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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魏巍]

_17 魏巍(当代)
邓军没有理会这话,把小撸子往枪袋里一插,自豪地笑着,说:
"老周,你看我的枪法怎么样?"
"别吹!"周仆也笑着说,"人家打飞机,你打野鸡!"
邓军哈哈笑了一阵:周仆从小玲子手里接过野鸡来掂了一掂,说:
"简直可以炖一大锅!我看把乔大夯也请来吧,慰劳慰劳我们的勇士!"
"好主意!"邓军亲呢地看了自己的伙伴一眼,"你这脑瓜就是来得快呵!"
一回到家,小玲子就忙着烫鸡拔毛.小迷糊也赶到了,腰里掖着一把崭新的手枪,手里提着一大块烧得黑乎乎的铝片,满脸笑嘻嘻的.团长政委正在休息,小迷糊也不管他们睡着了没有,推开门,就嚷着说:
"给,这是那家伙的手枪!"
周仆坐起来,接过枪看了看,交给邓军,忙问:
"这家伙还活着吗?"
"活着?那是下辈子的事."小迷糊笑了一笑,"这家伙穿着小皮夹克,下巴刮得精光,就是脑壳壳酥了,溅得那玻璃上都是脑浆子了."
"看,说的多砢碜!"
"本来就砢掺嘛!"小迷糊把头一歪,"我还当飞机有甚了不起哩,就是那么一个小房房,带个翅翅,里面插着不大一门炮……"
周仆瞅了瞅小迷糊提着的一大块飞机皮,说:
"怪不得人说你农民意识,要这干什么?"
"吃饭用手抓呀?"他不满意地反问了一句."光借老百姓的铜勺勺,丢了又说犯纪律了.用这做小勺勺多理想,又有意义,我们当场就剥了它的皮,把它分了."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一张纸片,"你们再看看这是什么?"
周仆接过来一看,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这个瘦脸的胡子刮得光光的流氓,搂着一个裸体的日本女人,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周仆皱着眉,自言自语地说:"这种人无耻到这种程度!使你无法理解,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照出来的!"说着把照片往邓军手里一递,说:"来,看看他们的西方文化!……现在他们向全世界推广的就是这种东西."
邓军接过来,恶心地吐了一口,把它挼成一团,扔给小玲子,让小玲子填到灶膛里去了.
"那是什么?"小迷糊指着那块四四方方的纸片.
周仆独自拿着那块纸片,看着看着,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抬起头问:
"今天几号了?"
"11月3号."小玲子在那边屋里回答.
"这可真有意思!"周仆笑着说,"这正是今天晚上日本东京大戏院的戏票!"
"真的么?"小玲子从伙房屋探过身子,抓过一看,大笑着说,"这出戏他肯定是看不上了."
"这种人!……"周仆指着那位美国飞贼的相片,"白天在人家的国土上追人,杀人,制造孤儿寡妇的血泪,到晚上刮刮脸,洗洗澡,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大戏院里看戏,这就是他们的职业!……今天他们得到了最适当的惩罚!"
"让他们看着吧,现在只不过刚开始哩!"邓军把那只独臂一挥.
这时候,忽然外面喊了一声'报告",周仆推门一看,郭祥领着一个高大的战士站在面前,正是那个被邀来赴宴的机枪射手.他肩宽背厚,十分魁伟,看去比郭祥高一个头还多.他的两个军衣前襟,烧了好几大块,连扣子都扣不上了,只用皮带紧紧束着.他的头上扎着绷带,戴着一顶小得十分不相称的帽子.他敬过礼以后,脸上带着憨厚谦逊的微笑,眼睛温顺地低垂着,显得有些拘谨.
"嘎子,"周仆笑着对郭祥说,"我今天是请乔大夯同志来的,你怎么也跟来了?"
"不管首长请谁,"郭祥嘻嘻一笑,"只要叫我陪客就行!"
"快进来吧!"邓军在屋里亲热地招呼着.
郭祥总是像猴子似的敏捷,脱去鞋就进屋坐下了.那乔大夯却慢腾腾地脱下他那双千缝万补总有好几斤重的大鞋来,小心地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然后才弓着腰进了屋.他一进来,使这房门、小屋顿时显得窄小了许多.他本来最不习惯盘腿,但是那双一尺多长的大脚刚刚伸出,就马上蜷回来了.他仿佛对自己如此奇伟的躯体反而感到有些羞愧似的.
"乔大夯同志,"周仆握住他那只多茧的有力的大手,说,"你这次打得很不错呀!"
"这是咱们团第一次用轻火器打下了喷气式."邓军也亲热地瞅着他.
乔大夯登时脸红了.他一向最怕首长当面表扬,竟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句,嘴张了几张没有说出话来.
周仆见他有些拘谨,改口开玩笑说:
"今天咱们团长的成绩也不错.人家打飞机,他也打'飞鸡';人家打下了一架飞机,他倒打下了两架'飞鸡',正在锅里炖着哩.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们就尝尝'飞鸡'肉吧!"
"政委,"郭祥说,"您别谦虚了,我刚才在大门口就闻见香味儿了."
"呆会儿,你只要别打冲锋就行."小玲子在厨房里接口说.
经郭祥一提,大家一闻,果然满屋子都是山鸡诱人的香味.入朝以来,谁也没有见过一片肉了.
周仆看见乔大夯两个大襟烧得焦一块煳一块的,头上又裹着伤,就问:
"乔大夯同志,你这伤怎么样?"
"不咋的.汽油弹溅上了一点儿."他笑了一笑.
"当时真把人急坏了."周仆说,"我们一看整个山头都烧红了,就知道汽油弹投到你的工事那里去了……"
"离我还有好几步哩!"他又笑了一笑.
"大个儿真行!"郭祥满口称赞说,"我瞅见他上身全着火了,叫他下去,可人家就不慌,把个火帽子一摘,衣服一脱,就穿着白衬衣,又抱着枪打起来……要不是弹药手赶快用土把火弭死,他这身棉衣就甭要了."
"帽子呢,"周仆指着乔大夯头上那顶小得很不像样的帽子说,"这准是借来的吧?"
"他那帽子早就成了灰壳壳了."郭祥眨了眨眼,"有个问题,我附带向上级反映一下:上次我打飞机,敌人给我来了个摘帽战术,我那帽子也找不着了.直到现在我还和通讯员合戴一顶帽子.上级是不是给后勤说说,给我们俩一块儿补充补充?"
"后勤就那么方便?"邓军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一打仗就丢帽子,这是老毛病了……"
"也就是怪,"郭祥打断团长的话说,"一打仗,我这脑瓜儿就火烧火燎地,像蒸笼似地直冒热气,有帽子也戴不住."
"小玲子!"邓军对着灶火间喊了一声,"把我的包袱翻翻,我记得还有一顶单帽,给大夯同志找出来."说过,又转向郭祥嘲讽地说,"你还和通讯员合着戴一顶吧,我不管."
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乔大夯也显得比刚才自然了一些.时时随着别人的说话,浮现着微笑.周仆又接着原来的话题说:
"我看还是请大夯同志谈谈打飞机的经验吧!"
"对,谈谈体会."邓军也说.
"我,我……"乔大夯的脸,又有些涨红.他觉得"经验"、"体会"这些高级字眼,都是干部们做了什么大工作,做总结报告的时候才使用的,仿佛和自己挂不到一起似的.何况是在首长面前?他笨磕了半天,才说:"我,我觉着没有什么体会……"
"大个儿!你就说吧."郭祥从旁建议道,"自己的首长嘛,说错了怕什么!"
"我觉着,我觉着……"乔大夯思索了一阵,结实而有力地说,"还是要沉着!比方说,飞机迎着你扎下来了,它恶狠狠的,好像说:'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这时候,我连眼也不眨,心想,你也就是比我多长了个翅膀,你打住我我活不了,我打住你你也活不成!等它跟我面对面了,我就喊:'哪里逃!开个花吧!'……"
他最后一句声音很大,惹得人们哄笑起来.
"好,好,你说下去."周仆兴致勃勃地说.
他陪着别人笑了一笑,接着严肃地说:
"我一想起被炸死的朝鲜人,一想起他们把朝鲜炸成这样子,我这气就大了,真恨不得抱着机枪飞上去,把它一个个都揍下来!"
周仆又兴奋地问:
"大夯同志,最紧张那时候,我们看见火焰把山尖包严了,你的机枪突然中断,是不是卡了壳了?"
"不,政委,"乔大夯又憨厚地笑了一笑,"我是给敌人解除顾虑哩!我看他们的胆子还是太小,就收住枪等了一会儿,让他们飞得再低一些,再低一些.果不其然,他们飞得更低了.我就趁它向下猛扎的时候,迎头给了它一梭子,它就冒火了……"
大家听得十分振奋.山鸡的香味也越发诱人.周仆转过脸问:
"炖熟了吧?"
小玲子揭开锅,大团的热腾腾的白汽扑出来.他用筷子拨了拨,看看颜色,说:"许差不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郭祥已经蹲在灶火跟前.他接过小玲子的筷子,说:"我替你尝尝!"说着挟了一块,嚼得满嘴流油,一边说:"真香极啦,再炖可就要烂了!"
"好,好,准备开饭."周仆说.
小迷糊立时端进来一个小炕桌,上面放着朝鲜老百姓的铜勺铜碗,还有房东大嫂送的一碗酸菜.周仆说:
"你看朝鲜人民多热情,入朝这几天,吃了人家多少酸菜,可别忘给大嫂的小孩盛一碗哪!"
说过,他又转过脸对乔大夯说:
"大夯同志,我和团长商量过了,准备召集全团的轻重机枪射手,请你介绍一次经验.你看怎么样?"
"这,这……"乔大夯又紧张起来了,"政委,你派我别的任务吧,我的情况,连长知道."一边说,一边直瞅郭祥.
"政委,"郭祥笑着说,"你派他这个任务,比让他再打几架飞机还难.平常班里头开会,他每次都是一句,两句.今天讲的比他几个月讲的还多哩."
"你这看法不对."周仆说,"什么都是锻炼.大夯同志讲一讲,这叫现身说法,比我们讲要有作用.这次打下一架飞机,不止是一架飞机的问题,也不单单是军事技术的问题;这是说明了一种思想的胜利.前几天,有一个战士手被飞机打伤了.别人问他是怎么伤的,他就把手一伸,说:'我这是叫纸老虎咬的.'别人说他是讲怪话,他就说,'这算什么怪话?人家本来是铁老虎,你偏瞪着眼说它是纸老虎.纸老虎能把我的手咬一个洞吗?'我让乔大夯同志去讲一讲,就是让有这种思想的同志想一想,为什么乔大夯同志拿着轻火器,在十架飞机的围攻下,能够把一架野马式打下来?这说明什么问题?究竟是帝国主义厉害,还是人民厉害?"
"这么说,大个儿,你就讲讲吧,"郭祥说,"这也很有政治意义!"
山鸡已经端上来了,除了给朝鲜孩子留的,连肉带汤整整三大铜碗.炕上放着一搪瓷盆大米饭.加上小玲子、小迷糊,大家盘着腿围了个圈圈.周仆首先盛了一碗干饭递给乔大夯,大家就动手吃起来.
"这山鸡味儿是不错呀!"周仆叹赏道.
"味儿真鲜!"人们纷纷说.
"这要归功于咱们团长."周仆称赞道,"真不愧是老长征,举起枪这末乓乓两枪就下来了."
邓军精神振奋,接上说:
"这算什么!同志们,有机会我亲自下手给你们炖狗肉吃!叫你们看看我的手艺."
为了对团长表示奖赏,周仆给小玲子使了个眼色;小玲子会意,马上从饭盒子里拨出了一点油炸辣椒.眼瞅着邓军的嘴角那儿出现了笑纹.又是山鸡,又是辣椒,不一时就吃得满头大汗.
关于郭祥吃山鸡的情况,比人们预料的稍显文雅.虽然他吐骨头十分敏捷迅速,但一般来说,抢得并不算太厉害.而以他把主要的着眼点放在鸡爪上.两只鸡的四只爪子,都被他挑出来吃了.吃到痛快处,就把饭碗、筷子一放,两手捏着啃起来,油滴子都滴到袖子里去了.
周仆用他那精细的观察注视着餐桌的情况,立刻发觉宴会的主要对象--乔大夯,过于斯文.他莱吃得很少,每一次从菜盆里挑最小的,半天才挟上一块儿.而且饭也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少很慢.最奇异的是他吃饭时的情态.他端着饭碗,不断笑微微地瞅着它,从内心里流露出一种极其珍爱的样子,仿佛不愿意把它一下子吞到肚子里似的.
周仆不断地催他劝他.邓军也从炕桌上抬起头来--他自成了一只臂膀以来,只好伏在桌上吃饭了--挥着筷子:
"冲呀,大个子,往上冲呀!"
"我吃着哩."他笑了一笑,又挟起一小块儿.
"唉,你这姑娘样子!怎么战斗作风一点也没有了?"
邓军说着,挟起很大一块,放到他碗里.周仆也给他挟了一块.但是他把这两块吃完,又是老样子.周仆不由得叹了口气.
周仆、邓军放下碗,劝大夯再多吃些."我饱了!"他接着把碗也轻轻地放下了.这时候,郭祥向政委悄悄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外,周仆跟了出去.郭样悄悄地说:
"你看大个儿吃饱了么?"
"我看没有."
"嘿,还差得远哩!"郭祥说,"你知道他饭量有多大?他能吃两三斤干面的饭食,四两重的大馒头,不吃不吃就是十几个.要干起活来,也能顶三四个人,三四百斤重的大麻袋,一扛就起,用不着费什么大劲.听人说,在旧社会,给地主扛长活,就因为他吃得多,没人雇他.那些地主老财,专门在农忙时候雇他打短儿,掏一个人的工钱,让他干三四个人的苦活.……政委,你想他今天只吃了两小瓷碗,怎么会够呀?"
"那他平时在班里吃饭怎么办哪?"周仆关切地问.
"在班里他也不肯多吃."郭祥说,"人家吃三碗,他吃两碗半就放碗了.别人说:'大个儿,你可吃呀!'他就笑一笑,说:'我饱了!'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么:'我饱了!'……就是这话."
"你们可以照顾照顾他嘛."周仆说,"这是特殊情况."
"是呀,"郭祥说,"我经常对炊事班讲,打饭给他们班多打一点.他们班也很体贴他,总让他多吃,他有一次感动得哭起来,说:'我这肚子小时候吃糠咽菜把它撑大了,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今天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老沾大家的便宜呢?'……"
周仆的眼睛湿润了.本来就很敏感而容易激动的周仆,这时又有些压抑不住自己.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战士!对于一个优秀的战士说来,冲锋陷阵、临危授命的那种考验也许是容易度过的;可这是每天每时都存在着的考验呵!周仆答应立即解决这个问题,准备告诉后勤给他们连多发两个人的粮食.最后又叹了口气,对郭祥说:
"可是今天呢,你能不能让他吃够?……据我想,他已经放下饭碗,恐怕是不会再吃的了."
郭祥两只猴眼,咕碌碌,转了一转,把手一挥:
"我有办法!"
周仆招手要团长出来,一起到门外散步去了.
郭祥回到屋里,立时满面愁容,往墙上一靠,也不言声.
"连长,出了什么事了?"乔大夯轻轻地问.
"唉,别提了."他叹了一口长气,"团长、政委都生气了."
"为什么?"
"还不是为你!"
"为我?"乔大夯吃了一惊.
"可不是嘛."郭祥说,"首长今天是专门请你,一看你这么忸忸怩怩,都生气了."
"那咋办哩?"
"赶快吃吧."郭祥把嘴一撇,"还问咋办哩!"
"我已经放下碗啦呀!"大夯为难地说.
"那有什么!"郭祥说着,抓过他的碗,不由分说,就盛了垒尖一碗.
在郭祥严格监督下,不到一刻工夫,剩下的那半盆饭,已经底儿朝天了.
两个人整整衣服,去向首长告辞.
团长、政委正在院子外面站着,用刚刚学来的几句半通不通的朝鲜话,同房东大嫂比划着说话.邓军回过头喊小玲子:
"单帽找出来了没有?"
小玲子早就准备好了,把一顶风吹日晒早就褪色了的旧军帽,递给大夯.邓军让他戴上试试,然后又打量了一眼,品评着说:
"小是小一点,比刚才好看多了."
小迷糊也把政委的一件单军衣送给大夯,让他拆了补都衣用.政委没有多余的军帽,小迷糊把自己的单帽拿出来送给郭祥.郭祥一把抓过来,嵌在头上,连声说:
"好事儿!好事儿!"
"好事儿?"小迷糊嘲讽地说,"你只要别再说我农民意识就行,我这人是该拿的就拿,不该拿的,你别想叫我拿出来!"
"首长还有什么指示?没有我们就回去了."郭祥立正着说.
"好吧,"周仆说,"介绍经验的事儿,好好帮助大夯同志准备一下."
说过,周仆走上去同乔大夯亲热地握手.他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显得小了许多,反而被一只多茧的有力的而又是那么热诚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他感觉出,一种真正是强大无比的力量,顷刻间传到了自己的全身.
乔大夯跟在郭祥后面向来路走去.一路上,他的脸一直是红通通的,处于深深的感动中.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而又普通的战士,简直谈不到有什么贡献,而自己受到的尊重却是多么过分呵!当他想到自己是第一次来团部,在首长这里就一气吃下去小半盆干饭时,心里是多么羞愧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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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小试
云山战后,我各路大军乘胜猛追.在我连续突击下,特别是我左翼志愿军第一军,自清川江左岸迂回敌人,给了敌人极大威胁.迫使敌人只以一部据守清川江北岸的滩头阵地,其主力全部撤到了清川江南.
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师以来的第一个战役.这一仗共歼灭美伪军1.58万余名,使美国侵略者迅速占领全朝鲜的狂妄企图化成泡影,开始稳定了朝鲜战局.志愿军能不能顶住敌人,能不能站住脚跟,这一个出师以前最令人担心的问题,已经用事实作出答案了.
现在第五军第十三师,包括邓军、周仆的团队,已经进到博川之南.美二十四师主力退到清川江南的安州去了,在江北只留下一部兵力和一部伪军来保障主力的安全.邓军和周仆的团队,正隔着一条山谷与敌对峙.
这天清晨,早雾还没有完全散尽,邓军就爬上山头,观察着敌方的阵地,很想从中找出弱点来,打它一仗.后来,从他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来看,这种弱点是被他找到了.尽管小玲子几次提醒他注意天空的飞机和敌人的炮弹,他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
"小玲子,请政委来一下."
说着,他走下山头一坐,点着烟,静静地思考着.不一时,周仆从山背面的隐蔽部里走出来,在半山腰里仰起头问:
"老邓,看出点门道没有?"
"你上来吧."他笑了一笑.
周仆走上来.他们在山头上隐住身子,邓军兴奋地指了指敌人阵地左翼的一条山腿,说:
"我想把它切下来!"
说过,他把脖子里的望远镜递给周仆.周仆从望远镜里看到这条黄苍苍的山腿,一直伸到我们的阵地前,敌人正在那里三五成群地活动着,很像是修筑工事.周仆又和敌人的整个阵地联系起来观察了一番,觉得这条山腿确实是比较孤立、比较突出的.
"行!"他把望远镜还给邓军.
"就是敌人太少了,看样子最多超不过一个连的兵力."邓军颇感遗憾地说.
"这样更好!"周仆笑着说,"就是一个排也行,只要歼灭得彻底.反正我们这一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两个人会心地一笑.
自从上次打伏击没有成功以来,两个人经常商谈着一个问题,就是无论如何要争取打上一仗,使自己的团队能够摸摸敌人的"底".虽然,第一次战役的胜利,从整个部队说,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按照周仆的看法,别人的经验并不等于自己的经验,把别人的经验变成自己的体会,还必须通过自己的实践.尤其是,还要使广大士兵群众都要能获得这种切身的体会.因此,尽管第一次战役已经宣布胜利结束,两个人仍然千方百计地在寻找机会.至于在这种作法的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雄心,这就是两个人谁也没有告诉的心灵的秘密了.
小玲子见地形看完,就催促他们下山.但是这两个人望着那条苍黄的山腿,还在那儿兴奋地商谈着一些细节.忽听小玲子叫:
"炮弹过来了,快下去吧!"
话音刚落,一枚炮弹"轰隆"一声落到山后去了.接着,又是两发落到山前,两团白烟缓缓地上升着.
"下去吧,下逐客令了."周仆笑了一笑,扯着邓军走下来.刚离开不远,有两三发炮弹已经落上了山头.
"你们总是这样,不撵不走."小玲子有些不高兴地说.
"好好,接受你的批评."
周仆笑着说,拍拍灰土,同邓军回到山背后的隐蔽部里.这是小玲子他们在山壁上挖出来的一座狭小,潮湿的防空洞,地上铺着些山草和一块雨布,里面摆着一部电话机,只能盛三四个人.周仆坐定,立刻就对邓军说:
"老邓,你就向师里要求吧!说得恳切一点.不行的话,我再要求第二次."
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师长批准了.
邓军立即将团的意图通知各营,进行战斗准备.时间不大,一营的通讯员刘二发喘吁吁地跑来,送来营长陆希荣的一封信.周仆拆开一看:
邓团长周政委二位首长:
我怀着最急迫的心情,向你们写这封信.上次打伏击没有完成任务,虽然上级并不认为这是我的过错,但是严格检讨起来,作为一营之长,我毕竟有很大的责任.每当我回想此事,就觉得万分痛心.这次,我希望上级务必给我营一个机会,使我营担任突击任务.我们争取一定要打一个翻身仗!一定要发扬我们团英勇顽强、能攻能守的战斗作风,打得更好,更硬!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这对提高全营今后的士气,都有莫大好处.望首长务必答应我营的要求!千万!千万!盼复.
此致敬礼!陆希荣11月5日周仆把信交给邓军.邓军看着看着微笑起来,他对信中提到的"一定要发扬我们团英勇顽强、能攻能守的战斗作风,打得更好,更硬"的话,感到特别满意.这些话,是入朝以来,邓军一有机会就对干部战士们讲的,今天他觉得自己的下级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格外觉得愉快.他把信随手一丢,说道:
"这个家伙!一看打不好就急了,真跟我这脾气差不了许多!"
周仆没有答话.邓军用询问的眼色瞅了他的政治委员一眼.周仆沉静地说:
"我在考虑他写这封信的出发点是什么."
"咳,你呀,"邓军带出不赞成的语气,"我看你这人也有片面性.因为几件事印象不好,就把他看扁了.……"
电话铃响起来,是陆希荣的电话.
邓军握着耳机,听了几句,就对着送话器喊:
"你这个家伙!真沉不住气,刚来了信,就要答复.我还要同政委好好研究一下嘛!"
只听对方热情地说:"首长可千万考虑一下我们的要求呀!"
"好好作准备!"
邓军放下了耳机,对周仆说:
"干脆答应他们好啰!不管怎么说,一营是我们的拳头.不把他们的威风打出来,下次完成任务还是个问题."
在这个角度上,周仆也点头同意了.
当晚黄昏以前,陆希荣率领各连长仔细观察了地形,确定以三连从正面进攻,一连迂回切断敌人的归路,二连作为营的预备队.二三两个营也都选定了佯攻的方向.入朝以来,由于炮兵运动迟缓,一直没有跟上来.团里只有轻型的迫击炮,要想压倒敌人的优势炮火是不可能的.根据两天来的情况,敌人为防止我军进攻,一到晚上就进行拦阻射击,在敌我之间的通路上,筑成一道火墙.为了避免敌人的拦附,决定在第二天午夜时分进行偷袭.
第二天午夜,月落星明,西风劲烈,敌人的炮火刚刚稀疏下来,我进攻部队已经潜入敌阵.当各佯攻方向打响时,郭祥率领富有夜战经验的三连,已经摸上了第一个小山头.那里的敌人,都睡在长方形的土坑里,一发现情况,只有少数人钻出睡袋,鬼哭狼嚎地逃掉了,大部分被手榴弹和冲锋枪打死在睡袋里.郭祥片刻没停,接着向第二个小山头发展.
由于敌人已经有了准备,照明弹此落彼起,顿时照耀得如同白昼.第二个山头上,好几挺轻重机枪顺着山坡猛扫过来.冲在最前面的四班,冲了好几次都没有冲上去.四班长负了重伤,接着排长也负了重伤,队伍就被压在山坡上的草丛里.
郭祥借着照明弹的亮光,冷静地观察着敌人火力点的位置,正在寻谋对策,只听后面有人喝骂道:
"郭祥!你不要装孬!是不是要我替你带上去呀!"
郭祥听出是营长陆希荣在辱骂他.回头一看,竟一时未能看出他在什么地方.想回他几句,又觉得这绝不是闹意气的场合,就极力压住怒气,继续观察敌人.这时听见后面陆希荣又喊:
"我命令你,亲自给我带上去!带不上去,我要你的脑袋!"
接着,又听见"砰砰"两枪,从背后打过来,落在附近.
郭祥自参军来,虽在别的方面受过批评,但是从来没有在战斗上受过指责,不由心头火起,再也按捺不住.他立刻夺过花正芳的冲锋枪跃身面起,直向山坡上冲去.敌人的机关枪"哗哗"地扫了过来.
花正芳陡然间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追上去,不由分说,将郭祥捺倒在草丛里,连声说:
"连长!连长!你可不能这样!"
接着,通讯员小牛也上来紧紧拉住郭祥.
花正芳一面示意小牛将连长拖紧,一面抄起四班长留下的步枪,咔地一声上起了刺刀,对郭祥说:
"连长,你还要指挥全连的呀!……你瞧着,我马上把四班带上去!"
说着,在敌人机枪的间歇里,几个跃进,就扑到前面去了.这花正芳平时腼腆得要命,一说话就脸红;枪声一响,他却立刻变得像一只雄鹰,不仅惊人沉着,而且动作极其敏捷灵活.你真不知道这两种性格是怎样奇妙地统一到一个人身上来的.现在他在照明弹的亮光里,一时跃起,一时卧倒,十分巧妙地利用着地形,就仿佛子弹不足以伤害他那强壮而秀美的身躯似的.不到一刻工夫,他已经跃进到四班那里去了.并且远远地听到他喊:
"不要慌,同志们!我来代理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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