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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莫应丰

_31 莫应丰(当代)
  “会醉倒的!”
  “倒了有我在,江主任来扶你。”
  “会要呕吐的!”
  “呕吐?那也不怕,我有办法叫你醒酒。”
  “您有什么办法?”
  “等你醉了以后我再告诉你。”
  “要我一口喝下去?”
  “一口。”
  “那简直跟吞刀子一样,主任,您也可怜可怜我吧!”
  “你看怎么办呢?”
  “我分几回喝好吗?”
  “好,原谅你,那就先喝第一口吧!”
  刘絮云端起杯子,做出十分为难的表情,又望望江醉章,笑了笑,最后将眼睛一闭,杯子空了三分之一。
  “好!哈哈哈……!痛快!刘副处长,痛快!哎……好!”江醉章高兴得发疯了,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一饮而尽,“小刘,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天我们是酒也知己,话也投机呀!”他哼哼呀呀地连吃几口菜,又喝了一杯,“呃……舒服呀……舒服……!”打了一个嗝,把这句话变成样板戏来唱,“好哇!呃……哈哈哈!你喝!你快喝!光我一个人高兴,不行!……哎,对对对!喝得痛快!絮云哪,你要是我的妻子多好啊!他妈的!邬中那小子,怎么那么好的福气呀!真走运,他妈的!”
  刘絮云见江醉章如此,暗暗高兴。自从他们之间在政治上紧密联结以来,一切都是如意的,只有一点她始终不很放心。江醉章是有背景的人物,这一点很清楚,但他的背景到底是什么,谁也不能确切知道。刘絮云过去曾多次试探,江醉章不愿明说,总是含含糊糊搪塞过去,越是这样,越显得他背景很深。如今,她靠着与江醉章的关系,一下子从普通护士变成了政治部秘书处副处长,两人瓜葛之深是显而易见的。好处已经得到,但是能不能持久,能不能继续一帆风顺呢?关键在江醉章身上,他的靠山要是可靠的,便可以高枕无忧,他要是偶然碰着好运,那就要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办了。所以,十分必要把江醉章的背景摸清。眼前机会正好,他醉了,他心里产生了邪念的苗子,正可以火上加油,顺势诱导,引他说出真话来。
  她为了把真实企图隐藏起来,故意从很远的地方引起。
  “主任,”她态度自然地说,“家里死人了,我们躲在这儿吃喝玩乐,要是陈政委知道了……”
  “知道了怎么样?不要管他!那个老头子算什么,他目前只是对我们有用于一时。空四兵团的干部多数是彭、陈二人的部下,彭倒了,陈暂时不能倒,如果让他们一齐倒掉,就会树倒猢狲散,所以要把陈镜泉稳住,稳住了陈镜泉就稳住了全兵团的部队,这对争取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是非常需要的,决不可少的,你懂得吗?但是要知道,他只是有用于一时而已,他在这里的作用就是神龛上的菩萨,不要真怕他,不要因迁就他而放弃我们该做的工作。这你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太天真了!絮云啊!你还年轻,政治上难免幼稚,有很多复杂事物你还不清楚呢!像他这样的神龛上的菩萨何止一个!比他更大的还有的是呢!”
  “可是林副主席还接见了他,还送了他一个铜像呢!”
  “欸!这个……嗐!”江醉章将手一摆,“你不懂,你不懂啊!”他夹了一点菜送进嘴里,“他刚把那个铜像抱回来的时候,我也紧张了一阵子,但是只有几天,后来我就不紧张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哼!”他不愿意说,喝酒去了,抿完一口酒,又哼起了一种样板戏的腔调,“为什么呀为什么,谁来告诉我?哈哈哈哈!絮云,快喝酒啊!对酒当歌!朗格里格朗格里格朗……”
  刘絮云很着急,心里在骂:“这个狡猾的狐狸,一问到关键的地方他就不说了。”但她不甘心,仍要引发他说。
  “主任,”她忧心忡忡的样子,“范子愚虽然死了,我不知怎么,总是有点儿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要是把那个叛徒的交代材料偷偷转到陈政委手里去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倒不是怕别的,就怕万一有什么人把那个事儿一公布,尽管是同名同姓的误会,可群众不知道啊!一下子总要造成一些麻烦哪!”
  “谁敢?谁有狗胆他就试试看吧!范子愚的下场就是他的榜样。要是真有人不接受教训的话,只要他一露头,就立刻镇压。犯罪性质就是:制造政治谣言,混淆视听,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革命领导干部,扰乱阶级阵线,混水摸鱼,是反革命小爬虫,先抓起来再说。”
  “要是有人不贴大字报,写信寄到中央去呢?”
  “那就更不怕了,直接把阴谋信号报到中央去,更能引起重视,小爬虫、大爬虫通通跑不了。”
  “这我不懂。”
  “不懂?不懂就算了,暂时不要问。”
  “为什么不能问呢?”
  “哈哈哈哈!小刘啊小刘,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啊?不该问的就不要问。我也是,讲不清的就不能讲。”
  “您不相信我。”刘絮云把屁股一扭,侧身对着墙壁,噘起嘴生气了。
  “真是小孩子,你看,又生气了。”江醉章连忙站起来,连哄带骗地说,“好了好了,等到时机成熟,江主任会告诉你的。来来来,絮云,我们不要把正经事忘了,今天是向你祝贺,江主任特备酒菜与你同喜同乐,你的两杯酒还只喝了一杯呢!”他提起酒瓶颤颤抖抖地给刘絮云倒酒,倒得溢出来从桌面上流下去,把刘絮云的料子裤泼湿了一大块。
  “哎呀!”刘絮云尖叫着跳了起来。
  “哈哈哈……!这有什么关系!裤子反正是要洗的,用酒洗一洗,去臭气。”
  “您真是,也不看着点儿!”
  “看着了,看着了,看着你跳起来,姿势真好看。”
  刘絮云仍噘着嘴,提起裤子抖了儿下,又用手绢去擦。
  “不要擦了!”江醉章猥亵地捏着刘絮云的手臂说,“来来来,把这杯酒喝掉,身上一发热,裤子自然会烤干的。”他哆哆嗦嗦又要去端杯子。
  “我自己来。”刘絮云甩脱江醉章的手说,“不过江主任您也要陪着我喝,快坐回位子上去,别摔倒了。”
  “好好好,陪你喝,陪你喝。”江醉章连忙走回去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高高举起来说,“为了你的喜事,为了我们的同喜同乐,预备——喝!”说完一仰头,全部下肚了。
  刘絮云装着样子喝酒,实际上抿住酒杯在想如何继续追问江醉章。不料江醉章突然袭击,从对面伸过手来,托住杯子一倒,全部倒光,一部分灌进肚里去了,一部分呛进气管,另一部分从嘴边流出来泼在她身上。刘絮云呛得接连咳嗽,江醉章大笑起来。
  一阵激烈的咳嗽过去,刘絮云又是憋的又是醉的,脸上从眼窝红到了耳根。
  “哈哈哈哈!”江醉章快活得手舞足蹈,“好!好!你脸红了!好看好看!噫哟!啧啧!真漂亮啊!絮云哪!小刘啊!”他头重脚轻地连续向左右歪倒,站稳,又歪倒,又站稳……
  刘絮云因酒顺着下领、脖子,一直流过胸前,将内衣浸湿,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便提起肉色闪光丝汗衫的领口,忙不迭地抖动起来。嘴里埋怨道:“江主任真是害人!”江醉章见她如此,连忙走过来动手动脚地说:“快把衣服脱了,我给你帮忙。”
  “江主任!”刘絮云退避到墙边,大叫了一声说,“这样不合适吧?”
  “什么不合适?咹?你是讲什么不合适呢?是我给你脱不合适,是吗?那你自己脱嘛!哈哈哈!这有什么!这有什么!”
  “主任,”刘絮云用异常的眼神望着江醉章通红的酒脸,闭嘴咬牙看了半天,慢慢启齿说,“您平常是怎样教育部队的?”
  “我?我教育部队?”江醉章歪歪倒倒地站在房中间说,“哦!你是讲,我规定战士不许与驻地周围的姑娘谈恋爱,我规定飞行员的对象由组织上统一给他找,我教育干部们生活作风要严肃,我指示联合宣传队在文工团除了抓政治问题也要清查男女作风问题,是吗?是的,我是这样规定,这样教育,这样指示的,不错,不错,确有其事。但是那些事情与今天晚上有什么关系呢?那都是教育别人的,不是对我自己。当然也是教育你的,而我现在宣布,你,刘副处长,从此不需要那些教育,不受那些规定的限制,你跟我一样了!”他高举两臂,伸开十指,然后软绵绵地落了下来,躬着背,勉强坚持站着,眼睛像鹰一样盯住刘絮云。
  “光对别人不对自己,今后您还有威信吗?”
  “威信?威信是什么意思?威信就是一威二信。在实际上,信是没有用的,只要有威就行,有威就是信,有威,谁敢不信?哈哈哈!絮云哪,你这个小丫头,太幼稚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你记住:光对别人、不对自己,这是伟大人物的胸怀。”他突然收住,丧失控制地移动脚步,向刘絮云靠近。
  “你来干什么?”刘絮云俨然不可侵犯。
  “帮你脱衣服呢!”江醉章从嗓子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站住!”刘絮云将身子一扭,故意挑逗地瞪着江醉章说,“不要你帮忙,我自己来。”
  江醉章停住,惊讶地望着她。
  刘絮云背转身去,几下就将扣子解了,十分利索地脱去外衣往床上一扔,那贴身的闪光丝肉色汗衫在昏淡的灯光下闪闪跳跳。她忽然扭转身来,正对江醉章,淫笑着说:“来看看,湿得不多吧?”江醉章立刻扑了过去。哪知刘絮云抽身一闪,跳到屋中间去了,江醉章扑了一空,撞在墙上,滚倒在床头。
  “嘻嘻嘻!老江,上当了吧!”刘絮云戏弄地笑着,泼妇般地把手一指,“爬起来!坐在床边,老老实实地坐着。”
  “是!当然哪!”江醉章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坐着,一时不知怎么好。
  “我问你,老江,还要我做什么?”
  “还要……你,你,你……不是汗衫湿了吗?脱掉吧!脱掉晾起来。”
  “还有裤子也叫你泼湿啦!”
  “也脱掉,晾一阵就会干的。”
  “不过……老江,”刘絮云扮出厉害的样子说,“连衣服都不穿了,太不成体统了吧?”
  “衣服?”江醉章精神恢复了原状,“你知道衣服的作用是什么?”
  “是为了遮丑,人总得要挂一点儿丝,遮一遮丑啊!”
  “对!遮丑,不错,穿衣服的目的就是为了遮丑,这遮丑的衣服是给别人看的。别人,不是自己人。”他强调,“对自己人不需要穿衣服,越是赤裸裸的越能知心,懂得吗?”
  “懂得。”
  “那你就脱吧!”
  “这么说来,咱们俩是自己人了?”
  “当然是自己人!”
  “那你为什么还在我面前把衣服罩得严严的呢?”
  “你是要我也脱掉是吗?”
  “不是。”刘絮云把江醉章原来坐的那条凳子一拖,自己坐下,跷起腿来,将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压在乳部的下面,“老江,对你不起呀!我把称呼都改啦!”
  “改得好!改得好!”
  “可是这一改,你要知道,也应该真正把我当自己人看待了。我的一切都跟你连在一起了,我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你啦!你呢?你怎么样?还要瞒着我,老江,想得点儿好处没有那么便宜呀!”
  “什么东西瞒着你?”
  “你背后的大树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江醉章仰头大笑,“绕来绕去还是这个问题呀!你呀!你呀!絮云,到底是女人,多心,太多心!瞒你干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嘛!”
  “那就说吧!抓紧时间哪!”刘絮云尽量施展出她的勾引手段来。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要问,是明摆着的,谁都能想得到。”江醉章说。
  “可我,”摇头,“想不出。”
  “你想不出?好吧!我启发启发你,你马上就能很确实地知道。”江醉章画着直线、弧线和圆圈,“要问我的背景是什么,你首先要从时代特征来分析。现在的时代特征是什么?是笔杆子时代;什么样的笔杆子呢?只有一种,彻底无产阶级化的革命新生力量。邓拓、吴晗、廖沫沙不也是笔杆子吗?那一种不但不吃香,还要坚决打倒。我当然是属于新生力量。但是新生力量也不见得每一枝笔都不倒,戚本禹不是新生力量吗?他就倒了,我当然又不是他们那一类的。你放心,只要这个伟大的时代不结束,我就绝对不会倒。”
  “那为什么呢?”
  “问得好,就是这个为什么重要,问清这个为什么,就找到我背后的大树。我再启发你问问自己,现在到底能做到绝对不倒的是什么人呢?不管他有多大的历史问题和现实问题,不管他怎样轻浮,随心所欲,不负责任,他都不需要顾忌,绝对倒不了。这样的人是谁呢?”
  “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对,又讲得对,这样的人的确不止一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在上层舞台上有多少显赫一时的人物晃上来又晃下去了?你记得吗?数得清吗?除了那些人物以外,还有一些是一直不下台的,数起来也不少。但这些人物也是各有各的情况,各有各的背景,有些人暂时没有退场,不见得永远不退场。你把整个剧情分析一下,按照逻辑,下一步情节会往哪个方面发展,哪些人物会在什么时候下去,哪些人物会一直演到最后。我就是属于一直演到最后的那一群人物当中的,或者换一句话说,我背后的大树就在那一群里面。清楚了吗?”
  “不清楚。”
  “还不清楚?”
  “我很蠢,分析能力很差。”
  “分析能力差,那就趁这个机会锻炼锻炼嘛!”
  “我要你直截了当说出名字来。”
  “那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你意会了就行了。”
  “我一点儿也意会不到。”
  “不要偷懒!”江醉章从床沿上站起来,“要搞政治就要学会动脑筋,要当我的副处长,就要知道我的一切秘密,不是靠问出来,而是靠看出来。絮云,你以后看吧!越往后越看得清楚。我喜欢你,我要培养你,所以故意不把名字告诉你。”
  江醉章开始移步,踉踉跄跄移向写字台去。刘絮云不知他要干什么,密切注意着他,身子随着他去的方向转动。江醉章不可理解地打开了台灯,顺手从旁边拾起一张报纸盖在灯罩上,又走到拉线开关那里将吊灯关了,房子里立刻变得只能看出人影来。
  “絮云,你害人不浅,提些怪问题要我来讲,哎哟!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我攒劲坚持,头都晕了。你看,你看,不得了!”他摇摇晃晃,好像立刻就要倒下去,“快来扶我一下,扶我……一下……!”
  从南隅到滨海温泉有六十四公里。神经麻木的邬中在车上渐渐地清醒过来。越是接近目的地就越是心慌,想象力发挥到顶点,好像已亲眼看见了刘絮云在江醉章玩弄下的全部丑态。嫉妒是动物的本性,也是人的本性。他虽然不是普通的人,比普通人多一些控制和攫取的能力;并且自以为是一个超脱的人,视妻子为衣裳,可以转让,可以送给、借给或献给别人。但他毕竟逃不脱动物本性的控制,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不断在掐他、拧他,使他从自我麻醉的迷网中露出赤裸裸的躯壳和灵魂来。他恨着自己,诅咒着自己:为了什么要忍受这样的耻辱呀?狗一般讨取别人的赐予!他可怜自己,佝偻着背,偎缩在沙发座垫的一角,听任司机把他送到羞辱的地方去。
  忽然间,他的理智的神经重新活跃起来,恢复了健全。狗一般讨取别人的赐予?是的,为了将来也能欣赏别人像狗一般讨取自己的赐予,暂时忍受这点羞辱,不是值得的吗?只要那表示最高利益的权利是靠个人赐予,就将永远存在着狗一样摇尾谄媚的人。要想获得赐予别人的权利,先得接受别人的赐予;要想得到别人的奉献,先得委屈着奉献别人。这就是赐予制的天理——万世不变。
  到了。邬中跳下车,恍恍惚惚走进值班室,在那里查了住宿登记簿,江醉章和刘絮云是分住两个单间的。
  他首先来到刘絮云的房门口,敲了几下,停下来细听,里面没有任何声响。连续敲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重,还是没有反应,心中便已明白了,又去敲江醉章的门。
  他敲得很轻,节奏也很慢,又轻又慢间断无常的敲门声包含着警告的意思。里面照样没有反应,邬中照样不断地敲下去,一分钟,两分钟,二分钟,总共过了五分钟。
  房门无声地拉开了一条缝,刘絮云的眼睛躲在门缝后面。邬中用膝盖一顶,门开大了,他迅速挤了进去,紧紧逼住刘絮云往里走。刘絮云惊骇得身上哆嗦,步步倒退,偷眼望了一下床上。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她企图以攻为守,说话的口气很硬。
  “我来找你。”邬中凶恶的眼睛在半黑暗中闪着冷光。
  “你……你……”刘絮云究竟心虚而害怕了。
  邬中逼到写字台跟前,抬手揭掉灯罩上的报纸说:“为什么把光线罩得这么暗?”
  “江主任睡着了,怕影响他。”刘絮云往床上指了一下。“江主任睡着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他……他喝醉了,我怕他出毛病,坐在这儿守……守着他。”
  此时房里的三个人都很紧张,各人想着各人的主意。邬中明知江醉章并没有睡着,也根本没有打算找他的麻烦,但既然发生了这样的好事,就应该让他知道,瞒是瞒不住的,撒谎是没有用的,使江醉章心中有数,这就是目的;刘絮云当然亏理,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她不能放弃撒谎,而同时也做好了思想准备,邬中要实在不知趣,她也并不怕他;江醉章不管怎么样,精神是紧张的,他密切注意着事态的发展,希望刘絮云的撒谎成功,万一不成功,他就自己出面,料他邬中也不敢怎么样。
  邬中继续凶恶地逼住刘絮云,冷不防问道:
  “为什么头发蓬松?”
  “我……”刘絮云答不出来。
  “说!”
  “是……”
  “是什么?”
  床上动了一下,江醉章咂咂嘴,假装半醒地问道:“谁在这里吵啊?”
  “主任,”刘絮云得救了,“邬中来了。”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江醉章仍旧躺着。
  “主任,请您起来。”邬中说。
  江醉章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故意问刘絮云说:“小刘,我睡了多长时间?”
  “两个小时了。”
  “你一直在这里守着吗?”
  “是啊,我怕主任……”
  “辛苦你了。”他转脸对邬中说,“你不要多心,我今天喝多了,还在厕所吐了一场,小刘怕我出事……”
  “我知道!”邬中言外有音地打断江醉章的话。
  “你来有什么事?”江醉章不高兴地问。
  “陈政委要我来请你马上回去。”
  “做什么?”
  “家里又死人了。”
  “谁?”
  “李康,用手枪自杀的。”
  “这个人哪!”江醉章冷淡地说,“这一搞不就成了双料叛徒?”叛徒二字说得不硬。
  “还有,”邬中说,“周总理亲自打来电话,叫彭其到北京去。”
  “谁打来电话?”江醉章吃惊。
  “周总理。”
  刘絮云慌了,江醉章哑了,邬中垂手无力地靠写字台站着。半天过去,才听江醉章含含糊糊地咬牙自语了一句:“隐患不除,休想睡觉!”
  第四十三章 工蜂
  一场大雨洗净空气里的灰尘,初冬时节的阳光柔和地抚照着海洋和大陆。海城南隅在晨光下色泽鲜明,安详宁谧,节奏均匀的呼吸声与海涛共振,哗啦!哗啦……!
  城市刚从恶梦中惊醒,全身酥软麻木,懒洋洋的,每一个细饱都有共同的感觉。大字报褪色了,久经日晒雨淋、风吹浪打,早已凋落残败,颓废不堪;高音喇叭的吼叫声只剩奄奄一息;每个家庭的书架上都堆满了红色塑料封面的语录本、选读本、老三篇、老五篇、文件汇编、诗词解释等等,都被灰尘覆盖着,一睡不醒;早请示、晚汇报已很少有人再搞,谁也没有明令取消,都是自动荒废的;收集像章的热潮已接近尾声,批斗游街的积极性已消沉下去。只有新学的业余木工们劲头十足,大有掀起更大热潮的趋势。家具的式样在不断翻新,新陈代谢之速,可与文化大革命中风云人物的上台与下台相比。
  在一个极不显要的角落里,充满了一种与外界、与本身都不协调的朝气。昨晚,三个将军的女儿睡在一床,她们是陈小炮、彭湘湘和李小芽。开头是劝慰声和哭泣声夹在一起,后来是挽袖子,挥拳头,兴奋的长谈,再后来又出现了意外的欢喜,因为湘湘的爸爸回来了。
  爸爸回来了!他带来振奋人心的消息,带来富有感染力的乐观的言笑,带来与困难作斗争的鼓舞力量。他和孩子们在一起促膝长谈,隔壁朱大娘的公鸡叫过两遍了,才催促着女孩子们上床睡觉。而他自己,还在两间房里左看看,右看看,到处摸摸,继续磨了一段时间。
  后来,他把那张躺椅搬出门,放在台阶上,静静地躺在那里抽烟。朱大娘家里的鸡不断地在笼子里骚动,水田里的青蛙咕哇咕哇地叫个不停。这情景不由得又使他想起了参加红军以前,在乡下,在山村里,在那达官贵人的轿子从来不去的地方……那时候的彭其能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么?能叼着纸烟躺在睡椅上么?够啦!能在台阶上搭一个棚子煮饭就不错啦!不是经常教育战士们忆苦思甜吗?当将军的也应该忆忆苦,思思甜啊!独院小楼,前呼后拥,似乎是一种幸福!可那幸福也太容易丧失了!讲了几句不该讲的话就一落九千丈,难怪一般人都是很谨慎的。还有人为了获得独院小楼,不惜把灵魂卖了。那种人颇为想得通,因为他知道,灵魂是痛苦的根源,肉体可以体会到人的和畜生的种种快活。他想着想着,不觉天已亮了,直到这时,他还一点睡意也没有。
  早晨,以湘湘为主,以小炮为副,做了一顿不错的早餐。葱卷饼、稀饭、凉菜,后来又补煎了八个溏心鸡蛋,算是湘湘为爸爸和小炮饯行,对小芽表示慰问。“吃!还能吃一顿好的,明天就在乡下了。”陈小炮是不讲客气的,湘湘把自己的一份鸡蛋也让给她吃了。
  早餐过后,那辆为大家所熟悉的黑色轿车从坑坑坎坎的临时公路上爬来,一直开到门前晒坪上停下。仍是原来的司机,走上台阶向彭其行了一个军礼,报告说:“陈政委和江主任在司令部门口等着,同车送您到机场去,专机八点三十分起飞。”
  彭其叫司机坐下,他与女孩子们商量道:
  “你们看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小炮反问。
  “车子顶多只能坐五个人,那里还有两个。”
  “这时候又亲热起来了。”小炮不平地说,“叫他们坐自己的车去。”
  “对!”彭其立表赞成说,“不管他们,我们这里也有几个重要人物。”
  “对嘛!”陈小炮说,“谁反对我们去送彭伯伯?重要人物们,上车!”她抬手一挥,帮着彭湘湘将她爸爸的简单行李提上车去。邻居朱大娘对轿车很有兴趣。她虽然见过不少各式各样的大轿车、中轿车和小轿车在街上跑,却从来没有开到她家门口来过。轿车停在门口,虽然不是来接她的,而她已感到十二分高兴了,那高兴的程度没有人能够确切知道。她发现车身光滑得可以照出人影来,她不知车屁股后面的红玻璃灯是做什么用的,她想象这样的车子可能要十万元才能买到一辆,她怀疑真要比赛时这小车不一定跑得过大卡车——尽管经常看见小车从大车旁边冲过去。她想摸,不敢摸,她想问,不好意思问。
  姓彭的老头子领着他戴眼镜的女儿和女儿的朋友上车了,朱大娘笑了笑,以表示她的祝愿,远远退开,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彭湘湘推开车门露出头来说:
  “朱大娘,您也去吗?”
  “我?嘻嘻!我……”
  “去吧!”
  “去哪里?”
  “送我爸爸上飞机去,您也去吧!”
  “嘻嘻!嘻嘻……!”
  朱大娘真的就坐进了轿车,挤在彭湘湘的身边,尽量把腿夹紧一点,以免占去过多的地方。
  轿车开动了,在临时公路上颠簸得厉害。朱大娘被抛得跳了起来,头碰在车顶上,她本来担心可能会碰起一个包来,不料车顶是软的,这一碰,使她想起了大事,家里还没有关门呢!
  “快去关门吧!我们等你。”彭其又对司机说,“你停停,她没有坐过小车的,难得有一回机会。”
  朱大娘锁了门回来,彭其隔着一个位子找她说话。
  “老大嫂啊,我女儿讲,你帮了我们家不少忙呢!要感谢你呀!”
  “哪里哪里!你女儿真好啊!有什么好吃的都不忘记我们。”
  “我们是邻居呀!当然要互相关心嘛!我女儿要有什么不对的,你就在我面前告她的状好吗?”彭其又说。
  “她有什么不好!又勤快,又聪明,对人和和气气,跟她妈妈一样啊!”
  “你要多批评,少夸奖哩!”
  “嘻嘻!嘻嘻!……”
  车到司令部门口停下,早有陈政委、江醉章在那里等着,陈政委领着江醉章走过来,准备与彭其同车,好在车上说说话。
  “坐满了,坐满了!”彭其不等他们走近便隔着玻璃摆手,催司机立刻开车。
  陈政委和江醉章只得坐上自己的车。
  一行三辆小轿车,也算够气派的了,拉成一线,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行驶,直赴机场方向。
  “爸爸,”湘湘依依不舍地说,“您还有什么要嘱咐我们的吗?”
  爸爸想了想说:“有!”他首先对陈小炮说:
  “小炮,你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我们湘湘比你大几岁,她不如你。这一年多我不在家,回来一看,她有了进步,都是学得你的。你现在自己决定下乡去,不简单哪!本来,我们的社会要让青年人都能升学都有工作做才是对的,现在没有办法,只好下乡去,留在城里要成灾呀!被动地让人家赶下去跟主动地要求去有很大的不同。一个是不得已,一个是有志气。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到乡下去,了解一点农民的生活,跟农民同桌吃饭,一起出工,经过一段是有好处的。千万不要看不起农民,我跟你的爸爸都是农民出身,这个天下是农民打出来的呀!没有农民就没有红军,没有那么多农民,中国也不会有今天这些事。城里孩子到农村去落户,要把城里的先进影响带去才好啊!小炮,你不简单,你很有点头脑,下乡以后,要当一粒种籽,要影响你身边的人。归根结底,是要为尽快改变农民的现状做努力。农民的现状不变,中国还会出皇帝呀!”
  “彭伯伯,我保证不会哭着鼻子回来。”小炮表示决心说。“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坐在左边第一个座位上的李小芽,虽然现在没有哭,情绪却始终是低沉的,不断在偷偷地叹气。她时刻在想着可怜的爸爸,为自己今后的命运担忧。她也希望彭伯伯能对她说点什么,侧过睑来眼巴巴地望着。
  “小芽,你今年十几岁了?”
  “十七岁不满。”
  “还小啊,还小啊!”彭其长叹一口气说,“你不要过分伤心,少想他一点。家庭出了灾祸,当然不好,但是对你们来讲,也可以变成好事。没有依靠了,自己靠自己,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多半是能力比较强的。我这回出了这个问题,对我们湘湘就有好处嘛!还是小炮讲得有道理,不管什么样的父母都不能当成自己一世的靠山,自己的前途靠自己去争取。你还在读书吧?学校开课了要继续去把书读好,不要看到人家都不重视文化你也学着不重视,文化是有用的。你要尽量跟你的姨搞好关系,主动一点,你姨如果实在不管你的话,你就住到我们家来,跟湘湘姐姐在一起生活,湘湘姐姐要是分配工作了,你就跟着许妈妈,许妈妈很喜欢你,她像你妈妈一样,你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彭伯伯啊!我……我……”李小芽扑在彭其的膝头上,又痛哭起来。
  “不要哭,孩子,不要哭。现在就要在这哭的问题上开始锻炼自己,将来你会什么也不怕的。”
  彭其要小芽不哭,他自己眼睛已经红润了。年轻的司机听了这些谈话,也颇受感动,车子越开越慢。
  “还有湘湘,”彭其忍住眼泪说,“你是她们的姐姐,你的情况也有些不同,只有你一个人是算大学毕业了,是好是坏都会给你分配一个工作。你这样的情况最容易变得反而没有用。一切都是现成的嘛!工资不会比别的大学生少。学不学,做不做,你那一份总是少不了的。青年人最好不这样,这样子会把人养出惰性来,我很担心。在分配工作的时候,如果征求个人意见的话,你就要求到工厂去。我这回在北京碰到赵开发老头,受的教育真不小,那老工人本分、实在,不晓得装模作样。我们现在最不得了的是装模作样、口是心非、闭眼讲瞎话的人太多。你呀,到工厂去,多认识几个工人。不要去争取升官,人一产生了升官的野心,他就变得不正派了,这样的教训多得很啊!那个小赵……走了吗?”
  “今天下午的火车。”湘湘回答。
  “哦!你去送送他。他也准备到工厂去吧?”
  “是的,六七六厂。”
  “将来你……也可以争取到六七六厂去,那个厂虽然年轻,老工人不少,都是从全国各地调来的,有好几万人,当得一个小城市。我过去到那里去过,我们用的飞机都是他们造出来的。”
  车轮轻声地哼着平淡的歌,不注意听,几乎没有声响。喇叭的鸣叫声是非常和谐的,显示出一种文静的性格,又好像有一颗细腻的心。坐在孩子们中间,启发了慈父的爱,将军的心中很不安宁。不到两年时间,这几个女孩子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她们像是漂在水中的花瓣,卷进了漩涡,又从漩涡里出来。人类在繁衍过程中总是由上一代决定下一代的命运;下一代人被驱使到早己安排好了的命运之中,想改变它,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呀!历史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道路上跑着一代又一代接力赛跑的人。上一代的不尽职会给下一代留下过重的负担;上一代走错了路,下一代还要绕回来。长辈人的身上担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呀!再怎么没有心肝的骗子也只能在同辈人中间行骗,难道可以欺骗儿孙辈吗?自己已经上过当的,就不要再叫儿孙们重受上当之苦了!应该告诉他们,留给他们一份真有价值的遗产。这是一段多么重要的经历呀!在儿孙们前进的路上,从此又多了一块赫然醒目的巨碑。它告诉人们,不要再花费精力做不必要的冒险了,祖辈的探索应是有意义的,应把这重大的意义变成财富才对。近两年来,将军总是喜欢这样默默的沉思,千头万绪,没完没了。有时充满了矛盾,有时又豁然开朗。他从沉思中找到了奋斗的意义,发现了被斗争风浪逼迫得潜藏在心底的爱情。
  不知不觉,车已开进了机场。
  陈小炮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彭伯伯,您到北京能见到周总理吗?”
  “不晓得,也有可能吧?因为是总理叫我去的。”
  “您要是能见到周总理,请您带一句话去好吗?”
  “什么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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