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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4 姚雪垠(当代)
  ①长脖子——驴。杆子黑话。
  “对,什么地方?”
  “那是陈家湾。有人起五更套磨哩。”
  “有乡勇么?”
  “不多,从这儿往北去就多啦。”
  停一停,袁宗第笑着问:“老乡,骑着骡子,你带一根棍子做什么?想跟我们一起打仗么?”
  “打仗?”驼背嘻嘻笑起来,掂着木头棍子说:“我还从来没打过仗哩。这是花栎木棍子,又沉又结实,要是跟官兵打起来,我,我十八般武艺全不会,该不会用棍子抡!”
  “好啊,用你的花栎木棍狠狠地抡!”袁宗第叫着说,这个老实农民使他感到很有趣,感情上也突然更亲近了。“大叔,打仗的时候你不要离开我,免得吃他们的亏。”
  “将爷你放心,俺吃不了亏。”
  “吃不了亏?”
  “是啊,打死他们一个我够本儿,打死两个我赚一个,吃什么亏呢?我才不含糊!”
  “大叔,我还没把你看出哩。”袁宗第说,要不是正在秘密行军,他会放声大笑起来。
  驼背看见袁宗第是一个不拿架子、脾气随和的人,使他说话的胆量更壮,他告诉袁,这根棍子跟着他已有十年,乞讨时用它打恶狗,走路时当拐杖,遇着狼时又可以防身护体。
  “将爷,”他说,“俺有一次走在山路上,两只狼围着想吃我。俺用这根花栋木棍子打死了一只,余下一只也给我打跑啦,可是这棍子还没有打过人,今日说不定要尝尝新哩。”
  “你一棍子就打死一只狼?”
  “俺一棍子把它打倒,又几棍子才送它回老家。”
  “大叔,你倒是有一手哩。”
  “山里人嘛,打狼不外行。狼是铜头麻秆腰。你要是一下子打在狼腰上,准能打得它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遇见官兵你可得打头啊。”
  “那个自然。远的俺用棍子抡,近的还有斧头哩,万一斧头脱了手,还带有一把镰刀哩。”
  “哎,没想到你这老头子是个老英雄。你不要回家啦,随我们往河南去好不好?”
  驼背回头笑一笑,叹口气说:“老娘还没下世,没人照料,要不是这,将爷,别看我有把年纪,龟孙才不跟着你们去!”
  走在一起的弟兄们都对他发生兴趣,打算劝他入伙,一道往河南。有人问他:
  “老乡,往河南的路你熟不熟?”
  驼背有点吃惊,笑着间:“兄弟,你说话不忌讳么?”
  “俺们不在乎。”那个弟兄回答说。
  “嘿!嘿!还是忌讳一点好。”驼背又说:“往河南的条子么,不多熟。要是熟,我准定还给你们带条子,带到天边我也高兴。”
  弟兄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仅笑他是好人,回答得好,也笑他那么爱说黑话。原来本地杆子和各地农民队伍中都有许多词汇是犯忌讳的,用另外创造的词汇代替,一代代流传下来,叫做黑话。例如路和败露的露字同音,说成条子,带路的向导叫做带条子的;饭和犯同音,说成瓤子,而吃饭就叫做填瓤子;鸡和急同音,鸡子说成尖嘴子,鸡叫说成尖嘴子放气;鸭和押同音,鸭子说成扁嘴子。又有一些词汇并不为声音不吉利,也用另外的词汇代替,例如把狗说成皮子,狗叫说成皮子炸;小河说成带子;桥说成孔子等等,非常多,前一类词汇忌讳较严,后一类可以马虎。李自成的农民军早已“正规化”,不大讲究这种忌讳;尤其自成和他的左右将领,更少忌讳。如果他们有时也把路说成条子,那不过是顺应下级弟兄们的习惯罢了。驼背老头以为闯王的人马也像别家的人马一样说话有许多忌讳,尤其在这样危险时候,说话更得特别留神,不可“放快”①,所以他特别谨慎。听见大家都在笑,他始而奇怪,继而在心里说:
  “人家闯王的人马跟杆子不同啊!”
  --------
  ①放快——偶然说出来应当忌讳的词汇叫做放快。
  他们又谈了一阵话,直到听见守山寨的人们的打更声和叫喊声,才把话停止了,驼背的心上稍微有点紧张,但是并不害怕。随后他的紧张消失了,自己想着可笑:“怎么搞的?我这半辈子还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呢!”
  前哨人马越过一个山口,进入一道深深的峡谷。两边有高峰和密林,月光照射不到,很是幽暗。左边的山头上有一座山寨,寨门楼高出林杪,呈现在冷寂的月光下。整个寨子雾森森的,好像在注视着峡谷里的人马通过。从山寨里传出来守寨人们的梆子声,混和着断续的公鸡啼叫。寨墙上没有灯火,只有几点寒星挂在憔楼的一角,大家正在一边向前走,一边向山上观望,忽然听见一个守寨人用苍哑的声音叫着:
  五更拂晓,
  谨防劫寨,
  把守好啊!
  这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在四面山腰上发出回声,在霜天寒风中使人有一种凄厉的感觉,随即,这个声音问道:
  “伙计们,把守得好不好?”
  另一个声音回答:“把守得好!”
  “把守得牢不牢?”
  “把守得牢!”
  这些问答,带着回声,像是挑战一般地沉落到峡谷中来,队伍中有不少人开始用小声朝着山寨谩骂,有的恨恨地吐唾沫,有的在轻蔑地嘲笑。刘宗敏严厉地小声命令:
  “向前后传,不许做声!”
  “传,不许做声!”
  这句话,向前,向后,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一个接一个传了出去。传到闯王跟前,他也像普通战士一样,很习惯地重复一次。于是这一句命令就这样在他的背后通过大小将领和战士们的嘴,通过眷属们的嘴,传过中军和老营,迅速地传向后队。
  霎时间,峡谷里听不见一点儿说话声音,连轻轻的咳嗽声也没有了,只有马蹄声,脚步声,枪刀剑戟的碰击声,这些声音,都混入峡谷两旁无边无际的松涛声里。
  走了十几里才出了峡谷,接着是望不尽的丘陵地带。这时人马已经走了五十多里,天色也渐渐明了。再往北去就是人们所说的潼关南原,也简称潼关原,都是丘陵,并不险峻。李自成带着张鼐和一群亲兵,策马从旁边越过大队,追上刘宗敏,嘱咐他小心谨慎,提防埋伏,井指着前边七八里远的一座小山说:
  “到那座山前停下来,让步兵休息一下,要是有水,就饮一饮马。”说毕,他就同张鼐和亲兵们离开大队,勒马登上路旁的高岗,等候着中军和断后部队。
  早晨的太阳,像牛车轱辘那么大,像熔化的铁汁一般艳红,带着喷薄四射的光芒,从正东方的岭脊上,从若有若无的薄雾中闪出来了,它照着蒙了一层白乎乎的严霜的高原,照着在高原上肃静无声、匆匆前进的千军万马,除闯王的中军标营打着红旗外,其余各营,按照前后左右营扫着不同颜色的旗帜。那些红的、黑的、白的、蓝的和紫的大小旗帜,队各一色,在起伏而曲折的丘陵间随风招展,时隐时现,看起来十分壮观。
  闯王向远处凝望,不知道敌人在什么地方等待着他。这时,一幅潼关南原的山川形势图,历历如绘,出现在他的眼前。
  因为行军和作战需要,他对所经过的地方都能够记得当地的山川形势,道路远近。每次驻扎下来,也喜欢向当地人询问地理和人情风俗。对于潼关附近的形势,他尤其了若指掌,这些年来,农民军常常由秦入豫,由豫入秦,如果从潼关走,都是撇开潼关县城,从关南四十里以内的地方来往,他自己曾带着人马从这里走过一趟。出潼关南门直到华山脚下,四十里开阔,尽是高原,浅山平冈,此起彼落,并无险峻之处。依山傍壑,有路可通的叫做峪。通向河南阌乡县境的峪很多,地势向东倾斜,他知道陕西巡抚孙传庭和潼关道丁启睿一年多来在这些山沟中建筑了三座大堡,每一堡相距十里,驻扎步兵二百名,又每隔三里设一个叫做墩的小碉堡,每墩驻兵二十名,都有火器。但他们是面对东方设防,企图堵住从河南来的小股起义部队。倘若人马从背后杀出,居高临下,这些堡呀墩呀,全无用处,闯王担心的不是这些墩、堡,而是听说孙传庭已经亲率重兵在这里以逸待劳。他对于洪承畴和孙传庭部不轻视,深知他们都是崇桢手下得力的统兵人才。众寡如此悬殊,劳逸如此不同,而对手又是孙传庭这样的人,他不能有丝毫大意……
  自成正在想着,忽然一个小校骑着马奔上岗来,向他行一军礼,禀报说:
  “后营李将爷派我来禀报闯王:曹变蛟和贺人龙的人马紧紧跟在后边,相距只有二三里,并不进攻,不知是何用意。李将爷说,请闯王吩咐前哨人马,务必多加小心。”
  “已经吩咐了,”闯王说,好像他正在思索问题。“告诉李将爷,加速前进,不要同中军营离得太远。”
  “遵令!”小校勒转马头,奔下岗去。
  李自成心中明白,曹变蛟和贺疯子的追兵是等着前边开始厮杀的时候才进行夹攻,但是他不知道孙传庭把堵截部队布置在什么地方,也许还在远处,也许马上就会遇到。他望见前哨部队已经绕过一座小山,消失在愈来愈重的白雾里边,只偶然还可以望见刘宗敏的白旗、刘芳亮的蓝旗和袁宗第的黑旗在丛林抄上招展。
  “飞马前去,”他命令身边的一个小校说:“叫前头的人马等一等,免得拉的太长。”
  太阳升得更高了。它照着西边的华山。巍峨的五朵奇峰高插入云,多么壮观!多么肃穆!它照着岗头上的“闯”字大旗。旗枪的银光闪烁,大旗呼啦啦卷着晨风。它照着李自成和他的乌龙驹,他在静静地抬着头向前凝望,乌龙驹在转动着竹叶双耳,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和马嘶声,好像它预感到就要投入战斗,兴奋地喷喷鼻子,发出来萧萧长嘶。非常奇怪,它一振鬣长嘶,别的马都不叫了。
  担心前边随时会发生战斗,李自成把鞭子一挥,带着张鼐等一群偏将和亲兵们驰下岗头,随着中军营前进。又走了二三里,忽听前面一声炮响,立刻从远远的浓雾中腾起来一片喊杀声和密如连珠的炮声,“开始了。”他小声说,浓眉毛轻轻一耸,随即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离开中军营,飞奔前去。
  张鼐和三四百名身经百战、犷悍异常的骑兵紧紧地跟着他。举在手中的刀和剑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马蹄猛烈地踏着山石和坚硬的红色土地,像海潮,又像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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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总哨刘宗敏一面督队前进,一面察看前面地势。多年的战斗生活,锻炼得他在战场上十分机警和老练。一看前面来到一条小河,两岸林木茂密,丘陵起伏,很利于步兵作战,他的心一动,就派一个亲兵飞马通知郝摇旗、刘芳亮和袁宗第:人马暂停,派斥候向前搜索。但是已经晚了。
  马匹一气走了六十多里路,身上冒汗。一到河边,争着饮水。步兵更是又困又渴,不顾水寒彻骨,争着弯下腰去,用手捧起水来喝几口,润一润干得得冒火的喉咙。就在这队形混乱的当儿,突然一声炮响,埋伏在对岸树林中的官兵一跃而起,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向河滩冲杀过来。同时,一队火炮手和一队弓弩手,站在土丘上对农民军猛烈射击,霎时间,有一批农民军的骑兵和步兵倒了下去,鲜血使小河的流水变成了红色。
  幸亏刘宗敏并没有在这种突然的袭击下惊慌失措,他不仅像当时统治阶级所承认的在作战中“慓悍异常”,而且他也像历史上的名将一样,在危险的局面中,在纷乱的千军万马和刀光剑影中,像山岳一样屹立不动,如今,又是对他的一次考验,面前三十丈以外的河滩里已经发生了混战,自己的将士们不断地纷纷倒下,而且炮弹和利箭在他的身边和头顶飞过,密得像飞蝗一样。就在这片刻间,他看出敌人的弱点,忽然放了心。他想,如果官兵让开他的前队,拦往闯王的中军厮杀,同时从四面包围前队,那就更危险了。
  突然,他的枣骝马的胸前中了一箭,狂跳数尺,然后倒下。当马倒下时,他敏捷地跳下米,立刻换乘一匹同样高大的黄膘马,仍然立在原地不动。有一股官兵发现了他是主将,凶猛地向他扑来,企图把他捉住,离他的面前只剩下二十步远近。簇拥在他左右的亲兵亲将都十分紧张,以为他会大喝一声冲杀过去,们是他并不在意,只用小眼角对这股扑来的官兵膘了一下。当官兵扑到十步左右时,他回头对偏将刘体纯瞟一眼,把下巴轻轻地摆了一下,好像说:“把他们赶走吧,别计他们未打扰我。”刘体纯像箭离弓弦,突然率领着一群弟兄迎击敌人,只见刀光乱闪,马匹左右腾跃,转眼间把敌人杀得狼狈而逃,马蹄下留下许多死的和伤的。刘体纯正要往对岸冲杀,只听刘宗敏叫着他的小名说:“二虎,回来!”他只好勒转马头。
  刘宗敏身旁的亲兵连着两个中箭,他自已的斗篷上也穿过一箭。又过片刻,他的黄骠马也中厂一箭,跳起来,打了个转,颓然倒下。刘宗敏立刻换了一匹菊花青,依然停在原地,左右的亲兵亲将都担心他会中箭,但是没有人敢劝他向后退一步。他似乎没有感到左右都在为他的安全担心,却注意到大家急不可耐地想投入战斗,于是他小声说:
  “都别急。沉住气。等一等。”
  他继续立马河岸,稳如砥柱,竭力要看清官军的主将是准,在什么地方,他好用“擒贼先擒王”的办法直取敌人主将。但是在一片苍茫的、滚滚流动的晨雾中很难看清官军的帅旗所在,而且敌人的气势如此凶猛,战局千钧一发,胜败决于呼吸之间,他不能多作耽搁。看见郝摇旗和刘芳亮又一次跃马跳上对岸,他的心中一喜,但转瞬间又看见他们被摆得像铜墙铁壁一般的敌人杀退回来,使他的心头猛然一凉。就在这刹那间,他把斗篷刷地脱掉,向后扔去,随即听见他大吼一声,像一声晴天霹雳,菊花青随着这声霹雳腾空而起,像闪电般越过河滩,跃上对岸,直向敌人最密集的地方冲去,后边紧跟着十几名偏将和几百名骑兵,这一支人马在人数占绝对优势的官军中所向披靡,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杀出重围,忽而又杀进核心,寻找官兵的主将。官兵多数是步兵,虽然也拼死抵抗,并且几次想把这一支人马包围吃掉,但总是在它的冲击下像洪水冲垮墙壁,纷纷倒下,闪开一条血路。他们的马匹常常在那些已经断气的和没有断气的、流着血在地上匍匐逃命的人们的身上践踏腾跃而过。
  当刘宗敏冲人敌阵的时候,郝摇旗、刘芳亮和袁宗第不曾有片刻犹豫,率领着将士们也冲过对岸,深入敌阵,同官兵展开了一场混战,这时,官兵的炮火和弓弩都失掉作用。火炮手和弓弩手们有的退往一边,有的用刀和剑抵抗农民军的冲杀,郝摇旗同一股顽强迎战的敌人大杀一阵,把敌人杀败。他杀得性起,不再同刘芳亮等互相照应,率领着他自己的标兵追着一股敌人不放,离开了正面战场。刘芳亮和袁宗第起初还井肩作战,刘芳亮的一杆红缨枪遇到一个刺一个,不知有多少人被他的枪洞穿胸膛,有的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就被他挑下马去。但是官兵仗着人数众多,随即把他同袁宗第的两千多人马分割成几股儿,并把他紧紧地包围起来。刘芳亮同他手下的两三百名将士把官兵杀退一批,第二批跟着就蜂拥上来,总是不能够突破包围。官兵同闯王的人马曾经打过多次仗,看见这位白净面皮、英俊而漂亮的青年将领,又加上他的红缨枪和雪臼战马,就是不看他的旗帜,也认出他是哪个。这时一下子把他包围得水泄不通,就从四面八方发出叫喊声:“活捉刘芳亮!活捉刘芳亮!”但是尽管围得很紧,叫喊得很起劲,却不敢十分拢近。
  正在寻找官兵主将的刘宗敏忽然看见刘芳亮被多过四五倍的敌人围困在一座土丘下边,就冲去解围。但当他冲到离刘芳亮一箭远近,才发现有一道几丈深的山沟横在面前,一队官兵埋伏在沟对岸的林莽中间,一跃而起,大声喊杀,炮声震地,硝烟弥漫,弹九纷飞,加上乱箭齐发,使他的人马在片刻间有不少负伤落马,不得不后退几步。他略一察看,决定绕道过去。但是当他正要挥军从右边迂回过去,忽然看见刘芳亮杀开包围,一路向这边杀来。原来刘芳亮把人马布成一个圆阵,一面抵抗官兵的围攻,一面寻找突围的机会。看见刘宗敏在一箭外被沟岸上的火炮和弓弩挡住,他就把枪一挥,向手下的将士们说了声“随我来!”像出山的猛虎似的向一位敌将冲去。敌将举着大刀相迎,只见他的枪缨一闪,敌将手中的大刀飞出几尺远,咕咚栽下马去。官兵人马惊骇,纷纷后退,闪开一个缺口。那些站在沟岸上的火炮手和弓弩手一看刘芳亮从背后杀来,一哄逃散。
  刘宗敏和刘芳亮会合以后,重新杀迸官兵核心,救出另外两三股陷入包围的人马,并且同袁宗第遇到一起。
  郝摇旗也转回来,同他们会合了,他杀死了两员敌将,但是看见一员敌将骑的战马极好,想得到手里,死追不放,结果中了埋伏,一阵乱箭和炮火使他的人马成批地倒下去,登时陷于混乱。正在这时,有一股敌人从背后杀来,而刚才被他追赶的敌人也反转来向他猛扑。他大败而回,并且受了一处轻伤,手下的将士只剩了三百多名。
  经过刚才的战斗,刘宗敏、刘芳亮和袁宗第三个人手下的将士也死伤了四五百名,另外有很多人负了重伤或轻伤。原来就挂过彩的,如今重又挂了彩。有不少人负伤几处,还在同官军厮杀。人员的大量伤亡,对他们十分不利。尽管他们战斗得非常勇猛,到底人数过少,总不能把官兵击溃,反而常常有被包围的危险。刘宗敏看得很清醒,敌人在这里投人作战的兵力至少有一万二千人以上,而且是精锐部队。
  处在这样众寡悬殊的局面下,刘宗敏非常沉着,头脑非常清醒,丝毫没有动摇他的胜利信心,他想,只要他们能够继续在战场上保持猛冲猛打的气势,挫折敌人的锐气,一旦中军赶到,只须几百骑兵出敌不意地向官兵力量薄弱的地方猛冲一下,整个战场的形势就会改变。看准了这一点,他略微把队伍整理一下,分成两股,互相策应,专向敌人的步兵冲杀,忽东忽西,忽分忽合。他采用这样的战术把战场上的主动权稳稳地抓在手里,不断地杀伤和疲劳敌人,打乱敌人的队伍,而不再找敌人的中坚攻打。
  李自成早已到河岸附近,把人马隐蔽在被疏林覆盖的土丘南面。他站在土丘上,右脚踏着一块磐石,静静地观察着战斗情形。这时,在南边几里以外也发出了喊杀声和战鼓声,使他不能不转回头来,侧起耳朵听了一阵,他判断出追击的官兵比往日增加了很多,而且他们不仅从正面,也从侧翼对李过和田见秀所率领的人马进行攻击,但是从他的神色上并没有流露出一点惊异或不安的表情,仿佛这些发生的事情全在他意料之内,而且好像是习以为常了。张鼐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的脸孔,以为他马上会发出重要命令,可是他除掉看见闯王的脸孔含着严峻的表情外,什么也没得到,简直猜不出主帅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随手把头上的旧毡帽扶了一下,闯王继续向小河对岸的战场上观察,当看见刘芳亮被四面包围的时候,那肃然无声、簇拥在他的左右和背后的偏将和亲兵,包括张鼐在内,都感到心头紧张得像把攥一样,已不得立刻冲人敌阵,把刘芳亮救出重围。然而他们用焦急的眼光向闯王的脸上望望,却仍然看不出闯王有任何表示,只是当刘宗敏遭到官兵埋伏的火炮手和弓弩手突然射击时,他的眉头猛地跳动一下,过了片刻,当看见刘宗敏安然无恙,而刘芳亮杀出包围并且杀散火炮手和弓弩手,同刘宗敏会合一处时,尽管别的几处还在苦战,却从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他看出来这支官兵虽然人数众多,却有几个弱点:第一是士气不高,不像义军方面人人肯拼死冲杀;第二是指挥不灵活,也不齐心;还有第三,多是步兵,只有几百骑兵。他相信把他们击溃并不困难,等待着敌人的锐气开始衰落时,抓住要害猛力一击,就可以把敌人杀得溃不成军。但是当他从薄雾中看清敌人的旗帜时,他不禁心中一惊,暗暗叫道:
  “啊,洪承畴果然来了!”
  他从旗帜认出来这支拦在面前的敌人中有祖大弼和孙显祖两个总兵官的人马。这两个人都是洪承畴手下的大将。今年三四月间,当他从塞外退回陇东南时,洪承畴派祖大弼在洮州堵截,被他杀败一阵,让开了路。他只知道十天前洪承畴把祖大弼、孙显祖和另外几员大将都摆在蓝田、胃南和咸阳一带,防备他突人西安附近,没料到如今已经抢先来到渲关南原了。
  李自成的吃惊丝毫没有被左右发现。人们都在十分焦急地等待着他下令过河冲杀。他向张鼐和簇拥在身边的将士们扫了一眼,看出来他们是如何地急不可耐,简直是目无强敌,他感到满意,说道:“别急,咱们马上就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他的声音是那样平静,那样轻微,那样随便,好像他不是在对别人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就这么十分简单和声调轻微的一句话,在张鼐和将士们的心上却发生了巨大的作用,不但更增了他们会立刻杀败敌人的信心,而且像一道准备出击的命令,使大家登时活跃起来。老兵王长顺在这样紧张而严重的时刻还不忘说笑话,小声对身旁的一位小伙子说:
  “你的绳子准备好了么?”
  “要绳子做什么?”小伙子转过头来间。
  “看样子咱们面前不只有孙传庭,老洪也来啦,我身上只有一根麻绳,还少一根。”
  小伙子对他笑一下,继续往前观望,这时有人小声惊叫:
  “快救一救!那不是向导么?”
  大家看见驼背骑着大青骡向河这边跑来,后边有几个骑兵追赶,几乎赶上。大青骡跃进河滩,后边的追兵仍然不放,前边又有几个步兵拦截。眼看他就要被擒,只见他的砾木棍子一扬,打倒了一个步兵,大青骡冲过河来。但几个骑兵仍在追赶,有一个骑兵追得最快,马头几乎接近大青骡的尾巴,他举起雪亮的马刀,只要再追一步,就会从驼背的背上劈下去,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伤得很重的战士突然抬起身子,从地上掷出一把短剑。前边的追兵突然身子一晃,倒下马去。几乎是同时,张鼐的一支箭射中了前边的马。马跳起来,打个回旋,挡住了另外的追骑。跟着,又一个骑兵中箭落马,其余的惊骇逃回。
  “怎么只你一个人?”当驼背来到面前时,闯王间他。“没有挂彩吧?”
  “我,我同大伙失散啦。一群官兵追着我,想得到咱这匹大青骡,我可不投降!”驼背喘着气说。
  闯王看见他的腿上有血,棍子上也有血,又问:
  “没挂彩吧?”
  “不碍事,只大腿上受点轻伤。”
  闯王嘱咐他去跟随老营,不再多问了。
  一个由李过派来的小校骑着马从南边飞奔而至,跳下马跑上土丘,向闯王禀报说在后追赶的官兵已经开始进攻了:曹变蛟在正面进攻,贺人龙在右边,左边出现了左光先的人马。李自成点点头,向南边望了一眼,说:
  “啊,知道了。回去告诉李将爷和田将爷,我随后就去。”
  李过派来的小校带着闯王的吩咐,立刻下了土丘,跳上马,抽了一鞭,一溜烟向南奔去。李自成仍然停在原处,一面等候着中军到来,一面思虑着破敌之策,他已经明白,左光先看见他不能向兰草川①那边突围,已经把部队全调过来,加入追击。在洪承畴和孙传庭目前指挥的部队里边,左光先也是一位十分勇敢善战的总兵官,他的部队较有训练,战斗力仅次于曹变蛟的部队,而强于其他几位大将的部队。至于贺人龙,作战倒也勇猛,但是部队军纪很差,他刚才已经想出对付办法。想到贺人龙,他不由得想到高杰,心上飘过一缕痛恨和耻辱情绪,把牙根咬了一下。
  --------
  ①兰草川——通往河南卢氏县的一个关口。
  转瞬之间,中军和老营到了。中军全是骑兵,连炊事兵都有马骑。这时因为情况紧急,不但所有的将士、孩儿兵、炊事兵以及受伤的将士都准备好随时厮杀,连所有眷属,不论老弱或妇女,都一个个手执刀剑,等待拼命。
  闯王在一群偏将和亲兵的簇拥中走下土丘,跳上乌龙驹,命令李双喜同老营留下指挥中军,高一功率领五百名中军标营同他过河。
  “闯王,叫我们也去吧?”孩儿兵头目罗虎激动地问,呼吸急促,眼睛里含着焦急和祈求的神色。
  “你们不用去,随双喜保护老营!”闯王匆匆地命令说。“一功,跟我来!”
  这时,官兵方面发现了李自成的中军已经到了河对面,在离河岸不远的土丘背后。他们赶快派来大约两千人马在河北岸摆开阵势,企图拦住闯王的援兵过河。闯王来到河边,不慌不忙地从背上取下了弓。但是张鼐赶快要求说:“闯王,让我来!”自成瞟了张鼐一眼,用非常信任的口气说:“好吧,先射死那个敌将。”张鼐搭上一支雕翎箭,不用特别瞄准,只见他两臂一举,一声弓弦响,那位在对岸挥刀呐喊的敌将已经中箭,脑壳一栽,咕咚一声滚下马去。官兵还没有来得及把中箭的将官救起,第二支箭又把旁边的旗手射下马去,一面军旗猛一摇晃,抛落河里。趁官兵这一惊慌,李自成把闪着寒光的宝剑一挥,镫子一磕,说了声“冲!”他的乌龙驹像流星般飞过河滩,跃过河水,一纵身腾空而起,上了对岸,直冲人敌人中间。张鼐和高一功紧随在闯王左右,背后是几百名偏将和骑兵。他们以不可抗拒的勇猛气势冲垮了敌人阵线,一直向敌人骑兵最多、招展着“祖”字大旗的地方冲去。凡是这股奔腾澎湃的洪流冲过的地方,只听见一片震人心魄的喊杀声,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武器和武器的碰击声,以及刀和剑砍在金属盔甲上和肉体上的各种声音。
  祖大弼和孙显祖原以为农民军已经是疲惫之卒,又加上人数不多,不堪一击,没想到这些饥饿、疲惫的人们竟然以一当十,战斗得十分凶猛。他们以几百名骑兵和八九千步兵(其中有孙传庭的两千多人)包围刘宗敏等余剩的两千多人马已经感到很吃力,一看见“闯”字大旗就心中发慌,正想后退,恰好孙传庭又派一千五百名精兵增援上来,并且严令不许后退一步,一定得把李自成和刘宗敏擒获。祖大弼和孙显祖两位总兵的士气大振,分出一部分人马围攻宗敏,一部分人马迎击闯王。将士们既畏严令,又要立功,个个奋勇向前。
  李自成看见敌人增加了援军,士气复振,就赶快把人马整顿一下,由他一马当先,继续猛冲猛攻。他很明白,如果不迅速杀败这支敌人,时间拖长,自己的人马死伤过多,加上前后不能相救,情况就会十分危险,他手下的将士们都明白这一点,所以都拼死冲杀。可是正杀到敌人核心,与敌人的总兵官祖大弼正面交锋,胜负决于顷刻的当儿,只听铿然一声,自成手中的宝剑折为两段,那一段飞出去一丈开外。祖大弼趁这机会,把李自成和他的一部分亲兵亲将团团围住,四面进攻,大叫着“活捉闯贼”。闯王抽出短剑迎敌,极不得力。正在万分危急,忽听见张鼐在他的耳旁叫道:
  “闯王,给!花马剑!”
  闯王接过来花马剑,大喝一声,连刺死几个敌人,直冲到祖大弼的面前,叫道:“姓祖的,休要逃跑!”随着叫声,一道寒光一闪,斜着劈了下去,祖大弼挡开了花马剑,忽然这口剑又向他的腰问刺来,他把身子一闪,躲过这一剑。他手下的一群将士帮助他迎战闯王,又形成了一次混战。杀了一阵,祖大弼看着不能取胜,官军的步兵死伤惨重,随即用骑兵作掩护,且战且退。自成也不追赶,趁机会整顿部队,准备同刘宗敏、刘芳亮和袁宗第等会合一起,让人马稍作休息。这时他才知道,小张鼐因为把花马剑给他,用短剑迎敌,在混战中被官军俘去了。
  李自成在乌龙驹上向前一看,看见张鼐被捆绑着,左右两个骑兵把他夹持在马鞍上,随着祖大弼的中军走去,已经走到半里以外,官军在那里布成方阵,准备休息后重新进攻。隐约中还可以听到张鼐在敌人中间破口大骂。自成要立刻追去把他夺回,可是左右的亲将都觉得官军势盛,闯王去实在是过于冒险。老兵王长顺用力抓住他的马辔头,不放他去。自成用鞭子在王长顺的手上狠敲一下,大声说:
  “怕死的都替我滚!小鼐子要不把花马剑给我,他怎么会被擒?纵然冒点风险,岂有不救之理!”
  恰在这时,袁宗第率领着一队人马来到。自成从自己的亲兵亲将中匆匆地挑选了三十个人,叫袁宗第也挑选少数人,一共有四五十人,叫其余的都留在原地休息。他同袁宗第率领着这一小队骑兵杀开一条路,直冲迸官军的方阵屯心。祖大弼的将士们措手不及,张鼐已经被夺了回去。转眼工夫,自成的亲兵李强已经把张鼐手上的绳子割断,并把一口从敌将手中夺得的宝剑交给了他。
  当闯王和袁宗第冲进祖大弼的方阵时,留下的几百名将士怎肯休息?他们一声呐喊,随着掩杀过去。祖大弼见官兵的阵容已乱,拨马便逃。袁宗第已经杀得两眼通红,络腮胡子支奓着,策马赶上,大吼一声,一铁鞭把祖大弼打落马下,他的亲兵和偏将们舍死反扑,把他救走。袁宗第手下的督尉党守素已经负了两处伤,看袁宗第把祖大弼打落马下,冲上前去,挥刀劈死了他的旗鼓官,又连着砍杀了几个人,夺得了他的大旗。正在围攻郝摇旗的孙显祖一望见祖大弼败下阵去,赶快逃走。刘芳亮在后追赶,一箭射中他的坐马,但是等刘芳亮赶到时,他已经跳上另一匹快马逃走了。孙传庭的人马也溃退了。
  农民军看见官军败退,一个个精神百倍,到处追赶着官兵砍杀,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一点不假。这时官兵失去主帅,有的还在各自力战,有的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像被猛虎冲散的羊群,漫山遍野地溃奔逃命,互相践踏。有时,溃逃的骑兵冲倒和践踏步兵,而步兵愤怒地辱骂他们,砍伤马腿,或把骑兵刺下马来。步兵逃得慢,被农民军杀死最多,有一部分逃不脱的就只好投降,还有些被活捉过来。
  李自成没有让他的人马追杀过远,赶快敲锣收兵。他把刘宗敏等几个大将叫到跟前,吩咐他们在前边的土山上扎营休息,整理队伍。他担心刘宗敏脾气火暴,常常杀死俘虏,宗敏手下有一名叫李友的偏将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伙子。他想把高一功留下来处理俘虏的问题,但后边十分紧急,使他不能把一功留下。略一踌躇,他对宗敏问:
  “捷轩,捉到的几百俘虏怎么办?”
  “如今哪有人照看他们!”刘宗敏说,“我看,不如收拾了吧。”
  “你又是这号脾气!”闯王用责备的眼光看看他,随即说:“凡是被俘的,都不要伤害。”
  “自成,你难道没有看见洪承畴跟孙传庭会合一起了?咱们的人手很缺,哪能抽出人照看他们!”
  李自成没有做声,抬头向俘虏群望一眼,摇摇头。
  “别留吧,咱们哪有干粮养活他们!”袁宗第在一旁说,睁着铜铃似的圆眼睛望着闯王。“况且,官军抓到咱们的弟兄自来不留情,剖心,挖眼睛,什么都做得出来!”
  “还是杀了干净!”郝摇旗跃跃欲试他说。
  正在这当儿,田见秀派的一名小校飞马来报,说官军人数众多,攻势极猛,请闯王派兵增援。李自成对郝摇旗说:
  “摇旗,你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到玉峰那里辛苦一趟,只帮他守住阵地,不可硬拼。我另有退敌之计。”
  郝摇旗带着手下的人马一走,自成就向刘宗敏、袁宗第严肃地扫了一眼,说:
  “高闯王就不是你们这样!我们高闯王就是因为善于收容降兵,恩待俘虏,所以很得好处。你们就不会多学学高闯王!”他看出来他提到高闯王,刘宗敏和袁宗第都不再固执,于是吩咐说:“你们对他们说:谁愿意回家跟父母妻儿团聚的可以回家,可是不能再回到官兵那里。要是再回到官兵那里,下次捉到,定斩不饶。有谁愿意留下的就编在咱们队伍里边,一同剿兵安民,不得有三心二意。至于干粮,大家匀着吃。你们派人在战场上找找,官兵抛下的粮食一定不少。”
  吩咐完,他立刻带着高一功、张鼐和几百名将士奔过河去,到了老营,他把中军骑兵几乎全数带去增援,只留下李双喜带着一些亲兵,平时不参加战斗的文职人员和孩儿兵守护老营。虽然追兵的压力看来很大,但是他心中有数,丝毫不慌张。他把一位叫做贺金龙的青年偏将和高夫人叫到跟前,对他们吩咐了几句话。贺金龙笑着点头说:“行,行。这办法可能中!”自成又叮嘱说:
  “告诉田大哥,一定要不战而搞垮贺疯子,咱们好腾出手来给左光先跟曹变蛟一点厉害看看。”说毕,他率领着中军和标营人马飞奔而去。
  高夫人不敢怠慢,赶快跳下马,按照闯王的吩咐去办。她心里说:“恶狗扑来,不能心疼肉包子啦。”她又想,“天哪,千万不要让闯王遇到高杰!”
  她匆匆忙忙毫不吝惜地取出来许多金子、银子、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还有其他贵重东西,打成许多小包,又从腰间取下来一把短剑,交给贺金龙。这些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她都毫不心疼,惟独这把短剑,她拿出来的时候稍微迟疑一下,这是她心爱的一件东西,经常佩在身上。近来她曾经打算赏给慧英,但因为慧梅也想要,所以她暂时谁也不给,单等再得到一把名贵武器时同时赏赐。贺金龙看见她拿着短剑打量,有些舍不得,便笑着说:
  “算了,夫人,这是个传家宝,留下自己用吧。”
  高夫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一狠,把短剑递给他,用干脆爽朗的口吻说:
  “什么传家宝,拿去吧。闯王常说,自古想兴大事、立大业的真英雄都是只重人,不重宝货。只要能叫咱们打胜仗,能够突围,叫将士们少流点血,拿比这更宝贵的东西送给人也不心疼,快去吧,遵照闯王的计策相机行事,你是机灵人,能说会道,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把贺金龙打发走后,高夫人带着慧英、慧梅走上背后的一座土丘,遥望南边战场,因为中间隔着丘陵、小山、林木,她看不清真实情况,只能看见双方的旗尖儿在阳光下闪动。而官兵旗帜的数量很多。一阵阵的战鼓声和呐喊声从战场传来,震撼着大地,也震撼着她的心。她的心中七上八下,乱糟糟的。她多么盼望闯王去了能够使战局“化险为夷”,马上有捷报传来!
  但是,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捷报,什么消息也没有。望望双方旗帜,也看不出谁胜谁负。时间过得真慢,一刻好像一天。一功,你怎么不派人送个消息来呢?贺金龙,你们的计策可有效么?唉,多么叫人焦急啊!
  怎么能放心呢?全军的命运都悬在今天的一战!再说,她也为自己的弟弟和丈夫挂心,特别是闯王。尽管她深知闯王的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一大群亲兵亲将,但是她也明白,在沙场上不论武艺多么好,谁也说不定会有闪失。往日,每次闯王亲自参加战斗,什么时候不平安回来,她的心总是吊在半空云里,不能落实。何况今日的情形和往日不同。今日,官兵的人数比义军多几偌,还有像曹变蛟、贺人龙和左光先这些名将,还有翻山鹞高杰。她不愿往坏处想,可是坏的想法却老是不能摆脱。她相信天上有神,人间的是非善恶神全知道,所以她不断地在心中向神默祷,求上天保佑闯王和全军平安脱险。
  在高夫人像一尊石像似的向南战场凝望的时候,她的侄媳黄氏,弟媳陈氏,还有几位大将的母亲和妻子都走上土丘,默默地站立在她的身边。当一阵呐喊过后,黄氏忽然看见李过营里的黑色旗帜好像在往后退,脸色刷地下来,忍不住把高夫人的袖子拉一下,紧张地低声说:
  “婶子,你看!你看!……”
  高夫人也心中一寒,但是她回过头来向黄氏的脸上看看,勉强一笑,用镇静的声调说:
  “你跟着义军打了几年仗,什么大风大浪部经见过,怎么会这样沉不住气呀?”
  “唉,我不知怎的,这颗心老是安静不下去,好像在锅里煮着似的。”
  “你放心吧,咱们的人都是千锤百炼的铁汉子,会杀败官兵的。”
  有一个妇人在背后怯怯他说了一句:“可是咱们的人数比官兵少得多。”
  高夫人回头一望,说:“自古常言:兵在精而不在多。兵不精,多有什么用?”
  从南边奔过来几个骑马的人,在一道山岗和树林的那边腾起来一溜黄尘。高夫人以为是闯王派人来送什么消息,心头止不住一阵狂跳。等那几匹马来到近处时,她才看清楚那头一匹马上骑的是医生尚炯,后边的几匹马上骑着他的一个徒弟和四名亲兵。
  这位身材高大、瘦骨棱棱,四十开外的汉子昨晚一夜不曾休息,两只大眼窝比近些日子塌得更深,而鼻梁和眉骨也都显得更高了。他本来应该在行军时随着老营一道,但因为有一些挂彩的步兵走得慢,时常掉队,所以他就索性跟着李过的后队走。战斗开始后,他在李过和田见秀的队伍后面不远处树立了一面小红旗,上边绣着一个“医”字,为那些因负伤退下来的将士们医治。如今他知道前队战斗已停,有大批将士受伤,于是他就留下两个徒弟,自己往前面去抢救伤员,高大人看见他来到面前,赶快一扬手叫他停下,匆匆走下土丘。他向背后的徒弟和亲兵们摆一下手,叫他们继续前去,自己却跳下马,向高夫人迎着走来。
  “老神仙,后边的情形怎样?”高夫人低声间。
  “夫人放心,闯王同一功一到,很快把官兵气焰压下去了。”
  高夫人放下心来,又间:“咱这边伤亡的人数多不多?”
  “两军阵上,刀枪无情,当然有些伤亡。”
  “将校们都是谁挂彩了?阵亡了?”高夫人悄声问,生怕被那些将校的家属听见。
  尚炯也不隐瞒,告她说,重要将领如马世耀、谷可成和谷英叔侄等许多人都已经负伤,甚至有的负伤几处,只是因为战事万分紧急,不肯退下战场。当他报告这些将领的情况时,由于他心中实在激动,声音有点哽咽,三绺长须索索打颤。高夫人只觉心头一热,两眼登时潮湿了。她喃喃地赞叹说:“咱们的这些兵,这些将……”
  她的话没有说完,喉头突然被泪水堵塞了。尚炯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下,笑着说:“真不愧是闯王的部下!”
  老神仙不敢多停,跳上马往北去了。许多眷属走拢来,围着高夫人打听战场上的消息,她的心中仍然忐忑不安,但是她不肯把自己的担心流露出来,带着满怀信心的神气微微一笑,说:
  “你们都宽心吧,咱们的前队已经打了大胜仗,后队也马上要打胜啦。”
  由于她平日的威信极高,加上她的镇静而有信心的表情,女人们都以为她已经从尚医生日里得到了可喜的报告,登时都把紧锁的双眉展开了,高夫人不愿听大家絮絮叨叨地间这问那,赶快向大家挥一下手,说:
  “大家赶快抓紧时间休息,该吃于粮的就吃于粮,打完这一仗又得赶路啦。”
  她打算重回到土丘上边,等候着闯王那方面的战斗消息。但是她刚走几步,看见双喜带着一群亲兵,牵着战马,神色焦的而激动地向她走来。她停住脚,等候双喜来到,觉得双喜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也许是他得到了什么消息。双喜到了她的面前,像一个孩子似的咕嘟着嘴恳求说:
  “妈,我在这里没有事,让我去吧。”
  “往哪里去?”
  双喜呼吸急促,吭吭哧哧他说:“我……我爸爸和舅舅,去了一大阵,官兵的旗帜还没乱,我看情况有点不妙,不如让我赶快去吧。”
  高夫人听到双喜说“情况有点不妙”,不禁背上一凉,心头上打个寒战,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养子,赶快间:
  “怎么不妙?”
  “咱们的人马少,利于速战,不利于缠磨的时间太久。我看,妈,不如让我去,出敌不意,拦腰插一拳,也许能够把敌阵冲乱。”双喜急急他说,不再吭吭哧哧了。
  “你?”
  “嗯,如今就要勇猛坚决,出奇制胜。”
  “这……这太冒险啦。”
  “俗话说,‘骑马坐船三分险’,何况打仗,舍不得娃子逮不住狼,该下狠心时就得下狠心。妈,让我去吧!耽搁得久了更不好。”
  高夫人也觉得双喜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她一时下不了决心。她打量了一下他的用布条儿吊着的左胳膊,不由得皱起眉头,说:
  “你是昨晚挂的彩,只剩下一只胳膊,怎么好去打仗?”
  “使剑是右手,左胳膊挂了彩没大关系。”
  “可是你要带什么人去?不带人有什么用!”
  “带我的亲兵去。”
  高桂英望一眼站在双喜背后的十几名战士。尽管他们个个精神抖擞,毫无畏惧,但是她仍然十分踌躇。她知道,让这十几个人投进千军万马的战场中是去白送死,对战局起不了什么作用,目前在老营里,每一家眷属都有自己的几名亲兵,但没有超过十名的,她把各家眷属的亲兵扫了一眼,看见这些人们都已经自动地凑拢来,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并且有些人已经说出来愿意前去,但是她还是不肯下定决心。她想到战场上的事情千变万化,万一有小股官兵冲到老营来,没有了这些亲兵堵挡一阵怎么好?这担子她担负不了!当她正在踌躇不语的时候,罗虎频频地望双喜,双喜也向他丢眼色,悄悄地点点下颏。突然,罗虎走前几步,向高夫人大声说:
  “我们孩儿兵愿意前去!”
  高夫人一惊:“你们?”
  “我们去!我们去!”孩子们一片声地叫着,不待高夫人允许就纷纷上马,敏捷得像猴子一样。
  看见这情形,高夫人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实在不忍心使这些孩子们投入沙场。这些孩子们,谁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谁是阵亡将士的子弟,她差不多都知道;绝大部分孩子的大名和乳名她都能叫得出来。三四年来,她亲眼看着他们中间有许多人从流鼻涕的、又瘦又弱的小娃儿长成了十五六岁的、体格健壮的半桩孩子;有的,从听见喊杀声吓得啼哭的胆小鬼锻炼成勇敢的小战士,立过功劳。她经常为这些孩子们的衣服操心,为他们的病痛操心,而孩子们也把她看成自己的母亲一样。几个月来,因为几次意外的遭遇战和一次官兵直冲老营,使孩儿兵在英勇壮烈的战斗中牺牲了两三百人。她为这些阵亡的孩子们暗暗流过许多泪,她怎么能够下这个决心,派孩儿兵跟双喜一同前去?再说,按照闯上的命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派孩儿兵上阵厮杀。如今算不算到了必须使用他们的时候呢?……
  “让我们去!让我们去!让我们去杀败官兵!”孩子们在马上一片声叫着,有的激动得脸颊和脖子通红,而战马也在焦躁地蹬着蹄子。
  高夫人没有做声。她望望远处战场,回头来望望在马上招展的、绣着“童子军”三个字的粉红色半旧绸旗,望望孩子们,下不了决心,双喜恳求说:“妈,别担心,让他们跟我去吧。我管保马到成功,得胜回营。”
  双喜的话还没落音,又一阵呐喊声和猛烈的战鼓声传了过来。随即,一个站在小山顶上瞭望的亲兵跑下来,喘吁吁地向高夫人禀报:“好像我们左翼的旗帜在往后退。”高夫人的心上又猛地打个寒战,用决断的口气对双喜说:
  “你们去吧。可是要切记着出奇制胜,冷不防打到敌人的致命地方。要是不能出奇兵攻敌不备,把你们这二百多孩子增加上去也不济多大的事,”
  “妈放心。我知道了。”
  双喜正要上马,早已忍耐不住的黄夫人突然说:“婶子,叫我的亲兵也跟着双喜去吧,他们留在老营里也是闲着。”
  高夫人点点头说:“也好。留下一两个人,其余的跟双喜去吧。”她转回头望着自己的十几个亲兵说:“张材、长胜、二拴,你们留下,别的都去。”
  高一功的夫人陈氏和许多将校的妻子都要求让她们的亲兵也去,但是高夫人坚决地摆摆头,说:
  “不用了,老营也需要人,不能太空了。”她又嘱咐双喜不要大意,然后对罗虎说:“小虎子,要一切听你双喜哥的将令。虽说他只比你大两岁,可是打仗的经验他比你多得多。在平日他是你们的兄长,在打仗时他就是你们的小李将军,违令者该打该斩,他有全权。”
  双喜和罗虎刚上马,高夫人忽然发现李来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掉斗篷,骑在马上,夹在孩儿兵们中间。要不是他的银护心镜在阳光下特别显眼,几乎被他混过去了,她吃了一惊,严厉地喝间:“来亨!你要做什么?”
  “我跟他们一道去杀官兵!”
  “下来!不准你去!”
  李来亨看见高夫人的神色是那样严厉,不敢违拗,含着两眶委屈的热泪,垂头丧气地溜下马来。黄夫人已经慌张地来到他身边,把他往怀里一拉,责备说:
  “一眼看不见,你就偷偷上马了!真不听话!”
  李双喜说了声“起!”率领着三十多名亲兵和二百多名孩儿兵飞马向战场奔去。
  高夫人望着他们翻过面前的土岭以后,吩咐各家的亲兵全部集合。她挑出极少数必须留下照料自己主人的弟兄以外,其余的四百多人编成一个队,派她的一个亲兵名叫高长胜的统带,也有临时的都尉、掌旗、部总、哨总①,以及什长和伍长等种种名色,因材授职,层层节制,井井有条。立时三刻,这一群原来不相统属的、乱糟糟的人马变成了一支组织严密、缓急管用的武装力量,当进行这个工作时,她是那么坚决、明快、胸有成竹,以及对各家的亲兵情形是那样熟悉,知人善任,比起一位老练的将军来毫不逊色,把这件事做完以后,她望一眼小来亨,看见他咂着小嘴,用手背揉着眼睛,随即用慈爱的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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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哨总——当时农民军中最低级的军官。
  “孩子,你还太小。再过两年,我一定让你跟他们一起打仗,不要难过,快上马,跟我来!”
  她上了马,带着李来亨,登上旁边不远一座较高的小山头,向南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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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李自成率领着中军营和标营将士以最快的速度增援后队。翻过两道土岗,他看见漫山遍野尽是官兵的旗帜和人马,曹变蛟亲自挥着大刀,向李过的阵地冲杀,而李过拼死抵抗,仅仅能够使自己的阵线不乱。右翼方面,因为隔着一些丛林,看不清楚,左翼方面已经陷入混乱,有不少人退了下来,他吩咐高一功和张鼐带五百骑兵增援正面,帮助李过,自己带着一千五六百骑兵向左翼冲去。那些正在退下来的人们一看见闯王来到,立刻返身投入战斗。已经被敌人分别包围的将士们,正在奋勇苦斗,但已经不再打算胜利,而只是为着“多捞回一点本钱”。他们一看见“闯”字大旗,突然间呼声雷动,转守为攻,冲开了官兵包围,重新把战场的主动权夺到手里。
  左光先的侄儿、参将左世雄,面如涂赭,绰号红面虎,在左营里是一位有名的虎将,平日左光先常夸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倚为军中长城,他追杀农民军正在十分得手,忽见闯王来到,便在马上狂呼大骂,声如虎吼,须发戟张,目毗尽裂,横刀跃马,来战自成,满以为立功封侯,就在顷刻之间。不料李自成既不叫喊,也不说话,马疾手快,犹如闪电,但见寒光一晃,他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己被刺落马下,自成杀散左世雄手下人众,直取左光先的中军。
  看见李自成带着骑兵冲杀过来,左光先立刻带着他的最精锐的标营相迎,在两座小土山中间的平川上展开了极其惨烈的血战。左光先所率领的是甘肃、宁夏骑兵,人强马壮,而他本人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总兵官,几年来在对农民军作战中获得过几次胜利,所以尽管左世雄已经阵亡,他仍然充满信心地进行战斗,企图一举击溃自成的主力,夺得首功,并为侄儿报仇。在过去他没有同李自成本人直接交过手。在战斗大约进行一刻钟以后,他不得不在心中佩服李自成果然名不虚传,真正是一位了不起的好汉。像李自成这样勇敢、沉着、机警、剑法熟练的敌将,他还是初次遇见。他同李自成有时碰到一起,单独交锋,形成将对将、兵对兵的厮杀局面;有时,因某一方的偏将和亲兵一拥上前,变成了混战局面。混战一阵,将对将和兵对兵的局面重新出现。有时我逼着你后退几步,有时你逼着我后退几步,两方面真是棋逢对手,都不能马上取胜。
  尽管在进行着惨烈战斗,李自成还继续保持着相当冷静的头脑,一刻也没有忘掉整个战局,他明白时间拖长对他是很不利的:第一,农民军的人数有限,不能在一次战斗中消耗过大;第二,他的主要对手是曹变蛟,而不是左光先,如果同左光先缠得过久,正面阵地就有被曹变蛟突破的危险,当他同左光先厮杀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候,他忽然把主剑一挥,使他的骑兵向后撤退,他自己也拨马而走。左光先正觉得自己没法取胜,心中有点慌张,忽见李自成的人马后退,心中猛一高兴,说:“到底你招架不住!”随即率领着人马追杀过来。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大将,看见闯王的人马在后退时部伍不乱,心中发疑,不敢认真追赶。追不远,忽见自成勒转马头,取弓在手,他心知中计,本能地把上身往鞍子上猛一伏,同时小声叫道:“不好!”刚说出这两个字,只听当的一声,一箭射中他的盔尖,盔缨飞出一丈开外。他大吃一惊,勒住马头。正在这当儿,又听见嗖的一声,他身边的旗手应声落马,大旗倒在他的身上。他正在不胜惊骇,李自成率领着人马杀了回来。
  如果是一般将官,在这样情形下很容易失去了迎战力量,回马而逃,即使不回马而逃,只要他惊慌失措,也会影响自己的部队,立刻瓦解。但是左光先尽管不胜惊骇,看见闯王回兵杀来,仍能大呼大叫地进行迎战,表现得非常勇敢。他手下的将士们看见主帅如此,也都有了胆量,战斗得十分顽强。不过左光先已经不希望取得胜利,只希望且战且退,使他的将士牺牲不大,最后退到一个地势较好的地方,拼死守住,不要溃败。他很明白,如果大败,可怕的不仅是多年的威望扫地,而是很可能被皇上派缇骑①逮入京城,斩首西市②,还要倾家荡产。所以他在退却时竭力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不断地进行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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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缇骑——明朝皇帝逮捕人的机关是东厂和锦衣卫。锦衣卫的骑校称做缇骑。去京城外逮捕文武臣僚由锦衣卫去办,不由东厂办。
  ②西市——明代北京杀人的刑场在个西安门的西边,大拐棒胡同南口内。所谓西市就是指这个地方。清代刑场移于宣武门外菜市口。
  李自成看清楚左光先是在苦撑,但是又不能够一下子把敌人杀得大败。这使他感到焦急和恼火。正在这时,在他的左边不远,隔着一座生满小松树的丘陵,突然腾起来一片黄色灰尘,同时听见左光先的步兵在高处大声叫着:“贼又增援啦!贼又增援啦!”这支援兵冲进了左营的步兵中间,驰突砍杀,使步兵首先发生混乱,随即影响了骑兵,牵动全线。李自成想着一定是刘宗敏派刘芳亮或袁宗第前来助战,心中猛一高兴,趁着敌人的骑兵队形开始动摇,连着劈死两个敌将,又一剑洞穿了一个敌人的胸膛,杀开一个缺口,冲进了官兵阵内,他的骑兵虽然已经死伤了三四百人,但是一旦胜利到来,这一支人马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官兵方面有组织和有秩序的退却终止了,跟着是一片混乱,争着逃命,互相践踏。左光先连斩了几个士兵,仍然制止不住全线崩溃的可怕局面,只好不再管手下将士们的性命如何,也无暇考虑名将威信、皇帝问罪等等问题,带着几十名亲兵落荒而逃。
  闯王挥兵追杀了两三里路,停止再追,赶快把他的骑兵集合。收兵的锣声刚住,突然从丘陵间像旋风一样卷过来一队骑兵,来到他的面前,他才知道是双喜带着孩儿兵,而不是刘宗敏派来的人。看见双喜已经是这样善于用兵,孩子们是这样勇敢善战,而他们来得又恰是时候,他说不出有多么高兴。尽管他曾经命令双喜和孩儿兵都不要离开老营,但是他不能再责备他们。他匆匆检点一下人数,问明白孩儿兵的伤亡极轻,然后排好队形,带着大家向曹变蛟的侧翼杀去。
  高夫人立马在小山头上,看着看着,忽然看见左翼战线上官兵的旗帜混乱起来,有的倒下,有的奔逃,随即又看见闯王的大旗在向前追赶。虽然距离很远,她看不清旗上的“闯”字,但是那白缨子和银枪尖却在太阳下闪着白光,原来太阳是惨淡无光的,似乎山山岗岗、枯草寒林,到处都染着凄凉的黄色,如今突然全变了,太阳是娇艳的,而大地呈现着鲜明的色彩。她的心突然从半山中落下来,不自觉地喃喃说:
  “谢天谢地,又打胜了!”她转过头来,望着来亨说:“亨,快下山去,给老营报信,给你妈报信,咱们在左边战场上已经得胜啦!”
  激动和喜悦的热泪充满了她的眼眶,在大眼角滚动着,差点儿奔流出来。
  刘宗敏因为不知道后队杀得怎样,亲自率领三百骑兵前来增援,等他奔到老营时,听说左翼已经大胜,便让队伍停住,策马奔上小山,亲自观看。他看见左翼的战斗确实已经结束,空荡荡的看不见人马和旗帜活动;正面战场被较高的丘陵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但听见呐喊声和鼓声仍在继续,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右翼,从旗帜的颜色上,他看出来是田见秀对付贺人龙,但是既没有喊杀声,也没有战鼓声,似乎官兵在缓缓后退,而我方跟着前进,并不猛追猛打。他向高夫人问:
  “这边战场上是怎么回事儿?”
  “刚才开始的那一阵,杀得可紧哩,后来就松了。”高夫人笑了一下,又说:“闯王把贺金龙派到玉峰那里去,也许这一个计策使着了。”
  刘宗敏心中明白,不觉笑了一下。他又向正面战场上听了听,说:
  “曹变蛟也在后退了。闯王已经从左边杀过去,我再同田副爷①从右边杀过去,把他美美地收拾一顿。”
  --------
  ①田副爷——田见秀的绰号。
  “好吧,机不可失。我在这里等着,看你马到成功。”
  宗敏走后,高桂英仍然同男女亲兵们立马山头,向着战场瞭望。她还不晓得田见秀和高杰在阵前的见面情形,只是猜到派贺金龙去这着棋走得不错,不由得从她的带着征尘色的脸颊上绽开来一朵微笑。她望望骑马回到她身边的小来亨,叹口气说:
  “唉,孩子,打仗不光要斗勇,也得斗智啊!”
  当正面战场上厮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贺人龙也派出手下的两员猛将,一个叫周国卿、一个叫董学礼的向田见秀的阵地猛攻,都被田的手下偏将张世杰和刘希尧杀退。但是田见秀因曹变蛟率领着五千人马正在猛攻阵线的中央,情势十分危急,他不得不暗暗地抽出一半人马去支援李过,所以在右翼采取守势,禁止将士们向敌人追赶太远。周国卿和董学礼第二次攻来时,田见秀根本不出战,只命令将士们凭险呐喊,用火炮、弓弩向官兵乱射,使官兵不敢接近。周国卿和董学礼只好后退,一面飞报贺人龙,一面派偏将贺国英骂阵,想激怒田见秀出来决战。
  贺国英是贺人龙的族侄,只有二十一岁,生得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眉毛像两把管帚一样。他起小在村中就是个顽皮孩子,打起架来天不怕地不怕,拼命猛打,非把别的孩子打败不肯住手。长大以后,因为他气力大,又会武艺,跟着贺人龙做一名亲兵。不到两三年工夫,他就因屡立战功,升为都司。他在当顽皮孩子的时候替自己起了个绰号叫万人敌,在本村和邻村很快地叫开了。来到军中以后,他的这个绰号也带了来,本名反而不响。甚至贺人龙也很少呼他本名。一遇到需要骂阵或冲锋时,贺人龙常常把他叫到面前,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骂道:“万人敌,好小子,妈的x,用着你啦,上吧!”或者亲自倒一大碗酒,说:“来,喝下去这碗酒,好生去亮亮你娃子的本领,别给我丢人回来。”万人敌受此鼓励,倍加勇猛。如今周国卿正没办法,恰好贺人龙把他派来。周国卿大为高兴,先激他一下:
  “万人敌,今日你顶好别出阵,要出阵得多加小心。田见秀左右有几个头目不是好对付的,你不一定是他们的对
  万人敌喷着酒气说:“尿,我压根儿不把他们放在眼角!别说是他手下头目,就是田见秀本人也值不了俺的屌毛灰。让田见秀跟俺比武,要不活捉他俺不姓贺!”
  “你要多少人跟你去骂阵?”董学礼间。
  “只俺一个去,连亲兵也不带,多带一个人俺万人敌算是孬种。”
  周国卿和董学礼商量一下,同意他一人骂阵,好把农民军引诱出来,周国卿平素有点讨厌他,心里说:“好小子,倘若你吃点亏,领领教,以后就不敢在全营里趾高气扬啦。”可是董学礼担心万人敌万一出了事他自己会受到贺人龙的责备,嘱咐说:
  “老弟,天外有天,你还是小心为上,不可大意。”
  万人敌也不理会,挺着长矛,跃马出阵,破口大骂,单要田见秀出来比武,田见秀这时因见闯王的援兵尚无踪影,而左翼战场上连着来人告急,又把一部分人马分去救援,所以下决心对贺人龙“挂起免战牌”,任万人敌如何叫骂,只是不理。但将士们实在忍耐不住,也纷纷用粗话回骂,并要求出阵去活捉万人敌。田见秀装作没听见,干脆离开营门一箭之地,坐在马鞍上闭目养神。恰在这时,郝摇旗率领着三四百将士来到,田见秀大为高兴,立刻同郝摇旗转入田边小丘上,用鞭子指点着左翼和中央战场,商量起来。
  刘希尧手下一个姓李的哨总也是个脾气暴躁的小伙子,对敌人的叫骂实在听不下去,勒马走到希尧的面前,忿忿他说:
  “掌盘子的①,咱们闯王的人马什么时候受过这样气?咱们难道变成乌龟了么?你让我去把他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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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掌盘子的——当时农民军对负责首长的习惯称呼。
  刘希尧也正在恼火,本想自己出马擒万人敌,但因自己是重要将领,不能不严格遵奉田见秀的命令,只好忍气听着敌人叫骂挑战。他勒马营门,只等着万人敌来到百步之内,用箭把他射死,以泄心头之恨,但万人敌也很机警,总不到农民军的鸟铳和强弩的射程之内,希尧正在无计可施,见这个哨总请求出去捉拿万人敌,他就立刻同意了。他深知田见秀的宽厚性格,想着如果马到成功,自然可以不受责备,即令不成功,也不过把哨总痛骂几句,由他一讲情,可以不受重责,但他也知道这个哨总不是万人敌的对手,于是小声嘱咐说:
  “你带十个弟兄去,要乘其不备突然冲到他身边,使他措手不及。还有,”他向田见秀方面瞟一眼,挤挤眼,又说:“只当我不知道,去吧。”
  李哨总立刻挑了十个弟兄,人和马都很精壮,突然开了营门,像十支箭一般向敌人冲去。万人敌是一个乖觉的人,已经防着这一手。等到李哨总等十一个人驰到他的身边时,只见他一根氏矛纵横盘刺,又快又猛,转眼间被他刺倒几个,还有的带伤而回。李哨总也带了伤,仍然不肯退下,率领着余下的三个人拼命格斗,但实际上只有招架的功夫。万人敌正杀得得意,官军阵营中也大声替他喝彩,不料从农民军阵营中奔出一人,骑着五花马,手举长剑,大叫道:
  “弟兄们都退下,看我来活捉这个姓贺的混小子!”
  万人敌立即撇开那四个人,横着长矛迎敌,也不说话,用矛就刺,但被来将用剑格到一旁;他跟着又刺一下,刺得更快更猛,巴不得一下子从来将的前胸捅到后胸。这次来将不用剑格,却表现出惊人的眼疾手快,用左手夺住矛,猛力一拉,同时在手中的长剑虚晃一下。万人敌在宝剑的寒光中将身子一闪,手中的长矛被夺走,扔在几丈以外。他正要拔剑,却被来将一把抓住他的腰中战带,提了过去,横放在马鞍上,同时听见骂道:“不许动!你一动老子就砍掉你的八斤半!”他震惊异常,不敢挣扎,只看见马蹄飞一般地奔腾,地上的草呀石呀接连着闪过。“完了,完了!”他心里说,“再也别想活了。”当他被擒进农民军营中时,又被提起来往地上一抛。幸而抛到干枯的荒草中,没有把他的门牙碰掉。
  “小子,你服气么?”马上的将领问。
  “你是田见秀?”万人敌翻身坐起来,仰着头问。
  “老子是郝摇旗!你服不服?”不等俘虏回答,郝摇旗在马上纵声大笑。
  “我早就听说到你……”俘虏喃喃说。“快杀吧,笑个什么?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田见秀已经走来。郝摇旗望着他问:
  “怎么,田大哥,就送这小子回老家么?”
  “不用急,留给闯王处理吧。”田见秀回答说,随即吩咐弟兄们把俘虏绑起来,拴在旁边的小松林中。
  从战斗开始以后,贺人龙只叫参将周国卿和董学礼向田见秀攻打,自己却不上阵前。他不是不想立功,而是想等到曹变蛟和左光先快把敌人杀败时他才出马,不用过多的损兵折将就拿到胜利果实,他这半年来心中有很多牢骚,打仗时不肯像曹变蚊和左光先那样卖力。曹、左二人都早已升了总兵官,而他还是副将,这是他不愿卖力的第一个原因,曹变蚊的部队差不多有五千人马,左光先的也有三千五百人,而他的部队还不满两千五百人,这是他不愿卖力的第二个原因。他认为这两千多子弟兵是他的本钱,倘若再有重大伤亡,他就没有猴子牵了。还有第三个使他不肯卖力的原因是朝廷欠饷太多。到目前为止,他手下的官兵们已经欠饷五个月了,他很明白,纵然他自己想卖力,弟兄们也未必肯舍死拼命。
  可是他正在等待曹变蛟和左光先的战斗结果,忽然得到周国卿的报告,不禁大惊,自己还没有擒斩一个“流贼”头目,平白地损失一员偏将,岂不被上司见责?他把眼睛一瞪,大声命令说:“叫周、董两将军拼命攻打,不夺回万人敌提头来见!”
  发出这一道严令之后,他也知道想从田见秀手中夺回万人敌井非容易,非他自己亲率将士们上阵猛攻不可,于是又大叫道:“酒来!……擂鼓!排队!”
  两个亲兵把早已预备好的酒坛子搬过来,替他斟了一大碗,又拿来一整只热气腾腾的熟羊腿。在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中,贺人龙一面歪着头看他的镇标营人马排队,一面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肉,连喝了两大碗酒,把一只整羊腿吃宏大半,他的镇标营人马也早已明盔亮甲排好队,等候出发。他扔下羊腿,扔开斗篷,刷拉一声拔出长剑,说声“上马!”一大群亲兵和将校随着他飞身上马,带着几百名骑兵和几百名步兵向田见秀的阵前奔去。
  自从万人敌被擒以后,周国卿和董学礼就擂鼓呐喊,向田见秀的阵地进攻。但是他们亲眼看见一个敌将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活捉了万人敌,随后知道这个敌将就是郝摇旗,心中部有些畏惧,所以虽在阵前擂鼓呐喊,并不认真进攻。郝摇旗几次要出阵厮杀,都被田见秀阻止。见秀断定贺人龙必然会亲自出阵,率领全部精锐进攻。果然不到一顿饭工夫,贺人龙来到了。
  贺人龙立马阵前,破口大骂。他仗恃人多,又乘着酒力,简直不把田见秀等放在眼里,田见秀正同郝摇旗商议如何出战,贺金龙飞马来到。他把闯王的计策对他们说出以后,郝摇旗还有点怀疑,觉得不如大家齐力杀出,把贺人龙杀一个落花流水,然后同李过井力去战曹变蛟,但是田见秀主意己定,说:
  “摇旗,就用闯王的计策吧,如果不成,再同贺疯子血战不迟,目前咱们倘若能不损伤人马取胜,就是上策。”他随即用鞭子向小松林中一指,对贺金龙说:“老弟,令侄贺国英在那里绑着,你去做个人情放他回去吧。”
  田见秀把主力凭险埋伏,只派出两百名骑兵在小山前一字儿排开,叫郝摇旗和几位战将隐藏在这一排骑兵背后,他自己立马在大旗下边。贺人龙看见田见秀的人马如此单薄,十分轻视,挥剑跃马,直对田见秀奔来,大声喝道:
  “田见秀,赶快投降!”
  田见秀只带了几名亲兵,态度从容,缓辔出阵,拱拱手,面带微笑说:
  “贺将军,我有几句话想与将军一谈,谈过后再同将军见个高下。”
  “好,有话快说!”
  “将军是米脂人,与我们李闯王同乡同里,应有同乡情谊,何苦逼人太甚?”
  “呸!我是朝廷大将,你们都是流贼。我是为朝廷剿灭流贼,岂能管什么同乡情谊!”
  “将军出身穷秀才,只因同义军作战有功,不满十年,升至大将,如果起义军剿灭,以后就没有立功机会。将军平时带兵不严,所到之处,烧杀淫掠,残害良民,民怨沸腾,恨人骨髓。一旦义军战败,将军对朝廷已无用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时候就要到来。那时将军不惟无处立功,恐怕朝廷还要治你扰害百姓、杀良冒功之罪。因深知将军性情爽快,故敢冒昧直言,还请将军三思。”
  贺人龙心里说:“怪道部说田见秀在贼中很受尊重,果然有一套子!”他觉得田见秀说的话很有道理,有些话他自己在平日也同样想过。但是,他没忘自己是朝廷大将,对田见秀大声喝道:“休得乱说!赶快下马投降,免得我一剑刺死!”
  田见秀毫不在乎,接着说:“再说,将军即使不讲乡谊,也应该讲讲族谊和戚谊。贵宗族参加起义的人很多,十三家里边就有两家的首领出在你们贺家。像赫赫有名的革里眼贺一龙是将军族弟,争世王贺锦是将军族侄,他们如今都在河南和湖广一带。我这里也有将军的近族和亲戚不少,他们都常想同将军一见。我田某决不投降,将军休作此想。等贵本家和令亲戚同将军见面之后,我愿同将军决一死战。”
  田见秀说完话就退后几步。立刻从阵后走出来几十个骑马的将士,为首的一员青年将军在马上向贺人龙欠身作揖,亲热地呼唤说:“四哥!好几年不见面,没想到在这儿看见四哥!”
  贺人龙怔了一下,望着来将间:“你是金龙?听说几年前你人了贼伙,还没有死?早该死啦,畜生!。
  “别骂,四哥。几年不见,我做梦都在想着四哥。今日乍见面,好歹是你自家门儿里的兄弟,算来才出五服,门头并不远,有什么值得老哥生气的?“干嘛一见面就吹胡子瞪眼睛?难道咱弟兄们还要拿刀弄杖,杀得你死我活,叫祖宗在地下心中难过?”
  “胡说八道!”贺人龙大声说。“你身入贼伙,罪不容诛,我不是你的四哥!看在祖先面上,我不杀你。快叫田见秀跟众贼将前来投降,不要执迷不悟,自走绝路!”
  贺金龙从容地笑着说:“四哥把话说差了。咱两个各行其是,各保其主,我不想劝你投降,你也不要劝我投降。可是兄弟还是兄弟,这是天生的宗族之亲,往上推几代,还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同一双爷娘养的哩。四哥可以绝情,不认我这个弟弟,我可不能绝情,跟着四哥学。至于四哥说我身人贼伙,这话也不对。当年朱洪武打江山时,朝廷不也说他是贼么?朝廷无道,民不聊生,人们不造反有什么路走?我要是留在家里做庄稼,四哥,我同我妈怕早就饿死啦。即令我不饿死,也会给官兵炮制死啦。当然,四哥如今混阔啦,小百姓的死活,四哥是不关心的!”说到这里,贺金龙冷笑一声,接着说:“四哥是穷秀才出身,十年前穷得没办法才投笔从戎,可是四哥,你一升了官就把穷人的苦处完全忘掉,到处纵兵害民,斩良冒功,靠着小百姓的鲜血和眼泪升大官,发大财。我这几年跟随着李闯王打富济贫,剿兵救民,活着心安理得,死后见得祖宗。四哥,咱们各自拍拍心口窝里四两肉,你休要责备我啦!”
  “混蛋!尽是狗屁!”贺人龙向左右大喝:“快!替我把这个小畜牛绑了!”
  贺金儿满不在乎地对贺人龙的左右笑着说:“都别动手,我的话还没说光哩。”他又向贺人龙正色说:“四哥,你虽无情,我可有义。我不能跟着你学。你想想,倘若你绑了我向朝廷献功,国英侄儿还能够活得成么?”
  “国英在哪里?快快放回来饶你不死!”
  “我们义军从来讲义气。大家一听说国英是我的侄儿,已经把他放了。”贺金龙回头向阵上一招手,说:“国英,快回去吧,不要怕四哥责备!”
  万人敌从田见秀的大旗后边走出,羞惭地往官军阵上走去。挑战骂阵的时候他是那样的狂暴和无赖,如今却低着头,没精打采。刚才他还在为自己的突然得救而庆幸,如今要他回营,他却感到无脸见人,同时也担心会受责罚。
  贺人龙背后的将士们看见万人敌被放回来,大出意外,连贺人龙的心中也有点吃惊了,贺金龙趁着这时候丢开了贺人龙,向着人龙手下的两员青年将领亲热地招手叫道:
  “国贤二侄,国勇六侄,你们近来都好吧?呀,我的天,今日是咱们贺家大团圆!没想到在两军阵前会看见这么多的亲人!”
  他把缰绳提一提,想越过贺人龙往前走几步,但是他又怕万一贺人龙翻脸不认亲。于是他没有挪地方,又向贺国贤们一群人招着手儿,笑着说:
  “来呀,往前来几步,叙叙家常。别害怕,让四哥怪罪我一个人好啦。”他又看着贺人龙,说:“四哥,你别生气。连朝廷老子还爱他一族一姓,何况咱们!”
  跟在贺人龙身后的亲兵爱将,大部分是姓贺的,其余的虽不姓贺,但不是沾亲,便是带故,不然也是同乡或近邻。至于贺国贤和贺国勇的亲兵们也是一样,有人说过这话:如果把贺人龙麾下的老营将士几百口子人加以盘问,都可以找出来亲戚瓜葛,或者是直接血亲,或者是拐弯抹角的亲戚。按照贺人龙的说法,这是照顾乡亲,也是打不散的子弟兵。照他手下人们说法,这就是俗话所说的:“朝里有人好做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此,经贺金龙一招呼,大家一拥向前,在两军阵上你呼我叫,纷纷谈话,互相寒暄,争着打听亲故消息。田见秀的骑兵也有许多米脂人,也不时搭腔说话。贺人龙喝禁了自己的将士,但是也明白在这样的情形下很难厮杀。他对田见秀大声说:“田贼,你不敢同我交战,快去叫闯贼前来!”说毕,拨马自去。贺国贤和贺国勇,以及贺人龙的左右将士,不敢多停留,也跟着去了。
  但是多数官兵并没跟着走。他们看见上边头头儿走后,越发没有顾忌,同农民军谈话更加亲热。有些不是米脂人的官兵也拉扯陕北延安府同乡关系,互相打听家乡情况,熟人音信。谈了一阵,贺金龙和他的亲兵们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取出金银、绸缎、首饰和其他贵重东西,分送给本家、亲戚和同乡作为礼物。田见秀也命令手下的将士们搬出来一些值钱的东西,送给乡亲。最后,贺金龙从腰里解下来高夫人给他的那把短剑,交给贺人龙帐下的一名姓贺的小校,说:
  “这是我三年前打开凤阳皇陵时得的一把宝剑,你看,这剑柄是象牙的,镶着黄金,剑鞘是沙鱼皮的,镶嵌着黄金、宝石和钿螺。据几位内行看过,说这是宫里边的东西,至少值三百两纹银,务请贤侄费心,替我呈给我四哥,说这是我的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日后遇见更好的宝物,另外孝敬。”
  姓贺的小校因为已经接受了金龙的礼物,对这件委托满口答应照办,他把短剑拿在手里,笑嘻嘻地打量着,看见剑锋闪着寒光,而剑柄和剑鞘装饰的黄金、宝石和钢螺光彩耀眼,不觉连声叫道:“嘿!嘿!我还是第一次开这个眼界!”一股口水啪哒落下来。贺金龙赶快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金钗,说:
  “老侄,这个你也收下。”
  “不,不。刚才八叔你已经给我不少东西了,哪能再要你的!”
  “这不是给你,你收下以后我告诉你。”等到对方把金钗收下,贺金龙接着说:“我知道你已成了家,遇顺便人回家乡时把这只金钗带给你媳妇,就说是我金龙八叔的一点小意思。”
  收到礼物的官兵们皆大欢喜,没收到礼物的人们除羡慕外也很欢喜。在一片欢喜的气氛中互相恋恋不舍地道了别,各回本营。
  田见秀料定贺人龙马上不能够对他进攻,立刻又暗中抽出来三百名骑兵交给刘希尧和贺金龙率领,往正面战场上支援李过。
  在正面战场上,自从高一功和张鼐率领五百名骑兵加入战斗,田见秀又分过来几百名骑兵支援,开始阻止了曹变蛟的猛烈攻势,曹变蛟见敌人增加了援兵,同时从燎望哨得到祖大弼等已经大败的报告,也担心自己吃亏,就暂时把大部分人马撤下来休息,只用小部队轮番进攻,等着左光先和贺人龙从两翼突破敌阵。知道贺人龙并不力战,他已经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但仍然把希望寄托在左营身上,后来一见左光先被闯王杀败,而贺人龙也忽然后退,他心中大为吃惊。为着避免三面受包围,他亲自断后,把弓弩手和火炮手布置两翼,缓缓地向南撤退。当闯王率领骑兵接近曹变蛟的右翼时,曹变蛟立刻炮箭齐发,使骑兵不能前进。自成见曹兵的秩序不乱,士气不衰,为着避免牺牲人马,决定不再进攻,只监视着敌人退走。
  这一仗,李过和田见秀所指挥的三千多人马死伤了将近一半,而闯王的中军营和标营也牺牲了五六百人。虽然官兵死伤的人数要多得多,但是由于农民军的数量有限,又不可能得到补充,这次战斗对他们的实力是一个严重打击。所以虽然胜利,闯王和几位大将的心中都不轻松。随后谈到这次对待贺疯子的办法很成功,自成的脸上才露出笑容。田见秀带着遗憾的口吻说:
  “可惜你的计策只行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拿出来,已经布置好要活捉翻山鹞,万一捉不注活的也要把他乱箭射死,可是他今日没有露面,不知何故。”
  闯王没有做声,心中也觉遗憾,原来他的计策是要田见秀在阵前痛痛地责骂高杰的忘恩负义,趁高杰自觉理亏,精神缺乏准备的当儿,郝摇旗和贺金龙等突然冲出,将他捉到,以为判主投敌者戒。由于高杰平素对田见秀很尊重,所以李自成认为这办法可以成功。如今这个该死的畜生到哪儿去了?难道离开了贺疯子的麾下么?
  郝摇旗见自成不吭声,怕他为着高杰的事情烦恼,说道:“李哥,快下令怎么办吧。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下回遇到这个杂种,老子不会放他过山,哼!”
  李自成让将士们稍作休息,吃点干粮,随即下令:轻伤的不离本队,重伤的跟随老营,立刻出发,继续向北急迸。这时已经是未未申初时候。他希望只要在两个时辰中不再遇强大敌人,一到黄昏,他就不怕敌人追击;一夜急行军,就可以冲到阌乡附近了。
  刘宗敏率领援兵来到时,后卫部队已经开始整队出发。他简单地间明情况,不敢耽搁,又向前队奔去,临走时候,他对自成说:
  “闯王,我还有话同你谈,咱们一起走吧。”
  自成知道刘宗敏有重要话要对他讲,就叫高一功率领中军前进,他自己带着亲兵同宗敏飞马而去。奔了一段路,到了开阔地方,宗敏与自成并辔前进,忽然放慢速度,小声说:
  “闯王,曹操的情形我已经从一个俘虏的口中问明白啦。……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什么情形?”
  “他率领九营①人马退到房县、均州大山中,如今已经向朝廷投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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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九营——崇桢十一年冬,罗汝才(曹操)率领的是一支联合部队,九营就是九家,各营的人数不同。除他自己的部队外,别的诸营并不完全服从他的指挥。除罗汝才外,较著名的还有过天星惠登相、花关索工光恩、兴世王王国十等。因部队驻扎在房县、均州一带,所以通称“房均九营”。
  自成大惊,神色一变,间:“可是真的?”
  “这个俘虏是孙传庭的随从,他正在战场上传达军令,受伤被俘,他的消息自然灵通。”
  沉默一阵,自成心情沉重他说:“曹操只图保全实力,不来接应咱们,已经是不大应该,倘再投降朝廷,不管真假,那就更不好了。”
  “他这琉璃猴子,终究成不了多大气候!”
  自成在马上加了一鞭,向前飞奔,刘宗敏等紧紧地跟在背后,追上老营,自成跳下乌龙驹,大声吩咐:
  “把那个奸细拉来斩了!”
  亲兵们立刻往路边树林中拉那个下书人,但发现在刚才战事紧张中,人们没有注意,这个人已经逃了。闯王脸色铁青,沉默片刻,没有责骂亲兵们,却冷笑两声,说:
  “好吧,遇到大天王时一总算账!”
  尽管已经确知洪承畴已经率兵来到潼关,同孙传庭并力挡在前面,并且也确知曹操已经在湖广投降,但目前形势使闯王没有从容回旋的余地,非拼死向前冲不可。他把鞭子一挥,中军营和老营的人马在他的面前整队启程了。
  农民军的后卫部队刚刚开拔,曹变蛟和贺人龙就紧紧地追赶上来,左光先把人马整顿一下,又把原来留守在后方的人马补充上来,也随在曹变蛟的后边追赶。李自成命令李过等切勿恋战,尽速赶路,所以后边只偶尔有一些小的接触。
  现在农民军已经没有了步兵。步兵一部分牺牲了,一部分因为从战场上夺得许多马匹,变成了骑兵。这样大大地加快了他们的行军速度。在一个时辰之内,他们差不多前进了五十里,把追赶他们的步兵扔在二十里以外,只有官军的骑兵一步不放地盯在背后。十月天最短,眼看就要黄昏。农民军看见太阳落在山头,刚刚松了口气,突然前边一声炮响,左右丘陵间伏兵齐起,喊杀震天。李自成这时正走在老营前边,吃了一惊,向前方和左右一望,随即拔出剑来,镇静地自言自语说:
  “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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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陕西巡抚孙传庭在潼关南原预设了三道埋伏来截击李自成。第一道埋伏被农民军冲杀得纷纷溃逃,只起了消耗农民军有生力量的作用,但是这种结果,对作战有经验的孙传庭是早就料到的。他认为,如今李自成是在他布好的口袋里边寻找生路,以必死决心向前冲,头一道埋伏的地形又不够险要,自然难以将李自成包围歼灭。作战的规律总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相信经过上午的一场大战,又加上继续行军,李自成的士气已经是“再而衰”了,所以他把更大的兵力摆在这第二道埋伏上,并亲自督战。至于第三道埋伏,他只配备了少数兵力,准备截击溃散的农民军。
  他虽是文进士出身,但是由于他生在尚武好斗的雁门关外,自幼习武,性喜谈兵,加上几年统兵打仗,举止言谈都不带那个时代的文人习气,今天,这位四十六岁的巡抚身披铁甲,头戴铜盔,立马高冈观望。他的四方脸孔冷如铁块,带着自信、傲慢和威严难犯的神气,使左右不敢正视。望着李自成的前队和中军在经过长期行军和上午的大战后仍然部伍整齐,他情不自禁地在心中赞叹:
  “闯贼果然不凡!”
  眼看着闯王的前队走进埋伏,他的心又兴奋又紧张,同时从紧闭的嘴角流露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几乎是屏息地望着面前不远的农民军,轻轻说:“刀来!”一个随从立刻把一柄大刀捧给他,他手横大刀,回头对一群将领说:
  “数载经营,成功就在今天。你们必须生擒逆闯,上报朝廷,不可使一贼漏网!”
  他的话刚完,只听一声炮响,几处伏兵齐起。孙传庭大吼一声,横刀跃马,冲下冈去,同时总兵马科按照预定计划,率领一支精兵直取闯王老营,企图将农民军截为两段。于是一场众寡悬殊的、两年来未曾有过的大混战开始了。
  曹变蛟听见北边的杀声暴起,立刻督催诸军加速前进。左光先在右,贺人龙在左。骑兵在前,步兵随后。鼓声动地,喊杀连天。大小旗帜满山遍野,在惨淡的夕阳下随风招展。转眼之间,他们追上了李过和田见秀率领的断后部队,厮杀起来。
  李自成派出贺金龙带一百骑兵去抢占左边的小山寨安顿老营之后,就带着高一功、李双喜、张鼐和中军营的全部将士投入战斗。他首先以不可抗拒的攻势向马科冲去,转眼之间把敌人的步兵冲得七零八落,跟着把马科的骑兵也冲得立脚不住,纷纷后退,使敌人企图截断老营,把农民军分别包围的计划成了泡影。马科斩了一个小校,仍不能制止住溃退形势,便只好拨马而逃。闯王追杀一阵,回头来增援前队。
  刘宗敏在混战中看见了孙传庭的大纛,就撇下了面前的敌人,直向孙传庭冲去。但是离孙传庭还有一箭之地,他和他的几百名骑兵被孙传庭的标营层层地包围起来。孙传庭熟知刘宗敏在农民军中是一名犷悍善战的首领,他的地位仅次于闯王,便下令一定要捉住活的,以便献俘阙下。官兵的气焰正盛,得到这个命令,个个奋勇上前,大声叫着:“活捉刘宗敏!活捉刘宗敏!”听着这种叫声,刘宗敏越发恼火,战斗得越发勇猛,像一只狂怒的狮子,一面挥动双刀乱砍,一面大声吼叫。有一个敌将刚到他的面前,猛然听见他大吼一声,马匹惊得一跳,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就被刘宗敏劈倒马下。宗敏的双手和袖子上染满鲜血,马蹄也早已被死伤者的鲜血溅污。但是孙传庭的人马众多,而且是训练有素。他杀到东边,东边的敌人纷纷后退,但阵容毫不混乱,使他没法冲破,同时西边的敌人像潮水似的涌来。当他回马去砍杀西边的敌人时,东边的敌人又杀了回来。他的身上负了几处轻伤,手下的兵将只剩下两百多人,其中一部分也负了伤。
  黄昏的灰色烟流混合着马蹄践起的黄色尘埃笼罩着丘陵起伏的高原。刘宗敏相信在大黑以后就有突围的办法,一面战斗一面鼓励着身边的同伴。有一段时间,战斗得那么紧张,竟然听不见有谁呐喊,只听见武器碰武器的铿锵声,受伤者的低而短促的呼叫声,杂乱奔跑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正在这时,刘宗敏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投降,他抬头一望,透过浓重的暮霭,发现叛徒大天王立马在前面十几丈远的小土丘上,望着他大声呼喊。刘宗敏大吼一声,胡须直竖起来,眼瞪得差不多眼眶迸裂,而他的菊花青战马同时纵身腾跃,冲向前去。围在前边的官兵猛一惊骇,人马纷纷向两旁闪开。当他到了土丘跟前时,大大王并不同他交锋,已经逃走。他驰上土丘,没有找到大天王。官兵又像潮水似的把土丘层层地包围起来,但是官兵对刘宗敏和他的手下人都已经有点畏怯,不敢再猛烈进攻,刘宗敏也让自己的人马略作休息,等机会杀出重围。这一片战场,突然在紧张中沉寂下来。
  偏将马世耀和李友紧随在宗敏左右,三匹高大的战马井排而立。这两个勇猛的小伙子也都负了轻伤,但是他们正像俗话说的,已经“杀起了性子”,对这种沉寂的局面反而感到不耐,看出来官兵的劲头儿已经衰了,马世耀望着宗敏的脸孔,小声咕哝说:
  “冲出去吧?”
  刘宗敏没有做声,好像没听到他的说话。李友向宗敏的脸上瞟了一眼,随即同马世耀交换了一个眼色,接着向宗敏小声请求说:
  “冲吧,我在前边!”
  刘宗敏仍然没有做声。对于包围他的官兵方面的情况,他比手下的将校们看得更清,尽管他是被差不多七倍的敌人包围着,但是他觉得如今敌人已经对他没有多大办法了,凭着从几个地方传过来的喊杀声音,他判断出闯王和刘芳亮等几支人马都在继续同官兵混战,杀得很起劲,因此他觉得他以二百多人把孙传庭的一千多精兵吸引在这个地方对闯王很有好处。他相信等天黑后杀出重围并不困难,除非孙传庭再增加新的人马。在这片刻里他也曾经向最坏的结局想过。他想,即使万一孙传庭增加了生力军,使他同二百多亲兵爱将杀不出去,也没有什么,最要紧的是能够使闯王突围出去,保住“闯”字大旗不倒。这样想着,他要拖住这一支陕西抚标①的打算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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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抚标——由巡抚直接统带的军队,即“巡抚标营”的简称。
  这时,许多地方都在进行着惨烈战斗,喊杀声震天动地。刘宗敏向周围四处瞭望,望不见孙传庭的大纛,心中间道:“莫非他去围攻闯王么?”他忽然改变主意,向左右看了眼,将右手中的宝刀一挥,说:
  “随我来!”
  孙传庭本来打算先将刘宗敏的一股人马歼灭,亲自督战,悬出赏格,围攻很久,竟难如愿。正在这时,他看见李自成已经杀败了马科和几员大将,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所向无敌。于是他留下一部分人马继续围攻刘宗敏,亲率手下一部分精锐将士和洪承畴派来的两千名生力军去包围闯王。
  从混战发生以后,农民军虽然战斗得十分勇猛,以一当十,但由于人马过少,地形不利,加上人饥马乏,损伤十分严重,很快地被分割成许多部分,各自迎敌,不能相顾。李自成起初还能够掌握主动,寻找对象,分别杀退敌人。到了后来,这种主动权渐渐失去,东冲西闯,只是要救出被官军包围的人马,设法把部队向东边的小山头上转移,但是空前困难的局面并没有动摇他突围的信心,当孙传庭亲自横刀跃马督率三千多名精兵杀到闯王附近时,闯王的身边只剩下不到五百名骑兵。他正在掩护别的部队往小山上撤退,还有一些部队分别与官军苦战,摆脱不开。闯王手下的将士看见这种情形,大多数面现惊慌之色。有很多人只怕被大敌包围之后闯王一旦有失,全军就没有救了。李自成看出大家的心情,并且看见两个亲将同张鼐都焦急地向他的脸上望,好像是在问:“是退呢还是冲杀过去?”
  一眼就可以看出,孙传庭直接率领的标营人马确实训练有素。在这一片比较开阔的平地上,孙传庭的人马采取半包围的形势稳步前进,两三百骑兵配置在两翼,步兵走在中间,孙传庭和几十名亲兵亲将骑着披有铁甲的蒙古战马走在步兵前边。旌旗飘扬,战鼓动地,枪刀剑戟在夕阳的余辉中闪着寒光,李自成匆匆地对两个亲兵吩咐了几句话,他们飞马离开队伍,躲避着官军的拦截,向不同的方向驰云。
  “闯王,怎么办?”小将张鼐大声间,脸皮绷得很紧,等待着闯王下令。
  李自成没有做声,等待着敌人前进。在他同孙传庭之间有一条大路。在北方的黄土原野上常看见这样的大路:一年年被牛车轧,又被雨水冲刷,像一条干涸的沟,上边有七八尺宽,有的地方有一丈多宽。北方人把这样的路叫做大路沟。李自成知道这条大路沟对自己很有用处,但是它离自己的人马太近,不利于向前进攻。于是他叫将士们持弓引弓,分两批缓缓地后退二十几丈远,凭借一座土丘列成阵势,孙传庭一攻到离大路几丈远处,看见农民军引弓待发,就把人马停住。他相信只要他的人马越过大路,李自成的盔甲不全的四五百骑兵决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想着困兽犹斗,何况李自成又是个十分骁勇善战的人。为着希望不战而消灭自成,好使他的抚标不受损失,前去北京勤王,于是他对带在身边的大天王说:
  “你同闯贼是表兄弟,从前你们之间的感情很不错,如今闯贼已成釜底游鱼,亡在顷刻。你到阵前去向他晓谕:只要他赶快投降,本抚院可以上奏朝廷,赦他一死。去!”
  大天王虽然明知道李自成一定不降,但不敢说出口来,毕恭毕敬地接受命令,勒马奔至大路边上,他知道自成的箭法如神,吓得他脸色灰白,心头乱跳,但他既要故作镇静给孙传庭看,又要竭力使李自成看出来他心怀坦然,所以没到大路边就脱掉头盔,向自成遥遥招手。
  “自成表弟!自成表弟!”他大声喊叫。因为双方的鼓声暂时停止,所以人们听出来他的声音中带有掩饰不住的惶恐。
  “这不是大天王小子么?”有人在闯王的身边小声问。“闯王,我给他一箭吧?”
  闯王回答说:“等一等,听他有什么话说。”
  老兵王长顺咕哝说:“他这个淹死鬼,准是想勾别人下水。有话,让他娘的去酆都城说吧,咱不听!”
  但闯王不下令,谁也不敢射出一箭。大天王又大声说:
  “表弟,请你往前走一走,我同你说几句话!”
  自成把镜子轻轻一磕,乌龙驹向前走了四五丈远。他不让别人跟随,只有张鼐和亲兵头目李强手持弓箭跟在背后。
  “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自成大声间。
  “自成!咱们是表兄弟,又是郎舅之亲,还都是高闯王提拔的爱将,好多年同患难,有恩无怨,如今我因你兵败至此,眼看着要全军覆没,特意来向你进言。老弟,你听听愚兄的忠言吧!”
  “你是想劝降么?”
  “是的!我是实心实意地为你着想,请你务必听从我的话……”
  “我明白。你不用说了。要让我投降,请你们孙巡抚亲自说话。”
  “好,好。我请抚台大人来说话。”
  大大王回去一说,孙传庭认为大概李自成有意投降,便在一一大群亲兵亲将的护卫下来到路边,把大刀横在马鞍上,他傲慢地向李自成看了一眼,大声问道:
  “李自成,你愿意投降么?”
  “孙巡抚,历年打仗,人民死亡流离,白骨如山,我心中十分不忍。近来鞑子入塞,包围北京,深入畿辅。我李自成听到这消息不由得怒发冲冠,恨不能率领手下将士与清兵决一死战,为国家吐一口气。听说皇上有诏,要你与洪总督率师勤王,倘蒙抚台大人不弃,我李自成愿随同东征。但请抚台大人许我四件……”
  “哪四件?”
  “第一件,官军让开一条路,使自成暂到灵宝或阌乡,整顿人马,召集旧部,先作东征准备。第二件,朝廷发给粮草饷械,不得歧视。第三件,自成所部人马听调不听编,更不得设计消灭。第四件……”
  孙传庭勃然大怒,说:“尽是狗屁!外御夷狄,朝廷自有安排,何用尔流贼说话!本抚院体上天好生之德,赐尔等自新之路。倘仍执迷,死在顷刻!你还不赶快投降,更待何时?”
  李自成冷笑一声,不再答话,勒转马头便走。孙传庭很担心闯王会从他的手中逃掉,赶快对麾下将士大叫说:
  “有擒斩闯贼的赏银万两,官升三级!赶快追杀,不要使一贼漏网!”
  顿时,战鼓与杀声并起,孙传庭的骑兵和步兵纷纷地抢越大路。大路有的地方只有二三尺深,有的地方四五尺深,甚至一人多深;有的地方坡度很抹①,有的地方很陡。当官军越过一半时,人马纷乱,前后拥挤,只有没有过来的还大体保持着严整阵容。孙传庭已经过来,顾不得整好队伍,麾军向前,要捉闯王。闯王正等待这个难得的战机。只见他把花马剑挥了一下,农民军方面的战鼓突然响起来,同时向官军射出了一排箭,一声“冲啊”!四五百骑兵随着他向前冲去。马蹄腾踏,刀剑乱闪,大路这边霎时间成了一片恐怖世界。孙传庭在开始时也惊慌失措,尤其是当闯王冲到他的面前,把他同少数亲兵亲将围在核心猛攻时,曾经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大臣临难不苟生”,准备自刎的念头。由于他的左右将士拼死抵抗,后边的人马又蜂拥越过大路来救援前队,孙传庭很快地在大路边站稳了一片阵地,杀退了闯王的进攻。闯王因自己的人马很少,不愿意同孙传庭死拼,转回头进攻那些立脚未稳的部队。这样虽然可以杀伤较多的官兵,但也给孙传庭一个机会去组织力量进行反扑。不到一顿饭工夫,马科率领一支人马也赶到了。孙传庭依靠他的人数众多,夺得了战场上的主动地位,把李自成的人马包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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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抹——陡的反义词。北方土话。
  混战是空前惨烈的,李自成尽管人马很少,总希望在这一战中杀败孙传庭,以便今夜突围,所以他利用骑兵的行动迅速,忽分忽合,有时向孙传庭的步兵猛冲,有时突然直取孙传庭中军,有一次已经夺得了孙传庭的大纛,又一转眼被官军夺了回去。在混战中,他的“闯”字旗也一度被马科手下的一员小将夺去。农民军拼命去抢,双方在大旗周围死伤累累,总夺不回。农民军不见了“闯”字大旗,顿时军心动摇,而官军欢声雷动,认为自己已经胜利,到处呼喊:“快投降!快投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自成带着张鼐等十几个人像闪电般地冲来,官军挡者披靡,“闯”字大旗又回到农民军的手中。农民军重新看见高举的“闯”字大旗,爆发出一片雄壮的欢呼和喊杀声,震慑敌胆。刹那问,闯王和他的十几名亲兵亲将冲到马科面前,马科见他来势凶猛,拨马便走。只听张鼐骂了句“去你妈的!”马科的掌旗官登时被他的宝剑劈死落马,他正伸手去抓马科的大旗,被一群官兵拼死抢走了。
  由于双方的人数悬殊,情形对闯王愈来愈不利了。他正在心中焦急,不知他派出的两名骑兵是否找到了刘宗敏和袁宗第,忽然看见官军背后西北角的阵容大乱,四散逃跑。他立刻带着人马向西北角冲去,随即看见一支人马杀到,刘宗敏一马当先,一双大刀在黄昏的烟蔼与飞尘中闪着白光,所向无敌。李自成与刘宗敏会合之后,正准备向南杀去,将人马拉到小山头上,忽见东南角的官军也被杀开一个缺口。大约有三百左右骑兵,为首的是袁宗第,手执铁鞭挥舞,官军纷纷让开一条血路。等他奔到李自成的面前时,自成忙间:
  “老营怎样了?”
  “刚才有一支官兵包围了老营,混战一场,给一功救出来,送到那座小山上啦。孩儿兵和亲兵们损失不少,他妈的!”
  “后队呢?”
  “也来了一场混战,双方的人马都损失不少,如今曹变蛟们不再进攻了。”
  “咱们的战将中有谁伤亡?”
  “我不清楚,只听说摇旗挂彩了。”
  自成一惊,赶快问:“伤重么?”
  “不清楚。”
  自成看看孙传庭和马科又督率官军包围上来,立刻把骑兵整顿好,向东南且战且退,孙传庭追赶一阵,因暮霭已经很重,加之步兵疲乏,随即鸣锣收兵。李自成见官军不追,便带领着人马向小山头缓缓退去。
  经过上午和黄昏前的两次大战,农民军只剩下两千多人,其中有三分之一都带了轻伤或重伤,有许多人挂了几处彩,如今退守在山寨里和小山脚下。这座山寨没有人烟,除掉一座很小的山神庙以外没一间房屋,也找不到一眼井。大概在几十年或百年以前,这里曾经住过人家,经过大乱,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寨里变成了瓦砾堆,连井也填死了。很显然,孙传庭看见这是一个绝地,所以不派官兵驻守,故意让给农民军前来占领。缺水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痛苦。特别是受伤的人们更需要水喝,喉咙里像冒火一样难受。
  面对着缺水情形,李自成心情烦恼,想不出好的办法。他自己也很渴,喉咙冒火,而且浑身困乏,但是他不休息,在战士们中间走着,给大家鼓励和安慰。当战士们望见他时,想着闯王同大家一样忍受着干渴,而他比大家辛苦得多,便都用感动的目光望着他,精神振作起来,不再咒骂。那些受伤较重的弟兄,看见他走到身边,或听到他的说话声音,连呻吟也没有了。弟兄们常常凑到一起,关心地互相打听着将领们和熟人们的伤亡情形。当人们知道闯王连轻伤也没受,不但顿时放下心来,而且觉得全军还有希望,决不会完。人们在私下说:
  “咱们闯王当然不会挂彩。人家是大命人,犯星象!”
  但是当闯王走过以后,隔了一阵,人们的心情又焦躁不安起来,咒骂和呻吟之声又起了。
  在月光下,李自成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背插宝剑,腰挂药囊,手拄枪杆,一瘸一瘸地在荒草和瓦石堆中走着,向一个呻吟最厉害的伤员走去。自成叫往他,小声问:
  “老尚,挂彩的这么多,你没有办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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