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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_2 周克芹(当代)
  “他怎么啦?”
  “他好像有什么心事。”
  “唔,是有心事。”
  “可是,我却不了解。”
  “哦,原来你也跟我一样,不了解啊!”
  金顺玉大娘显得有点失望。这时,她才不得不把她的忧虑明白地对这位团支书说出来:“我家昌全是五一年五月间生的,再过半年就满满的二十五岁啦!看着一年年大了,亲戚邻里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提说亲事,可他一概拒绝了。后来,他干脆对我说:‘娘,以后你给挡一挡驾吧,就说我已经有对象啦!’我问他对象在哪儿,他总不回答我。有一回我又问起来,他却伤心败气地对我说:‘娘,你莫怄气,实对你说吧,我这辈子发誓不结婚了!’……天哩!你看他这是咋回事嘛!别的我不忧,说实话,他就一辈子不结婚我也不那么忧虑,我怕的只是他真的找上个不好的姑娘,造下一辈子的祸害!”
  停了停,许琴才说道:“大娘,昌全哥的这方面的事情,我今晚不听你说,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你老人家还是放心好了,他又不是那些轻浮人,他不会走歪了步子的。”她这样热心地劝说对方,然而心里却在想着:“这个昌全哥是咋个的?一会儿说有对象了,一会儿又发誓不结婚!……这样的一个聪明耿直的人,搞起科研来那样能干,为啥在感情生活方面这样无能呢。”
  想到这里,吴昌全那朴实、英俊的身影突然占满了她的思想。她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位一心扑在事业上的青年的心,似乎正经历着一种什么痛苦的折磨。这样的感觉,不由使她那少女感情的天平,不知不觉地向他倾斜过去。……是的,所有正直忠诚的人的痛苦,都能引起忠诚正直的人的同情。这是一种伟大的、心心相印的同情。这种革命者的高尚情操,正在冶炼着年轻的团支书的心灵。
  金顺玉大娘从许琴沉思着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种纯正而又炽热的东西,她暗想:“我家昌全要是能够娶上许家这个九姑娘,那就好了。”可是,她怕当着面这样说,会使许琴难为情,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然而,一个重要的决定已在她心里作出来了:这件婚事,她要亲自出面来提。她要直接去找许茂老汉!这件事不能拖延,甚至不能推到两三天以后,必须明天就去谈。实在说,天底下离了许家的姑娘,谁还能配得上她的儿子吴昌全呢?
  是啊,是啊,葫芦坝许茂家里的姑娘,个个都是好样的!
  接着,这一老一少两代妇女开始谈论一些别的事,她俩越谈越投契。对于眼下葫芦坝的事情,以及葫芦坝以外的事情,如像近来太平镇上的武斗啦;县上的拖拉机厂自从建起来以后,烟囱就没有冒过烟啦;农村的评工记分便宜了懒汉二流子啦等等问题。这位土改时期的老党员,和这位七十年代的团支书,思想和看法竟然是这样的接近。……
  正谈得兴浓的时候,吴昌全回来了。
  昌全看到许琴坐在自己家的堂屋里,先是一怔,继而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便一头扎进隔壁的卧室里去了。当娘的忙问道:
  “呃,龙二叔咋说呀?你见到他么。”
  昌全在屋里回答道:“不是上级的布置,也不是支部的决定,是郑大会计的鬼花样!”
  “老龙的意思该咋个办啦?是执行,还是不执行呀?”
  “他也没咋说,反正我们四队不执行。”
  许琴听他俩一对一答,摸不淸头脑,正要问一问,金顺玉大娘却改变了话题,对儿子说道:
  “你出来呀,团支书找你研究工作呢!”
  吴昌全踱到堂屋来了,抓了根板凳靠墙壁坐下,离许琴远远的,冷淡得很。
  许琴说:“今天在公社开了一天会。下午分头安排的时候,团委布置了几项工作,有宣传工作、扫盲工作、科研组的工作,还有卫生村。宣传方面,要我们各大队团支部立即把原有的业余文艺宣传队恢复起来,编排一台小节目,内容是宣传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的精神。今晚我找你商量,主要是各生产队以团小组为骨干成立科研小组的事。县委工作组到了公社,马上就要下队来了,颜组长对成立科研组的事很支持,叫我们立即行动,以团员、青年为骨干,请老农做参谋,把各队都搞起来,先订出规划……我给颜组长讲了你搞科研的情况,她听着高兴极了,说是一定要来向你学习呢……呃,昌全哥,你看咋办?”
  吴昌全说:“各队都成立科研组,这事早该办了。可是,具体咋个成立,我可不懂行。你们团支部去办吧。”
  许琴笑着惊叫起来:“哦哟,‘你们团支部’!这话亏你说得出口呢,你不是团员呀!”
  “我这个团员,快超龄了。
  “在组织里一天,也得做工作。”
  “嘿嘿,我可是……”
  “怎么?怕把你们小队搞科研的好经验传给外队?你保守么?自私么?”
  许琴这个团干部,懂得一点怎样做动员工作,她这连笑带刺的一长串话,再加以她那活活泼泼的神态,柔中有刚的淸脆声音,是谁也无法招架的。吴昌全只好说:“好啦好啦,你说咋办吧。”
  于是他们一起商量起来。只要是搞科研,而不是演剧或干其它什么差事,吴昌全总是乐意接受,并决心实实在地干一番的。他们终于达成了协议:明天召开团支部会议研究这个问题,让昌全去作指导。
  商量已定,许琴又向金顺玉大娘告辞了,大娘说:“忙啥呢,难得有空,再摆一会儿龙门阵嘛!……你怕夜深了不敢一个人回去?我叫昌全送你。”
  许琴虽然嘴里说要走,脚杆却并没有要往外移动的意思。不知为啥,她真愿意多坐一会儿。
  于是,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抓住每一个话题,漫无章节地说了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看着时候不早,金顺玉怕许茂老汉责怪,才示意叫吴昌全护送许琴出门。此刻,上弦月已经快要搁在西山上了。
  四
  从前有句俗语:“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却遇打头风。”
  四十岁的壮年汉子金东水的命运似乎正好应验了这句古老的俗语。
  全国解放以后,才第一次穿上鞋子,提着书包上村小读书的少年金东水,在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者辛苦创建的平平坦坦的大路上走着,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他的青春年华。接着是当兵、复员,平凡的劳动,虽然清苦却有乐趣的家庭生活,继而是做党的工作,担起建设葫芦坝这块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重担……
  这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干部,真是谁也想不到啊!——当他自己的儿子都已经戴上了红领巾的时候,生活会出现如此的艰难!
  在那冰刀霜剑的日月里,人们曾怀疑过:是不是历史果真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什么误会呢?不!老金自己并不那样认为。曾经学习过“社会发展史”、特别是在部队虽用心学习过党史的共产党员金东水,当他在一九七五年冬天的这个夜晚,坐在这荒凉的葫芦坝上守水人的小草棚棚里边,点起煤油灯,一边读书一边指导十一岁的儿子复习功课时,外表看去,他那严肃的方脸膛,还是平常那个样子。支部书记被停职,以及接二连三的坷坎,似乎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悲凉或郁愤的痕迹,好像他们父子们的生活,原本如此,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葫芦坝这个地方,交通闭塞,算得上个穷乡僻壤。然而,这一年春天里“四届人大”吹起的春风,夏天里,传来党中央关于整顿各条战线的喜讯,特别是深秋时节,邓小平同志主持召开了那个农业会议以后,出现在辽阔农村的热浪,鼓动着葫芦坝上这位受贬谪的共产党员的心扉,敲击着千家万户庄稼人的门窗。寡言少语的农民金东水是个喜欢沉思默想的人,他固执地认定:历史像奔腾不息的长江大河一样,有时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漩涡,生活的流水在这里回旋一阵以后,又要浩荡东流的。萌芦坝的事情必将往好处变化!跟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长大成人,刚刚进入中年时代的金东水,同葫芦坝的上一辈庄稼人大不一样,他根本不相信命运这个东西!
  耳鼓山柏树林盘里吹来的风,把小草棚棚顶上的茅草扫得刷刷刷响。门外,东来的柳溪河水在山脚下焦急地拍打着岩石,发出那种迫不及待的叭叭声。左边,一里以外的梨树坪那儿响起东一声西一声的狗吠……在这一切听惯了的音响里,从梨树坪那边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爹,龙二爸来了!”
  十一岁的高小学生从课本上抬起头来。
  老金侧耳听听,摇了摇缠着青布头帕的脑壳,说:“不是他。”
  儿子眨眨眼,又说:“是昌全表叔?”
  “也不像。”
  那么是谁呢?谁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朝这荒僻的地方走来呀?
  轻快、细碎的脚步声在草棚棚外面停住了。没有敲门,也没有叫喊。警惕性很高的红小兵便扯起童音向门外厉声问道:
  “哪一个?”
  “是我。……还没有睡么,长生娃?”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这样回答。
  长生娃迅速地望了他爹一眼,就跳过去开门;而老金却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膀。
  由于事情太使人感到意外,也由于过去那些难以说得清楚的情由,老金此刻,眉毛拧成两个疙瘩,心上的血刷地涌到脸上来了。可是,长生娃哪里晓得过去的事情?他向父亲解释道:
  “四姨娘来了!她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门外头的脚步声离开了,去远了。
  长生娃急得差点儿哭起来!他挣脱父亲的手,一步跳到门边,哗的一声把门打开一看,黑暗中,已看不见人影儿了,只有门槛底下放着一个包袱。长生娃刚要弯腰去拣包袱,几丈开外黑糊糊的小路上传来了那个女人的声音:
  “长生娃,你快过来一下。”
  孩子一听,顾不得去看包袱里裹着的东西,便急忙忙向他四姨娘奔去了。
  老金自从火烧房子、女人病逝以后,生活上常常得到居住在本大队的三姨子许秋云、四姨子许秀云,以及那个还没出嫁的老九许琴姑娘的照看,特别是两个孩子的穿戴,补补连连什么的;有时还给送来一点粮食和小菜。小女儿长秀两岁离娘,怪可怜的,四姨子许秀云没有孩子,就接了过去代为抚养。亲戚处,这都是常情嘛!谁家敢挂无事牌,保证没得个三长两短的?然而,难听的闲言怪话从葫芦坝上“闲话公司”郑百香那里制造出来,而且很快传开了,说是“下台干部”金东水,同他四姨子许秀云“不醒豁”。为了这个无中生有的风波,缺少调查研究的老好人代理支书龙庆曾委婉吿诫老金:
  “要注意影响啊!莫找些虱子在自己脑壳上爬哟!”
  为了这个不光彩的风声,六十多岁的许茂老汉鼓起眼睛,恶狠狠地教训他的女儿们:“不给老子顾脸!看老子捶你们!”
  当时,郑百如正要找岔子闹离婚,就以此为“理由”,将许秀云打了一顿,提出离婚。而秀云呢,在郑家的生活早就有许多难言之苦,早就想离开那个狼穴了,便咬牙忍受了这个屈辱,在离婚书上按下了手印,搬回老父亲那儿去了。……为这些,老金不仅成了老丈人的眼中钉,而且整个葫芦坝以“闲话公司”为中心的“舆论界”,几乎把他的形象歪曲得不成样子了,他忿忿地从四姨子那里把小女儿长秀要了回来,自己抚养。下地干活,将小女儿背在背上,有时夜里挨批斗,便将小女儿抱在手上。总之从那以后,即使在小路上与四姨子狭道相逢,他也决不再打招呼,对面走过,他把脸扭到一边去。老金是一个宁肯割脑壳而不愿割耳朵的汉子,他认为:什么样的打击迫害都好忍受,什么样的屈辱终有澄淸之日,惟独那样的男女间的闲话受不了!那是伤风败俗的事情!
  这一阵,老金粗壮的身子在小屋里焦躁地踱来踱去,他心里烦透了!而这窄小的地面却根本不是踱步的地方。
  长生娃回来了,拣起了那个包袱,他站在父亲面前,欢欢喜喜地告诉父亲说:
  “四姨娘说的,县委的工作组就要到葫芦坝来了。”
  老金听也不愿听,他依然踱来踱去。长生娃才不管他听不听呢,继续报吿第二件事情:“四姨娘问你,过几天外公做生,你去不去?她还说,外公的身体一年比一年不行,你一定要去看看他才对头。做生办礼信的事,四姨娘给我们准备齐,过几天送来……”
  老金到底听清了儿子这几句,愣了一下,但随即却狠狠地训斥儿子道:
  “莫多嘴!不去!不去!”
  长生娃莫名其妙地望望他爹,便动手打开四姨娘放在门槛底下那个包袱,原来里边裹着一件白底碎红花纺绸面子小棉袄,看得出来这花色半新的小袄是用旧衣服改制的,但是针线密密,十分的精巧好看。老金有些茫然地把眼光落在小祅上,渐渐的两眼模糊起来。
  长生娃欢欢喜喜地奔到床前,把小长秀摇醒过来。小姑娘揉着眼睛,让哥哥为她试穿一下厚实、柔和的小祅。知寒知暖的四姨娘!为了给小侄女儿缝下这小棉袄,也不知对着那盏孤灯,独自熬了多少个深夜!
    
  五
  对于性情温良的四姑娘许秀云来说,驱逐旧恨的萦绕本来就是一种痛苦的过程。假如不是因为长秀,不是因为心中有着对未来的朦胧的希望,她断然不会在这深夜里还在凝了霜的荒凉的小路上走着。
  一弯残月,在西边,在柳溪河对岸的环形山峦上挂着,依稀的月光被柳溪河上的夜雾隔断了。她看不见脚下的路面,时而跌到路边的红花草田里,爬起来,不得不费神地将沾在衣裤上的红花草叶儿、花瓣儿拍打干净。后来,她终于一脚踏进冬水田里了,裤子给打湿了半截,她爬起来继续走,但是,还是包不住泪水,她哭起来了。
  她是在她的三姐由罗袓华陪着离开她的小屋以后,花了多么巨大的努力,冒着多么巨大的风险,才抱起那件小棉袄出门的啊!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那个叫人心痛的小长秀!大约是十天以前吧,黄昏时分,她和几个妇女从地里收工回屋,正在葫芦坝中间那条联结着桑园坝和梨树坪的“公路”上走着,突然背后传来长秀的声音:“四娘!……”她立即回头循声看去,只见大姐夫金东水挑着一担箩筐,前头装着一只油桶,后头坐着小长秀。长秀被一件大人的开花棉袄裹着,只露出个红喷喷的脸蛋在外边,两只小手抓着箩筐绳子,脸朝着她这里,真是久别重逢呵,孩子高兴地叫着:
  “四娘!四娘!四娘!”
  她也惊喜地叫了一声:“长秀!”
  妇女们也都回过头来,有的热情招呼着这位前任支部书记,现在是抽水员的金东水,有的亲昵地唤着那个没娘的小姑娘的名字。金东水含笑回答着社员们的招呼,但却望都没有望他四姨子一眼,只是那小长秀还把脸对着后面一迭连声呼叫着四娘,孩子拼命地叫着、蹦着,箩筐摇晃着……四姑娘眼里涌出泪水,心都被小长秀的叫声撕碎了!
  “可怜!这没娘的娃娃!死在地下的亲娘要知道是这个样儿,也会痛得再死一回的!”
  “是啊,你们没有看到小孩子还穿着出生时候的小袄啊!要不是那件开花棉衣裹着……”
  “看那双小手啊,肿得红亮亮的……”
  妇女们这些心酸的议论像刀一样刺着许秀云发痛的心。
  “要是长秀还在我这里,也不至造孽到这个样儿!”她不由得这样想道。但是,她一想到大姐夫那副苍凉而又冷峻的面孔,想到曾经发生过的那种无中生有的谣言,她的心又冷了半截。那天晚上回到屋里,她便开始避开老子和九妹的眼睛,撕了一件从前姑娘时代穿过、至今压在箱底的衬衣,开始为小长秀缝棉衣。一连几天夜里,都是等九姑娘睡熟以后,她才动手缝,一盏孤灯,一根针线,一边缝,一边想着长秀,想着自己,想着现在,想着未来。有多少回,无边的遐想被她自己有意地涂上一点美丽的颜色,有多少回,泪水模糊了眼睛,针尖刺红了手指。这千针万线真真织进了她的辛酸,织进了她的幻想,织进了她的眼泪。她朦胧地意识到:她的命运,她往后的生活再也和小长秀的命运和生活分不开!是的,分不开!要是分开了,她真不知道生活将是什么样儿,还有什么希望!……这个手板粗糙,面容俊俏的农村妇女,心有针尖那么细,任凭感情的狂涛在胸中澎湃,任凭思想的风暴在胸中汹涌,她总不露半点儿声色。她细心地拾取着那狂涛过后留下的一粒粒美丽的贝壳,认真地拣起暴风给吹刮过来的一顆颗希望的种子,把它们积蓄起来,蔵在心底,耐心地等待着舂天到来,盼望着一场透实的喜雨,贝壳将闪光,种子要发芽。……当她今天早晨,用她那种方式毅然向她的父亲,向她的姐妹,向整个葫芦坝和整个世界宣布她不去耳豉山的决定时,葫芦坝的庄稼人大吃一惊,纷纷猜测着。这些粗心大意的人啊,也不看看:即使是严霜覆盖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风刮得凋零的小草,只要扒开泥土看看,那些秋天散落下来的种子已经吸饱着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茎下面的草根,还依然活着!
  ……
  然而,此刻的四姑娘,好不悲伤!从冬水田里爬起来,鞋子里面汪着泥水,又湿又滑又冷。她浑身哆嗦,步履艰难,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疲乏。她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和折磨,都忍受过来了;今晚上遭到的大姐夫的冷淡,比过去从郑百如那里遭到的全部打击,更加使她痛苦和悲伤!仇人的拳头和亲人的冷眼,二者相比,后者更难受得多。今晚上她原本是有话要向大姐夫说啊!郑百如的突然变化,要求“破镜重圆”,使她预感到:那条蛇准是遇上了打蛇的人的追捕,他害怕了,才不得不假装一副悔过的样子来笼络她。她决不上当,决不会重新跳入火坑!正是罗祖华带来的消息,促使她下了决心,她要去告诉大姐夫,郑百如是一条毒蛇;她要向大姐夫诉说她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决定;她想用自己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去影响那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大姐夫,要他振作精神,鼓起勇气,朝前看,重建新生活。……但是,这一切都落了空,大姐夫竟连照面也不打。此刻,四姑娘真是伤心透了!她抹着悄然泉涌的清泪,一步一滑地往家走。然而,那个石头院墙里凄凉的小屋果真是她的家么?
  四姐啊!你的悲哀是广阔的,因为它是社会性的;但也是狭窄的——比起我们祖国面临的深重的灾难来,你,这一个葫芦坝的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妇的个人的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呢?……是的,这些年来,从天而降的灾难,摧残着和扼杀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也摧残和扼杀了不知多少个曾经是那么美丽、可爱的少女!四姐啊,这个道理你懂得的,因为你是一个劳动妇女,你从小看惯了葫芦坝大自然的春荣秋败,你看惯了一年一度的花开花落,花儿谢了来年还开。你亲手播过种,又亲手收获。你深深地懂得冬天过了,春天就要来。你决不会沉湎于个人的悲哀。
  四姑娘好容易才走近了许家的院墙。
  她加快脚步向大门口走去。细心的四姑娘在出门的时候就曾想到了老九还在外面,假如粗心大意的老九回家闩上了大门,她回来时可就麻烦了,叫门准会把老头子惊醒的。所以,她临行时用一截草根儿将大门两个门环系住,这是给老九的通知,让九姑娘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须要留门。至于明天老九问她昨夜上哪儿去了?她准备撒个谎说到三姐家去了。
  当她走到大门口的阴影里的时候,见草根儿已经不在了,她料想老九早已回来。便上前轻轻去推门。可是就在这时候,从后面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她的手一哆嗦,忙缩回来。她怕开门弄出响声,惊动了过路人,一闪身,躲在黑暗的门楼底下,屏住呼吸,举目望去,只见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向着她走来了。
  “天哪,这是谁?”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捏紧拳头。原来他们不是过路的。
  但是,那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到离着大门三丈远的那棵梨树底下时,站住不动了。
  “好了吧,把你送拢了。”是个男子的声音。
  “难为你了……明天见。”是老九的声音。
  稍停,老九又说:“我送你回去吧,我们再一起走一会儿……”
  男的说:“不啦,送来送去,不送到天亮么?你快回去吧,我走了。”说完转身飞快地走去。
  而老九还站在原地,向人家去了的方向望着。虽然田野像一幅黑色的大幕,什么也看不见……
  四姑娘望着这幅情景,惊惧消失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她向九姑娘走去,轻声问道:
  “老九!那……那个青年是……”
  九姑娘一惊,回过神来,返身一把将四姐抱住,把她那滚烫的脸颊紧贴在四姐那冰凉的脸上。四姐已经明白了一切。只是催问道:
  “那人是谁?”
  “昌全哥!”
  “啊!”四姐提着的心放下来了。
  九妹子已经不小了,开始恋爱了,当姐姐的当然高兴。只是她害怕姑娘家一时被热情弄花了眼睛,找错了对象,贻误终身。听说男的叫吴昌全,四姐放心了。没错,那是葫芦坝上百里挑一的好青年!
  姐妹俩在寒风飕飕的田野上,相对站了好一阵。四姐的心变得暖和了。她拉着幺妹子的手,脸上飞过两朵红云,她想告诉妹子一件重要的事情,但那是什么事情呢?……她也觉得渺茫啊!而初恋的少女却没有注意到四姐感情上的变化,她这会儿只想着自己的事,竟然没有问一声她的不幸的四姐上哪儿去来。当然,这点疏忽是应该原谅的。
  她们手拉着手缓步向大门口走着。来到门口的时候,九姑娘突然问道:
  “四姐,你说,一个人为什么要结婚?”
  四姑娘茫然望着老九,回答不上。
  这个高中毕业生,葫芦坝大队的团支书竟然说出这样古怪的话来:“哎,不结婚才好!结婚有什么益处!”
  四姑娘的视线从幺妹脸上移开,沉思地凝望着黑糊糊的天上几朵草白色的流云,心想:“这姑娘原来还没有到恋爱的时候啊!她眼前的热情,只不过是小孩子们的游戏罢了。……”但她嘴却忍不住反问九姑娘道:
  “你是说一个人不结婚才好么,可是,谁又不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家?蚂蚁子不是也有一家子,一个自己的窝?”
  说着她轻轻推开大门。激动在自己热切的希望的情绪之中,细心的四姐也忘了门环上那个草根儿的事。
  轻悄悄地闩好大门之后,两姐妹就分手了,九妹子向她自己的卧室走去。
  四姑娘掀开小草屋的破门,一脚跨进屋里,伸手向窗台上摸火柴。突然,一条黑影从床上跳起来,扑到她面前,“冬”的一声跪了下去!
  四姑娘惊得“啊呀”地尖叫了一声,就仰身倒在门槛上,顿时吓昏了过去。那条黑影却哀声说道:
  “秀云,你上哪儿去了?门也没关,我等了你好一阵……你,你原谅我吧。”
  九姑娘刚刚走上高高的阶沿石,就听见四姐的尖叫声,还以为是跌在什么树子上了,忙返身奔了过来,叫着:
  “四姐,怎么啦?”
  老九来到小屋门口的时候,黑暗中嗖地跳出一条黑影,窜过院子,打开大门飞也似的逃走了;差点儿把九姑娘也吓昏了过去。慌乱中,她尖声叫起来:
  “有贼!抓贼啊!……”
  她蹲下身子去,把手指头放在四姐的鼻子底下一摸,觉得好像已经没有出气了。
第三章  初访
  一
  “咋个搞的哟,他们把你安排在那家人屋头?”公社炊事员老文,听说刚到三天的工作组长颜少春立刻要下乡了,便跑来看她,倚在门口,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口气说。
  颜少春把几本书放进挎包里,抬头问:“怎么,不好吗?”她原是县委宣传部长,已经靠边站了好几年,这次她主动要求参加工作组,心情一直是很激动的。
  “许琴那姑娘不错。可是——”老文皱起眉毛,露出一种很不放心的神情,“她家那个老爹抠得要命哩!一年四季炒泡菜连油星星都舍不得多放一点点!……”
  “哈哈……”颜少春被老炊事员那认认真真的样子惹笑了,“好呀!是个俭省人呢!……你认得那位老人么?”
  “认不得?——除非他化成灰!你颜组长要是在我们这街上住十天,保险你碰到他五回!他如今当‘老太爷’啰,不赶场做啥子?嘿嘿,穿个长衫子,捏他妈个长烟杆,‘老太爷’的架子绷得蛮像……可是,他要是挑了菜来,你千万莫去买。——为啥喃?水气又重,秤还卡得狠!”
  “哈哈哈……”
  公社炊事员见工作组长把身子靠在被盖卷儿上笑,显出想要听下去的样子,又接着说:
  “他呀,就因私心太重了点,这辈子一个娃都没有拣着,净生些女娃子!”
  “哦?——”
  “当然,我这话有点封建。”老炊事员抱歉地承认,“说句公道话,他许茂这辈子也过得不轻松呢!前半世为女儿多了发愁,很受了些穷,后半世可就靠着女儿发财啰!……你不明白?很简单——他那些女子,一个个又聪明又能干,哪一个不是给他挣工分到二十几岁才打发出去的?……这老家伙,就是心太重了!单给你说一点点儿吧:他有个规矩是姑娘出了嫁不退自留地。按政策,在娘家有一份自留地没有退,到婆家去就划不到,哎,人家男方也好说话,皆因老丈人没有儿子……这笔账可不得了呀!你算,一年到头净种小菜卖,这老头儿发财不发财?”
  “这种‘规矩’倒还没有听说过呢。他有几个女儿呀?”
  “几个?——九打九个!”
  “真不少哩,出嫁了几个”
  老炊事员便一五一十地给颜少春介绍了:九妹子许琴还没放人户;老八去年参了军;老七许贞在上场口的供销社工作,爱收拾打扮,听说快要结婚了;老二、老五、老六嫁到川西坝子,那是好地方;三辣子嫁了个老好人,就在葫芦坝上;大姑娘命苦,解放前许茂穷得养不起女儿们,大姑娘刚满十岁,三斗小麦卖给金家做童养媳,金家也穷,好在不久就解放了,直到一九六三年大姑娘满二十五岁,金东水参军复员回来才圆房。两口子正过得和和睦睦,“文化大革命”来了,当了几年支部书记的金东水犯了错误,下了台,接着又是一场火灾,可怜的大姑娘又气又急,一病不起,给金东水丢下了两个娃。……老炊事员介绍到这里,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还有老四呢,嫁给了谁呀?”
  “郑百如。”炊事员吐出了三个字。
  “是葫芦坝大队那个副支书么?”
  “对。”炊事员鼻孔里又哼了一声,“他可是如今葫芦坝上的红人:说能力有能力,讲气力有气力,聪明、伶俐、手巧,全占齐了!只是——”
  说到这里,工作组组员齐明江提着行李卷,从另一道门里钻了出来,走到颜组长门口,打断了老炊事员的噜苏:
  “颜部长,走吧。”
  在家的公社几个干部把两位县上来的同志送出大门,老炊事员跟在后面,悄悄拉着小齐的袖子,叮嘱道:“这年头,庄稼人的口粮紧,饭食马虎得很,你们要是吃不惯,只管回公社来打个牙祭。”
  小齐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紧走几步赶上颜少春。一条短短的吹火筒街上,卫生所、理发店,以及饭馆子里的人,都用好奇而兴奋的眼光盯着这两位工作同志背上的被盖卷儿。因为这几年从上边来的干部全都住旅馆,虽然连云场的小旅馆并不怎么清洁。
  从供销社门口经过,颜少春看见门边站着一个穿花昵短外套,高耸的胸前露出桃红色毛衣,下着蓝色涤卡小管管裤子的姑娘,不由得略为惊奇地稍停了脚步,她想:“这是许琴的那个七姐吧?”她记起了老炊事员的叙述,便仔细地对那姑娘望了望,淡淡地露出微笑来,问道:
  “你叫许贞,是吧?”
  那姑娘正是许茂的七姑娘。她嫣然一笑,点了点头,热情地招呼道:“颜组长,你下乡么?”两只乌黑的大眼不停地在颜少春身边的齐明江身上扫来扫去,并大大方方地接着招呼:“齐同志也下乡么?”
  齐明江不由一怔。他不认识这个女青年,她那身打扮和风韵,与连云场这个小乡镇的风俗很不协调。当他望见她那圆润的下巴底下昂然挺起的胸部时,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你怎么就知道我姓颜、这位同志姓齐呀?”颜组长问。
  许贞拍着手大大方方地笑道:“这连云场只有巴掌大点儿,你们来了两三天,街上哪个还不认得你们呀!哈哈哈……”这笑声像银铃似的。这年头,只有那种无牵无挂,成天尽想着开心事儿的人,才会这样的笑。颜少春望着许贞,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毛,她想起了许琴的质朴,就觉得这位七姑烺的鲜丽的外表未免过分。不过她只这么想想,并不表示出来。
  “你们住到乡下去,不太方便吧!”许贞一见如故地说,语气里含着讨好的意思。
  颜少春微笑着,故意问道:“是么?”
  “当然嘛。整整一冬,乡坝头的人尽吃红苕。你们吃得惯么?”许贞直爽地回答,顺便向齐明江瞟了一眼。
  颜少春说:“你不是也在乡坝头长大的么?参加工作还不久呢,就……”
  小齐催促颜组长:“走吧,时候不早啦!”说着自己举步先走了。
  颜少春还对许家七姑娘说:“我这就要住到葫芦坝你们家里,有空你回来耍吧。”
  “住我们家里?……好!我一定回去看望你们。”颜少春和齐明江二人出了连云场,走上那条新铺不久的拖拉机路以后,眼前的世界就大大的开阔起来了——原来这连云场的位置高,是坐落在山顶上的。出了场口以后的道路,顺着山脊梁蜿蜒南去,一直绵延到天边。
  如今,在这冬日午后的阳光照耀下,远处青黄相间的山峦层层叠叠,无边无际。四野里静得出奇。近处的红色页岩因为没有绿色树林的覆盖,正在迅速地风化,夏季的滂沱大雨,给这裸露的山包留下了一道道难看的龙爪沟。没有蓄水的埝塘,没有流水的渠道,光山秃岭,悬崖峭壁,给人一种险恶和荒疏的感觉。
  路上偶尔有几个背筐挑担的社员走过,脸上挂着淡漠的神色,并不怎样注意这两位背着被盖卷的工作人员。颜少春的心渐渐惆怅起来了。
  这位从前是县委宣传部长的女同志,夏天里才从干校调回县里,还没怎么料理一下自己的家务,就怀着那种许多干部曾有过的“重返前线”的喜悦心情,下乡工作了。而她丈夫却还依然在远方的一座矿山里进行着遥遥无期的“下放锻炼”,已经有好几年不曾见过面了。好在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小学校做教员。
  在这次作为工作组长来到太平区连云公社之前,大约半年的光阴,她曾走遍本县一些过去落过脚的生产队,访问过那些合作化、公社化年代的熟人,得到的印象是难言的,她常常和过去的房东大娘睡在被窝里哭。真是满目疮痍!……但,她也得到机会走出县境去参观取经,看到过一些粮棉丰产、五业兴旺的“典型”,她看见那里农民吃得饱饱的,红光满面。而她是深知肚子饿着是什么样滋味的,解放前,她做童养媳的时候,成天伴随着她的一个感觉就是饥饿。“现在头一步是要设法使农民吃饱肚子!”在一次县委干部会上讨论贯彻中央关于农业整顿问题指示时,她曾冒着被指责为“诬蔑大好形势”的风险,这样提出过建议。
  然而,她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解救人民于水火。有一点点,也只是过去工作中,党教给她的一些方法。因此,她并不怎么胆怯。
  “颜部长,该倒拐了。”小齐在后面提醒她。她停住脚步,向左手的方向看去,有一条盘旋而下的路通向一座小桥。
  “那儿就是葫芦坝么?”颜少春细眯着眼望着下面一块不大的地面,“小齐,你为什么老是没记性?叫你们不要喊我颜部长嘛。……那条河叫什么名字啊?”
  “说是叫柳溪河。不过,我们这个工作组多半是些年轻人,叫你的名宇,合适么?”
  “怎么不合适?要不然就叫一声颜大姐好了。不过,最好还是叫名字。……这柳溪河弯得真是好看,水还不少嘛。你看,墨绿墨绿的,好像很深呢!”
  “是的。这儿应该是下游,因为那边不远就是沱江了。柳溪河属于沱江的支流。……对面那个山叫耳豉山,是龙泉山的余脉。……颜大姐,你看,这葫芦坝不就像系在耳鼓山边上的一个葫芦瓜么!……”
  他们往山下走,一边谈着。
  的确,这块方圆约莫十里的坝子,看着活像一个葫芦瓜,瓜柄很细,系在那高高的耳鼓山前。柳溪河由北向南,绕了一个大弯子,环绕着葫芦坝。远远望去,假如不是那个“瓜柄”系着,这块坝子就真像是飘浮在绿色湖面上的一个孤岛了。
  小桥是葫芦坝通连云场的要道。桥面上光溜溜的石板记载着它古老的年岁,已不知是哪一代祖先造就的了。和许多这样的小桥一样,桥头两端各植着一棵黄桷树,隔河遥对。夏季里,过往的行人来到这里,喜欢在这浓荫覆盖的桥头坐一坐;然而冬天,这里却留不住人:天冷,风又特别的大,树上的叶子早就落光了,荒凉得很。
  颜少春和小齐下了坡,走过一段沙滩来到桥头的时候,只见空寂无人,小齐便埋怨道:
  “这个龙庆怎么搞起的嘛!还说是在这桥上等我们,现在鬼都不见一个。”接着又问颜少春,“颜大姐,你累不累?我们歇一下吧。”
  颜少春穿得很厚实,加上背着行李,早就走得发热了,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水,便说:“好嘛,坐几分钟。不过,何必要人家来接呢,我们自己去不是一样。”
  把被盖卷儿放在一块光生生的石头墩上,他们就在裸露的树根上坐下来。这样的树根很多,也是被人们早就坐光滑了的,简直就是天然的板凳呢。
  坐下以后,颜少春揩着汗说道:“听龙庆介绍,你住的那家人只有母子两个,母亲叫什么玉……是个党员。”
  小齐说:“叫金顺玉——很像一个朝鲜人的名字。她有个儿子叫吴昌全,大概跟我的年岁差不多。这样的人家,住着比较合适。可是听说你住的那家人——那个许茂老头儿不怎么样,自私、热衷自留地。住在那种落后社员家里,工作不大好搞吧?资本主义,小生产势力……”
  颜少春笑道:“还是不要先划框框的好,住下去以后再说。”
  从近来的接触中,颜少春已经了解到小齐是个比较纯洁又非常幼稚的青年。工作热情很高,但缺少实际工作经验,从报纸杂志和人们通常的宣传里一知半解地接受了一些标签式的概念。他认为现在的农村正泛滥着资本主义,农民都是小生产的自发势力,时刻都在企图“摆脱共产党的领导”,走资本主义道路。因而工作组下乡的任务就是“深入小生产的汪洋大海,去剿灭资本主义”,表现出十二分的严肃认真,甚至到了那种疑神疑鬼的地步。来到连云公社以后才不过三天,接触的人不多,但他却认真地对人家一个个地进行“阶级分析”,而且很快发现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的一种“阶级的烙印”。比如说像许贞,他第一次见面,只看上一眼,便断定了她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女子。真是既简单又明白!
  颜少春从一旁望着小齐那副认真严肃的面容,总觉得有点好笑,虽然已经二十五岁,却还没有完全脱离孩子气。她想趁眼下就要跨进葫芦坝的土地的时刻,再对他说一说应该怎样做调查研究,怎样相信群众,防止筒单化等道理。但是,她正在思索着从哪儿说起的时候,从他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有节奏的扁担的吱吱声。
  他们回过头去,只见从他们刚才走过的路上,下来了一个挑箩篼的庄稼人。
  这个汉子年纪已经不轻,不下四十岁吧。有轮有廓的四方形黑脸膛,黑白分明的一对大眼睛。头裹蓝布长帕,身穿灰色对襟短袄,结实的肩头上露出棉花来,肩上的扁担一闪一闪的。怪有意思的是:前面箩篼里装着一个油桶,后面却坐着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女孩子。
  汉子下完坡,穿过那段沙滩来到桥头了,但他没有停,只是两手托着扁担,轻轻地那么一抛,把担子从左肩换到了右肩上。一瞥之间,细心的颜少春从那汉子的眉宇之间看到了一种深沉、干练而又略带忧戚和淡漠的复杂的神态——只有那种诚实的饱经忧患的庄稼人,才有那样的神态。
  “这是谁?从箩篼里的柴油桶以及机器零件看,可能是个农机手。但为什么另一个箩篼里坐着一个小女孩呢?……”工作组长猜测着,那汉子已经从她身边走过,跨上桥面,而且很快过完了小桥,走到河对岸去了。“也许这孩子死了母亲。”颜组长想,但她马上又推翻了这个猜测。“不,没有娘的孩子不会穿戴得那样整洁。看那碎花纺绸面子的小袄儿多好看、多贴身啦!”
  也是只有女同志才会注意这些琐碎的细节,齐明江就没有去观察这个。他已经站起身来,打算征求颜大姐的意见:是不是不必等待龙庆了呢?
  但是,这时候,河对岸忽然传来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叫喊:“花!花!我要花……”
  “咳!你闹个啥哟!哪有什么花?春天还没来,哪有什么花……”汉子苦笑着说,轻轻地放下了担子。
  “那儿,那儿……”孩子固执地指点着,就要跨出箩篼来。
  “莫动!我给你找找,在哪儿?”汉子依着女孩的指点走下河沿去。
  颜少春紧走几步,站在桥头向小河对面看,只见在那近水的润湿的泥土中,确有一种蔓生的小叶草,星星点点地开放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午后的斜阳,正照射着那些不被人们注意的蓝色的小小的花朵。
  那中年汉子摘下了几朵小花,送到孩子手上,便又挑起担儿朝前走了。小女孩可高兴了,她坐在摇摇闪闪的箩篼里,欢欢喜喜地把一朵小花插在头上。
  这情景,惹得颜少春笑了,心里拂过一丝暖意。
  齐明江惊喜地叫起来:“颜大姐,龙庆他们来了!”
  果然,对岸一片光秃秃的灌木林中急忙忙走出两个人来。颜少春已经在公社见过面了的:前面用手板遮着阳光向这边瞧的,是代理支书龙庆,后边那个精干结实的五短人是副支书兼大队会计郑百如。这两位葫芦坝大队的当事人果然到桥头上迎接工作组长来了。
  “我们走吧!”颜少春背上行李说。
  小齐的被盖卷儿早已端端正正地背在背上了。
  二
  许茂的三合头草房院子坐落在葫芦坝西头,隔着几方白晃晃的冬水田,同靠近河边的一片桑园遥遥相望。院墙内,他女儿们出嫁前种的许多花草,仿佛还残留着她们鲜花般的少女时代的印记,如今,即使是这样严寒的冬天,冷冽冽的空气里也依然飘逸着淡淡的幽香——几树腊梅今年比哪一年都开得鲜妍。
  然而,许茂老汉并不觉得这些东西能给他的财政上带来什么好处。多年来他一直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留着这块空地种蔬菜。在这粮食不足、需要“瓜菜代”的年月里,多么美丽的花朵,也顶不得一斤白菜。老汉不需要花,他需要的是粮食,是货币。虽然他已经积攒了一点,但他却依然老是觉得心头空荡荡的,好像一只老母鸡,除了偶尔下蛋的时候蹲在窝里一会儿,整天的工作就是在草丛里专心致志地觅食。对于雄鸡的多情的呼唤;对于草丛间开放的野花,对于一切都不在意;如果发现了一只蚱蚂,那它必将奋起追击。
  除了伴随着老汉的那种永远的精神的空虚以外,这两天,他比什么时候都更加感到烦恼。摆在他眼前的现实的问题很多,至少有两件是最费神思的:一件是关于四姑娘,一件是关于工作组。
  关于四姑娘的去留问题,本来就够叫老汉苦恼的了,前晚上闹贼以后,这个问题一下跳到格外突出的位置上,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虽然两天来,许茂老汉封锁消息的决策是又英明又成功,葫芦坝“舆论界”还不知道许家院子曾经有过闹贼这件事,但这并不等于说这个严重事件不存在!
  想想嘛!那个从大门口逃出去的贼娃子有多奇怪,既不偷许家的粮食衣物,也没偷院子里的鸡牲鹅鸭,(当九姑娘的喊声把老汉惊醒以后,他首先一步就注意检查了这一切,发现连鸡毛也没有丢一片!)那么,那个胆大包天的“贼”又是为着什么来呢?……老汉不敢往下想。他简直恨透了这个犟性的四姑娘。
  “这个冤孽!祸水……不叫她立即滚出这个院子去,非给老子闹出丢人现眼的事情来不可!……”
  那一夜,偌大一个许家大院子里,三个人谁也没有睡着。老汉坐在床上,拥着厚实的老棉絮动脑筋,但他发觉自己的脑子突然变得不那么好使唤了。他决定先把发生这个极不光彩的、可能引起各种各样闲话的事件的消息封锁起来,再想办法将她“逼”出葫芦坝去。……第二天一早,他把两个女儿叫到身边,故意问道:
  “你们真的看到是一个贼娃子么?……你们不是眼睛花么?”
  九姑娘被问得迷惘起来,四姐却脸色苍白,低着头,身子靠着一株细小的玉兰花树,什么话也不说。
  “惊风火扯的!我这院墙鬼都飞不进来,除非它长了翅膀。……贼娃子会飞么?胡闹!”他继续这样凶狠地瞪着眼睛,训斥两个女儿,一再追问她们,一再要她们承认是自己眼睛花了,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贼”。
  老九揉揉眼睛,含含糊糊地说:“我听见四姐喊,跑过去时,不晓得是不是有个人影窜了一下,说不定是条狗吧!……当时狗也在叫……”她是想支吾了事,怕老汉寻根究底的结果,会把昨晚深夜归家的马脚露了出来,惹得老汉的一顿训斥。四姑娘呢,什么也不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许茂绝不是一个挺老实的庄稼人,在保护他自己的利益和声誉方面,他不糊涂,挺精明。在他的亲生女儿面前装样子说假话,当然是不应该的。然而,他不这样做,行么?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年代,谣言和闲话有时可以毁掉一个人的!他没依没靠,有谁来保护他的利益?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老汉正在发狠地盘算着怎样处理四姑娘的去留问题,而且简直连一点办法都还没有想到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恼人的事情:工作组要住到他家里来了。
  这是昨天晚上,老九许琴从大队部回家时告诉老人的。她兴奋地对他说:工作组就要来了,工作组有个女同志将要借住她家一间房,并且就在这儿搭伙食。老汉一听,从心底里往外不高兴。牛角胡子抖动得很厉害,瞪着眼责备许琴道:
  “是哪个给摊派下来的?是你这个死女子吧?咳!我修房子是为了开旅店的么?”
  对于父亲说话的方式,老九早就习惯了,她一点也不畏惧,嘻嘻笑了两声:“修了房子总得有人来住嘛!要不,你修这么宽绰的房子,为了个啥呢?”
  说话人无意,听话人有心。刚强而又固执的许茂平时是最忌讳别人说他家里“没得人”的,就像癞子不喜欢听人家说“亮”一样。这会儿要是平常间,他早就给骂开了,怎奈是自己的幺女儿,而且又是面临着一件如此突然的“灾难”!……他没有开腔,只是很响亮地喷着鼻子。隔了一阵,他终于摸黑出门去了。
  他去找代理支书龙庆。他要断然地向这位领导人拒绝大队的安排。“……难道葫芦坝二百多户人家都没得空房子?为啥偏要安到我家来?我许茂几时得罪你了?……”他这样忿懑地嘟囔着,向龙庆家走,“什么鸡巴工作组!呸!”
  说实话,现在的许茂不喜欢那些被称做“工作组”的人,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已经见过各式各样的工作组了。在他看来,土地改革时,把地主的田地白白地分给他,使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年轻时拼命也没法实现的理想,那样的工作组才是工作组呢!……后来,单干户的许茂家里孩子小,没有劳动力,拿着土地没有法子耕种,眼看就要破产的时候,互助合作运动来了,工作组让他入社,及时地解救了他的困难,那样的工作组,多么值得他许茂感激和尊敬!……至于这几年,葫芦坝也来过不少的工作组,但多数时候,他许茂不但没得到好处,却总得吃一点亏,惹一肚皮气。有一回,他自留地里的莲花白秧正长得嫩闪闪的,工作组叫了几个“天棒槌”来,活生生给全部铲掉了;又有一回,他的一群鸭子给他们毒死了;还有一回,工作组叫嚷着要“宰尾巴”——收自留地,好像他们存心不让庄稼人过日子似的,把老汉气得害了一场病。后来“尾巴”到底没有宰,说是上面的清官不准工作组乱收社员自留地。然而,前年子来的那个工作组,又兴起怪事。别的不说,単单是把全大队的老汉老娘们集合到大队部去唱戏这一件事,就叫许茂受不了。多么丢人现眼!许茂没有去,他坚决不去!挨了一顿批判以后,他就躲在屋里装病,整整一个月没有走出大门去。菜园子里的杂草没有铲,长得齐膝盖深,茄子老得烂在草丛里,而且南瓜也叫人家偷去了好几个大的。……说真的,向来都以自己的神圣利益为中心,去判断事物的好与坏、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的许茂老汉,这些年来,对于“工作组”早就不感兴趣了。
  许茂摸黑走到龙庆家里,他对龙庆说明自己前来拜访的理由时,断然宣布自己的屋子一间也没有空着的。但这个理由显然难以自圆其说,他便换了一种诚恳的音调说道:“哎,再说,庄稼人的房院鸡呀狗呀,又脏又臭,偏偏我家又没得人手去收拾,人家干部住得惯么。”
  害着“火巴眼”的代理支书却说:“笑话!哪个不晓得你家里的卫生讲得好呀?嘿嘿……”
  老汉一听,急了,忙压着嗓子说出另一个理由来:“支书,你不晓得,我有‘事’呀!过些日子,女儿、女婿、外孙儿们一大堆的来了,我又往哪儿安置嘛!你给我想想看。”
  龙庆揉了揉红眼睛,说:“过几天你做生?……看嘛,我简直把这个事忘了呢!……让我考虑考虑……”
  然而,龙庆是怎么“考虑”的嘛!——这天下午,老汉吃惊地看见一个背着挎包的中年女同志直端端地向着他家走来了,老九许琴提着人家的行李,高高兴兴地靠着那个女人的肩膀走着,而龙庆呢,用巴掌遮着眼睛,笑呵呵地跟在后面。
  许茂手里拿着竹筢,忙闪身站在院墙里的柴火堆那边,脸色十分的难看。望着一行人跨进院子门,望着那条名叫“招财”的黄狗对来人摇着尾巴,他心里简直难受极了。那个女同志一进门就被满院的树木花草吸引住了,她抬头看着盛开的梅花,没有发现柴火堆那里的老头子。而许琴却淘气地对老汉投去欣喜的一瞥。许茂忙背转身去,用竹筢使劲地搂着茅柴,很响亮地喷着鼻子。
  斜阳下,院子里显得明亮、整洁。西墙边的猪圈用石灰涂抹得雪白,圈门上吊起厚厚的草帘子,东墙边的茅柴堆得齐屋檐高,顺墙根有一间房门紧闭的小草屋,门口垒着锅灶,虽然与整个院子有点不协调,但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院坝里的花草林木掩映之下,有一段石板铺成的小小的人行道,走过去,有三级石梯,登上宽敞的阶沿。
  正屋的两扇柏木大门关闭着。许琴闪身走进偏房一道小门。从小门进去黑糊糊的,三眼大灶和水缸占据着这灶屋的一半地面,穿过这暖烘烘的小屋,是一间堆放着柜子、囤子和柏木扁桶的角屋,穿过这间散发着粮食和红苕干香味的屋子,再穿过一间放着大床、立柜等粗笨家具的、充满了浓烈的烟草味的住室以后,才是正屋。许琴从里面把正屋的两扇柏木大门敞开,邀请还站在阶沿上的客人进屋去。正屋中间放着吃饭的方桌,正面横着一具高大的漆得发亮的寿木,四周泥墙上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图画纸。
  正屋里的右手边的小门上挂着一块花布门帘,许琴打起门帘子,把颜组长让进去,穿过两间只有空床而无人居住的小屋以后,才是许琴自己的卧室。
  像现时所有那些有知识的农村姑娘一样,九妹子的卧室布置得十分整洁淡雅。这里除了点简单的针线用具外,有一张条桌,条桌上放着镜子书籍和笔记本儿。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一条粉红色的被盖叠得整整齐齐,用红色丝线挑着梅花图案的小枕头上还有一本打开的小说书。
  “这是一个家道宽裕的人家。”颜少春这样想着,便说道:“我们当姑娘的时候,可没有你如今这样的福气呢!”她脸上挂着欣然的笑意。
  许琴不由得红了脸,有点羞涩起来。她把颜组长的被盖卷儿放在椅子上,说:
  “颜组长,我们俩伙住一间呢,还是你一个人住一间呀?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住,我就到隔壁那间去,反正我们家有空房子,都是从前姐姐们在家的时侯住过的。”
  颜少春说:“我们伙住一间吧,你看行不行?”
  许琴高兴地拍着巴掌说:“要得!有啥子不行啊!一会儿我把床搬一张进来。”
  颜少春坐在床沿上,突然问道:“过几天你那些姐姐们回来给你爹做生,能住得下么?”
  许琴吃惊地说:“你咋个晓得的啊?”
  颜少春笑而不答。许琴便告诉她:
  “我都给她们写信去了,叫她们不要回来!”
  “为什么啊?”颜少春惊奇地望着九姑娘。
  “不为什么,”许琴回答,“眼下大家都忙啊!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传达下来了,哪里不是一样的。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人家川西坝怕比我们这里还闹热呢!……她们拖儿带崽地回来一趟多麻烦,还不就是耍几天,吃几顿,有啥意思哪!”
  笑望着这个直爽热情的许家九姑娘,颜少春又问:“不叫她们回来,这是你的意见,还是你爹的意思?”
  “我爹……”许琴调皮地用手捂着嘴巴说;“他还不晓得呢!”
  “啊呀!他要是知道你擅自写了退客的信,不打你这个死丫头!”
  “嘻……他不打我。你还不晓得我爹的脾气,不过是样子挺凶罢了。”
  屋外高檐下,代理支书龙庆坐在高板凳上,手搭凉棚,遮着红眼睛,正在和许茂老汉说话。
  “工作组同志吃饭给饭钱,给粮票,又不白白吃你。”这位土生土长在葫芦坝上的农民干部,他凭着多年的经验,知道怎样地应付各种各样的人和事,用和缓的口气对许茂说。
  许茂站在檐坎下面,手里拄着那根竹筢,布满了皱纹的圆脸拉得长长的,凸起的眉骨下面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盯着龙庆,说道:
  “我姓许的倒不在乎那几顿饭呢。我求告你的事情呢,你怕是丢到……”
  龙庆知道他要说出什么话来,忙插话道:“哈哈哈……我早就晓得你老人家不在乎这些小事嘛!只算我刚才没说,算我没说……”
  许茂见代理支书如此支吾应付,心想:现在而今,人都拢屋了,再说也白说了。但是,一想到往后的数不清的麻烦,老汉心里十分悲哀:做生来客不方便,这是一;单是夜里在我家开会,还不知要费我多少煤油呢!……“哪个不自私?你龙庆为啥不把工作组往你屋头领去,偏偏把亏让我吃?我几时得罪过你啦?……”他这样想着,不由忿忿地嘟哝道;
  “好嘛!你们当公事的就晓得把自己身上的虱子朝我们这些人身上捉。”说完,喷着鼻子转身扒柴去了。
  龙庆却淡淡地笑着。办完一桩事情以后,心情轻快,他对着屋里说道:
  “颜组长,你休息一下吧,我去通知开会啰!”说完就穿过院坝头的树荫出去了。出门时,他手板遮眼睛,特别向许茂老汉送去一个开心的微笑,并点头告辞,对于老汉的烦恼,这位性情豁达的大队干部竟好像没有看见。
  许琴这时从屋里跑出来,将代理支书叫住,转达颜组长的话说:“大队干部们这两天不是正忙着决算分配的工作么,如果你没有紧要的事情,白天就别开会了吧。”
  “呵?”龙庆回过头来,睁大了红肿的眼睛。
  “不必开会了。”许琴以为龙二叔没有听清楚,又补充道,“颜组长说,大家都挺忙的,白天又何必开会?……”
  工作组来了,而不开会,连个见面的干部会都不召开,这似乎已经超过了龙庆同志的常识范围,惊疑的表情长久地凝固在这个经验丰富的代理支书脸上。他边走边想,过了好一阵,才得出他的结论:
  “唔,看样子,这个女同志没得经验。”
  几分钟以后,颜少春就从房里出来了。她顺手在廊檐下拿起一把锄头。这把锄头明锃瓦亮,柏木把儿光滑匀称,―看便知道它的主人是一位勤劳能干的庄稼人。颜少春喜爱地掂了掂锄头,把它扛在肩上,笑着招呼许茂道:
  “大爷,你忙啊!……这把锄头一定好使。”
  许茂眯缝着眼睛回过身来,装着没听清楚她的话的样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大爷,今年这个冬天不怎么冷,你感觉是不是?”
  “唔,是稍微热和一点。”
  “听说冬天不冷,明春的庄稼虫口重,影响收成,是不是呀?”
  “唔,唔,是有这个说法……”老汉的左眼睛微微睁开,注意地瞅着这位穿灰布衣服的女同志。他觉得这位干部似乎有点不同寻常,他不曾想到如今除了靠着庄稼吃喝的农民以外,还有谁把庄稼放在心上。
  颜少春也盯着他,像是要证实一下公社炊事员描绘的形象是否准确似的。接着,她笑问道:
  “大爷,你常在街上卖小菜么?”
  许茂听着这话,把脸一沉,扭过身去扒柴,嘟哝道:
  “不卖,留着干啥子?……庄稼人喉咙细吞不下呢!”
  “哈哈哈……”颜少春愉快地笑起来。对于老汉这又顶又撑的回答,她并不介意。
  许琴也扛起一把锄头来到院坝里,她们二人相跟着出了大门,向田野走去了。
  许茂老汉见她们出去了,便三步并成两步跨到大门口,望着颜少春的背影,心里揣摩着: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看样子好像是个“高级官儿”呢。她该不会像前年那个工作组那样的“乱来”吧?只要一想起那次硬把老汉老娘们集合起来唱戏的情景,他不由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好嘛!你们硬是安心不让庄稼人过日子的啰。好嘛!”
  许茂回到柴堆旁,忿忿地嘟哝着,越是往下想,越是想不通。这两天来的各种各样的恼人的事情一齐兜上心来。人说这老汉刚强,是也倒是。不过他的心脏也和常人一样是肉做的,有时也会疲乏。这一阵,他突然感到力气不行,便丢开竹筢,一屁股坐在一捆干柴火上,直到天色黑尽了才爬起来。
  三
  出了门以后,颜少春让许琴走在前面领路。许琴快活地问道:
  “是不是到四队去看看他们的科研地?”
  她本来要提吴昌全的名字,不知为啥,说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他们”。
  颜少春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小的情节,但她马上回忆起两天以前听许琴讲过的事来,便问了一句:“就是吴昌全科研组么?”
  “嗯。”许琴点点头,脸色绯红。
  “明天去看吧。”颜组长说:“今天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在近边干一会儿活路好了。”说着,她望着前边一片灰蒙蒙的园地问道:
  “那片地里有人在挖土?”
  许琴说:“不是挖土,是在挖树桩子。”
  “那不是桑树吗,为什么挖了?”
  “哼!这几年砍得不少呢,砍了树干,还连根子都挖掉。许琴气愤地说,表示她是不赞成砍树的。
  “这是为什么嘛,不养蚕了么”
  “上边开会,叫抓粮食呢,养蚕是不务正业,资本主义。”
  “哎,哪儿有那么多的‘资本主义’哟!”颜少春苦笑着说,“走,我们去看看。”
  说着,她们走近了桑田。这一片地颇不小,桑树已经年老了,树冠没有经过很好的修剪,显得高高矮矮、乱七八糟的,十分难看。这会儿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愤怒地指向天空。林间分散着一群妇女在挖掘着树疙蔸。
  看见许家九姑娘领着一位陌生的女干部走来,正在吵吵嚷嚷的妇女们突然不开腔了。有的在默默地埋头干活,有的直愣愣地望着颜少春。她们毫不掩饰自己好奇的心情,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这位剪短发、身体健康的女同志,特别注意她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好像这是一件什么稀奇事。
  许琴笑吟吟地对大家说:“嗨,你们看这是谁?这就是工作组的颜组长呀!”
  “我叫颜少春。”颜组长补充道。
  “什么?什么?盐——少春?”一个中年女人问。
  “颜,姓颜的颜,颜色的颜。”颜少春说。
  妇女们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笑得许琴都有点手足无措了,她着急地制止道:
  “笑什么,笑什么……”
  但是,颜组长自己被妇女的笑声感染着,也一同笑起来:
  “盐、颜都差不多,随便叫好了。”
  一个肥胖的女人说:“盐巴的盐,好记。”
  一个伶牙俐嘴的姑娘却说:“红颜色、白颜色的颜字,不也好记么?”
  说着大家又争论起这两个字来。
  颜少春心想:“随便一个毫无意思的问题,她们都好像对它有趣似的。难道她们心里就没有装着一点使她们牵挂的事情?哪能啊……但是,她们都在想些什么呢?”
  过了一阵,颜少春的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一个三十左右、容颜消瘦俊俏的妇女身上去了。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留心到这个女人既没有笑,也没有跟人家答白,只是埋头狠命地挖。看那单薄的身子,好像很有一把力气,她挥动着一把大锄头,那么三下五下的一个树疙蔸就绐挖起来了。
  颜少春对付着一棵老树疙蔸,一连挖了几十下,也挖不起来。这时,那个沉默的女人跨过来,微微一笑,轻声说:“我来。”只见她翻上翻下几锄头把四周的根子斩断,把土刨了开来,咬紧嘴唇,对准那插入泥土的入地根,又是那么几锄,树疙蔸就起来了。
  颜少春十分羡慕这个妇女,她说:“你真有劲哩!”
  那个女人苦笑一下,还没开口,旁边一位干瘦的黄脸膛女人就酸溜溜接过话去说:“同志,我们这些乡坝头的女人,要是没得劲,哪个男人要你!白吃闲饭的好事,没得!”
  她这话还没说完,一下子又被别的女人接了过去。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关于有劲没劲啦,白吃不白吃啦,谁家的男人打婆娘啦,等等“闲条”又呱啦开了,没完没了的,好像她们全是一些无忧无虑的、没有心肠的女人。她们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仿佛现刻不是葫芦坝的漫长而寂寞的冬季,那落日余晖也像增添了几分暖意,犹如春天已经来到了似的!
  这样的气氛容易感染新来乍到的客人,使人暂时忘却眼前的现实,而想起那些美好的事情。颜少春置身在这群勤劳的妇女当中,这些年来笼罩在她眉宇间的那一抹愁云,一下子散开了,一种新鲜清澈的空气充满了她的心胸,脸色变得红润,手上的锄头挥舞得更加灵活了。不多一会儿,她已经刨出了两个老树疙蔸。她像别的女人一样,扯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水。
  许琴在隔着一丈多远的地方挥动着锄头。这个健壮的年轻人已经脱去了棉袄,只穿一件果绿色的半旧的衬衣,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红扑扑的脸上冒着热气,两根粗大的发辫随随便便地挽起来挂在头顶,露出一段修长的油黑颈项。颜少春擦着汗,望着这矫健的身影,不由想起了两天前许琴和她的一场谈话。
  那天下午,会议进行分组讨论,颜少春参加了年轻人那个小组,各大队的团干部们看到新来的工作组长来听取他们的发言,都很兴奋,争先恐后地汇报着自己那个团支部的工作。他们生怕工作组长有轻视他们的意思,还特别慎重地摸出小本子来念着一些据说是很重要的数字:组织青年参加了多少次批判大会,写了多少箱批判稿,批斗了多少个人,收缴了多少本黄色书刊……总之,团干部们做了很多工作,他们每一个人的发言几乎都带有当时十分流行的话:资本主义已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无产阶级专政越来越巩固。
  许琴在那个会上没有发言。散会以后,颜组长把她请进自己屋里,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许琴。”
  “对,你看我这小本儿上记着呢,各大队的团支书都发了言,就你没有说话,你们葫芦坝没啥好说的么?”
  “嗯,没啥好说的……哎,不晓得该咋说呢。”许琴神色紧张地看着工作组组长。其实,这个二十岁的姑娘这一天的思想活动,是她有生以来最激烈的,四姐搬家时的眼泪,八姐信上的话语,七姐的庸俗无聊,郑百如矜持的笑脸,还有工作组长在大会上的一番热情洋溢、语重心长的演讲……这一切,引起她对葫芦坝过去未来的思考,引起了她对姐姐们的前途的思考,同时,她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处境思索。这一天,她像一片落叶,被狂风吹落,一会儿落进深渊,一会儿又飘向云天。她心里有多少话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颜少春见她神态有些紧张,便给她倒了一杯开水,说道:
  “实在想起来,也唟子好说的。团的工作,这些年来很难搞,都搞了一些什么呢?天才晓得!……”颜组长说到这儿笑了起来,“那些团干部们真可爱,他们拿报纸上没人看的那些空话来对付我。哈哈哈……好像我特别爱听那些一样……”
  听着颜组长轻松的笑声,许琴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了,再抬眼看看工作组长坦率的表情,她感到很新奇,但还是放心地露出微笑来。而当她从颜少春那平平淡淡的叙述中,得知眼前这个像慈母般的工作组组长在五十年代也曾做过团的工作时,一种亲切的感情油然而生,接下去她便毫不顾忌地把自己今天经过的、想过的一切都倾吐了出来。颜少春被她的天真而又诚恳的述说感动了,尤其是姑娘对于葫芦坝现实的那种忧虑和思考,使颜少春深深激动,她们的心靠近了。但颜少春回答许琴的,却不是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而是沉思。她沉思良久以后,说道:
  “许琴啦,你可别以为我有什么锦囊妙计,可以解决葫芦坝的问题和你心中的疑团。真的,说一句亮底儿的话,我们都差不多!你以为‘工作组’就能包打天下啦?哈哈哈……我可没有那个本事。如今干什么事,都像在茫茫大雾里走路一样,虽然心头明白自己要往哪儿去,可道路却不清楚啊!你说是不是?……不过,党既然派了我们来,当然不会来白吃干饭,总得干点儿什么吧。比如说,跟大伙儿一起,先把生产恢复起来。要把生产恢复起来,该做的事儿可多啦!”
  “要说发展生产,大家劲头很足的。比方说我三姐吧,一家六口,日子过得很艰难,吃的穿的都顾不上,天冷了,孩子们还光着屁股呢,可她和我三姐夫又都不是懒人!他们勤巴苦做,却总是艰难!……再说我家四姐吧,唉……”
  颜少春听完了许琴对自己家庭成员的介绍,以及有关葫芦坝上近年来人事关系变化情况的叙述以后,又进行了详细的询问,从人们对于政治运动的态度,到经济收入水平,以及家庭生活的细节都问到了。最后,她告诉许琴:工作组的大部分同志即将派到各大队去,而她自己,则打算到葫芦坝住一段时间。
  许琴听到颜组长的这个许诺,简直高兴极了,她直截了当地邀请颜组长住到她家里去。颜少春告诉她说:“住在谁家都一样,这事儿得由大队支部去安排,我们到了大队,按组织原则,应该在党支部领导下开展工作。”
  听到这几句话,许琴心里又凉了半截,她可没听说过这样的“组织原则”呢!她担心如果工作组的权力在葫芦坝现在那个党支部之下,那么一切的愿望都会化为泡影。
  颜组长看出了许琴的这个意思,安慰她道:“不过,还有公社党委、还有县委、区委呢!葫芦坝还有那么多党员、团员、群众,我们可不糊涂,你别担心我们。”
  许琴转忧为喜,红着脸辩解道:“我不是担心你们,我是说我们葫芦坝的病,害得很沉重,不是上级派来的‘医生’,怕治不了。”
  颜少春笑了,她又故意逗趣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医病不着,原病退还嘛!”
  说得许琴笑了起来,劲头十足地离开公社,立即摸黑奔回葫芦坝去了。
  ……
  眼下,从许琴这干劲冲天的架势,颜少春看得出来:这个一心急于要改变葫芦坝面貌的姑娘,这两天一定是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她此刻不由得默默地想道:“我们应该怎样用行动来回答姑娘的问题,回答群众对工作组寄托的希望呢?”
  冬日的太阳,在柳溪河对岸的环形山峦抖动了一下,就迅速地隐没了,葫芦坝立即昏暗起来,朦胧中,耳鼓山上现出了半轮乳白色的月亮。
  是收工回家的时候了,妇女们的无边无涯的“闲条”这会儿自然收了场,她们想起家里的锅灶、孩子和猪儿来,开始停下手上的活,东张西望,等待着收工的钟声。
  奇怪的是今天的钟声迟迟不响!
  有几个女人对颜少春投去极不信任的目光,她们互相用眼神和嘴唇无声地传递她们的不满,意思是:“我原说工作组来了没得好事嘛!你看,这会儿还不叫收工,安心叫我们不过活了!”
  颜少春呢,抬眼看了看大家的脸色,凭着她多年农村生活的经验和一个女人的细腻,她知道社员们在埋怨了。她也纳闷:生产队长为什么这会儿还不打钟收工呢?她看了许琴一眼,只见许琴还在那儿拼命地挖。
  这会儿,从田坝小路上,有两个男子向着桑园走了过来。妇女们一齐把目光投去。
  是大队副支书兼大队会计郑百如来了,和他一道的是工作组的小齐同志。郑百如含着温和的笑意对大家说:
  “妇女同志们,辛苦了!今天迟半个钟头收工,多干一点活路,你们没意见吧?”
  谁也没有开腔。小齐望着那些拄着锄头的女社员,像要故意叫社员们相信他的严肃,脸上的肌肉总是绷得紧紧的。
  人们终于小声叽咕开了,胖子女人说:
  “没意见——我倒没意见,就是我屋头奶娃子有意见!他要哭呢……”
  伶牙俐齿的年轻姑娘说:“我也没啥意见,可是我没法叫我的肚子不饿!”
  黄脸女人声音很大:“……可你先得叫我那个男人不要吵啊!”
  郑百如并不生气。他知道颜组长在这儿劳动,虽然他并没有故意要讨好工作组长的意思,但口气一点没有平日的骄横。他很耐心地向社员们解释:
  “农业学大寨,是要大干哩!这是上级的号召。对于上级的指示,我们要坚决地执行!‘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就是掉几斤肉,也要把葫芦坝建成大寨式大队!”
  但是,阿弥陀佛,钟声终于响起来了。妇女们不愿再听郑副书记的动员,一窝蜂似的散开,她们各自跑回家去了。
  小齐同志瞪着眼睛。显然,他对于社员们的这种“纪律性”表示愤慨。
  颜少春却不以为然,她问小齐:
  “呃,你住下了么?”
  小齐报告说:“住下了。”
  “怎么样?”
  “还好。不过,那个叫吴昌全的青年性情很古怪,思想有些落后……”
  “是么?”
  “嗯啦,……见我搬进他屋里,他自己就忙着要卷被盖往外搬。”
  “人家让你嘛。”
  “完全不是!那一副满不高兴的表情,完全说明他思想抵触。”
  “哎,可别那样说,小齐啦,可别主观……”
  郑百如插进话来:“颜组长,这事,齐同志已经对我说了,我会去帮助吴昌全,他那个态度很成问题。”
  颜少春抬眼看着郑百如,郑百如忙又说:“颜组长,你看,这一片老桑园,加上那一丘冬田,我们计划在这儿搞个‘小平原’。搞起来以后,足足有二十亩!……就是工程大一点,这桑园地势高,取消了桑树,铲高坝平,一冬就可以完成,赶上明年种玉米。”
  颜组长听着,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小齐在一旁,却严肃地赞扬道:
  “可以。这个规划还有一点气魄呢!”
  郑百如受到齐明江的鼓励,劲头高涨,又继续报告他的改造山河的远景规划:全大队要造二十亩以上的平原八个,把葫芦坝变成一个平展展的地方。
  颜少春耐心地听他说下去。末了,她脱下布鞋抖了抖泥土以后,便招呼着许琴回家去。走了几步,她回头问郑百如:
  “你刚才说的这些规划,群众知道不知道呀?”
  郑百如说:“等你批准以后,立即宣布。”
  颜少春听见这句话,再次抬眼认真地看了看郑百如。
  “你们支部研究过么?”颜少春又问。
  “准备开个支委会……”
  “还没有研究过?”
  “这就开会……”
  “几时开?”
  “看颜组长和齐同志的意见……”
  颜少春一边走一边回答道:“这个,你们得自己决定。我和小齐决定不了的。”
  “那么,颜组长,小齐同志,今晚上就开支委会,好不好?请你们参加,给我们做指示……”
  许琴跟在颜少春身后往回走,她心里暗暗地高兴:“哼!你郑百如平日那个威风,现在到底不敢耍出来啦!”
  四
  金顺玉大娘得到郑百如的通知,今晚上开支部委员会;并说,为了照顾颜组长刚来,黑天黑地的,路又不熟,今夜的会就到许家院子里去开。
  昌全在一旁听着,当场表示不满,对他妈说:“颜组长不能摸夜路,你就能摸?是她的年岁大,还是你的年岁大呀?”
  金顺玉喝住儿子:“有你多嘴!这葫芦坝的大路小路,我摸了几十年……”
  老大娘听说开支委会,心里十分高兴。吃罢夜饭以后,就同小齐同志一路向许家院子进发了。一路上,她走得风快,而那个从城里来的青年人却担心自己掉进冬水田。
  党的生活,近年来在葫芦坝这个支部内是很不正常的。长期不开党的会议,少数人说了算,好像谁的权力大,谁就是党的化身。老支委金顺玉大娘对这一点很有意见,可她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干瞪眼,没办法。因为党内生活的不正常,那原因是太复杂了!她一个心怀赤诚的农村女党员有什么办法?葫芦坝党内的活动太稀少了,党员们成了没娘的孤儿似的,好像亲爱的党已经把他们给忘记了!因此,当金顺玉大娘接到通知的一刻,心情格外的激动。虽然作为个人意见,她一向看不起郑百如这样的副支书,但,作为一个党员,只要是党内有会议,她是没有一次不参加的。她已经养成了习惯,不论任何时候只要是党组织的召唤,她总是感到格外的亲切!
  当她来到许家院子的时候,五个支委,她是头一个到达的。宽敞的院子里黑森森、静悄悄的。许琴站在阶沿上亲热地迎着金顺玉大娘,并把她引进正屋里,向颜组长作了介绍。颜少春站起来拉着大娘的手,招呼着,告诉她说:事前不知道会议在这儿开,要不,何必让大娘摸这么远的夜路呢!……最后,颜组长请她开完会以后在这儿住一晚上,明早再回去。
  金顺玉大娘被工作组组长诚心诚意的话感动了,这个农村老党员,热泪盈出了眼眶。
  不一会儿,龙庆来了。这位在大事面前没啥主见的代理支书,对于细小的事情却毫不含糊,他提来了一瓶子煤油。他把煤油瓶子往墙角落里放的时候,大声对许琴说道:
  “往后在你们家里开会,不得让你们贴煤油,看啦,放在这里。”他的声音很大,是为了让隔壁的许茂老汉听得见。
  许琴说:“龙二叔,看你想到哪儿去啦!一点点煤油都那么认真。”
  “嘿嘿,公事公办嘛!”龙庆补充说。
  许茂老汉坐在隔壁屋子里,还没上床,听到龙庆的话,心里宽松多了。煤油,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对于许茂来说,他是决不愿意作无谓的消耗的,他暗暗赞赏龙庆这个人办事认真。可他却不知道:这煤油原是这位家境并不宽裕的龙庆私自贴的!
  “你的眼睛松活点了吧?”金顺玉大娘这样问候代理支书。
  “未见得哩。”龙庆回答着,选了一个背光的角落坐下。
  金顺玉大娘望着龙庆,有一件事情在扰乱她的心。——两天前,她就决定为儿子求亲,她甚至决定亲自找许茂老汉提说这件事。但是,过了一晚上以后,她又觉得不妥当,她想,如果请龙庆出面去说这个亲事,不是更方便些么?代理支书出面提亲,一则以示郑重,二则许茂老汉脾气古怪,万一他不答应,也好再做工作,有个回旋余地。出于这个考虑,金顺玉大娘当即去找了龙庆同志,龙庆听完她的要求,一口答应下来。两天来,她在等着龙庆的回音,但这位忙忙碌碌的代理支书却没给她一个答复。也不知他是不是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过了一阵,郑百如终于来了。许家的黄狗一见郑百如,好像“冤家路窄”似的,汪汪汪猛扑上去,把他阻挡在院坝里面,还是许琴出去给他解了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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