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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_11 姚雪垠(当代)
  “两公危,我从今以后越发难以安生了。天乎!天乎!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又深深地叹息一声。
  两天以后,杨廷麟从兵荒马乱中驰至军中。虽然来了一位知己朋友,多了一个膀臂,但卢象升并没有特别高兴。他的处境确实如他自己所料的,越来越坏,使他开始对一切都感到灰心,只求早早地战死沙场。
  这时候,他的部队到了保定附近,既无饷银,也无粮草。上书兵部,如同石沉大海。叫清苑县预备粮草,根本不理。卢象升写了一道手谕派人送给清苑知县,上边说:“如再复迟延,致三军得腹当敌,当以军法从事!”清苑知县左某倚靠总监军高起潜的势力,不但仍然置之不理,并且挑唆高监军来书责备象升说:“我公屯兵坚城之下,不进不退,后之大事将何以济?”卢象升率领着饥疲的将士转移到真定,希望能得点接济。不料真定巡抚张其平见杨嗣昌和高起潜都排挤他,也紧闭城门,不让一人进城。军中已经快要绝粮,士兵每天只能吃一顿稀饭,有时连一顿也吃不上,不得不靠草根、树皮和着很少的杂粮充饥,起初张其平答应接济一天的粮食,但是卢象升派官员前去领粮,从中午候到黄昏,从东门转到南门,不开城门,从里边传出话来:“天色已晚,只有折色银一千两,没有粮食。”随即把银子从城头缒了下来。
  乡村和市镇上的老百姓既怕清兵,也怕官兵,一听说军队来到就纷纷逃跑,所以卢象升得到一千两银子却无处购粮。有些士兵在军官的默许下,夜间分成小股,悄悄地离开营盘,到乡村去寻觅草料,出现了抢劫和奸淫行为,于是老百姓对官军越发痛恨和害怕。凡官军所到之处,百姓逃得越发干净,逃得更远,卢象升从前在同农民起义军作战的那些年月里,对于官军的扰害良民,种种不法情况,他早已熟见熟闻,莫可如何,常常只好装聋作哑。但目前是在同清兵作战,这样失掉民心的现象使他感到害怕和忧虑。由于不敢责问手下的将领,怕激出意外变故,他只好将大事化小,下令逮捕了两个士兵,然后集合全军将士,噙着泪把他们斩首示众。
  为着阻止敌人继续深入,他在真定、巨鹿和赵州之间连着袭击敌营,常常小有斩获,但只是扰乱性质,无关胜败。因为粮饷匿乏,孤军无援,军心愈来愈显得动摇。到处有人唉声叹气和怒骂朝廷,抢劫的事情继续发生,还有人开小差,一天夜里,卢象升的老营扎在一个破庙里,他和杨廷麟睡在一个土炕上。杨廷麟本来抱着满腔热情来到军中,想对卢象升有所帮助,可是几天来他也是一筹莫展。他比在京时了解的事情更多,对朝廷更加失望,更加不满,常常在心里问道:“难道大明的气数要完了么?”卢象升坐在土炕上处理了一些公事,忽然望着他说:
  “伯祥,你明白么?我们差不多临到绝境了。”没有等廷麟说话,他接着说:“我带兵多年,身经百战,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局面。你瞧瞧,弟兄们骨瘦如柴,每天还要打仗,还要奔波。大家都明白是在等死,不是死于锋刃,便是死于饥疲。如今使大家没有四散的是一点报国之心,而朝廷不惟不知鼓励士气,反而用各种办法来瓦解军心,沮丧将士们的报国热情。这样下去,有些人是会铤而走险的。只要有一队人马鼓噪而去,全军不瓦解也差不多了。伯祥,局势岋岋,如何是好!”
  杨廷麟从上炕上跳下来,说:“我也担心不能够支持多久。两军对垒之际,安危生死判在呼吸,如何能使将士们楞腹作战?目前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移兵畿南三府①,筹募粮草,休养士马,待半月之后,寻敌决战。不然以饥疲之卒,当虎狼之敌,难免覆没,于国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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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畿南三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都在现今河北省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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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象升摇摇头,苦笑一下,没有做声。杨廷麟接着说:
  “畿南三府虽然也有匪、旱之灾,但还不十分残破,民心也未失去。如能移军广、顺,号召士民,则不但粮草无匮乏之虞,兵马亦将会四处云集。从前金人南下,太行山义民蜂起,结寨自保,与金对抗。无奈南宋朝廷立意主和,使岳飞北伐之谋不行,太行山与冀南父老痛哭绝望,诚为千古恨事,言之痛心。公平生以岳少保自勉,何不承岳少保遗志,联络畿南三府父老,共御强虏?在畿南三府士民,既是救国,也是保家,必能闻风响应,执干戈为公前驱。”
  杨廷麟的这番话在目前就军事说确是上策,但是这一点井没有打动卢象升的心,倒是他的慷慨激昂的感情使卢象升深受感动。卢象升沉默一阵,叹口气说:“伯祥,你的主意虽是上策,但我实不能用。我只能用下策,派人向绵竹①作秦庭之哭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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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绵竹——刘宇亮是四川绵竹人。明朝士大夫习惯,对内阁辅臣一级的大臣不称其名,称其籍贯。
  ②秦庭之哭——楚国京城郢都被吴国攻破,申包胥到秦国求救,哭了七天七夜,求来了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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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上策,为何不用?”
  “这还不明白?”卢象升突然觉得胸中一阵刺疼,站起来,在土炕边低着头来回地踱了几步,然后接着说:“一个月来,枢臣与权珰蒙蔽主上,疏、揭①交攻,环顾中外人情①,尽伏危机,以相嫁祸,弟以待罪之身,暂统军务,常不知何时就逮,倘若移师广、顺,则朝廷必加以临敌畏怯之罪,不出数日就会有缇骑前来,与其死于西市,何若死于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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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揭——即揭帖,奏本的一种。
  ②中外人情——朝中朝外的人情,此处实际上指杨嗣昌(朝中)和高起潜(朝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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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纵然公不惜死于沙场,与国何益?”
  “但求问心无愧,不负皇上足矣。”
  卢象升的心里充满了悲愤和灰暗情绪,竭力不让热泪从眼角滚落。他背过烛光,又来回踱了起来。杨廷麟在小桌上猛捶一拳,大声说:
  “难道国家要亡在这班人的手里不成?我不信……”
  卢象升陡地转过脸来,向杨廷麟摆了一下脑袋,不让他说下去。在这刹那间,东厂侦事人李奇的影子浮上了他的心头,他不替自己担心,而是担心他的朋友会说出一些不满朝廷的话,被什么人添枝加叶,报迸京城。他向杨廷麟的面前走了一步,说:
  “伯祥兄,我想拜托你去保定一行,如何?”
  “当然乐于效命。不过,你是要我去向绵竹作秦庭之哭么?我看未必能得到他的接济。”
  “尽人事以听天命吧。你在京中同他还有些来往,把军中的困难情形向他陈明,也许会打动他的心。我说过这是下策,但目前只有这一条路子。”
  “何时动身?”
  “事已万分急迫,愈早动身愈好。你这几天十分辛苦,今夜休息一宿,明日五更动身如何?”
  杨廷麟想了一下,说:“既然军情如此紧急,我今夜就动身吧。请赶快写手书一封,由我面呈绵竹,再以言词动之。”
  “你还是睡一晚上。”
  “不,事不宜迟,说去就去。”
  “这你就太辛苦了!”卢象升拱拱手,表示他的感激。
  约摸三更时候,杨廷麟拿着卢象升的手书,带着他的一个家人和卢象升拨给他的四名可靠士兵出发了。卢象升把他送出营外,握着手互嘱珍重。杨廷麟策马走了几步,感到很不放心,又勒转马头,丁宁说:
  “公一身系国家安危,千万勿作孤注一掷。畿南为我公旧治①,民心可用,务望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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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治——指卢象升曾做过大名兵备道,治理过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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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象升点点头,说:“兄快走吧,不必以弟为念。大丈夫既然以身许国,七尺微躯不敢私有。成仁取义之理,略知一二。以一死上报君恩,在弟犹嫌其少耳。”
  他目送着六匹马在昏暗的星光下走了以后,又过了一阵才转回营去。他已经决心战死沙场,想着这次同故人相别恐怕就是永诀,心中有点难过。明知刘宇亮不会给他什么援助,他之所以派杨廷麟前去,固然是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但更重要的是要把廷麟打发走,替国家保存一个有用的人才。这后一点想法,杨廷麟是无从知道的。
  卢象升送走杨廷麟的当天夜里,得到兵部的紧急文书,说是据山西塘报,清兵西趋山西,太原危急,命令卢象升督师驰援。象升明明知道清兵就在冀中平原攻城破寨,烧杀淫掠,并没有往山西移动,仅仅派少数游骑作为疑兵,佯装有西窥山西之势,却引起了太原官绅的惊慌,他把檄文投在炕上,心里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杨嗣昌于数百里之外,事事牵着我的手脚,这可奈何!”
  虽然他自己决定不接受兵部的命令,可是他手下的大同总兵王朴也直接得到了兵部檄文。王朴手下的将士早就不愿随着他受苦拼命,一听说山西危急,兵部来了檄文,都要回去保护家小,鼓噪起来。不用分说,把王朴扶到马上,拥着他往西而去。
  卢象升所率领的三个总兵官,以王朴的人马最多。王朴走后,虎大威、杨国柱两个总兵官的部队和象升自己的标营,连同不能作战的人员在内,合起来仅有六千多人。第二天中午,他率领着这几千残兵,开到南宫县境,在荒野中扎营立寨。各营都派出一些人挖掘草根,拿回来洗净,切碎,和着很少的杂粮充饥。卢象升也吃同样的东西,他知道清兵下一步或者深入畿南,或者由这里向山东掳掠,所以他打算在这里使人马稍微休息一下,明天到巨鹿找敌人进行大战。这时高起潜带了将近两万人马到了鸡泽,离这里只有几十里路。他赶快写了封恳切的亲笔信,派一名小校飞马送去,请高起潜也把军队开往巨鹿,以便互相声援,分散敌势。
  他刚把使者派出,有畿南三府的几百父老代表来到营外,要求见他。卢象升听到禀报,赶快走出营门,接见了父老代表,问他们前来何事。从代表中走出来一位体格健壮的老人,飘着花白长须。象升一看,并非别人,正是巨鹿的爱国志士姚东照,腰问挂着他不久前赠的宝刀。姚自清兵人塞后,到处奔走联络,号召抗御清兵,保家卫国,在畿南三府百姓中深罕众望,所以大家推举他代表大家同总督说话,他还不知道卢象升已经降级,所以一开口就称他“尚书大人”。他声音洪亮他说。
  “尚书大人,天下汹汹,快有十年了。满鞑子已经数次入塞,杀我人民,掳我丁壮,淫我妻女,焚我屋舍,凡我大明臣民,都应该同仇敌忾,与敌周旋,无奈虏骑所至,我兵不战自溃,州、县望风瓦解,实在令人痛心!大人不顾万死,屡挫凶锋,以为天下表率。可恨奸臣在内,大人一片孤忠,反被嫉恨。上下千里,空腹驰逐,徘徊荒野,竟连吃一顿饱饭也不能得!唉,天哪,像这样,如何能对抗强敌!”
  姚东照的声音哽咽和打颤,不能不停顿一下。周围的人们,不管是父老代表或象升的麾下将士,听到这里,都感到喉咙堵塞,心里憋得难过。有人低下头去,有人悄悄地向总督的脸上瞟了一眼,看见他两眼潮湿,神色激动,从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等着老头子继续说话。
  “听说今天五更,三军鼓噪,大同总兵王大人借口出关①去救山西,带着他的人马走了。将要临敌决战,竟然发生此事。大人只剩下几千个饥饿疲惫的人马,如何能杀败鞑子?请大人听从愚计,赶快移军广平、顺德一带,征募粮草,召集义师。我们三府子弟一向报国有心,投效无门,一旦知道大人来到,人人会踊跃慷慨,同心齐力,听从大人指挥,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只须大人振臂一呼,我敢断言,数日之内,人们会背着干粮,云集麾下,十万人不难召集。如此岂不远胜于大人只臂无援,独抗强敌,徒然送死?望大人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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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关——当时畿辅北部的人们说出关是指出居庸关和山海关,畿南的人们说出关是指出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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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的句句话都打在卢象升的心上。他很明白,如果采纳这位老人的意见,不但能免遭全军覆没的危险,还可以取得胜利,想起来杨廷麟给他的忠告,他在心里说:“三府民心果然可用!”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封建士大夫出身的总督,虽然知道畿南民心可用,却不明白应该如何将老百姓的力量因势利导,充分使用。在他的思想中,抗击异族入侵只能是朝廷和文臣、武将的事,而百姓们仓猝集合,虽有敌忾之心,毕竟是乌合之众。他深知三府百姓平日与官府势如水火,人心思乱,处处潜伏危机,所以很担心倘若畿辅百姓都起来同清兵作战,纵然一时能帮助他将清兵赶跑,也会给朝廷带来“殷忧”。倘若有“无赖之徒”乘机作乱,他何以上对朝廷?岂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那时,他将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西市。他没有多犹豫,向姚东照等父老们拱拱手说。
  “暾初先生,各位父老!我十分感谢父老们的隆情高义!象升十年来身经百战,未尝败衄,然今日情势如此,惟有一死报国!”
  听了他的话,群众的情绪更加激动,纷纷地劝他移军广、顺,整顿兵马。一个农民老人揩揩眼泪,大声说:
  “总督大人!你不要以为老百姓是无知愚民,只要大人移军广、顺,军民齐心,还怕不能够打败敌人?难道大人不信咱三府老百姓会拿起刀枪来保家卫国?大人,光想着一死救国可不是办法,如何打胜敌人要紧!”
  卢象升摇摇头说:“唉,今日象升虽名为总督,实际只有疲卒数千。大敌由西边冲来,我既无援兵,又无粮草,千里转战,已经力竭。可是事事都由中制,动遭掣肘,夫复何言!象升旦夕就要战死沙场,不必连累畿南三府的父老兄弟!”
  姚东照大声说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不能击败鞑虏,徒死何益?”
  听了这几句话他很感动,但是他心中明白,如果他移军广、顺,朝廷一定会说他是逃避敌人,把他逮捕进京,到那时他纵然有一百张嘴也无处替自己申辩。但他是朝廷大臣,这样话不能对百姓父老说出口,只能回答说:
  “象升身为朝廷大臣,何能违背圣旨,擅自移军就食?见危授命,死而无憾!”
  “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不惟君命难违,且总监大人即在数十里外,诸君虽出自一片好心,然象升倘以违抗圣旨、临敌畏怯的罪名,死于西市,千古含冤,何如慷慨跃马,死于炮火锋镐之间!象升死志已决,请父老们不必再讲了!”
  父老们明白了他的苦衷,有人摇头不赞成,有人叹息,有人失望顿足,也有人因军情危急,朝廷昏暗,卢象升徒然就死,激愤难忍,不禁失声痛哭。象升和他身边的将士们看见百姓哭,也都忍不住淌下热泪。姚东照向他的面前走近一步,慷慨陈说:
  “大人,自从崇祯二年以来,如今是东虏第四次人犯,比以往更加深入。每次虏骑人犯,京城戒严,朝廷束手无策,听任虏骑纵横,蹂躏畿辅,州、县官吏只会闻风逃窜,不敢固守城池。地方上乡绅巨室,也是闻风先逃,从无人肯为国家着想,全无忠君爱国之心,更莫说号召百姓共保桑梓。官军来到,对虏骑畏如虎豹,对百姓凶如豺狼。每次虏骑人犯,所过之处,房屋被焚,妇女被奸淫,耕牛、农具、牲畜、财物被抢掠,很多人被杀死,很多人被掳走。我们小百姓上不能依靠朝廷,下不能依靠官府,既怕虏兵,也怕官兵。可是光害怕不是办法,所以我们号召三府子弟,保家卫国,与虏骑周旋。百姓们因见朝廷畏敌主和,各路官军名为勤王,实为扰民,只有大人肯与虏兵一战,所以不愿看着大人徒然捐躯,无益于国,愿意助大人一臂之力,望大人勿失三府民心,勿挫三府民气!”
  卢象升说:“暾初先生,自从虏骑初次入犯,你就力主号召畿辅百姓保家卫国,故素有义士之称。但今日象升为国尽节,势所必然。决战就在眼前,象升只知为皇上效命疆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三府父老盛情爱护,象升惟有感激而已。”
  “大人,听说虏骑正在向南来,请大人暂时退兵,稍避凶锋,缓十日与虏决战如何?”
  “为何?”
  “如大人能在十日内不与鞑子决战,东照与三府父老就可以率领数万子弟前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象升抓住姚东照的手,把他拉到几步之外,用潮湿的、十分激动的眼睛望着他,叹口气说:
  “暾初先生!我的处境你还不完全明白。我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怎么能等待十天呢?”
  “为什么不能等待?”
  “第一,学生已被朝廷夺去了尚方剑和尚书职衔,不知何时会有缇骑来逮人京师问罪。万一在十日之内学生被逮入京师,倒不如赶快与虏一战,宁为国殇,胜死于诏狱①多多。第二,看虏骑趋向,分明拟深入山东,截断运河,威胁济南,倘不趁早迎击,挫其气焰,则山东数十州县必将望风瓦解。到那时,不惟朝廷将治学生以纵敌深入之罪,即学生亦将何以对山东百姓?第三,”象升放低声音说,“目前官军士气不振,畏敌如虎;自上朴走后,军心更为动摇。这所剩的数千饥饿疲惫之师因感学生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和平日赤诚相待,暂时不忍离去,勉强可以一战。稍缓时日.军心瓦解,学生纵然想战也不可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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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诏狱——由皇帝下诏令逮捕下狱,称为诏狱。在明朝,一般由东厂或锦衣卫执行逮捕,下入镇抚司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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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候我五日如何?”
  “五日?……不行,不行。”
  “倘若五日不行,请大人务必候我三日”
  卢象升虽然判断不出三日,也许就在明日,清兵就会来到,过三日百姓的增援已无济于事,但是他不好再拒绝姚东照的好意,于是回答说:
  “好吧,你们快回去号召三府子弟不令虏骑长驱南下。三日之内,我这里会有消息。我看,虏骑行军甚疾,常如骤风急雨,恐怕你们想助我一臂之力已经来不及了。我明天将稍向西南移动,以便与高监军大军靠近。巨鹿为先生桑梓,但愿我们能够在巨鹿再次相见。”
  他同姚东照回到众人面前。父老们把随身带来的少数粮食拿出,献给象升。一位父老颤抖着雪白的胡子说:
  “大人,我们因来得仓猝,又不知是否能遇到大人,所以带来的粮食不多,只算是略表三府百姓的一点心意。如大人移军广、顺,我们三府百姓为抵御异族入犯,尚有忠义之气,虽然日子很苦,把自己下锅的粮扫数拿出,都很高兴;只要能毁家纤难,甘心情愿。”
  附近乡村和南宫城内的有钱人家早就逃避一空,只剩下一些无力逃迁的穷苦百姓。他们听说卢象升决心同清兵作战,军中已经绝粮,三府父老们前来献粮,也纷纷把埋在床头的,藏在墙洞里和窖里的各种杂粮都拿出来,送到营门外。一位满面菜色的农民老太婆兜着一手中枣子,拄着拐杖,喘吁吁地赶来。她两眼流着泪,用双手把枣子捧给象升,说:
  “大人,连年又是大旱,又是蝗虫,还加上兵荒马乱,老百姓家家缺粮。我这个孤寡老婆没有别的东西,把这一点红枣送给大人煮煮吃,多杀几个鞑子。”
  “老大娘,你没有儿子么?”
  “唉,苦命!儿子都没啦!上次鞑子来到这一带,一个儿子被杀,一个给掳了去,杳无音信!”老婆子哭着说。“朝廷老子养那么多兵,只会骚扰良民,谁肯出力打仗?末梢年老百姓活该遭殃。在劫啊,有啥法子?”
  卢象升不肯收她的枣子,但老婆子哪里肯依,只好留下。
  这天晚上,卢象升心绪纷乱,不能安眠。三更以后,他带着人马离开营寨,向巨鹿县迎击敌人。中午时候,部队到了巨鹿县的贾庄。得到探报,有几千清兵快到附近,他叫将士们站成一个圆圈,然后他勒马站在中间的土丘上,向四面拜了四拜,说:
  “将士们,今天我们就要同敌人相遇了。我与诸位同受朝廷厚恩,今日正是我们为朝廷效命的日子。我们怕的是不能够为国战死,不怕不能得生。宁作断头将军,战死沙场,不能辜负国恩,临敌畏缩。纵然我们今天为国战死,也使敌人不敢再轻视我们,并使千万志士闻风兴起,弟兄们,随我前进!”
  说完以后,他把五明骥的镫子一磕,带着标营人马,向敌人的方向奔去。虎大威和杨国柱两位总兵官的人马紧紧地随在后边。走了十来里路,见北方烟尘蔽天,觱篥声阵阵传来。象升策马朝着尘埃飞扬的敌营奔去。虎帅担任左翼,杨帅担任右翼。刚一接仗,右翼兵马受不住敌人骑兵的冲击,稍向后退,虎大威立刻从左边扑上去,象升也舞刀跃马大呼,向前冲杀。一时三军振奋,杀得清兵大败,四散奔逃,附近没有逃迁的村民自动地纠合成群,拿着锄头和白木棍子,把那些落荒而逃的清兵打死不少。
  黄昏前,卢象升率领将士们退回贾庄,准备明天同情兵的主力决战。派往鸡泽送信的小校已经转来,知道高起潜不肯发兵相助,象升恨恨地叹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
  三更时候,月色苍茫,觱篥声突然从四面吹响起来。卢象升走出军帐,四面一听,知道已经被敌人四面包围。他非常镇静,好像这结局早在他的意料之内,只是仍不免在心中遗憾他说:
  “高起潜的关宁铁骑离这儿只有五十里,假若能够赶来,给敌人一个内外夹击,该多好啊!”
  第二天是十二月十二日。敌人在拂晓前从西边又来了一万多骑兵,连昨夜来到的有三万以上,把卢象升的营寨围了三重。过了一会儿,大色大明,但天气昏霆,日色惨淡,刮着冷风。突然,觱篥声、炮声和喊声大作,开始从四面向明军猛攻。虎大威守西面,杨国柱守东面,南北两面由副将等官防守。在四面紧要地方,架好大炮。卢象升往来指挥,炮不乱发。这些炮手的名字他全记得,他叫谁谁就点放。有一次当他正在指挥开炮时候,炮手中流矢阵亡,而敌人像潮水似的涌了近来。他立刻跳下马,抓住火绳,连开两炮,打死了一批敌人。第二个炮手赶来,从他的手中接住火绳,他才重新上马,赶往另一个最危急的地方督战。
  自辰至未,敌人猛攻不退。象升营内的火药和铅弹完了,箭也完了,他的脸孔被硝烟熏黑,衣服被烧破几处,井被流矢穿透了几个洞洞。西南角的敌人,听见象升营中的炮声齐暗,扛着四面红旗,冲了进来,这时营中炮烟弥漫,几丈远看不见人。象升大呼杀贼,在潮水一般的清兵中左右冲杀。忽然看见虎大威被敌人包围,支持不住,他冲了上去,大叫说:
  “虎将军!今天是我辈为国尽忠的日子,个要怕死!杀呀!杀呀!”
  虎大威杀开一条血路,同他会师,挽着象刀的马缰劝他突围。他不肯突围,用刀向虎大威扬一扬,大声说:“放手!”虎大威放了手,立刻有一大群敌人把他们冲散了,以后再也没有会合的机会。
  经过半天的攻守战和半个时辰的混战之后,卢象升的将士死伤惨重,剩下的不多了。贾庄外边不远有一座蒿水桥。战场已经由贾庄移到蒿水桥边,实际上也只是些零星战斗。明兵这一堆,那一团,被敌人分割包围,坚持着最后的战斗。这种战斗,既不是为着胜利,也不是为着突围,而是受一个十分单纯的愿望所支配,就是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多杀死一个或几个敌人,死不投降。
  虎大威和杨国柱都负了伤,不知什么时候就突围走了。家人顾显一直跟在卢象升的身边,负了十几处伤,栽下马去,失了知觉,过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睁开血红的眼睛,但是他没有再看见总督和五明骥。正在这时,有一群敌骑从他的面前奔过,他从地上抬起短剑,用力向敌人掷去,恰好刺中了一个敌人的头部。敌人大叫一声,栽下马去,“老子又赚了一个!”顾显在喉咙里骂了一句,倒下去死了。
  卢象升已经受了三处箭伤和两处刀伤,他的身边只剩下宣府参将张岩、掌牧官杨陆凯和二十几个骑兵,而且都负伤了,他率领着二十几个人杀到蒿水河边,被宽阔的河水拦住,冰不厚,已经有几匹马踏破了冰凌陷在河里,对岸有一个穿红袍的敌将带着一起人用乱箭射来,象升的左胸上又中了一箭。他拔出箭,大吼一声,五明骥腾空一跃,跳过了两丈多宽的河水。敌将大吃一惊,回马便逃。象升连砍死两个敌人。如果他这时向南奔去,会很容易地脱离战场。但是他没有这个想法,他回头一看,发现跟着他的二十几个人都不曾过来,正在被十借以上的敌人围攻。他又吼叫一声,同时把镫子一磕。五明骥好像懂得主人的意思,打个转身,踏着蹄子,喷鼻,奋鬣,愤怒地叫了一声,一纵身跳回到河水这边,往敌人的核心冲去,卢象升因为流血太多,感到自己快要不能支持,快要死了。他一面砍杀,一面呼喊着下边的话,鼓励他的将士,也鼓励他自己:
  “将军断头,勇士捐躯,就在此时!杀!杀!……弟兄们,用劲儿杀呀!……”
  他的背上又中了一刀,身子猛一摇晃,几乎栽下马去。但是他赶快用左手扶住马鞍,回身砍死了一个敌人。他把自己的人马救出来,重新来到蒿水河边,背水作战。这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五六个人,参将张岩和大部分弟兄都死了。掌牧官杨陆凯骑着千里雪,紧随在他的身边。千里雪的洁白的身上被鲜血染污几片,有些血是杨陆凯的,也有些是从敌人的身上迸过来的,杨陆凯负伤很重,困惫不堪,衰弱地对卢象升说:
  “大人,你快跳过河走吧,我在此挡住敌人!”
  卢象升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又似乎在鼓励他,重复着叫:
  “将军断头,勇士捐躯,就在此时!”
  战斗又继续了一阵。五明骥的一条前腿突然中了流矢,打了前栽。卢象升翻身落马,但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徒步迎战,一群敌人骑兵包围着他,要他投降。他一面抵抗,一面愤怒地说:“堂堂大明,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但声音已经很弱,很低,不能连贯,片刻之间,他的头上又连中两刀,一刀在后脑,一刀在脸上。他大叫一声,倒了下去,把大刀抛得很远。他的耳膜上还在响着刀剑声和喊杀声,而他自己像做梦一样,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仍在战斗,仍在呼喊。不过,他又模糊地知道自己受了重伤,躺在地上,血正在向外奔流。他还想挣扎起来,再杀死一两个敌人,可是他挣扎不动,哼了一声,失去知觉。
  杨陆凯也从马上栽下来,离卢象升躺卧的地方只有几尺远。他以为象升还没有死,赶快挣扎着爬过去,用自己的血身子遮盖着总督,敌人不知道那第一个倒下去的、穿着小兵号衣的勇猛战士就是卢象升,所以没有割取他的首级。但他们非常恨他,尽管看见他已经死了,还用乱箭射他,为死伤的伙伴报仇。杨陆凯在箭雨中紧紧地抱着总督,没有叫喊,也没有动一动。他死了,背上中了二十四箭,还有许多箭落在他的周围,深深地插入土中。
  当卢象升落马之后,五明骥昂着头,吃惊地向周围望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随即它明白自己受了伤,而主人也离开它了,它又失望又愤怒地冲出重围,几乎将一个敌方骑兵冲倒。一群敌人看见它是一匹稀见的骏马,从四面围上来,打算把它捕获。它昂着头,抖抖鬃毛,兀立不动,连喷几个鼻子,望着蒿水长叫一声,等敌人走近身边时,它突然狂怒地跳厂起来,踢倒了一个敌人,破着一条前腿向旷野奔去。几个清兵仍不死心,继续追它。它跑到蒿水的转弯地方,徘徊起来。一眨眼工夫,几个清兵又追到了。它打算纵身跳过河去,但因为它的前腿负伤,而这地方的河身又特别宽,它在离岸两丈远的地方落下水里。它正在挣扎着往对岸浮去,清兵射了几箭,把它射死。
  三天以后,在一个夜间,杨廷麟赶到战场上寻找卢象升的尸体。
  他没有看见刘宇亮。卢象升的手书还揣在他的身上,刘宇亮在安平风闻清兵将到,吓得面无人色,急急慌慌地逃往晋州。晋州知州陈宏绪同城中士民献血盟誓,不让刘宇亮一兵一卒进城。刘宇亮大怒,一面上疏请旨将陈宏绪逮京问罪,一面往真定逃去。杨廷麟到了保定,正要往真定追赶,忽闻卢象升全军覆没,放声大哭,就连明彻夜往贾庄奔来。
  贾庄一带方圆几里的范围内,成了个死亡世界,到处是人和马的尸体。明兵固然绝大部分阵亡了,清兵也在这场恶战中死了几千。杨廷麟正在设法寻找卢象升的尸首,忽然从附近传过来一匹战马的萧萧悲鸣。他身边的一个弟兄原是跟着卢象升多年的亲兵,激动地说:
  “老爷!老爷!这是千里雪的叫声!”
  他们向着战马嘶鸣的地方跑去,果然看见一匹雄骏的白马昂首兀立在月光下,似乎在等待他们。等他们走近它时,它一扭头跑开了,在远远的荒野上停下来,又发出苍凉而悲哀的嘶鸣,他们又按着声音追去,而它又跑了,它这样跑了几次,萧萧地叫了几次,最后来到蒿水岸上,不再动了。杨廷麟同随从们来到白马身边,首先发现了杨陆凯的死尸,随后从杨的死尸下找到了另一个人的尸首。虽然象升的面部被砍伤,血肉模糊,但是那个老兵一看见他的头上束的白网巾,号衣里边的麻衣,就抱着尸首大哭起来,说:
  “这就是我们的老爷!我们的总督!”
  他们把象升的血衣脱下,看见总督印还绑在肘后。
  杨廷麟等正在收拾卢象升和杨陆凯尸首的当儿,忽听人声嘈杂,自远而近,并有很多灯笼火把,使他们大为惊异。等他们跳上马向前迎去一看,看见来的人都是畿南百姓装束,手执各色武器,也有拿着锄头和白木棍子的,在月光下黑压压地望不见边儿,经他们一问,才知道是姚东照来寻找卢象升的尸首的。原来姚东照回去一天多工夫就号召了两三万人,汰去老弱,挑选了七八千人,正要连夜往贾庄赶来,恰有一支清兵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其实敌人只有两千多骑兵,利用明军畏怯避战,才敢离开主力,孤军长驱,冲列巨鹿与广宗之间,到处焚烧房屋,奸淫抢掠,掳走男女人口。姚东照等父老号召的义勇百姓埋伏在广宗城北,突然将清兵从中间截断,四面呐喊,八面围攻,一阵混战杀死了清兵三百多人,夺回了很多人口和耕牛。清兵不敢恋战,向东逃去。打过了这一仗,姚东照等重整队伍,奔救卢象升来。等他们赶到蒿水桥战场,卢象升已经阵亡三天了。
  姚东照一看见卢象升的尸首,不禁失声痛哭,说:“大人!你要等三天与虏兵决战,断不会兵败身亡,是朝廷将你逼死的啊!”数千爱国百姓对朝廷的无道更为清楚,有人忍不住用很粗鲁的话诅骂朝廷,骂兵部尚书杨嗣昌,骂总监军太监高起潜,也有不少人惋惜卢象升只懂得一个“愚忠”,落得如此下场,有一个人在看过卢象升的尸首后大声骂道:
  “这算是什么世界,什么朝廷!不肯为国打仗的人受到皇上宠信,愿意为国打仗的人反而受到责备,不给援军,不给粮饷,逼死沙场,高兴了敌人!”
  卢象升的亲兵并没有死尽。有一个名叫郑奎的亲兵带着重伤逃出来,驰马到了北京,向兵部禀报总督的阵亡经过。杨嗣昌亲自召见了他,听了他的详细禀报以后,问:
  “杨赞画死了没有?”
  “他没有死,卢总督前一天派他往保定去啦。”
  杨嗣昌感到遗憾,不再问下去,起身走了。他不相信卢象升真的死了,派了三个人去贾庄察探实情,有一个叫做俞振龙的回来禀报说卢总督确实阵亡,被诬以禀报不实的罪名,吊了三天三夜,打了几百鞭子,希望他说出卢象升是逃跑了,没有下落。但俞振龙决不说谎。他在临死时候,对着审讯他的官员说:
  “唉,天道神明,不要冤枉忠臣!”
  杨廷麟回到北京,把军中的曲折实情,上奏皇帝。杨嗣昌代皇帝拟了一道上谕,责他所奏不实,将他降了级,贬到江西①去做个小官。这时清兵主力已由畿辅转掠山东,未经战斗就破了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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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贬到江西——顺治二年清兵下江南,他在江西从事抗清活动。次年守赣州,被清兵围攻半年。十月四日城破,他投水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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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从谷城回来以后,得知高桂英母女同刘芳亮平安脱险,李自成的心中大为宽慰,但是这种宽慰很快就被摆在眼前的困难压倒了。不管扫粮也好,买粮也好,粮食来源愈来愈困难,而失散的人马却又陆续归来。附近县份里杆子众多,小盗如毛,不要说一般殷实户多被烧杀抢劫,连穷人们的鸡、羊和留着过年的一点杂粮也被抢光。老百姓不等荒春到来,已经有不少家开始吃草根树皮。李自成每天骑马出去,总看见一些路边和村边的榆树被饥民剥去了皮,露出来白光光的树身,还常常看见一些枯瘦如柴的男女饥民出外逃荒,心中着实难过,但也想不出多少救济办法,除非攻破几个富裕的山寨,开仓放赈,设法救此燃眉之急。可是一想到攻城破寨,就想到必然要死伤不少将士,这是在目前他极不情愿的。而且山寨的地势都很险要,防守严固,倘不施用奇计,损兵折将也未必一定能够攻破。
  一天上午,李自成心中烦闷,只带着一个亲兵出寨,也不骑马,信步在山脚下走走。他本来想在野外散散心,同时看看到底附近哪些地方可以开垦,不觉走出二三里外,他在一个高坡上站定,望望坡上的荒地,一回头看见路边的两棵榆树,不禁啧了一声。昨天他骑马从这里走过,看见这两棵树还不曾有人剥皮,今天一看,树身上差不多给剥光了。他正在感到问题严重,忽然听到几声鞭子响和一阵铃声从坡下上来,同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唱着延安府一带的民间小调,调子忧郁而无力。过了片刻,王长顺同十几个人押着一队毛驴儿走上坡来。相离十几丈远,李自成就注意到毛驴背上的布袋都是空的,而王长顺等也都是无精打采地坐在驴背上,有的在驴背上打盹。王长顺忽然看见了他,从驴背上跳下来,叫道:
  “闯王!”
  自成问:“怎么空着布袋回来了?”
  “唉,闯王,看起来我这个买卖是不行啦。”
  “难道一点粮食也买不到么?”
  王长顺走到闯王面前,正要禀明情况,恰好总管骑着马飞奔而来,在闯王的面前翻身下马,自成问:
  “有什么事?”
  总管已经看清楚所有二十几头驴子背上的布袋全是空的,也看见王长顺那一副沮丧神气,便回答说:
  “我没有多大要紧事,你先同老工说话吧。”
  李自成把眼光转向王长顺,催他快说。王长顺苦笑一下,说:
  “原来路上就不平稳,如今年关迫近,水更浑啦,沿路大杆子,小杆子,乱得如毛,咱又不能带多的人马打着过去:亮牌子吧,他们也不讲朋友,不看面子。上一次我们勉强走了百把里路,走不通,转回来啦。这次,他妈的,又走了百把里路,几乎把命丢啦,咱们一向吹口气儿刮大风,吐口唾沫河涨水,如今龙困沙滩,连小贼娃儿也敢欺负咱!有什么话说呢?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自成问:“往西安的路不通,往汉中去的路怎么样?”
  “更不通。”停一停,王长顺又说:“还有,闯王,我听说西安和汉中都盘查得紧哩。有谣言说咱们的人马逃在商洛山中,所以只要是从商洛山出去的小商小贩,官军看见了都说是奸细,轻则把银钱东西没收,重则人财两失。”
  总管插言说:“听说近来西安因到处久旱,粮价飞涨,官府已经出告示严禁粮食外运。别说如今路上过不去,就是能过去,也不能把粮食运出。”
  这些情形,李自成近两三天也有所闻,所以他点点头,没有做声。总管接着说:
  “再说,咱们如今已经有一一千多人,纵然王长顺的毛驴队出去买粮食能够买到,也济不了多大事儿。路程太远,买到了也只能是小补助。看起来,如今非想别的法子不可。”
  自成挥手叫王长顺带着他的毛驴队回老营休息,然后向总管问:
  “你找我有什么事?”
  “咱们原说今天中午向附近十来个村庄放赈,我来问问,还放不放?”
  “为什么不放?”
  “我昨晚算了算,咱们现有的存粮吃不到年底。虽然这次只拿出几十石粮食放赈,可是这么一放赈,咱们的粮食就只能吃到小年下,各处打粮都有困难,过年以前能打来多少粮食,没准儿,万一打来的粮食很少,弟兄们怎么过年?”
  “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暂时不放赈,等再弄到一批粮食再说。”
  “今天放赈的事,已经对各村老百姓说了么?”
  “还没有。”
  李自成低下头去,沉吟不语。如今离年下还有半个月,他本来打算今天放一次赈,到腊月底再放一次赈,让老百姓能够过年。可是如今粮食的来源如此困难,怎么好呢?目前将士们也是只能吃半饱,饿得黄皮刮瘦,倘若过年时再不让大家吃几顿饱饭,定会有许多怨言。俗话说,兵没粮草自散。难道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散伙么?可是如果不放赈,难道能眼巴巴地看着附近的百姓饿死和逃光么?
  “暂时不放行不行?”总管等不到闯王回答,小心地问。
  “你先回去,让我想想再说。”
  总管骑马走后,李自成又寻思片刻,决定去找刘宗敏商量一下,便吩咐亲兵跑回老营去牵马匹,独自留在高坡上等候。
  旷野寂静,一片荒年和残冬的萧条景象,自成走到一座破土庙前避避寒风,望着干燥的、万里无云的蓝天,长叹一口气。忽然他似乎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他的乳名,使他十分诧异。仔细一听,果然有人在坡下边呼唤,很像他小时母亲唤他的声音:
  “黄来儿①!黄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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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黄来儿——相传李自成诞生时,他母亲曾梦黄衣人走进屋中,故替他起。一个乳名叫黄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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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音拖得很长,微微打颤,十分凄惨。喊了几声就停下来,哭了两声,然后再喊。李自成的心弦被这呼唤声深深打动,暗想道:“多么像娘在叫我!”他迅速离开土地庙,走到可以望见坡下的地方,看见一个老婆着一只破荆条筐子,拄着一根棍子,正在艰难地往坡上爬,走两三步就站住回头呼唤,呼唤不应就坐下去哭。约摸半里外,小路旁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不回答,也不望她。自成的心中明白了,赶快走下高坡,要去搀扶这个老婆。当他下坡时候,忽然想起来他的父亲,心中一酸,眼眶里涌满热泪。父亲李守忠是一个庄稼人,为着养家糊口,每到农闲时候就自己做些瓦盆瓦罐放在土窑中烧熟,挑着走乡串村叫卖,他十三岁那年冬天,父亲已是五十多岁,一天下午,挑着没有卖完的瓦器回来,因为忍受饥饿,腿脚无力,在离家几里远的山坡上跌倒下去,死在那里。如今想起此事,好像脚下就是家乡的那个山坡,不远处就是父亲跌倒的地方,仿佛地上还散着摔碎的灰色瓦器。等他走到女人跟前,这一些幻象消失,他才看见她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老,只有四十多岁,饿得三分像入,七分像鬼,脖颈很细,暴着一条条青筋。这个女人看见自成走到,也不害怕,只顾哀哀哭泣。自成问道:
  “大婶子,你是爬不上这个坡子么?”
  女人止住哭,抬起头来打量他一眼,哽咽说:“可不是?人都饿得跟纸糊的一样,风一吹就会倒,连站也站不稳,还说爬坡!可是过了这个坡,离家还有六七里,用屁股在地上挪也得挪回家去。家里还有三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回去晚了都要饿死啦!”说毕,又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自成又问她几句话,知道她的男人病在床上,家里还有一位婆母,一个小侄儿。那个坐在路边不动的是她的小儿子,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刚才才吃了几口谷糠。她的大儿子在十天前随着他的兄弟和村人们出外逃荒去了。自成看看她的筐里,知道那装在小口袋里的是二升谷糠、半升黑豆,四五斤豆饼①,另外就是沿路剥的榆树皮和挖的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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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豆饼——榨过油的黄豆渣子,圆饼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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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婶子,你这些东西从哪儿讨来的?”
  “从我娘家借来的。我爹娘也够可怜,可是他们不能看着我一家全饿死,借给这一点东西。”
  “这一点东西也不够一家人吃几天啊!”
  “挨一天是一天瞬。在劫难逃,有什么法儿?只是可怜这孩子才十岁,是个嫩生生的人苗儿,也眼巴巴地看着饿死!”女人说毕,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自成向自己的怀中摸了摸,偏偏今天身上没有带散碎银子,连零钱也没带。他望望女人,望望坐在路边的孩子,不由得想起来幼年时候随母亲逃荒的悲惨情形,于是他下定决心,不管有多大困难摆在他面前,今天也要放赈。他用一只手提起荆条筐子,一只手拾起棍子递给女人,说:
  “大婶子,来,我帮你提着筐子,你拄着棍子,爬上这个高坡。你家是哪村的?”
  “张家湾的。”
  “啊,路还好走,翻过这个高坡就是平地了。快回去,听说义军今天又要放赈啦。”
  一听说义军又要放赈,女人的眼睛亮了,赶快问:“副爷,你说这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千真万确。”
  “唉,我的天!咱这一带的穷百姓永远也感不尽你们义军大恩!可是今天就放赈么?”
  “今天就放赈。”
  女人急着要回村子去,又提高战栗的悲声唤她的儿子。那小孩不但不理,反而倒在路边,不肯起来。闯王看这位大婶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揩泪,又是呼唤,便说道:
  “你不用叫他啦。马上就有几个弟兄来这里,我叫一个人把他带上来。这孩子是饿瘫了。”
  女人听了,重新把闯王浑身上下打量一眼,看相貌不是等闲之人,论打扮却看不出一点阔气,而待人又十分和善,随即说道:
  “副爷,你真是一个好人,你也是个小头儿吧?”
  闯王笑着说:“不是。我是个喂马的。”
  “你老别哄我,我看你不像是马夫,一定是一个小掌盘子的。”
  “我是个马夫头儿。”
  “也管十来个人吧?”
  自成微笑着点点头。
  “像你副爷这样好人,神会保佑你,迟早会升成掌盘子的。”女人说毕,又呼唤儿子,吩咐他等候片时,有人带他上坡,然后才拄着棍子,随在闯王背后,艰难地往上爬。
  “你的小儿子可叫做黄来儿?”自成一边走一边问道。
  “是叫华来儿,不是黄来儿。”
  “啊,我听成黄来儿了。”
  女人解释说:“他是他老子朝华山时求来的,所以就叫他华来儿。”停一下,又叹口气说,“只怪他自己投错了胎,那么多富家大户他不去投,偏投到俺这穷家小户来,跟随着爹妈受罪!”
  闯王笑着说:“我也是从华山求来的孩子。”
  “你也是?”
  “不是这西岳华山。俺县城东边有座小山,也叫华山,也有座华岳庙。有一年我爸爸去华岳庙烧香求子,第二年就生了我。”
  “副爷,你贵县是?”
  “小地方米脂。”
  女人怔了一下,随即说:“听说李闯王也是米脂人,你们可是同乡么?”
  “是同乡。”
  “你一定见过他吧?”
  “当然见过。”
  “有人说闯王在这里,有人说不在这里。你可知道闯王到底在哪儿?”
  “我也说不清楚,只听说闯王快来了。”
  “你们闯王的人马真好。自己吃不饱,还几次拨出粮食来救济穷人!”
  坡子越往上越陡。女人不住喘气,脚步十分艰难,不再说话了。自成有时不得不站住等她,搀她一把,等爬上高坡时,李强率领一群亲兵也骑着马奔到,在自成的面前跳下马来。女人吓了一跳,不敢做声。自成对亲兵头目吩咐:
  “李强,你快去把躺在路边的那个小孩子带上来,然后回老营去,叫总管赶快放赈,不得迟误。你就说我说啦,不要怕军中缺粮,天塌有我长汉顶着,我有法子弄来粮食。去!”
  “是!”
  见李强上马奔下高坡,闯王笑着对女人说:“大婶子,等你回到村里,就该放赈啦。”说毕,他跳上乌龙驹,带着亲兵们飞奔而去。女人简直吓得糊涂了。她还没有清醒过来,李强已经回到她面前,一俯身从马鞍上把华来儿放到地上。女人顾不得说感谢话,赶紧问:
  “副爷,刚才替我提筐子的那一位是什么人?”
  李强笑着回答说:“他么?……他是俺们的头头儿。”
  “也是个掌盘子的?”
  “是个大掌盘子的。”
  李强没有时间同这个女人多谈话,勒转马头,加了一鞭,向老营飞奔而去。女人恍然大悟,不由得大声叫道:
  “我的天!难道刚才的那一位就是闯王么?”
  李自成同刘宗敏商议之后,下午又把儿位大将请到老营,一起计议。恰好这一天高一功也从蓝田交界的地方回来,赶上了这次会议。听了几位大将的发言,自成明白当前的情况比他原来所知道的更坏。在偏将和士兵中有不少人因粮草困难,对留在商洛山中练兵都有二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心发慌,操练个属!”又说,“闯王不许往别处去,硬叫驻扎商洛山中,这才叫坐吃山空。倒是人家郝摇旗的想法对头。”弟兄们对于在目前情况下整肃军纪,对于分出粮食来救济饥民,都有一些闲言碎语,总之是希望自己稍微吃得饱一点,害怕困死在荒山穷谷里。至于对准备屯垦的事,那怪话就更难听了。有的说:“闯王想得倒美,可是种子在哪里?农具在哪里?别说这事办不成,即使办得成,老天爷不帮忙,继续旱下去,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与其浪费种子,还是吃了好。”另有人说:“咱们闯王是看《三国演义》看邪了,如今打了大败仗,连脚跟还立不稳,却想学诸葛亮渭南屯垦的故事,真是虎瘦雄心在。”几位大将原来只把这些话当做笑话听,不放在心上,因为十年来习惯于人们所说的“流寇”生活,难免不有军纪松懈的时候,军中什么样的闲话没有?可是大家同闯王在一道一琢磨,才认为情况和往日不同。如果不赶快解决粮草问题,不但闯王的许多打算都会落空,连现在回来的这千把人也会离心。
  特别使闯王感到意外的是,在几个亲信大将里边也有人不同意继续停留在商洛山中,他们不是别人,竟是他的侄儿李过和袁宗第。他们不明白说出他们希望早离开商洛山中,却只说下边将士们如何急于想去河南,想赶快树起大旗来大干一番。开始时候,仍像往常议事的情形一样,自成总是默默地听几位大将说话,自己只在紧要地方说一两句话,倒是在心中盘算的时候多,但后来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走了一阵,然后坐下去,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
  “兵要练,军纪要整饬,老百姓也要救济,至于屯垦,等过罢年,看情形再说。几个月内,决计留在此地练兵,哪儿也不去!”
  李过看见叔父的脸色严峻,口气坚决,吓得不敢做声。袁宗第嘻嘻笑着说:
  “李哥,下边将士们盼望早一天树起大旗,出山去大干一番,不也是好意么?”
  自成把口气放得和软一点,说:“老弟,虽然将士们也是好意,可是他们只看见一面,不明白我的宗旨。你怎么也拿不定主意了?”停顿一下,他看见宗第只是笑着不做声,随即接着说:“十年来,咱们总在打仗,跑路,很少能在一个地方盘上几个月。如今得到这个机会,为什么不练兵?连敬轩在谷城还日夜练兵,咱们岂不更该练兵么?别看咱们目前的人马很少,只要能够操练好,军纪整饬好,这就是真正本钱,是个正经根子。”他转向大家说:“咱们这一支起义人马,十年来路子是怎么走的,大家总不会忘记吧。我们这一队是崇祯二年春天起义的,人数不多,归到高闯王旗下编为第八队。虽说咱八队的人马不多,可是走的是一条正路,所以受到高闯王的看重,也被其他各营另眼相看,咱们走的路正,正在哪里?就正在咱们一开始就立下一个起义到底的大宗旨,不推倒明朝的江山决不罢休。我那时自称闯将,咱们的八队也称闯营,要是离开一个大宗旨,岂不是瞎闯?能够闯出个啥牌名?咱们立志灭亡无道明朝,救民水火,就是按照这个宗旨做事。从前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大小头领,抱有这种大宗旨的人不多啊。咱们老八队因为抱定这个大宗旨,所以不管遇着多大困难,一不投降,二不扰害百姓。一支起义人马,倘若没有这样大宗旨,就是方向不明,没有奔头,胡混一场。从前十三家七十二营,人马可真不少,可是大都是军纪不严,宗旨不明,所以这两年才都走下坡路,有的投降了,有的完事了,咱们不须多久就要重新树起大旗,尽管朝廷还骂咱们是流贼,咱们可一定得成为仁义之师,还得成为百战百胜之师。今日我下狠心停留在商洛山中,就为的是想替日后的百万大军打个好根基。所以必须整顿军纪,必须加紧练兵,这件事关系重大,势在必行,你们万不可随风摇摆,三心二意。”
  袁宗第的脸上有点儿发热,心中认为自成所说的话确实在理,用巴掌在人腿上用力一拍,大声说:
  “妥啦,李哥,你不用多说啦。哪怕一天喝一顿稀糊涂,没有糊涂喝挖草根充饥,我姓袁的也要跟着你下劲儿练兵,整饬军纪!”
  自成半开玩笑说:“目前确实困难得很,可是你不要害怕。活人不会给尿憋死,困难能把咱们压扁么?只要咱们自己不泄气,挺起腰杆来,压不扁的,放心!”
  “看你说的!两军阵上,枪对枪,刀对刀,眨眼人头落地,我袁宗第从来没害怕过,会能够在困难前直不起腰杆?李哥,以后你倘若听见我说出一句害怕困难的话,就叫我头朝下走路!”
  大家都笑了起来。李自成轻轻地叹口气,意味深长他说:
  “像咱们这号从枪刀林里混出来的人,在沙场可以视死如归,毫不含糊,就是有人害怕过困难日子。摇旗在沙场上什么时候装过孬?可是一看商洛山中的日子困难,熬不住苦,带着自己的人马走了。在困难面前挺起腰杆不泄气,并不是容易的,这也是磨练啊!”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点头,高一功望望闯王和刘宗敏,说:
  “目前既要养兵,也要养民,既要为目前着想,也要为明年荒春着想,光按照现在筹措粮食的办法是不行的,你们两位可想出来什么好的法儿没有?”
  刘宗敏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有!赶快攻破几个富裕山寨,不愁没有粮食!”
  闯上接着说:“只要咱们能攻破两三个防守坚固的山寨,其余的山寨就不敢不借给粮食。如今离年底只有半个月了。咱们必须在年底以前至少攻破一个山寨,好让将士们和老百姓快快活活地过年,”
  一听说要进攻山寨,袁宗第和李过的情绪立刻振奋起来,齐声说好。李过说:
  “近来弟兄们在背后嘀嘀咕咕,大家盼望的就是这件事。如果下令叫他们明天去攻寨,包管今晚上就高兴得不肯睡觉。”
  袁宗第说:“闯王,你决定先攻哪个山寨,把这个活儿交给我行不行?”
  自成笑着说:“你另有重要活干,这件事暂时不要你去。”
  “要我干什么活儿?”
  “剿匪。”
  “什么?”
  “剿匪!”自成带着气愤说。“这些大杆子,小杆子,零星刀客,小贼毛子,不能打富济贫,只会苦害良民。老百姓有几升粮食也给他们抢去,牛、驴都快给他们抢光啦。这样下去,老百姓如何能活得成?咱们也叫人劝说过几个大杆子头儿,他们不听话,咱们既然在此地驻扎,就不许他们在这一带动百姓一草一木。有本事的去攻山寨,没本事的趁早滚远一点,咱们遇见官兵就剿兵安民,遇见土匪就剿匪安民。总之要叫老百姓活下去,活下去!”
  李过说:“按说这些土匪确实该剿,只是,二爹,会不会有人说咱们是大鱼吃小鱼?”
  “这不是大鱼吃小鱼,是一正压百邪。”
  刘宗敏对宗第说:“老袁,给你三百人马,限你在年底前把方圆几十里以内的贼娃儿收拾干净,开年后再收拾远处的。近一个多月,咱们越是宽容大量,他们越是肆无忌惮。火星爷不放光,不知神灵,你要多砍几颗脑袋!”
  袁宗第向自成问:“派谁去攻打山寨?”
  自成回答说:“请玉峰哥去,捷轩和补之事情多,离不开,只有玉峰眼下没有多的事。”
  关于先攻哪个山寨,闯王近些天总在考虑,已经考虑成熟了。离老营不到二十里路有一个宋家寨,十分富裕,但一则因为寨子在山头上,地势险峻,并且每次向寨中借粮,寨主宋文富都小心应付,如期送到,所以虽然这个寨位置在“卧榻之侧”,相离很近,但闯王决定暂不攻打。从这里往西去大约有七十多里路,有一个山寨名叫张家寨,住有三百多户人家,寨主姓张,家有几百顷田地,在商州和西安还有当铺,富而不仁,鱼肉一方。另外还有几十家姓张的虽不似这家豪富,也都很殷实。近来有很多邻近富户,为避土匪,搬到这个寨里居住,使寨中增加到四百多户,男女老少人口在两千五百以上,寨的位置是在一座小山坡上,并不险峻,只是乡勇众多,防守严密,不是熟人谁也不能进去,寨主张守业自恃手下乡勇众多,时常派乡勇出来剿匪,同附近的大小杆子结成死仇。农民军两次送信借粮,他都置之不理。李自成决定先攻打这座山寨,不仅为着它富甲一方,也为的先攻下它有敲山震虎的作用,使别的山寨不敢再抗不借粮。但是以今天义军的力量要攻取这样的山寨,显然是十分困难,简直是没有谱儿。除刘宗敏已经知道自成的妙计外,其余的人都感到奇怪,用疑问的眼色望他。田见秀一直没说话,这时因为担子放在他身上,忍不住问:
  “你给我多少人马?”
  “也是三百人。”闯王笑着说。
  “只给我三百人?”田见秀吃惊地睁大眼睛,含着微笑问。“你估计守寨的有多少乡勇?”
  “我同捷轩估计了一下:原有住户加上四乡逃去的,寨里大约有四百户以上,平时寨中有三百名乡勇,守寨时家家男人都上寨,会有一千多人,倘若妇女儿童也上寨,那就更多了。”
  “自成,你常读孙子兵法,有一句‘十则围之’①的话你大概忘啦。”田见秀拈着短胡子嘿嘿地笑了笑,又说:“你可有什么妙计?当然,对付这样的山寨,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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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则围之——语出《孙子·谋攻篇》,意思是自己的兵力比敌人多十倍,才可以去包围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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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得很是。当然只可智取。”自成暂时不把计策当着众人说出来,随即转向袁宗第,说:“汉举,你现在就带人出发。虽说剿匪必得杀人,可是能少杀就少杀,赶他们滚开就行。那些贼娃子,不是饿急也不会于这号买卖。事情很急,我不得不催你快走。等你把这个活儿干完,好腾出手来去帮助玉峰。”
  一听说剿完土匪以后还派他去帮助田见秀进攻山寨,袁宗第十分高兴,站起来说:
  “好,我现在就去点齐人马。”
  “去吧,临出发前你再来一下。”
  袁宗第走后,李自成命令李过赶快回去准备一下,连夜出发,往商县境内找黑虎星,一方面把剿灭附近土匪的原因对黑虎星说知,一方面请他在破张家寨这事上帮一把忙,井凑近李过的耳朵把要使用的计策简单告诉了他。李过笑着说:
  “二爹这个计策黑虎星一定赞成,他同张家寨一向有血仇。”
  “你现在就去准备,黄昏后出发。替我带点礼物去,就说我问候他那里全体兄弟。”
  田见秀已经大体明白了闯王的计策,觉得心上稍微轻松了。等刘宗敏和李过走后,闯王又留住田见秀谈了一阵,把办法详细地研究一下,田见秀临走时,闯王一直把他送出村外,又同他并马走了一段路。最后,闯王望着他说:
  “玉峰,咱们能不能在商洛山中住下去,老百姓能不能渡过年关,就看咱们能不能在年关前攻破一两个富裕的山寨,如今千斤重担放在你的肩上。万一不成功,咱们只好离汗这儿,一切打算都付之东流!”
  听了这话,田见秀又感到自己的担子过于沉重,深怕辜负了闯王的托付,但又不好推辞,踌躇片刻,说道:
  “这事干系重大,只怕我力个胜任,请一功和我同去怎样?”
  “一功今天才回来,有许多事需要同他谈谈,我想让他在老营休息一天,赶快回到原处。倘若他在年关以前也能攻破一个寨子,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在细心周到上我不如一功,在临机应变上我不如补之。”
  “你放心去吧,过几天我会悄悄地到你那里帮你一把,我曾考虑再三,认为只有你去合宜。你在咱们义军中是有名的忠厚长者,去同张家寨打交道他们会乐于跟你来往。再者,由你去主持攻寨,也可以少死一些无辜。”
  田见秀不好再说话,怀着略微沉重的心情,向闯王拱拱手,策马而去。
  第二天五更,田见秀率领着三百人马向张家寨方向出发,沿途剿匪,打跑了几个杆子,杀死了一些一贯奸掳烧杀的土匪,夺得了不少肉票①。他把这些肉票问了问,其中大半是没有什么钱的小户,都放他们回家,只把那些比较有家产的票子留下来,通知他们的亲属来赎,但名义上不叫做赎,叫做随便送点礼物为弟兄犒劳。对于夺得的几个花票,都严禁弟兄们侮辱,也通知亲属领回。五六天内,田见秀只在离张家寨十里到二十里远近转来转去剿匪,一面派人给张家寨的寨主张守业送信,说明他要替地方剿匪安民,决不动老百姓一草一木。只有一次,他派出几十个骑兵突然到了离张家寨五里以内,但那是因为他探听出有一小股刀客窝藏在一座树林中,他派人去把他们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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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肉票——土匪拉人的目的在换取钞票,故江湖上将被绑架勒索的人叫做“票”。常常为说话时音节諧和起见,加上一个名词语尾,便成“票子”。有时为着同钞票区别起见,变成一个复合名词,便成“肉票”。在票的语根上加一个女性语头,便成“花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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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民军派出袁宗第和田见秀两路剿匪,在商洛山中成为一件重大的新闻被人哄传。因为刀客们往往连穷百姓仅有的几升粮食、几只山羊,甚至连鸡、鸭都要抢去,弄得路断人稀,鸡犬不宁,所以大多数穷家小户对剿匪都很高兴。那些剿匪的义军还没有去到的地方,都等着义军快去;来向义军告状的、送消息的、反映各种情况的,每天不断。张家寨的人们对于田见秀的大名早已熟悉,并且知道他一贯行事都与别人不同,在“流贼”头领中有忠厚长者之称。起初接到田见秀的书子,张寨主还有疑心,置之不理,加紧守寨。几天之后,他们看见农民军确实是在剿匪安民,心中既感奇怪,又感欣慰,恰好在田见秀夺得的票子里边有几个人是张家寨的亲戚,这些人家近来也搬到寨中逃乱。还有一个花票就是寨中的姑娘,在婆家被土匪拉去,到了这时,寨主张守业不得不派人带着礼物,抬着猪、羊和烧酒,拿着他的大红帖子去拜见田见秀,帖子上按照当时士大夫阶层平辈交际的习惯,谦称“侍生”。
  张家寨派来的代表是寨主的远房哥哥张守敬,一个破落的地主和赌博光棍,一向同杆子打交道都由他出面。这种人既为地主办事,做寨主的腿子,但也不愿意得罪杆子,遇机会还想交几个江湖朋友。人们把这种人叫做两张皮。虽然双方都对他不完全信任,但遇事还不得不找他在中间说话。他自己也利用这种身份混水摸鱼,弄点儿外快,至少有机会吃喝几顿。田见秀对这位代表十分客气,走出村外相迎,张守敬跟本地的杆子打交道多年,见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掌盘子的,熟悉他们的生活,甚至有些羡慕。在杆子中流行的两句话是“夜夜娶亲,天天过年”,他想,纵然传说李闯王的人马如何与杆子大不相同,但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他没有亲眼看见,总不肯十分相信,他想,说他们比杆子好是没有可疑的,但也不会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好法,等他一看见田见秀,简直感到意外。这个在李闯王麾下十分有名的人物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尾巴棉布袄子,补着补丁,腰中束着一条布带子,棉裤的膝盖上也补着补丁,完全像普通的庄稼人打扮,只不过衣服还干净,也不是破烂得“鹑衣百结”。从他的相貌、神气和言谈、举止看,也很温文儒雅,不带一点儿草莽英雄模样。“嗨,李闯王手下的大头领竟是这样朴实!”张守敬不由得在肚里叫道。
  田见秀住在一家小地主的堂屋里,这家地主如今也逃到了张家寨住。同客人坐下以后,互相说了一些客套话,田见秀就说明义军在商洛山中不打算久住,到明天春天要往别处去,但既然住在这里,就不能看着老百姓受土匪残害不管,所以才剿匪安民。张守敬满口称颂,随即把礼单呈上,上边开列着纹银二百两、大红彩缎八匹、本色山绸二十匹、松江棉布二十匹、粗细粮食共十石、猪二口、羊四只、烧酒二百斤。田见秀接过礼单一看,笑着说:
  “敝军驻扎商洛一带,对地方多有骚扰,何敢受此重礼。可是完全不收也辜负贵寨主雅意,只好留下一两样,其余的还请老兄带回吧。”
  “哪里话!哪里话!”张守敬站起来说,“贵军剿匪安民,功在地方。区区薄意,何足挂齿。足下要是不肯全部收下,不是嫌礼太少,就是不给面子,小弟就不好回寨复命了。”
  “既然这样,只好全部收下。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抬送的礼物已经来到大门外,田见秀吩咐预备酒饭招待,随即向张守敬笑着说:
  “不瞒老兄说,敝军口粮欠缺,更无酒肉,今日只好用你们送来的东西款待你们,这也算借花献佛。”
  正谈笑间,有人来禀,说昨夜出去剿匪的一队人马已经回来,捉到了三个看票的,起出来五个票子和两个花票。田见秀立刻叫谷可成陪着客人,自己出去看看,张守敬向谷可成说道:
  “你们贵军的大小掌盘子的都很俭朴,我今天还没看见一个穿绸挂缎的。田将爷尤其俭朴,往年你们打胜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俭朴么?”
  “他永远是这样俭朴。在前两三年我们极盛时候,他手下有一万人,也是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
  “你们有时打开城池,得到许多绫罗绸缎,轻裘美服,金银珠宝,难道他全部送回家去么?”
  谷可成笑着说:“我们田爷没有家,每次打开城池,分给他的东西很多,可是他立刻都散给手下将士,自己不要。崇祯八年春天打开凤阳以后,全军十分富裕。在别的营里,许多做头领的人都把绸缎衣服穿在身上,可是我们闯营自来不兴这一套。连我们李闯王也只穿蓝布箭衣,下边都跟着学,成了风气。田爷比别人更喜欢俭朴,一年四季都是穿着粗布衣服,补着补丁。”
  “啊呀,真奇怪,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支人马,这样做大头领的!田爷可喜欢喝酒么?”
  “不大喜欢饮酒。打开凤阳时候,连着几天军中摆筵作乐,他常常不去吃酒,不是到弟兄或老百姓堆中扯闲话,便是到庙里去同老和尚下棋。”
  “你刚才说他没有家,难道连一位压寨夫人也没有么?”
  可成笑着说:“我们不是山大王,用不着压寨夫人。”
  “啊啊,失言,失言!在下不知忌讳,言语冒犯,务乞恕罪。”
  “哪里话!这算什么冒犯?”谷可成觉得有趣,大笑起来。“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一支义军,不是草寇,不是杆子,所以在我们这里说话很随便,什么都不忌讳,你问我们田爷为什么没有夫人么?”
  “是,是。”
  “他的老婆早亡故了。这些年别人常劝他娶个老婆,他总是说:‘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别人也就不好多劝啦。”
  当谷可成陪着客人谈话时候,田见秀已经到了相离不远的一座宅子里,他看见几个弟兄和一群本村男女在围着花票看,纷纷问花票们的家是哪个村庄,婆家姓什么,娘家姓什么。有的花票低着头,红着脸,不肯回答。见秀立刻叫众人全都出去,在门口设了岗哨,不许闲杂人随便进来。他把男票和花票分开,问过了他们的家乡居住和姓名,便退了出来,在大门外对一个负责看守的小校责备说:
  “我前两三天就说过,遇到夺回花票时,不许弟兄们和本地老百姓围在她们身边看,打听姓名和家乡居住。你怎么不听从我的话呢?”
  小校红了脸,嘻嘻笑着说:“我看这些老百姓是关心才来问一问,没有坏意思。”
  “自然没有坏意思。可是这些花票都是方圆左近二三十里以内人,给土匪拉来受了糟蹋,正觉没脸见人,这个一问,那个一问,日后张扬开了,有的羞辱不过,说不定会寻短见,我们只可赶快通知她们家中派人来领回去,怎么可以叫闲人随便张扬?”
  他又到另一个院子里看那些被抓来的土匪,这是三个年轻人,面黄肌瘦,看见他扑通跪下。他打量他们一眼,叫他们站起来,并叫人把他们手腕上的绳子解开,问道:
  “你们都是看票的?”
  “都是的。”他们回答说。
  “谁是票房头儿?”
  “回掌盘子的大爷,小的是票房头儿。请你杀我一个人,恩典恩典,把他们两个都放了吧!”
  “你姓什么?”
  “贱姓瓤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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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瓤子——黑话忌“说饭”,因与“犯”同音,把饭叫做瓤子,己见前边第六章正文及注。引伸开来,“范”、“樊”也用瓤子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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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里不忌讳。可是草字头的范?”
  “不,不,不是,是……瓤子梨花的瓤子。”
  见秀扑哧笑出来,说:“不要忌讳嘛,看你说得多别扭!噢,你是樊梨花的樊。名字呢?”
  “穷人家,没有大号。小名儿小五,人们就叫我瓤子小五。”
  “蹚①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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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蹚——动词,混的意思。在地方上混人物叫做“螳光棍”,高级一点叫做“蹚绅士”,土匪又称做“蹚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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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秋后才下水。也是饿得走投没路啦,只好跟着别人蹚,不蹚也是死!”
  “我看你们都是穷百姓,不是惯匪,我不杀你们,也不打你们。你们不要再膛啦,还是回家做老百姓吧。”田见秀转向小校吩咐:“中午叫他们饱饱地吃顿热饭,再取点零钱给他们,打发他们走。”
  田见秀回去同客人重新坐在一起谈话时,张守敬提起来赎票问题,想探探他的口气,共需要多少银子。不等客人把话完全说出,见秀赶快截住说:
  “恭甫兄,银子的话请你莫提。敝军的宗旨是剿匪安民,并不是为的银子。何况,我们对令昆仲都是久仰,本该备点薄礼,亲到宝寨趋渴,以表仰慕之心,只是无人介绍,深恐冒昧。今日劳兄台光降敝营,实在万分荣幸。倘蒙令昆仲不以草莽见弃,今后做个朋友,遇事互相关照,什么都有了,何在乎几两银子!”
  “玉峰老兄,话虽如此,但愚弟怎好把票子白白儿领回去呢?并非弟一定要提起银子,实在说来,也只是要略表敝寨父老兄弟的感激之情,何况贵军在此剿匪,功绩卓著,就不说那些票子,敝寨也应该拿出若干银子为弟兄们买双鞋袜。”
  争执半天,田见秀一味逊谢,不肯说出银子数目。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好说:
  “恭甫兄,银子数目弟决不说。你们自己斟酌,不管多少,表一表你们的意思就行。即使送来一钱银子,弟也决不嫌少。如果斤斤计较银子多寡,那就太不够朋友了。”
  “大概贵军目前很需要粮食吧?”
  “提到粮食,敝军确实困难。还有,老兄大概也知道,敝军在万分困难中还经常赈济饥民,倘若宝寨可以惠借精良若干担,不胜感激之至。”
  “不知需要多少?”
  “多寡都可。既蒙惠赐,但请从速,因弟不拟在此久留,恐一二日内就要往别处剿匪去了。”
  张守敬见田见秀如此厚道,毫不要挟,大为放心,并且认为张家寨很应该同田见秀拉个交情,以后鱼水相帮。在吃酒时候,又谈到剿匪问题,他趁着这个机会,满面堆笑地试探着问:
  “近来敝处一带的最大杆子是谁,老兄可知道么?”
  “知道,是黑虎星的杆子。”
  “对,对。敝寨有练勇数百,零星小股杆子都好办,就是对黑虎星不好办。”
  “我已经派人送去书子,劝他不要再来这一带骚扰。倘若他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就对他不讲客气。”
  “可是,听说他同你们一只虎李爷烧过香。”
  田见秀笑着说:“我怕他们烧的是断头香。”
  “此话怎讲?”
  “一只虎当日因见他还讲义气,也颇有向善之心,所以才同他烧香。不想他近来还是土贼性情,好掳烧杀,残害百姓。补之已经规劝过他,他不惟当做耳旁风,不肯听从,反而背后说些二话。如今补之已经不理他了,再者,我们李闯王的老八队一向纪律很严,纵然是亲手足犯了军纪,也不容情,何况是烧香弟兄?虽说闯王本人不在商洛山中,可总哨刘爷对事情比闯王还要顶真,补之纵然是闯王的亲侄儿,也不敢以私害公。我说他们烧的是断头香,就是这个意
  田”
  “喝,这真是大公无私!”张守敬把杯子向见秀的面前举起来,说:“单凭这几句话,我就该敬你一杯。”喝过这杯酒,他又说:“玉峰兄,既然你说出这话,我就不妨直言了。”
  “当然,有话请说在当面,不要见外才好。”
  “这个黑虎星,一向同敝寨不睦,前天晚上又下了一封书子来,真正是岂有此理!”
  田见秀在心里说:“自成的计策出来啦,怪道你们今天送来这么一份儿厚礼!”他装做略带吃惊的神气问:
  “书子里讲的什么事呀?”
  “黑虎星在书子里责备敝寨不该勾引你田爷来此剿匪,杀害他的朋友,百般辱骂,定要兴兵报仇。书子里还限敝寨在三天以外,五天以里,送给他细粮一百石,纹银五千两,好马十匹,好骡十匹,猪羊各二十只,作为年礼。倘不送去,不日攻破寨子,杀得鸡犬不留,寸草除根,你看,这不是岂有此理么?”
  “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田见秀怒形于色,把杯子猛一放,当的一声,半杯酒完全溅到桌上,说:“好个不识抬举的黑虎星,竟然敢故意往我田某的脸上撒灰!你们打算怎样给他回话?”
  “敝寨防守很严,自从荒乱以来,见过些大股杆子,还没有失过一回。我们谅他黑虎星也不敢真来攻寨,纵然来攻也是白白地损兵折将……”
  “你们可不要大自满,吃了大意的亏啊!”田见秀提醒一句,脸上又露出笑容。
  “请老兄放心;并非愚弟酒后乱吹,敝寨确是像铁打铜铸的一般。”
  “万一他烧你们寨外的庄子怎么办?”
  “敝寨山担心他这一下,所以打算派人去同他讲和,拿出一些银钱、粮食,但求暂安一时,只是,”张守敬嘻嘻一笑,说:“既然他说是敝寨勾引你田爷来此,杀了他的绿林朋友,还得请老兄派人告诉他,你来此地原与敝寨无干。”
  田见秀的脸一寒,沉吟片刻,说:“恭甫老哥,既然黑虎星对我撕破了面皮,就由我来对付他吧。我想他一二日内一定会派人到贵寨催款,说不定还会烧你们一两处庄子。他们来的时候,请你火速派人前来告知,我要杀他几个人,赶他滚蛋。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倒找上门来了,既然如此,我要他冉不敢骚扰主寨!”
  “倘能如此,敝寨实在感激不尽,但能将黑虎星赶走,敝寨定当另有重谢。”
  “剿匪安民,理所应该,何必悦谢。”
  午饭以后,田见秀把张家寨的几个票子交给了张守敬,并派谷可成带二十名骑兵护送他们回寨,田见秀还叫弟兄们牵过来儿匹马,请张守敬和被土匪折磨得十分哀弱的票子骑上,他亲自把张守敬送了二三卫路,转过一个山脚,又站在岔股路口交谈一阵,才拱手相别。
  在转回村子的路上,田见秀暗暗思忖,看出来闯上的计策有了三分把握,但到底能个能成功,仍觉没有谱儿。想着全军的困难情形和自己前来破寨的艰巨责任,不禁又感到心头沉重。还没有走到村边,他忽然看见村边多添了一些马匹,而特别高大雄骏的乌龙驹赫然在目。他的心中猛一喜,正要问,一个小校跑到他的面前,小声禀报说:
  “将爷,闯王来啦。”
  闯王只带了十来个人,来到了田见秀驻扎的村内。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田见秀报告情况,听完以后,饭也吃毕了,笑着说:
  “玉峰,咱们这个计是打鬼就鬼,看来成功的成分很大。你派谷可成护送他们去,可要迸寨看看么?”
  “我嘱咐他这一次不要进寨,一则不得不提防万一吃亏,二则还不到进寨察看地形的时候。这次只让他在寨外把地形看清楚赶快回来。”
  “也好。这样也免得万一会引起寨里的人们疑心。”
  一个亲兵来收拾碗筷的时候,顺便对田见秀说樊小五等三个人仍想见他一见。田见秀问道:
  “他们怎么还没走?见我有什么事?”
  “他们不愿回家,想恳求你把他们留下,哪怕是当马夫也情愿。”
  “该个……”
  自成问:“什么人?怎么回事儿?”
  田见秀笑一笑,把樊小五等的事情对自成说了一遍。自成略一思忖,说:
  “本来么,他们回到家中也没有法子过活,别人还认为他们膛过土匪,看过票子,抓住他们也是不得了。我看,他们既然不肯走,就收留下吧。”
  “可是没有牲口给他们骑。”
  “咱们总得再成立一支步兵。”
  “你不怕粮食困难?”
  “要是不从根本上解决粮食困难,全军都活不成;要是这根本困难一旦缓和,何在乎添少数步兵。”
  田见秀点点头:“好,把他们留下吧。”
  “唉,田哥,我是为着在粮食这个难题上心中焦急,今日才赶来这里看你。咱们目前在粮食上确实困难万分,可是咱们的弟兄还没有饿死,老百姓已经有不少饿死的啦!”
  自成屏退左右,告诉见秀说:近几天留在老营附近操练的弟兄们虚弱得更厉害了,竟有人在下操时昏倒在地上。他已经传下令去,将每天的两操改为一操,老百姓已经有人挖观音土吃,有些村庄已经有老年人和小孩饿死。将士中的怨言比前几天更多了。昨天有三个弟兄开小差被捉了回来。他一看这三个弟兄有两个骨瘦如柴,有一个浮肿得跟判官一样,不忍杀他们,但军律又不能放松,只好忍痛杀了一个,其余的两个各责二十军棍,贯耳游营①。他知道他们都受不了军棍打,不得不暗示行刑的人,打二十出头棍子②做个样儿。当闯王谈这件事情时尽管竭力使脸上挂着微笑,不使田见秀感到难过,但他的眼睛却是潮湿的,随后,他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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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贯耳游营——古代对士兵的一种惩罚:用箭穿着耳朵,在军营中游行示众。
  ②出头棍子——棍子落下时,棍子头敲在地上,故虽声音很响,受责者挨打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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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峰,目前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看着老百姓实在可怜,再不立刻弄到粮食救济,过年以后会有大批饿死,咱们既然驻兵在此,可不能坐视不管!另外,目前在咱们的士兵中,有些人只看见眼前困难,不往远处看,也不信咱们能渡过难关,说出怪话:‘不怕官军未打,就怕不打自散,不散就同归于尽。’”
  “是什么人竟敢说这种丧气的话?这不是扰乱军心么?”
  “说这样话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是我已经嘱咐将须们不许追究。只要他们不哗变,不开小差,决不追究。那些说怪话的,有许多人跟随咱们起义多年,挂过多次彩,他们如今在饿着肚子,怎能过于责备他们说怪话?况且,有些人不说怪话,说不定心中的怨言更多。咱们的将士从起义以来南杀北战,叱咤风云,只记得十三家七十二营荥阳大会,只记得横扫江北,大破凤阳,谁也不肯想一想咱们也曾经困在车厢峡,几乎完事,如今他们一见十三家不是被官军消灭,便是纷纷投降,而咱们遇到惨败之后又遇到这样的困苦艰难,难怪不有人灰心丧气。”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自成,既然军心不稳,可万万不能大意!”
  李自成沉吟片刻,说:“我们的邻队毕竟同官军不一样。官军一量缺少粮草,就会鼓噪哗变,咱们的将士多年来随我一道造反,同生死,共患难,如今虽然有怨言,也有人想开小差,可是鼓噪还不会。只要能赶快攻破张家寨,弄到大批粮食,军心就稳了。开春后再连破几个寨子,打几个小胜仗,军心就会重新振奋。目前就看你这一炮响不响。你看,什么时候可以破寨?”
  “这话很难说。目前还八字没一撇儿哩。”
  “玉峰,事不宜迟。今天二十,离小年下还有三天。我想,咱们就决定在小年下以前破寨吧,不能再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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