥大军突然来到城边,四面猛攻。为着利于固守,猛如虎准备禁止绅民再出城逃走,可是城中有一位客人使他心中为难:
  “难道也不让她趁这时赶快走么?”
  在南阳城西门内一所乡宦的大宅子中,分出一座三进的清静偏院,寄住着左良玉的养女左明珠。她同乳母陈氏、两个贴身的丫环住在上房,还有四名丫头和两个粗使仆妇分住在东西厢房,李管家和二百名护卫住在前院。马匹拴在后院。轿夫和马夫也住在后院。
  这天,乳母陈妈妈带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说街上纷纷传说,李自成的部队已从城西撤走,左军和丁大人的人马到了新野、邓州。左小姐听了,登时破愁为喜。她在这里几天来真是忧愁万分,度日如年。她一则急于到湖广和她的养父见面,二则怕万一落入义军手中,如何是好?现在知道有离开南阳的机会,她比任何人都要高兴。丫头们也都围了上来,有的继续向陈妈妈打听外面的消息,有的劝小姐赶快拿定主意,离开南阳。
  陈妈妈又说:“李管家已亲自去猛大人那里打听消息,请示猛大人,小姐是否可以乘此机会离开南阳,前往湖广。只要等李管家回来,便好作出决定。”
  左小组站起来,走到堂屋中的关帝像挂轴前烧香许愿,要关帝保佑她主仆们平安离开南阳。陈妈妈和丫头们也跟着跪在地上磕头许愿。站起来以后,陈妈妈对左小姐说道:
  “小姐,自从崇祯十一年到如今,你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咱家老爷了。”
  这句话触动了左小姐的感情,不觉流下两行热泪,叹了口气,说道:“但愿上天和关帝爷保佑,明日一早能够平安离开南阳。”
  说话之间,李管家匆匆进来,向小姐禀报说:“镇台衙门得到确实探报,去新野的路上已无贼兵,猛镇大人劝小姐明早就动身前往襄阳,免得局势有变,再想走就迟了。”
  隔了一会儿,猛如虎的中军前来传达他的嘱咐,就在前院客房里与李管家坐下叙话。中军说,猛大人希望小姐速作准备,明日一早离开南阳,有什么困难,都由他去办。然后他们一起商量了如何护送、如何代觅轿子的事。左小姐自己原有二乘轿子,是她和乳母乘坐的。如今尚须八乘轿子,给她的丫头和仆妇乘坐。中军对此满口答应照办,说:
  “这好办,我着人传知姚知县,速雇八乘小轿今晚送来就是了。抬轿的人我自然会选老实可靠的。”
  至于护送的兵丁,中军说,只能派一百步兵护送,因为南阳守城的兵力不足,如果派多了,就会影响守城。经过李管家一再要求,才答应再加一百步兵。
  中军走后,又有一个总兵官刘光佐亲自来见李管家。他是十来天前路过南阳,被唐王留下帮助守城的,虽然有着总兵的职衔,实际手下却只有千把人。他本来要到湖广去,现在便想乘此机会向左小姐献点殷勤,为的是将来好让左良玉对他加意照顾。他修书一封,请左小姐带给左帅,并答应派五十名步兵护送。这样,连同左小姐原来的二百名亲军,共有四百五十人护送。既然义军已经撤到白河以东,往新野去并无大股土寇,有这四百五十人护送,完全可以平安到达。沿途万一仍有土寇出没,只要他们听说是平贼将军左大人的小姐经过,大约也没有谁敢出来拦截。
  刘光佐辞出之后,李管家向左小姐禀报了情况。左小姐感到十分欣慰,说道:“既然有四百多人护送,我看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可是陈妈妈仍很担心。她怕离开南阳城后,万一遇到闯兵,护送人马太少,临时各自逃生,会使小姐落入贼手。她把自己的顾虑说出后,左小姐想了一下,问道:
  “近处有没有算卦的先儿?”
  李管家听说,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从知府衙门附近请了一个算卦的孙半仙来。他先向小姐禀明,随即将算卦先儿带进了内宅。左小姐隔着帘子问算卦先儿用什么来卜卦。孙半仙信口答道:
  “山人奇门遁甲,六壬风角,无所不通。小姐愿怎么卜卦都可以。不过以山人之意,拆字最为简单,不妨请小姐说出一字,让山人拆解拆解。”
  左小姐想了一下,说了一个“辰”字。
  孙半仙在帘外用右手食指在左掌心上画了几画,问道:“小姐要问何事?”
  左小姐说:“你不要向我打听,你自己拆解便是。”
  孙半仙眨眨眼睛,沉思片刻,说道:“我看小姐要问的是,是否可以离开南阳,走往别处。如果是问这件事,山人就好拆解了。”
  左小姐说:“算是被你猜到了。你看明天走,吉利不吉利?”
  孙半仙说:“走,十分吉利,而且要早走为好,日出时走最为吉利。”
  陈妈妈在一边问道:“今日早晨有雾。倘若明日早晨也有雾,怎么办?”
  孙半仙说:“有雾就吉,赶早就吉,雾散则不吉,晚走一时则龙化为蛇。”
  左小姐问:“这话怎讲?”
  孙半仙说:“这话好讲。辰在十二属相里是龙。常言道:云从龙,风从虎。龙离开云雾不行。在雾中出城,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好机会。雾散之后,就晚了一个时辰,变成巳时,巳在十二属相中是蛇。龙化为蛇,当然不如龙了。蛇在地上走,随时都有风险。所以山人说赶早则吉,迟则不吉。另外,‘辰’字上面加个‘日’字,便成早晨的‘晨’字,所以最好日出就走,清晨就走。山人在南阳城中是有名的孙半仙,无人不知。凡事我说吉就吉,我说不吉就不吉。我一向为人决疑,从不敢有半句谎言,请小姐不必犹疑。”
  左小姐感到宽慰,说:“只要我们能平安到达湖广,我一定派人来南阳找你,重重赏赐。”
  说罢,吩咐丫头送他二钱银子,打发他走了。
  这时唐王妃差两名女仆送来了礼物及路上点心。唐王先已致书左良玉,催他发兵来救,尚无回音。现在希望左小姐早日见到父亲,替他催促发兵来救,因此送了一份厚礼。
  晚饭以后,南阳知县姚运熙亲自送来八乘小轿,每一乘都是两班轿夫,全是本城的人。他也求托左小姐将一封由本城官绅联名呼救的书子转给平贼将军。
  夜间,左小姐早早就寝,以备明日一早登程,但因为陈妈妈和李管家同仆妇们忙着整理各种东西,她也迟迟地不能入睡。她想着从母亲左夫人病故以来,自己寄居开封,除奶妈和随侍身边的丫头之外,可算是举目无亲,而现在终于要回到湖广,同父亲见面了,不觉在枕上流出热泪。月光照在窗纸上。她用泪眼凝望月光,心事重重,越发难以入睡。
  天色麻麻亮的时候,左小姐一行人众已经到了西门。总兵猛如虎差遣一位中军前来送行,照料出城。中军叫开城门,将左小姐一行人众送过吊桥以后,对护送的军官和李管家一再嘱咐路上小心,随即退回城内。城门当即锁上,因为这时开始起雾了,驻守西门的千总便下令在雾散以前不开城门。
  他们顺着坎坷不平的道路走了八里,来到卧龙岗下。这时太阳已经升上城头,但是雾更浓了,朝东边望去,太阳只是淡白色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前面卧龙岗上也是雾气腾腾,只看见有一个石牌坊的影子横在路口。再往前去,树木屋脊都隐在雾中。从岗坡上传来钟磬声和木鱼声;再仔细听去,还有诵经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岗势并不高。左小姐的轿子很快来到了卧龙岗半腰,那里离武侯祠不过一箭之地,房屋可以稍微看得清楚一些,横在路上的石牌坊就看得更清楚了。当轿子经过这里时,左小姐从轿窗中望去,看见这牌坊原来修得相当简单,但却相当高大,牌坊上边刻着“千古人龙”四个大字,在正面朝东的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用的是杜甫的诗句:“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当轿子转弯穿过牌坊时,左小姐又从轿窗中望见这牌坊的后面,也就是朝西的方面,也刻着一副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左小姐很想去武候祠看一看,但这念头只是在心上闪了一闪,没有做声,因为她知道情况很吃紧,不敢在此耽搁,而孙半仙所说的“龙非云雾不行”的话仍记在她的心上。
  轿子沿着武侯祠南面的大道继续上岗。武侯祠的大门朝东,一片瓦房从雾中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祠的西边和北边,是一片很大的树林,但究竟是松树,还是柏树,却看不清楚,只知道这树林望不到边。在石牌坊近处,有两个道童在路边放羊。这时已是初冬天气,草已枯黄,羊就吃着岗坡上的枯草,有时“咩咩”地叫几声。路旁已经有人在摆摊子。摊上除香表之外,还有纸扎的猪、羊,都是还愿的东西。山门前边也出现两个道重,正在扫路上的落叶。又走了几丈远,看见在庙左边的树林中有一些火光和人影。李管家是一个非常机警的人。他紧紧地跟在轿子后边,骑着一匹骏马。这时他向路旁的道童问道:
  “什么人在树林中?”
  道童回答说:“都是饥民。他们昨日不能进城,就住在树林中。”
  左小姐看见这个道童,眉目清秀,十分英俊,大约有十五六岁,但因为轿子走得很快,一下子就过去了。走了几步,左小姐忍不住,叫轿夫停一停,然后问李管家:
  “可不可以到武侯祠抽签许愿?”
  李管家恭敬地答道:“请小姐赶快赶路,趁着雾气未散,多走十里二十里路,就应了昨日孙半仙的话,是个吉兆。”
  左小姐听了也不坚持。轿子继续匆匆上岗。武侯祠所在的卧龙岗,是越往西去越高,十几里路尽是慢坡,道路坎坷。因为是黄土岗,多年来大车往返,大路被压成了深沟,这在河南就叫作大路沟,又经雨水冲刷,往往很深。在两道车迹中间,有一尺多宽的地面,被牛蹄踏得稍平,是人行路。而真正人行的路是在大路旁边的高处。仆人、轿子、骡驮子、左小姐的护卫亲军走在大路沟中。从南阳派来的步兵走在大路上边。走到离南阳城大约十五里处,正在岗脊上,有一段大路沟特别深,里边停着二三十副柴禾担子,堵塞了道路。挑柴禾的农民正在用干草弄成火堆,围着烤火。看见轿子和士兵前来,他们只顾烤火,也没有让路。士兵们吆喝辱骂,挑柴禾的农民仍不理会,只是问:
  “城门今日开么?”
  士兵骂道:“什么城门开不开,快走,别挡路!”见农民仍不让路,他们就骂出粗话,动手就要打人。卖柴草的农人忽然都跳起来,抡起扁担还击。一个骑马的官军军官大叫:“反了!反了!”可是农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用扁担打来。因为大路较窄,人马不能够展开混战,登时前边的官军措手不及,已被农民打倒了好几个。
  正在这时,从路北边一里外的荒村中传来一阵紧急锣响,锣声中约有二百个穿闯字号衣的士兵从村中冲出,喊杀着向大路奔来。轿夫们一看是闯王的人马,早将轿子扔下,爬出大路沟,各自逃生。跑不出大路沟的,便被前边来的扁担打倒。护送的官兵虽有四五百之众,但一听说闯王的人马来了,刘光佐的士兵首先逃散。猛营的二百名将士还想抵抗,单救左小姐一人回城,不料从南边的茫茫白雾中也响起了呐喊声,传过来大声的呼叫: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留下轿子不杀!”
  猛营官兵不知道闯兵有多少,害怕被四面包围杀光,因此有一半人也随着刘营的溃兵落荒而逃。左小姐的两百名护卫都是左良玉平日豢养的亲军和家丁,十分忠心。在危急时刻,他们在侍卫官和李管家的督率下死不溃散,扔下丫头、仆妇和骡驮子,抬起被轿夫们扔下的小姐和奶妈所乘的两顶轿子,且战且退。他们的箭法很好,使义军不断伤亡,而他们自己都是身穿铁甲,头戴铜盔,所以义军的箭对他们伤害不大。李管家向全体左营、猛营官兵悬出重赏,要他们死保小姐退回南阳城中,说是只要左小姐能够平安退回城中,为官的官升三级,当兵的升成军官,每人赏纹银五十两。
  义军一则只有二三百人,二则都是步兵,三则怕伤了左小姐和奶妈,所以并不十分猛攻。那些在战斗开始时逃散的官兵,遇到在南边、西边埋伏的义军,有些被杀,有些被捉,大部分返身逃回,重新同且战且退的官军结合。由于他们一则知道别无逃走的路,二则听到李管家叫出的重赏,都突然变得勇猛起来。
  眼看离武侯祠不过一里多远,背后的义军已不再追赶。李管家开始有点放心,勒马到左小姐的轿子旁边,说:
  “请小姐不要害怕,到武侯祠就好办了。”
  李管家同护卫军官有一个共同的想法:万一另有大股贼兵追到,就退入武侯祠中,凭着垣墙死守,等待城中救兵前来。
  正走着,前边又遇到大群逃荒的饥民,惊骇的人群、担子和小车子拥塞道路。左营的护卫军官一马当先,大声吆喝,同时挥动大刀开路。不提防被一个逃荒的妇女一棍子打落马下。所有的灾民男女突然大变,大声喊杀,有的挥动棍棒,有的从破衣服中拔出宝剑、腰刀,在官军中乱打乱砍。
  李管家武艺精熟,十分勇敢。他没有辜负几个月前左良玉交给他的重任,拼死也要把左小姐保住。他率领剩下的上百名左营护卫和一百多名猛营士兵左冲右突,不使乱民夺去两乘轿子,继续向武侯祠且战且走。接替抬轿的人都是左府的忠心奴仆,死不丢下轿子。倘有一个受伤,立即有另一人从旁接替。
  乔装成难民的男女义军并不拼死抢夺轿子,也不拦住去路,战斗得十分灵活,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损伤。这样就使得李管家多了保护左小姐和奶妈且战且走的机会。
  李管家已经身带两处轻伤,仍在前边开路。猛营军官刘千总在后边抵御追兵。
  浓雾已经大半消散,距武侯祠只有半里远了。前边出现了一队骑兵,虽只两百之谱,却是军容甚整,打着“猛”字旗,一字儿排开,缓缓前来。李管家心中叫道:“好了!好了!猛帅的救兵到了!”他还看见,在卧龙岗下大约二里处,有数百官军,打着猛营旗帜,全是步兵,只有当官的骑着战马,呐喊着向西奔来,显然是第二批救兵已到。
  李管家同前来的骑兵相距不到百步,清楚地看见为首的将军年纪很轻,生得极其俊秀,正沉着地从背上取下劲弓,搭上羽箭。其他骑兵也跟着张弓搭箭。李管家兴奋地大叫:
  “请将军射退追兵,保护小姐进城!”
  忽然众箭齐发,李管家第一个中箭落马,左军和猛军纷纷中箭。李管家明白箭中要害,自己快要死去,但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睁开眼睛打量着到了他面前的面貌俊秀的青年将领,问道:
  “你是谁?”
  青年将领用轻蔑的口气回答:“你想不到吧?我,李闯王手下女将红娘子便是!”
  李管家浑身一颤,恳求说:“请将军勿伤害我家小姐!”随即死了。
  抬轿的人们也中了箭,两乘轿子落在地上。
  眨眼之间,骑兵驰到轿子附近,杀散了已经丧胆的官军。
  青年将军勒马轿前,一看轿夫们或死或散,大声说道:“请左小姐和奶妈不要惊慌。前边路上土寇很多,万不可行,我特来保护你们!”
  陈妈妈已经出轿,站在小姐轿前,说:“你们杀了我,你们杀了我,不要伤害小姐!”
  马上的青年将领说:“请妈妈放心,我们是奉闯王和高夫人之命,前来以礼相迎,既不伤害小姐,也不伤害妈妈。”
  到这时左小姐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李闯王的俘虏。她将害怕的情绪丢开,变得高傲而沉着。论年纪她只有十四五岁,但毕竟是将门之女,性格刚强,而且几年来也经历了一些兵荒马乱,与深闺养成的小姐不同。她武艺不精,但也略知一点。这次离开南阳,她身挂短剑,以为防身武器,随时准备以自尽保护一身清白。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决不辜负养父的教育,决不受辱,不得已时只有自尽。她竭力保持镇静,带着高贵神态走出轿子,说:
  “你们既然以礼相迎,为何杀死我的管家和众多家丁奴仆?”
  青年将领答道:“这是万不得已,战场之上,只能如此,多请小姐见谅。轿夫尚未找到,速请小姐骑上头口!”
  左小姐说:“我是当今名将之女,千金之体,决不落入流贼之手!”说罢突然拔出短剑,就要自刎。不意旁边一个乔扮灾民的女兵眼疾手快,一把将短剑夺去。
  左小姐冷冷一笑,似乎胸有成竹。
  青年将领明白了她的笑意,也在心中盘算。此时有人牵来了两匹骡子,鞍镫俱全。青年将领向一个少年军校使个眼色,说:
  “你抱左小姐骑在骡子上,倘有失误,闯王的军法不容!”又吩咐说:“你们先回夫人营中,我还要等候张鼐和慧梅。”
  左小姐不愿上骡子,可是那个少年军校不容分说,自己先跳上骡子,然后弯腰用手抓住左小姐的两只肩膀,也不用别人帮忙,只轻轻一提,好像并不用力,就把左小姐提上骡来,放在自己怀中,紧紧搂住。陈妈妈看见左小姐已被放到大青骡上,自己也赶快上了另一匹骡子。
  左小姐万没料到会这样上了骡子。她想着自己是一位千金小姐,竟然被一个少年流贼当众搂在怀中,实在是对她极大的侮辱。她挣扎起来,使出全身力气想挣脱搂抱着她的一只胳膊,投身地面碰死,但是搂着她的手是那么有力量,使她不管怎么挣扎,都毫无效果。当骡子走了一段路之后,她忽然疑惑搂着她的士兵不是真的男人,可是她又望望那只抓着缰绳的右手,确实像男人的手一样结实,中指和食指长着老茧,特别粗壮。她断定“他”确实是个少年男贼,一种受侮辱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当混战进行的时候,猛如虎有五百人马正在城外附近巡逻,听见百姓说卧龙岗上有喊杀声,急趋而来。但到了岗下,见武侯祠前边有不少骑兵,而西边的杀声已经停止,他们害怕吃亏,赶快退回城中。
  那立马卧龙岗武侯祠前的两位青年将领,一个是张鼐,一个是慧梅。他们各率一百骑兵,女兵们都是男装打扮。看见城中来的官兵走到岗前退回,他们也不追赶,赶快前去迎接红娘子。见了面后,知道左小姐已经接到,他们不多耽搁,只留下张鼐带着他的骑兵站在卧龙岗上,以防万一有猛如虎的人马前来追赶,而红娘子和慧梅一起率领女兵向北驰去。
  在卧龙岗北边五六里处,是连绵不断的岗岭。在两条高岗之间,有一片深而宽广的谷地。在这谷地的北边,也就是靠着北边高岗的南坡,背风向阳,有一个十分残破的大村庄,村中房屋十之七八不是被烧毁,便是因为长久没人居住,已经倒塌。村中居民稀少,满目荒凉景象。从前天黄昏以后,忽然来了一千多闯王的人马,尽是骑兵,男女都有,悄悄地隐藏在此,不许老百姓走漏消息。因为在这远离官路的丘陵地带,平常很少来过官军,也很少来过义军,所以见了这一支神不知鬼不觉的人马突然来到,连当地老百姓都觉得出乎意外。如果说是进攻南阳,不必在这里驻扎军队;如果说是要截断从南阳到邓州和新野的大道,也不必来到此地。在这一带,卧龙岗和岗西边的辛店才是截断大道的重要地方,而这儿离卧龙岗有六七里,离辛店有二十里开外!
  义军来到以后,立刻在村里村外搭起许多军帐和马棚,同时拿出一些杂粮和银钱,周济村中百姓。因为这道谷地的东南面还有一个高岗,所以无论是从南阳城头望过来,或是从卧龙岗上望过来,都望不见这儿的军营。
  左小姐被挟持在大青骡上,不知道这些人要把她送到何处。一路上,她想着不管她被送什么地方,一定会受侮辱,而她宁可死在刀刃下,也决不能受辱。堂堂平贼将军的女儿,怎么能失节于贼呢?在半路上,她几次注视着从黄土中露出来的石头,心想只要能从骡子上栽下去,头触石头,一定可以立刻死去。有一次,趁那只紧紧搂着她的左手稍微松劲,她向路旁猛一扑,就要往石头上栽去,却没有想到这“贼”少年是那样迅速,猛一下于又把她搂到鞍子上,而且更紧地把她搂在怀中,使她挣扎不得。她想用牙齿咬那只手,可是那只手搂在她的腰上,使她无法咬到。她非常生气,却没有任何办法。但是想,不管到哪里,反正总有寻死的机会。
  大青骡驮着她走上了岗头,她向下一看,看见了谷中的村庄和帐篷。使她奇怪的是,那帐篷十分整齐;有一些人在空地上练武,有少数人在谷中打柴,整个营地十分清静。各个路口,包括较远的路口,都有人戒备,军容整肃。她十岁以前曾跟着养父的大军走过许多地方,也看过许多人的军营,现在她觉得这军营虽然不大,可是那整齐劲儿竟然超过了她见过的官军的军营,简直可以和她养父的军营相比。忽然她疑心闯王就住在这个地方,许多关于闯王的传说忽然从她脑海里出现。她听说闯王到处杀人,到处劫掠,可是从眼前这军营来看,却不像是乌合之众。她又听说闯王名字应着谶记,要同当今皇上争江山,看看这军营一副正经的样子,莫非他真不同于寻常的“流贼”么?当然,即使他不同于一般的“流贼”,也毕竟还是“贼”,她身为大明朝平贼将军的养女,自己的亲身父亲也是副总兵官,决不能在李自成面前失节,也不能失去她的身份。可能李自成会杀她,以泄私愤,如果这样,她将豪不畏缩,任“流贼”杀死好了。倘若李自成是个好色之徒,她也会骂“贼”而死,决不受辱。如果李自成既不杀她,也不奸淫她,她就要求速速放她回南阳去;如不放她,她就死在李自成面前,而且要骂他犯上作乱,祸国殃民。……
  左小姐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心中理不出一个头绪。大青骡已经走下高岗,走进谷地,走到兵营的前边。那里有十几个人似乎正在等候着,她一眼看出她们都是戎装打扮的姑娘,心中感到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姑娘?她知道皇上的宫女众多,有三宫六院,难道李自成现在也有这么多的侍妾?还是他准备做皇上,已经挑选了许多宫女?这些疑问刚刚在脑中一闪,一个为首的高挑个儿的戎装姑娘已经面带微笑迎了上来,说道:
  “小姐受惊,请下骡子。我是奉夫人之命,特意带着姐妹们在此恭迎。”
  左小姐没有答话,心中正在惶惑,身后的“少年”已把她抱离鞍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也跳下来,便要拉她与高挑个儿的姑娘相见。当“少年”的手快要拉着她胳膊的时候,她把胳膊一甩,怒骂道:
  “贼小子,休得动手动脚,对我无礼!”
  骑青骡的“少年”冷不防受到她的抢白,不觉转向高挑个儿的姑娘,不好意思地说:
  “英姐,她说我是个‘小子’。”
  高挑个儿的姑娘笑了,拉着“少年”的手说:“你在两军阵上,不比小子弱。哟,左手背怎么了?”
  “少年”用嘴角向左小姐一扭说:“她用指甲挖的!”
  “看,挖破了,还在流血,快去上药!”
  左小姐觉得茫然,随即发现那“少年”的耳朵有窟眼,与前来迎接的那些姑娘一个样。再听她说话声音也是姑娘的声音,看她的眼神也是姑娘的眼神。尽管个子比较大,可是走起路来仍是姑娘的身段。于是她心中恍然,对这个骑青骡的“少年”不再讨厌,甚至可以说有了些好感。
  陈妈妈已经从另一匹骡上下来,注视着这些情况,心中也在盘算,这时便向高挑个儿的姑娘问道:“你是何人?”
  高挑个儿的姑娘回答:“我是闯王夫人身边的女兵慧英,特奉夫人之命在此恭迎小姐。”
  陈妈妈问道:“何人在此驻扎?是不是闯王在此?”
  慧英答道:“闯王并不在此,只有夫人率领亲军在此,等候与小姐见面。”
  “为何将我家小姐拦劫到这里?”
  “为了搭救你们小姐。”
  “什么?我们好端端地要到湖广去,被你们劫来此地,还说是搭救!”
  慧英笑道:“妈妈不知,你们原是被困在南阳,马上攻破城池,玉石俱焚,小姐也难免不在兵荒马乱中受到伤害。所以闯王与夫人商量,一定要把小姐救出来。如何救法,由咱们宋军师想了一条妙计。你们小姐出城的事,我们事前都知道。我们是按照宋军师的妙计把你们请出城来的。”
  左小姐和陈妈妈听了这话,才恍然明白。陈妈妈说:“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别的想法。你们要知道,我家小姐是将门之女,千金之体,不得对她无礼。”
  慧英说:“请妈妈一百个放心,我们一定以礼相待。”
  左小姐忍不住又问:“既然你们怕我在南阳城中不能平安无恙,为什么你们不在破城之后,派人到我的住宅保护?何苦一定要把我赚出城来,还杀死我的管家和亲兵亲将?”
  慧英说:“小姐不知,将来攻进南阳城的不仅是我们老营人马。”
  “什么老营人马?”
  慧英不觉笑了,说道:“老营就是我们闯营的人马。攻南阳,另外还有曹营的人马。我们闯营的人马可以保护小姐,万一来不及,曹营的人马先到了小姐住宅,岂不糟了?所以闯王同军师计议,还是在攻城之前,把小姐救出为妙。”
  左小姐又问:“你们把我送到这里,有什么打算?”
  慧英说:“听夫人说过,只请小姐随同我家夫人暂住一时,并不久留。”
  左小姐半信半疑。陈妈妈听了慧英的话,感到有些安心。她觉得,在目前的处境下,只要能够使小姐一不受辱,二不被杀,已经是天大的侥幸,至于以后如何离开这里,回到湖广,那只能再作计议了。同时她又觉得慧英态度大方,举止端庄,对左小姐和她都很有礼貌,如果是这个姑娘照料,想必不至于让那些“男贼”接近小姐。想到这里,她试探着问道:
  “你果然是闯王身边的女兵头目?”
  慧英又笑了,似乎猜到了陈妈妈的心思,说道:“妈妈如何还不相信?说实话吧,我确实是夫人身边的女兵,以后左小姐同妈妈有什么事情要办,或遇到什么小小的困难,只管告诉我。这老营中上上下下,我都很熟,大家也不把我当外人看待。因为我在夫人面前管事较多,人们都说我是夫人的女兵头目,其实夫人并没有这样封我。不管怎么说,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都找我好了。”
  这时慧剑已匆匆地上完药走了回来,陈妈妈又指着她问道:“她是何人?她倒很有力气,真像个小子一样,不过眼睛比小子秀得多,嘴唇也不像小子。”
  慧剑哧哧地笑着,有点不好意思。慧英回答说:“她原是我们夫人身边的一个女兵,现在健妇营中当一个头目。她哥哥是老营中一个重要首领。女兵在我们这里又叫健妇。你看,你身后这些穿‘猛’字号衣的姑娘,全是我们这位姐妹手下的女兵。”
  陈妈妈说:“哦,我心中一直发疑,果然全是女的!”
  慧英又说:“夫人正在大帐中等候,请左小姐和妈妈进去相见。”
  左小姐因大腿被木鞍子磨破,如今刚走几步便觉疼痛,猛然一瘸。慧剑赶快搀扶着她。她并不拒绝,倒把身子倚靠在慧剑的手臂上。慧剑和慧英想起刚才她下骡后甩手的情景,不觉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神。
  李自成用计将左明珠劫到军中以后,过了三天,他同罗汝才从叶县来到南阳城外,下书劝猛如虎献城投降。
  却说猛如虎这个人,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在三年前,他因事牵连获罪,被朝廷削去军职,赋闲在家,郁郁无聊。杨嗣昌知道他有大将之才,去年特向崇祯皇帝保荐,将他起用,带兵进川作战。嗣昌因为左良玉、贺人龙、李国奇等大将骄横跋扈,不易驾驭,其他统兵作战的总兵和副将虽然不少,但一则资望不高,二则均非大将之才,所以对猛如虎特别倚重,任他为“剿贼总统”。他感激杨嗣昌的知遇之恩,发誓不惜以一死报答。今年正月十三日,他率领少数部队,在四川开县的黄陵城堵截张、罗联军。他的儿子猛先捷、部将刘士杰和郭开等战死,全军覆没,他自己被亲将拼死救出。张献忠乘胜出川,破了襄阳。杨嗣昌自尽以后,猛如虎顿失靠山,归丁启睿节制,很不得意。一个月前,因为唐王告急,朝廷将他从湖广调来南阳,作为南阳的镇守总兵。
  李自成为着南阳防守比较坚固,不想多损伤攻城将士,明知猛如虎不会投降,还是采取先礼后兵的办法,射书劝降。因此将南阳围困三天,才开始攻城。
  李自成命张鼐和黑虎星用六尊大炮轰击南门,打毁了半个城楼和许多城垛,还将月城的高处打开了一个缺口。猛如虎用大炮还击,有时在夜间派出小股将士缒下城来,袭扰义军。打了两天,互有死伤。忽然盛传督师丁启睿率领大军从随州来救南阳,已到唐河以北,太监刘元斌的禁旅跟着前来。李自成想将丁启睿包围吃掉,突然下令将主力撤离南阳,往唐河境去捕捉大鱼。丁启睿一味避战,迅速往枣阳方向退去。李自成扑了个空,回师再围南阳,这时已经到十一月初了。
  李自成用大炮向城中和城上轰击,打死打伤了许多军民,打毁了许多房屋。经过三大炮轰,守城军民人心涣散。义军因城外西北角地势较高,又连夜在高处筑成了三座炮台,安放了大炮,其中有两尊炮是从项城战役中夺获的西洋大炮。到十一月初四日五更,南阳城四面都有炮声,引起了城中几处起火,并且有响弹①射入城内。这种响弹尽管杀伤力不强,但当时南阳军民还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炮战,它的巨大的响声给他们造成不能想象的恐怖。当太阳从东方露头的时候,城外西北角的大炮开始猛轰,那两尊西洋大炮特别发挥了强大威力,将城墙打得不断倾圮。知县姚运熙正俯伏在北城上督率丁壮死守,看见西北角城墙即将攻破,想下城逃跑,刚一抬头,被流弹打倒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很快死去。城上军民一见知县阵亡,更加丧胆,纷纷逃命。义军预备在土丘背后的两千步兵,突然冲出,呐喊着从城墙的倾圮处攻进城中。一部分义军杀死城上逃跑不及的军民,一部分占领北门,放骑兵和步兵进城。一时间,诸门都被义军占领了。
  ①响弹——这种炮弹是空的,有洞,利用从洞口进去空气,发出巨响,恐吓敌人。
  义军进入城中以后,猛如虎和刘光佐的人马已经崩溃,有的被杀死在城头上,有的被杀死在街巷中。刘光佐不知下落,有人说他死于乱军之中,有人说他趁着混乱逃出城了。猛如虎从西城下来,身边只有二百多人,一面巷战,一面向唐王府逃跑,想凭借宫城再抵抗一阵。未到唐王府,他的身边只剩几个人了。他的战马突然中箭,将他跌落地上。他已经受了几处伤,满身带血,既不投降,也无意自尽,仍然步行往唐王府走去。离宫城门尚有一箭之地,忽然从街道两头来了闯王的义军。他知道无路可逃,便向北跪下,叩了一个头,用嘶哑的声音喘着气说:“皇上,臣的力量已经尽啦!……”他刚刚站立起来,一群义兵到了他的身边。他正要用无力的右手举起刀来抵抗,却被人一枪刺中心窝,登时倒下,呻吟一声,在血泊中死了。
  城中的零星抵抗已经停止,但杀戮仍在继续……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李自成才同罗汝才从独山南边的大营出发。罗汝才带着军师吉珪和一群亲兵亲将,直接由北门进城,而李自成却绕道由东门进城。陪同他的有刘宗敏、宋献策、牛金星、李岩以及吴汝义、李双喜、李强。李强已升为护卫中军,比去年当亲兵头目时,地位高得多了。现在,李自成等一行人由李强率领二百名亲兵前后保驾,威风凛凛地前往东门。一路上,李自成不觉想起以前,每当攻破一个城池,他常常随着先头部队,挥着宝剑,冲进城门。而自从攻破洛阳以来,他再也不需要自己冒矢石,犯白刃,亲临危地。进洛阳,是他生平第一次采用入城仪式,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威武雄壮地整队入城。那时他骑在乌龙驹上,首次想到将来建国,国号可用“大顺”二字。如今南阳因是经过血战才攻克的,杀戮甚众,所以不能像进洛阳时那样大事铺排。但是,入城的时间和从哪个门入城,却不能马虎。早在攻破南阳之前,宋献策已经用占卜的办法,择定要在巳时三刻进入东门。只有按照这个时间从东门进城,才能够趋吉避凶,大吉大利。
  当他们来到东门时,曹操带着吉珪、谷英已在那里迎候。田见秀正在处置城中诸事,不能分身,便由谷英前来代他迎接。曹操先进北门,然后从城内来到东门迎候闯王的主意是吉珪出的。自从张献忠兵败来投,经曹操建议将他放走之后,在闯营将领中时常传出闲话,说大元帅上了曹操的当,为此吉珪经常劝说曹操,要他尽量做得卑躬屈节,使闯王相信他曹操决无意与他分庭抗礼,也无意离开闯营。曹操听从吉珪的建议,做得十分自然。今天他又把自己的身份降得和部将差不多,同吉珪、谷英等一起先来东门迎候。
  李自成来到东门,看见曹操和吉珪以及曹营的几个重要将领都在城门口立马恭迎,心中十分高兴。
  东门内尚有火光,有些房子还在燃烧。城门楼已被大炮轰塌,砖石碎瓦落了一地。街上到处都有死尸,还有许多重伤未死的人,正在发出呻吟。鲜血流在地上,凝结成冰。还有的死尸靠在墙上,墙上也沾满血迹。这景象使随在闯王后面的李岩怵目惊心。尽管他在一年前就起义了,但像这样杀戮,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当然很清楚:自古以来,都是用屠城的办法来惩治那抗拒不降者,但以前他只是听说,只是从书本上见过,如今则是亲自目睹。他感到十分难过,但是他望望身边的人,发现大家脸上都充满胜利的喜悦,没有一个人同他一样。
  吉珪也看到了这一切,却掩盖着内心的真实思想,在马上向李自成说道:
  “今日大元帅从东门进城,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紫气东来’①,实在是南阳万民之福!”
  ①紫气东来——古人迷信,说紫色的云气是祥瑞之气。据传说老子西行,守函谷关的小吏尹喜于事前在城关四望,看见有紫气东来,说道:“应该有圣人从这里经过!”果然老子来到。
  李自成听了这话,起初感到很高兴,对吉珪连连点头,随即意识到这话里含有嘲讽之意,不觉暗恨,但是他隐忍不发,只是淡然一笑。
  他们马踏血迹,向唐王府宫门走去。当李自成看见猛如虎的尸体时,询问了杀死猛如虎的情况,心中称赞猛是一个勇敢的人,随即吩咐找一口棺材将猛装殓,寄在宫城附近的关帝庙中,免得被野狗吃了尸体。宫城四门已由谷英派兵把守,不准闲人入内,只待运出财物,就要放火烧毁。李自成在端礼门下马,走进宫城,各处看看。王府中也有许多尸体,男尸体多是被杀的,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女尸体多是在屋中和后花园中,显然是在破城时惊惧上吊,或投入池中淹死。唐王躲藏在后花园假山背后的石洞中,已经被义军找到,绑在钦安殿的红漆柱上,等闯王审问发落。自成用十分蔑视的眼光看了看,对跟在背后的谷英说:“不用审问,斩了算啦。”谷英马上命人将唐王拉到麒麟阁门前斩讫。恰巧那里有一条狗在巷战时中流矢而死,唐王的尸体同狗尸都躺在麒麟阁的石阶下边。李自成又对谷英吩咐了几句话,特别嘱咐如何看管和清查王府的库藏要紧,然后出宫。亲兵们已经将马匹从宫城外牵到东华门外等候。
  上马以后,他回顾王宫,又看看后花园中高耸的石头假山。这王宫和假山虽然不如洛阳的福王宫那样富丽堂皇和壮观,但也不愧是亲王府第。李自成对牛、宋等说:
  “到处封王,修造王府,不知耗尽了多少民脂民膏!”
  牛金星说:“历代唐王,荒淫者多,百姓恨之入骨。这座假山,百姓称之曰王府山。传说上两代唐王,闲暇无事,登上假山,看到城中谁家娶媳嫁女,就派人拦阻花轿,把新娘抢进宫中,过两天才放出宫去。所以南阳各县都是白天拜堂成亲,只有南阳城内和四郊,是在黄昏以后拜堂成亲,为的是怕被唐王在假山上看见。”
  李自成问道:“果真如此么?”
  牛金星笑了笑,说:“历代唐王荒淫是实,至于这个传说,也无非是说明他的民愤很大。其实古人拜堂成亲多在晚上,后来有些地方才改为白天,而南阳城则尚存古风耳。”
  曹操忽向谷英问道:“子杰,我嘱咐你的事,忘记了么?”
  谷英笑道:“大将军命我办的事,我怎敢忘记。我进得宫来,很多宫女已经逃出宫去,有的死在街上,有的藏在民间。我找到了一些,挑选十来个比较俊俏的,已经交给孙绳祖,让他派兵护送出城,先在城北等候,随后会送到大将军营中。”
  曹操点点头,说:“可惜没有看到王妃,王妃可能长得很俊。”
  谷英说:“王妃年纪已大,虽然也有年轻的,但已逃出,不知死在什么地方,也有自尽了的。”
  李自成问道:“子杰,你见到孙本孝了么?”
  谷英说:“孙本孝前几日已经被杀了。”
  “怎么被杀了?”
  “自从我们劫走左小姐,猛如虎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算得那么准?他就派人四出查访。后来有人告密,说是去年冬天,我们驻在石桥一带,孙本孝曾经来见大元帅。又有人告密说,当左小姐动身的前一天,曾将孙本孝请去算卦,当晚西城头有人在守城时把灯笼举了三次。猛如虎先查出那个举灯笼的人,抓到以后,酷刑拷打,供出了孙本孝,这样就将孙本孝抓到了,前几天已在十字街口斩首示众。”
  李自成听了连声叹息道:“可惜!可惜!”
  他们又到知府衙门看了看。李自成向谷英嘱咐了几句话,随即从北门出城,回独山南边老营。
  几天以后,田见秀已将南阳城内诸事处理完毕,拆毁了城墙。李自成一面扬言要从武关入陕西,一面分兵四出,攻破邓州、内乡、镇平、唐河、泌阳等州县,征集粮食和骡马,准备了大量火药。过了腊八,十二月初九是一个黄道吉日,闯、曹大军离开南阳一带,分成数路,浩浩荡荡向开封进军。沿路百姓,都来向大军送粮。有的地方,义军未到,百姓早将城门打开,绑了知县,前来迎降。人人都说,此去开封,必然破城无疑,因为从来还没有这么大的部队去围攻过这座古城。人人都在等着听开封被攻破的消息,等着看李自成在攻破开封以后,还有什么大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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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李自成和罗汝才率领义军主力,于十二月十三日到达许昌。路过襄城时,因为襄城已于上月投降,所以李自成下令不许将士人城,让城中官绅百姓各安生业,不必惊慌;只是接受百姓控告,派一小校率领二十名骑兵进城,将平日贪赃枉法的知县曹思正逮捕,带往许昌斩首。
  大军到了许昌之后,因为李自成在路上患病,临时改变计划:大军停留在许昌一带,等候他的病愈,同时向附近州县征集骡马、粮食、豆料、柴草等项,并将一部分随军的老弱妇女和在南阳受重伤未愈的弟兄,暂时寄屯在许昌城南六十里远的临颍城内,命红娘子率健妇营和童子军(即孩儿兵)留驻临颖保护。过了数日,李自成才继续往开封进兵。
  二十三日夜间,正是农历小年,李自成到了开封城外。按着事前商定的计划,他将老营驻扎在曹门正东大堤外的应城郡王花园,距曹门大约不到五里。曹操随后到达,将老营扎在城东南角三里外的繁塔寺,离禹王台很近。李自成到达应城郡王花园时,已是三更时候。高一功和李过是在黄昏后就到达的,已经预先在帐篷内烧起木炭,所以李自成一到,马上就召开军事会议。
  一个月来负责刺探开封军情的是李侔。李侔在开封住过多年,情况比较熟悉,部下又多是杞县人,所以他担负起刺探军情的重任后,就不断派人进人开封,探明省城的各种动静。从许昌出发时,他奉闯王之命,率领两千人马先行。今日正午过后不久,他命李俊率领三百骑兵,绕道潜至应城郡王花园,埋伏在大堤外边;又单派七名骑兵飞驰曹门,在吊桥外的木栅上粘贴两张大元帅告示,晓谕城中军民,从速将周王和抚按众官扣押,献城投降。这七名骑兵贴好告示,并不急于离去,向曹门关外大街上的百姓大呼,说他们是闯王的人马,派来攻占开封,只杀贪官污吏、亲王郡王,不杀百姓。曹门关临街的两侧铺户,人人屏息,听他们说话,却没有人敢捉拿他们。等守曹门的官军追赶出来,他们便策马飞驰而去,转眼间到了大堤之外,无踪无影。同时,李俊又派人捉获了住在北关的三名小贩,是今日上午封闭城门之前才从城中出来的。向他们详问了北门一带的守城情况,然后放走。
  当晚的重要军事会议一开始,李自成便向李作询问开封的动静。李作恭敬地站起来,说道:
  “由于我们的游骑近三四天来出没于朱仙镇一带,朱仙镇的人常常看见我们的人马来来去去,因此城中以为我们大军将攻南门,就把守城的主要兵力都放在南门一带。守南门的是新任巡抚高名衡,他的副手是总兵官陈永福。陈永福的将士有一半驻扎在南门大街。城上滚木礌石摆得极多,百姓家家户户早晚轮流登城。”
  李自成又询问了其他各个城门的防守情形。李侔将各城门担负镇守的官绅名字,—一说了出来,并把官兵的数目也说了个大概。对于城中所存的粮食、柴火约有多少,能支持多久,也都谈了自己的看法。
  这是李自成第一次派李作单独去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听完李侔的禀报后,他频频点头,连说:“很清楚,很清楚。”接着又问道:“为什么要让祥符知县王燮镇守北门?”
  李侔说:“让王燮镇守北门,不为别的,只为第一次我们来攻开封时,此人颇有胆略,年纪又轻,深得抚、按各封疆大吏的赏识,周王也很赏识。他本来已经升为御史,只因开封情况紧急,不得不暂时留下。现在让他镇守北门,是因他们认为北城外面的护城河无水,城墙稍低,容易受攻。虽有大官分守北门,并不得力,需要派一个真能做事的官员在那里督率军民守城才行。”
  李自成点了点头,又问道:“城中百姓是否十分惊慌?”
  李侔说:“百姓自然是人心惶惶,不过没有人想到投降。”
  “为什么百姓跟官府如此一心?”
  “官府造出谣言,说几个月以前,开封人射伤了大元帅的一只眼睛,我们的将士发誓赌咒:下一次攻进开封,不但活人要杀光,连死人也要剁三刀。”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闯王也笑着骂道:“他妈的!他们竟如此造谣煽惑,无怪百姓们要拼命守城。”
  会议决定从明日起,按照预定方略,从宋门到曹门和北门,全面猛攻。各个大将重新分了任务,主要力量放在曹门和北门之间。会议之后,请将退出。刘宗敏也退出了老营,到曹门外他自己的驻地,重新召集大小诸将,部署明日攻城事项。李自成留下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又谈了很久,然后各自休息。
  李自成十分困乏,坐到干草铺上,准备就寝,却看见高一功又走了进来,在火边坐下。自成问:
  “你还有什么事儿?”
  高一劝说:“我们老营将士自来不许多饮酒,跟曹营不同。可是如今天气寒冷,又在黄河边上,尖风刺骨,号衣单薄,都冷得吃不住,所以各营都求我向你要求,像曹营一样发酒挡寒。”
  “有酒么?”
  “酒准备了不少,还可以继续准备。”
  “好吧,发给大家酒喝,比曹营减半。可是一功,你替我严申军令,不管是谁,不许喝醉;有喝醉的严厉处罚!”
  “是。我一定严申你的军令。”
  高一功仍不马上走,嘴唇动了动,分明有什么话欲说又止。李自成问道:
  “还有什么事儿?”
  高一功笑一笑,说:“李古壁打今年春天回营,已经几个月啦。他总是暗中抱怨没有派遣他重要差事……”
  自成截住说:“给他三百人照料粮草,这差事还不重要?”
  一功说:“我也说很重要,可是他想带兵打仗,认为打仗容易立功,照料粮草使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自成用鼻孔冷笑一声,问道:“他向你请求过给他另派差事?”
  “他向我求过多次,我始终没吐口。”
  自成说:“此人不可重用。你知道,他虽然也姓李,可是并非一族。他是清涧县人,上一代才搬到米脂城附近住。可是他平日对不知底细的人七吹八吹,说他是我堂兄弟,没出五服;背后同别人谈话,提到我就称‘我二哥’如何如何,提到你姐就称‘二嫂’,也真糊弄住了不少人。他又喜欢吹从前的战功,吹我多么赏识他。真他妈的!”
  高一功笑着说:“这些情况我全清楚,别人也清楚。人们说他是卖狗皮膏药托生的,所以不叫他李古壁,给他起个绰号叫李狗皮。”
  李自成接着说:“他实际没有多大本领,却喜欢争功。做表面活儿他上前,有好处的事儿他把头削得像竹签子,遇困难活儿他托故向后缩,只恐怕派到他头上。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掉队了,回到米脂家中,咱们破了洛阳之后,他又来了。像他这样人,怎么敢指靠他带兵打仗?”
  高一功说:“他对我说,请你派他带兵打仗试试。如他不卖力,甘当军令。他还说,这一次攻打开封,他宁死也要为你出力。”
  自成说:“真想出力打仗,也是好事,叫他找总哨刘爷去请求吧。小事何必问我?”
  一功说:“他知道捷轩不喜欢他,所以不敢见捷轩,总是缠住我,请我在你面前说说。”
  自成想了想,说:“把他派到谷子杰的营中吧。你告他说,他若犯了军规,可休想因为他姓李就宽容了他!”
  高一功一走,李自成赶快睡觉。可是他刚刚脱去外边衣服,躺了下去,忽然听到远处杀声暴起。他重新披衣,奔出屋外,看见北门的方向有火光,又听见炮声、杀声也是从那儿传来。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向身边的亲兵吩咐:
  “赶快备马!”
  丁启睿近些日子来总在奔波。本来奉了皇帝手诏,催他去救南阳,他已经过了唐河,只因畏怯避战,又退回河南和湖广交界地方。南阳失守后,他受到朝廷申斥,又奉诏来救开封。他虽然很害怕同李自成作战,可是开封又不能不救,这使他日夜都生活在忧患之中。他是河南永城县人,开封是河南的省会,也就是桑梓之地,首府所在。开封如果失去,他将国法难逃。为着自己的性命,也为着桑梓父老对他的期望,他不得不跟在闯王大军后面,往开封奔来。他本来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自从担任了督师,特别是奉命去救南阳和开封以来,变得面色黧黑,须发斑白,满脸憔悴与忧戚神色。他手下一共有两三万人,由于急着要奔进开封,所以只抽调了部分他认为可用的精兵,连同幕僚、亲将、亲兵、家丁、奴仆,一共约有三千五百人之谱,多是步兵,轻装赶路。
  当李自成大军完全离开许昌以后,他隔了大半天才进人许昌。他的人马一进城,就到处掳掠、奸淫,无恶不作。
  第二天,丁启睿的人马在黎明时离开许昌。他刚刚在行辕外跨上战马,忽然吴巡摘走到他面前,躬身禀道:
  “启禀大人:照壁上有一张无名招贴。看来这城中显然仍有流贼。”
  丁启睿一惊,问道:“招贴上如何写的?”
  吴巡捕说:“请大人亲自过目。”
  本来了启睿只要把缰绳一提,或把镫子轻轻一磕,他的坐骑向前走上十步八步,他就可以亲自来到照壁前观看;但是多年来在官场养成的习惯,使他处处要摆出架子,所以他并没有驱动坐骑,只是威严地吩咐说:
  “将招贴撕下来,呈给我看!”
  吴巡捕不敢怠慢,赶快跑去撕照壁上的招贴。好在那招贴才贴上不久,浆糊尚未全干,他小心地撕下来,双手呈给督师大人。
  丁启睿匆匆一看,原来是一首七言古体,写道:
  伤心拄杖出门望,一夜之间变沧桑。
  不见甍檐连街巷,空余瓦砾伴颓墙。
  可怜魏家①宫阙地,悠悠千载同渺茫。
  耳边唧唧居人语,道非贼毁为兵殃。
  贼来不闻鸣铁马,贼去徒见兵鸱张。
  ①魏家——指三国时的魏。建安时,洛阳残破不堪,曹操挟汉献帝建都许昌。曹魏建国虽都洛阳,但魏明帝仍在许昌大修宫殿。
  丁启睿看了以后,又气又怕。气的是,写这招贴的人并非市井之徒,倒是读书人,看来读书人“从贼”已经成了一个风气。怕的是,他的人马到许昌后,确实纪律很坏,不如“流贼”,万一父老百姓向朝廷控告,言官也在朝中弹劾,他身为督师,剿贼无功,反而受过,前途恐怕有点不妙。
  但转念一想,目今也不仅是他的人马如此,天下老鸹一般黑,连京营人马,有皇帝亲信的太监刘元斌率领,纪律比别的官军更坏,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觉得心头轻松了些,一把将无头招贴撕得粉碎,投到马蹄下,也没有说别的话,就把僵绳一提,镫子一磕,在亲兵亲将和幕僚的簇拥中向城门走去。
  闯、曹大军离开许昌以后,沿着扶沟、鄢陵、尉氏分两路奔向开封。东西二三十里之内都有闯、曹的人马和游骑。丁启睿不敢同闯、曹的人马交战,但又急着要赶到开封。起初,他跟在闯、曹大军后面,后来觉得这样太慢,而且很危险:万一义军派出一支部队埋伏中途,他就会吃大亏。所以他后来改变了路线,从长葛以西向北方向走去,以急行军走了两天一夜路程,然后绕过中牟西边,继续向北,快到黄河南岸时,他才突然向东转去,预备抢在闯、曹大军到达之前,从北门进人开封。但是闯、曹大军走的路比较直,而且骑兵很多,当丁启睿的人马到达开封北关时,李自成已经在开封周围安下营寨,仅仅北门一路尚未合围。丁启睿一到北门,就发现情况十分不妙,万一闯、曹人马来攻,他的三千多人马必然溃于北门之外。于是他赶紧叫城,希望迅速进入城内。城里听说督师大人的人马已到,就打开城门,先将了启睿和他的亲信幕僚以及两百名标营亲军放进去,然后再让他的大队人马入城。
  正在这时,由袁宗第率领的一部分人马刚好来到北城,看见官军正在进城,认为这是大好时机,便随在官军后面,向城内拥去。官军见义军来了,更急着要进城逃命,不愿作战;义军想混进城去,也不同官军作战。双方都争先恐后地往瓮城内拥去。
  镇守北门的王曼是个十分机警的人,他发现挤进瓮城的,既有了启睿的官军,也有李自成的“贼军”,瓮城门已经没法关闭,便立即下令将主城门关闭,而且用石头顶了起来;还怕顶不牢,又将事先预备好的沙包也垛在门内。他自己立在城头,俯视瓮城,指挥兵了百姓向下射箭,投掷砖石。
  这时进人瓮城的已有几百官军,还有几百义军,他们都拼命向城上呼喊,要他们打开城门。王燮不理,继续命人向下射箭、扔砖头和石头。瓮城外面的官军,看到这种情况,立刻崩溃,各自逃命。袁宗第的人马也开始动手,有的官军被杀死,有的跪下投降,只有少数逃脱。丁启睿的三千多名援军,只有二三百人进人城中,其余的没有经过战斗,就轻易地被消灭了。
  丁启睿进城以后,下令将他的人马全放进城内。王燮置之不理。丁启睿非常愤怒,以督师的身份命令说:
  “如不让我的人马进城,有皇上的尚方剑在,你这个知县休想逃避罪责!”
  王燮无奈,一面指挥将士作战,一面派人向巡抚请示。高名衡立刻禀报周王。很快,周王就派一个内臣来北门传了周王的令旨:
  守城要紧。一切军民,凡困在城外的,一律不许入城!
  丁启睿这才不敢说话。同时,他也知道,留在城外的三千多官军已经不存在了。
  袁宗第将瓮城外面的官军消灭以后,就专心指挥将士来抢夺瓮城。他的人马又有几百人冲进瓮城,一部分人不断地向城上放箭;一部分人抬来了云梯,靠在瓮城上。有几十个人登上了瓮城城墙,直向大城奔去,眼看就要夺得大城。王燮立即悬出重赏:凡是能将“流贼”打下城去的,赏元宝一锭。当时就有一个大汉,手持长棍,几棍子打下去几名义军。别的官军一拥而上,义军被打退回来,有的被打下城去,受了重伤;有的摔死;也有的被杀死在城上。夺城的战斗很短促,但十分激烈,城头的军民也死伤不少。
  在义军被打退之后,王文立刻命书吏将立功人员的姓名记下,每人发给一个元宝,大大地鼓舞了士气。他又悬出重赏:凡是能把瓮城城门堵塞住的,赏给重金。于是,守城军民纷纷抬着沙包,从瓮城城门上边向下投去。一个一个沙包将城门堵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义军只好赶快退出瓮城。王燮又命人点着火药和柴草,从大城上投下瓮城。霎时间,瓮城之内,又是火光,又是黑烟,加上弩箭齐下,砖石横飞,未及退出的义军和没有逃出的丁启睿的官军,一批一批地死在瓮城里边。单单了启睿的官军就死了一二百人。
  袁宗第看见北门攻不进去,又损失了一些弟兄,连连顿足。这时,李自成带着亲兵飞马赶到,看见这种情形,命令袁宗第停止进攻。他见袁宗第一脸懊恼,便笑着对他说:
  “丁启睿的三千多人马都被你消灭了,你不过损失了一二百人,有什么好生气的?何况今天本来没有让你进攻北城,只是碰上偶然机缘,你想混进城去。既然这机缘没有用上,也就算了,还是准备一二日内攻城要紧。看来城中防守很严,苦战还在后边,你赶快休息去吧!”
  十二月二十四日,闯、曹大军全数到达开封城外,各部队都按照指定的地方扎营,搭好了窝铺,立好了帐篷。那些距城门较近的营盘,还挖掘了壕沟,以防官军夜间出城来偷袭骚扰。
  这一天,因义军需要做攻城准备,城周围几乎是平静无事,只偶尔互相打几炮,破一破紧张中的特殊沉寂。
  午饭以后,李自成骑马出营,打算从北门外巡视到曹门和宋门,察看攻城部署,也看一看城上的防守情形。为着提防城上打炮,只能在离城二里以外的地方走。即使二里以外,仍是危险区域,因为当时的大炮,已经可以打得很远。可是如果他们走得离城太远,就不容易看清城头上守城军民的动静了。
  随着他一起巡视的,有刘宗敏、田见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张鼐,还有了国宝、牛万才、黑虎星马重喜等人。命张鼐和黑虎星马重喜跟着,是为了选择和布置攻城的炮兵阵地。命了国宝和牛万才跟着,是因为这次攻城需要用掘城的办法。掘城的义军大部分是伏牛山的矿兵①,也有陕西来的善于挖窑的农民。这支掘城队伍分别交给丁国宝和牛万才二人率领。
  ①矿兵——伏牛山中挖煤窑的人从军,称为矿兵。
  李自成鉴于八个月前第一次攻开封失败,不再指望依靠奇袭成功,也不指望他的将士们能够用云梯爬上城头。半年来,他在军师宋献策的协助下筹划这一次进攻开封,曾作了充分准备。他当然很希望这一次能够成功,他认为成功的希望很大,但是他没有把事情看得很容易。从多次细作禀报,他知道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自从他第一次攻城之后,一则有了守城经验,二则不断地增强了守城力量,决不可等闲视之。起义以来他身经百战,什么惨烈的战斗他都见过,但像这一次要进行的攻城战,他没有经验。他想着从明天起,就在他的面前,双方开始血战,炮声震天,硝烟盖地,他的将士们在炮声与喊杀声中,一批一批地在城墙下和城壕边倒了下去,一批一批地越过自己弟兄的尸体和鲜血冲向前去,而且什么时候他不挥动蓝旗,没人敢敲响锣声,攻城也不会停止,不管死伤有多么惨烈。他还想着,在这从来没有经见过的血战中,他也将在炮声和喊杀声中走向前去,立马壕边督战,很可能,他的亲兵爱将在他的身边纷纷倒下,许多匹战马倒下,连他自己和他的乌龙驹也有中炮和中流矢的可能。万一此战不能成功,岂不徒然死伤了众多将士?……这样想着,他忽觉心头紧缩起来了。
  周围的人们,没人知道这位从战争中磨练出来的大军统帅此刻的沉重而激动的心情,但见他神色从容,缓辔徐行,当他认为需要仔细观察时便轻勒丝缰,暗示乌龙驹暂停前进。在一个地方,李自成立马沙丘,注目城头,左手揽辔,右手举鞭,用鞭子指指点点,与左右文武们交谈一阵。城头上有许多大炮和火铣露出城垛,还有不同颜色的大小旗帜在城头飘扬。守城的军民从一个个的城垛缺口处露出头来,观察他们的动静;也有人指指点点。看来,守城的军民很多,大炮也不少,从旗帜可以看出来,他们的部伍整齐,决非临时凑集的乌合之众。
  李自成勒马下了沙丘,继续一面走一面看,指点着地势,同宋献策等商量着什么地方最利于掘洞,什么地方最适宜安置大炮。张鼐、丁国宝、黑虎星等注意地倾听着闯王和军师、刘宗敏等的计议,牢牢地记在心中。
  城头上忽然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后边还跟着许多步行的兵丁。这一群骑马的人是从北门上城,向东走来,很可能是因为听到城外有人察看地势,才登上城墙的。开封的城墙很厚,城头宽阔,有时武将们可以在上边骑马。那些人不断地向李自成这边张望,也是指指点点。骑马走在前边的是一条大汉,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从他的衣服、头盔,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主要将领。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在下午的阳光下毛色闪光,显得特别威武。
  这时,李自成故意让马走得离城近一点,想看清这个骑枣红骏马的将领。当相距一里左右时,双方都看得比较清楚了。宋献策忽然“啊”了一声,赶快告诉李自成说:
  “这个骑枣红马的大汉就是总兵陈永福。他今日故意骑马巡城,显示威风。”
  李自成凭直觉感到这人不是泛泛之辈,随即问道:
  “可真是陈永福么?”
  宋献策说:“我在开封时见过他几次,还被他请到镇台衙门,为他批过八字,看过相,对他很熟。林泉也见过他。林泉,你说,他难道会是别人?”
  李岩说:“确是陈永福。我跟他不熟,可是也见过几次。”
  李自成说:“他亲自登上北城,看来会猜到我们要从北城进攻。”
  宋献策说:“是的,他现在正往东城去,分明是猜出我们要从北城和东城同时进攻。”
  牛金星说:“既然他这么重视北城和东城,必会从南城移镇北城,看来南城倒会放松一点。”
  宋献策摇头说:“按道理说应该这样,但陈永福这人颇有阅历,他也不会在南城露出多少漏洞。况开封兵民众多,不会使南城力量单薄。”
  李岩说:“他们原以为我们从许昌来,进攻南城比较方便,所以陈永福亲自守南门。如今见我们把重兵放在北城和东城,而把曹营留在南城,就知道我们要从北城和东城进攻。倘若曹营在南城也能认真进攻,我们在北城和东城就比较容易得手。”
  李自成听了没有说话,刘宗敏也不说话。对曹营的事情,大家都感到不是那么好办。
  当李自成等人在城下议论的时候,陈永福一直在城上监视。因为距离不远,他很快从乌龙驹的毛色和那个人的蓝衣、斗篷、毡笠等装束特点,断定那中间骑马的人就是李自成,而在李自成右边的矮个子就是宋献策,还有那戴幞头、穿长袍的必是牛金星。他的身边有一个巡抚衙门的官员说道:“看来,流贼是要进攻北城和东城无疑。我们不妨夜间派兵从南门杀出,先杀溃曹营,然后全力防守北门和宋门,闯贼的进攻就不足忧虑了。”
  陈永福回头望他一眼,摇摇头,说:“现在不谈此事,等我们到了曹门再商议。”
  他有较多的打仗经验,在目前紧要关头,不敢作侥幸想法。他自己的人马只有数千,纵然城中可以出动的丁壮不少,毕竟不似他手下久经训练的官军。因此,出城作小的骚扰则可,要想打败曹操或给曹操以重创,如同做梦一般。
  祥符知县王燮见李自成等仍在驻马观望,忽然计上心来,对陈永福说:“军门大人,何不趁此机会下令开炮,将闯贼一伙打死?”
  陈永福笑笑,说:“我们的大炮现在并没有瞄准,他们离城又很近。我们炮口一动,他们马上就会散开逃走。开炮没有用,反而会打草惊蛇。我们可以置之不理,看他们如何窥探,就知道今夜或明天他们将会如何攻城。”
  大家听了陈永福的话,都佩服他的老练和持重。可是,过了片刻,陈永福忽然有了把握,回头吩咐一个亲兵快奔往转角的地方,传谕那里的守城军官,快准备三四尊大炮,将炮口瞄准城外转角的路上,等李自成一干人到了转角的地方停留观看时,突然众炮齐放。
  大家都称赞此计甚妙,对陈永福更加佩服。
  李自成等继续策马前行。
  他们也想到城上可能打炮,所以吩咐亲兵们密切注意城上炮口是否移动,一旦有炮口移动,不许大意。快到城墙转角的地方时,宋献策十分机警,远远地看见三四尊大炮正对着转角处的大路,猜到守城官军会在这里打炮,便对李自成说:
  “请大元帅不必再看。我们往玉峰将军营中速议大事要紧。”
  李自成会意,笑着点头说:
  “好,不用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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