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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36 姚雪垠(当代)
  “唉,一句话很难说完。”
  李侔悄声问:“是不是怕同闯王手下将领们不易相处?”
  “不然。今日闯王帐下的亲信大将,已经认识了两个。高一功是闯王内弟,待人诚恳,平易近人,根本不像是草莽英雄。刘捷轩在军中地位甚高,铁匠出身,粗犷豪迈,不失草莽英雄本色,但性情异常爽直,肝胆照人。听说他在战场上勇猛无比,日常处事十分正直,这样人最易相处。”
  “既然如此,哥为何心中不宁?”
  “唉,这心情确实复杂。今日来到闯王军中,对闯王全军情况,未窥全豹,仅见一斑。我好像身临沧海,而自己渺如一粟。平日朋友间对我谬加称许,说什么有文武全才,其实咱们平日所讲的武,不过是书生们纸上谈兵,毫无实际阅历。可是闯王知兄虚名,推诚相待,献策等又过为吹嘘。古人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今日一看闯王骑兵操练极其认真,全从实战着眼。童子军培养少年将才,目光远大,实为千古创举。又听说匠作营所属各种作坊,除火器坊尚未建立外,都很齐全。凡我们所曾想到的,闯王这里全已有了;我们没有想到的,闯王这里也已有了,或已想到了。闯王起义至今,十载以上,驰驱数省,身经百战,在治军与作战上阅历甚深,见闻极广,而又虚怀若谷,博采众议,故进入豫西以来虽然诸事草创,可是已具备了宏伟规模。你我毕竟是书生出身,束发受书,惟知学做八股,醉心举业,闭塞心智,如瞽如聋。近几年虽然抛弃举业,稍稍涉猎经世之学,旁及兵法战阵诸书,然十年来足迹不出杞县、开封,交游多是同窗、社友,言谈不离乎纸面文章。今日到闯王军中,一日见闻,远胜读书十年。我平日自视甚高,今日爽然若失,恨无真才实学,以报闯王知遇之恩。”
  “哥说得很是,弟也略有同感。但古人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只要尽忠辅佐闯王,总还是有可用之处。献策今日做闯王军师,言听计从,难道他在军事上不也是毫无实际阅历?”
  “献策的情况不同。他来投闯王,献出‘十八子当主神器’的讖记,证明闯王是奉天承运,必得天下。闯王在连年受挫之后,得此谶记,其对全军上下的鼓舞,可想而知。何况,有此谶记,不仅使全军上下更忠心拥戴闯王,即对其他群雄来说,亦可以借天命为之号召。献策立此大功,当然应受闯王殊遇。另外,你我与献策相识数载,知道他确有非我们所及之处。我说的不是他那一套风角、六壬、奇门适甲之类。这一套,我们不信,连他自己也未必真信。我常说,献策是隐于星相卜筮的奇人,奔走于公侯之门而不为屈,家无隔宿之粮而能济朋友之急,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夫,未曾力学而博通三教九流;剖析时事,了如指掌;天下山川形势,罗列胸中。他虽未亲历行伍,但多年留心武事,于兵法阵图涉猎甚多,且能揣摩钻研,深有会心。我去年在开封住时,常同他作竟夜之谈,十七史重大战争他谈起来如数家珍,不惟能详述战事经过,而且能指出双方胜败变化之前因后果,剖析入微,使人信服,听而忘倦。献策常博访老兵退卒,询问戚继光练兵作战事迹,与戚继光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相印证,故对近代军旅之事,亦深有研究,非一般徒卖弄《孙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所以我方才说,献策虽是一个江湖术士,也确有非你我所及之处。”
  “哥,据你看,他献的什么谶记……”
  李岩立刻做个手势,使李侔不要说下去,微笑一下,悄声说:“陈涉造反,将‘陈胜王’三个字写成帛书①塞入鱼腹,然后剖鱼出书,又令吴广假装狐鸣,都是借以煽惑大众。刘邦起义,未必真有斩白蛇一事。韩山童想造反,使其党羽埋一独眼石人②于黄河岸上,借以煽动修河饥民起事。献策所献戏记,难道不也是鱼腹帛书之类?但我们既自誓效忠闯王,惟恐其不早建大业。如此等谶记,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子英年轻无知,不明利害,你要告诫他在此等事上说话千万小心。一言说错,会惹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①帛书——陈涉、吴广在帛上写“陈胜王”三个红字塞进鱼腹中,士卒买鱼烹食,发现帛书。又使吴广烧着篝火,潜入成营地旁边的野庙中,伪装狐鸣,叫道:“大楚兴,陈胜王。”
  ②石人——元朝末年,韩山童借白莲教起义,预先在黄河两岸制造童谣:“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使其同党在黄陵冈黄河岸上埋一独眼石人,让修河饥民掘出,煽动起事。
  李侔连忙说:“我明天一早就告诫老七,要他处处说话谨慎。”
  李岩又说:“还有,前几天在路上时候,我听见老七对人说,大哥一到闯王军中,准会使闯王的大军气象一新。当时我正有事,没有管他。你明天要对他说,像这样的糊涂话不惟不许再出口,连想也不许想。我们在杞县时候,因听惯了官绅们对义军诽谤之词,不明真相,情有可原。如今来到闯王军中,处处都使我们自愧无知,千万不可再有从前想法,不可再随便胡说。”
  李侔点头:“确实不可胡说。我们从豫东来投闯王,实是慕义而来。倘若闯王不是同别人相比气象大不相同,口碑载道,咱们也不会来伏牛山中相投,誓忠拥戴。”
  李岩点头说:“正是如此。”
  李侔问:“哥,你今日同牛启东见了面,觉得此人如何?”
  李岩答道:“很难说。虽然我与启东系丁卯同年,但多年并无来往。今日见面,自然十分亲热,一见如故。”
  李作说:“启东既是哥的乡试同年,又与献策是好朋友,去年献策在省城设法救他,我们也曾勉尽薄力。我想,我们如有见不到的地方,或有什么困难,他定会随时相助。”
  “这个自然。不过我们初到闯王这里,总得事事谨慎,不可粗心大意。闯王治军甚严。我们对手下人切不可放纵了,犯了闯王军规。”
  “是,是。我很明白。”
  停一停,李岩又说:“德齐,我刚才有几句话,意犹未尽。许多读书人,一受宋以来理学之害,二受八股科举之害,往往读书一生,毫无实学,问兵、农不知,问钱、谷不知,问经邦济民之策,瞠目不知所答。有少数人能打破科举制艺①藩篱,涉猎一些杂学②,便在朋辈中谈政言兵,旁若无人,自以为管、乐③再世,诸葛复生。其实,陈涉、吴广等首难英雄和刘邦、朱洪武等创业之主,都不是读书人。自古以来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都只能因人成事,做人辅佐。你我是世家公子出身,又涉猎了几部经世致用的书,平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多么了不起。如今来到闯王帐下,虽只一日,耳目为之一新,胸襟为之一开。自今往后,我们千万不可再存往日的狂妄习气和想法。切记,切记!”
  ①制艺——即八股文。
  ②杂学——明代读《四书》、《五经》和学做八股文为读书人进身的敲门砖,把别的书籍和学问都看成杂学。
  ③管、乐——管仲,春秋时齐人。乐毅,战国进燕人。
  李侔因哥哥不惜重复,谆谆告诫,明白哥哥一则确实见到闯王后十分敬佩二则也用心很深。他连连点头称是,并且说:
  “哥说的这些话,我一定记在心中。”
  关于红娘子拜高夫人为义母的事,红娘子和李岩刚回来时已经作为一件大事对李侔谈过,此刻又提起来谈了一阵。兄弟俩都是满心喜悦。李侔很希望哥哥早日将红娘子娶为续弦夫人,但是封建礼教思想深深地妨害了他们兄弟间的亲密平等关系,使他在兄长面前只能毕恭毕敬,而不好谈及兄长的婚事。他想了想,决定明日见到宋献策时顺便谈谈这事,请献策从中撮合。他离开哥哥的军帐,在全营中巡视一遍,才回到自己的帐中。李岩在李作离开后根据洛阳一带百姓欢迎闯王的话,拟了两首歌谣,然后才脱去外衣上床。但是他没有马上人睡,心潮澎湃,万感交集,忽然从二里外郝摇旗营中传过来第一阵公鸡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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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自从崇祯八年攻破凤阳,焚毁皇陵之后,李自成的手下将士只有今年这个新年过得心情舒畅,充满着胜利的喜悦和信心,每个人都看见面前展开了无限前程。几年来总在被围困和被追击的局面,开始改变了。由于宋献策来到时献的谶记,全军上下都相信李闯王必得天下,精神十分鼓舞。新近连破两座县城,活捉了万安王,使士气更加振奋。恰好除夕这天,李岩和红娘子率领豫东数千将士来到,更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
  李岩等在大厅中向闯王拜过年以后,红娘子自去内宅给高夫人拜年,李岩兄弟又同牛、宋二人和一些重要将领互相拜年。李作趁机会同宋献策拉个背场,咕哝一阵。宋献策满脸堆笑,频频点头,低声说:
  “这事好办,好办。你放心,这个月老我是做定了。”说毕,轻声地哈哈一笑。
  李侔因为人马初到,尚未安顿就绪,在大厅中稍坐一阵,就向闯王告辞,自回清泉坡去。李岩被闯王留下,商谈大事,而红娘子也被高夫人留在老营过年。
  愉快而俭朴的午宴之后,李自成将李岩和牛、宋二人引到看云草堂,继续倾谈。坐定以后,李自成向李岩说:
  “昨日你是初到,已经得闻不少高见,使我受益不浅。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去永宁,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儿,所以趁此半日无事,牛先生和军师也没有别的事儿,大家再一起谈谈。关于如何练兵的事,足下有何赐教?”
  李岩恭敬地欠身说:“岩自昨日来到此地,已经是闯王帐下偏种。倘有垂询之处,自当尽心竭虑,敬献刍议。万乞自今往后,不要客气。闯王如此客气,反而使岩心中不安。至于如何练兵,如何打仗,麾下阅历宏富,韬略在胸,且有军师赞襄硕画,所以入豫时间虽浅,新兵已练得成绩斐然。岩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后,心中赞叹不止。岩是碌碌书生,对练兵打仗的事,全无实际阅历,知之甚少,实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着说:“你不要这样过谦。你有学间,见闻也多,必然有卓识高见,可以帮助我练好一支精兵。”
  牛金星和宋献策也想听一听李岩的意见,都请他不要过于谦虚。李岩想了一下,说: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国①几封奏疏,极言火炮的厉害。去年冬天宋军师枉驾寒舍,曾作数日畅谈。论及当代军旅之事,军师也十分重视火器之利。不知义军中火器多少?这种东西,目前虽然不一定用得着,但将来进攻坚城或两军野战,威力很大。”
  ①徐相国——即徐光启。详见本书第一卷第829页注释。
  闯王说:“如今我们还只有些小的火器,没有大炮。虽然军师提过军中需要大炮的话,可是一则没人会造,二则将士们也不很重视。等咱们破了洛阳之后,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携带不便,也不必要。便于携带的火器,倒是对咱们很有用处。”
  宋献策明白闯王自己和刘宗敏等大将们对炮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视,只偏重将士们的勇敢和弓马娴熟,这是十几年来流动作战的形势使然。他趁李岩提到此事,赶快说:
  “目前弓、箭、刀、剑虽然仍为战争利器,然论到攻城与守城,或两军对阵相持,火器最是威力无比。火器的长处在于能及远命中,能摧坚,能一弹杀伤多人。目前因闯王才到河南,诸事纷忙,自然以招兵买马为首要急务。目前已经有了十几万人,所练精兵日多,可以腾出手来编练一支精兵专用火器,如明朝的神机营①那样。至于火器,我们只要重视,就可以陆续收集;将来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制。晁错说:‘器械不利,以卒子敌也。卒不可用,以将予敌也。’火器就是今日利器,远过前代。”
  ①神机营——明成祖得到一批西洋炮铳(火器)和制造方法。后来专门成立一支使用各种火器的部队,定名为神机营,为京军三大营之一。神机是对各种火器的美称。
  牛金星笑着说:“前年弟在京师,听说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制造大小火器以御满洲。他们说,火器本是夷人所长,非中国所习用。中国自有中国长技,何必多学夷人。自古作战,兵精将勇者胜,未闻一个名将有用夷技取胜于疆场的。”
  李自成和宋献策、李岩都笑了起来。牛金星又继续说:“这些儒臣不知道军旅之事也应该与时俱进,不应墨守旧规。如说火器来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两朝即被中国采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说,这班在朝中的老先生们忘记,倘若不用夷技,那么,我们如今只好仍旧乘兵车打仗,连马也不要骑了。”说毕,拈须大笑。
  宋献策见牛金星和李岩都主张采用火器,就接着发挥他的意见说:“自古迄今,作战之道,其不变者为奇、正、虚、实之理,其他则因时兴革,因地制宜,代有变化。然自春秋以来,最大的变化有两次。春秋末年,赵武灵王学习匈奴人胡服骑射,这是中国有骑兵之始。骑兵与兵车相较,不但便利得多,而且省钱得多。可是尽管骑兵有种种便利,却因古人喜欢墨守旧规,不愿革新,所以大约又过了两百年,到了战国末期,兵车在战场上才被淘汰。这骑兵代替了战车,是中国军事上的第一个大变化。到五代和北宋时,在攻城时已经知道用炮。但那时的炮是以机发石,不用火药,不用铁弹,力量不大,与今日的制法不同。所以前人写炮字只写作石字边,不用火字边。从元朝以来,虽然改用火药发炮,炮弹也改用铅、铁,不再用石头了,但是直到如今,人们写炮字还是用石字边,这是因袭宋朝人的写法。到了元朝……”
  由于炭火的熏烤,宋献策忽然咳嗽两三声。在他的话暂时停顿时候,李自成轻轻地点点头,对他说:
  “是的,我听说火器的使用从元朝就开始啦。”
  宋献策接着说:“元朝的蒙古兵远征西域,得到西域大炮①,用以攻金朝的蔡州②,这是在中国使用火器之始。又过了四十年,蒙古兵攻破宋朝的樊城,并威胁襄阳的守将投降,炮火更为著名。然而元朝的火器尚不发达,制法也不曾广为流传。到了永乐年间,从交趾得西洋铣炮甚多,并用越南大王黎澄为工部官,专司督造,尽得其传。成祖又特置神机营肄习,编人京营之内。铳炮称为神机,足见多么重视。此后火器品类,日益增多,大小不等,大者用车,次者用架,用桩,小者用托。大者利于攻城守城,小者利于野战。说起它的厉害:小者能洞穿铁甲数重,大者能一发而杀伤千百人,能破艨瞳战舰。弘治③以后,又传人佛郎机炮④,转运便捷,远远超过旧制铁炮。万历以来,火器益精,佛郎机反而渐被淘汰。有些西洋人寄居澳门,与中国通商;有些人在北京传教,并在钦天监供职,朝廷待以外臣之礼。这些人颇精于格物致知⑤之学,善造火器,称为西儒。徐相国精于天文、历法、水利、火器制造,就是跟这班西儒学的。近代火器大兴,实是中国军事史上的第二次大变。劲弩及远不过百步之外,而今日大炮远者可达十数里至二十里以上⑥,远非劲弩可比。故今日必须详察古今兵器变化,因应时势,多收集一些好的镜炮,令一部分将士认真肄习,将有极大用处。”
  ①西域大炮——指欧洲的大炮。从元朝初年到明朝末年,在这三四百年中欧洲的大炮和中国的大炮发展水平大致相等,都停留在后胜发火阶段。元朝的大炮是从欧洲夺得,而明朝后期的大炮是在国内制造。
  ②蔡州——今河南省汝南县。公元1233年,金哀宗由开封逃至此地。元兵攻破蔡州,金朝亡。
  ③弘治——明孝宗年号,自公元1488年至1505年止共十七年。
  ④佛郎机炮——明朝人泛称西班牙、葡萄牙人为佛郎机人,即FrmkS的译音。由西班牙、葡萄牙人传来的一种大炮,称佛郎机炮,亦简称佛郎机。这种大炮又名大将军炮。大批仿造,开始于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
  ⑤格物致知——古人对自然科学的说法。
  ⑥……二十里以上——明末所仿制的红衣大炮,射程可达二十里左右,但不是有效射程。由汤若望口授而由焦勗编述的《火攻挈要》中说:“近有鸟枪短器,百发可以百中;远有长大诸铳,直击数十里之远,横击千数丈之阔。”当时制造火器的专家李之藻在一封奏疏中谈到西洋大炮的威力说:“二三十里之内,折巨木,透坚城,攻无不摧。其余铅、铁之力,可及五六十里。”
  闯王点头说:“咱们的老将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厉害,但大家没有用惯,还怕用不好伤了自己人,所以在火器上不是那么很重视。今后如得到好的工匠师傅,咱们也要仿造一些便于马上携带的轻便铳炮,至于攻城大炮,怕不好造,暂时夺官兵的吧。如遇到精通此道的人,大炮也是要造的。”
  献策忙说:“闯王所言,实为英明远见。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难。自万历末年以来,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①等,传授制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晓其技。将来我们多方物色,重礼相聘,总可以请到一二位懂得的人。即令不是精通,也不要紧。凡事难不倒有心人,经过一段摸索,自然会一旦贯通。”
  ①利西泰——即利玛窦(Matteo Rjcci,1552-1610),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明万历八年到广州,后到北京。仿中国士大夫习惯,以西泰为表字。
  金星接着说:“军师所说的那些在北京的西洋人,我也知道。他们就住北京宣武门内的天主堂里。听说西洋有所谓欧罗巴国①、红毛国、佛郎机国,均离中国数万里。那红夷大炮就是从红毛国传来的。这红夷大炮又写作红衣大炮,能射二十余里。崇祯十一年冬天,东虏突人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摆着红夷大炮,遣官祭炮。后因东虏没敢攻城,也未曾用。”
  ①欧罗巴国——明朝人多把欧罗巴当做国名,将荷兰国称为“红毛国”。
  关于劝闯王重视近代西洋火器的建议,已经结束,所以大家在牛金星说完这几句话以后,都没有再说别话。宋献策想起来李侔在拜年时嘱托他的话,便决定趁此时机,当着李岩的面,同闯王谈一谈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但是他刚要开口,刘宗敏进来了。大家看见宗敏一脸怒气,感到吃惊。闯王笑着问:
  “捷轩,大年初一,又发谁的脾气?”
  刘宗敏担心各营将士过年节的时候军纪松懈,一吃过午饭就要骑马去各营看看,恰好他听到一个谣言,说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川西战败,二人生死不明,便来报告闯王知道。不料快走进这花厅院落的角门时,有人向他禀报,说看见几个弟兄躲在老营马棚中玩叶子①,使他火冒三丈。他立刻下令将马棚头领和玩叶子的人全数抓起来,听候处分,然后带着怒气走进看云草堂。他没有立刻回答闯王的话,回头去又朝着门外吩咐:
  ①叶子——即叶子戏,又称马吊,一种赌博纸牌,起于明未天启年间(1621-1627)。近代的麻雀纸牌和麻将牌,就是从叶子演变来的。
  “统统替我抓起来,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说!把王长顺那个老家伙叫来,我在闯王这里问他!”说毕气呼呼地坐下去,结实的小靠椅在他的屁股下猛地咯吱一声。
  闯王又问:“什么事?大年节出了什么事?”
  “出了他娘的蔑视军纪的事!哼,他们竟敢躲在老营马棚里玩叶子,把你的不准赌博的禁令当成耳旁风。老营不正,下边各营弟兄,大多数都是新来的,如何能严守军纪?我先打他们每人二十鞭子,然后问明谁是主犯,砍掉一个脑袋瓜子,杀一儆百,大家就知道违反闯王的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心中明白,虽然闯王严禁将士赌博,但在年节中间,弟兄们偶然犯禁,也不至于就处以砍头之罪,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望望闯王,希望他说一句话,对犯了赌禁的弟兄们从轻发落。李自成从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着宗敏说:
  “捷轩,弟兄们违反赌禁,按道理应该严罚。不过全军都在快快活活地过新年,可将为首聚赌的打一顿算了,只要他们以后不再犯禁就行。”
  “闯王,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一项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后别的禁令也会慢慢被将士们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军纪都变成了骡子原,有若无。再说,弟兄们一旦准许赌博,必然要弄钱到手。以后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们不抢劫,把缴获和抄没的一切财物交公,成么?将士们随便抢劫财物,咱闯王的部队不是同官军一样了?官军就是到处抢劫,没事时聚众赌博,赌输了就打架行凶,行军时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来又顾命又顾包袱,遇机会就来个鞋底上抹油。我何尝不愿意让弟兄们在新年佳节快快活活地玩几天?可是军纪上不能马虎。一处松,百处松。咱们眼看就要破洛阳,军纪不严,能禁止弟兄们在洛阳城内抢劫财物么?只要有少数人在河南府抢劫财物,就给咱们全军背上黑锅,扬个坏名儿,给你李闯王的脸上抹灰。所以今日这事虽小,也非严办不可。”
  老神仙进来了。他于十天前派人扮作普通商人去南阳城内收买几种药材,刚才回到老营,告诉他在南阳城内听到谣言说张献忠被官军逼入四川泸州,无处可逃。他特意来将这谣言禀报闯王,因看见刘宗敏正在发怒,便先在火盆旁边坐下,暂不做声。
  闯王望着宗敏问:“是哪几个马夫赌博?是老弟兄还是新弟兄?”
  “我已经命人去叫马棚头儿王长顺,问他就知。他虽然跟着你十来年,功劳苦劳都有,可是这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也得受罚。”
  闯王向侍立门外的亲兵们吩咐:立刻把王长顺叫来问话。王长顺应声进来,站在两三步外躬身说:
  “禀闯王和总哨刘爷,王长顺前来请罪。有几个弟兄躲在马棚里玩叶子的事,我已经查明,请刘爷发落。”
  宗敏声色严厉地间:“是哪几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在马棚里赌博?捆起来了么?”
  王长顺不慌不忙地回答说:“玩叶子的是一个老弟兄、三个新弟兄,还有两个弟兄坐在旁边看,全都抓了起来,等候处分。我当时不在马棚,对手下人管教不严,也请从严治罪。”
  “我看你这个老家伙是自恃在咱们老八队年久,有些功劳苦劳,觉得闯王、高将爷和我平时待你不错,屑来小去不会处分你,你就故意放纵手下人干犯军纪,赌起钱来了。哼!”
  “回刘爷的话,刚才几个弟兄在马棚烤火,玩叶子是实,赌钱是虚。他们都知道闯王禁令如山,无人敢犯。况且又在老营马棚,来往人多,岂敢拿着自家的皮肉当钱赌?”
  “你敢替他们隐瞒么?”
  “我从来不在闯王和刘爷面前说半句假话。他们实未赌钱,我敢拿头担保。”
  刘宗敏的脸色缓和了,但声音仍很威严:“老王,你的脖颈上长了几颗脑袋?”
  “不多不少,只有一颗。”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们隐瞒,敢在闯王面前撒谎,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胡须,然后砍掉你的脑袋瓜子!”
  “请刘爷放心。我王长顺跟随闯王多年,从不弄虚作假。我现在脖颈上顶着脑袋等候,决不会把脑袋藏在裤裆里。”
  刘宗敏的脸上闪出笑容,说:“看你嘴硬!妈的,既然你拿头担保,我就饶了他们。去,好生训他们一顿,以后不许再玩这个玩艺儿!”
  “是,以后不许玩这个玩艺儿。”王长顺转过身子,望着尚炯笑着说:“老神仙,大年节,我几乎又得劳你老人家的神,去给弟兄们治伤。”
  医生说:“鞭伤棒伤都好治。我刚才就担心刘爷一时性急,为着执法如山,杀一儆百,误砍下一颗脑袋,我可没办法再安上去。”
  屋里的空气登时轻松,出现了笑声。李岩深为感动。原来他完全想象不到,在闯王军中,闯王和像刘宗敏这样的大将对下边弟兄们有威有恩,军纪虽严,却上下没有隔阂。刘宗敏望望李岩,想起来今天上午他初次看见了红娘子,不禁在心中赞道:“真是天生的一对儿!”随即向闯王说:
  “我本来同一功约定,分头到各处营盘走走,看将士们新年过得怎样。一功已经出寨了。我正要上马动身,忽然一个从南召县境内打粮回来的头目对我说,南召有人新从襄阳回来,听说谣传张敬轩和曹操在四川大败,大部分人马溃散,只带着少数残部逃人沪州,陷入绝地,还说杨嗣昌悬出重赏,限期捉拿敬轩归案。”
  大家吃了一惊,尚未说话,尚炯也将他刚才得到的报告说了出来。尚炯和刘宗敏两人所说的消息来源不同,内容却大致不差,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视这个谣言,议论起来。李自成望望宗敏和医生说:
  “你们告诉从南阳和南召两处回来的弟兄们,这谣言不要乱讲。显然这是无根之谣。田玉峰派人专门去襄阳打探军情,如有确实消息,自然会立即向老营禀报。在玉峰那里来人之前,咱们不用议论四川的战事吧。”他掩盖着心中的不平静,笑着向宗敏问:“你手下办文墨的那个王秀才,听说回去后不想来了,真的?”
  宗敏压抑着心头怒气,苦笑说:“他原说告几天假回家去把老婆孩子搬来,谁知一回去就带着家里人逃往深山,来封书子说他不来啦,还劝说咱们不要攻洛阳。一切逃走的读书人,你都不许派兵去捉回来,他当然不再来啦。”
  宋献策望着李岩说:“你瞧瞧,想多延揽一些读书人,在目前尚非时候。王秀才从十二岁开始应考,直到四十岁才进了学;中了秀才之后,仍然在穷山沟中教个蒙学度日,穷困不堪,别无前程。就是这样,他还要死抱住明朝的牌位不放,一心忠于明朝天子,顽而不化。这样人,他口中不言,心中何尝不骂我们是流贼,而称明朝为正统?他何尝明白,朱洪武尚未称吴王时,那班死抱着元朝牌位的读书人也是把朱洪武称做乱贼,而把元顺帝看成是正统天子。许多读书人不明事理,不识时务,就是如此。代代皆然,无足为奇。”
  李岩说:“读书人受孔孟之教,被一个囫囵吞枣的‘忠’字迷了心窍,也不管其所忠者是桀,是纣,是独夫民贼。”
  刘宗敏愤慨地说:“林泉,你把话说对了,可是还只说对一半。眼下闯王才到河南不久,大局还不分明,你们几位能够抛离家乡,抛开祖宗坟墓,前来共事,所以全军上下无不敬佩。可是目前,像你们诸位的人不多啊。有很多读书人还跟着官府一个鼻孔出气,说我们是流贼。明明是官军到处奸掳烧杀,苦害百姓,这班读书人装聋装哑,却硬是昧着良心,血口喷人,硬要造谣说咱们的人马奸掳烧杀。另有一班读书人,在等待,在看大势。我敢打赌,再过他妈的两三年,即令咱们还没有杀进北京,人们也会看清楚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老鸽野雀旺处飞,连鲤鱼也爱袱上水。到那时,还愁读书人不肯来么?那时候,哼,别说是山沟里的穷秀才,就是举人、进士,在明朝做官为宦的,也会把头削得尖尖地来到咱闯王面前,求他重用。在眼下,谁要是来投闯王,自然会有亲戚朋友大骂他从贼谋反,不忠不孝。再过两三年,顶多三四年,有谁不来投闯王,他的亲戚朋友会怂恿他赶快来,巴不得他变成新朝贵人,自己也跟着沾光。俺是个打铁的粗人,说不清历代兴亡关头读书人是怎样变的,可是我看透了如今的读书人,他们呀,嗨,身穿襴衫,头戴方巾,走着八字步,一开口子曰子曰,之乎者也,其实,有几个人的骨头里不浸透了势利二字?不信?到将来你们瞧着,咱们来个开科取士,凡考中者封官授职,准定会把贡院的大门挤塌!到那时,咱们设一个招贤馆,凡来归顺新朝的,求官做的,都请住在招贤馆中,大酒大肉款待。你们各位等着瞧,设个招贤馆,又该我费事了。”
  牛金星说:“你是大将,管统兵打仗。南征北讨,就够你忙了。这招贤馆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宗敏说:“我是打铁的出身,我得把招贤馆的几道术门槛换成铁的。”
  大家哄堂大笑。宋献策拍手说:“刘爷是痛快人,一语道破玄机!”
  宗敏站起来说:“我要去几个营盘看看,失陪啦。”
  除闯王外,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宗敏望望李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向牛、宋二人,笑着说:“我今日才看见红娘子,果然名不虚传。你们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个保山,让他们趁此过年时候成亲算啦。日后打起仗来,哪有像这样从容工夫?”
  宋献策本来已经同牛金星约好,今天要趁着在看云草堂谈话时候向闯王和李岩提一提这件婚事,没料到刘宗敏先说出口,不禁同时哈哈大笑。金星说:
  “捷轩将军与我们所见相同,林泉兄与红娘子的确是天作良缘。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敏说:“我做事喜欢干脆痛快。你们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铁,快点玉成他们,赶在这年节里把喜事办了拉倒。”
  闯王说:“林泉和红娘子昨日才到,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尚未休息。捷轩,你急什么?此事我自有安排,不争这一时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争这三天五日。这事由闯王主持,牛先生和军师为媒。我刚才只是想到了顺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亲时不要忘了请我吃杯喜酒就行了。”宗敏说毕,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岩同牛、宋和医生重新坐下,说道:“原来在路上我只听说捷轩将军是一员虎将,在战场上异常。漂悍,使官军望见破胆,没有料到他竟是如此一个很有风趣的人物。”
  闯王笑着说:“相处日久,你会愈觉得捷轩可爱可敬。这个人识字不多,可是决不是一个粗野武夫。他真正是大将之才,也是帅才,在咱们军中极有威望。尽管脾气有点暴,可是将士们还是喜欢在他的手下做事,也喜欢跟着他冲锋陷阵。他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来总是身先士卒,做起事来处处顾全大局。别看他刚才说话挖苦读书人,其实他对读书人也是很尊重的。老神仙,你说?”
  一直很少说话的医生点头说:“我同捷轩在军中相处数年,深知他大公无私,心口如一,肝胆照人。”
  经刘宗敏临离开看云草堂时一提,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上边。宋献策想着如今既然高夫人成了红娘子的义母,这事非通过高大人才好办,所以建议将高夫人请出来一起商量。闯王也很赞成,立刻就吩咐亲兵去内宅请高夫人到花厅来。宋献策赶快拦住说:
  “最好请子明劳驾去内宅一趟,免得夫人一时莫名其妙,未必马上就来。”
  大家都觉得由老神仙去请高夫人最为得体,于是医生就满面春风地往内宅去了。
  高夫人正在同红娘子叙家常,问了红娘子的幼年遭遇,又问到她在豫东起义以后的一些事情。后来话题又回到红娘子的幼年时候,高夫人叹口气,轻声问:
  “你从母亲和弟弟死了以后就长住在舅舅家里?”
  “没有。”红娘子悲声回答,“舅舅也很穷,养不活我。他原是一个武教师,靠传授武艺吃饭,常常吃这顿,没那顿。我到舅舅家才过两年,有徐鸿儒的余党起事不成,牵连了他,官府派兵前来捉拿。他一张弓、一把大刀,杀死了十来个官军,使官军近他不得。后来他身上中了三箭,倒了下去,几十个官军才从四面扑了上来。可是他看到官军走近,又突然坐起来,砍死了一个官军,才被乱刀杀死。我从六岁就跟着舅舅学武艺……”
  红娘子的话尚未说完,一个女兵掀起帘子,向高夫人禀报说老神仙来了。随即老神仙走了进来。高夫人和红娘子都起身相迎。高夫人让医生坐。医生不坐,满脸堆笑,拈弄着花白长须说:
  “闯王同军师在花厅商量一件事,请夫人也到花厅坐坐。”
  高夫人从老神仙的喜悦神气,已经猜到八九。上午军师来内宅向她拜年,也曾对她嘀咕几句,使她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所以她没有问商量什么事,便笑着对医生说:
  “既然闯王不差亲兵来叫我,偏请你老神仙来一趟,必有要事相商。你先去吧,我再同红娘子说几句话,马上就去。”
  “好,好。只待夫人去一言而定。”老神仙毫无拘束地哈哈大笑,退出上房。
  高夫人重新坐下,也让红娘子赶快坐下。她问:“你在舅舅死了以后如何过活?跟着舅母?”
  “不是。舅舅在死前几个月,就送我去投师学艺。我这位师傅是舅舅的师弟,带领一班人到处跑马卖解,闯江湖。”
  “啊,怪道你的武艺这样好,原来是从六岁就开始学的!”高夫人使个眼色,使身边的两个女兵都出去,停了片刻,然后笑着说:“你邢大姐,我想问问你,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办啦。你我非外人可比,你不妨对我说出心里话:你眼中可有能够配得上的合适人么?”
  红娘子的脸孔刷地红到耳后,低头不语。高夫人等了片刻,又笑着悄悄地问:
  “你看,要是李公子……合适么?”
  红娘子听到这话,连整个脖颈也变得通红,心头一阵乱跳,而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情绪使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自觉地用右手拧着衣襟。
  高夫人等了片刻,见她不回答,也不抬头,便第二次问了一遍。红娘子的心中略微镇静一点,但呼吸仍然感到紧张,脸颊也感到发烧。她想回答高夫人,但又羞得不知道怎样启口,只是将下巴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动作是那样轻微,竟不曾被高夫人看得分明。高夫人又笑着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人伦大事。你不要害羞。我不是外人。你对我说出来,我好替你做主。闯王和军师特意叫老神仙来请我出去商量,我猜想就是谈这件事儿。你说,要是闯王和军师的意思是李公子,你的意下如何?嗯?”
  红娘子越发将头低下去,小声喃喃说:“我既无父母,又无兄长,闯王和夫人就如同我的亲生父母。女儿的终身大事,只能听父母之命,媒如之言,何必问我?”
  高夫人点头笑了,随即站起来,说:“我到花厅去一趟,免得他们久候。你没事,让慧英等众姊妹陪着你玩儿去吧。”
  高夫人出去以后,红娘子过了片刻才恢复常态。她听见有脚步声音来近,将头抬起,只见红霞掀帘进来,说:
  “红帅,昨晚上你好像睡得很不安,今早又是天不明就起来。趁此刻没事,到慧英姑娘的床上去躺一阵好不好?”
  红娘子突然站起来,说:“吩咐健妇们赶快备马,跟随我下山射箭!”
  红霞十分诧异,说:“一路上天天骑马,尚未好生休息,你不觉得困么?”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困。”
  “今天是大年初一,还要下山去骑马射箭?”
  “大年初一才要下山去玩玩哩!”
  红霞从主人的异乎寻常的眼神和容光里看出来一些儿秘密心事,悄声问:“刚才夫人同你谈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也没谈!我叫你去吩咐备马,你就照我的吩咐做,别多问!”
  红霞看出来主人是对她佯装嗅怒,嘴角、眼神和眉梢都没法隐藏住一种平日少有的神情。她猜到了六七分其中原因,不好打听,便笑着问:
  “要不要叫男亲兵们都跟着去射箭?”
  “不用。叫他们趁年下好生休息吧。”
  红霞到院中向健妇们一声传令,大家立刻准备起来,但每个人都对红娘子在大年初一有兴致下山去骑马射箭感到奇怪。高夫人的女兵们一听说红娘子要带领健妇们下山去骑马射箭,高兴万分,都要随同下山。慧英赶快去花厅禀明高夫人,留下四个姑娘以备高夫人随时呼唤,便带着其余十几个姑娘跑去备马。
  红娘子下了山坡,勒马进人射场,将脱掉的斗篷扔给背后的一个健妇,立刻使她的战马飞奔起来。靶子是现成的。她要第一个连中三箭。耳边风声呼呼。她取弓在手,猛地拉满,觉得两臂有无穷力量,一箭正中靶心。健妇们和女兵们立马观看,齐声喝彩。红娘子的战马继续绕着射场奔驰,她突然一纵身跳下战马,在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使照夜白奔跑更快,然后将弓和箭扔到地上。慧英等女兵们还都在觉着奇怪,而健妇们却登时心中明白。健妇们望着红娘子等候战马时的矫健身姿,神态沉着、安闲,不禁个个暗中叫好。但是有的人也不免略微有些担心。她们不是担心红帅自从起义后在这方面的功夫丢生了,是担心这照夜白是一匹性情倔强、体格高大的蒙古战马,不是从前专为卖解训练的那一匹性情温顺的四川小骟马。转眼工夫,照夜白在射场中兜了一圈,奔到红娘子的面前。大家只见红娘子动作像闪电似的举起双臂,没有看清楚她怎样将鞍子一按,身子已经腾空而起,骑在鞍上。不知是因为照夜白吃了一惊还是红娘子将镫子一磕,加快了奔驰。大家看见红娘子忽然扔掉丝缰,身影一晃,滚下马鞍,来一个“镫里藏身”。当照夜白重新奔过她刚才站立的地方以后,忽然她一翻身又稳坐在马鞍上,而大家看见那扔在地上的一张弓和两支箭又都在她的手中。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喝彩,只见她轻举双臂,唆的一声,箭如流星,又中靶心。大家又一阵齐声喝彩,特别是慧英等女兵们更是惊奇欢呼。大家同时猜想她的第三支箭将如何射法,想着必定更加奇妙。但是红娘子似乎并没有听见背后的欢呼喝彩声,心中暗想:高夫人大概正在同闯王和军师们商量吧?
  “啊,我就猜到你们请我来是商量这事!”高夫人对宋献策等人笑着说,特别打量了沉默不语的李岩一眼。“红娘子已经认成我的义女,她自幼父母双亡,我自然要替她的终身大事操心。她今年二十二岁。若是平常庄户人家,十八岁就出嫁了,如今已经生儿育女。只为她流落江湖,卖艺糊口,绳上去,马上来,一则多年不知道小时定亲的夫婿死活,只好等着,二则一出了嫁,自然要生儿育女,就没法靠绳上马上的武艺卖钱,她那一大班子人如何糊口?这班人拖累着她,也不愿她早日嫁人。就这样,把她的婚事耽搁了。如今她已经起义,又来到咱们这里,再也用不着卖艺糊口,她那一班子人也用不着指靠她养活了。一个女孩儿家,在婚姻大事上比不得须眉丈夫,自然不好再耽搁了。可是你们刚才同李公子提过么?他的意下如何?”
  宋献策说:“林果只是顾虑,当日别人造谣,说红娘子将他掳去,强迫委身于他,如今结为夫妻,众人不知实情,倒真地将那无端栽诬的话信以为真了。其实……”
  李双喜匆匆进来,将一封紧急书信呈给闯王。献策将话停住,同大家望着闯王拆看书子。自成看见田见秀的这封书信中所禀报的四川战事消息同刘宗敏和尚神仙所听到的传闻大致相合。他想着这确实是一个重大变化,也是个不利消息,但愿张敬轩本身平安无事,更不要全军覆没。他暂时若无其事地将书信装进怀中,望着双喜问:
  “你没有去孩儿兵营中看看?”
  “我本来说要去的,可是因为任总管生了病,中军吴大叔出差不在家,今天老营中事情特别多,我还没有腾出工夫,只好明日上午去。张鼎已经去了。”
  闯王沉默片刻,又说:“老营的事让别人替你办,你现在去吧。老营中有玩杂耍的、变戏法的、吹笛子的、吹唢呐的,你手下亲兵中有会翻跟头的、立竖儿的,统统带去,同孩儿们快快活活地玩半天。你跟小鼐子要留在那里同孩儿们一起吃晚饭,晚上再玩一阵回来。”
  “是,我把老营的事情安排一下就去。”
  闯王带着责备的神色说:“老营的事情你只管放下,交代别人替你半天,天塌不下来。你应该多想想那些孩子,有很多都是孤儿,家破人亡,没有亲人,过年过节能不难过?像罗虎那孩子,父母都饿死了,随哥哥来咱军中,哥哥又在前几年阵亡。往年遇着过年过节都免不了哭一场,有时偷偷流泪。如今大了一些,又掌管孩儿兵全营,表面不哭,心中能够好过?你也是从孩儿兵营中出来的,还不明白那些孩儿们的情况?逢年过节,要特别体贴他们。快去吧。去告诉孩儿们说,明日上午你妈要去看他们。我如若有工夫,也要去的。”
  双喜一走,闯王转向宋献策,催促他接下去将话说完。大家因为他谆谆嘱咐双喜去看孩儿兵,也不去想着那封书信中有什么重大的事了。献策接着说:
  “其实,林泉也是多虑。如今由闯王与夫人主持,凭媒正娶,缔就良缘,岂不正可以破日前那些谣言的无稽么?那些谰言将不攻自破!红娘子那一边,夫人可问过她的心意如何?”
  高夫人笑一笑,说:“红娘子虽不说出一个肯字,可是我看她是愿意了。”
  闯王说:“这是她的终身大事,总得她自己说一句明白话才好。”
  高夫人笑着将红娘子刚才回答的那句话说给大家听了以后,宋献策哈哈大笑,拍手说道:
  “妙哉!妙哉!红娘子真算是善于词令!林泉,你还有何顾虑?”
  高夫人说:“李公子倘若有那个顾虑,这倒好办,把婚事办隆重一点儿就好啦。按道理讲,这婚事也应该办得隆重一些,方不负红娘子这样的女中英雄。她为着李公子的事,日夜奔波,马不停蹄,攻城劫狱,受尽辛苦,谁听了这件事也心中感动。拿红娘子来配李公子,按理说,他两个应该是都乐意的。他们原来是惺惺惜惺惺,变成了患难夫妻,可说是天赐良缘。我早已知道他们之间的原委,叫人气愤。这话,你们大概没有听李公子谈过。我听了那经过,就想着他们的婚事一定要成全,一定要隆隆重重地办。”
  闯王说:“我们一见林泉就忙着谈论军国大事,私事一概未曾提起。你说的什么原委,什么经过,我们都没有来得及问。”
  高夫人愤慨地说:“自从李公子入狱之后,咱们的探事人从豫东回来,不是禀报一些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一些话么?人们捏造出不要脸的谣言,胡说八道,说什么红娘子造反以后把李公子掳到军中,强迫成亲。看他们把红娘子说得还值一个钱么?真是血口喷人!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人造谣,万口哄传。人们都不想想,那时李府大奶奶还在世,难道红娘子杀了人,造了反,手下将士们称她红帅,对她十分尊敬,她怎么会做出那样下贱的事惹部下耻笑?如若她那样下贱,部下还肯拥戴她么?再说,红娘子是一个有心胸,有胆识,才貌和武艺双全的巾帼英雄,难道她起义之后,甘心做李公子的小老婆才能够活下去么?哼,编造谣言的人是故意栽诬,听信的人竟然都喝了迷魂汤,不去想想!”
  李岩十分佩服高夫人论事透辟,连连点头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高夫人又说:“这种嚼蛆的话,放在男人身上不算屁事,人们不但不以为耻,还当成风流佳话,可是放在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儿家身上,就背上千斤黑锅。女人身上的苦处,你们做男子汉大丈夫的何尝明白!即令表面道理上你们明白,也不会连着你们的心!所以你们这两天见面时只谈论军国大事,我跟红娘子在一起就要叙些家常,问一问她的可怜身世,还想知道她卖艺糊口的辛酸生活,想知道她是怎样被逼无奈才造反的。有时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也忍不住陪着流泪。虽然我跟着闯王起义,在全军中受到尊敬,可是我毕竟是女流之辈,女人家的百般苦处我比你们清楚。何况我是穷家小户出身,父母早亡,靠着叔父高闯王养大,自小受苦,像红娘子肚里的苦水我肚里也有,谈起往事,眼泪会流到一处。”
  闯王笑着说:“大家请你出来商量红娘子同李公子的婚事,你却光说些替红娘子抱打不平的话。”
  高夫人说:“好,抱打不平的话就到此为止吧。他们的亲事你们大家看怎么办?”
  牛金星问:“林泉这边已经同意,红娘子那边未知尚有别的话没有,可否请夫人一问?”
  “她那边我虽不能完全做主,也可以九分当家。我看,她别的不会挑剔,就是在礼路上要不马虎才行。”
  “如何才算是不马虎?”
  “凭媒说合,互换龙凤庚帖,纳采定亲,然后拜天地祖宗,花烛洞房,样样按礼办事。红娘子虽然自幼流落江湖,人们将她称做绳妓,但是她出身清白,非乐户、官妓可比。自从起义之后,身为一营之主,更非泛泛之人。在礼路上马马虎虎就是轻视了她,那可不行。唉,你们这班男人家,如何能够懂得一个清白女子的心中苦处!”
  牛金星说:“如今汤夫人既然去世,红娘子是续弦,这婚姻自然要按照大礼办事。”
  高夫人说:“可是我有一点儿担心。”
  闯王间:“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李公子会想着自己出身名门宦家,红娘子出身微贱,门不当,户不对。倘若李公子仍有门第之见,口中不好说出,心中存有芥蒂,日后夫妻之间很难相敬如宾,这婚事也就不用提了。我有红娘子这样武艺出众、容貌端正的干女儿,不愁嫁不出去。其实,咱们跟随闯王起义,连朝廷老子还要打翻地上,他的门户不比谁家高贵!什么名门大户,不过是世代靠鱼肉小民为生,站在小百姓的头顶上为非作恶,耀武扬威。倘若还怀着旧日看法,把这种臭门第放在心上,那就不合咱们起义的宗旨了。”她望着李岩笑一笑,接着说:“依我看来,如今红娘子是李闯王手下的一员女将,她的身份门第才真正高贵!”
  牛金星哈哈大笑说:“何况她还是夫人的义女!”
  宋献策笑着点头,说:“夫人用心甚细,为红娘子婚事着想,真是无微不至,但未免过虑耳。红娘子有义气,有肝胆,侠骨芳心,人品才艺,林泉兄久为倾倒。只是他们以道义相待,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故来往三载,并无不可告人之事。今日红娘子是林泉的救命恩人,且同患难甘苦,相偕来投闯王,志同而道合。我敢信林泉胸中决无;日时门第之见。况且红娘子既是一员女将,又为闯王与夫人义女,这身价何等尊荣!处此革故鼎新之时,岂能再论旧时门第!”
  尚炯说:“军师说得很是。红娘子做林泉的续弦正配,她心中决不会有丝毫芥蒂。”
  高夫人说:“不是我刚才过虑,是世界从来就不公道,在男女婚姻上也是一样。那班有钱人家,纳妾,玩小老婆,只讲容貌,不论出身。丫头收房,娶娼妓,什么都行。一提正配,非讲门当户对不行……”
  大家都笑起来,暗暗佩服高大人说的话针针见血。李自成一边听大家说话,一边想着张献忠和罗汝才被杨嗣昌包围在川西,如果万一他们被消灭,或者溃不成军,潜伏起来,杨嗣昌很快就会出川,以几省的兵力来向他围攻。为着赶快商议军事,他等大家笑过之后,说:
  “现在别的话都不用说了,只看他们二人的喜事如何办吧。我的想法是,趁目下不打大仗,赶快把喜事办了。说不定,开春之后,会有恶仗要打。”
  李岩欠身拱手回答:“承蒙闯王与夫人如此关怀,各位老兄如此热心玉成,使我五内感激,无言可宣。往昔门第,已成过眼烟云,不值一提。今日这婚姻我不敢推辞,但实在深有苦衷,各位尚不明白。婚姻之事,请从缓议为佳。”
  金星问:“不知年兄有何苦衷?”
  李岩叹口气说:“弟与亡妻结缡十年,相敬如宾。内子为我起义而死,至今余痛犹深,实无心思于仓猝间再结新欢。”
  自成说:“怕的是以后打起仗来,便没有工夫再议此事,一耽搁,就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啦。”
  李岩说:“闯王与夫人如此厚爱,敢不从命?但求过百日之后,再议此事。”
  高夫人想了一下说:“我看,最好是趁如今军中闲暇,先将你们二人的婚事定了。等到攻破洛阳之后,趁着全军庆祝胜利,拜堂成亲。这样如何?”
  大家都说这样很好,劝李岩不要固执百日之后。李岩不好推辞,只得同意。医生说:
  “既然两造情愿,现在就该择好定亲吉日,送定礼,换庚帖。”
  献策说:“明日就是黄道吉日,利于定亲、嫁、娶。我想,女方主婚人自然是闯王和夫人。男方呢,可惜李府的长辈没有一个人随军前来。二公子德齐是弟弟,不好替哥哥主婚。启东先生是林泉的乡试同年,这关系不比一般,又比他年长十来岁,可以代替李府主婚。至于月老,自然是我与老神仙了。如此安排,不知闯王与夫人意下如何?”
  “这样好,这样好!”闯王笑着说。
  高夫人说:“军旅之中一切从简,务要避免铺张。男家定礼,由公子自己斟酌。女方礼物,由我这里办,不用红娘子自己操心。从今日起,红娘子要同李公子互相回避,直到拜天地才能见面。过去没提媒,你们只是道义相从,戎马间患难与共,一天到晚见面都没有什么要紧,旁人也不会见笑。今日已经提媒,就不好见面啦。我叫红娘子从今天起就住在老营后宅,马上派人去把她的首饰衣物全都取来,她的那些留在你们清泉坡营里的男女亲兵,一概叫来。你们营中诸事,只好由你同二公子多操心啦。”
  献策说:“夫人说得极是。从今天起,红娘子就留在夫人身边。红娘子自幼闯荡江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从来没有享受过家庭之乐。如今得同夫人住在一起,又有慧英这一班姑娘相陪,真是三生有幸,何其快哉!”
  “在攻破洛阳之前,”高夫人又说,“她就同我住在一起。可是她和李公子的营中遇有重要事情,必须商议决断的,不可不让她知道就决断。在成亲前这些日子,林泉不好见她商议,应该由德齐二公子来向她禀明,听她指示。在起义前你们是宦门公子,她是江湖卖艺人,那一章不讲啦。如今她同林泉都是一营之主,德齐遇大事来向她禀明请示,这是正理。”
  李岩欠身说:“是,是,理应如此。”
  高夫人转向闯王说:“近来随营眷属很多,有的是原来就随营的,有的是新来的,有的住在得胜寨内,有的住在附近村中。我有意将年轻的姑娘、媳妇们编成几哨,每日来老营半天,学习武艺。有的原来会点武艺的,可以趁此时学好一点,能够做到弓马娴熟岂不更好?那些新来的,没有练过武艺的,正可以趁此时机,学点武艺,防身护体。红娘子来得正好,总教师非她不可。这事说干就干,明天我就传令:三十岁以内的年轻眷属,除非有病、身上不方便的,过了破五,一个不许不来。先编好队伍,立下营规,三天后就每日分批操练。你说行么?”
  闯王笑着点头说:“很好,很好。可是红娘子是新来的,万一有的眷属仗恃自己的根子粗,会叫她不好办。咱们在商洛山中时候,慧英曾经将老营寨中的姑娘、媳妇们编成一个娘子营,很是有用处。可那是在军情十分危急时刻,大家临到生死关头,容易心齐,也肯听话。眼下安然无事,那些根子粗、家事稍忙的眷属们就不会那么听话啦。”
  高夫人说:“只要立下营规,向大家讲明利害,你我肯替红娘子认真做主,她就能够执法如山。我叫慧英、慧梅们都在红娘子手下做事,兰芝跟着大家练武,捷轩的侄女儿新从蓝田来,也得去学点儿本事。红娘子先从这些姑娘们头上执法,看谁还敢不听令。拿一两个咱们自家的姑娘做榜样,有错就罚,毫不例外,更不姑息,别家眷属就只好听话啦。”
  闯王愉快地望望军师、牛金星和李岩,说:“这个题目出得好,一则趁此时机叫随营眷属们多练练弓马武艺,二则也让我们看一看红娘子的治军本领。操练这一群年轻眷属,可不像操练士兵容易!”
  宋献策笑着说:“只要有闯王和夫人做主,不难,不难。孙武子①能够使吴王的宫人听令,认真操练,何况我们的随军眷属同吴王的宫人根本不同,多数出身农家,几年来过惯了戎马生活,经历些大大小小的阵仗,都会情愿学些武艺。红娘子不需要砍两颗人头就能使军令肃然。”
  ①孙武子——名孙武,春秋时齐国人,著有《孙子兵法》十三篇,是我国古代杰出的军事学家。吴王阖庐出宫中美人一百八十人让孙武试为指挥。孙武将她们分为二队,以吴王的两个宠姬为队长。先严申号令,要大家听从号令动作。一鼓之后,妇女们大笑。孙武重新严申号令。再鼓,妇女们又大笑。孙武立即斩了吴王的两个宽姬。于是再鼓,妇女们一切动作全按规矩,没有敢再做声的。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高夫人又望着李岩说:“我看红娘子十分聪明伶俐,年纪不算太大,也可以跟着慧英们一道儿学习读书识字。咱们的姑娘们不比官宦富豪人家的小姐那样,那些大家闺秀有成群的丫环仆女侍候,饭来伸手,茶来张口,吃饱了没事儿干,坐在绣房中学做诗填词消磨时光。咱们的姑娘们干练武做事之暇,读会一些日用杂字就行啦。倘若她们能够多读点儿书,多识几个字,当然更好。可是这班丫头习惯了行军打仗,就是不习惯坐下去读书写字。叫她们拿起弓箭,她们能百步穿杨;舞起宝剑,周身灵动;叫她们拿起笔来,好像拿起来一根百把斤重的木头棍子,沉重得很,笨手笨脚。红娘子在读书识字上也许比那些姑娘们心灵一些。”
  李岩说:“红娘子何幸蒙夫人如此垂爱,使她能趁此机会,在老营教别人练武之余,随着那些姑娘们学习读书识字,这是她平日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洪福。”
  医生对李岩说:“咱们闯王自己喜欢读书,也注重读书的事儿。在孩儿兵营中,只要不行军打仗,除练武之外也读书写字。”
  李岩又一次心中暗暗惊奇,同时恍然明白,小将李双喜为什么在神垕同他见面时会那样应答如流,彬彬有礼。他完全没有料到,十几年来一直被官府称为流贼的李自成军中,自从潜伏商洛山中以来,竟有如此注重读书识字的事!
  高夫人因为事忙,关于男女庚帖的事儿向宋献策嘱咐一句就起身走了。医生也跟着走了。李自成把田见秀的书信拿出,让大家传看,其中除禀报收编一斗谷、瓦罐子两股人马的情况外,非常值得注意的有下边几句:“顷据探子回报,近日襄阳城内,哄传张、罗在成都受挫,奔往沪州,陷入绝地;在往沪州奔逃途中,不断有官军截击,死伤惨重,敬轩身受重伤。又传官军沪州大捷,张、罗人马溃散,不知逃往何处,或云敬轩已死。”当牛金星等传阅这封重要书信时候,李自成在考虑着万一襄阳的传闻属实,杨嗣昌在一月之内就能回到襄阳,而入川的和防守川、陕交界地方的各省官军也会在一个月后齐集河南。许多问题一齐出现在闯王心头,需要作出个未雨绸缨之计。但同时,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对官军在四川大捷和张、罗人马完全溃散的消息不肯全信,在心中问道:
  “敬轩用兵诡计多端,怎么会完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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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大年初二,天刚闪亮,李自成像往常一样,已经起床,匆匆地漱洗毕,便挂着花马剑,提着马鞭,走出老营大门。尽管是新年,他仍然穿着半旧的深蓝色标布①箭衣,紧束丝绦,外罩老羊皮绎红色山丝绸旧斗篷,戴一顶北方农民喜欢戴的白色毡帽,上有红缨,脚穿一双厚底毡马靴。在刺骨的冷风中等候片刻,李双喜和一群亲兵们牵着战马走来。他从一个亲兵手中接过丝缰,腾身骑上乌龙驹,向着寨门走去。
  ①标布——棉花的纺织技术从元朝开始传入中国南方,到明朝中叶以后,上海附近和松江一带形成了纺织棉布的中心,行销全国,有一种质量较好的棉布称做标布。
  整个上午,他走了不少营盘,包括那些打造兵器和缝制甲、帐、旗帜和号衣的各色工匠营盘。早饭,他是跟伏牛山矿兵们蹲在一起吃的。这一营约有五百人,十之九是挖煤窑的,只有少数是烧木炭的。挖煤窑的人在豫西一带称做煤黑子,原是失业农民,替人挖煤,活路极重,生活极苦,时常有生命危险,所以在明朝二百几十年中,以各地挖煤的矿工为主,还有开铜矿、铁矿、锡矿和银矿的工人,不断起义,官府和地主阶级统称之为“矿盗”。李自成驻扎得胜寨以后,伏牛山中的煤黑子一起一起地前来投军,编为一营,同那一营从嵩县来的毛葫芦兵驻扎在同一个背风向阳的山坳里。
  快到中午时候,李自成因为红娘子与李岩定亲的事,驰回老营。但是简单的酒宴一散,他又去巡视诸营,直到太阳落山。这一天,他遇到了很多农民,都向他作揖拜年,有的跪下磕头。他在马上拱手还礼,对老年人还停住马笑着招呼。许多年来,他没有这一个新年过得愉快。
  原来他打算初三日一早就动身去永宁,但是在今天晚上变了主意。田见秀又派人送来书信,说瓦罐子和一斗谷等一群河南起义大首领共十几个人,要求晋谒闯王,将在破五以前赶来拜年,他自己也将陪他们一起回来。同刘宗敏、高一功和牛、宋等商议之后,闯王决定留在老营等候,赶快派人去永宁告诉李过,处斩万安王的事仍按原议照办。初四日,田见秀同一斗谷等众首领带着三四百亲兵来到。这班人投闯王原是三心二意,所以李自成尽管对他们热烈款待,好言抚慰,却没有改变对他们的羁縻政策。由于他们的投顺闯王,使闯王的人马突然增添了五六万人,声势更大,但是实际上闯王并不把这些人马算在他的可用的兵力之内。一斗谷等在得胜寨住了五天,各自驰回本营驻地。接着,又有不少地方上的小股义军来投。他们是因见闯王杀了万安王,威名更震,慕义前来归顺,和瓦罐子、一斗谷等拥众自雄的人物不同,所以闯王将他们分别情况收编,大小头目们量才使用,不久就自然地泯去了畛域界限。
  万安王已经在破五那天午时三刻,五花大绑,插上亡命旗,推出永宁西关,当众斩首。李过遵照闯王的指示,事前命文书们将牛金星起草的告示抄写了几十份,粘贴通衡和官道路口。告示中开列了万安王府虐害平民的滔天罪款,并声明闯王只杀苛剥百姓的王侯、贪官、豪强,为民除害的宗旨。同时处决的还有王府重要爪牙和从四乡捕获的王庄头子二十余人,并当众焚毁了从王府抄出的各种文约账册,宣布王府所占民田由原主收回耕种。自从杀了万安王,永宁一带贫苦百姓更加纷纷起义,随顺闯王,每日结伙投军的人像潮水一般。
  李自成为着部署进攻洛阳的军事,召集分散在宜阳、永宁、南召、鲁山、伏牛山和熊耳山中各处的主要将领在元宵节前一天赶回得胜寨老营议事,并听他重申军令,面授机宜。将领们一则巴不得立刻能攻破洛阳,二则想赶在灯节前回到得胜寨给闯王夫妇拜晚年,所以一接到命令就星夜往回赶,最远的也在十四日的下午赶到。只有袁宗第在破了宜阳后担负着进攻洛阳的主要责任,恰遇着明朝在洛阳的守城军事有变化,所以他直到十五日上午才赶到得胜寨。闯王立刻听他禀报洛阳的防守情况。一些原来的情况都是闯王知道的,只有两个新情况是袁宗第临离开宜阳前不久才发生的:一是袁宗第得到确实消息,洛阳警备总兵王绍禹已下令将分守巩县、偃师的两股官军约两千人左右调回洛阳守城,大约在十八日可到洛阳;另一是上月在潼关因欠饷杀了长官哗变的陕西兵,大约有五六百人,逃到陕州境内,被王绍禹叫到洛阳,协助守城,明天就会赶到。闯王问:
  “这消息都可靠么?”
  宗第回答:“完全确实。”
  闯王又问:“你看该如何办?”
  宗第笑着说:“我就是为这事耽搁着来迟了。我同几个将领商议,起初想派兵在路上埋伏截杀,把这两支官军剿灭在洛阳城外。后来决定打鬼就鬼,因势利导,使这两支去洛阳的救命菩萨变成送命判官,守城人变成献城人。”
  自成笑着问:“这倒很妙。能办到么?”
  宗第说:“能,能。在巩县和惬师的官军是由副将罗泰和参将刘有义统带。这两个人都是贪生怕死,胆小如鼠,既害怕咱们义军,也害怕他们手下士兵。这两支官军已经欠了六七个月的饷,平日就军心不稳,如今调回洛阳守城,放在刀口上使用,当然更加不稳。我们听说王绍禹命令他们十六日在侵师城内合兵一处,然后开回洛阳。我已经派细作到僵师城内,在罗泰和刘有义的手下将士中安下底线联络。至于从潼关来的几百变兵,都是陕西同乡,我们有人在洛阳城内等候,暗中接头。”
  自成点点头,满意地说:“你们的办法不错。倘若来救洛阳的这两路官军都归我用,破洛阳就可以不必损伤将士了。”
  宗第转向牛金星和宋献策等人说:“咱们准备破洛阳,原没有打算利用官军做内应。如今既然他们来了,就不妨借他们一臂之力。我于上月二十四日破了宜阳,然后把大部人马撤到宜阳南边,城内只留着我的老营和少数驻兵,对洛阳不加惊动,所为何来?还不是因为宜阳离洛阳只有七十里,便于我们把自己人陆续派进洛阳,串通洛阳城中饥民。还有不少陕西、山西两省同乡在洛阳做小商小贩,有的也可以暗中帮忙。如今好比下棋,咱们的棋是胜局,越下越活,满盘棋子都能出上力气,不像洛阳敌人方面处处受制,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调动两个炮,恰恰又落人咱们的马蹄下边。”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形势既成,运用在我,左右皆可逢源。《兵法》云:‘制敌而不制于敌,’就是这个道理。”
  闯王又向宗第问:“你还有什么打算?”
  宗第说:“等罗泰和刘有义的兵开往洛阳,我就立刻派兵去占领偃师和巩县,截断福王和洛阳官绅们的东逃之路。”
  “还有什么打算?”
  “戏没有什么打算了。其实,派兵去占领堰师和巩县两城,也是你原来谋划好的,不过如今可以不用多费力气攻城了。”
  闯王笑着点点头,又说:“汉举,攻洛阳的重担子大部分挑在你肩上,别人去都只算你的助手。你多想一想,想到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麻烦,早对我说。”
  宗第说:“破洛阳以后会遇到许多麻烦事,以及今后用兵方略,你同军师们早就想到了,计议熟了,用不着我多说。我只想说几句与破洛阳无干的题外话……”他笑一笑,忽然止住,改口说:“现在暂且不提,等你闲的时候说吧。”
  闯王说:“你现在就说出来吧。为什么想说出来又把话咽了下去?”
  宗第说:“这是我的私事,待一会儿我说出不妨。”
  自成笑一笑,说:“既是私事,晚一点告我说也行。走,你跟我去寨外校场看看。近来将士们操演阵法,大有长进。”
  “好,我正想出寨去看一看中军营操演阵法,学一点回去贩卖。”
  自成哈哈一笑,便留下众人在看云草堂闲谈,独带着宗第出去。
  他们骑马出寨,只带着少数亲兵在后,并不往校场去,而是在新修的宽阔驰道上朝着清泉坡的方向并辔徐行。走下得胜寨的山坡以后,闯王侧过头来问道:
  “汉举,你快说吧,是什么重要的体己话儿?”
  宗第说:“闯王,几天之内咱们就要攻下洛阳,转眼之间人马会增到几十万。咱们眼下不是兵少,倒是将寡。攻下洛阳以后,越发会感到能够带兵打仗的将领太少。李哥,这困难你可在心中想过没有?”
  自成说:“我也常常为此事操心。拿眼下来说,咱们全军人马将近十五万,可是真正能够打硬仗的精兵很少。老实说,除万把人以外,都只能算乌合之众。为什么?你我都明白:第一,新弟兄刚刚训练;第二,有经验的大小将领太少。破了洛阳以后,即令咱们再增加十万人,这十万新弟兄如何带好,练好?汉举,你思虑得很是。你可有什么好的主意?”
  “我没有什么好主意。凡是我能想到的,你早都想到了。只有一件事,你一直不提起,也许是你忘了,也许是你认为不到时候。目前咱们最困难的是将才缺少,只好把众多小头目都提拔上来做了偏稗将校。可是你身边现放着一个将才,为什么不把他使用起来?”
  “你说的是谁?”
  “摇旗!”
  “噢,你说的是他呀!提到摇旗,我也常在心中思忖,打算使用。可是他失守智亭山不是一件小事,大家对他还是有不小成见,因此就想着暂时把他摆一摆,没有上紧安排他带兵的事。他自己请求蕃养战马,我想也很需要,就同意了。”闯王忽然笑起来,很有风趣地说:“摇旗如今做的事儿好像是在当清泉坡牧马监正①。当然啦,我不会长久叫摇旗这样的勇猛战将做一个小小的九品文官的闲散职事!汉举,你说,应该怎么办,嗯?”
  ①牧马监正——明代中央设一太仆寺衙门,掌管繁育军马;于华北、华中各地设许多牧马场,由牧马监分管。牧马监主管官称监正,九品;副的称监副,从九品。这是文官最低的品级。
  “李哥,你知道,我跟摇旗既非小同乡,也非拜身兄弟,不沾亲,不带故。高闯王在世的时候,我只是跟他挂面认识,没有谈过话,更无杯酒之缘。自从你当了闯王,他做了你的部将,我才跟他熟了。总而言之,我跟他……”
  闯王截住说:“这话你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是马上就叫他带兵么?”
  袁宗第点点头,直截了当地说:“是的,让他带兵,以观后效。”
  闯王微笑,没有回答。他在半月前曾打算让郝摇旗重新带兵,可是刘宗敏、高一功和李过都不同意,就把这件事暂时撂下。今天袁宗第如此真诚地保举摇旗,使他感动,但是他对这事需要认真地思虑一下。宗第见他不马上回答,忍不住又说:
  “我很明白,这件事,有许多将领地位不够,一个字也不敢提。地位高的,像捷轩、一功、补之他们几位,至今还对摇旗生气,自然是只吹冷风,不添热火。田副爷心中有数,可是他一向不愿多说话。牛先生、宋军师,人家一则对摇旗原不清楚,二则凡是关于你手下将领的事,不便插言。摇旗想立功赎罪,并无人替他说话……”
  “刘芳亮也有意劝我用他。”
  “明远这个人比较谨慎。我知道他有意劝你起用摇旗,可是他害怕捷轩,不像我这个人有话存不到心里,非吐不快。李哥,我们看一个人,不能光看人家有多少短处,犯过多大过错,还要看看人家有些什么长处,立过什么功劳。世上有些人喜欢锦上添花或站在高枝上说风凉话,很难在别人犯了错误时多想想人家的长处。还有一等人,巴不得别人栽跟头。别人出了一点事,他们便来个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方称心愿,把如何共建大业的道理全不想了。闯王,李哥,你难道没有吃过这种苦么?我现在在你面前直言不讳,绝不是为着替摇旗打抱不平,想叫摇旗日后感我的情。不,不!今日我不当着牛、宋二位和将领们的面谈摇旗的事,也不让亲兵们听见一句,我的用意你明白:劝你起用摇旗的话,说出我的口,听进你的耳,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过就拉倒;采纳不采纳,由你自己做主。”
  李自成深为感动,说:“咱俩八九年来同生死,共患难,亲如手足。你的秉性脾气我清楚:对朋友慷慨热情,对事情大公无私,别人不愿管的事你要管,别人不敢说的话你敢说。”
  宗第问道:“闯王,摇旗的长处你都记得么?”
  “我自然都记得。他作战勇猛,一身是胆,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在商洛山中,有一次他解开衣服,露出前胸,伤痕累累。又一次我们一起在河里洗澡,看见他的脊背上竟没有一个伤疤,只有左肩后边中过箭伤。我记得在真宁杀败曹文诏那次大战中,他在两军胜负难分的时刻,把高闯王的大旗举到手中,说了声:‘弟兄们,随我冲呀!’大喊大叫,直往前冲,马到之处,官兵披靡。可是他进得太猛,没去管背后还有许多敌人,所以后肩上中了流矢。当然,在两军混战时,纵然是勇往直前的人,也难免背上受伤,不一定背后有伤就是逃跑的证据。可是摇旗的伤疤都在胸前和两胁,只有一处箭伤在肩后,这就更证明他每次;临阵都是奋勇向前,身先士卒,替别人砍杀出一条血路。”
  “摇旗的长处不止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从崇祯十年夏天开始,高闯王的旧部有不少人陆续向明朝投降。蝎子块拓养坤同摇旗原是拜把兄弟。蝎子块投降以后,派人劝摇旗投降。摇旗撕了书信,杀了来人,大骂说:‘老子的脊梁骨是硬的,血是热的,决不做不忠不义的降贼。我跟拓养坤再见面只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永远不再是兄弟!’汉举,古话说:‘疾风知劲草。’在这种节骨眼上,摇旗这个人,真正是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铁汉子。他纵然有千条过错,这一条是大节,是大大的好处,我永远不会忘记。”
  “对,李哥,你说得完全对。还有一件事,你已经听人谈过不少。咱们奔往鄂西的时候,摇旗在白河县城外同大队失散,辗转逃到山阳和镇安之间,在那里做了‘小盗’,扰害百姓,不肯回商洛山中去寻找明远。据我所知,他不得已做了‘小盗’,军纪不严是真,但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坏。有许多事都是捕风捉影的话!当时有人劝他去找老回回。老回回跟他是小同乡。他发誓说要等着你,要一辈子跟着你李闯王,决不跟随别人。咱们来到河南不久,他一听说就来啦。你没有重用他,大将中没有人肯亲近他,朋友们有形无形地都同他疏远了。可是他不管别人怎么对他,他总是认为你闯王一定会使用他,对你始终没有一句怨言。眼看咱们就要攻破洛阳,像摇旗这样虎将,还让他带三四百老弱残兵专管养马、烧炭,不是办法。这是一个小头目都能够担起来的事,杀鸡焉用牛刀!”
  李自成点点头,说:“是的,我也无意使摇旗这样下去。”停一停,他接着说:“汉举,我在摇旗这件事上,想的比你还多。我们老八队,你还记得,起手时有很多边兵、驿卒,所以最能打仗。可是兵油子多,纪律差,只有一两千人,十分难带。经过几年整顿,才上了正路,在高闯王手下各营中,咱们老八队算得上部伍严整。去年咱们在商洛山中收了一些杆子,多是流痞出身,没有笼头的野马,在石门寨几乎坏了大事。摇旗原不是在我手下做事,吊儿郎当的性子没变,所以在要命关头丢失了险要山寨。我念起他还有长处,在高闯王手下做事时立过大功,山寨失陷后还继续同敌人拼死厮杀,拖住敌人不放,所以没有斩他。今天我听你的话,再用他试一试,只是不让他带人马独当一面。那样,我不仅怕他再一次坏了事不好宽容,也怕别人心中不服。”
  他们将话题转到破洛阳以后的种种问题上,大约又走了十里远近,登上一座小山头,可以清楚地望见清泉坡小山街和很多军帐草棚就在眼前,还看见一边是李岩和红娘子的将士们正在操练,一边是郝摇旗的弟兄们正在放马。看了一阵,他们勒转马头,返回得胜寨去。
  回到看云草堂,李闯王将老营总管任继荣叫到面前问:“林泉那里的饷银送去了么?”
  老营总管回答说:“今日早饭后我亲自送去了,告诉李公子说:‘遵照闯王吩咐,你们这里将士新来,提前两天关切,以示优待。’李公子兄弟说他们从杞县带来的银子尚未用完,又说他们不知道闯王的大军按月关饷,所以他们带来的银子足够用几个月。他们一再推辞,高低不肯收下,请我把这一笔银子移作别用。我告他们说:我们老八队原来就发响银,不过以前困难很多,制度不严,有时有,有时没有。如今来到河南,情况好了,将士们每月都发饷银,一个也不例外。经我再三解释,他们才肯收下。”
  又谈论了一些别的事情,闯王笑着向大家说:“难得咱们主要将领今日都回来议事,同过元宵节。你们大家说,对摇旗应该如何安排使用才好?”
  牛金星和宋献策知道闯王的用意是要征询请将意见,所以都不做声。所有将领,都因为闯王问得十分突然,不明白他的真意何在,有的低头,有的面面相觑,不肯先说话。闯王又问了一遍。刘宗敏对郝摇旗在商洛山中的两桩事最为恼火,现在看别人都不肯说话,就说道:
  “摇旗的事,等破了洛阳以后再说吧。”
  闯王转向田见秀和高一功:“你们有什么主张?”
  田见秀笑着说:“请闯王决定。”
  高一功说:“他在商洛山中犯的过错太大,特别是后来那桩过错,按军律本该斩首。当时你念起他是高闯王的旧将,过去也有战功,没有从严治罪。如今对他很难有妥当安排。叫他重新带兵打仗,一则怕他再误大事,二则也怕将士们心中不服。”
  闯王又将眼睛转向其他将领。大家仍不说话。李自成转向来献策,笑着问:
  “军师有何主见?”
  宋献策已经明白李自成要起用郝摇旗,说:“古人说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其过也人皆见之,其改也人皆仰之。’听说近来老郝带着弟兄们养马、烧炭,与士卒同甘共苦,滴酒不饮,足见他尚能痛悔前非。目前正是我军需要将才的时候,闯王如欲起用他,未尝不好。像一斗谷、瓦罐子尚且收用,何况老郝是高闯王的旧将,过去也出过死力。”
  闯王点头说:“军师的话说得很是。我们不能光记着人家犯过错那笔老账,也要看人家如何想改正过错,再看人家从前有过什么功劳,大节如何。至于说目前起用摇旗怕将士心中不服,那也是一面想法。安知目前没有将士们希望我们赶快起用摇旗?不见得吧。摇旗过去做过不少好事,有不少长处,目前又有悔过之心,希望我起用摇旗的一定有人。只是因为我做闯王的不吐口,人家不敢多言罢了。”
  李自成面带微笑,口气亲切,好像谈家常话一样,并没有把起用郝摇旗看成一桩多么严重的事儿。刘宗敏虽然不完全同意马上就起用摇旗,但也不好再说别的话,问道:
  “闯王,你打算怎样用他?给他多少人马?”
  “我马上叫他来谈谈再说。”
  “我看,目前暂且给他一千人马;等他立了新功,再重用不迟。”
  闯王哈哈大笑,说:“捷轩,亏你说得出口!既用他,就重用;一千人马太少啦。他原是高闯王的旧将,不是从咱们手下提拔起来的,不应拿他同老八队的一般将领看待。只给他一千人马,一则不能施展他的长处,二则他会想着我仍然牢记着他的过错,不肯重用他,三则叫将士们看着也会认为我不再信任摇旗。破了洛阳,咱们的人马会多得带不完。捷轩,你怎么这样小气?”
  宗敏也笑了,但又不放心地说:“我是怕你一旦重用了他,他就忘了以前办的错事,跟着还要砸锅。”
  闯王说:“我既然叫他重新带一支人马冲锋陷阵,总不能叫他老是低着头走路,自觉在将士们面前灰溜溜的。那样,带不好兵,也打不好仗!倘若他再犯过错,有军律在,怕什么?从今往后,郝摇旗也跟大家一样,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只要赏罚严明,你怕什么?”
  其余将领中纵然有对郝摇旗意见大的,因见闯王决意起用摇旗,刘宗敏也不反对,自然都不说二话。午饭后,闯王命双喜派人去通知郝摇旗来老营见他,却不说明有什么紧急事儿。他因为昨夜听各地回来的将领们禀报军情,几乎通宵未眠,实在困乏,吩咐双喜之后,就起身到后宅休息去了。
  将近黄昏时候,李自成从床上坐起来,用拳头揉一揉尚有余困的眼睛,向高夫人问:
  “摇旗来了没有?”
  高夫人说:“听说来了一大阵了。因为你没睡醒,就让他坐在书房等候。”
  “还有什么人在书房里?”
  “听说牛先生、宋军师、田副爷、老神仙都在那里聊天,等你起来。”
  “快把摇旗请到这搭来。”
  “听说你要起用他?”
  “哎,他是一员猛将,不能光叫他烧炭、养马。”
  高夫人深有感情地笑了一下说:“咱们的人马如今添了这么多,你早该想到起用摇旗了!”随即走出外间,吩咐一个女兵去书房请摇旗进来。
  片刻工夫,郝摇旗随着女兵走进里院来了。李自成刚穿好衣服,一边扣扣子,一边靸着鞋迎到上房门口,抓着摇旗的一只手,说:“咱们到里边谈。”拉着摇旗走进他同高夫人的卧室。坐下以后,他望着摇旗说:
  “来到河南以后,我天天忙着别的事,竟没有跟你在一起谈几句体己话儿。老弟,你心中有点儿闷气吧?”
  郝摇旗的心中激动得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两个月,因为看见刘宗敏和李过等许多将领都对他冷冷淡淡,他干脆不常来老营,避免同大家见面。为给李岩洗尘,老营中摆了盛宴,住在得胜寨和周围附近的大小将领都来作陪,他也被请来了。可是他故意坐在最远的、紧靠墙角的桌上,既不同别人互相敬酒,也不随便和同席的将领谈话。尽管他和他们几年来一道打仗,同过患难,十分厮熟,却好像十分生疏。大年初一,他趁着天色黎明,赶到老营来给闯王和高夫人拜年,一拜过年,上马加鞭,飞奔而去,避免同很多将领见面打招呼。今日午饭后,他一直心里边七上八下,猜不透闯王为什么忽然找他。在书房中等候,尽管大家对他的态度很好,问到他那里养马和烧炭的情形,他却如坐针毡,无心闲谈。在封建礼教严重束缚的时代,尽管是下层庶民百姓,平时也只有最亲密的朋友,而且是被作为弟弟看待,才能被请进嫂嫂的卧房叙话。现在郝摇旗被自成拉着手进人高夫人住的房间,又听见闯王开口先责备自己没有找他谈心,不禁一股热泪从心头涌起。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他的回答。闯王又问:
  “你的身体很好吧?遇着阴天刮风下雪怎样?”
  郝摇旗回答说:“还好。弟兄们把马棚盖得很好,靠山朝阳,草苫的有半尺厚。再过两个月,到了三月问,马和驴子都开始发情,可以交配,所以这几十匹公马和大叫驴一定得养得膘满体壮。每次发情大约三到七天,隔二十一天左右再发情。只要好草好料悉心喂养,一春一夏,就可以……”
  闯王扑哧一声笑起来,说:“我是问你遇着阴天、刮风下雪,你身上的那些伤疤疼不疼,谁问你马牛羊,鸡犬冡!”
  正在这时,高夫人拿着一个包袱进来,放在摇旗身边,说:“这是慧梅她们昨天替闯王缝好的一件丝绵袍、两件内衣。已经打过春了,一天一天暖起来。再过半个月,骑马打仗,再穿老羊皮袍子和斗篷不行啦。你李哥还有一套旧的换季。你临走时把这个包袱带回去,免得我另外差人送了。”
  郝摇旗的老婆和孩子还留在陕西,不在身边,衣服上没有人替他料理,所以对高夫人的赠送衣服心中感激,并不推辞。为着要在闯王夫妇面前遮掩自己的心中难过,他勉强同高夫人开玩笑说:
  “嫂子,我还以为你如今兵多将广,事情繁忙,把你老弟忘记了哩!”
  高夫人笑着说:“瞎说!我跟你李哥,纵然日后有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如何能把你摇旗忘记?高闯王生前的得力战将,如今你扳指头数一数,还剩几个?近来咱们的人马添得很多,我有时想着,要是高闯王生前有这么多的人马,该多高兴!我记得崇祯九年七月,在周至县境内打那一仗,洪承畴的人马比咱们的多得多,可是咱们的人马把官军一阵一阵杀败,直往前冲,没料到高闯王突然害了重病,烧得昏迷不醒,躺在黑水峪一个窑洞里治病,被人出卖,给官军弄去。得到消息以后,咱们全军多少将士大哭!那时候,那时候……”
  高夫人忽然忍不住哽咽起来,说不下去。郝摇旗再也忍耐不住,热泪泉涌,不住抽咽。李闯王也噙着眼泪,叹息一声,向高夫人抱怨说:
  “我急着有几句要紧话同摇旗说,你提过去的事儿做什么!”
  高夫人仿佛没有听见闯王的话,揩揩眼泪,接着说:“那时候,咱们大家都抱头大哭。你身上已经挂了两处彩,流血不止。你叫老神仙替你敷了药,裹了伤口,跳上马,只带着二百多人马就杀开一条血路,冲往从周至往西安的大路上,想把咱们的高闯王夺回。你李哥怕你有失,立即派捷轩带领几百人马跟着你去。你们去了半天,不见回来。你李哥又派刘芳亮、袁宗第去将你们找回。你同捷轩都又挂了彩,可是敌人已经从小路绕道把高闯王送往西安,又解往北京。摇旗,别说我跟你李哥今天不会忘记你,纵然日久天长,得了江山,也不会忘记咱们在一起过的那些艰难日子!”
  郝摇旗想着自己是一个没有父母的放马孩子跟随高迎祥起义,后来被提拔为亲信部将,又想着高迎祥的牺牲,更加泣不成声。高夫人因为今日元宵节,晚上要大宴众将,事情特别多,把话说完以后,揩干眼泪,自去办事去了。过了片刻,李自成拍拍摇旗的肩膀,等他抬起头来,说:
  “摇旗,你别哭,听我说。”停一停,又接着说:“人,都是吃五谷长大的,谁一生能不办几件错事儿?好比走路,也都有一步踏错了脚的时候。就拿这两三年说,我也做过很大错事儿。过去我不明白自己的过错,在郧阳大山中住了几个月,我把近几年经历的事情反复回想,才明白我犯过许多过错,有的过错很大。比如说……”
  郝摇旗抢着说:“不,李哥,自从高闯王死后,你当了闯王,并没有办过错事。你办的事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不糊涂!”
  自成说:“不,你听我说。崇祯十一年夏天,我们在汉中一带山中,化整为零,休养人马,大可以不急着东来。那时我打算错了,一心想同罗汝才、老回回们靠到一起,就把人马一召集,奔向东来,这就使洪承畴和孙传庭能够用全力来对付我们。既向东来,我应该率领全军奔向均、郧、房县一带,不该硬碰硬,直趋撞关。要是我们奔到均、郧、房县一带,洪承畴和孙传庭因为我们已到湖广,是在熊文灿的管辖地区,自然不会下死力追堵咱们,熊文灿想打咱们不能不顾虑驻扎在谷城的张敬轩。况且潼关附近,地势险要,距离洪承畴、孙传庭的老窝子西安又近,对我们十分不利。所以近几个月回想起来,深为后悔我军在潼关南原全军覆没,都是我自己的错。《兵法》上说:‘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又说:‘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逸,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像这些话,我原是读过的,那时偏偏都违背了。洪承畴和孙传庭在潼关南原埋伏重兵,以逸待劳,我偏要带着全军疲于奔命,一头硬往潼关冲。咱们的将士真是勇敢,杀得真好,可以说惊天地,动鬼神,可歌可泣,败就败在我这个主帅身上。摇旗,吃一堑,长一智。一个人办了错事,只要不护短,肯改正,就是了。一日办错事不等于一辈子办错事。我今天叫你来……”
  慧英将蜡烛送进屋来,同时高一功也进来,将闯王的话头打断。高一功告诉闯王,前边大厅中的酒席已经摆上,住在得胜寨和附近的将领们都请了来,已经到齐,李公子兄弟也早到了。李自成点点头说:“我马上就出去,请大家先入席。”高一功走后,他对摇旗接着说:
  “因为明天一早就有驻扎在老营寨内和附近的一部分人马开往洛阳,今夜有重要的军事会议,所以一功他们安排在老营中趁今晚过元宵节,请将领们在一起吃杯薄酒,在酒席上重申几条军令。既然大家都来齐了,林泉兄弟和牛先生他们都早已来到,在等着我。让他们等候久了不好,咱俩现在不谈了。你赶快去前边坐席,我随后就出去。”
  郝摇旗说:“我现在赶回清泉坡营中吃饭。我不在老营坐席。你今晚很忙,我明天再来一趟。”
  自成笑着说:“胡说!为什么不在老营坐席?吃毕酒席,咱们还要商议重要军务。”
  郝摇旗默默地站起来往前院走去。李自成送他到上房门口。他对这一刻发生的事情都感到摸不着头脑。首先,闯王为什么把他叫来,他很糊涂。其次,闯王把前年在潼关南原的战败完全说成是他自己的过错,这话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也没有听别人说过,使他有点儿感到奇怪。第三,闯王说酒席后要商议重要军务,好像说的也有他,是听错了么?他低头快要走出内宅了,忽然想起那一包袱衣服忘在高夫人的床上,迟疑一下,便往回走。他才回头走了几步,在皎洁的月光下迎面看见慧珠抱着那个包袱快步走来。慧珠笑着问:
  “摇旗叔,你回来做什么?”
  “我的包袱……”
  “你快坐席去吧。我替你把这个包袱送到看云草堂,你开过军事会议以后带走。”
  郝摇旗又转身往前院走,心里说:“呵,是说的军事会议!”这话,他感到似乎有点儿陌生,心中不免七上八下,不能平静,同时还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自成送走了摇旗以后,向高夫人笑着问:“红娘子在西偏院中?今晚将领们都在前边大厅坐席吃酒,她是重要将领,要不要请她出去坐席?”
  高夫人说:“我看,算了吧,她明天又不带兵去洛阳。我已经吩咐老营司务,明晚预备几桌酒席,专请各位将领的夫人过节。”
  闯王又问:“晚饭后,要在花厅中商议重要军务,也请她去么?”
  “有没有李公子去?”
  “自然林泉和德齐都有。”
  高夫人笑了一下,说:“自从她同李公子定了亲,就避免见面。可是今晚既是重要军事会议,她去不去,我问问她吧。”
  在五间抱厦大厅里,灯烛辉煌,热气腾腾,坐满了大小将领。中间靠近黑漆屏风,空着三张桌子没有人坐。高一功和一部分将领分开围着三个大火盆烤火闲谈,等候入席。李自成同在书房中等候的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李岩兄弟等一群人走进大厅,全体将领纷纷起立。自成和高一功让没有人席的人们人席。大家谦让一阵,按照闯王的意思坐下。中间一席,李岩因才来不久,坐了首席,老神仙尚炯相陪,然后田见秀、李侔左右相对,还有几个将领论齿就座。闯王自己坐在下首主人位上。左边一席,牛金星坐了首席,高一功坐在主人位上。右边一席,宋献策坐了首席,刘宗敏坐在主人位上。闯王的桌上仍有一个空位,却没有人坐。闯王拿眼睛向全屋中到处寻找,竟看不见郝摇旗在什么地方。因为他不举杯敬酒,全大厅都不举杯,鸦雀无声。他向右边探着身子小声问高一功:
  “摇旗走了?”
  高一功小声回答:“刚才看见他好像还在。”
  李闯王抬头望着全场问:“摇旗在不在?”
  郝摇旗坐在最远的一张桌上,正将他的魁梧的上身怄倭着,低着头,等待同桌的人们举杯他也举杯,根本没有想到闯王在此刻会忽然叫他。他没有听清楚,不敢贸然答应。闯王又大声问:
  “摇旗在哪里?”
  郝摇旗这才听清,同时坐在他旁边的人用肘弯碰他一下,悄声说:“闯王叫你!”郝摇旗出于他在高迎祥军中养成的习惯,霍地站起,大声回答:
  “在!”
  闯王看见了他,笑着说:“你坐到那个角落里,我以为你走了哩!来,来。这里有你的座位,快来!”
  郝摇旗不肯去,可是闯王继续叫他,而高一功也走来拉他,旁边的将领笑着推他,使他不能不去。闯王等郝摇旗就座以后,随即举杯向李岩和尚炯敬酒,全场都跟着开始动杯。李自成敬过一杯酒之后,笑着对李岩兄弟说:
  “林泉、德齐,你们跟摇旗都驻扎在清泉坡,可是你们对摇旗还不大清楚。他,名叫郝大勇,表字英夫,可是全军没有人叫他的表字,只叫他的绰号郝摇旗。他是我们的一员虎将,也是我的好兄弟。来,你们三位对饮一杯!”
  李岩和李侔赶快站起来,举起杯子。李岩向局促站起的郝摇旗笑着说:“我虽然来到闯王帐下不久,但已熟闻摇旗兄的英名。今晚能同干此杯,实为平生快事。”说毕,自己先饮干一杯。李作也跟着把自己的杯子喝干。郝摇旗因闯王刚才叫他来坐在同一个桌上,又听见闯王对李岩兄弟那样介绍,他的鼻子发酸,眼眶中闪着泪光,激动地勉强笑着,举举杯子,却只让杯沿地挨了一下嘴唇,不肯喝酒。李岩兄弟都听说他在商洛山中吃酒坏事和近来摘酒不饮的事,不便强他。闯王端起杯子望着摇旗,低声说:
  “来,摇旗,咱两个对饮一杯。我今天替你开成。做武将的,只要不喝醉就是了。来,喝干!”
  大厅中虽没有猜枚划拳声音,情绪却很热烈,不断地互相敬酒和轮番给李岩兄弟、牛宋二人、老神仙敬酒,也向闯王敬酒。热闹了一阵,李自成端着酒杯起身。全场见他起来,纷纷举杯起立。他向全场大声说:
  “来,我向大家敬酒!崇祯八年正月,我们跟着高闯王攻破凤阳,大家热热闹闹地过了一次元宵节。崇祯十年,我们在川北停留,又过了一次元宵节。近三四年,我们总在十分困难中过日子,不能在一起快活地过一个节气。仰仗大家努力,如今咱们的日子大大好起来。今晚略备薄酒,大家欢聚一堂,共庆佳节。咱们眼前还有许多困难,老百姓更是贫苦不堪,所以咱们为着节省灯油、蜡烛,一律不许张灯结彩,不许燃放花炮。老营寨内,不许搞转九曲①。石炭困难,老营院内不许做火塔塔②。咱们要从全军目前困难着想,从老百姓目前饥寒流离、卖儿卖女、饿死冻死着想。几天之内,咱们就要攻破洛阳,活捉福王。破了洛阳,我们可以用福王的财富救济洛阳一带饥民,养兵买马。福王是崇祯的亲叔父,河南又是明朝的心腹重地。明朝虽然快要灭亡,可是正如俗话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崇祯必定要集合全国的财力兵力来对付我们。咱们从今年开始,将要打许多大仗、恶仗,决不是一切顺利,高枕无忧。我现在敬各位一杯水酒,祝各位在今年多打几个胜仗,多攻克几座城池,多消灭一些官军。来,请大家一齐干杯!”
  ①转九曲——米脂风俗: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日,在城镇中以高粱杆圈作灯市,曲折回环,俗称转九曲。
  ②火塔塔——米脂风俗:聚石炭(煤块)堆成幢塔形状,用火点燃,名叫火塔塔。
  闯王先将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全体将领都将杯子喝干,肃穆无声,等候闯王继续说话。自成接着说:
  “我现在重申军令:一,不许妄杀一个百姓,违令者斩!二,不许奸淫妇女,违令者斩!三,不许焚烧民房,违令者斩!四,不许抢掠民财,违令者斩!五,要平买平卖,对商铺摊贩秋毫无犯,凡强拿民间一物者斩!——以上五条军令,务须晓谕全军将士凛遵勿违!”
  闯王重申军令一毕,刘宗敏向全体将领问:“闯王重申进入河南来的五条军令,大家听清了没有?”
  全体将士:“听清了!”
  闯王首先坐下,然后全体将士跟着坐下。虽然各桌上还是不断地有人敬酒,但是更多的是议论破洛阳和今后打仗的事。过了一阵,端上来包谷面窝窝头,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酒自然停止了。宴席一完,大家肃立,等候闯王同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兄弟、刘宗敏等二三十位地位比较高的文武首领先出大厅,转往看云草堂开军事会议,然后纷纷散去。
  这是一次重要的军事会议,红娘子顾不得同李岩尚未成亲,也以女将身份参加了。会议开到三更过后才散。由于破洛阳迫在眉睫,晚上又有细作回老营禀报洛阳谣传福王向省城求救,巡抚李仙风在周工的催促下率副将陈永福来救洛阳,所以一部分将领在会议后连夜出发,奔回自己驻地,一部分要在五更动身。
  天色黎明时候,张鼐率领两千名骑兵和五百名步兵,开往洛阳。其中从中军营抽调出一千二百名骑兵、五百名步兵,又从李岩和红娘子的部队中抽调了八百名骑兵,编成一支比较精锐的队伍。在昨晚的军事会议上,李闯王本来还想叫李岩和红娘子的部队继续休息,但李岩一再请求早日效力,才决定抽调一部分人马随张鼐前去。其余大部分人马由李侔率领,暂留在清泉坡候命。刘宗敏在己牌时候偕同牛金星、宋献策作第二批出发。第一批和第二批都是从得胜寨走捷径奔往龙门,不再经过宜阳。李自成因为还要同高一功、田见秀和郝摇旗继续商议要事,同时等候永宁消息,所以到未牌时候才偕同李岩和一群亲兵作第三批出发,先去宜阳。
  高一功因为担任着全军总管,留在得胜寨不动。田见秀主持老营军务,保卫老营,督练人马,同时负责对一斗谷、瓦罐子、李际遇等各方面的联络事宜。郝摇旗协助田见秀的练兵工作,每日巡视各营,严加督导。李闯王采纳了牛金星的意见,得胜寨仍暂时称为闯王老营,而今后随作战大军所驻之地称做行辕。
  十七日黄昏,李自成率领李岩等一行人马到了宜阳城南的十里铺。白旺奉袁宗第之命在此迎候。据白旺向闯王禀报:袁宗第已经在今日中午到了洛河岸上,驻在望城岗,游骑直抵洛阳城下。李自成一行人在十里铺打了尖,喂了战马,大约在二更时候,从宜阳穿城而过,并不停留,沿着向洛阳去的大道前进。走出宜阳东门时候,看见有几百匹骡、马、驴子站在粮食和货物堆边吃干草,他向白旺问:
  “这是往哪搭运的?”
  白旺回答说:“昨夜又破了两座山寨,搜抄的粮食和财物直到黄昏才清查完毕,开好清单。遵照袁爷将令,只留下五千两银子补足月饷,五百担粮食供目前军需民赈之用,其余的全部运往得胜寨老营。这是第一批驮运队,准备四更造饭,五更起程。第二批驮运队骡马尚未抽调齐备,准备在天明己时起程。”
  李自成在马上回顾李岩说:“你看,这一个山寨有多么富裕!你来到本军时候,咱们的人马已经在伏牛山中攻破了四十八个富裕山寨,最近这二十天又在熊耳山中攻破了十几个山寨。这都是多亏饥民内应,使我军每攻必克,损伤人马很少。不管什么山寨自吹多么天险,也确实地势险要,滚木、礌石、火炮齐全,可是只要咱们找到本地百姓做底线,串通饥民内应,没有攻不破的。”说毕,策马向延秋镇驰去。
  延秋镇离洛阳城四十五里,本来是个大镇,但早已残破不堪。李自成到达延秋镇时,已经四更多天,有袁宗第派来的一个小校迎着。据小校禀报,总哨刘爷和军师等已经到了洛阳城外的望城岗,请闯王暂到关陵行辕休息。
  闯王问:“洛阳城里有什么消息?”
  小校回答说:“从巩县和惬师来的那一支官军前天夜里到了白马寺,福王下旨不许他们进城,叫他们在洛阳东门外扎营。听说后来经守备洛阳总兵王绍禹一再进宫恳求,福王才准许这支人马进城。他们昨日下午陆续进城,黄昏后忽有一队官军约有一二百人奔到望城岗,求见袁将爷。袁将爷当即接见那为首模样的人。小的因奉命来此等候闯王大驾,以后事情都不清楚。”
  闯王吩咐:“你回禀袁将爷,我同李公子到关陵稍作休息。若有重要军情,随时飞马禀我。”
  从延秋往东是向龙门和关陵的大道。李自成因听到昨晚有一股官军奔到望城岗求见袁宗第,知道投降内应的计策已经成功,便策马向关陵赶路,打算到关陵休息之后,即去望城岗与众将计议如何破城。这关陵因为有众多柏树,又称关林,坐落在龙门北边几里处,从龙门到洛阳的大道旁边,是埋葬关羽头颅①的地方。从南宋以后,民间对于关羽的崇拜和迷信愈来愈甚,特别到了明朝,一方面由于《三国演义》的流行,一方面由于皇帝的提倡,封关羽为协天大帝,又称为武圣人、关圣帝君,在全国各地大修关帝庙。这关羽埋头的地方,家子越来越大,庙宇的神殿廊庑越盖越雄伟华美,院里院外的石碑越立越多。尤其是那历代种植的柏树虽经战乱砍伐,尚有三四百棵,郁郁苍苍,好不茂盛,同周围的残破村庄恰成鲜明对照。当李自成一行人马绕过龙门北边的大道前进,距关陵还有十来里远时,就在平明的晓色中遥望见东方露出来一大片黑黝黝柏树林,掩护着庙宇。垣墙和高家,而向东北遥望,隐约可以望见洛阳城头和城中宫殿的屋脊、钟楼和鼓楼。虽然身上感到疲倦,李闯王心中却十分高兴,轻轻把丝缰一提,那乌龙驹很通人意,昂首萧萧嘶鸣,四蹄加快,随即绝尘而去。
  ①关羽头颅——东吴杀了关羽以后,将头颅送给曹操,送葬此地。
  转瞬之间,从关林中也驰出一队骑马的人,前来迎接闯王。等相离一两里路时,李自成忽然看清楚那为首的人身个较矮,同时双喜在他的背后快活地对他说:
  “是军师!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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