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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16 姚雪垠(当代)
  “好,你休息去吧。”
  刘芳亮小声嘱咐说:“王老道,关于许多人染上瘟疫和官军要围困闯王的话,你不要在将士们面前露出一个字。”
  听了王老道的禀报以后,高夫人的心上感到沉重,昨夜以来的兴奋和快活心情一扫而光。她决没有料到瘟疫在商洛山中传染得如此凶猛,将士们纷纷病倒。这样下去,如何对敌?万一闯王也染上瘟疫怎么好?染上了瘟疫的将士们有没有办法治好?……这一串问题一齐出现在她的心上。还有一个使她焦急的问题是她必须尽快地到商洛山中,助闯王一臂之力。可是怎么走呢?从这里走龙驹寨是捷径,可是得打仗,损折人马。绕道过去,得多走两天路程,多走两天,那就是说,最快还得六大或七天才能同闯王会师,能来得及么?万一在这六七天中官兵先到了商洛山中,或闯王不幸病倒,怎么好呢?
  “嫂子,怎么决定?”刘芳亮见高夫人迟迟不说话,忍不住问。
  “你看怎么好?”
  “据我说,咱们不如照原计划直奔龙驹寨,愈快愈好。倘若咱们赶在官军前边到了龙驹寨,赚开寨门,就可以早到商洛山中,倘若不成,再设法绕道不迟。”
  “仍然直奔龙驹寨?”
  刘芳亮点点头:“愈快愈好,要出敌不意才行。”
  “既然这样,咱们不要在这里耽搁,赶快走吧。”
  “好,走吧。”
  人马迅速地整好队,又向前进发了。
  从熊耳山到龙驹寨附近,本来轻骑兵也需要走四天或者五大,路上还不能耽搁,但他们只用三天的时间赶到了。龙驹寨里已经到了五百官军,加上乡勇和巡检司的一些兵丁,大约有七八百人。他们虽然也猜想着高夫人和刘芳亮的人马要同闯王的人马会合,但没有料到这支农民军不走辘辘关或兰草川而直奔龙驹寨,更没有料到会来得如此神速。农民军十年来在同官军斗智斗勇上积累了丰富经验,往往神出鬼没,使官军防不胜防。高桂英跟着李自成南杀北战,出死入生,更不简单。在向龙驹寨行军的路上,她探听到虽然龙驹寨增加了几百官军,但都是新兵,没有见过阵仗。加上近几天不断有小股官兵从河南来,通过龙驹寨向商州增援。还在崤函地区活动时候,高夫人同刘芳亮就准备下二百多套官军号衣,许多官军旗帜,以供随时需用。这些东西,如今果然用上了。
  义军在二更时候来到龙驹寨,先派了几十个人穿着官军号衣,打着官军旗帜,赚开了寨门,一拥而入。驻在寨里的官军措手不及,一部分惊慌逃窜,一部分死守住几座比较坚固的住宅和一半寨墙。高夫人下令不许恋战,急速穿寨而过,殿后的部队放火烧毁了一些房屋,事后许多年,当地老百姓把这个事件当做了奇迹和有趣的故事来谈,并且添枝加叶,编成了唱本儿流传下来。
  赚过龙驹寨以后,人马继续前行。在中午时候,离开从西安去武关和去河南的大道已经很远,人马才在一座森林里停下,把马喂饱,将士们也躺在松针上和草地上好生休息。许多人一躺下去或者一靠着树身坐下去就睡熟了。有人把干粮吃了一口,来不及完全咽下去,张着嘴,打起鼾来。
  黄昏时候,人们才被叫醒,继续赶路。因为大家知道再有一夜行军就可以同闯王会师,路上再也不会有官军阻拦,加上几天的疲劳得到半天的休息,真是人有精神马撤欢,不断地说说笑笑。只有高夫人和刘芳亮明白商洛山中的艰难日子,并不因为快要同闯王会师而心情轻松。特别是高夫人非常沉默,愈走进商洛山中愈心中害怕。她怕当她同闯王见面时,他已经被无情的传染病打倒了。另外,到底围攻商洛山的官军如何布置,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她一点也不清楚。因为日夜急行军,走的多是荒无人烟的山僻小路,消息不灵,反而像坐在鼓里。她完全没有料到,当离闯王的老营只有三十多里远,前面一个险要山口竟然被敌军占据了。
  这时候大约才交四更,前队刚走近这个山口,忽然发现山口的小街上扎有敌军,被一阵炮火和乱箭射回。幸而上弦月已经落去,夜色很浓,只有少数弟兄受点轻伤。
  高夫人得到禀报,立刻带着亲兵们奔到前边,要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刘芳亮已经把骑兵在山口外边摆开阵势,立马阵前,亲自问对方是谁的人马。敌人守往山口,用树枝把山口堵住,树枝后边是栅子门,也有很多人防守。尽管没有月光,小街上也没有火把,看不见对方的人影,但有经验的刘芳亮单凭敌阵上的说话声也猜到了敌人仅把守山口的至少在三百人以上,后边还有多少人马就不好判断。他连着大声问了几遍,敌阵上才有人大声回答说:
  “爷爷是郑总督大人派来的官军剿贼的。你们是谁的人马?”
  刘芳亮回答说:“我们也是官军,是才从河南调来的。让我们到街里休息好不好?”
  “放屁!你想玩弄诡计,休想!”
  “你们的主将是哪位?请他出来答话。”
  “有话明天说。如今天黑夜紧,老子们的炮火弓箭不认得人,你们休要走近!”
  刘芳亮同高夫人策马向前走几步,想继续问清楚,但敌营中突然响了一阵战鼓和呐喊声,同时放了几炮。他们赶快勒马退回,走出火炮的射程之外,他们很吃惊,想着准是新任总督郑崇俭的军队来把闯王的出路堵死了。有些将校建议向敌人猛攻,但高夫人和刘芳亮都不同意,他们不仅怕损伤过多人马,而且心中还是有几分怀疑。刘芳亮问高夫人:
  “嫂子,亮亮牌子吧?”
  “不要急着亮牌子。天快明啦,等到天明就清楚了。”
  刘芳亮向背后说:“擂鼓,虚张声势!”
  农民军的阵地上鼓声突起,喊杀震天,但并不认真进攻。过了一阵,双方的鼓声和喊杀都停止了,只偶尔互相骂几句,互相说一些欺骗对方的活,等待着天明。
  高夫人同刘芳亮商量一下,随即把全体将校召集到一起。直到这时,她才把商洛山中瘟疫流行和官军在半个月来想趁机进攻商洛山的情形对大家说明。大家听了后,并没有一个人想到自己如今奔往瘟疫流行的地方会有危险,而是巴不得杀进山口,解救闯王和被困的全体将士。高夫人感情激动,望着大家说:
  “如今事情还弄不清楚。这挡在前面的也许是官军,也许不是。倘若是官军,咱们就得决死一战了。”
  许多人抢着说话,要求同挡在面前的官军拼死一战。刘芳亮把一部分将校和精锐士兵组织成一队,由他亲自率领,等五更判明情况后,带头向官军冲杀,有迸无退。虽然那时还没有敢死队这种名称,但这一队人实际上就是敢死队。这些将校都抱着必死的心情,等候向敌人进攻,纷纷地向自己的亲人诀别,把要嘱咐的话都赶快嘱托了。亲人们也纷纷把最锋利的刀剑换给他们用,并拿出酒来和他们共饮几杯,拿出干粮让他们吃饱。大家正在忙碌着,从远处传过来第一声鸡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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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和崤函山中的情形相反,商洛山中的局势对农民军非常不利。从四月下旬起,瘟疫在队伍里和地方上飞快地传染开了,大小将领和老弟兄们一批一批地染上瘟疫。当时在李自成的部队里不仅缺乏好的内科医生,也极端缺乏药物。尚炯平日对内科虽不擅长,但如果他自己不病倒,他还是可以想出办法的,不幸他自己也在五月初病倒了。
  严重的传染病破坏了李自成的许多计划。他每天得到许多报告,眼巴巴地看着官军在集结,在调动,在向他进行包围,但是他既没有力量先伸出拳头打人,也不能离开商洛山中。染病的几位大将以及众多的将校和弟兄,不管是把他们放在马上或担架上,都会在中途死去,而把这样的大批病人留下来也是不可能的。起义以来,李自成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按照去冬同张献忠约定的日期,不顾有多大困难都信守诺言,在端阳节过后一两天树起大旗,响应献忠的谷城起义呢?李自成对这件事大费踌躇。有时深夜里他还在屋里彷惶愁闷,不能入睡。
  老百姓和士兵们都在用单方乱治病,有的似乎有效,有的全是胡闹,现在开始明白,在瘟疫中杂有疟疾,本地人叫做老痎。每天有不少大人和小孩子跑出村子很远,躺在山坡上、野地里、乱葬坟园里,让五月的毒热的太阳晒着,叫做躲老痎鬼。还有的孩子们由大人用墨笔或锅烟子在脸上画一副大眼镜,画出胡子,据说这样一画,老痎鬼就找不到原人,回不到身上了。还有的人在路上偷偷摸摸地跟着别人的背后走,在别人不提防的时候,趴地上磕个头,解下腰带扔地上,转身逃走。据说老痎鬼是一只牛(所以患疟疾又称做“放牛”),这是把自己的老痎牛卖给别人,那一根扔掉的腰带象征牛缰绳。闯王每天出去遇见这样事情,又难过,又好笑。但是人们告他说,这些古老相传的办法往往有效。
  使闯王感到讨厌的是,近来马三婆大大地活跃了。马三婆是一位寡妇,约摸四十岁,以下神为业,住在离闯王老营不远的一个小村里。这个女人,油青脸,倒跟脚,眉毛拔得又细又弯,头发上经常涂着柏油,梳得光溜溜的,但两鬓的头发却故意松松地散落下来,永远像刚刚午睡初醒,懒得把云鬓重挽。她一年三百六十天,大概有一半多日子在两个太阳穴上贴着头疼膏药,所不同的只是有时把膏药剪成小小的四方形,有时把膏药剪成圆形,有时贴的是红膏药,而有时贴的是黑膏药。尽管她的小眼角已经有了许多鱼尾纹,可是她对人的一颦一笑,一个眼色,都给人一种不舒服的风骚感觉,刘宗敏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对闯王说:“他妈的,这婆娘是个浪货!”闯王说:“我看她不止是个浪货,咱们倒是要留心点儿。”他们对将士们下过严令:都不准到这个女人家去。从春天开始,她就知道以李鸿基名儿出现的大头目就是闯王,所以她每次遇见闯王时总是装得又恭敬,又亲热,站住向他福一福,搭腔说一句两句话。使她遗憾的是,闯王这个人对谁都肯接近,就是不肯接近她。至于刘宗敏和李过,更叫她看见害怕。近来,她的茅屋前边常常像赶会一样,都是来讨神药和替家中病人问吉凶的。李自成每次打这个三家村中走过,看见她的屋里蜡烛辉煌,香烟缭绕,听见她在下神时高声唱出些不伦不类的话,总要把眉毛皱皱。使他心中更不愉快的是,近几天来,连他手下的弟兄们,尤其是那些新弟兄们,也常有人来向马三婆求药了。在目前情况下,他只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给他碰见,他也只委婉地劝告一下,并不责备。
  离端阳节只有三天了。这天上午,李自成和袁宗第正在探望尚炯的病,张鼐把张献忠派来的一个人带到尚炯的住处。献忠要他用口头告诉李闯王说原定的日期不变,一准于五月初六日在谷城重举义旗,还说因左良玉在襄阳附近调集的人马很多,所以献忠打算起义后就往西去,到房、竹山中同曹操会合。最后,这个来人望着自成笑一笑,说:
  “闯王,我家大帅说,他知道如今你这里的人马不多,粮草也缺,请你自己斟酌,倘若在端阳节以后不能立刻树起大旗,也不要勉强。”
  尚炯和袁宗第听了这句话都连连点头,交换了一个眼色,等候着自成说话。但闯王嘴角含笑,却不做声,也未点头。来人又说:
  “我从谷城动身时,我们那里都不知道这里瘟疫病这么凶。张帅也只是有点风闻,不大放心,所以派我来,一则禀报闯王起义的日期不变,二则看看这里的情形。既然这里将士们病倒的很多……”
  袁宗第插言说:“不瞒你说,俺们这里十成人染瘟疫的有四成,大将们的情形最坏,差不多都病倒了。”
  来人接着说:“既然如此,闯王,你就缓些日子树大旗也好。”
  靠在床上的尚炯赶快向自成使眼色,见自成仍不做声,他就对来人叹口气说:
  “如今这瘟疫才传染开,看起来马上还不能停止。为着要遵守成约,同张帅同时大举,彼此呼应,我们闯王近日来万分焦急。真是太不巧啦!”
  袁宗第很希望自成能够趁此时机,接着医生的话说出来马上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的困难,连说:“太不巧!太不巧!”但闯王却并不说在商洛山暂缓树旗的话,只对来人笑着问:
  “你什么时候回张帅那里?”
  “军情火急,我在此不能多留,打算今晚就走,从这里奔往房县,寻找张帅。”
  自成说:“你连夜动身,奔往房县也好。一则军情紧急,二则我这里瘟疫流行,我不留你住下。你临动身时,替我带几句话回禀张帅。李强,把客人带回老营款待,好生休息。”
  李强把人带走以后,袁宗第立刻望着自成问:
  “李哥,你打算怎样给敬轩回话?”
  “你说呢?”
  “倘若敬轩不派这个人来一趟,我也很作难,想不出妥当办法,既然他派人来说他知道咱们的人马少,粮草缺,要咱们不必勉强与他同时起事,咱们的话不是很好说了么?咱们何必急着树旗?”
  医生也说道:“汉举的话很是。目前咱们这里瘟疫病十分猖獗,将士纷纷病倒,实在无力如期大举。这是出于不得已,敬轩定会谅情。”
  自成沉吟一下,问:“你们两位都有这个意见?”
  袁宗第回答说:“不仅我们俩有这个意见,近几天许多人都有这个意见。只是怕你决心不顾一切要信守诺言,如期举事,所以都不敢对你说劝阻的话,今天既然敬轩派人前来,说了那样话,他又亲眼看见咱们这里瘟疫流行的情形,我才敢劝你暂缓树起大旗。李哥,咱们只是暂缓一时,顶多不过两个月的时光,等瘟疫一过去,将士们能够打仗,王八蛋不催着你立即把大旗树起来,闹得郑崇俭六神无主!”
  李自成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尚炯的病榻前走来走去,低头不语,他明白袁宗第和尚炯的担忧心情,明白许多人都在担心树起大旗后会把陕西和豫西的大部分官军引到商洛山中来。如今高桂英和刘芳亮还没回来,自己手下的将士只有两千多人,其中将近一千人染上瘟疫,将来要对付的不是几千官军,至少是两万官军。这不是一件轻松事儿。昨天晚上,他去看李过的病,适逢李过刚退了烧,神志清醒,也劝他暂缓树起来“闯”字大旗。据李过看来,尽管近来官军在商洛山外边调动频繁,但只要“闯”字大旗不树起来,官军大概不会认真进攻。这是因为,朝廷将全力对付重新起义的张献忠和罗汝才,把商洛山中的这包脓疮留在以后割治。只要拖过一个短时间,瘟疫一过去,就不怕官军来围攻了。自成认为李过对于官军的估计是有道理的,但是他并没采纳侄儿的意见。他临离开侄儿的床边时,浓眉深锁,低声说:
  “你好生养病吧,不用多操心。要不要马上树起大旗,让我再想一想,权衡轻重,我不会拿全军的生死当儿戏。”
  现在他在尚炯和袁宗第的面前来回踱了一阵,忽然停住,望着他们,眼角含笑,说:
  “你们觉得敬轩说的是真心话么?”
  医生说:“我看他这话不是假的。”
  “不,老尚,你还不认识你的干亲家!”自成坐下去,又笑着说:“敬轩这个人,有时极其直爽,肝胆照人,有时诡诈多端,叫人捉摸不定。据我看,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他害怕我变卦,所以派人来看看我的动静,探探我的口气。”
  袁宗第说:“倘若他说的是假话,咱们不妨表面上当做实话,就说咱们确实困难很大,遵照他的嘱咐暂缓树起大旗。”
  李自成摇摇头:“不,决不能在敬轩面前失信。纵然有天大风浪,咱们也要冒着风浪向前,不应该稍有犹豫。在这种节骨眼上,咱们畏缩不前,使朝廷全力进攻张敬轩,岂不是卖了朋友?以后敬轩会怎样看咱们?各家义军会怎样看咱们?以后咱们说出话来有谁肯信?谁肯跟咱同仇敌忾,共抗官军?”
  “可是,咱们只是暂缓一步,并非站在高山看虎斗。原先同敬轩约定的话是死的,用兵打仗是活的,须要随机应变,不可专走直路。”
  “汉举,虽然用兵同下棋一样,只有随机应变才不会走成死棋,可是惟独在这件事上必须咬定牙关,甘冒风浪,才是正理。与其让朝廷全力进攻敬轩,打败了敬轩之后回头来打咱们,何如咱们和敬轩同时大举,使朝廷兵力分散,不能专顾一头?”
  “可是闯王,我的李哥,如今嫂子同明远尚未回来,咱们的将士本来不多,又有许多染病不起,马上树起大旗,能够不吃官军的亏么?”
  “我已经说过,咱们要冒很大风险。可是自古革命大业,除非禅让,哪有不冒大险,历万难,才得成功?平日处世,还应该见义勇为,何况对待这样事情?决不应见难而退,使友军独当敌人。对敬轩信守前约,同时大举,共抗官军,这就是一个‘义’字。咱们如若临时变卦,就是拆朋友台,就是不忠不义,虽说把咱弟兄们的骨头磨成灰也不会变节投降,可是汉举,咱们要在这个‘义’字上不使人说半句闲话,捣一下指头。越是风浪大,越是处境艰难,咱们越要挺起胸脯,站得顶天立地,给别人一个榜样!你说,对不对?”
  袁宗第虽没做声,但不得不点头。李自成很激动,突然站起来,接着说:
  “子明,汉举,我的主意已定,请你们不用再说劝阻的话。据我看,这儿的地势险要,官军定不敢贸然深入。桂英和明远带领的人马不久一定会赶来。咱们暂时凭险死守,拖住官军的一条腿,就是帮了敬轩的大忙。日后看情形如何,再行突围不迟,就这么办,端阳节第二天树就起来‘闯’字大旗!”
  袁宗第和尚炯见他说的话大义凛然,口气坚决,便不再劝阻了。自成又说了几句别的话,骑马奔回老营。
  端阳节过后一天,李自成不等高夫人和刘芳亮回来,为着遵守同献忠的约言,在商洛山中把大旗树了起来。尽管袁宗第在事前曾劝过闯王暂缓树旗,但是当这天早晨,三声炮响过后,“闯”字大旗在老营大门外新立的三丈多高、带斗的杆上升起来时,他同许多将士一样地心情激动。老兵王长顺扶着病来到旗杆下边,仰头望了一阵,忽然眼圈一红,走到袁宗第的面前说:
  “唉,袁将爷,我到底盼到这一天,又看见这面大旗树起来啦!”
  袁宗第拍拍老兵的肩膀说:“老王,快把病治好,咱们要用心保闯王大旗。”
  “保大旗,那还用说?上刀山,跳火海,咱不含糊!”
  过了一忽儿,袁宗第把王长顺的话告诉了自成。自成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
  “汉举,虽然咱弟兄们面前的困难很大,可是只要把这面从高闯王传下来的起义大旗打出来,硬是树起在商洛山中,就像咱们打了大胜仗。只要这面大旗在空中飘着,官军就不敢全力进攻敬轩。还有,从陕西到中原,到湖广,不知有多少老百姓和多少义军在望着咱们的这面大旗!”
  “我知道,朝廷很害怕这面大旗。在他鬼孙们的眼睛里,它比几万精兵还可怕得多。”
  自成又说:“对,你说得完全对。再说,咱们和敬轩、曹操等携手并肩,同时大举,看似一着险棋,实在倒不十分险。倘若咱们坐视朝廷把朋友们各个击破,躲在商洛山中不敢动作,看似平安,反而是下下策,危险极大。今日朝廷对敬轩们得了手,明天就来收拾咱们。自古以来,只要揭竿起义,就同朝廷势不两立,越胆怯,越退避,越容易被官兵步步进攻,站不住脚,终至完事。不要忘记,咱们已经同朝廷打了十年,焚烧过朱家的祖坟!”
  尽管春天以来官府已经弄清楚李闯王在商洛山中垦荒和操练人马,但因为新总督才到任,官军一时集中不多,所以只好佯装不知,他们直到四月下旬和五月初才调集了两万多官军,一部分开往豫、陕交界地区,一部分从东、南两边包围过来,郑崇俭对军事是个外行,犹豫不决,且深知官军战斗力不很可靠,而商洛山中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以不敢向农民军大举进攻。因为传说罗汝才的情况不稳,他为着保护汉中门户,把比较有经验的总兵官贺人龙调到自河县和郧西一带,只好另外调人马对付闯王。原来在武关集中有几千官军,调往湖广边去防备曹操。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的第三天,离开武关的官军又赶快回来,并且增加很多。对于这个消息,有些人感到担忧,李自成却反而高兴,因为他要吸住一部分官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当然,在军事上他丝毫不敢大意,督率将领在通往武关的所有险要山口都立了堡寨,层层设防,布置得十分严密。
  李自成树起大旗以后,附近农民纷纷地要求入伙,每天都有几百青年来求他收留。他为着给养极度困难,马匹也少,坚决暂不把人数扩充太多。为着拒绝许多跑来要求入伙的青年,他同手下的将校们说了很多委婉的话,看见了很多青年的失望脸色和含着泪花的眼神。尽管这样,在两天之内,他的人数突然增加了一半,不过这新增的一千多人都是步兵。这时候如果他离开商洛地区前往河南,简直不用经过激烈的战斗就可以达到目的。但是他没有走,因为第一,将士中患病的人实在太多,既不能留下,也没法带着走;第二,他要等牛金星来到;第三,他要等待高夫人同刘芳亮带着人马回来。总之,他打算暂时在这里替献忠牵制住大部分陕西官军和一部分河南官军,等将来再从这里突围住南阳一带。趁着官军尚不能对他合围,他赶快派人马四处打粮,收集草料、火器、火药和各种草药。他还指示手下人,不惜用重金招请,尽可能把能够找到的乡镇医生多多弄来。
  一日黄昏,他带着张鼐和几个亲兵从外边回来,心上十分沉重,因为又有很多老百姓和他的老弟兄在瘟疫中死了。每日每天,村村都有死亡,而今天死得更多。刘宗敏的病情似乎开始回头,而李过和田见秀的病却十分沉重。他刚回到老营驻扎的寨外,看见有三十多个人骑着马在暮色中飞奔而来。他勒马等候,心里疑问:“是桂英和芳亮回来了么?是双喜和二虎回来了么?”一阵喜悦,把心头的愁云驱散。
  飞奔而来的人们分明也望见了他,相离二十几丈远就跳下马,为首的几个人向他跑来。自成看清了,完全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也赶快下马,向前急步迎去,大声说:
  “啊呀,是你!你不是在汉中一带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黑虎星也不答话,跪下施礼,自成赶快把他搀起,说:“在军中用不着行此大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接到补之大哥的书子,拼命赶回。昨天晚上才到。连夜我同大家商量好,上午又忙了半天,才飞马赶来见你。闯王,叔,你侄儿要跟你一道打江山,请你收留!”
  “好极!你带来多少人?”
  “那些恋念乡土的没出息货,侄儿一概不要,只挑了三百多人。可是多是步兵,马只有几十匹。叔,你要么?”
  “要,当然要。可是老侄,咱这儿跟杆子不同,这你很清楚。请你对弟兄们说明,既然要跟我一起打天下,日后自然是有福同享。目前日子苦,大家得熬着点儿。咱的部队纪律严明,不许奸淫妇女,小许骚扰百姓,做事要听从将令。”
  “闯王叔,你不用嘱咐啦。日后倘若我手下的弟兄不遵守你的将令,我活剥他的皮;倘若你侄犯了你的将令,你砍我这个,这个,”黑虎星拍拍自己的脑袋,“砍我这个吃饭的家伙。”
  “你的人马都来了么?”
  “在后边,要走到明天早晨啦。”
  “好,随我到老营休息。”
  他拉着黑虎星刚进老营坐下,中军吴汝义来向他禀报说郝摇旗回来了。自成跳了起来,问:
  “你说什么?摇旗回来了?”
  “是,带了五百骑兵从河南回来,他自己马上就来见你。”
  “他怎么这样巧,恰在这时回来了?”
  “还不晓得怎么来得这样巧。”
  闯王在心里说:“我就知道,树起大旗以后,我李自成不是孤立无援的!”
  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来到老营的大门外,李自成赶快出迎。一见面,郝摇旗要向他下跪,但被他一把拉住。他说:
  “摇旗!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是你!我听说你在河南混得不错,怎么回来了?”
  郝摇旗说:“这次回来,我今生一世不会再离开你啦。”
  李自成听了这话望望郝摇旗背后的几员偏将和少数亲兵,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我常常盼着你们回来。你果然回来啦。如今咱这儿又是饥荒,又是瘟疫,又是官军要来围攻。咱弟兄们一起苦撑吧。摇旗,这日子比去年冬天还不好过,能撑得住么?”
  “嘿,看你说的!”郝摇旗声音宏亮地大笑起来,接着说:“好像我郝摇旗是为着找福享才回到你闯王的大旗下来!李哥,我去年冬天一时对不起你,你可别再提这一章,揭我的秃痴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郝摇旗不等自成说下去,抢着说:“我是回来给你送人马的!闯王,我给你带回来五百多名骑兵,还有三千多步兵留在河南,等着你去。”
  闯王忙问:“你的骑兵在哪里?”
  “我怕突然开到老营,没有地方住,就把他们留在辛家店,先来向你禀报。”
  “在辛家店?是马兰峪东北的那个辛家店?”闯王不等摇旗回答,赶快回头对中军吴汝义说:“子宜,快去告诉总管,叫他立刻派人往辛家店送去四只猪,四只羊,几坛子好酒。要连夜送去,不得有误!”
  吴汝义转身要走时,在郝摇旗的背上狠捶一拳,亲切地骂道:“混小子,忽然走了,忽然来了,做事情没有谱儿!”
  摇旗说:“你懂个屌!永远跟着李哥打江山,死保闯王大旗,就是我的老谱儿!”
  李自成笑着说:“摇旗,我就猜到你迟早会回来,没想到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虽然只带回五百多骑兵,可也是雪中送炭。老弟,你怎么事前不派人来说一声呢?”
  “我头一天决定,第二天就动身,派人来哪有我这骑兵快?”
  “你知道我要在这时树起大旗么?”
  “我来到商州境内才知道。”
  “那么你怎么不早不晚,恰在这时赶回来了?”
  “我早就想回来,可是怕回来粮草困难。前几天我的探子从谷城回去,说风传张敬轩要在端阳节左右起事。我想只要敬轩动手,你还能不赶快动手?所以,俺白天得到探子禀报,晚上就商议率领骑兵回来,连夜准备,第二天天不明就起身了。”
  自成笑着拍拍郝摇旗的肩膀,说:“你还是老脾气,遇着什么事说干就干,一刻不肯拖延,有人以为你在河南混的很得意,把愚兄忘在脑后了哩。我说你不是那号人。果然不错,你郝摇旗到底够朋友!”
  “谁说我会把你忘了?什么话!我郝摇旗不是吃屎喝尿长大的,能够忘掉你李闯王?”
  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
  “路上没有碰到官军?”
  “得力我的向导好,有官军的地方都给绕过来了。”
  自成同郝摇旗的偏将们一一招呼。尽管他们一向见他都很恭敬,但他却很随便,很家常。他把他们当兄弟看待,对几个年纪特别轻的还拍拍他们的肩膀,顺便问一下他们的家人有没有消息。他甚至对郝摇旗的亲兵们也记得每个人的大名或小名,同他们亲切地打招呼,大概就是因为李自成对部下的姓名有惊人的记忆力,并且常有些亲切感人的行为,所以他死之后,虽然郝摇旗同自成的余部有一段时间分裂了,甚至势同水火,但郝摇旗左右的人们还是对自成非常怀念。
  在自成的面前有一个陌生的青年将领,一直在恭恭敬敬地望着他,面带微笑。自成望着他,却想不起来他是哪个。这个青年将领说:
  “闯王,你不会认识我。我叫李好义,南阳人,特意来欢迎闯王去河南。”
  “你是南阳人?啊,熟地方,我从那里走过两次。”
  郝摇旗忙接着说:“这一年来,南阳各县到处饥民起事,股头很多,少的几百人,多的几千人,万把人。可是群龙无首,成不了大的气候。咱们这位老弟,他的官名是好义,台甫是子善,就是受各股饥民首领之托,前来迎接你闯王去统率大家,共图大事。他们从前久闻大名,可是对你的为人行事,不大清楚。自从俺郝摇旗去到河南,我跟弟兄们的嘴上带着肉告示,大大地替你扬了美名。如今,南阳一带的老百姓在神前烧香磕头盼着你去!”
  李好义接着说:“摇旗哥说的一字不假。闯王,你就去吧!你一到,我包你不用十天工夫就会有十万人马。”
  “好,好,我一定赶快去。请吧,到老营细谈。”
  到了老营,闯王吩咐赶快宰羊杀鸡,为郝摇旗等人接风。在酒宴上,他还同李好义联了宗,以哥弟相称。五月夜短,转眼间三更过后,大家告辞,并劝闯王休息,但自成坚决要送大家到辛家店,好同那五百多辛苦前来的弟兄们见见面,表示他的慰劳。郝摇旗推辞不过,只好同意。闯王问左右:猪、羊是否已经送去。亲兵回禀说,早已宰杀好,用骡子驮去了。他放了心,出老营和大家一同上马。
  从老营到辛家店有三十多里路。人马走到马兰峪,从东北方传来一阵炮声和呐喊。尽管因为距离远,隔着两架山,声音隐约,大家也明白是发生了变故,便催马飞奔前去。郝摇旗一见要打仗,兴致勃发,在马上大声说:
  “李哥,你把这一仗交给我吧。我一定把来的官兵杀得片甲不留!交给我行不行?”
  战鼓在响,喊杀声不断。离辛家店三里路一个地势最险的地方原驻有自成的一支人马,这时也派出一部分人马增援辛家店,而辛家店派往闯王老营报告消息的一名骑兵也到了这里。自成问了问情况,心中有些怀疑,又问:
  “会不会是咱们自家人呢?”
  “我们看见前边火把下有不少穿官军号衣的。要是自家人,到了这个地方何必假充官军?”
  闯王的心中仍在怀疑,赶快奔往辛家店。郝摇旗的将士们和李自成自己的前来增援的将士们正准备趁着黎明出击,看见他来,大家都欢呼起来。特别是那些新参加的河南弟兄,第一次看见他们久闻大名、无限敬仰的李闯王,都大声地叫着:
  “闯王!闯王!”
  非常奇怪,他们这里正在热情欢呼,忽然从敌人阵地上也爆发出一阵欢呼:“闯王!闯王!”跟着,鼓、角齐鸣,三弦、琵琶、笙、笛,各种乐器都奏起乐来,热闹非常,特别是商洛山和豫西一带人们所喜爱的唢呐声在山野中最显得欢快、嘹亮。李自成和大家全都明白了。
  栅门打开了。门外的树枝移开了。闯王带着郝摇旗等众将士骑马走出。在晓色中他们看见高夫人和刘芳亮带着一群偏将和男女亲兵骑马从阵中走出,鼓乐在后边跟着他们,而“闯”字大旗也打出来了。大队骑兵在后边跟着走来。热情的欢呼不断,直到刘芳亮向后边挥了两次手,欢呼才停。双方走到一起,都赶快跳下马来。高夫人觉得喉咙里憋有许多话,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自成看见她的眼睛湿润,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说了一句:
  “我就猜到会是你们回来啦。”
  高夫人忽然看见郝摇旗,笑着问:“摇旗,我听说你在南阳一带混得很好,怎么也回来了?”
  “嫂子,你别哪一壶不开提哪一壶。我离开闯王的那天夜里,一出老营就在心中起誓说:倘若我郝摇旗混垮了,什么话也不提;倘若混得不错,我不回来赤心耿耿保闯王,天诛地灭。嫂子,你真是不明白我郝摇旗是怎么个人!”
  “我是同你说玩话的,别介意。其实,在外边混好啦应该回来,混的不顺心更该回来。俗话说,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咱们同朝廷作对,不一心能成事么?”
  “嫂子说得对,以后你用棍子打也别想把我从闯王的大旗下边打走!”
  高夫人走进人堆中,拉着郝摇旗的女人和孩子们出来,向郝摇旗的面前一推,笑着说:
  “你瞧瞧,身上少一根汗毛没有?你随便杀吧,我不再管你们的事啦。”
  郝摇旗有点儿不好意思,抱起五岁的男孩子,嘻嘻地笑着。他的女人想到去年在潼关南原突围时那一段惨痛事,又看着今日一家人团圆,不由得眼圈儿红了。
  高夫人发现兰芝躲在她的背后,一只手紧抓着她的衣襟,她把她拉到面前,向自成的身边一推,说:
  “你看她,平日总在想你,到了你面前却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她又把张鼐拉到身边,仔细地打量一下,说:“唉,小鼐子,这半年你又长高了半个头顶!你双喜哥还在卢氏县没有回来?”
  “还没回来。”张鼐回答,他在高夫人的面前完全变成了一个孩子。
  当大家谈起来夜间的一场误会时,刘芳亮说:“说不定是官军的号衣惹出事来了。”于是他说明为路上骗过官军和乡勇,故意叫几十个弟兄穿着官军号衣走在前边,一时疏忽,到了自家地界也忘记脱了,直到五更才想了起来,叫他们赶快脱下。大家听他这一说,都不禁哄笑起来。高夫人说:
  “一进商州境,大家一高兴,把什么都忘了,还说号衣哩!”
  当高夫人转向别人说话时,张鼐就去同高夫人的亲兵张材等招呼,又同慧英和慧梅招呼。他向慧英笑着问:
  “慧英姐,有一件事情你忘了吧?”
  “什么事情?”
  “去年过端阳节的时候咱们在甘肃,你答应我倘若今年过端阳不打仗,你就做一个香袋给我。你给我做的香袋在哪里?”
  “啊呀,你的记性真好!好吧,你等两三天,我补做一个给你就是。”
  慧英刚说完这句话,慧梅从怀里掏出一个香袋给她。她立刻把香袋递给张鼐,说:
  “拿去吧。这个香袋又好看,又喷香,你一定很喜欢。不过这是慧梅送你的,你别承我的情。”
  慧英说话无心,但慧梅的脸孔刷地红了,赶快背转头去。
  张鼐看见慧梅不好意思,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把香袋看看,闻闻,笑嘻嘻地收下。看见慧梅的箭袋里有一只笛子,他问:
  “慧梅,潼关突围的时候你没把笛子丢掉么?”
  慧梅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对他把嘴唇撇了一下,没有做声。
  高夫人回来的几天之后,闯王也病了。去河南的计划暂时没法实现,只好请李好义趁着官军尚未严密包围的时候赶快回去,等候闯王和将士们病好以后再突破包围,去到河南。但不久闯王得到探报:李好义在返回河南的路上阵亡了。
  自从闯王病倒,高夫人的担子格外加重。一天上午,她正在同张鼐商议孩儿兵的问题,忽然听见十几匹马奔到老营的外边停住,随即看见李双喜走迸大门。张鼐奔着迎去,同时快活地叫道:“双喜哥!”双喜一只手拉着张鼐的手,一只手提着马鞭子,走到上房门外,笑嘻嘻地叫道:
  “妈!”
  高夫人一眼就看出双喜也长高了,脸颊比从前瘦了些,但是她没有工夫流露出母爱,急忙问:
  “牛先生来了么?”
  双喜的笑容没有了,走进上房,摇摇头,说:“妈,牛先生出事啦,真糟糕!”
  “啊呀!怎么会出事了?”
  “我们等不着他,第一次派人去催过,第二次又派一个当地人去牛家湾打听消息,才知道他父子俩在十三日夜间给抓进城里了。我们随后又派人到卢氏城里打听,听说他父子俩受了酷刑,带着脚镣手铐,押在狱里。县官说他父子俩私投闯王,要问死罪。……”
  “嘿嘿,要问死罪!”
  尽管高夫人同牛金星没有见过面,但是他是一个如何有“满腹经纶”的人,同闯王的事业有多大关系,她完全明白。在刹那之间,她的心中同时想到了破城劫狱、劫法场、用银子赎命等等办法,而同时也在考虑这件事是否要暂时瞒住自成和捷轩。双喜见她不再说话,就说:
  “我赶快回来禀俺爸爸知道,设法搭救。爸爸呢?”
  闯王的病已经判明是隔日疟,另外夹杂有别的病症。不过这别的到底是什么症候,在当时的医学条件下还弄不清楚,只能笼统地说成“时疫”。高夫人怕惊动自成,赶快对义子使个眼色,摆摆手,带着他走到前院。她先把闯王的病情对他说明,然后放低声音问:
  “二虎呢?”
  “俺二虎叔带着人马留在两省交界地方的大山里,继续派人探听牛先生的情况,他打算设法劫狱救出牛先生,不过人少了不行,他等候老营赶快派兵去。”
  高夫人的脑海里打个回旋,担心劫狱未必能成功,反而断送了牛金星父子性命。沉默片刻,她又问:
  “牛先生来咱这里,神不知,鬼不晓,怎么会走了风呢?”
  “听说上次来的那几个唱洛阳曲子的,里边有一个是卢氏人,认识牛先生。这个人回到卢氏县城,喝醉了酒,在茶馆里夸说咱们如何仁义,给衙门的捕快听到,抓了进去,一动刑,供出了牛先生。”
  “唉,没想到岔子会出在这些人身上!”高夫人摇摇头,咂了一下嘴唇,“叫厨房里给你安排饭,你休息休息吧,我去找大家想个主意,万不能断送牛先生父子性命!”她站起来,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这时袁宗第住在老营的寨子里,协助高夫人主持一切。她到了宗第那里,派人把刘芳亮和几个平日遇事有主意的将领叫来,一同商量营救办法。大家都认为在目前情况下全军去河南不可能,分兵则力单,破城劫狱是下策,上策是出钱行贿,纵然未必能替牛金星买个干净,只要能暂时保住性命,以后就有救出的办法。并且一致主张把这事瞒住闯王和总哨刘爷。尚炯的病势本来不像别人的那样猛,吃了几剂药,已经轻了。高夫人和袁宗第又去找他商量。他也同意大家的主意,并说他听说卢氏知县名叫白楹,山东人,外装名士派头,喜欢饮酒赋诗,实际却是一个很爱钱的贪官。又经过仔细研究,高夫人决定派双喜带五百两银子和一封尚炯的亲笔书信连夜出发,回到刘体纯那里,叫刘体纯在当地找一个可靠的人把银子和书信送到卢氏城里,转交给尚炯的一位堂兄弟、小儿科大夫尚灿,这个人在衙门里人缘很熟。她特别嘱咐双喜,要他同刘体纯务必在七天以内回到老营来,因为官兵已经在武关、蓝关、商州和龙驹寨等地增加很多兵,估计这里的战事快要起来,回来得迟了就有给敌人隔断的危险。
  二更时候,李双喜带着十几个亲兵出发了。
  就在他出发的第三天,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到了武关。他知道农民军中瘟疫流行,李自成和重要将领多数卧病不起,决定分四路向商洛山中大举进攻。商洛山中最艰苦的日子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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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崇祯十二年中元节。
  早晨,商洛山地区天色阴暗,浓云密布,山山岭岭都被乌云遮住。高夫人带着老营总管任继荣和一群男女亲兵骑马出寨,来到一个交叉路口,替先闯王高迎祥和起义以来无数的阵亡将士焚化阡纸①。南边,隔着两座小山,顺风传来了一阵阵沸腾人声。高夫人心中明白:这是麻涧②方面的义军和老百姓正在连夜加高寨墙,挖掘陷阱,布置鹿角和各种障碍,已经忙了通宵。她正在侧耳细听,忽然从附近的山村中传来锵锵的锣声和苍哑的叫喊声,而麻涧方面也隐约地有锣声传来。这是遵照闯王的命令,各处山寨和村落今早都得鸣锣晓谕:官军进犯,决难得逞,众百姓务须各安生业,照旧耕耘,莫信谣言,严防奸细。高夫人眼望着磐石上燃烧的一大堆阡纸,耳听着远远近近的人声和锣声,心中说:
  ①阡纸——封建社会的迷信习俗,在死者坟墓前焚化纸钱。阡纸就是纸钱。如无坟墓,可在路口焚化。
  ②麻涧——在商州城西五十里处。
  “大战又快开始啦!”
  在高夫人从崤函山区来到商洛山中同李自成会师之前,闯王得知张献忠在谷城起义的确实消息,他为着实践曾经对献忠说出的诺言,不顾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毅然树起大旗,牵制官军不能全力对付献忠。崇祯十分着慌,严旨切责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和陕西巡抚丁启睿“未能将余贼剿除净尽,酿成大患”;命他们迅速向商洛山中进兵,“务将李自成一股一举扑灭,不得稍有贻误!”郑崇俭和丁启睿不敢拖延,调集了陕西各镇官兵,将商洛山四面包围。他们知道李自成手下的将士多数染病,自成本人也病倒了,认为是官军“扫荡”商洛山的大好时机,遂于六月上旬急急忙忙指挥三路人马进犯,而把主力放在武关一路。高夫人在病榻前接受闯王吩咐,亲自到白羊店①,鼓励将士,帮助刘芳亮部署迎敌。多亏义军上下齐心,个个奋勇死战,加上穷苦百姓帮助,使从武关向北进犯的官军主力在桃花铺②和白羊店之间中了埋伏,损失很重,仓皇败退。同时,从商州西犯的一路被挡在马兰峪③的前边,寸步难进,而从蓝田南犯的一路也没法攻下石门谷④。这两路官军都白折了人马,扫兴地退了回去。经过这次教训之后,官军比较小心了,重新调集大军,人数比六月初增加几倍。眼看着一场众寡悬殊的大战迫在眉睫,又加上商洛山中有些山寨不稳,同官军暗中勾结,高夫人如何能心情轻松?她晚上帮助闯王筹划军事,白天为部署迎敌的事骑马到各处奔跑,忙得不可开交。尽管她侥幸不曾染病,近来却显然清瘦多了。
  ①白羊店——在武关西北一百三十里处。
  ③桃花铺——在武关西北五十里处。
  ③马兰峪——在商州城西三十里处。
  ④石门谷——又名石门寨,在蓝田城西南五十里处。
  一大堆阡纸在磐石上继续燃烧。两个亲兵用树枝慢慢地抖开纸堆,使阡纸着得较快。纸灰随风飞向奔涌的云雾中去。过了一阵,高夫人抬起头来,向左右的将士们说:
  “自从起义以来,咱们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英雄好汉。这笔血仇一天不报,死的人就不能瞑目黄泉,活着的也寝食难安。高闯王死去整整三周年,咱们该好生祭奠祭奠。要是这一回打个大胜仗,杀死几千几百官兵将士,就算是咱们在阵上拿敌人活祭高闯王!”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饱含着痛苦和激动的感情,深深地感动了左右将士。任继荣说:
  “夫人,你放心。近几天弟兄们都在念叨着高闯王三周年到了,该用官军的人头好生祭一祭。咱们有这样好的士气,必能杀败官军,让高闯王在九泉下高兴高兴。”
  高夫人望着他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她自己也深信义军的士气不错,必能以少胜众。她吩咐一个亲兵把那一捆阡纸送到两里外李鸿恩的坟前焚化,便准备同众人上马,前往麻涧。当她的右手刚搭上马鞍时,忽然听见有人骑着马向这里奔来,蹄声很急。她迟疑一下,随即从鞍上抽回右手,转过头来,朝着南边的山路张望,心中疑问:“为什么这马跑得这般急?是从白羊店来的么?”不过片刻,一个小校带着两名弟兄骑着三匹浑身汗湿的战马从奔涌的云雾中出现,来到离她几丈远的地方。那小校一看见她和老营总管就赶快同亲兵们勒住战马,跳了下来。高夫人看见那小校是刘芳亮手下的一名亲信小头目,没等小校开口,抢先问道:
  “刘将爷差你来老营有什么急事?是不是武关方面的官军已经开始进犯了?”
  小校回答说:“启禀夫人,官军已经摆好了进犯架势,只是还没动手。刘将爷差我来老营向夫人和闯王禀报:据昨晚老百姓暗送消息和我们的探子禀报,得知确实消息,武关昨天又到了两千官军,桃花铺也到了一千多人,两处官军已经有七千多人,一两天内还会有大队官军开到。消息还说,郑崇俭一两天内就要来桃花铺,亲自督率官军进犯。如今桃花铺寨内已经替他收拾好行辕,等他来住,官军在武关和桃花铺放出风声,吹他们要在七月底以前扫荡商洛山,活捉咱们闯王爷和总哨刘爷等几位大将,也有夫人在内。这班王八蛋打仗不见得,吹牛造谣倒有一手!”
  高夫人笑着问:“也要捉我?”
  “是的,夫人。六月初那一仗他们吃了亏,到处传说你不但智谋过人,还说你十八般武艺样样出众,所以这次非把你捉到不可。”
  高夫人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道:“哟!真没想到,像我这么一个平常的女流之辈,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杀敌,倒被他们吹嘘成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越说越玄虚,将来还要说我会呼风唤雨哩!”
  小校又笑嘻嘻地说:“夫人,郑崇俭出的捉拿赏格上还有你的名字哩。”
  “啊,又悬了赏格?”
  小校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双手递给高夫人,说:“你看,这是咱们的探子昨日黄昏从桃花铺的寨门外揭下来的一张告示,后边写着许多赏格。”
  高夫人接住告示,望了一眼便交给任继荣,要总管念给她听。那告示上说:“本辕不日即亲麾大军进剿,将残贼一鼓荡平。大军到处,秋毫无犯。凡我商洛山中百姓,莫非皇帝赤子。特谕尔等,务须各安生业,勿用惊窜逃避。过去即令供贼驱使,胁从为恶,本辕姑念其既属愚昧无知,亦由势非得已,概不深究,以示我皇上天覆地载之思。其有豪杰之士,乘机杀贼自效,本辕论功行赏,一视同仁。倘有冥顽不灵,甘心从贼,罔恤国法,大兵到时,胆敢负隅相抗或随贼流窜,一经拿获,立置重典,全家籍没,邻里亲族连坐。”这告示的后边果然悬赏捉拿李自成和他手下的重要将领,而高夫人的名字也开列在内。总管念过以后,哈哈一笑,说:
  “夫人,果然有你的名字,还写着三千两银子的赏格哩!”
  高夫人也笑起来,望着小校问:“你们刘将爷还有别的事要向闯王禀报么?”
  小校回答说:“我家将爷还说,官兵大举进犯只是几天内的事,龙驹寨的官军也增加了两三千人,请闯王和夫人千万不可大意。”
  高夫人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到老营去当面向闯王禀报,也许他还要问一问别的情况。你在老营吃了饭,休息休息再回白羊店。”她又向总管说:“中军不在老营,双喜和张鼐这两个孩子也都不在闯王身边。你拿着郑崇俭的这张告示快回老营吧,不用跟我去麻涧了。闯王的身子还很虚弱。我不在老营时候,他要是想骑马出寨,你千万设法劝阻。”
  任继荣答应一声,就同刘芳亮派来的小校腾身上马,奔向老营而去。人和马的影子眨眼间在云雾中消失,只听见渐远渐弱的马蹄声音。
  高夫人抬头望望,只看见汹涌奔腾的乌云比刚才似乎更浓、更重,铺天盖地,从面前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这天色,增加了高夫人心上的沉重。她走向玉花骢,对亲兵们说:“上马!”转眼之间,十几个男女亲兵都跳上战马,准备出发。张材担心马上会有恶风暴雨,而大家都没携带防雨的东西,别人淋雨不打紧,高夫人近两月来操劳过度,比往日清瘦许多,淋了雨准会害病。他勒紧马缰,望着高夫人,迟疑地问:
  “这天……恐怕有猛雨吧?”
  慧英也问:“夫人,我赶快回寨中去替你取一件油布斗篷吧?”
  高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不用耽误时间!如今军情很紧,别说下雨,下刀子也挡不住咱们办事。”
  她首先勒转马头朝南,正要扬鞭出发,忽然听见从东边传过来几匹马的紧急蹄声,迅速临近。她便勒转马头朝东,向云雾中注目等候。片刻之间,四个骑马的人出现在二十丈以外的云雾中,为首的大个子青年将领是刘体纯。他原是帮袁宗第镇守马兰峪,对付商州官军,做老营的东面屏障,近来宗第病倒了,这一副重担子就挑在他的肩上。高夫人一望见他,知道他现在亲自来老营必定有重要军情禀报,便把镫子轻轻一磕,迎了上去。
  两匹高大的战马相离不到两丈远,停止在山路上。乌云傍着马头奔流,在人的左右和头顶飞卷。高夫人问道:
  “二虎,你是从马兰峪来的?”
  “是的,嫂子。你要往哪儿去?”
  “我要到麻涧去,看看那里的寨墙能不能今日完工。”她勒马迎上几步,等到她的玉花骢同刘体纯的黄骠马两头相交,停到一起,她又小声问:“你来有什么急事?”
  刘体纯小声说:“五更前我得到商州消息,知道郑崇俭派一位监军御史昨日从武关来到商州城内,连夜与巡抚丁启睿召集游击以上将官开紧急会议,重新商定进兵方略。会议关防极严,一时探不出他们如何计议。如今商州已有五千官兵,据说还有大批官兵将于今明两日开到。粮草运往武关的很多,担子挑,牲口驮,日夜不绝。官军扬言要在月底以前杀进商洛山,昨日又在城里城外,到处张贴告示,悬出赏格要捉拿闯王和捷轩哥等几位大将。”他笑一笑,又说:“嫂子,你也在榜上有名哩。”
  高夫人也笑了笑,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刘体纯又挥退左右亲兵,探身低声说:“咱们安置在城里的坐探,从抚台行辕中探得机密消息,十分重要,果不出你同闯王所料……”
  “你说的是宋家寨同官军勾起手了?”
  “听说双方正在暗中商谈。宋文富这王八蛋想要官做,丁启睿这货想要官军假道宋家寨,一旦大战开始时偷袭我们老营。”
  “这消息可靠么?”
  “这消息是从抚台行辕中一个师爷口中说出来的,一定可靠。还有人说:这几天宋家寨有人进抚台行辕找一位刘赞画①,十分机密。这位姓刘的是丁启睿的心腹幕僚,亲自去过宋家寨两趟,都是夜里去,夜里回。”
  ①赞画——明代在督、抚幕中有赞画一种官名,取“赞襄谋划”之意,文职,具体职责和品级无定制。
  高夫人的两道细长的剑眉轻轻耸动,心中琢磨着敌人的阴谋活动,然后慢慢地说:“敌人这一手真是厉害。幸而我们早就算到他们会有这步棋,已经做了防备。在两个月前那次官军进犯时,虽说宋文富兄弟坐山观虎斗,可是咱们已经断定他们是在等时机,观风向,迟早会撕破笑脸,露出满嘴獠牙,同咱们刀兵相见。如今,他们果然要动手了。本来么,道理是明摆着的,大家心中都有数。尽管他们近几年也吃过官兵的亏,也长了些见识,他们毕竟是豪门巨富,同官府血肉相连。眼下官军就要大举进犯,宋家寨不同官军串通一气动手才是怪事。别说是宋家寨,商洛山周围的山寨哪个不是同咱们为敌的?商洛山中的几个大的山寨,要不是咱们杀了很多人,连寨墙也给拆平了,一旦官军进犯,还能不从内里动手么?”
  刘体纯说:“嫂子说的是。咱们在商洛山中驻扎了快十个月,打开了许多山寨,狠狠地惩治了那些为富不仁的乡绅土豪、富家大户。这些给咱们惩治了的人家,自然咬牙切齿,恨死咱们。听说那班逃到商州城里的土豪老财都等着跟在官军后边回家来,连逃到西安去的大头子也有几个跟着巡抚来到商州的,打算一旦官军扫荡了商洛山,他们就回乡修坟祭祖,协助官府清乡。你看,这班王八蛋想得多美,好像官军注定会打赢咱们!”
  “既然他们把赌注押在这一宝上,那就揭开宝盖子让他们看看。二虎,你还有别的事情要禀报么?”
  刘体纯沉吟一下,特别放低声音说:“嫂子,看来射虎口干系重大,可不知王吉元是不是十分可靠。”
  “你放心,他很可靠。”
  体纯仍不放心,口气和婉地说:“但愿他真可靠。去年冬天,他从张敬轩那里来,一直没有在我手下待过,我跟他见面的次数不多。我只知道他是河南邓州人,在敬轩那里混的日子也不久。春天他犯过咱们的军律,差点儿被闯王斩了。他同咱们老八队素无渊源,相处日浅。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眼下这种局面,非同平日。万一他心怀不满,看见官军势大,经不起威迫利诱,给官军收买过去,岂不坏了大事?”
  高夫人含笑回答说:“虽是吉元来咱们这里的日子浅,却是秉性诚实,不是那种心怀二意、朝三暮四的人。春天受了重责之后,他口服心服,毫无怨言,不管派他做什么事,他都是忠心耿耿。如今派他把守射虎口十分相宜,你放心,绝无差错。”
  “嫂子,近一两天来闯王哥的身子又好些么?”
  “又好了些,只是还不能骑马出寨。你快去老营当面向他禀报吧,他正在等候商州那边的消息哩。虽说汉举病了,可是有你在马兰峪,他很放心。这一回,就看你独当一面立大功啦。”
  刘体纯说:“马兰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管来多少官军,只要射虎口不丢掉,马兰峪万无一失。”
  高夫人和刘体纯各带着自己的亲兵分头而去。走不到半里远,她听到刘体纯一群人的马蹄声已进寨门,而同时又有急匆匆的马蹄声从东北奔来,离寨门已很近了。她勒住马侧耳倾听,在心中问道:“这是谁?又来禀报什么紧急军情?”她想着闯王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军情这般紧,事情这般忙,近几天他常常通宵不眠,考虑着如何打退官军的进犯,多叫人替他的身体担心!她又抬头望一望老营山寨,山寨和整个山头仍然被浓重的乌云笼罩。
  从东北奔来的马蹄声到寨门口了,跟着从云雾中传过来几句熟悉的说话声。高夫人听出来这是王吉元手下的一名心腹亲兵陈玉和同守寨门的弟兄们大声打招呼。由于王吉元不敢随便离开射虎口,这人经常被派到老营来替吉元禀报军情和请示机宜。他曾在老营住过,同老营的上下人等都熟,到老营来就像是回家一样。高夫人因听见陈玉和的声音,重新琢磨着刘体纯刚才对王吉元疑心的话,暗自问道:
  “难道吉元这人会不可靠么?”
  她策马向麻涧走去,却心中放不下王吉元把守射虎口的事。尽管高夫人同闯王、刘宗敏和李过都相信这小伙子忠实牢靠,然而刘二虎平日遇事十分机警,闯王常称赞他比别人多长几个心眼儿,如今他担任防守马兰峪(射虎口在它的侧后方)的主将,这就使她不能不在马上将二虎的话重新考虑。想了一阵,她还是坚信王吉元十分可靠。但是她的心中也暗自感慨:要不是将领们纷纷病倒,闯王何至于派王吉元这样经验不足的小校担起来这样重担!
  离麻涧愈来愈近了。虽然峰回路转,林木茂密,加上云雾满山满谷,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是嘈杂的人声、伐木声、铁器和石头的碰击声,听得很清。又过片刻,高夫人来到了麻涧寨外。由于她平日待人和气,关心弟兄们和穷百姓,所以正在修寨和布置障碍的义军和老百姓一见她来到,纷纷同她打招呼,围着她打听战事消息。人们很关心闯王的身体,问他能不能骑马领兵打仗。高夫人为要安定人心,笑着回答说:“能,能。他昨儿已经瞒着我出老营寨外,在校场试马了哩。”人们听到闯王能够骑马出老营山寨,大为哄动。高夫人察看了增高的寨墙,新添的各种障碍,对大家说了些慰问和鼓励的话,便走进麻涧街里。她多么希望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候,闯王能骑马出来一趟,鼓舞士气!但是她害怕闯王会劳复,所以近几天总是尽力阻止闯王骑马。现在她在心中祝祷:
  “唉,闯王,你赶快复原吧!打仗时候,你纵然不能够像往日那样冲杀在前,只要将士们看见你立马阵后,也会勇气百倍!”
  李自成害了两个多月的病,一度十分危险,甚至外边谣传他已经死去。虽然近来他的身体已经日见好转,却仍然虚弱得很。大将中,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李过和袁宗第都在病中。田见秀和高一功都是病刚好又劳复的,病情特别沉重。在目前这样时候,李自成多么想看看宗敏等几位亲密大将!他有时在夜间梦见他们,却没有机会见面。骑着战马奔驰,多少年来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现在他常常为长久不骑马急得难耐。有几次他说要骑马试试,哪怕是只骑一小会儿也好,不但高夫人和医生不肯同意,连左右的亲兵们也纷纷劝阻。常在黎明时候,他从床上下来,手拄长剑,走出卧房,望着皓月疏星同山头上的淡淡晨光融和,听着远近鸡啼马嘶,心情不免激动。他看看宝剑,一道寒光逼人想舞,却感到手脚仍然无力,只好立一阵退回屋内。
  现在,他趁着高夫人和尚神仙不在身边,拖着仍然软弱的双腿走到老营大门外,叫亲兵将乌龙驹牵到面前。他一看心爱的战马就眼睛里焕发着兴奋的光芒,含着亲切的微笑,抚摩着乌龙驹的十分光泽的深灰旋毛。乌龙驹激动地用嘴头触一触他的肩膀,踏着蹄子,喷着鼻子,对他十分亲热。过了一阵,它忽然转过头,凝望山下,扬起尾巴,耸起修剪得整齐的鬃毛,仿佛有所感慨和抱怨,萧萧长嘶。闯王用爱抚的眼光欣赏着乌龙驹的雄骏姿态,等到它停止嘶鸣,在它的背上轻轻拍两下,对站在旁边的亲兵们笑着说:
  “瞧瞧,它已经闲得发急啦!”
  正在这时,任继荣带着刘芳亮的亲信小校来到了。
  李自成回到老营上房,听了从白羊店来的小校禀报军情,然后又询问了那些染病将士们的情形。因为刘体纯已经来到,他便命小校退出休息。刘体纯坐下以后,没有先禀军情,却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笑嘻嘻地递给闯王,说:
  “李哥,这点东西昨天晚上才弄到,真不容易!”
  闯王接住纸包,捏一捏,心中明白,并不打开,问道:“这东西,怎么弄到手的?”
  体纯说:“我命咱们在商州城内的坐探,务须买到几两上好的人参。费了不少力气,才买到二两,你久病虚弱,如今快好啦,用人参炖母鸡汤,好生养一养,就会完全好啦。”
  闯王将纸包交给任继荣,说:“总管,你赶快将这点参分送给几位害病的将领,让大家放在鸡汤中炖着喝。我已经好啦,一点也不留。”他又笑着对体纯说:“二虎,你能够操心买到这点参,咱们正需要,好,好。将领们久病虚弱,要是再多几两,就更好啦!”
  任继荣和刘体纯几乎同时说:“可是……”
  闯王用坚决的口气对继荣说:“拿去分了,我一钱也不留!”
  刘体纯急忙说:“闯王,你身体赶快复原了好指挥打仗嘛!”
  自成说:“打仗,哼,从来都不是只靠我一个人!”
  任继荣和刘体纯听他的口气十分严肃,不敢再说别话。闯王接着说:
  “二虎,快说说你那里的情况吧。”
  当刘体纯开始向闯王禀报商州方面的军情时,任继荣拿着人参出去了。他刚把人参分作几包,派人分送几位正在害病的大将,恰好王吉元的亲兵陈玉和走进老营大门。
  陈玉和知道刘体纯正在上房同闯王说话,不敢造次,请别人替他传禀,就把吉元的一封密书交给总管,站在前院里同老营的亲兵们小声说着闲话等候。
  闯王从任继荣的手中接到密书,拆开一看,将密书递给体纯,胸有成竹地笑一笑,说:
  “咱们的对手果然要走这步棋!”
  闯王立刻命亲兵把陈玉和叫来面前,详细问明了宋家寨的动静,然后吩咐说:
  “玉和,你回去告诉吉元:丁启睿这王八蛋知道从正面进犯困难万分,很想借宋家寨这条路。你们要将计就计,打鬼就鬼。”
  陈玉和说:“还有一件事要启禀闯王。昨儿下午,宋寨主的大管家派人来问:宋府上想派人牵牲口去接马三婆替大少爷下神看病,目前军情吃紧,不知是不是可以放行。”
  “吉元怎么说?”
  “他说这事他不敢做主,须要请示老营。”
  “嗯,很好。你回去告诉吉元,要他马上派人去见宋寨主,就说我李闯王已经下令:只要是宋寨主有重要事派人进出射虎口,一律放行。”
  陈玉和吃惊地睁大眼睛,说:“闯王!这样怕会……”
  闯王截住说:“怕什么?你告诉吉元说,给宋寨主一个面子。不过,有什么人进出射虎口,叫吉元立刻派人来老营禀报。一到晚上,别说是人,就是一条狗也不许放行。”
  “是,闯王!”陈玉和立刻退出。
  李自成随手从桌上拿起来郑崇俭的那张告示,撕碎,投到地上,笑了一笑,然后听刘体纯禀报军情。他对于商州周围敌军的兵营位置,每个营寨中的驻军人数,马匹多少,欠饷几个月,将官姓名,以及他们的秉性脾气,都详细询问,与过去所得到的禀报互相验证。刘体纯除禀报了官军的情况外,也把细作们在商州打听到的关于宋家寨的消息和商洛山中有人打算响应官军的消息作为两个重要问题禀报。闯王听完,把刚才从刘芳亮那里来的消息也告诉体纯。虽然他对官军意图了如指掌,但是像平日同亲信将领们在一起商议军事的情形一样,他不肯先说出自己的意见,望着体纯说:
  “二虎,你今天亲自来老营很好,我正想跟你商议商议。据你看,郑崇俭和丁启睿怀的是什么鬼胎?”
  刘体纯回答说:“闯王,十天以前,你在病床上估计敌人要下的几着棋,如今都应验了。如今很清楚:第一,敌人要把大部分精兵放在南路,沿着武关大道猛攻,使咱们不得不抽调马兰峪和老营的人马驰援白羊店;第二,蓝田的官兵向南进犯,使咱们既要顾南,又要顾北,不敢从石门谷调回人马;第三,丁启睿亲率商州的官军出动,陈兵马兰峪前,使我们只好把剩下来守卫老营的一点兵力也调到马兰峪去;第四,他们在龙驹寨也增了兵,使我们担心白羊店的后路被截断,又得分兵防备;还有第五,他们想逼着咱们几处分兵,几处着眼,给咱们一个冷不防,假道宋家寨进犯咱们的老营。……”
  闯王插言说:“他们想的这着棋最狠。”
  体纯接着说:“他们想,这一下子就打中咱们的要害,使咱们完蛋。”
  闯王连连点头,笑着说:“对,对,这就是他们正在打的如意算盘!兵法上说:‘备多则兵分,兵分则力弱。’目前咱们能够上阵的战将和弟兄本来就很少,他们还想逼着咱们把人马几下里铺开,好叫他们有隙可乘。咱们偏不上当,偏不把兵力分散。正因为咱们的人马太少,咱们才更需要把能够使用的兵力都合在一起,狠狠地给他们一点厉害!尽管敌人在人数上比咱们多五六倍,分成几路进犯,我们也要把商洛山守得像铁桶一般,使敌人不能得逞。如今病号这样多,咱们行动很不便,能够往哪儿去?再说,快秋收了。无论如何,我们要在商洛山中坚守到秋收以后。”
  体纯说:“咱们的将士多病,能上阵的人手很少,这一层我不担心。商洛山各处地势险固,易守难攻。这是咱们先占地利。咱们的将士,不管新的老的,都是上下一心,一提到杀官军就勇气百倍。穷百姓看见咱们真心实意地打富济贫,剿兵安民,心都向着咱们。这是咱们得人和。古人说的天时、地利、人和,三条咱们就占了两条。至于天时,咱们同官军都是一样。既然咱们占了地利,又占了人和,这商洛山就不会轻易失去。可是李哥,我也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闯王忙问:“哪两件?”
  体纯见闯王的两个亲兵都已经退到院里,便小声说道:“第一件我不放心的是射虎口。就为这一件,我今早才亲自奔回老营见你,避免派别人传话不好。闯王,我知道你叫王吉元守射虎口的用意,可是万一吉元不是十二分可靠,卖了射虎口,咱们可就要吃大亏啦。依我猜想,敌人既然想从宋家寨假道,他们决不会没想到射虎口十分险要,离老营又近,万难攻取。看起来,他们准是想勾引王吉元献出射虎口。只要王吉元的心一动,丁启睿和宋文富都会出大价钱。”
  李自成含笑点头,又问:“你第二件不放心的是什么?”
  体纯回答说:“第二件不放心的是石门谷。那些杆子①好坏不齐,原来有一两千人,后来散了一些。我担心在目前节骨眼上,万一这些杆子们起了二心,石门谷落入官军之手,咱们就这么多一点兵力,岂不两头着慌,首尾不能相救?”
  ①杆子——陕西商洛地区和河南南阳一带,从明、清到民国年间,把土寇称为“杆子”,拉一伙人造反叫做“拉杆子”。杆子本意就是一伙,所以一伙人马也叫做“一杆子人马”。
  闯王轻轻点头,沉默不语,心里说:“二虎也担心这个地方!”
  一个月前,黑虎星因为看见闯王手下的将士十停病了七停,怕不能应付官军来犯,招来了这些杆子,协守蓝田一路。李自成原想着等瘟疫过后,再将这一支乱糟糟的杆子队伍整顿一下,好的留下,不好的遣散,没想到半月前黑虎星因母亲病重,告假回镇安去了,而比较老诚的一两个杆子首领也病了。
  刘体纯见闯王在想心思,说道:“李哥,咱们既然使用这些新收编的杆子把守北边大门,黑虎星又不在,咱们得暗中防备一手才是。我想,越是南路和中路军情紧急,咱们越是对北路不能够粗心大意。杆子,跟咱们不连心啊!”
  闯王说:“二虎,你想得周到。当时,我答应收编这些杆子,实是万不得已。我同各地草贼土寇打了多年交道,经过的事情还少?在各地的杆子中,有的人原来就不是好百姓,流痞无赖出身,他们拉了杆子就为的贪图快活,奸淫烧杀,苦害善良百姓;有的原来也是好百姓,被迫当杆子或随了杆子,像泡到染缸里一样,染坏了,可是泡得不久的还能够回头向善;还有一种人苦大仇深,为人正派,因为没有别的路走才拉了杆子,只要有人引上正路,就能够得到正果。黑虎星招来的这些杆子也是这样。前几天听说众家杆子弟兄在石门谷一带不守军纪,骚扰百姓,我只得差李友率领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去,明的是帮他们抵御蓝田官军,暗里实想压一压邪气。不过李友这个人,脾气暴,眼里容不得灰星,遇事不会三思而行。我很担心他在那群杆子头领中处事生硬,弄出纰漏。如今我实在抽不出另外的人,只好再等一两天瞧瞧。只要李友听我的话,心眼儿放活一点,暂时莫要同杆子闹崩,等到黑虎星回来就好啦。”
  刘体纯想了一下,也觉得目前闯王除李友外确实无人可派,轻轻啧了一声,说:“大战快起了,但愿黑虎星能赶在这两三天以内回来。闯王,射虎口会出纰漏不会?”
  闯王笑着说:“你放心。吉元决不会出卖咱们。”
  体纯沉吟说:“我刚才问过嫂子,她也说吉元很可靠。既然你们都说他决不会有二心,我守马兰峪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停一停,他又不放心地问:“闯王,倘若宋家寨答应官军假道,情况就大不同了,吉元一个人只带领两百名弟兄在射虎口能守得住么?”
  闯王说:“倘若宋家寨答应官军假道,我就派老营人马增援射虎口,决不让官军一兵一骑进来。不过,宋家寨肯不肯答应官军假道,到目前还没定局。前几年,官军从宋家寨经过,奸淫抢劫,很不像话。直到今天,宋家寨的人们提到官军就骂。他们这班土豪大户,天生的跟咱们义军势不两立。如今他们见官军势大,咱们处境危急,自然要同咱们撕破笑脸,同官军暗中勾手,狼狈为恶。他们巴不得官军得势,把咱们斩尽杀绝,至少把咱们赶出商洛山,使这方圆几百里地面仍旧是他们的一统天下!可是他们肯答应官军假道么?我看未必。你说?”
  “你看得很是。宋家寨如今是又想吃泥鳅,又怕青泥糊眼。不过,闯王,为防万一,咱们得准备两手。”
  “是要准备两手。即令宋家寨不许官军假道,单独出兵,我们也不要大意。”
  李自成同刘体纯谈了一阵,又一起去看看李过的病。吃过早饭,体纯走了。
  因为战事迫在眉睫,李自成不肯躺下休息,又去巡视了一段寨墙,看看滚木礌石准备的够不够。随即弯腰走进一座箭楼,察看里边准备的弓弩、利箭、火药、铳炮之类的防御兵器。出了箭楼,他抬头望望天色。虽然没有风,乌云却仍然迅速地向东南奔流。有的地方露出来一线青天,忽开忽合;附近,熊耳山的双峰也偶尔从云海中露出来峥嵘雄姿。他心中遗憾地说:“老百姓正需要一场透墒雨,这雨又下不成了!”本来就病后虚弱,又加上昨夜睡眠不多,此刻感到浑身酸困,头脑昏沉,两个太阳穴还有点疼痛。他走回老营,躺在床上休息。李双喜和张鼐都奉命去察看各处险要山口的防御部署,尚未回来。李强很害怕他会劳复,站在床头问道:
  “我去请尚神仙来替你看看病吧?”
  “别大惊小怪的,让我睡一阵就好啦。有什么军情急事,立即叫醒我。”
  闯王睡得并不踏实,在梦中还不停地骑着乌龙驹指挥将士们向官军冲杀,有时也同着几位大将立马山岗上观看敌阵,商议如何进攻。后来他觉得很困倦,正在马上打盹,忽然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他一惊,矇眬眬地听见有人小声说:“还好,没有发烧。”他一乍醒来,睁开眼睛,看见是高夫人立在床前,便说道:
  “啊,你已经回来了!”
  今天清早,高夫人进麻涧以后,首先去看袁宗第。她一进大门就被袁宗第的妻子白氏和两个亲信小将迎接着,带她走进上房。袁宗第一看见高夫人,就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示意叫老婆扶他。高夫人赶快说:“莫起来!莫起来!”三步两步走到床前,又说:“你躺着吧,我这个做嫂子的又不是外人!”她随即向背后吩咐:“替我搬一个凳子来!”立时,一把椅子搬来了,摆在离病床不足三尺远的地方。宗第等她坐下以后,问道:
  “嫂子,你这么早来麻涧,有什么要紧事儿?”
  高夫人笑着说:“我天天都是老鸹叫就起床,没有要紧事就不可以一清早来麻涧?”
  宗第在枕头上摇摇头,说:“不,目前军情紧急,你一定是有事来的!”
  高夫人又笑着说:“你放心养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李哥要我来看看你跟玉峰的病,也看看麻涧的寨墙能不能今天完工。还有,你李哥打算在今天或是明天,接你和玉峰回老营寨中去住,要我问一问你们的意思。”
  “为什么要接我们回老营寨中?”
  “老神仙住在老营寨内。你们搬回老营寨中,治病会方便得多。”
  袁宗第猜想到闯王要他和田见秀搬回老营寨内的真正用意,沉默一阵,心中不免感到难过,悄声问道:
  “嫂子,你不用瞒我。要我同玉峰搬回老营寨中,是不是作万一准备?”
  高夫人笑着连连摇头,说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袁宗第是跟随李自成起义多年的亲密伙伴,对于自成的用兵十分熟悉。自成是那种胆大心细的人,遇着情况复杂时候,往往通宵不眠,研究万全之策,不但思虑着如何打胜仗,也思虑着万一打败了怎么办。去年在潼关南原战败之后,他越发谨慎了。袁宗第对眼下局势的严重情形,大体清楚。他猜出来自成要他和田见秀搬回老营寨内,固然也有治病方便的意思,但是更重要的用意是准备万一情况坏到不可收拾时,好带着他们突围。他没有把闯王的这个意思点破,提醒高夫人说:
  “嫂子,玉峰原是住在老营寨中的,我的家眷也住在老营寨中。春天,为着这麻涧十分重要,才让玉峰来到麻涧坐镇,我的家眷也搬来了。难道如今这麻涧就不需要人坐镇么?再说,眼下谣言纷纷,人心惶惶,倘若把我同玉峰接回老营,岂不引起人们的胡乱猜疑?”
  高夫人回答说:“我跟闯王也想到这一层,所以问一问你的意思。你要是认为现在搬回老营不妥,晚一两天,看情形再说也好。只是你不要担心眼下这局势会坏到哪里,安心治你的病。你李哥对战事有通盘筹划,知彼知己。天塌不了,地陷不了,官军把咱们从商洛山赶走不了。我同你李哥只巴望你同玉峰的病赶快治好!”
  宗第苦笑说:“嫂子,请你回去告诉李哥说,我这个病死不了,只是害得不是时候,真窝囊!”
  “汉举,害病的事儿并不由你,你怎么这样说呢?”
  “真窝囊,真窝囊!”袁宗第又像自言自语地连说两遍,叹口气,用拳头在床边捶了一下。
  高夫人说:“汉举,你千万别这样,好生养病。如今你李哥和捷轩都快好了,弟兄们也痊愈了不少人,决不会叫官军捡到便宜。”
  “嫂子,你又拿话哄我!李哥和捷轩哥的病虽是快好了,可眼下还不能骑马上战场。弟兄们固然有不少痊愈的,可是身体弱,不能当精兵使用。如今咱们兵少将寡,正是一个人顶十个人使用时候,我偏偏病得不能起床。眼看几路官军就要大举进犯商洛山,别人都去拼命打仗,你说我急不急?唉,嫂子,让我死在沙场上,也比躺在这床上好受!”
  听了袁宗第的这几句话,高夫人的心中很激动,不由得眼圈儿有点红了。幸而是阴天,屋里光线暗,没有被别人看见。她赶快勉强笑着说:
  “等你病好了,打仗的时候还多着哩。”她转望着站在身旁的白氏问:“他昨儿吃过老神仙改过的单子还好么?”
  白氏回答说:“他昨儿上午吃了头料药,烧有些退了,神志又清醒了,稀饭也喝了两小碗。下午让他吃第二料,他忽然不吃了,叫我立刻亲自骑马到老营去见见闯王和嫂子,请求让他回马兰峪。我没有听他的话,劝他把药吃下去。他把眼一瞪,一拳把药碗打翻,把我臭骂了一顿。昨儿晚上,大家苦劝很久,说马兰峪有二虎把守,万无一失,他才肯吃药,一夜没有发烧。刚才他又在问官军消息,还要我派人请嫂子来一趟,说他有话要对嫂子说。他有什么话?还不是想当面求嫂子准他回马兰峪!嫂子,你来得正好,你劝劝他吧。”
  宗第对白氏把眼睛一瞪,暴躁地说:“废话!你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烧香许愿拜菩萨!”停一停,他挥手低声说:“你出去吧,让我同嫂子谈几句正经话。”
  白氏退出了。连站在上房门里门外想听听时局消息的亲兵和亲将们都放轻脚步退往院里去。袁宗第请高夫人将近几天官军方面的情形如实地告他。高夫人见他的病已有起色,不打算对他隐瞒,把官军已经摆在商洛山周围的人数以及正在从河南和甘肃等地增调的人数都告他知道,也把闯王的破敌计策和兵力部署告诉了他,并询问他的意见。宗第想了一下,说:
  “好,好!官军仗恃人多,分几路进犯。我们先合力杀败一路,其余各路自然动摇。只是宋家寨离老营很近,务须严防。射虎口是天险,只要王吉元这个人十分可靠,闯王的计策准行。”
  高夫人回答说:“吉元原是苦水里泡大的农家孩子,忠诚可靠,决不会对闯王有二心。”
  宗第说:“我也看吉元可靠。只要咱们在射虎口不会走错棋,我就不替老营和马兰峪担心了。”
  早饭安排好了。高夫人和她的亲兵们都在袁宗第这里吃早饭。饭后,高夫人去看田见秀。因为田见秀的病势较重,关于大局的严重情况完全不让他知道,稍坐一阵,便动身回老营去了。
  李自成从床上坐起来,听高夫人一五一十地谈了麻涧连夜加修寨墙和布置障碍等工作的进行情况,田见秀和袁宗第最近两天的病情和她同宗第的谈话。他听到袁宗第要带病去马兰峪,很受感动,说:
  “汉举这个人,真正是赤胆忠心!”停一停,他接着说:“在咱们这里,大小将领和弟兄们赤胆忠心的不在少数,就凭着这一点,咱们毫不惧官军人多。官军将骄兵惰,士无纪律,人多也不顶用。”
  他转过身准备下床,却不禁打了一个哈欠。高夫人赶快说:
  “你别下床,多躺一阵吧。你连着两晚上都睡得太少!”
  闯王一边穿鞋一边说:“现在哪有工夫躺在床上!等咱们杀败官军,我再痛痛快快地睡一整天。”
  高夫人又心疼又无可奈何地说:“唉,你呀,自来不知道爱惜身体!”
  闯王走到外间,站在门槛里边,望望天色,许多地方的云彩已经稀薄,绽开来更多的蓝天。他失望地摇摇头,骂了一句:“又是没雨!”退回两步,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去,向跟着他走到外间来的高夫人说:
  “既然麻涧的寨墙今天能够完工,今晚就命令驻扎在那儿的两百名弟兄开往白羊店。”
  高夫人在他的对面坐下,说:“白羊店确实要赶快多增添人马,越多越好。咱们务要头一仗就杀下去官军威风,也给郑崇俭一点教训。”
  “子宜还没回来?”闯王问的子宜就是吴汝义。
  “还没回来。”
  “要是他们能够弄到千把人,白羊店的兵力就够用了。”
  高夫人叹口气说:“官军在龙驹寨增兵不少,我们却无兵可增。智亭山很重要,必须有得力将领镇守。你昨晚说打算调摇旗去智亭山,什么时候调?”
  闯王沉吟说:“摇旗只善于冲锋陷阵,做守将并不合宜。可是我也想不出另外的人。再等一天,势不得已,只好调他前去。你什么时候往捷轩那里?”
  “我马上就去。”
  “事情很急,你赶到捷轩那里吃午饭也好。”
  高夫人和亲兵们的马匹本来没有解鞍,人和马都在老营的大门外等候。她走进东厢房中看看卧病在床的女儿,吩咐留在家中的一个女亲兵照料兰芝吃药,便提着马鞭子走出老营。约莫未牌时候,她从铁匠营回来,告诉闯王:宗敏对他的作战计划没有别的意见,只是很关心射虎口这个地方,怕官军从宋家寨过来,直攻老营,将刘体纯隔在野人峪腹背受敌。闯王听了,点点头说:
  “目前的局面是明摆着的,敌人要暗中在射虎口大做文章。捷轩的担心很是,咱俩何尝不也有点担心?”
  “只要王吉元十分忠诚……”高夫人的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听见有人进来,就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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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商洛山中,曾被李闯王义军破过的和尚未破的地主山寨,都在暗中串联,蠢蠢欲动。特别值得重视的是宋家寨,离闯王的老营不远,地险人众。寨主宋文富正在利用马三婆这条线,加紧勾引王吉元背叛闯王。马三婆有一个侄儿名叫马二拴,素无正业,在赌场中混日子,一个月前暗奉宋文富之命投了义军,拨在王吉元手下。看起来他深得吉元信任,已经提升为小头目。诱降王吉元的事,正在由马三婆和马二拴暗中进行。
  立秋那天,宋文富派人牵一匹大叫驴,把住在闯王老营附近的马三婆接进宋家寨,说是替他的痨病儿子看病。等马三婆下过神以后,更深人静,宋文富走进内宅,坐在大奶奶的房间里,屏退丫鬟、仆妇,同马三婆悄悄谈话。这些话关系重大,十分机密。他本来不想让他的大奶奶参预密谈,但知道她是个多心的人,不敢不请她坐在旁边。
  宋文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身材魁梧,三十二岁时中过武举,至今还继续每日早晚练功。他自认为是将门之后,原想在中过武举后出去做个武官,步步高升,荣祖耀宗,不废将门家风。无奈父母下世太早,家大业大,全靠他一人照料。又因兵荒马乱,倘若他出外做官,宋家寨就无人能率领乡勇保卫,本寨富户也留住他,奉为一寨之主。从看相、揣骨到批八字,都说他今年交大运,官星现,稳掌印把子。近来眼看各路官军云集,不日就要大举进攻商洛山,他认为这正是自己建立功名的时机来到。尽管他手下的乡勇染病的也很多,他却天天将没有害病的加紧操练,准备一试。现在他玩着玛瑙扳指①,瞟着马三婆鬓角上的头痛膏药,嘴角含笑问:
  ①扳指——见本书第一卷第586页注释。
  “马三嫂,你看,能把王吉元拉过来么?”
  马三婆皱着柳叶眉想了一阵,说:“我看能行。如今官军大兵压境,贼军多数染病,人人惊慌。王吉元不是李自成老八队的人,几月前又挨过他一顿毒打,他何苦做他的忠臣孝子?连蚂蚁还知道保自己性命,人谁不愿意趋吉避凶?如今他何尝不清楚,投降朝廷既可以保住性命,还可以升官发财,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已经叫二拴拿话试探,还不知结果如何。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你想,纵然王吉元心中有几分活动,他也不会马上一口答应呀,是不是?他一定要仔细地盘算盘算,还要看着二拴这条线牢不牢靠。”
  宋文富说:“这事虽说不可操之过急,但也要在几天以内有点眉目才行。看样子,官军在十天左右就会大举进攻。要是他能在官军进攻之前投降过来,就容易立功赎罪;要是等官军扫荡得手,咱就不稀罕他投降了。”
  马三婆说:“寨主,劝说他投降不难,只是有一件:要是王吉元肯投降,谁能担保官府不杀降冒功,给他官做?能担保,这事情就好说话。”
  “这一点,三嫂放心。我已经禀明抚台大人,只要他肯投诚,准定格外施恩,给他官做。我拍胸脯担保,决无二话。”
  马三婆高兴地说:“只要你宋寨主拍拍胸膛担保,这事就好办啦。我明天叫二拴再拿话挑他一挑。只要他稍微有一点活动意思,就可以继续深谈。要是他不露出活动意思,我就想别的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呢?”
  “这就得寨主你先破费几百两雪花纹银,买他的冷心换热心。做贼的都是穷光蛋,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一见就心动。难道他嫌白花花的银子扎手么?”
  寨主奶奶插嘴说:“可是听说他们这号人里边也有讲义气的。”
  马三婆撇嘴一笑:“义气?江湖上的义气也早晚行情不同。目前大军压境,贼兵贼将各人性命难保,义气该值几个钱一斤?”
  宋文富也笑一笑说:“只要你能想办法把王吉元买过来,花几百两银子我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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