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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莫应丰

_8 莫应丰(当代)
  “那你就听我的,知道什么,快给我讲。”
  “我可不知道该不该讲,我反正是那么个直性子,我就讲给您听吧!”
  “唔,好。”
  “前天晚上,彭司令员把我们方主任叫去了,关起房门讲了很久。方主任一回来就慌手慌脚。昨天上班的时候,他带着听诊器、处方笺,还跑到病历档案室把胡连生的病历本取出来,匆匆忙忙往外走。我一看就知道有鬼。正好,胡连生还有几针治风湿病的中药注射剂在我手里没有打完,就以给他打针为借口,在主任去了不久,我也撞去了,看了他全部诊断过程。那个姓胡的根本不承认他是精神病,大骂有人在背后搞他的鬼,有意要害他。真是头猪,人家要救他,他还不知道。”
  “很好!很好!很好!”江部长激动、高兴而紧张地说,“小刘,你立了一大功。好!好哇!你是忠于毛主席的,又很能干,很聪明,好!好!”
  “可是,我也只能做这么一点事了。”
  “不,你以后可以做大事。你……有条件,有很好的条件。”
  “全靠您带着我了。”
  “带着你,带着你,一定要让你锻炼出来。”
  江部长开始沉思了,伸出一个指头,在空中这样划一下,那样点一下,时而绕一个半圆,时而又往膝盖上一戳。刘絮云静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像不懂事的孩子怀着崇敬和迫切的心情,看着能干的爸爸在给她做一件新奇玩具一样。
  “呃……”江部长找出了一个疑点,“你怎么知道彭其跟方鲁谈话的事啊?”
  “邬中讲给我听的。”
  “哦,对对,邬秘书,他的情报是最可靠的。”
  “他开头还不愿意告诉我呢!露出半句话来就连忙收住,深怕我知道了到外面去乱说。哼!不告诉我能行?那就别想到我床上睡觉。”
  “邬中这个人……他现在怎么样啊?”
  “他呀!思想负担挺重的,回到家里经常愁眉苦脸不说一句活。我反复追问,才知道是彭司令员犯了大错误。他是他的秘书,怎么能不着急呢!首长出了事,秘书还跑得了?江部长,您能不能帮助帮助他呀?”
  “我……那要看他自己。”
  “他对您倒是挺尊敬的,经常跟我讲,我们兵团最有水平最有能力的干部只有江部长了。但他又不敢多跟您接近,有顾虑,怕您不信任他。我跟他说,你怕什么!又不是别的,都是为了党的事业。谁反对毛泽东思想,我们就跟他划清界限,谁忠于毛主席,我们就跟他亲近。后来,他同意我的了,很想找您谈谈,但是没有机会。”
  “你告诉他,随时来都可以,我,很愿意跟他谈谈。”
  “那我就告诉他了?”
  “可以可以。应该这样,小刘,应该这样,要发挥自己的作用,在伟大的斗争当中锻炼自己,考验自己,你这一些事都办得很不错。”
  刘絮云像虔诚的教徒在神甫那里接受了洗礼,又感激、又幸福、又庄重地站起身,准备把药箱背上离开这个地方了。江部长连忙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药箱背带往下一压说:
  “坐下坐下,你别走,就在这里吃饭,这里很方便,我跟服务员讲一声就行了,他们会送到房间里来。”
  刘絮云半推半就地坐下了。
  “唔,好啊!”江部长点了一支烟,贪婪地饱吸着,在房里转来转去,十分得意地自语道,“正义的事业总是要胜利的,正义的事业是深得人心的。想不到你这个……”他瞟了刘絮云一眼,见她很是驯服地蜜笑着,便大胆说出他那句不应该说的话来,“想不到你这个美人儿能主动参加办大事!真想不到!想不到!”刘絮云听了这话并不显得反感,只是更甜美地笑笑。江醉章见她如此,便对面坐下,大胆地欣赏起来。那隐藏在小翻领底下的乳白色与荷花色相谐的精巧服饰,使人感到她浑身都是柔软的,浸透温香的。
  “哦,差点忘了。”刘絮云很会掐准时机来冲破这种不良气氛,“部长,我还没有告诉您呢!方主任下午两点钟就会把胡连生送进医院去。”
  “是吗?好,想想,看看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他又伸出指头来开始画弧线了……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刘絮云来到拘留所,要求看守战士给她开开门去给胡连生打针。
  “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她对警卫战士说,“什么样的罪犯也要给他治病,就是明天要枪毙的人,今天有病还要治。”
  警卫战士为她开了门。
  “胡处长,您吃了饭没有?”她跨进门表示关心地问。
  “没有。”胡连生像放炮一样放出这两个字来。
  “是他们不给您饭吃,还是您自己不吃呢?”
  “我自己不吃,我要绝食,彭其不来看我,我就死在这里。”
  “那可不成啊!人家司令员工作那样忙,谁知要轮到哪一天才能来看您呢!等到他有空来了,您已经死了,有话也说不清了呀!”
  “他忙什么,我还不晓得!娘卖X的!他当司令,我当反革命,都是一起出来参加革命的。娘卖X的!想见他一面都见不到。”
  “哎呀!您这些事情我就管不着了,我是个护士,只会打针换药缠绷带。您的风湿注射药还有五针,我只知道每天要给您打一针,来吧!饭可以不吃,病还是要治的呀!”刘絮云在药箱里翻来翻去,好像怎么也找不到一样东西似的,急得时而抬手看看表。
  “算了!你不要给我打了。现在我的身上尽是火,一身都是火,还打什么风湿针!”
  “这个,我不能听您的,我是护士,我有我的职责。”仍旧在药箱里翻来翻去。
  东西还没有翻到,外面开来了一部轿车,方鲁打开车门走出来,在他后面还有两个高炮连的大个子战士。
  “方主任来了!”看守战士立正行了个礼。
  “通知你了吗?”方鲁走近战士说,“他现在要进医院去。”
  “通知了,我知道了。”战士说,“你们门诊部有个护士在给他打针。”
  方鲁愣了一下,急迫地跨进门去。
  “方主任,他不愿意打针,您看这……”刘絮云做出焦急和不满的神态,她手里拿着针管。
  “那就算了吧!”
  “那怎么行呢?”
  “他马上就要进医院去了,到那里再说。”
  “医院是医院,我们给他的治疗还是要完成哪!”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方鲁朝门外一指,不容分说。刘絮云悻悻地背着药箱出去。
  方鲁走近胡连生,耐心地劝说:“胡处长,昨天检查以后,我们经过了会诊,您确实有病,经请示兵团首长,决定请您住院治疗。您要有耐心,疾病这东西只能这样,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性急,脾气也要控制控制。有病的时候,要心平气和,尽量和医护人员配合好,才能把病治好;心情过于烦躁对病情不利。您看呢?现在已经来车了,就请您上车,我陪您一起去。医院也联系好了,是我们自己的医院,那里的医生护士都知道您是老红军,会尊敬您的,一定会尽最好的条件为您治病,让您在那里安静休养。家里也不要担心,兵团首长已经做了安排。您到医院以后,家属可以随时去看望,在这里多不方便呢!您看怎么样,跟我们一起上车吧!”
  胡连生想了一下,问道:“你们请示了哪个首长?”
  “我们只是按照组织原则向兵团党委打的报告,批复也是党委,到底是哪个首长……恐怕不是个人的意见吧?”
  “这是阴谋,我不去!我要跟彭其见面。”
  “怎么是阴谋呢,您想到哪儿去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好好的一个人,把你当疯子关起来,你喊天不应,呼地不灵,完了!这一世就完了!”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胡处长,您一定要想清楚,冷静地想一想看,到底是医院好些呢?还是关在这里好些呢?您想想看。”
  “我关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工作。”
  “不行的!您不要想得太简单了。现在怎么能出去呢?谁敢让您出去呢?”
  “我讲了吧!你们就是阴谋,就是为了不让我出去才把我关进医院。不去!坚决不去!我要亲自见彭其,彭其不在就把陈镜泉喊来。”
  “陈政委也住在医院里,他的心脏病发作了。”
  “哪个医院?”
  “就是您要去的那个医院。”
  胡连生又想了想说:“不!你们骗我的,想把我骗到那里去。不去!坚决不去!”
  无论方鲁怎样反复解释,胡连生认定他们是搞阴谋,磨了快一个小时,毫无进展。方鲁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因而带了两个高炮连战士同来。没有办法,只得采取强制手段了,便把战士叫进来,打个招呼说:“胡处长,您现在神志不太清醒,我们为了给您治好病,只得暂时不顾礼貌了。”话一说完,两名大个子战士迅速走过来,抬起胡连生就跑。
  没有吃饭的胡连生无力挣扎,只能将仅有的力量拿来破口大骂:
  “你们是强盗!你们是一些土匪!娘卖X的!只会搞阴谋。我没有病,我好得很,你们偏要害死我。强盗!我要揭发你们,我要到北京去告你们。红军还没有死绝!总会剩得几个有良心的人!娘卖X的!彭其这个小子,变了!陈镜泉,变了!变成了土匪!成了阴谋家!你们勾结在一起,要把红军杀绝!你们就杀吧!杀吧!莫这样害我呀!杀吧!……”
  两个战士已把他抬进轿车,方鲁打开前车门坐进去。不料让胡连生抽出一只手来,照着方鲁的脸一巴掌打下去,骂道:“老子揍死你这个阴谋家!”方鲁挨了一下,伸手捧住脸,痛苦地望着这个可怜的精神病患者。当胡连生举起另一只手又打下去的时候,刘絮云突然从另一个车门挤进来,将那只手紧紧抱住了。方鲁说:“你下去!”
  “不行,他还要打人。”刘絮云全力以赴。
  另一个高炮连战士因要绕过车尾从那边车门进来,落在刘絮云后面了。等战士一上车,刘絮云抢先下了命令:
  “开车!”
  第十一章 小船啊小船
  在这个轰轰烈烈的年头,无休无止的轰轰烈烈的白天和夜晚,陪伴湘湘的却是寂寞、忧伤和烦闷。自从那天把钢琴锁上以后,再也没有打开过。她虽然任性,却也有些怜悯她那不幸的爸爸,无意跟他作对。
  她每天睡得很晏才起床,总是像睡眠不足的样子,无精打采,神情恍惚,轻易不露笑容。她很少出门,对街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上头又有规定,军人的直系亲属不许参加地方的群众组织,湘湘正好落得个逍遥运动之外。同是青年人,为什么她对如火如荼的斗争是那样冷漠?她的同学对她很不理解,偶尔遇上,总要说:“你为什么那样沉得住气呀?”湘湘淡淡地一笑,算是做了回答。她不愿意看见,也不愿意听见哪个著名的大干部垮台挨斗的消息,她对那些狂热的造反群众总是怀着怨艾和猜忌。她仿佛觉得,她的温暖的家就像一条飘泊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随时都可能被浪头打翻;而那些造反者们便正是掀起巨浪的妖孽。
  过春节这天她破例起得很早,换上一身新衣裳,坐在窗户跟前望着小院门出神,冷风掀动窗帘,拂打着她的脸。她相信,今天大概不会有什么斗争,因为这是个传统的、最隆重的节日,红卫兵也未曾把它宣布为“四旧”加以废除。她幻想着能像去年春节那天一样,赵大明兴致勃勃地来到小院门外,对着这个窗户招手,领她到文化广场去看舞狮子,到海滩上去吹海风。可是,白白地望了半天,来的却是陈小炮。她带来了文工团围困政治部大院的消息,并邀湘湘同去看热闹。湘湘没好气地把小炮撵出房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下午,淘气的陈小炮打来一个电话,幸灾乐祸地说:“湘湘,告诉你好消息,你的歌唱家真棒,成了了不起的造反英雄呢!”湘湘在电话里回敬道:“你瞎说些什么?”小炮说:“我才不是瞎说哩!叫你来看你又不来,来瞧瞧吧!喇叭哇喇哇喇地正在叫唤,向他致敬哩!那些妖里妖气的舞蹈演员把他东一拖西一拽,快要分成八块啦!”湘湘听不下去了,把话筒一扔,又把自己关进那个小房间里去。
  大雨滂沱,把最后一点希望之火彻底浇灭了,湘湘不得不相信小炮说的是真话。别的人愿意不过春节,疯疯癫癫闹造反,湘湘管不着;而赵大明也成了这样,湘湘是不能容忍的。她走进母亲的卧室里,关上房门,拿起电话,很快便听到了那个亲切的、很有共鸣的男声。湘湘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记得吗?”赵大明当然不会不知道今天是春节。湘湘又说:“去年的今天你说过什么话?”赵大明愣了半天,才忽然记起去年春节那天,在离开海滩的时候约定,下一个春节再来。当时吹着很大的海风,把他们冻得索索发抖,可湘湘却说那里的空气特好,阳光也比别处暖和。“记得!”大明在电话里说,“可是今年跟去年不同了,大家都在过革命化春节……”啪的一声,湘湘把电话挂断了。她要让赵大明明白,已经生他的气了,无论他怎么说都没有用了;她用这样的方式迫使赵大明马上到她这里来。过去每逢这种情况,大明总是立即赶来,该解释的解释,该道歉的道歉,一直要到湘湘重新露出笑容来了,风波才算平息。湘湘自负地认为,赵大明决不会不来,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里,等待他来敲门。一等不到,再等不到,雨停了,天黑了,城市已经酣然入睡了,湘湘的希望破灭了!这是一个多么不幸的春节!这是一个多么不祥的预兆!湘湘感到,那条生活的小船颠簸得更加厉害了,海浪正在升高,一切都可能失去。她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又一天,赵大明连影子都不见。她怨恨着,诅咒着,拿出笔来胡乱地写着:“……不管你嘴里说得多么甜美,我可知道,生活中充满了虚伪……”写了撕掉,撕了又写,最后还是不敢装进信封寄出去,怕白纸黑字落到多事的人手里,惹来不意的横祸。无论如何她要和他谈一次,但无论如何又不愿意像求人似地主动去找他。那天她实在控制不住了,便到文工团去找她原来的钢琴老师,推说自己家里的琴被爸爸谈了,手痒得慌,不得已。她钻进一个琴房,把门关上,弹响了赵大明那首歌曲的旋律。这个方法果然很灵,不久就有人来敲门了。湘湘明知是赵大明,却要故意让他多敲几下,才去把门拉开。
  “你来了!”赵大明用求和的眼光望着湘湘轻声说。
  “我可不是来找你的,你走吧!”
  “湘湘,我知道你误会了。”大明低着头说,“但是,我相信你是信任我的。”听不到湘湘的反应,又说,“短短的几天里,情况变得很复杂,我不能到你们家去。”
  “我知道!”湘湘委屈地含着泪说,“谁也没有责怪你,谁也不想沾你什么光,谁也不会成为你的包袱。你走吧!走吧!”
  “不!湘湘,你还是误会了,你听我说呀!”
  湘湘使劲擂响了钢琴,快速,粗野,狂躁,不成旋律。如奔腾的野马,如正在倒塌的房屋。赵大明熟知她的脾气,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她到了疲劳的时候再开口。谁知她弹着弹着,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不能谅解他。忽然擂了一个混杂的噪音,扭转头来说:
  “我知道,你要跟我们划清界限,怕我们影响了你的前途。走吧!不连累你,快走!你快走!”
  “湘湘……湘湘……你听我说清楚呀!”
  “我清楚得很,你走吧!走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赵大明往门口推,最后居然拉开房门,干脆把他推了出去。回头插上门闩,用背顶上,后悔了,伤心地哭了。
  她开始怨恨自己,每一句话都讲错了,每一步行动都是不正确的。既然来了,想跟他谈谈,为什么又要把他赶走呢?你成了一个无法理解的人!
  谁来理解她呀!人家都还在羡慕她得天独厚呢!一位赫赫司令员的独生女,家庭的宠儿,社会的宠儿,也许还是造物之神的宠儿。她有那样好的爸爸和妈妈,有那样舒适的环境和房子,不用说物质生活多么丰富、就连她的名字都是娇贵的象征。世人都以为只有自己才苦恼,别人都是幸福的,谁又能体会到湘湘的不幸呢!她的不幸就在于她原来太幸运了,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永远的好事。爸爸的垮台之日虽然并没有到来,但不祥的预兆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她变得非常敏感,能从爸爸的一个眼神或半句话里看出他的心病已有多么严重。她预感到人跟人的关系会发生一次巨大的变化,孤独像乌云的阴影一样正在移近这个动荡的家庭。过去的朋友有的将永不再来,有的会假装不认识,有的则完全站到对立的一边去,反口咬来,叫你最是吃不消。爸爸已经不止一次地打过招呼了,要准备应付最坏的情况、在困难中顽强地生活下去。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怕,困难中将是什么样子呢?困难中最需要有人理解,有人同情,有人心心相照,带来希望和勇气。湘湘感到可以慰藉的是,在这个弥漫着敌对情绪的世界上,她已经有了最知心的人。他像一堆篝火燃烧在她的心里,使她感觉不到有严寒到来的威胁;他像一个力量之神跟随在她的左右,使她永远也不会弱小与孤单。她虔诚地信赖着他,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天他会背离湘湘而去。可面前的现实是多么严峻啊!他正在参加那种掀起恶浪的游戏,在其中当一个时髦的英雄。一个是革命者,一个是革命对象的女儿,鸿沟不是已经赫然在目了吗?不!这应该不是现实,而是幻影,不能够让它变成现实。她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那神圣的爱是可以溶化一切的。可是她竟然是那样荒唐,人家来了,却把他赶走。这大概是魔鬼在起作用,驱使她做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来!她吃惊地望着空荡荡的四壁,抚弄着自己那双纤长白嫩的手,心在往下坠,往下坠,她痛苦地扣住胸口,闭上眼睛,眼泪爬满了苍白的面颊。
  后来她拖着沉重的两腿离开了琴房,离开了那个令人伤感的丁字楼,不声不响回家去。现在日子不长,才五点多钟,天已将黑了。湘湘来到司令部大院的后门外,那里有一片稀疏的竹林,竹林旁边那条曲折的小路是湘湘回家的捷径。海风时强时弱地吹来,把竹子摇得飒飒作响,好像有蟒蛇或猛兽正在那里蠢蠢欲动。她忽然发现竹丛后面有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扭头就往回跑。
  “湘湘!”
  背后在喊,是那个最熟悉、最亲切的嗓音,湘湘顿时觉得两腿无力,差点儿瘫倒在地上。
  赵大明急跑几步来到她身边,迫不及待、生怕失去机会地滔滔说道:
  “湘湘,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首先你要消除误会,我没有变,我不会变,我永远是原来的那个人。你相信吗?你如果不相信我,我想跟你说的话都没有用。你点一点头,就表示你还相信我,行吗?那样,我才好说下去。你快点头啊!”
  湘湘这一回可接受了教训,再不敢轻易把他赶走。但是她不愿意点头,不能轻易地点头。她生气地噘着嘴,故意不看人,像要躲开他似的,把身子一扭,走进旁边的小竹林里去。赵大明聪明地跟在后面。
  这片小竹林是营区和郊区菜地的缓冲带,是一个无人看管的长条形天然公园。老百姓不大到这里来,因离营区太近,恐怕引起嫌疑,招来盘问,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因此,这里自然而然成了不挂牌子的军人公园。有些勤快人从老远的地方搬来些砖头石块,到处都可以供人就座。目前是早春时节,气候还有些冷,一般人都不会到这里来吹风,所以十分寂静。
  赵大明拿出一张废纸来铺到一块曾经是墓碑的大石条上,示意湘湘坐下,自己隔着一些距离坐在旁边,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嗓子说道:
  “湘湘,请你原谅我。我一直想找你好好儿谈谈,但我确实不能到你家里去,你自己又不愿意出门,我见不到你的面啊!”
  “为什么不能到我们家去?会把你吃了?会叫你背上什么不好的名声?”
  “不是!”赵大明急红了脸,连忙解释说,“一开始,范子愚就想通过我和你的关系,找你爸爸当我们的后台,你知道吗?”湘湘惊愕地摆过头来。
  “如果我还是经常到你们家来,”大明接着说,“对你,对我,特别是对你爸爸,都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他见湘湘在认真听着,低头又说,“他们不知道你爸爸犯了错误,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爸爸是,一是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哩!”
  “你说我爸爸是什么人?”湘湘顿时火起。
  “你别动不动就发火呀!”
  “你说嘛,我爸爸到底是什么人?你给他定个什么案?他是国民党?他是台湾派来的?”
  “你激动什么呢!光激动又不解决问题。”
  湘湘生气地把身子扭过去。
  “我这么想,”大明接着又说,“你爸爸的情绪那样反常,精神负担那样重,估计问题肯定是不小的。我还听范子愚说,吴法宪司令员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重要成员。你懂吗?”
  “我……懂了!”湘湘眼睛湿润地说,“我完全懂了!我的爸爸……是你们的敌人。”
  “不,我不是说……”
  “你不要再说了!”她大声嚷了起来,立刻又发现自己嗓门太大,控制着说,“所以你不能到我们家来,你要洗清自己。”
  “不!不是!我是担心人家抓辫子,说我们是你爸爸操纵的御用组织,这对我们大家,对你爸爸,都是很不利的。我是头头,运动结束以前,最好是不到你们家去,免得给大家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你冷静地想想吧!不能光是感情用事。”他生怕湘湘不让他说完似的,急急忙忙一口气说下来。
  “你永远也不要到我们家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你们的敌人。”
  “不,湘湘,你不能老是带着一种情绪,要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在大问题上可不能任性啊!你爸爸的问题,咱不能老是那样消极地对待,抱着一种准备挨整的思想,那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他自己主观上不是反党,犯了错误是可以改正的嘛!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毛主席,什么问题都好解决。”
  “你这些大道理不要对我说,去对我爸爸说吧!”
  “如果他愿意听我说的话……”赵大明慷慨地说,“我,现在就去。”说着就站起来。
  “得了吧!”湘湘说,“就凭你当了这几天兵,你懂得多少政治?”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司令员也不见得什么时候都比我们高明。”
  “你当然高明哪!群众领袖,造反头头,英雄好汉,多了不起呀!司令员比得了你?”
  赵大明听得恼火,脸色在变,一时找不出回敬的话来。
  “赵大明,”湘湘不容辩解地说,“要么,你赶快别当那个头头;要么,你就永远不要见我了。”
  “干吗呀?”
  “我不能看着你把我爸爸揪去,像对待胡处长那样,不当人。”
  “光会感情用事。”
  “感情……感情?”湘湘气得发抖,站起来,痴痴地、狠狠地瞪着赵大明,颤抖着说,“你……你……你太没有感情!”一句话说完,眼睛已被泪水糊住了,“怪我自己太蠢,太痴,以感情待人。可是人家……一块木头,一个没有知觉的死人。我就是要感情用事,就是要,谁也没有权利剥夺我对我爸爸的感情。谁要伤害我的感情,我要恨他,我恨,恨他一辈子。我现在全明白了!一切美好的,都是短暂的。当我们的小船遇上顺风的时候,什么人都来了;当海里掀起惊涛骇浪的时候,什么人都走了。人家不是对我们的小船有感情,只是因为他有时需要,有时不需要。我全明白了!有些人是根本没有感情的。”说着,忽地坐下去,捧住脸激烈地抽泣。
  赵大明被这一阵突来的风暴惊呆了,半天没有言语。他有点害怕,他感到苦恼,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他也被湘湘的话触动了心中的感情,一阵热,一阵凉,一阵发麻,一阵昏眩。但那要求在这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中改造自己的决心,并没有因感情冲动而改变,很快地,理智恢复了健全,他想以革命者健康的感情推心置腹地劝慰湘湘,说:
  “湘湘,我理解,我也……难过。真是触及灵魂啊!可这还刚刚是个开始,甚至还没有开始呢!我这段时间也经厉了很大的痛苦,你知道吗?就感情而言,我愿意每日每时跟你在一起,但是不能啊!林副主席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也不应该逃脱。触及灵魂是有痛苦的,如果没有痛苦,思想改造不是太容易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文化大革命呢?湘湘,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了,我不能光是任着性子放纵自己那些没有经过改造的、原始状态的、或者说小资产阶级的感情需要啊!所以,我要控制,要理智地看待你、我,还有你爸爸之间的关系。世界上没有超阶级的爱!湘湘,最近一段时间我想过很多很多,我对这场革命已经有了一些认识。我理解,这是通向共产主义的必由之路,为了将来世世代代能过上美好的生活,我们是光荣的吃苦者,是心甘情愿的献身者。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主动改造自己,这是聪明的;被动地让人家来改造,那是愚蠢的。湘湘!我希望我们都能顺利地过好文化大革命这一关。我是多么心切呀!”
  湘湘没有停止她的抽泣,赵大明的侃侃而谈不过是一首哀歌的伴奏而已。
  “对于司令员,”大明说下去,“不管我们作为他的亲属也好,革命队伍中的长辈和晚辈的关系也好,如果我们是真心实意爱他、尊敬他,我们就要帮助他过好眼前这一关。革命老同志可不像我们青年这样容易接受改造,他们的背上有包袱,他们的改造会比我们更痛苦。我几乎每天每夜都在默默地想,最好是司令员能够主动地、高姿态地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像吴法宪司令员对待群众运动的态度一样。那样该有多好呢!群众满意,自己也不背包袱,轻装上阵,继续革命,对革命,对自己,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湘湘,你劝劝你的爸爸吧!”
  “你是故意装糊徐还是真有那样天真?哪有那么多好人好心肠!那么简单就完了?”
  “不!只能这样,只能相信群众相信党,要不然,问题怎么解决呢?”
  “怎么解决?告诉你们那些造反英雄,把我爸爸抓去,打他个半死,逼着他承认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分子,开除军籍,送去劳改,拉去枪毙。”
  “别说气话,湘湘!”赵大明慷慨激昂地说,“假如到了那一天,你爸爸真是不能够自己教育自己,需要群众运动来帮助他的时候,我只能站在斗争的前列,不能逃避,不能当老保,不能帮助他坚持错误。不过,这都是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好……好……好……”湘湘气得浑身颤抖,吃力地站起来,用一种陌生的和警惕的眼光注视着赵大明,一步步往后面退去,顺手挽住一根小箭竹,喀吧!折断了,一点一点撕成细蔑丝,狠狠地说,“革命家……伪君子……我恨!”她爆发似地大喊,“我恨你!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接着是类似笑声的哭声。
  不迟不早,邹燕从小路上吆喝着走来:
  “喝!这是怎么啦?有了矛盾斗私批修嘛!别这样……”
  湘湘猛一扭头,朝小路上狂奔而去。在她站过的地方,只剩半截撕裂了的小箭竹。
  邹燕被这情景吓呆了,望望这边,望望那边,喃喃自语道:“我不该来?”她通知赵大明说,范子愚要她来找他,头头们开紧急会议。赵大明像没有听见似的,望着那半截小箭竹发痴。
  “你们到底怎么啦?”
  “完了!”大明沉重地说。
  湘湘一路急跑回家,扎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贴着枕头,呜呜地哭泣。
  眼镜片湿了,枕头湿了……
  妈妈已经三次来敲她的房门,她就是不开,独自哼着她的忧愁的歌:小船啊!孤独可怜的小船啊……!
  她没有吃晚饭,连水都没有喝进去一口。天早就黑了,电灯也没有开。她觉得自己的体躯已不属于自己所有,像画框里的人儿——一些线条和颜色。她觉得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一个凄风惨惨的山谷,是狼虎和魔怪出没的地方。她觉得目前整个世界最不幸的人就是她了,人们都对她那样歧视、冷淡,那样的不公平。
  司令员那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在楼道上响起来,接着还能听见他高声嚷嚷,震得走廊两壁嗡嗡作响:
  “打开收音机!快打开收音机!听重要广播。老太婆!快来听啊!”
  接着,收音机响了,唱了一段样板戏以后,便是嘟嘟嘟报时的信号,下面响起了庄严浑厚的《东方红》乐曲。
  “快来呀!有好消息!”司令员还在喊。
  湘湘被这异常的情况吸引了,心中那悲哀的歌暂时停止吟唱,顺手拨响了放在床头边的半导体收音机。
  传出这样一些话来:
  “……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勾结起来,刮起反革命妖风,向无产阶级司令部,向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的人民解放军福州三军部队……发动了新的反扑。……我们正告那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你们把矛头指向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指向革命的领导干部,指向真正支持革命左派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你们是决没有好下场的!……”在湘湘看来,这算什么好消息呢!全是一样的大喊大叫。她不需要这个,不想从其中找到什么希望和慰藉,也不相信这会给她带来什么力量和信心。她想象中的最好的社论还从来没有听见过,大概是很难听到的。她需要音乐,一种缠绵的、如歌如诉的,哭泣的、回旋婉转的,悲壮的、汹涌澎湃的,暴戾的、放纵无羁的……她需要感情的寄托。
  她终于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天亮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夜是穿着衣服睡的。
  她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那样折磨自己。为了谁?为了爸爸?为了这个家?为了那已经失去了的人?一概都是枉然。爸爸有那样大的权力,他还保不住自己的安全,你去操心有什么用!这个家,正如陈小炮说的,迟早总得离开,要自己靠自己,维持了今天,维持不了一百年。至于那失去了的人,既然那么容易失去,就一定不是宝贵的。不过,他那体现着男性之美的歌声却总是赶不开。无论坐着,站着,躺着,歌声总是在耳际缭绕,那不曾揭盖的钢琴也经常自动地伴随着歌声响起来。
  “他不体谅我,我也决不饶怒他。决不!”她咬紧牙关一再地发誓。
  这一天,湘湘的爸爸显得很忙碌。走道上脚步声频繁,还有人在跑上跑下,电话铃也不断地响。以前只有在部队有战斗行动的时候才这样。湘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便走出她的小天地。一眼就望见那个大个子高炮连长在楼下走来走去,好像是在等待司令员召见,准备接受任务。办公室里好像有陈政委说话的声音,湘湘溜过去听了听。
  陈政委在说:
  “……你有没有把握呢?现在是运动期间,一举一动都是政治路线问题呀!”
  “我有可靠的消息,”司令员说,“老帅们在京西宾馆跟他们面对面干起来了,到底有人敢说话。你放心,老帅们的意见,毛主席会重视的。你研究了那篇社论吗?运动正在转向。”
  “你的意思是……?”
  “我要抓人,抓反革命。冲击军事机关,盗窃机要文件,该不该抓?”
  “你那样做……”
  “嗨嗨!你不要担心。”接下去是一阵耳语,只有他们自己听见。
  不久,陈政委走了,江部长接踵而来。司令员还在走廊里就开始布置任务:
  “告诉你,我要在文工团抓人,你要做的有三件事:第一,组织一个五人调查组,从明天起进驻文工团,一是查清冲击政治部机关的来龙去脉,二是宣传《人民日报》社论,教育他们以后再不要冲击军事机关了;第二,你叫新闻干事把上次拍的那些照片放大复制一套,贴在俱乐部门口,造一造舆论;第三,你把照片上这些人的名字搞确实,打印一百零七份,晚上十点钟交给高炮连连长。抓紧时间,去吧!”
  江醉章应了声“是”,却迟疑着不走。
  “你还有什么事?”司令员问。
  “我……”江醉章似有难处地欲说不说。
  “不要吞吞吐吐,有困难快讲!”
  “是这么回事,我,又写了一篇文章,北京来电话催了,叫我明天亲自送去。这些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副部长,我马上去向他们传达,保证样样落实。”
  “你又写了什么文章?”
  “与运动有关的,中央布置的任务。请您审查一下吧!”
  “我不看,我不看,你去你的。”
  “那我就照这么办了?”
  “可以。”
  “是!”
  江部长走后,大个子连长才被叫上楼来。
  再精明的指挥员也有疏忽的时候。彭司令员没有想到,就在他做出周密部署的同时,有人已把军情刺探了去。
  湘湘听说要在文工团抓人,开始时吃了一惊,接着便是幸灾乐祸,暗暗地想,“早就该抓了,不然,总有一天会把火烧进这个小院里来。让他们足足地吃一回苦头吧!咎由自取,活该!”可是,想来想去,心里总有些不安。她明知那心中的不安是什么原因,却偏要欺骗自己,“决不是为了他,我才不为他着急呢!他无情无义待我,我干吗那样痴心?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把他也抓去吧!我高兴。”
  名单上到底有没有赵大明,这个问题引起了湘湘的严重关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她非得弄清楚不可。在爸爸向大个子高炮连长布置任务的时候,她从门外望见,爸爸的手上拿着一些照片,但看不清上面是哪些人。她情急智生,假装给陈小炮打电话,闯进爸爸的办公室,拿起话筒,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那些照片。司令员把照片一翻,湘湘一手上的话筒差一点脱手摔到地下。这不正是他吗?果然要抓他!
  湘湘扔下电话,钻进自己房里,顶着门,用双手扣住胸口,心在剧烈地蹦跳。“果然要抓他!”她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这意味着什么?戴上反革命帽子?判几年徒刑?多么可怕呀!常识告诉她,死是不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戴帽子。湘湘急得在小房间里转来转去,把对赵大明的怨恨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了。她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心慌意乱地出了房门。正好听见爸爸在对高炮连长说:“……枪要上刺刀,不要显得心慈手软,缩手缩脚,要有点红色恐怖气氛,懂吗?你告诉战士们,这些人都是有真凭实据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要认真对待。”听了这些话,湘湘吓得腿都软了,她望着爸爸那倔犟固执的背影,心中愤恨地嘟囔着:“就你心狠,手段毒辣,人家干了点错事,你就想害他一辈子。”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离动手抓人的时候越来越近了。用什么办法来打救赵大明呢?湘湘急得发疯了。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她终于下了决心,迅速从衣柜里拿了件短外套往身上一披,将灯拉熄,关上门,轻步走到楼下,来到警卫班宿舍门口,招手把班长叫出来。
  “班长,我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十分钟以后,你给我打一个电话到文工团去,告诉赵大明,就说营门口有人找他,叫他马上出去接待。”
  “这是……?”班长不明白地瞪着眼睛问。
  “是我个人的事,请你帮帮忙,班长。”
  “好吧!”
  “他叫赵大明,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湘湘交代完毕,快步出门,跑步来到营门外,在马路上溜达,等待,不时看看手表,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赵大明一路小跑赶来,见是湘湘在等他,说不出的惊喜。湘湘扭头就往外面走,赵大明紧紧跟上。
  “你到底还是冷静下来了。”大明边走边说。
  湘湘却根本不搭理,只顾急急忙忙走路,一直来到大街上才停步站住,见左右无人,神色紧张地说:
  “你快走!离开南隅,最好到北京去,躲一段时间再回来。不要回团里去了,直接上火车站,身上有钱没有?”不等对方答复,她已从自己身上掏出几张十块钱的票子来,塞给赵大明,催着说,“走吧!快!不要叫人看见。”
  赵大明摸不着头脑,反问道:
  “出了什么事?”
  “别问了,你快走吧!”
  “不明白目的,我怎么能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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