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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42 姚雪垠(当代)
  珍娥听得出神,忽然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不用问!就为着她们曾经近过皇上的御体,蒙过‘恩幸’,不许她们再近别的男人。所以,我对你说过,倘若一个都人生就的命不好,纵然一时蒙恩侍寝,也不一定有出头之日,说不定会有祸事落到头上。”她用沉痛的悄声说:“我们不幸生成女儿身,又不幸选进宫中。我是两年前就把宫里的诸事看透了。我只求活一天对皇上尽一天忠心,别的都不去想。倘若命不好,蒙皇上喜欢,就会招人嫉妒,说不定会给治死,纵然生了个太子也会给人毒死①。所好的,从英宗皇爷晏驾以后,受恩幸的娘娘和都人都不再殉葬②啦。珍妹,你伤心,是因为你不清楚深宫中的事,做一些镜花水月的梦!你到公主身边,三四年内她下嫁出宫,你到驸马府中,倒是真会有出头之日。”
  ①给人毒死——明宪宗时万贵妃专宠,后宫有娠者迫使堕胎。有纪姓宫女本是广西贺县土官女,在战争中被俘,没入后宫,看管库房,偶被宪宗遇见,加以奸污。怀孕后伪装有病,谪居安乐堂。生子,潜养西宛。六年之后,宪宗一日梳头,见白发,感叹年老无子。太监趁机说出这个孩子。宪宗命人取来,立为太子,纪氏移居永寿宫,不久暴死。
  ②殉葬——明朝行殉葬制,至英宗临死时遗诏废除,从此终止了这一野蛮制度。明成祖死后,殉葬的妃子和宫女达十六人之多。
  魏清慧说了这一番话,就催促费珍娥快去叩辞皇上。她带着珍娥绕到乾清宫正殿前边,看见崇祯已经坐在正殿中央的宝座上,殿里殿外站了许多太监,分明要召见群臣,正在等候,而朝臣们也快到了。
  崇祯平日在乾清宫召见群臣,常在东暖阁或西暖阁,倘若离开正殿,不在暖阁,便去偏殿,即文德殿或昭仁殿。像今日这样坐在正殿中央宝座上召见群臣却是少见,显然增加了召见的严重气氛。魏清慧不敢贸然进去。在门槛外向里跪下,说道:
  “启奏皇爷,费珍娥前来叩辞!”说毕,起身退立一旁。
  随即,费珍娥跪下叩了三个头,颤声说:“奴婢费珍娥叩辞皇爷。愿陛下国事顺心,圣躬康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正在看文书,向外瞟一眼,没有做声,又继续看文书。这时一大群朝臣已经进了乾清门,躬身往里走来。费珍娥赶快起身,又向皇帝躬身一拜,随魏宫人转往乾清宫正殿背后,向众姐妹辞行。
  崇祯从文书上抬起头来,冷眼看着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分批在宝座前三尺外行了常朝礼,分班站定以后,才慢慢地说:
  “朕今日召你们来,是要说一说故辅臣杨嗣昌的事。在他生前,有许多朝臣攻击他,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为朕出一良谋,献一善策,更无人能代朕出京督师。杨嗣昌死后,攻击更烈,都不能设身处地为杨嗣昌想想。”他忍不住用鼻孔冷笑一声,怒气冲冲地接着说,“杨嗣昌系朕特简,用兵不效,朕自鉴裁。何况杨嗣昌尚有才可取,朕所素知。你们各官见朕有议罪之旨,大肆排击,纷坛不已,殊少平心之论。姑不深究,各疏留中,谕尔等知之!下去吧!”
  众官见皇帝震怒,个个股栗,没人敢说二话,只好叩头辞出。他们刚刚走下丹墀,崇祯又命太监将几位阁臣叫回。阁臣们心中七上八下,重新行礼,俯伏地上,等候斥责。崇祯说道:
  “先生们起来!”
  阁臣们叩头起身,偷看崇祯,但见他神情愁惨,目有泪光。默然片刻,崇祯叹口气说:
  “朕昨夜梦见了故辅臣杨嗣昌在这里向朕跪下叩头,说了许多话,朕醒后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说:‘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朝中诸臣不公不平,连章见诋,故臣今日归诉皇上。’朕问他:‘所有的奏疏都不公平么?某人的奏疏似乎也有些道理吧?’嗣昌摇头说:‘亦未然。诸臣住在京城,全凭意气,徒逞笔舌,捕风捉影,议论戎机。他们并未亲历其境,亲历其事,如何能说到实处!’朕问他:‘眼下不惟中原堪忧,辽东亦岌岌危甚,卿有何善策?’嗣昌摇头不答。朕又问话,忽来一阵狂风,窗棂震动,将朕惊醒。”说毕,连声叹气。
  众阁臣说一些劝慰的话,因皇上并无别事,也就退出。
  转眼到了四月上旬,河南和湖广方面的战事没有重大变化。李自成在伏牛山中操练人马,暂不出来,而张献忠和罗汝才被左良玉追赶,在湖广北部东奔西跑。虽然张、罗的人马也破过几个州、县城,但是经过洛阳和襄阳接连失守之后,像这样的事儿在崇祯的心中已经麻木了。局势有一点使他稍微宽心的是:李自成和张献忠都不占据城池,不置官吏,看来他们不像马上会夺取天下的模样。他需要赶快简派一位知兵大臣任陕西、三边总督,填补丁启睿升任督师后的遗缺。考虑了几天,他在大臣中实在找不到一个可用的统兵人才,只好在无可奈何中决定将傅宗龙从狱中放出,给他以总督重任,使他统率陕西、三边人马专力“剿闯”。主意拿定之后,他立即在武英殿召见兵部尚书。
  自从洛阳和襄阳相继失守之后,陈新甲尽量在同僚和部属面前保持大臣的镇静态度,照样批答全国有关兵事的各种重要文书,处事机敏,案无留处境牍,但心中不免怀着疑虑和恐惧,觉得日子很不好过,好像有一把尚方剑悬在脖颈上,随时都可能由皇上在一怒之间下一严旨,那尚方剑无情地猛然落下,砍掉他的脑袋。听到太监传出皇上口谕要他赶快到武英殿去,皇上立等召见。他马上命仆人帮助他更换衣服,却在心中盘算着皇上召见他为着何事。他的心中七上八下,深怕有什么人对他攻击,惹怒了皇帝。匆匆换好衣服,他就带着一个心腹长班和一个机灵小厮离开了兵部衙门。他们从右掖门走进紫禁城,穿过归极门(又名右顺门),刚过了武英门前边的金水桥,恰好遇见一个相识的刘太监从里边出来,对他拱手让路。他赶快还礼,拉住刘太监小声问道:
  “刘公,圣驾还没来到?”
  刘太监向里边一努嘴,说:“皇上处分事儿性急,已经在里边等候多时了。”
  “你可知陛下为着何事召见?”
  “尚不得知。我想横竖不过是为着剿贼御虏的事。”
  “皇上的心情如何?”
  “他总是脸色忧愁,不过还好,并无怒容。”
  陈新甲顿觉放心,向刘太监略一拱手,继续向北走去。刘太监向陈新甲的长班高福使个眼色。高福暂留一步,等候吩咐,看刘太监的和善笑容,心中已猜到八九。刘太监小声说:
  “你回去后告你们老爷说,里边的事儿不必担忧。如有什么动静,我会随时派人告你们老爷知道。还有,去年中秋节借你们老爷的两千银子,总说归还,一直银子不凑手,尚未奉还。昨日舍侄传进话来,说替我在西城又买了一处宅子,已经写下文约,尚缺少八百两银子。你回去向陈老爷说一声,再借给我八百两,以后打总归还。是急事儿,可莫忘了。”
  高福连说:“不敢忘,不敢忘。”
  “明日我差人到府上去取。”刘太监又说了一句,微微一笑,匆匆而去。
  高福在心中骂了一句,赶快追上主人。陈新甲被一个太监引往武英殿去,将高福和小厮留在武英门等候。
  崇祯坐在武英殿的东暖阁中,看见陈新甲躬身进来,才放下手中文书。等陈新甲跪下叩头以后,他忧虑地说道:
  “丁启睿升任督师,遗缺尚无人补。朕想了数日,苦于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傅宗龙虽有罪下在狱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
  陈新甲正想救傅宗龙出狱,趁机说道:“宗龙有带兵阅历,前蒙陛下识拔,授任本兵。偶团小过,蒙谴下狱,颇知悔罪。今值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宗龙倘荷圣眷,重被简用,必能竭力尽心,上报皇恩。宗龙为人朴实忠诚,素为同僚所知,亦为陛下所洞鉴。”
  崇祯点头说:“朕就是要用他的朴忠。”
  陈新甲跪在地上略等片刻,见皇帝没有别事“垂问”,便叩头辞去。崇祯就在武英殿暖阁中立即下了一道手谕,释放傅宗龙即日出狱,等候召见,随即又下旨为杨嗣昌死后所受的攻击昭雪,称赞他“临戎二载,屡著捷功;尽瘁殒身,勤劳难泯。”在手谕中命湖广巡抚宋一鹤派员护送杨嗣昌的灵柩回籍,赐祭一坛。他又命礼部代他拟祭文一道,明日呈阅。
  第二天,崇祯在文华殿召见陈新甲和傅宗龙。当他们奉召来到时候,崇祯正在用朱笔修改礼部代拟的祭文。将祭文改完放下,他对身边的太监说:
  “叫他们进来吧。”
  等陈新甲和傅宗龙叩头以后,崇祯命他们起来,仔细向傅宗龙打量一眼,看见他入狱后虽然两鬓和胡须白了许多,但精神还很健旺,对他说道:
  “朕前者因你有罪,将你下狱,以示薄惩。目今国家多故,将你放出,要你任陕西、三边总督。这是朕的特恩,你应该知道感激,好生出力剿贼,以补前愆。成功之后,朕当不吝重赏。”
  傅宗龙重新跪下叩头,含着热泪说:“严霜雨露,莫非皇恩。臣到军中,誓必鼓励将士,剿灭闯贼,上慰宸衷,下安百姓;甘愿粉身碎骨,不负皇上知遇!”
  崇祯点头说:“很好。很好。你到西安之后,估量何时可以带兵入豫,剿灭闯贼?”
  “俟臣到西安以后,斟酌实情,条奏方略。”
  崇祯心中急躁,下意识地将两手搓了搓,说道:“如今是四月上旬。朕望你赶快驰赴西安,稍事料理,限于两个月之内率兵入豫,与保督杨文岳合力剿闯。切勿在关中逗留过久,贻误戎机。”
  傅宗龙怕皇帝突然震怒,将他重新下狱,但又切知两月内决难出兵,只得仗着胆子说:
  “恐怕士卒也得操练后方好作战。”
  崇祯严厉地看他一眼,说:“陕西有现成的兵马。各镇兵马,难道平时就不操练么?你不要等李自成在河南站稳脚跟,方才出兵!”
  傅宗龙明知各镇练兵多是有名无实,数额也都不足,但看见皇上大有不耐烦神色,只好跪地上低着头不再说话。崇祯也沉默片刻,想着傅宗龙已被他说服,转用温和的口气说:
  “汝系知兵大臣,朕所素知。目前东虏围困锦州很久,朕不得不将重兵派出关外。是否能早日解锦州之危,尚不得知。河南、湖广、山东等省局势都很不好,尤以河南、湖广为甚,连失名城,亲藩殉国。卿有何善策,为朕纾忧?”
  傅宗龙叩头说:“微臣在狱中时也常常为国家深忧。虽然也有一得愚见,但不敢说出。”
  崇祯的眼珠转动一下,说:“苟利于国,不妨对朕直说。”
  傅宗龙说:“目前内剿流贼,外御强虏,两面用兵,实非国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论,不务实效,致有今日内外交困局面。如此下去,再过数年,国家局势将不堪设想。今日不是无策,惟无人敢对陛下言之耳。”
  崇祯心动,已经猜中,赶快说:“卿只管说出,勿庸避讳。”
  “陛下为千古英主,请鉴臣一腔愚忠,臣方敢说出来救国愚见。”
  “卿今日已出狱任事,便是朕股肱大臣。倘有善策,朕当虚怀以听。倘若说错,朕亦决不罪汝。”
  傅宗龙又叩了头,低声说:“以臣愚见,对东虏倘能暂时议抚,抚为上策。只有东事稍缓,方可集国家之兵力财力痛剿流贼。”
  崇祯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这意见并不投合他的心意。他疑惑是陈新甲向傅宗龙泄露了消息或暗嘱他作此建议,不由得向站在旁边的陈新甲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崇祯问道:
  “你怎么说对东虏抚为上策?不妨详陈所见,由朕斟酌。”
  傅宗龙说:“十余年来,内外用兵,国家精疲力竭,苦于支撑,几乎成为不治之症。目今欲同时安内攘外,纵然有诸葛孔明之智,怕也无从措手。故以微臣愚昧之见,不如赶快从关外抽出手来,全力剿贼。俟中原大局戡定,再向东虏大张挞伐不迟。”
  崇祯说:“朕已命洪承畴率大军出关,驰援锦州。目前对东虏行款,示弱于敌,殊非朕衷。你出去后,这‘议抚’二字体对人提起。下去吧!”
  等傅宗龙叩头退出以后,崇祯向陈新甲问道:“傅宗龙也建议对东虏以暂抚为上策,他事前同卿商量过么?”
  陈新甲跪下说:“傅宗龙今日才从狱中蒙恩释放,臣并未同他谈及关外之事。”
  崇祯点点头,说:“可见凡略明军事的人均知两面作战,内外交困,非国家长久之计。目前应催促洪承畴所率大军火速出关,驰救锦州。不挫东虏锐气,如何可以言抚?必须催承畴速解锦州之围!”
  陈新甲说:“陛下所见极是。倘能使锦州解围,纵然行款,话也好说。臣所虑者,迁延日久,劳师糜饷,锦州不能解围,反受挫折,行款更不容易。何况国家人力物力有限,今后朝廷再想向关外调集那么多人马,那么多粮饷,不可得矣。”
  崇祯脸色沉重地说:“朕也是颇为此忧。眼下料理关外军事,看来比豫、楚还要紧迫。”
  “是,十分紧迫。”
  崇祯想了想,说:“对闯、献如何进剿,卿下去与博宗龙仔细商议,务要他今夜出京。”
  “是,遵旨!”
  陈新甲退出后,崇祯觉得对关内外军事前途,两无把握,不禁长叹一声。他随即将礼部代拟而经他略加修改的祭文拿起来,小声读道:
  维大明崇祯辛巳十四年四月某日,皇帝遣官赐祭故督师辅臣杨嗣昌而告以文曰:
  呜呼!惟卿志切匡时,心存报国;入参密勿,出典甲兵。方期奏凯还朝,图麟铭鼎①。讵料谢世,赍志渊深。功未遂而劳可嘉,人云亡而瘁堪悯。爰颁谕祭,特沛彝章②。英魂有知,尚其祇服!
  ①图麟铭鼎——意思是永记功勋。铭鼎是指上古时将功劳铭刻(铸)在鼎和其它铜器上。图麟是指像汉宣帝时将功臣像画在麒麟阁上。
  ②特沛彝章——杨嗣昌督师无功,因而自尽,本来不当“谕祭”,但这是特殊降恩(特沛),按照大臣死后的常规(彝章)办理。
  崇祯放下祭文,满怀凄怆。想着国家艰难,几乎落泪。他走出文华殿,想步行去看田妃的病,却无意向奉先殿的方向走去。身边的一个太监问道:
  “皇爷,上午去了一次奉先殿,现在又去么?”
  崇祯心中恍惚,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回身停步,想了一下,决定不去承乾宫,转向坤宁宫的方向走去。但到了交泰殿,他又不想往坤宁宫了,便在交泰殿中茫然坐了一阵,在心中叹息说:
  “当年杨嗣昌也主张对东虏暂时议抚,避免两头用兵,内外交困,引起满朝哗然。如今杨嗣昌已经死去,有用的大臣只剩下洪承畴了。关外事有可为么?……唉!”
  第二天早朝以后,傅宗龙进宫陛辞。崇须为着期望他能够“剿贼”成功,在平台召见,照例赐尚方剑一柄,说几句勉励的话。但是他很明白傅宗龙和杨文岳加在一起也比杨嗣昌的本领差得很远,这使他不能不心中感到空虚和绝望。召见的时间很短,他便回乾清宫了。
  他坐在乾清宫东暖阁省阅文书,但心中十分烦乱,便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叫来,问他近日内操的事儿是否认真在办,内臣们在武艺上是否有长进。这所谓内操,就是抽调一部分年轻的太监在煤山下边的大院里操练武艺和阵法。崇祯因为一心想整军经武,对文臣武将很不相信,所以两三年前曾经挑选了很多年轻体壮的太监进行操练。朝臣们因鉴于唐朝宦官掌握兵权之祸,激烈反对,迫使崇祯不得不将内操取消。近来因洛阳和襄阳相继失守,他一则深感到官军多数无用,缓急时会倒戈投敌,急想亲手训练出一批家奴,必要时向各处多派内臣监军。另外在他的思想的最深处常常泛起来亡国的预感,有时在夜间会被亡国的噩梦惊醒,出一身冷汗。因为有此不祥预感,更思有一群会武艺的家奴,缓急时也许有用。在半月之前,他密谕王德化瞒着外延群臣,恢复内操,而使杜勋等几个做过监军的亲信太监在王德化手下主持其事。为着避免朝臣们激烈反对,暂时只挑选五百人集中在煤山院中操练,以后陆续增加人数。现在王德化经皇帝一问,不觉一怔。他知道杜勋等主持的内操有名无实,只图领点赏赐,但是他决不敢露出实话,赶快躬身回奏:
  “杜勋等曾经奉皇爷派出监军,亲历戎行,也通晓练兵之事。这次遵旨重办内操,虽然日子不久,但因他们认真替皇爷出力办事,操练颇为认真,内臣们的武艺都有显著长进。”
  崇祯欣然微笑,说:“杜勋们蒙朕养育之恩,能够为朕认真办事就好。明日朕亲自去看看操练如何?”
  王德化心中暗惊,很担心如果皇上明日前去观操,准会大不满意,不惟杜勋等将吃罪不起,连他也会受到责备。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神情,好像是喜出望外,躬身笑着说:
  “杜勋们知道皇爷忧劳国事,日理万机,原不敢恳求皇爷亲临观操。如今皇爷既有亲临观操之意,这真是莫大恩幸。奴婢传旨下去,必会使众奴婢们欢呼鼓舞。但是圣驾临幸,须在三天之后,方能准备妥当。”
  崇祯说:“朕去煤山观操,出玄武门不远便是,并非到皇城以外,何用特作准备!”
  “虽说煤山离玄武门不远,在清禁之内,但圣驾前去观操,也需要几件事作好准备。第一,因圣驾整年旰食宵衣,不曾出去,这次观操,不妨登万岁山一览景物。那条从山下到山顶的道路恐怕有的地方日久失修。即令无大损坏,也得仔细打扫;还有,那路边杂草也需要清除干净。第二,寿皇殿和看射箭的观德殿虽然并无损坏之处,但因皇爷数载不曾前去,藻井和画梁上难免会有灰尘、雀粪等不洁之物,须得处处打扫干净。那观德殿看射箭用的御座也得从库中取出,安设停当。第三,皇爷今年第一次亲临观操,不能没有赏赐。该如何分别赏赐,也得容奴婢与杜勋等商议一下,缮具节略,恭请皇爷亲自裁定,方好事先准备。还有,第四,圣驾去万岁山观操,在宫中是件大事,必须择个吉日良辰,还要择定何方出宫吉利。这事儿用不着传谕钦天监去办,惊动外朝。奴婢司礼监衙门就可办好。请皇爷不用过急,俟奴婢传谕准备,择定三四天后一个吉日良辰,由内臣扈驾前去,方为妥帖。”
  崇祯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心中称赞王德化不愧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办事小心周密。他没有再说二话,只是眼神中含着温和微笑,轻轻点头,又将下巴一摆,使王德化退出。
  王德化退出乾清宫以后,来不及往值房中看一眼,赶快出玄武门,一面骑马回厚载门①内的司礼监衙门,一面派人进万岁山院中叫杜勋速去见他。
  ①厚载门——皇城北门在明代称“北安门”,清代改称“地安门”,明、清两代都俗称厚载门。
  不过一顿饭时候,一个三十多岁、高条身材、精神饱满、没有胡须的男子在司礼监的大门外下马。将马缰和鞭子交给一个随来的小答应,匆匆向里走去。穿过三进院子,到了王德化平时起坐的厅堂。一个长随太监正在廊下等他,同他互相一揖,使眼色让他止步,转身掀帘入内。片刻之间,这个太监出来,说道:
  “请快进去,宗主爷有话面谕。”
  高条身材的太监感到气氛有点严重,赶快躬身入内,跪到地上叩头,说道:
  “门下杜勋向宗主爷叩头请安!”
  王德化坐在有锦缎围幛的紫檀木八仙桌边,低着头欣赏一位进京述职的封疆大吏赠送他的北宋院画真迹的集锦册页,慢慢地抬起头,向杜勋的脸上冷淡地看一眼,低声说:
  “站起来吧。”
  杜勋又叩了一次头,然后站起,垂手恭立,对王德化脸上的冷淡和严重神色感到可怕,但又摸不着头脑。
  王德化重新向画上看一眼,合起装璜精美的册页,望着杜勋说:“我一手保你掌管内操的事儿,已经半个月啦。你小子不曾认真做事,辜负我的抬举,以为我不知道么?”
  杜勋大惊,赶快重新跪下,叩头说:“回宗主爷,不是门下不认真做事,是因为人都是新挑选来的,马匹也未领到,教师人少,操练还一时没有上道儿。”
  “闲话休说。我没有工夫同你算账。今日我倘若不替你在皇爷前遮掩,想法救你,哼,明日你在皇爷面前准会吃不消兜着走!你以为皇爷不会震怒?”
  杜勋面如土色,叩头说:“门下永远感激宗主爷维护之恩!皇上知道操练得不好么?”
  “还不知道。可是他想明日上午驾临观德殿前观操。到那时,内操不像话,骗不过他,你做的事儿不是露了馅么?你心里清楚,当今可不像天启皇爷那样容易蒙混!”
  杜勋心中怦怦乱跳,问道:“圣驾是不是明日一定亲临观操?”
  “我已经替你支吾过去啦。可是,再过三天,圣驾必将亲临观操。只有三天,你好好准备吧。可不要使皇爷怪罪了你,连我这副老脸也没地方搁!”
  杜勋放下心来,说道:“请宗主爷放心。三天以后皇上观操,门下一定会使圣心喜悦。”
  “别浪费工夫,快准备去吧。”
  杜勋从怀中掏出一个红锦长盒,打开盖子,里边是一个半尺多长的翡翠如意,躬着身子,双手捧到王德化的面前,赔笑说:“这是门下从一个古玩商人手中买来的玩意儿,特意孝敬宗主爷,愿宗主爷事事如意。以后遇见名贵的字画、古玩、玉器,再买几样孝敬。”
  王德化随便看一眼,说:“你拿回去自己玩吧,我的公馆里已经不少了。”
  杜勋嘻嘻笑着说:“宗主爷千万赏脸留下,不然就太亏门下的一番孝心了。”
  王德化不再说话,重新打开桌上的册页。杜勋将翡翠如意小心地放到桌上,又跪下叩个头,然后退出。王德化没有马上继续看北宋名画,却将翡翠如意拿起来仔细观看,十分高兴。想到皇帝观操的事,他在心里说:
  “再过三天,杜勋这小子大概会能使皇上满意的。”
  三天过去了。在观操的早晨,崇祯刚交辰牌时候就把杜勋召进宫来,亲自询问准备情况。杜勋跪下去分条回奏,使崇祯深感满意,在心中说:
  “杜勋如此尽忠做事,日后在缓急时必堪重用!”
  辰时三刻,崇祯从乾清宫出发。特意乘马,佩剑,以示尚武之意。骑的是那匹黄色御马吉良乘,以兆吉利。一群太监手执黄伞和十几种仪仗走在前边,马的前后左右紧随着二十个年轻太监,戎装佩剑。依照灵台占卜,“圣驾”出震方吉利,所以崇祯不能径直穿过御花园,出玄武门前去观操,而只能绕道出东华门,沿玉河东岸往北,然后转向西行。夹道每十步有一株槐树,绿叶尚嫩,迎风婆娑,使崇祯大有清新之感,但同时在心中叹息说:
  “年年春光,我都没福享受!”
  倘若只为登万岁山观赏风景,应该直往西走,进北上东门①,向北进万岁门②。今天是为观操而来,所以转过紫禁城东北角走不远就向北转,到山左里门下马。王德化、曹化淳率领一群较有头面的太监和主持内操的大太监杜勋等都在门外跪迎。崇祯在上百名太监簇拥中到了观德殿,坐在阶上设好的御座上,背后张着伞扇。王德化和曹化淳等大太监侍立两旁。等他稍事休息,喝了一口香茶,杜勋来到他的面前跪下,叩了一个头,问道:
  ①北上东门——万岁山(清代改名景山)在明代围墙南面有房屋,道路傍着玉河,很窄。出万岁门,南边有一门名北上门,为万岁山的前门,左边是北上东门,右边是北上西门。一九二七年以后,故宫博物院为便利交通,修建东西马路,拆除北上东门和北上西门,独留北上门,脱离景山整体,成了神武门的外门。解放后,北上门妨碍交通,亦被拆除。
  ②万岁门——又称“万岁山门”,清代改称“景山门”,现为景山公园正门。
  “启奏皇爷,现在就观看操练么?”
  崇祯轻轻点头,随即向万岁山的东北脚下望去,看见在广场上有五百步兵盔甲整齐,列队等候。杜勋跑到阵前,将小旗一挥,鼓声大作,同时步兵向皇帝远远地跪下,齐声山呼:“皇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突然的鼓声和山呼声使万岁山树林中的梅花鹿有的惊窜,有的侧首下望,而一群白鹤从树枝上款款起飞,从晴空落下嘹亮叫声,向琼华岛方向飞去。山呼之后,杜勋又挥动小旗,步兵在鼓声中向前,几次依照小旗指挥变化队形,虽不十分整齐,但也看得过去。一会儿,响了锣声,步兵退回原处,重新列队如前。杜勋又将小旗一挥,二十五名步兵从队中走出,到离皇帝三十步外停住,分成五排,每排五人,操练单刀。随后又换了二十五人,操练剑法。又换了二十个人在皇帝面前表演射艺,大体都能射中靶子。射箭完毕,杜勋又来到崇祯面前跪下,说道:
  “启奏皇爷,奴婢奉旨掌管内操,未曾将事做好,实在有罪。倘若天恩宽宥,奴婢一定用心尽力,在百日之内为皇帝将这五百人练成一支精兵。”
  崇祯说:“你只要为朕好生做事,朕日后定会重用。”
  “奴婢谢恩!”杜勋边说边赶快俯地叩头。
  杜勋刚从地上起来,王德化躬身向崇祯轻声说:“皇爷,可以颁赏了。”崇祯点点头。王德化向身后的一个太监使个眼色,随即发出一声传呼:
  “奏乐!……颁赏!”
  在乐声中,太监们代皇上颁发了三百两银子,二十匹绸缎,另外给杜勋赏赐了内臣三品冠服和玉带,其余几个管内操的太监头儿也都有额外赏赐。杜勋等在乐声中向皇帝叩头谢恩。全体参加内操的太监一齐跪下叩头谢恩。又是一阵山呼万岁。
  王德化向崇祯躬身问道:“皇爷,永寿殿①牡丹、芍药正开,恭请御驾赏玩。”
  ①永寿殿——在观德殿东南,相距很近。
  崇祯看过操以后起初还觉满意,此刻又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虚,看花的兴趣索然。他抬头望一眼林木茂密的万岁山,说道:
  “上山去看看吧。”
  一个御前太监回头向背后呼唤:“备辇伺候!”
  崇祯上了步辇,由四个太监抬着,往西山脚下走。曹化淳因东厂有事,在崇祯上辇后对王德化说明,请德化替他奏明皇上,便走出山左里门,扳鞍上马。忽然杜勋追了出来,傍着马头,满脸赔笑,小声说:
  “东主爷要回厂去?幸亏东主爷从东厂借给我十来个会射箭的,获得圣心欢喜。今晚我到东主爷公馆里专诚叩谢。”
  曹化淳笑着说:“你出自宗主王老爷门下,我同他是好兄弟,遇事互相关照,自然不会使你小子倒霉。这叫做瞒上不瞒下,瞒官不瞒私。使皇上圣心喜欢,大家都有好处。在皇上面前操练,不过是应个景儿。可是你以后也得小心,要提防他万一心思一动,突然驾临。你不认真操练几套应景本领,到那时就不好办啦,小子!”
  “是,是。”杜勋躬身插手齐额,送曹化淳策马而去。
  万岁山在明代遍植松、柏,也有杂树,十分葱宠可爱。山下边周围栽了各种果树,所以又叫做百果园。崇祯坐在辇上,沿着新铺了薄薄黄沙的土磴道,一路欣赏山景,直到中间的最高处下辇。当时山上还没有一个亭子①,中间最高处有石刻御座,两株松树在高处虬枝覆盖,避免太阳照射。今天石座上铺有黄缎绣龙褥子。但是他没有坐下,立在石座前边,纵目南望,眼光越过玄武门钦安殿、坤宁宫、交泰殿、乾清宫、中极殿、皇极殿、午门、端门、承天门、大明门、正阳门、直到很远的永定门,南北是一条笔直的线。紫禁城内全是黄色的琉璃瓦,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正阳门外,人烟稠密,沿大街两旁全是商肆。他登极以来,只出过正阳门两次。如今这繁华的皇都景色,使他很想再找一个题目出城看看。永定门内大街左边约二里处,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林,从林杪露出来一座圆殿的尖顶,引起他的回想和感慨。他曾经祭过祈年殿,却年年灾荒,没有过一个好的年景,使他再也没有心思重去。他转向西方望去,想到母亲就埋在西山下边,不禁心中怅然。他又转向西北望。逐渐转向正北,
  想看出来这一带的“王气”②是否仍旺。但是拿不准,只见重山叠嶂,自西向东,苍苍茫茫,宛如巨龙,依然如往年一样。他忽然想到这万岁山本是他每年重阳节率后妃们登高的地方,可是因为国事太不顺心,往往重阳节并不前来,只偕皇后和田、袁二妃在堆绣山③上御景亭中吃蟹小酌,观看菊花,作个点缀。去年因为杨嗣昌将张献忠逼入四川,军事有胜利之望,而李自成销声匿迹,满朝都认为不足为患,他才带着后、妃、太子、皇子和公主们来万岁山快乐半天。不意今年春天局势大变,秋后更是难料,加之田妃患病,分明今年的重阳不会再有兴致来登高了。明年,后年,很难逆料!想到这里,几乎要怆然泪下。
  ①亭子——明代煤山上没有亭子,有些书中所记错误。山上的五个亭子始建于清乾隆十五年。大概为建五个亭子,增土筑成五个山峰。
  ②王气——古代有一种望气的迷信,认为有帝王兴起、国运盛衰,都有相应的云气表现,这种云气就叫做王气。
  ③堆绣山——即坤宁宫后御花园中的假山。
  他无心继续在山顶盘桓,不乘辇,步行沿着山的东麓下山,随时北顾,见杜勋仍在用心指挥操练。他在心里说:“如果将领们都能像杜勋这样操练人马,流贼何患不能剿灭!”下到山脚,那里有一棵槐树①,枝叶扶疏,充满生意。他停下来,探手攀一下向北伸的横枝,只比他的头顶略高。北边还有一棵较小的槐树,绿荫相接。他想,如果一两年后国家太平,田妃病愈,春日和煦,他偕田妃来这两棵树下品茗下棋,该多快活!但是他在心中说:“这怕是个空想!”他心中越发怆然,对身边的太监吩咐:
  ①槐树——相传崇祯吊死在这棵树的横枝上。“文化大革命”中,这棵槐树被红卫兵锯掉。
  “辇来!”
  崇祯回到宫中,换了衣服,洗了脸,看见御案上有新到的军情文书,又想看又不愿看,犹豫一阵,决定暂时不看,在心中感慨地说:“反正是要兵要饷!”他因为昨夜睡得很晚,今日黎明即起,拜天上朝,刚才去万岁山院中观德殿前观操,又在山顶盘桓一阵,所以回来后很觉疲倦。午膳时候虽然遵照祖宗传下的定制,在他的面前摆了几十样荤素菜肴,另外还有中宫和东、西宫娘娘们派宫女送来的各种美味,每日变换名堂,争欲使他高兴。然而他由于心中充满怅惘悲愁情绪,在细乐声中随便吃了一些,便回养德带休息去了。
  他的精神还没有从洛阳和襄阳两次事变的打击下恢复过来。尤其是洛阳的事情更使他不能忘怀。他在两个宫女的服侍下脱下靴、帽、袍、带,上了御榻,闭目午睡。忽然想到李自成破洛阳的事,心中一痛,睁开双眼,仰视画梁,深深地叹口长气,发出恨声。魏清慧轻脚轻手地揭起黄缎帘子进来,看见崇祯的悲愤和失常神情,感到害怕,站在御榻前躬身低眉,温柔地低声劝道:
  “皇爷,请不要多想国事,休息好御体要紧。”
  崇祯挥手使她出去,继续想着福王的被杀。虽然在万历朝,福王的母亲郑贵妃受宠,福王本人也被万历皇帝钟爱,几乎夺去了崇祯父亲的太子地位,引起过持续多年的政局风波,但是崇祯和福王毕竟是亲叔侄,当年的“夺嫡”①风波早成了历史往事,而不久前的洛阳失守和福王被杀却是崇祯家族的空前惨变,也是大明亡国的一个预兆,这预兆没人敢说破,却是朝野多数人都有这个想法,而且像乌云一样经常笼罩在崇祯的心上。现在他倚在枕上,默思很久,眼眶含着酸泪,不让流出。
  ①夺嫡——按封建宗法制度,嫡子立为太子,有承继皇位的合法资格。立庶子,不立嫡子,由庶子夺取太子地位,叫做夺嫡。
  想了一阵中原“剿贼”大事,觉得傅宗龙纵然不能剿灭李自成,或可以使中原局势稍得挽回;只要几个月内不再糜烂下去,俟关外局面转好,再调关外人马回救中原不迟。这么想着,他的心情稍微宽松一点,开始矇眬入睡。
  醒来以后,他感到十分无聊。忽然想起来今年为着洛阳的事,皇后的生日过得十分草草,连宫中的朝贺也都免了。虽然这是国运不佳所致,但他是一国之主,总好像对皇后怀着歉意。漱洗以后,他便出后角门往坤宁宫去。
  周后每见他面带忧容,自己就心头沉重,总想设法儿使他高兴。等崇祯坐下以后,她笑着问:
  “皇上,听奴婢们说,圣驾上午去万岁山院中观看内操,心中可高兴么?”
  崇祯心不在焉地微微点头。
  周后又笑着说:“妾每天在佛前祈祷,但愿今年夏天剿贼胜利,局势大大变好,早纾宸忧。皇上,我想古人说‘否极泰来’,确有至理。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就是‘否极’,过此就不会再有凶险,该是‘泰来’啦。”
  崇祯苦笑不语,那眼色分明是说:“唉,谁晓得啊!”
  周后明白他的心情,又劝说:
  “皇上不必过于为国事担忧,损伤御体。倘若不善保御体,如何能处分国事?每日,皇上在万机之暇,可以到各宫走走,散开胸怀。妾不是劝皇上像历朝皇帝那样一味在宫中寻欢作乐,是劝陛下不要日夜只为着兵啊饷啊操碎了心。我们这个家里虽然不似几十年前富裕强盛,困难很多,可是在宫中可供皇上赏心悦目的地方不少,比如说
  崇祯摇头说:
  “国事日非,你也知道。纵然御苑风景如故,可是那春花秋月,朕有何心赏玩!”
  “皇上纵然无心花一天工夫驾幸西苑,看一看湖光山色,也该到各处宫中玩玩。六宫①妃嫔,都是妾陪着皇上亲眼挑选的,不乏清秀美貌的人儿,有的人儿还擅长琴、棋、书、画。皇上何必每日苦守在乾清宫中,看那些永远看不尽的各种文书?文书要省阅,生涯乐趣也不应少,是吧?”
  ①六宫——六宫一词,最早见于《周礼》。据说帝王除后以外,还有各种名目的妃子,妻妾总数共一百二十人,分属六宫。但后世六宫一词只是泛指后妃全体,数目实际没有那样多。
  崇祯苦笑说:“你这一番好心,朕何尝不明白?只是从田妃患病之后,朕有时离开乾清宫,也只到你这里玩玩,袁妃那里就很少去,别处更不想去。朕为天下之主,挑这一副担子不容易啊!”
  周后故意撇开国事,接着说:“皇上,妾是六宫之主,且与皇上是客、魏①时的患难夫妻,所以近几年田妃特蒙皇上宠爱,皇上也不曾薄待妾身。六宫和睦相处,前朝少有。正因为皇上不弃糟糠,待妾恩礼甚厚,所以妾今日才愿意劝皇上到妃嫔们的宫中寻些快乐,免得愁坏了身体。皇上的妃嫔不多,可是冷宫不少。”
  ①客、魏——天启的乳母客氏和太监魏忠贤。
  “这都因国事日非,使朕无心……”
  “皇上可知道承华宫陈妃的一个笑话?”
  崇祯摇头,感到有趣,笑看皇后。
  周后接着说:“承华宫新近添了一个小答应,名叫钱守俊,只有十七岁。他看见陈妃对着一盆牡丹花坐着发愁,问:‘娘娘为何不快活了?’陈妃说:‘人生连天也不见,有甚快活?’守俊说:‘娘娘一抬头不就看见天了?’陈妃扑哧笑出来,说:‘傻子!’”
  崇祯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随即敛了笑容,凄然说道:
  “这些年,我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不敢懈怠,为的是想做一个中兴之主,重振国运,所以像陈妃那里也很少前去。不料今春以来,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两位亲王被害。这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谁知道,几年之后,国家会变成什么局面?”他不再说下去,忽然喉头壅塞,滚出热泪。
  周后的眼圈儿红了。她本想竭力使崇祯快活,却不管怎样都只能引起皇上的伤感。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了。
  一个御前太监来向崇祯启奏:兵部尚书陈新甲在文华殿等候召见。崇祯沉默片刻,吩咐太监去传谕陈新甲到乾清宫召对。等到他的心中略觉平静,眼泪已干,才回乾清宫去。
  陈新甲进宫来是为了援救锦州的事。他说援锦大军如今大部分到了宁远一带,一部分尚在途中,连同原在宁远的吴三桂等共有八个总兵官所率领的十三万人马,刷去老弱,出关的实有十万之众。他认为洪承畴应该赶快出关,驰往宁远,督兵前进,一举解锦州之围。崇祯问道:
  “洪承畴为何仍在关门①逗留?”
  ①关门——指山海关,当时的习惯用词。
  “洪承畴仍以持重为借口,说要部署好关门防御,然后步步向围困锦州之敌进逼。”
  “唉,持重,持重!……那样,何时方能够解锦州之围?劳师糜饷为兵家之大忌,难道洪承畴竟不明白?”
  陈新甲说:“陛下所虑甚是。倘若将士锐气消磨,出师无功,殊非国家之利。”
  崇祯说:“那个祖大寿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围稍迟,他献出锦州投降,如何是好?”
  “臣所忧者也正是祖大寿会献城投敌。”
  崇祯接着说:“何况这粮饷筹来不易,万一耗尽,再筹更难。更何况朝廷急待关外迅速一战,解了锦州之围,好将几支精兵调回关内,剿灭闯献。卿可将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畴知道,催他赶快向锦州进兵。”
  “是,微臣遵旨。”
  “谁去洪承畴那里监军?”
  “臣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尚称知兵,干练有为,可以前去总监洪承畴之军。”
  “张若麒如真能胜任,朕即钦派他前去监军。这一二日内,朕将颁给敕书,特恩召对,听他面奏援救锦州方略。召对之后,他便可离京前去。”
  陈新甲又面奏了傅宗龙已经今夜驰赴西安的话,然后叩头辞出。他刚走出乾清门,曹化淳就进来了。
  曹化淳向崇祯跪下密奏:“奴婢东厂侦事人探得确凿,大学士谢升昨日在朝房中对几个同僚言说皇爷欲同东虏讲和。当时有人听信,有人不信。谢升又说,这是‘出自上意’,又说是‘时势所迫,不得不然’。今日朝臣中已有人暗中议论,反对同鞑子言和的事。”
  崇祯脸色大变,怒气填胸,问道:“陈新甲可知道谢升在朝房信口胡说?”
  “看来陈尚书不知道。奴婢探得陈尚书今日上朝时并未到朝房中去。下朝之后,差不多整个上午都在兵部衙门与众官会商军事,午饭后继续会议。”
  “朝臣中议论的人多不多?”
  “因为谢升是跟几个同僚悄声私语,这事儿又十分关系重大,所以朝臣中议论此事的人还不多,但怕很快就会满朝皆知,议论开来。”
  崇祯的脸色更加铁青,点头说:“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曹化淳退出后,崇祯就在暖阁中走来走去,心情很乱,又很恼恨。他并不怀疑谢升是故意泄露机密,破坏他的对“虏”方略,但是他明白谢升如此过早泄露,必将引起朝议纷纭,既使他落一个向敌求和之名,也使日后时机来到,和议难以进行。他想明日上朝时将谢升逮入诏狱,治以妄言之罪,又怕真相暴露。左思右想,他终于拿定主意,坐在御案前写了一道严厉的手谕,说:
  大学士谢升年老昏聩,不堪任使,着即削籍。谢升应即日回山东原籍居住,不许在京逗留。此谕!
  每于情绪激动时候,他处理事情的章法就乱。他没有考虑谢升才五十几岁,算不得“年老昏聩”,而且突然将一位大学士削籍,必然会引起朝野震动,就命太监将他的上谕立即送往内阁了。接着,他传谕今晚在文华殿召见张若麒,又传谕兵部火速探明李自成眼下行踪,布置围剿。命太监传谕之后,他颓然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长叹,随即喃喃地自言自语:
  “难!难!这大局……唉!洪承畴,洪承畴,为什么不迅速出关?真是可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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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山海卫城西门外大约八里路的地方,在官马要道上,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叫做红瓦店。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饭铺,全部用红瓦盖的屋顶。虽然经过许多年,原来的房子已被烧毁,后来重盖的房子,使用旧红瓦只占了一部分,大部分用的是新的和旧的灰瓦,可是这个村庄仍旧叫做红瓦店,早已远近闻名,而且这个地名已载在县志上了。从红瓦店往北去,几里路之外,是起伏的群山,首先看见的是二郎山,从那里越往北去,山势越发雄伟。在两边的大山之间有一道峡谷。沿着峡谷,要经过大约二十里曲折险峻的山路,才能到达九门口。九门口又名一片石,为防守山海关侧翼的险要去处。从红瓦店往南望,几里外便是海边。当潮水退的时候,红瓦店离海稍远,但也不过几里路。就在这海与山之间,有一大片丘陵起伏的宽阔地带,红瓦店正在这个地带的中间。自古以来,无数旅人、脚夫,无数兵将,从这里走向山海关外,走往辽东去,或到更远的地方。有些人还能够重新回来,有些人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特别从天启年间以来,关外军事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有很多很多的将士,从这里出去,就死在辽河边上,死在宁、锦前线,而能够回来的也多是带着残伤和消沉情绪。红瓦店这个村庄被过往的人看做是出关前一个很重要的、很有纪念意义的打尖地方。不管是从北京来,从永平来,从天津来,陆路出关,都需要经过红瓦店,在这里停停脚,休息休息,再赴山海关,然后一出关就属于辽东了。
  这天早晨,东方才露出淡青的曙色,树梢上有疏星残月,从谁家院落中传出来鸡啼、犬吠。惨淡的月色照着红瓦店的房子和大路,街外的大路上流动着朦胧的晓雾。很多很多运送粮食和各种辎重的马车,骡子,骆驼,从这里往山海关去。骆驼带着铜铃铛,一队一队,当啷、当啷的铃声传向旷野,慢吞吞地往东去。瘦骨棱梭的疲马,面有菜色的赶车人,也在早晨的凉风和薄雾中,同样接连不断地往前走。有时候从晓雾中响起一下清脆的鞭声,但是看不见鞭子,只看见鞭上的红缨在黎明的熹微中一闪。鞭声响过,红瓦店村中,这里那里,又引起一阵犬吠,互相应和。
  一会儿,天渐渐大亮了。公鸡虽然已经叫了三遍,现在还在断断续续地叫个不停。在南边的海面上,有一阵乳白色的晓雾好像愈来愈重,但过了不久,一阵凉风吹过,雾又消散了,稀薄了,露出没有边际的海的颜色。海色与远方的天色、云色又混到一起,苍苍茫茫,分不清楚哪是海,哪是云,哪是天空。在这海天苍茫、分不清楚的地方,逐渐地出现了一行白色的船帆。这船帆分明在移动,一只接着一只,也许几十只,也许更多。偶尔曙色在帆上一闪,但又消失,连船队也慢慢地隐进晓雾里边。
  这时,从山海关西环城中出来了一小队骑马的人,中间的一位是文官打扮。当他快到红瓦店的时候,在马上不断地向西张望,显然是来迎候一位要紧的人。他策马过了石河的长桥,奔往红瓦店街中心来。
  当这一小队人马来到红瓦店街上的时候,街旁的铺板门已经陆续打开,有的店家已经在捅炉子,准备给过往行旅做饭。这位官员下马后,并不到小饭铺中休息,却派出一名小校带领两名骑兵继续往西迎去。在街南边有平日号的一处民宅,专为从京城来的官员休息打尖之处,俗称为接官厅。这位穿着五品补服的官员到接官厅前下马,进去休息。他是河南人,姓李,名嵩,字镇中,原是一个候补知府,如今则是蓟辽总督洪承畴的心腹幕僚,今晨奉洪承畴之命来这里迎接一位深懂得军事、胸有韬略的朋友。当下他在接官厅里打了一转,仍不放心,又走出院子,站在土丘上张望片刻,然后才回进厅来,吩咐准备早饭,并说总督大人的贵客将到,须得准备好一点。
  过了大约一刻钟,一阵马蹄声来到接官厅大门外停下。李镇中赶快站起来,不觉说道:“来了!”他正要出迎,却有一个军官匆匆进来,几个亲兵都留在大门外。一看不是客人,李镇中不觉一笑,说:
  “原来是张将军!”
  这位张将军和洪承畴是福建同乡,新来不久,尚没有正式官职,暂时以游击衔在中军副将下料理杂事。他同李镇中见过礼后,坐下问道:
  “客人今天早晨能赶到么?”
  李嵩说:“他是连夜赶路,按路程说,今早应该赶到才是。”
  “制台大人急想同这位刘老爷见面,所以老先生走后不久,又差遣卑将赶来。制台大人吩咐,如果刘老爷来到,请在此稍作休息,打尖之后,再由老先生陪往山海关相见。卑将先回去禀报。”
  “怎么要刘老爷先进城去?制台大人不是在澄海楼等候么?”
  “制台大人为选定明日一早出关,今日想巡视长城守御情况,所以决定一吃过早饭就到山海关城内,等见了刘老爷之后,即便出关巡视。”
  李嵩感叹说:“啊,制台为国事十分操劳,一天要办几天的事啊!”
  张将军又问道:“这位刘老爷我没有见过,可是听制台大人说,目前局面,战守都很困难,有些事情想跟刘老爷筹划筹划。这刘老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老先生可知道么?”
  李嵩慢慢地说:“我也只见过一面。听说,此人在关外打了二十年的仗,辽阳一仗①几乎全军覆没。他冲出重围,仍在辽东军中,总想有所作为。不意又过数年,局面毫无转机,他忿而回到关内。从此以后,他对辽东事十分灰心,在北京每与人谈到辽事,不免慷慨流涕。他曾屡次向朝廷上书,陈述救辽方略,但是朝廷并不采纳。朝廷上的门户之争是那么激烈,他已经看透,无能为力,后来就隐居在西山一个佛寺里边,听说是卧佛寺,在那里注释兵法。我们总督大人离北京以前,偶然到卧佛寺去,遇见了这位刘老爷,平日已闻其名,一谈之下,颇为倾心。此后就几次约他到北京城内公馆里住下深谈,每次都谈到深夜。总督大人几次请刘老爷来军中赞画军务。这位刘老爷执意不肯,说是他已经年过花甲,对国家事已经灰心。最近因为咱们大人就要出关,却解锦州之围,特意写了一封十分恳切的书信派人送往刘老爷处,邀他务必来山海关一晤,商谈今后的作战方略。刘老爷这才答应前来。几天前已经从北京起身了,天天向这里赶路,前天到了永平,听说我们大人明天就要离开山海关,就只好日夜赶路。”
  ①辽阳一仗——此事发生在明熹宗天启元年三月。明军先失沈阳,继失辽阳。
  “哦!原来是这么重要啊,难怪总督大人今天天不明就起来,连连问派人去迎接没有。我们说,李老爷已经去了。立刻又派我来,真是巴不得马上跟他见面。”
  正说着,外面又是一阵马蹄声。他们停了谈话,侧耳谛听。李嵩向仆人说:
  “快看看!是不是客人到了?”
  一月以前,洪承畴从永平来到山海关,他的行辕就扎在山海关城外靠着海边的宁海城中。这里是长城的尽头,宁海城就紧挨着长城的东端。它一边临海,一边紧靠长城,是为防守长城和山海关而建立的一个军事堡垒。洪承畴因为山海关城内人马拥挤,所以将行辕移出来,设在宁海城中。现在宁海城的民房都占尽了,官房也占尽了,仍然不够住,又在城内城外搭起了许多军帐。他的制标营有两千五百名骑兵和步兵,大都驻扎在宁海城内外,也有一部分驻扎在山海关的南翼城。他自己近来不住在他的制台行辕,却住在澄海楼中。这澄海楼建筑在海滩的礁石上,没有潮水的时候,楼下边也有水,逢到涨潮,兼有东风或南风,更是波涛汹涌,拍击石基,飞溅银花。然而波涛声毕竟不像城内人喊马嘶那么嘈杂,也不是经常都有,所以他喜欢这个地方多少比较清静,且又纵目空旷,中午也很凉爽。从澄海楼到宁海城相隔大约不到半里路,有桥梁通到海岸。桥头警戒很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在澄海楼的东边、南边、西边,不到五十丈远,有一些带着枪炮和弓弩的船只拱卫着这个禁区。更远处约摸有一二里路,又是好多船只保卫着澄海楼向海的三个方面。
  半个月来,从洪承畴的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照旧治事很勤谨,躬亲簿书,每日黎明即起,半夜方才就寝,但他的心中却埋藏着忧虑和苦闷。他之所以离开行辕,住在澄海楼,也可能与他的内心苦闷有关。但是他自己不肯泄露一点心思,仅是幕僚中有人这么猜想罢了。
  那天五更时候,从海面上涌来的一阵阵海涛,拍打着澄海楼的石基,澎湃不止。洪承畴一乍醒来,知道这正是涨潮时候,而且有风。但睡意仍在,没有睁开眼睛。他忽然想着几桩军戎大事,心中烦恼,就不能再睡了。赶快穿衣起来之后,他不愿惊动仆人,轻轻开门走出,倚着栏杆,向海中瞭望。海面上月色苍茫,薄雾流动,海浪一个接着一个,真是后浪推前浪,都向着澄海楼滔滔涌来,冲着礁石,打着楼基。在海边有很多渔船,因为风浪刚起,还没有起锚出海。警戒澄海楼的几只炮船,在远处海面上随着灯火上下。在这几只炮船外面,可以看见向辽东运送军粮的船队,张满白帆,向着东北开去。这时宁海城和榆关城中号角声起,在号角声中夹着鸡鸣、犬吠、马嘶。大地渐渐地热闹起来了。
  洪承畴凭着栏杆望了一阵,感到一身寒意,便退回屋中,将门关上,坐在灯下,给住在京城的家中写信。
  一个面目姣好、步态轻盈的仆人,只有十八九岁,像影子似的一闪,出现在他的背后,将一件衣服披到他的背上。他知道这是玉儿,没有抬头,继续将信写完。
  玉儿替他梳了头,照料他洗过脸,漱了口。他又走出屋去,凭着栏杆闲看海景。
  这时太阳刚刚出来,大得像车轮,红得像将要熔化的铁饼,开始一闪,从海面上露出半圆,随即很快上升,最后要离开海面时,似乎想离开又似乎不肯完全离开,艳红色的日边粘在波浪上,几次似乎拖长了,但终于忽然一闪,毅然离开海面,冉冉上升。
  洪承畴正在欣赏海面的日出奇景,忽然听见附近几丈外泼刺一声,银光一闪,一条大鱼跳出海面又落入水中,再也不曾露出来一点踪迹。洪承畴重新将眼光转向刚升起的红日和远处的孤立礁石姜女坟,以及绕过姜女坟东去的隐约可见的点点白帆。
  洪承畴看了一阵海景,又想起了未来的军事,感慨地长嘘一声。他知道兵部要派一个张若麒来到他的身边,作为监军,这使他的心事更加沉重。他想着这次统兵援锦,不知能否再回山海关内,能否再从澄海楼上眺望这山海关外的日出景色,不禁心中怆然。
  他重新走回屋中,吩咐玉儿替他焚香。然后他将昨夜由幕僚们准备好的奏疏,用双手捧着放在香炉后边,跪下去叩了头。刚刚起身,中军副将陈仲才进来,向他躬身说道:
  “禀大人,黎明以前,李赞画已去红瓦店迎候刘先生。题本今早就拜发么?”
  洪承畴说:
  “题本刚已拜过,立即同咨文一起发出。”
  桌上放着的洪承畴给皇帝的题本和送给兵部的咨文,内容都是报道他对山海关防御已经部署就绪,择定明日出关,迅赴宁远,力解锦州之围。中军副将拿起来两封公文,看见果然都已经封好,注了“蓟密”二字,盖了总督衙门的关防。他又将洪承畴已经写好的家书也拿起来,正要退出,洪承畴慢慢说道:
  “我吃过早饭要去城中,接见本地官绅,然后出关巡视几个要紧地方的防御部署。你火速再派张将军去红瓦店迎候刘先生,请刘先生在红瓦店稍事休息,打尖之后,径到城内同我相见,不必来澄海楼了。”
  “是!马上就派张将军骑马前去。”
  洪承畴心事沉重,背抄着手,闲看楼上的题壁诗词。在众多的名人题壁诗词中,他最喜爱一首署款“戎马余生”的《满江红》,不禁低声诵读:
  北望辽河,
  凝眸久,
  壮怀欲碎。
  沙场静,
  但闻悲雁,
  几声清唳。
  三十年间征伐事,
  潮来潮落楼前水。
  问荒原烈士未归魂,
  凭谁祭?
  封疆重,
  如儿戏。
  朝廷上,
  纷争炽。
  叹金瓯残缺,
  效忠无计。
  最痛九边传首①后,
  英雄抆②尽伤心泪。
  漫吟诗慷慨赋从军,
  君休矣!
  ①九边传首——熊廷弼在天启年间任辽东经略,颇有才干,懂军事,不得展其所长,且受排挤陷害,于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八月被杀,传首九边示众。
  ②抆——音wen。古人诗词中习惯将擦泪写作抆泪。
  这首词,他每次诵读都觉得很有同感,其中有几句恰好写出了他的心事。遗憾的是,自从驻节澄海楼以来,他曾经问过见闻较广的几位幕僚和宾客,也询问过本地士绅,都不知道这个“戎马余生”是谁。
  他正在品味这首词中的意思,仆人来请他下楼早餐。洪承畴每次吃饭,总在楼下开三桌。同他一起吃饭的有他的重要幕僚、清客,前来求他写八行书荐举做官的一些赋闲的亲故和新识。虽然近来宾客中有人害怕出关,寻找借口离开的不少,但是另有人希望获得军功,升官较易,新从北京前来。洪承畴在吃饭时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心事沉重。早饭一毕,他就吩咐备马进城。
  洪承畴还没有走到山海关南门,忽然行辕中有飞骑追来,请他快回行辕接旨。洪承畴心中大惊,深怕皇上会为他未能早日出关震怒。他决定派一位知兵的幕僚和一位细心的将军代他巡视山海关近处的防御部署,并且命人去城中知会地方官绅都到行辕中等候接见,随即策马回澄海楼去。
  尽管洪承畴官居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衔,分明深受崇祯皇帝的倚重,但每次听说要他接旨都不免心中疑惧,有时脊背上冒出冷汗。他没法预料什么时候皇上会对他猜疑,不满,暴怒,也不能料到什么时候皇上会听信哪个言官对他的攻讦或锦衣卫对他的密奏,使他突然获罪,下入诏狱。现在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回到澄海楼,竭力装得镇静,跪下接了旨,然后叩头起立,命幕僚们设酒宴招待送旨的太监。他自己捧着密旨走进私室。当他拆封时候,手指不禁轻轻打颤。这是皇上手谕,很短。他匆匆看了一遍,开始放下心来,然后又仔细看了一遍。那手谕上写道:
  谕蓟辽总督洪承畴:汝之兵饷已足,应今夜驰赴宁远,鼓舞将士,进解锦州之围,纵不能一举恢复辽沈,亦可纾朕北顾之忧。勿再逗留关门,负朕厚望。已简派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总监援锦之师,迅赴辽东军中,为汝一臂之助。如何进兵作战,应与张若麒和衷共济,斟酌决定,以期迅赴戎机,早奏肤功。此谕!
  洪承畴将上谕看了两遍,放在桌上,默默坐下。过了片刻,几位亲信幕僚进来,脸上都带着疑虑神色,询问上谕所言何事。
  洪承畴让大家看了上谕,一起分析。因皇上并未有谴责之词,众皆放心。
  关于张若麒的议论,前几天已经在行辕中开始了。但那时只是风传张若麒将来,尚未证实。今见上谕,已成事实,并且很快就要到达,大家的议论就更牵涉到一些实际问题。有人知道张若麒年轻,浮躁,喜欢谈兵,颇得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信任。但历来这样的人坏事有余,成事不足。可是今天他既是钦奉敕谕,前来监军,就不可轻易对待。还有人已经预料张若麒来到以后,必定事事掣肘,使洪承畴战守都不能自己做主,不禁为援锦前途摇头。
  当大家议论的时候,洪承畴一言不发,既不阻止大家议论,也不表露他对张若麒的厌恶之情。他多年来得到的经验是,纵然跟亲信幕僚们一起谈话,有些话也尽可能不出于自己之口,免得万一被东厂或锦衣卫的探事人知道,报进宫去。这时他慢慢走出屋子,凭着栏杆,面对大海,想了一阵。忽然转回屋中,告诉幕僚和亲信将领们说:
  “你们各位都不要议论了。皇上对辽东军事至为焦急,我忝为大臣①,总督援军,应当体谅圣衷,努力尽职;成败利钝,付之天命。我已决定不待明天,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发。”他转向中军副将说:“你传令行辕,作好准备,一更站队,听候号声一响,准在二更时候全部出关。”他又叫一位幕僚立即替他草拟奏稿,口授大意说:“微臣跪诵手诏,深感皇上寄望之殷,振奋无似。原择于明日出关,已有密本驰奏。现乃决定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关,驰赴宁远。”
  ①忝为大臣——惭愧地做了朝廷大臣。忝:愧对他人。用为自谦之词。
  众人听了,尽皆诧异:仅仅提前一夜,何必更改行期?
  洪承畴想得很多,用意甚深,但他不便说出。等到大家散后,他对两三个最亲信的幕僚小声说道:
  “你们不知,皇上这一封密旨还没有对我见罪,如果再不出关,下一次密旨到来,学生就可能有大祸临头。现有圣旨催促出关,自不宜稍有违误。学生身为总督大臣,必须遵旨行事,为诸将树立表率。虽只提前一夜,也是为大臣尽忠王事应有的样子。”
  一位幕僚说:“张若麒至迟明日可到,不妨等他到了一起出关,岂不很好?”
  洪承畴笑一笑,轻轻地摇摇头,不愿说话。
  另一幕僚说:“这话很是。等一下张监军,也免得他说大人故意怠慢了他。我看这个意见颇佳,幸望大人采纳。”
  洪承畴望望左右,知道屋中并无别人,方才说道:“张若麒年轻得意,秉性浮躁,又是本兵大人心腹。皇上钦派他前来监军,当然他可以随时密奏。皇上本来多疑,所以他的密奏十分可怕。如果我等待他来到以后再起身出关,他很可能会密奏说是在他催促之下我才不得已出关的。为防他这一手,我应该先他起身,使他无话可说。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了以后,轻轻一笑,颇有苦恼之色。
  几个亲信都不觉心中恍然,佩服洪承畴思虑周密。有人轻轻叹息,说朝廷事就坏在各树门户,互相倾轧,不以大局为重。
  一个幕僚说:“多年如此,岂但今日?”
  又一个幕僚说:“大概是自古皆然,于今为烈。”
  洪承畴又轻轻笑了一声,说:“朝廷派张若麒前来监军在学生已经感到十分幸运,更无别话可说。”
  一个幕僚惊问:“大人何以如此说话?多一个人监军多一个人掣肘啊!”
  洪承畴说:“你们不知,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倘若派太监前来监军,更如何是好?张若麒比太监好得多啊。倘若不是高起潜监军,卢九台不会阵亡于蒿水桥畔。”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点头,都觉得本朝派太监监军,确是积弊甚深。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也许尚可共事。
  正说着,中军进来禀报:送旨的太监打算上午去山海关逛逛,午后即起身回京,不愿在此久留。洪承畴吩咐送他五百两银子作为程仪。一个幕僚说,这样一个小太监,出一回差,送一封圣旨,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皇上,送他二百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洪承畴笑一笑,摇摇头说:“你们见事不深。太监不论大小,都有一张向宫中说话的嘴。不要只看他的地位高低,须知可怕的是他有一张嘴。”
  这时,张游击将军从红瓦店飞马回来,禀报刘先生快要到了。洪承畴点点头,略停片刻,便站起来率领幕僚们下楼,迎上岸去。
  这位刘先生,名子政,河南人,已经有六十出头年纪。他的三绺长须已经花白,但精神仍很康旺,和他的年纪似不相称。多年的戎马生活在他的颧骨高耸、双目有神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使他看上去显然是一个饱经忧患和意志坚强的人。看见洪承畴带着一群幕僚和亲信将领立在岸上,他赶紧下马,抢步上前,躬身作揖。洪承畴赶快还揖,然后一把抓住,说道:“可把你等来了啊!”说罢哈哈大笑。
  “我本来因偶感风寒,不愿离京,但知大人很快要出关杀敌,勉为前来一趟。我在这里也不多留,倾谈之后,即便回京,从此仍旧蛰居僧寮,闭户注书,不问世事。”
  “这些话待以后再谈,请先到澄海楼上休息。”
  洪承畴拉着客人在亲将和幕僚们的簇拥中进了澄海楼。但没有急于上楼。下面原来有个接官厅,就在那里将刘子政和大家—一介绍,互道寒暄,坐下叙话。过了一阵,洪承畴才将刘单独请上楼去。
  这时由幕僚代拟的奏疏已经缮清送来,洪承畴随即拜发了第二次急奏,然后挥退仆人,同刘谈心。
  他们好像有无数的话需要畅谈,但时间又是这样紧迫,一时不能细谈。洪告刘说,皇上今早来了密旨,催促出关,如果再有耽误,恐怕就要获罪。刘问道:
  “大人此次出关,有何克敌致胜方略?”
  洪承畴淡然苦笑,说:“今日局势,你我都很清楚。将骄兵惰,指挥不灵,已成多年积弊。学生身为总督,凭借皇上威灵,又有尚方剑在手,也难使大家努力作战。从万历末年以来,直至今天,出关的督师大臣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学生此次奉命出关,只能讲尽心王事,不敢有必胜之念。除非能够在辽东宁远一带站稳脚跟,使士气慢慢恢复,胜利方有几分希望。此次出兵援锦,是学生一生成败关键,纵然战死沙场,亦无怨言,所耿耿于怀者是朝廷封疆安危耳。此次出关,前途若何,所系极重。学生一生成败不足惜,朝廷大事如果毁坏,学生将无面目见故国父老,无面目再见皇上,所以心中十分沉重,特请先生见教。”
  刘子政说:“大人所见极是。我们暂不谈关外局势,先从国家全局着眼。如今朝廷两面作战,内外交困,局势极其险恶。不光关外大局存亡关乎国家成败事大,就是关内又何尝不是如此?以愚见所及,三五年之内恐怕会见分晓。如今搜罗关内的兵马十余万众,全部开往辽东,关内就十分空虚。万一虏骑得逞,不惟辽东无兵固守,连关内也岌岌可危。可惜朝廷见不及此,只知催促出关,孤注一掷,而不顾及北京根本重地如何防守!”
  洪承畴叹息说:“皇上一向用心良苦,但事事焦急,顾前不能顾后,愈是困难,愈觉束手无策,也愈是焦躁难耐。他并不知道战场形势,只凭一些塘报、一些奏章、锦衣卫的一些刺探,自认为对战场了若指掌,遥控于数千里之外。做督师的动辄得咎,难措手足。近来听说傅宗龙已经释放出狱,授任为陕西、三边总督,专力剿闯。这个差使也不好办,所以他的日子也不会比学生好多少。”
  刘子政感慨地苦笑一下,说:“傅大人匆匆出京,我看他恐怕是没有再回京的日子了。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带兵,必败无疑。”
  “他到了西安之后,倘若真正练出一支精兵,也许尚有可为。”
  “他如何能够呢?他好比一支箭,放在弦上,拉弓弦的手是在皇上那里。箭已在弦,弓已拉满,必然放出。恐怕他的部队尚未整练,就会匆匆东出潼关。以不练之师,对抗精锐之贼,岂能不败?”
  洪承畴摇摇头,不觉叹口气,问道:“你说我今天出关,名义上带了十三万军队,除去一些空额、老弱,大概不足十万之众,能否与虏一战?”
  刘子政说:“虽然我已经离开辽东多年,但大体情况也有所闻。今日虏方正在得势,从兵力说,并不很多,可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这跟我方情况大不相同。大人虽然带了八个总兵官去,却是人各一心。虏酋四王子①常常身到前线,指挥作战,对于两军情况,了若指掌。可是我方从皇上到本兵,对于敌我双方情况,如同隔着云雾看花,十分朦胧。军旅之事,瞬息万变,虏酋四王子可以当机立断,或退或进,指挥灵活。而我们庙算决于千里之外,做督师者名为督师,上受皇帝遥控,兵部掣肘,下受制于监军,不能见机而作,因利乘便。此指挥之不如虏方,十分明显。再说虏方土地虽少,但内无隐忧,百姓均隶于八旗,如同一个大的兵营,无事耕作,有事则战,不像我们大明,处处叛乱,处处战争,处处流离失所,人心涣散,谁肯为朝廷出力?朝廷顾此不能顾彼,真是八下冒火,七下冒烟。这是国势之不如虏方。最后,我们虽然集举国之力,向关外运送粮食,听说可以勉强支持一年,但一年之后怎么办呢?如果一年之内不能获胜,下一步就困难了。何况海路运粮,路途遥远,风涛险恶,损失甚重。万一敌人切断粮道,岂不自己崩溃?虏方在他的境地作战,没有切断粮道的危险。他不仅自己可以供给粮食,还勒索、逼迫朝鲜从海道替他运粮。单从粮饷这一点说,我们也大大不如虏方。”
  ①虏酋四王子——指清太宗皇太极,为努尔哈赤第八子,因于努尔哈赤天命元年被封为四大贝勒之一,位居第四,故俗称虏酋四王子。
  洪承畸轻轻点头,说:“先生所言极是。我也深为这些事忧心如焚。除先生所言者外,还有我们今天的将士不论从训练上说,从指挥上说,都不如虏方;马匹也不如虏方,火器则已非我之专长。”
  “是啊!本来火器是我们大明朝的利器,可是从万历到天启以来,我们许多火器被虏方得去。尤其是辽阳之役,大凌河之役,东虏从我军所得火器极多。况且从崇祯四年正月起,虏方也学会制造红衣大炮。今日虏方火器之多,可与我们大明势均力敌,我们的长处已经不再是长处了。至于骑兵,虏方本是以游牧为生,又加上蒙古各部归顺,显然优于我方。再说四王子这个人,虽说是夷狄丑酋,倒也是彼邦的开国英雄,为人豁达大度,善于用人,善于用兵。今天他能够继承努尔哈赤的业绩,统一女真与蒙古诸部,东征朝鲜,南侵我国,左右逢源,可见非等闲之辈,不能轻视。”
  正谈到这里,忽然祖大寿派人给洪承畴送来密书一封。洪承畴停止了谈话,拆开密书一看,连连点头,随即吩咐亲将好生让祖大寿派来的人休息几天,然后返回宁远,不必急着赶回锦州,怕万一被清兵捉到,泄露机密。刘子政也看了祖大寿的密书,想了一想,说,
  “虽然祖大寿并不十分可靠,但这个意见倒值得大人重视。”
  洪承畴说:“我看祖大寿虽然过去投降过四王子,但自从他回到锦州之后,倒是颇见忠心,不能说他因为那一次大凌河投降,就说他现在也想投降。他建议我到了宁远之后,步步为营,不宜冒进,持重为上。此议甚佳,先生以为然否?”
  “我这一次来,所能够向大人建议的也只有这四个字:持重为上。不要将国家十万之众作孤注一掷,……”
  刘子政正待继续说下去,中军副将走了进来,说是太监想买一匹战马,回去送给东主爷曹化淳,还要十匹贡缎,十匹织锦,都想在山海关购买。副将说:
  “这显然是想要我们送礼。山海关并非江南,哪里有贡缎?哪里有织锦?”
  大家相视而笑,又共相叹息。
  洪承畴说:“不管他要什么,你给他就是,反正都是国家的钱,国家的东西。这些人得罪不得呀!好在他是个小太监,口气还不算大。去吧!”
  副将走后,洪承畴又问到张若麒这个人,说:“刘先生,你看张若麒这个人来了,应该如何对付?”
  “这个人物,大人问我,不如问自己。大人多年在朝廷做官,又久历戎行,什么样的官场人物都见过,经验比我多得多。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事而已。”
  “何事?”
  “房琯之事①,大人还记得么?”
  ①房琯——曾做唐肃宗的宰相。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十月,房琯率大军与安禄山叛军战于咸阳的陈陶斜,大败。
  洪承畴不觉一惊,说:“刘先生何以提到此话?难道看我也会有陈陶斜之败乎?”
  刘子政苦笑一下,答道:“我不愿提到胜败二字。但房琯当时威望甚重,也甚得唐肃宗的信任。陈陶斜之败,本非不可避免。只因求胜心切,未能持重,遂致大败。如果不管谁促战,大人能够抗一抗,拖一拖,就不妨抗一抗,拖一拖。”
  “对别的皇上,有时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抗一抗。可是我们大明不同。我们今上更不同。方面大帅,自当别论;凡是文臣,对圣旨谁敢违拗?”
  两人相对苦笑,摇头叹息。
  洪承畴又说道:“刘先生,学生实有困难,今有君命在身,又不能久留,不能与先生畅谈,深以为憾。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使我能够免于陈陶斜之败,那就是常常得到先生的一臂之助。在我不能决策的时候,有先生一言,就会开我茅塞。此时必须留先生在军中,赞画军务,请万万不要推辞。”说毕,马上起身,深深一揖。
  刘子政赶快起身还揖,说道:“辱蒙大人以至诚相待,过为称许,使子政感愧交并。自从辽阳战败,子政幸得九死一生,杀出重围,然复辽之念,耿耿难忘。无奈事与愿违,徒然奔走数年,辽东事愈不可为,只得回到关内。子政早已不愿再关心国事,更不愿多问戎机。许多年来自知不合于时,今生已矣,寄迹京师僧舍,细注兵法,聊供后世之用。今日子政虽剩有一腔热血,然已是苍髯老叟,筋力已衰,不堪再作冯妇①。辱蒙大人见留,实实不敢从命。”
  ①再作冯妇——不自量力,重做前事。冯妇是寓言中的人名,寓言故事见于《孟子·尽心章》。
  洪承畴又深深一揖,说:“先生不为学生着想,也应为国事着想。国家安危,系于此战,先生岂能无动于衷乎?”
  刘子政一听,默思片刻,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说:“大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子政倘无忠君爱国之心,缺少一腔热血,断不会少年从军,转战塞外,出生入死,伤痕斑斑。沈阳沦陷,妻女同归于尽。今子政之所以不欲再作冯妇者,只是对朝政早已看穿,对辽事早已灰心,怕子政纵然得侍大人左右,不惜驰驱效命,未必能补实际于万一!”
  洪承畴哪里肯依,苦苦劝留,终于使刘子政不能再执意固辞。他终于语气沉重地说:
  “我本来是决意回北京的。今听大人如此苦劝,唯有暂时留下,甘冒矢石,追随大人左右。如有刍菚之见,决不隐讳,必当竭诚为大人进言。”
  洪承畴又作了一揖,说:“多谢先生能够留下,学生马上奏明朝廷,授先生以赞画军务的官职。”
  刘摇头说:“不要给我什么官职,我愿以白衣效劳,从事谋划。只待作战一毕,立刻离开军旅,仍回西山佛寺,继续注释兵书。”
  洪承畴素知这位刘子政秉性倔强,不好勉强,便说:“好吧,就请先生以白衣赞画军务,也是一个办法。但先生如有朝廷职衔,便是王臣,在军中说话办事更为方便。此事今且不谈,待到宁远斟酌。还有,日后如能成功,朝廷对先生必有重重报赏。”
  “此系国家安危重事,我何必求朝廷有所报赏。”
  中午时候,洪承畴在澄海楼设便宴为刘子政洗尘。由于连日路途疲乏,又多饮了几杯酒,宴会后,刘在楼上一阵好睡。洪承畴稍睡片刻,便到宁海城行辕中处理要务。等他回到澄海楼,已近黄昏时候。
  洪承畴回来之前,刘子政已经醒来,由一位幕僚陪着在楼上吃茶。他看了壁上的许多题诗,其中有孙承宗的、熊廷弼的、杨嗣昌的、张春的,都使他回忆起许多往事。他站在那一首《满江红》前默然很久,思绪潮涌,但是他没有说出这是他题的词。那位陪他的幕僚自然不知。正在谈论壁上题的诗词时,洪承畴带着几个幕僚回来了。洪要刘在壁上也题诗一首。刘说久不作诗,只有旧日七绝一首,尚有意味,随即提起笔来,在壁上写出七绝如下:
  跃马弯弓二十年,
  辽阳心事付寒烟。
  僧窗午夜潇潇雨,
  起注兵书《作战篇》①。
  ①《作战篇》——《孙子兵法》中的一篇。
  大家都称赞这首诗,说是慷慨悲凉,如果不是身经辽阳之战,不会有这么深沉的感慨。洪承畴说:“感慨甚深,只是太苍凉了。”他觉得目前自己就要出关,刘子政题了此诗,未免有点不吉利,但并未说出口来。
  这天晚上,二更时候,洪承畴率领行辕的文武官员、随从和制标营兵马出关。他想到刘子政连日来路途疲劳,年纪也大,便请刘在澄海楼休息几天,以后再前往宁远相会。刘确实疲倦,并患轻微头晕,便同意暂留在澄海楼中。洪承畴又留下一些兵丁和仆人,在澄海楼中照料。
  刘子政一直送洪承畴出山海关东罗城,到了欢喜岭上。他们立马岭头,在无边的夜色中望着黑黝黝的人马,拉成长队,向北而去,洪承畴说:
  “望刘先生在澄海楼稍事休息,便到宁远,好一起商议戎机。今夜临别之时,先生还有何话见教?”
  刘子政说:“我看张若麒明日必来,一定会今夜追往宁远,大人短时期内务要持重,千万不能贸然进兵。”
  洪承畴忧虑地说:“倘若张若麒又带来皇上手诏,催促马上出战,奈何?”
  “朝廷远隔千里之外,只要大人同监军诚意协商,无论如何,牢记持重为上。能够与建虏①相持数月,彼军锐气已尽,便易取胜。”
  ①建虏——今东北大部分地区,在明朝设置建州卫,又设建州左卫、右卫,故明人蔑称满族为建虏,也称为“东虏”。
  “恐怕皇上不肯等待。”
  “唉!我也为大人担忧啊!但我想几个月之内,还可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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