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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莫应丰

_11 莫应丰(当代)
  陈政委没有笑,像耳聋听不见似的,觉得无味,站起来又走,只得仍旧走回办公室,这里站站,那里站站,最后决定去摸电话。好像那电话是漏电的,把手一伸,又收回来,又一伸,碰了一下,又收回来。后来还是勇敢地抓了起来,拨了号码问:“彭……彭……”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里响起了邬中的一串机关炮似的回话声。
  “是政委吗?司令员暂时不在这里,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说叫我守电话,没有叫我跟去。我还以为到您那里去了,老战友谈谈知心话,不便叫我听见呢!他没有去,那我就搞不清楚了。您有什么指示能给我讲的我就记下来告诉他,要是不能对我讲,等他回来要不要请他到您那里去一趟呢?政委,如果需要保密,最好是请他到您那里去,现在阶级斗争复杂,电话不保险啊!”陈政委气得嘴唇发乌,一个字也没有说,将电话筒使劲一惯,许久没有动弹。
  第十四章 老人心
  彭司令员的黑轿车开到文工团那座丁字楼前停下。
  他躬身走出车门,把墙上的标语扫了一眼,便踏上台阶。他的步履在什么时候都是有劲的,最近以来尤其是这样。使人感到他目前时运正好,一切都顺心如意,牢牢地掌握着中国南方一大片制空权。他眼睛平视,像箭一样犀利地射向被他看见的地方,表情总是那么严肃,最近以来尤其如此,使人觉得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健、机敏、尊严可畏,是不容侵犯的。他走着笔直的路,进入小礼堂。宣传部有位正在文工团领导运动的副部长,叫了声“起立”的口令,全会场肃然站起。司令员听完副部长的简短报告,便走到讲台前去。
  “坐下!”
  他下完命令,挺直腰干端坐在藤椅上,将一百多名文工团员依坐位顺序一个个打量清楚,二十分钟内没有开始说话。会场的气氛显得很紧张,表情丰富的文工团员们全都板着面孔,一动也不动,像两军对垒,正要开火之前。过细审视每个人的神态,却各有不同,有的是严肃,有的是矜持,有的是过分紧张,有的显露出畏惧心理,有的怀有敌意,有的像是愤愤不平,有的闪着挑衅的眼光,有的在勉强掩饰心中的不满,有的好像处于睡眠状态,有的类似悲哭以后的痴呆,有的简直以为自己是被告席上的罪犯,有的在竭力以冷静的表面态度掩盖着得意洋洋的内心活动。人是复杂的动物,人群更加复杂得多,无论你多么复杂,无论你们相互之间的区别是多么微小,也蒙混不了司令员那十分老练和敏锐的眼光,将你们一个个区别清楚。
  他把眼光移到最后一排末尾的位置上,看到一个微胖的女演员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怎么开会还要带孩子啊?”司令员说了第一句话。
  “报告首长!”那个女同志抱着孩子站起来,“孩子的爸爸被抓去坐牢了,成了反革命,托儿所的阿姨对他另眼相看,我只好抱回来。”
  “他的爸爸是谁?”司令员问旁边的副部长。
  “范子愚。她是范子愚的爱人,叫邹燕,话剧演员。”副部长回答说。
  “托儿所的阿姨会这样做吗?”司令员问。
  “我没有说假话。”邹燕仍站在那里说。
  “你,”司令员指着副部长说,“带着邹燕同志把孩子送回托儿所,告诉那里的阿姨,司令员讲的,这个孩子的爸爸不是反革命。今后,就是对反革命的孩子,也要一视同仁,孩子不负父亲的政治责任心,”他一字一板地说,每个字都经过了考究,就像在指挥作战中,口头发布命令,报务员直接译成电文发拍出去时一样。
  邹燕说的未必是真话,她是带着气说话的,也许是故意这么做出来给司令员看的。这一点,文工团有一些人心里明白,那位副部长也有所感觉。司令员也同样觉得蹊跷,他权且把这件事当成真的,认真对待,妥善处理。倒使邹燕感到十分意外,副部长领她到托儿所去,她迟疑慢走,有点慌张。司令员看着她离开会场的表情和动作,心里暗笑了一下。
  一部有车篷的卡车开到小礼堂旁边停住,首先跳下来的是背枪的战士,后面便是那八个被捕的文工团造反者。高炮连连长走出驾驶室,简单说了几句,便由每一个战士押一名罪犯,从侧门走进小礼堂。会场第一排座位是预先为他们准备好的,一个挨一个地坐下。连长向司令员行了礼,报告说:
  “请首长指示,我们还有什么任务?”
  “没有了。你们回去吧!”
  战士们在连长带领下离开了会场。
  司令员又更加过细地将这八名被捕者巡视了一阵。当看到范子愚时,他盯住半分钟不动,好像企图穿透头发头皮和颅骨,看清里面的脑髓到底是由什么做成的。当看到赵大明时,他的眼光一下子软了下来,像锋利的长剑猛然淬了火,眨了一下眼睛,从他身上闪过去。
  “范子愚同志,受苦了吧?”司令员带着捉弄的微笑说。
  “没什么,”他说,“跟出差一样。”
  “怎么那样宽待你们?”
  “谁知道!被子是招待所的,一间房住四个人,还可以聊天,就是不让出去,伙食比文工团还好。”
  “这个高炮连连长肯定是你们的同伙。”
  这些回答使得全场的人莫名其妙,啼笑皆非,到底是玩的什么把戏呢?大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紧张情绪在迅速地消散,有的人开始交头接耳,有的在窃窃发笑。
  “不要笑,”司令员严肃地说,“这是政治斗争,是严肃的事情。你们想跟我斗,我告诉你们,我是老奸巨猾的,身经百战,有丰富的经验,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样?演习了一回吧!失败了,当俘虏,乖乖地住临时招待所去。”
  宣传部副部长和邹燕送完孩子回来。邹燕见会场情绪变了,有点诧异,仍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与旁边的战友嘀咕了几句,又挺起脖子望望坐在第一排的范子愚,安静下来了。
  司令员正在说话:
  “……我要讲你们不懂政治,你们不会相信的,心里还会骂我,以为我是故意搞得神乎其神来吓你们。你们自己觉得自己很精通,语录背得很多,报上文章也很熟悉,头脑聪明,反应快,一下子就懂了。依我看,你们越是觉得很容易懂的,一下子就讲得出一套的,就越是没有懂,晓得吗?你要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是这样呢?那我解释不清,只能靠你们自己去积累经验。钉子碰多了,你就会懂了。有一些革命几十年的,当了大官的,到头来,也还是不懂。你们说政治是什么?……谁回答一下……范子愚,你告诉我,政治是什么?”
  范子愚想了想,用一条毛主席语录来回答说:“‘政治,不论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是阶级对阶级的斗争,不是少数个人的行为。’这是毛主席讲的。”
  “对,阶级对阶级的斗争。”司令员说,“阶级对阶级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要砍脑壳的。我们最初搞革命的时候,砍掉土豪劣绅的脑壳不少,他们后来搞报复,砍掉我们的脑壳就更多。我问你们,你们搞政治,做了砍脑壳的准备没有?范子愚,你讲讲看,你是怎么准备的?”
  “我没有做砍脑壳的准备。”范子愚说,“毛主席号召造反的,谁敢砍我们的脑壳?坐牢的准备是有的,一搞反动路线,我们就要坐牢,但坐不了多久,毛主席会救我们出来。”
  “唔……”司令员沉吟,点着一支烟,干脆把烟盒放在讲台上,连连吸烟,停了一分钟没有说话,“你……想得也对呀,所以、你就那么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我劝你,还要把准备做得充分一些。现在当然不作兴砍脑壳了,你……准备还要充分一点,还要充分一点。”他好像有许多话不便明说,所以断断续续,而且话外有音,“你刚才讲一搞反动路线,你们就要坐牢,是不是说,我这回就是搞的反动路线啊?”
  没有人回答。
  “是不是啊?”
  仍没有人回答。
  “沉默就是反抗,你们不做声,就是对我的反动路线不满,就是说,我这回抓你们是叫反动路线,是吧?”
  还是没有人说话。
  “我这个不是反动路线,这叫做与人为善。为什么是与人为善呢?我今天要把全部内幕告诉你们。”
  大家都十分注意,静静地听着。
  “这个阴谋是谁搞的?不要去猜了,彭其搞的,就是彭其这个老奸巨猾的老头子搞的。你们要销毁工作组搞的那些材料,你就讲嘛!派代表来谈判嘛!那个问题不大嘛!要那些东西干什么!谁也不想在文工团抓出反革命来。那点小事,只要你们心平气和地说一声就完了。后来不是给你们烧了吗?没有什么东西,都是你们自己写的大字报、小字报。一只蚂蚁,你们把它看成了大象,偏不好讲好说,在范司令指挥下……”
  有人发笑。
  “……经过周密策划,想显一显造反派的威风,还调来地方队伍,喝哟!人马众多,声势浩大,想把我这个老头子吓一跳,好向你们投降。我才不呢!我不会投降。稍施一点小计,你就上当了,想去抢材料,抢出来的是机密文件。你说我抓人抓得对不对?当然是对的,我的道理比你硬得多,你盗窃机密文件,我不抓人?我不抓几个头头,怎么把背景查清楚?谁晓得后面有没有阶级敌人?不抓人还行?不抓人我就失职了,你们看对不对?”
  很多人笑了。
  “现在想起来觉得好笑吧!你们不要笑。就这一点点小计谋,可以叫你们笑,也可以叫你们哭。我听说有些人已经哭了,哭过以后,现在又来笑。我讲了你们是小孩子你们不相信,是不是呢?现在晓得了吧!不过,本来也可以只叫你们哭,不叫你们笑的。如果彭其这个老头子厉害一点,他有心要害你们的话,也做得到。你盗窃机密文件嘛,有照片为证,你赖也赖不脱,够不够资格开除军籍呀?开除你了,你再闹去吧!但是,彭其这个老头子没有那么狠心,他跟你们是同志,不是死对头。范子愚,我同你有什么仇?我们没有仇,我们是战友,只是职位不同。我为什么要害你呢?害掉你,我们的队伍少了一个人,是人多一点好还是人少一点好呢?刚才邹燕同志把孩子抱到会场上来向我示威……”
  邹燕难为情地笑了,前面的人都回过头去看她,一片笑声。“你以为我不晓得你那是示威呀?我晓得,一看就晓得。马上,我就拿出一手来对付你,你倒反而不好办了,是不是?”
  宣传部副部长插话说:“我们到了托儿所,把司令员的话一传达,那里的阿姨很奇怪,都说:‘我们没有把她的孩子另眼相看哪!’”
  又引起一片笑声,邹燕脸红了。
  “言归正传。”司令员接着说,“我刚才讲我那个不叫反动路线,是叫与人为善,还没有讲清楚。同志们,我为什么要搞这么一次演习呢?因为、不搞这次演习,你们不会冷静起来,我想劝劝你们都做不到,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老老实实开会的场面,我一讲,你们就会喊打倒,话也讲不成。这次演习是很必要的,通过这次演习,你们下一步的运动会把水平提高一点。还有,我想通过这次演习说明两个问题:一个是,军队里头不能随便冲冲打打,这个地方一动就是机密,一动就关系到国家的安全。军队的纪律很严格,执行起纪律来是很厉害的,过去打仗的时候,我叫你去冲锋你不去,再讲一次你还不去,我就当场枪毙你。军队要打仗,没有纪律不行。再一个是,你们对待政治斗争要抱谨慎态度,要防止上当。我搞了一个小小的阴谋,你们就上当了,碰上比我更高明的角色来引诱你们怎么办呢?你敢吹牛保证不上当?我看邹燕同志就上当了,为什么要对我示威呀?谁在你背后摇了一扇子吧?”
  邹燕低头不语,有些人在默默沉思,有些人觉得司令员的话都很新鲜,听得张起口,眼都不眨:
  “我晓得,我像神仙一样,跟诸葛亮一样,没有看见的事我都晓得。我们这里是不平静的,现在哪个地方都不平静,哪个地方都有野心家、阴谋家。你们不要以为凡是对你们笑的都是好人,不要以为支持造反的都是好人。要小心上当,小心上当,还讲一次,小心上当。比你们高明的角色多得很,比我高明的角色也多得很,要小心上当!”
  邬秘书从大门外走进来,轻手轻脚坐在最后一排,除司令员以外,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他来了。
  “要小心上当!”他重复说,“你晓得人家肚子里想什么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听说有一种自杀的方法很有味,就是在静脉注射吗啡,开头你会兴奋,舒服得很,后来就昏迷了,自己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死的。高明的阴谋家想害你,他就给你打吗啡。你们上过这样的当没有?过去可能没有,这样的当只能上一回,来不得第二回。”
  听众席上有很多人在偷偷地看表,已是下午五点半了,正是开饭的时候。但司令员没有看过一回表,谈兴正浓,大概还以为早得很呢!
  “怎么?有点坐不住了?”他也看出了会场上的动荡,“可以走,也可以留下来听,可以去上厕所,随便。今天是集体谈心,就像我到了你们家里一样,这不是做报告。有些话我想了很久,一直想跟你们谈谈,没有机会。平常我不大到你们这里来,演戏唱歌出不了大事,还有政委把关,我放得心。现在你们搞政治,我放不得心,看你们做了几件事,更使我放不得心。所以要谈谈,一定要谈谈。是真话,愿意走的可以走,不要顾虑。”
  除了有些上厕所的以外,其他人都不走,虽然饿着肚子,也没有人提出吃了饭再说。
  “我告诉你们,我这个老头子也是不懂政治的,我对你们讲,要你们小心,我自己就很不小心。我犯了错误你们晓得吗?……有人晓得吗?……听到过一点风声吗?”
  听他这一说,全都瞪着眼睛,表示惊讶,连范子愚都吃了一惊,小声问旁边的赵大明说:“什么错误?”赵大明同答:“听他说吧!”
  “看样子还没有走漏消息。”司令员观察一阵以后,做出了判断,“我现在告诉你们,省得再去打听了。我犯了错误,在去年的一次高级会议上,我说错了话,知道吗?你们文工团员说错两句话不要紧,我作为一个司令员是不能说错话的。到底说错了什么话,同志们不要去打听。军人要遵守保密规定。”
  邬秘书将小本子放在膝盖上,眼睛望着讲话的司令员,手在飞快地记录。
  “不要记,不要记!”司令员发现了,“我今天是集体谈心,不要记,谁也不要记。”
  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在记,左顾右盼地望了一阵。邬中站起来走出去了,不久又回来。
  “当然,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谅解我了,原谅我不懂,无知,认识了就行了,所以还叫我回来主持工作。不过,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把这些事告诉你们有好处,省得你们哪一天听到一点风声就把我揪住不放。部队有战备任务,司令员天天挨斗,工作怎么搞啊?范子愚同志,你说是吗?”
  “我们原来根本没有想过要斗司令员。”范子愚望望他的同事说。
  其他人也点了头。
  “要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一声,你们肯定会来斗的,驾飞机,戴高帽,叩头,把这个老头子整死他算了!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唉!……”
  司令员眼圈红了,情绪有些反常,嘴唇翕动了好一阵,却没有说出话来。听众当中有些感情脆弱的女同志跟着红了眼睛,其他人都静静地听着,气氛沉闷得很。就在这时,江醉章来了,他也和邬秘书一样,在后面找了个位子坐下,不吭一声。
  “这个驾飞机……不好,……踏上一只脚……不好,不好,很不好。你们是解放军,是革命军人,人民群众很尊敬你们,你们怎么这样粗野呢?不好,很不好,这不晓得是什么人发明的,我肯定它不是好人想出来的主意,是一个与共产党有仇恨的人想出来的。他心里的仇恨埋了多年,没有机会发泄,今天一看,你们共产党的干部也有被打倒的一天,好!老子正找不到出气的机会,狠狠地整你一下子,从肉体上折磨你,从人格上侮辱你。如果准许杀人的话,拿钝刀子一块一块地割死你。同志们,你们跟那个发明者不同,你们是热爱共产党的,你们自己就是解放军,你们为什么要学他们的样呢?当然,那个发明人很狡猾,他说只有这样才是革命,谁不这样做,就叫你保皇狗,也把你拿来驾飞机,你干不干?所以,我……能够理解同志们,但是今天讲清楚,以后不要那样做了。这样做,从效果来看也不好。你就讲那天斗争胡连生吧!你们斗得他承认了错误没有?越斗越骂娘。当然,现在查清他有精神病,不正常,已经治病去了。同志们,我再讲一次,不要把那些仇恨共产党的人发明的东西学过来。要有点感情,要讲点道理,起码,也要有点同情心。你们那回斗陈政委,把墨水往他脸上倒,谁这样对待过你呀?陈政委在你脸上倒过墨水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他只有一只手,你是两只手,他一只手挡不住你的两只手,如果他那只左手没有扔在战场上,也可能好一点,能够抬起来挡一挡。可是……同志啊!你年轻力壮,两手健全,要去欺负一个残废人。如果你们也把陈政委驾飞机,踏上一只脚,只要被我看见,我会开枪,我的枪法很准,也给你打掉一只手。不是讲假话,不是吓人的,我这个老头子做得出。不为别的,因为我有感情,有点同情心。如果一枪打响,我自己要成为反革命的话,我第二枪就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打。去他娘的!省得心里难受……唉!……你们碰到一个好人,碰到他头上,像妈妈一样的人,阿弥陀佛!……你要晓得,陈政委这样的人能活到今天不容易啊!胡连生思想反动,他能够活到今天也不容易啊!今天为什么一定要消灭这九死一生留下来的几个老、弱、病、残!何苦呢?老头子年纪大了,一餐只吃二两米,吃不了多少,你分一点点给他吃就不肯啊?要快点把他整死,反正你是多余的,没有用了,还喜欢碍事,绊手绊脚。是的,讨厌!杀死他算了!……”
  有个坐在最后一排的文工团员轻步走到前面来,在宣传部副部长耳边嘀咕了一句。副部长立刻站起来,向小礼堂门口走去。陈镜泉政委抖动着空袖筒无声地出现在门口,注目看着正在讲话的彭司令员。副部长迎上去,江醉章迎上去,文工团员们都回头向后面看去。彭司令员也发现政委来了,望了一眼,没有打招呼,讲话暂时中断。他又拿起一支烟,在还有一寸长的烟头上接火,借机稍事休息。由于手在发抖,烟和烟头对不到一起,费了很久时间才把烟点着。连续吸了几口都喷出来了,大概是因为烟吸得太多,使口腔苦涩,舌头麻木,做了个难受的表情,像吃了辣椒一样。
  陈政委问副部长说:
  “司令员是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四点。”副部长回答。
  “一来就在这里讲话?”
  “唔,中间没有休息。”
  “吃了饭吗?”
  “还没有呢。”
  陈政委看了看表,说一声:“快七点钟了。”并未同江醉章打招呼,走到会场前面来,早有一个文工团员从办公室搬来一把藤椅放在那里了。
  “吃了饭再讲吧!”政委在藤倚旁边站住,对司令员说,“你自己肚子不饿?”
  司令员不愿意人家打断他的话,他要把憋在心里已有很长时间的愤怨一下子倒出来,半点不留,便没有理会政委的建议,继续滔滔地说下去:
  “就是他,这个一只手的老头子,日本人的炸弹皮本来是飞到他脑壳上来的,正好他卧倒的地方是一个斜坡,身子往前面滑了一下,才救住了脑壳断了这只手。如果不滑那一下,就没有脑壳再戴你们的高帽子了。他现在心脏病很严重,不晓得马克思会在哪一天召见。他一没有野心,二不侵犯别人的利益,党叫他当了这个兵团政委,他就老老实实地当,卖出命来搞工作。他一餐只吃一小碗饭,跟我一样,爱吃点辣椒,别的也没有什么要求。一定要整死他做什么?他这一世吃的苦还不够吗?让他坐一坐汽车,吃点合味的辣椒菜,这就看不过去了?把他那部轿车拿来公用,你们也坐不下呀!顶多能坐四个人,何苦呢?何苦呢?”
  “不要讲这些了。”政委坐在藤椅上插话。
  “好,我不讲你,我讲我自己。我这个人跟他不同,没有他那样的涵养。我是有脾气的,是一个犟人,要不是犟,我也不会搞革命了。你们拿我戴戴高帽子试试,也给我涂点墨水试试看,我身上有枪。”他激动得不可遏制地把小手枪掏出来,往讲台上一放,“这家伙不是进攻武器,是自卫用的,我要自卫了,我就要放,谁碰上谁就倒霉。”
  陈政委见他讲些这样的话,急得坐立不安,想提醒他一句,又当着这么多人不便说,只得反复催促道:
  “吃了饭再讲吧!吃了饭再讲吧!”
  “不,我不吃饭,我肚子饱得很。大家也陪陪我,受点饿肚子的锻炼。军队打起仗来是要经常饿肚子的,餐把饭不吃,小事一桩。我要把话讲完,不讲完心理过不得。”他又回复到原来的话题上去,“不要欺人太甚,逼人太狠,把人逼到死路上了,就会不顾一切的。人在生死关头力气最大,年轻时同敌人拼刺刀,能把刺刀挑弯,把枪托打断,平时你要我挑弯一把刺刀我做不到,只有在那个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身上的劲不知从哪里来的。到了那个时候,去他娘的!拼死一个不亏本,拼死两个,我赚一个。万里长征都走过来了,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快到六十的人了,死了也值得。兵团司令,我不稀奇,当了好多年了,什么味道我也尝过了。你以为这司令好当,是美差吧?这是一个苦差,苦得很,麻烦得很,还不如解放战争时候当那个骑马的纵队司令好过,硝烟里滚,火光里钻,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上下级,同志间,都很亲密,谁也不给谁戴高帽,谁也不夺谁的权,要死就死在敌人的炮火底下,不死就杀得他尸横遍野。我这个人只爱过那样的日子,不爱现在这一套,看起来,我是过时了,是没有用的了。我真想打个报告辞职,去他娘的!九九归原,回家种田去。但是,我辞掉不干,谁来干?要你范司令来干?那我不放心,讲实在的话,我不放心。你们没有打过仗,敌人一来,你们只会瞎搞一气,你的口号喊得再响,敌人也不会吓得跑回去,你大喊砸烂他的狗头,他才不怕哩!还不一定是谁砸烂谁的狗头。我不放心,我们这上千架飞机不能叫你来指挥,也不能叫你们江部长指挥。他只会写文章,写的那文章我看不懂,也不晓得好在哪里。我是一个蛮人,是莽汉,只晓得一些简单道理,只晓得人民要我们守住这块天,我不能把它丢掉。你那个文章能把敌人吓退,我这个司令就让给你当,你吓不退,我就不能让。所以,我不辞职,我要干下去,我明天还要下部队去检查战备。最近一段时间,部队只晓得敲锣打鼓,唱语录歌,放鞭炮欢呼最新指示发表……”
  陈政委在旁边使眼色,彭司令员只顾望着会场讲话,没有注意到。政委又是咳嗽又是弄得藤椅吱吱地响,他仍是没有注意到。最后,从来不吸烟的陈政委站起来走近讲台去拿烟,彭司令员见有一只手伸向他的烟盒,这才注意到了,侧脸一看,是他,觉得奇怪。
  “你怎么也吸起烟来了?”
  “熏一熏,脑壳清醒一点。”他说着,接过彭司令员的半截烟头来点烟,借机背对会场,挤了两下眼睛。
  彭司令员领悟了他的意思,赶快补救说:
  “当然,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这是应该欢呼的,敲锣鼓,放鞭炮,唱语录歌,都应该,应该。我不是讲这些要不得,我只是讲,鞭炮要放,高射炮、机关炮也要放一放,过久了不放,会放不响的,炮管里会生锈。我要到部队看看去,明天就去,要同干部、战士商量商量,能不能抽点时间来放放高射炮?我是司令你是兵,职位不同,责任是一致的,都是为人民守住这块天。”他忽然提高声调,“同志,你晓得农民种田好辛苦?你晓得这飞机高射炮是怎么造出来的?你到农村去参加一期抢收抢种,到工厂去看看翻砂工人的劳动吧!我们要对得起他们,口号要喊,事情也要做,战备还要搞。农民顶着黄火大太阳在插田,满以为一个月给你四十五斤米,养活你了,在守卫,不要担心祸从天降,没有想到我这个司令挨斗去了,你那个兵喊口号去了,敌人的飞机把炸弹扔到了农民的背上,他死了还不晓得是怎么死的。你就那样无心肝,不晓得可怜可怜那些老老实实的农民?你我都是一些混世魔王,混账鬼!同志,我告诉你,我不怕你斗,你斗得我只剩一口气了,我还要进指挥所,你要我死,我就死在岗位上。我打了四十年仗,死了无数回,死了又活,活转来又打,打不死的程咬金。你说我犯了错误我就改,说改就改,下回再不那样搞了,你不相信我,我自己相信自己,一定改好。当了四十年共产党,连个错误都改不了吗?那样不争气?那样没有骨头?”他再次提高声调,“同志们,我请你们下部队去走走,排一点鼓舞斗志的好节目,像抢渡庐定桥那时一样,把行军鼓动一搞,部队嗷嗷叫,一天一夜走完二百四十里,饿着肚子打胜仗。去给部队鼓鼓劲吧!把战备搞好,把训练抓起来。我老头子跟着你们一起去,要斗,你们就在路上斗,我不坐专机,也不坐轿车,跟你们一起坐在卡车上,斗起来方便。斗完了,我们跳下汽车就合作,鼓动部队搞练兵……”
  “坚决响应兵团首长的号召——!”
  忽然有人领头喊起口号,司令员一看,是邹燕,她涨红着脸,显得很激动。有些人跟着她喊了,有些人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又有人喊:
  “学习老红军的革命传统!”
  “加强战备,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接二连三地响起了一片口号声。心情复杂的江醉章举手也不好,不举也不好,左右为难地跟着喊声举起一半,口虽张开着,却没有声音。他终于耐不住了,站起身走出礼堂去。一背过脸来,颜色就变得极端难看,牙巴骨咬得紧紧的,眼镜快滑到鼻尖上来了。他急急忙忙走进文工团办公室,有一个值班员坐在那里。
  “去把范子愚喊出来。”他气冲冲地对值班员说。
  值班员应了声“是”,起身欲走,江部长把他叫住,补充说:“告诉他,接电话。”
  “到哪里接电话?”值班员不明白地问。
  “就在这里。”江部长指着未曾响铃的电话机说。
  值班员显然还是没有懂,望望电话,又望望部长,最后终于醒悟了似的,“哦”了一声,走出办公室。
  第十五章 云吞月
  经受了初次挫败的新兴革命家范子愚离开会场一头撞进办公室,抓起电话机就喊:
  “喂!喂!见鬼了!是谁给我打电话?”
  “在这里。”江部长推开里间的房门,向范子愚招了一下手。范子愚开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放下电话筒走进了里间。
  “你有什么收获?”江部长扣紧房门问道。
  “收获?”范子愚想了想,坐下说,“抓去住了几天临时招待所也好,吃一堑,长一智,今后讲究点策略,免得让人抓辫子。”
  “那你很感谢他啰?”
  “谁呀?”
  “彭其,整个圈套是他一手布置的,又是他突然决定把你们放出来的,既往不究,宽大为怀,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
  “赶快代表你们那些被捕的在会上表个态吧!”
  “这……”
  “犹豫什么!快去!向他投降,向他学习,响应他的号召,下部队演出去,文化大革命不要搞了,去吧!多喊几句口号,同彭其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去吧!”
  江醉章说着,往藤椅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拿出一支烟来在烟盒上擂得叭叭地响,眼睛望着窗外,发出一声冷笑。范子愚知道江部长话里包含着曲折,一时慌了神,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竭力思考着整个事件的各种含义,揣摩江部长话中的真实意图,脸上蒙了一层羞愧和蠢笨的颜色。他望着江部长独自抽烟,很想伸手要一支,却不便开口,尴尬异常地坐着,把两只手压在大腿底下,希望听到这位高明的部长能进一步把话说明,以便做出适当的反应。
  “你怎么还不去?”江部长转过头来鄙夷地望他一眼。
  “我们……很……幼稚,”范子愚吞吞吐吐地说,“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请江部长……”
  “要我干什么!我有什么用!你们去向老红军学习嘛!他们有四十年党龄,参加过长征,资本足得很!性格又直爽,革命责任心又强,还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讲话能打动人心,通情达理,富有人情味,克己奉公,又是爱民模范。找他请示去吧!他能给你指明正确方向。听着他的,大家都可以平平稳稳按照常规过口子,官是官,兵是兵,一团和气,多好!你看是吗?”范子愚终于明白过来了,接着江部长的话做出了果断的回答:
  “这不好。毛主席说,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
  “哦,你还懂得这个?哈哈哈!……”江部长笑了几声又忽然收敛起来,望了望窗外。
  小礼堂传来混杂的地板响声,接着,走廊里也有了脚步声,没有人大声说话,更不像往常一样,会一散,歌声朗朗。范子愚小声说:
  “散会了。”
  江部长抬手看了看表,哼了一声说:
  “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整整四个小时,精神足啊!从来没见过他是这样,从秋收起义讲到文化大革命,从死人讲到活人,从北京讲到南隅,从工人讲到农民,……”他突然回过头来盯住范子愚的眼睛问道,“你看他这是为什么?”
  “为了……”范子愚思索半天,找不出一句能够高度概括的话来。
  “垂死挣扎!”江部长把烟头往地下一扔,站起身在小房里走来走去,得意地狞笑了一阵。
  范子愚吃了一惊,全身震动了一下,望着江部长的动作和表情,像木头一样痴呆了。“垂死挣扎”四个字在他心里翻腾:这个成语一般是用在敌人身上的,难道这个老头子就是敌人?他不是说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谅解他了吗?他不是表示要坚决改正错误吗?怎么回事呢?究竟还有些什么不明白的底细呢?
  “哼哼!”江部长望着外面的路灯,阴森森地自语道,“他连肚子都不饿了。”
  ※※※
  “你吃点东西吧?”
  陈政委走进自己家里的办公室,对随他一起进门的彭司令员提出建议说。
  “不吃,不想吃。”彭司令员坐进沙发里,把军帽取下来。政委没有依他,复又走出办公室,准备叫警卫员通知厨师给司令员做饭。正好遇上小炮,便截住她说:“你去告诉厨房准备一个人的饭菜。”“给谁吃啊?”“你彭伯伯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彭伯伯?那好,请他尝尝我自己做的吧!”“你那个不行。”“怎么不行?去吧!去吧!你们说话去,十分钟就来了。”陈小炮手忙脚乱地走进自己房间开始折腾起来。
  “你今天……”政委回到办公室,指着彭其说,“讲得太多了。”说完坐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讲了就讲了,我就是这个样子。”司令员脸上有点发红。
  “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呢?”
  “跟你打招呼?依得你什么也做不成,前怕狼后怕虎,抬脚怕踩了蚂蚁,不能跟你商量。”
  “你晓得现在是什么年月?人家还听你这个司令的?”
  “不听?我们变成什么了?还是不是军队?是羊群?鸭群?连羊群鸭群都还有个头羊头鸭。只要不撤我的职,我就要当好这个头羊。”
  “唉!……”陈政委深叹一声,“你把事情办坏了,办坏了,办得不好收拾了。”
  “坏在哪里?”
  “你何必讲那些?信口开河,还怕他们抓不到你的辫子?”
  “要抓就抓,躲是躲不脱的,砸烂这个脑壳只有两斤半。”
  “你还在硬,真是不识时务,如今不是打土豪的时候了,那个时候被敌人捉去杀了头,是光荣的烈士,现在呢,你跟谁硬?情况变了,我们的脾气也要变,要压住一点,压住一点,争取有个好一些的结论。”
  “是什么就是什么,革命的成不了反革命,反革命的也冒充不了革命。”
  “不行,你不行,你到这个时候了还转不过弯来,你会倒霉的,不得了,你这个人不得了。”陈政委焦急得几乎要发火了,“讲话也不注意一点,毛病百出,什么‘真想辞职’什么‘去他娘的!拼死一个不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是什么话呀?还要议论部队欢呼最新指示发表的事,这是能够随便议论的?东扯西扯,把江醉章也扯进去讲一通,他是红人,你晓得吗?你怎么那样不清醒呢?你这个人不得了,还以为都是你的部下,真不得了,你去收拾吧!我拿你没有办法。”
  彭其听了这些话,沉思起来,他深深懂得老战友的埋怨是出于好心,有点感到后悔了。倒不是后悔由于多话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恶果,主要还是考虑到战友的难处。过去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司令员处事不慎,发一顿火拍拍屁股走了,余下的麻烦总是由政委去收拾。有时,你只说错一句话,他能为了扭转这句话的影响,费去一年半载的功夫。而今天这些错话更不同往常,都是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战友的耐性再好,又怎能把它扭转呢?怎能使那一百多人全部消除印象呢?是不是可以另找机会去补救一下?不行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人家也会这么看待。
  “你不要以为他们喊了几句口号拥护你,就万事大吉了。”政委见司令员无话,停了一阵又说,“那是一时冲动,信不得的,过后有人一煽风,马上就变了,你信不信?我跟你打赌。”
  这时候,在文工团办公室里,谈话还在进行。受训者除了范子愚以外,又多了一个邹燕,她是给范子愚送饭来的。
  “我告诉你们,”江部长在说,“彭其把他的问题轻描淡写为‘讲错了话’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伙同一帮人向以吴司令员为首的空军党委发动猖狂进攻。林副主席亲自过问,指出彭其等人的错误性质是‘罢官夺权’。你们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吗?罢官是罢吴法宪司令员的官,夺权是夺空军党委的权。我告诉你们,吴司令员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空军的权就是林副主席的权。你们想想,彭其的问题是那样简单吗?他是一个阴谋家、野心家,是埋在空军的一颗定时炸弹。”
  范子愚和邹燕听了,吓得目瞪口呆。
  “我头脑简单,”邹燕喃喃地说,“我还以为彭其是讲的真话呢,听他一说,我心里就……”
  “就被感动了,是吗?”江部长跷腿坐在藤椅上抽烟,他弹了弹烟灰,斜眼望着邹燕说,“你那么一感动,带头把口号一喊,整个会场的情绪都变了,同你们的司令一呼一应,真精彩!邹燕同志,你干得好,干得好啊!以后多干几回这样的好事,彭司令会记得你的,会培养你入党,叫你当他的亲信,好处大得很!你就跟他走吧!怎么样?下定决心,明确表态,不要含含糊糊。”邹燕委屈得将鼻子一缩,抽泣起来,憋不住放出了一排重炮:
  “江部长,您不要这样说,我……我一个文工团员,知道啥呀!您是首长,要教育我们,怎么这样挖苦人家呢?”她气得全身都在抖动,“我参加革命只有这几天,本来就蠢,又加上你们这些事情又……又那么复杂,我干不了。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受不完的蒙蔽,写不完的检讨,一天变得几个样,不知听谁的好,总是我们这些群众倒霉。他说要我们下部队演出,正合了我的口味,我早就想不干这个麻烦得要死的造反了,我是演戏的,只会演戏,演好我的群众角色,也对得起党,对得起毛主席;范子愚也出来了,平平安安,再不要闯祸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喊了那句口号,拥护下部队演出。怎么的呢?千错万错,您批评就是了,可不该这样挖苦咱。”她越说越伤心,最后竟泣不成声了。
  “你这是干啥?”范子愚端着那一碗显然是邹燕刚刚送来的饭菜,在一旁狼吞虎咽,将不锈钢的饭勺往碗边上一敲,喝斥他的妻子,“谁叫你那样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乱叫的,神经质!”
  “你住嘴!谁惹你说话了?”邹燕提脚一跺,将满肚子的怨气喷向她的丈夫。
  “呃……不不不!”江醉章站起来,用拿烟的手向双方摆了几下,“范子愚同志,你快吃饭。你,邹燕同志,坐下,坐下,冷静一点,咱们好好谈谈。”他搬来一条凳子,“坐下,不要激动,不要激动。”等邹燕坐下来以后,他自己也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歪着身子,表示忏悔地说,“邹燕同志,你……讲得对,我刚才是不该那样,错了就改,错了就改,好吗?你不要把我那个话记在心里。我……也是一时有气,言语不当。”他感到检讨已经够了,便扭转话头,“不过,你那个消极想法不行。原来我并不知道你们有这些思想,对你们帮助不够,这是我的责任。今天把思想暴露出来,这很好嘛!找出了思想根源,便于带着问题去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我相信你能够解决。林副主席说,这场革命是触及人们灵魂的伟大革命,既然是触及灵魂的革命,就免不了有一些不舒服。为什么会左摇右摆,觉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这正好说明我们的思想还没有无产阶级化,碰到具体问题辨不清真假,弄不清方向。你不要着急,要相信毛泽东思想的巨大威力,只要认真做到活学活用,把毛泽东思想真正学到手,就会变成不易受蒙蔽的人。就如我吧!同样跟你们坐在一起听彭其讲话,怎么就不受感动而保持清醒呢?因为我到底比你们多学了一点毛泽东思想。这个,不要自卑,人人学得到,只要下决心就行。你今天做错了一件事,不要紧嘛!把它当作教训记在心里,就会变成你的思想财富。你们的江部长不会因为你办了一回错事就把你另眼相看,不会的,你放心!相反,那种什么也不干,什么错误也不犯的人我倒不喜欢,要那样的废物干什么?邹燕同志,打起精神来,下一步的斗争还激烈得很,真正考验我们忠不忠于毛主席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但是也快了,可不要当逃兵啊!”
  邹燕停止了抽泣,在认真听着江部长的教诲,她感到部长的话是理论和觉悟的结晶。不听不明白,一听就豁然开朗。他能够写出那徉高水平的文章,通过文章对全国的运动起着一定作用,原来并不是偶然的,也不单纯是他的笔头子硬,主要还是因为他对毛泽东思想有透彻了解,能运用自如。他的话虽然包含着很深的理论,却又能深入浅出,使人一听就懂。这位江部长是值得敬佩的,为什么要计较他一时言语不当呢?他是首长你是文工团员,他对你发点脾气有什么了不起的!邹燕终于消气了,掏出手绢来把眼泪擦干,暗地里埋怨自己耍了孩子气。她何尝不想通过参加文化大革命,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游泳,把自己锻炼成有觉悟、有水平的战士呢?她和无数的普通工人、农民、战士和年轻的知识分子一样觉得在当今世界上,最光荣、最神圣、最伟大的事业,就是学习、运用和捍卫光辉的毛泽东思想,任何苟且偷安、麻木松懈和企图回避斗争的想法,都是极端卑鄙、龌龊,简直是下流不堪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那样无出息的念头,演戏、演戏、演戏,当群众演员,不要政治,不要灵魂,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简单工具。可耻!可悲!赶快打消那令人羞愧的邪念吧!
  范子愚早已吃完饭了,把碗放掉,静坐在那里,希望那位高水平的江部长还能讲点什么。他虽然觉得自己比那最易随风倒的妻子要高明得多,而在江部长面前,仍是幼稚可笑的,且不要忙着去开导邹燕了,还是听听江部长的高论吧!
  江部长果然发表了新的理论性言谈。
  “这是以人性论来代替阶级论。”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彭其这样的人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参加到革命队伍中来的,灵魂深处还是个资产阶级王国,根本不懂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至今还是以资产阶级人性论在指导他的言行。不分好歹的什么‘老革命’,‘可怜的老头子’,‘良心’,‘同情心’,无原则的什么‘感情’,这都是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人性这东西是很容易叫人上当的,只要你的头脑中没有牢固树立起阶级论的观念,你就很容易被资产阶级人性论俘虏过去。今天的会上到底有几个人看穿了彭其的把戏?有几个人不被他那一番富有感情的言谈所打动?呼口号的时候,开头邹燕喊那一句,有些人没有举手,到后来,全都举手了。我夹在你们中间,不好怎么办,也只得举了半只手。你们看人性这东西厉害不厉害。”他看了看邹燕和范子愚的表情,进一步指出,“范子愚同志,今天的事情暴露了你们造反派一个非常要命的弱点,就是不爱学习,坐不下来,安静不了,只喜欢冲冲杀杀。这样不行。在这场文化大革命当中,谁重视了学习,谁就能较好地把自己锻炼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否则,革命胜利了,你还是原样子,甚至于被革命的潮流淘汰。”
  “部长,”范子愚一点就明,“我们下一步先搞一段学习,把队伍休整休整,内容就是学习无产阶级阶级论,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您看怎么样?”
  “对,”江部长肯定地说,“要把毛主席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语录深入学习一下,最近报纸上不是登载了不少批判刘少奇黑‘修养’的文章吗?黑‘修养’那就是人性论,你们可以把这些大批判文章读一读再联系彭其的讲话进行批判。”
  “直接批他呀?”邹燕插问。
  “对,批他,就是批他。空军党委最近还来了电话,就要开始斗他了。你们去想想,应该怎么办?”
  “我们明天就开始学习和批判。”范子愚说。
  “不,明天太迟,思想中了毒,不能过夜,今天晚上就开始。”江部长说。
  “有的人可能睡觉了。”邹燕表示担心。
  “睡觉了也要喊醒来,”江部长坚持着,“灌了满脑子的毒,睡到床上会胡思乱想的,越想越上当。”
  范子愚夫妇领了江部长的指示出去了,江部长独自留在这里,也准备回他的二○九号房间去。临出门以前,他自语了一句:“看看到底是我的斗争哲学厉害,还是你的感情哲学厉害,哼!”
  ※※※
  “……从感情来讲,……”陈镜泉政委在这句话上卡住了,久久没有接上下文,只得绕开这个题目,“不,不讲这些了,讲了也没有用。本来,接到电话的当天——就是昨天下午——我就想跟你谈谈,找你没有找到。昨天晚上,我通宵没有合眼,睡不着啊!”
  彭其司令员呆坐在旁边,脸色苍自,眼睛散视,手上的香烟在白白燃烧,白烟灰已有半寸长一截,过了许久,才颤颤抖抖地提出一出问题。
  “据你看,电话的意思,就是要把我打倒?”
  “只怕……是这样的。”
  “罢我的官?”
  “唔。”政委痛苦地点头。
  “开除我四十年党龄的党籍?”
  “要争取保留,一定要争取保留。”
  “怎么样才能保留呢?”
  “态度要好,你要注意,在会上不能发火,不能讲怪话,千万千万,不要拿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政委苦口婆心地说,“我要尽到我的责任,要对你负责,也是对党负责。我只能站在旁边,客观地对你讲清楚,你要听我的,不听我的会碰鬼。”
  “怎么样子才叫态度好呢?把自己臭骂一顿?我是反革命?我是国民党?我是蒋介石?我是王八蛋?”
  “不行,不行,不行。”政委连连摆手,“你这个还是怨气,不叫做态度好。你要……你要……”他说不下去了。
  “我要怎么样?你讲啊!……快讲啊!”
  “你要使他们不费很大的劲,就能把你从这个兵团司令的宝座上……”
  “赶下去,是吗?”
  政委又是痛苦地一点头。
  “那就是讲,我要不等人家屈打就成招,承认我是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地搞‘罢官夺权’,是这样吗?”
  “我不好怎么讲了,我不讲了,我再不讲了。”政委苦着脸连连摇头,说完用独手蒙住前额,撑在膝头上。
  “不行!”彭司令员又将半截香烟往烟缸里一戳,愤怒地站起来,“那是搞鬼,那是自己骗自己!我是共产党员,我是当兵打仗出身的,不会搞那一套。要砍要杀,面对面的来,想叫我自己把颈子伸到他们架好了的刀口上去,是痴心妄想。他们有本事就来砍嘛!一不打箍,二不包铁,明摆在这里,大大方方上来嘛!靠什么暗箭呢!”
  陈小炮端着一些吃的闯进门来,开头愣了一下,一眨眼就恢复了正常,密锣紧鼓地向彭司令员走去,边走边说:
  “彭伯伯,您干嘛发火呀?是有人要打倒您是吗?别怕!倒就倒,又不是叫您去死,怕什么!倒了还痛快些,省得操心,反正今天不倒明天倒,迟倒还不如早倒的好呢!到您动不了的时候再倒,谁来照顾您?现在正好,还能够动,跟我一起下乡种田去,怎么样?您倒了,我可有伴儿了。”她将一个搪瓷盖钵和一个竹蔑饭篓放在茶几上,招了一下手说,“快来!彭伯伯,吃一吃我这乡下人做的饭。喏,这是馒头,可不要当普通馒头吃了,里面掺了一些土豆面,是我自己做的。到乡下去当农民,哪有那么多白面吃!能有土豆面掺和着就不错了!快来锻炼锻炼吧!别老吃您那将军菜了!吃不了几天啦!喏,这是汤,用鸡蛋做的汤,放了不少味精,要依着乡下人的规矩,这味精可就没啦!我怕您一下子适应不了,慢慢转弯儿吧!来,汤勺也有,别饿着肚子倒下去,到时候爬不起来。”
  彭其以惊奇、喜悦和深受感染的眼光望着这个年仅十八、个子不高的女孩子,愣住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最后,他响应了她的建议,拿起一个颜色不佳的馒头说:“小炮,你讲得好!好!”说完便大口啃嚼起来。
  ※※※
  文工团的小礼堂里重新亮起灯光,百多号人又坐得满满的了,范子愚在大声地说话:
  “同志们!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现在这年头不能按常规作息了,只有在斗争间歇的时候我们才能睡觉,现在不行,要搞学习。”
  “明天搞不行吗?”有人打着哈欠说。
  “不行!学习不能过夜。我们革命造反派不光要能够冲杀上阵,还要做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模范,要坐得住,静得下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的创造性发展,是史无前例的伟大革命,怎么能不注重学习呢?”
  “还是好好儿想一想彭司令员讲的那些话吧!”又有人提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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