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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越来越幽默》作者:莫言

_2 莫言(当代)
“就差几步了,拉到家门吧!”
“不,我有事跟你商量。”
“师傅您说。”
“男人不能挣钱养家,就像女人不能生孩子,人前抬不起头来!”
“师傅说得对。”
“所以我准备出来做点事儿。”
“我看可以。”
“但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还有那么多民工,能做的事好像都有人在做了。”
“这也是实际情况。”
“小胡,天无绝人之路对不对?”
“师傅,这是圣人的语录,肯定是真理!”
“师傅今天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不知道该不该做……,,
“师傅,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拦路抢劫,我看没有什么事不可以
做的。”
“但这事儿……好像有点犯罪··,…”
“师傅,您别吓唬我,徒弟我胆儿小……”
当他把构想向吕小胡—一说明后,吕小胡兴奋地说:
‘狮傅,这样的好点子也只有您这样的天才才能想得出来,难怪您五十
年代就造出了双轮双烨犁。您这算犯什么罪?如果您这算犯罪,那么……师
傅,您这是情侣休闲屋!不但文明,而且积德!说得难听点吧,您这也算建
了个……收费厕所吧。放开胆子干吧,师傅,明天我就叫上几个师兄帮您去
收抬!”
“这事儿就你知道,不要叫别人。”
“我听您的,师傅。”
“对你师娘也别说。”
“放心,师傅。”

他坐在墓地与人工湖之间的稀疏林子里,背靠着一棵白杨。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从他的眼前软蜒
爬上山岗。他的目光不时地穿过疏林,投射到墓地前面。他只能看到他的小屋的一角,但他的心里却
有小屋的全貌。
前几天他与吕小胡回了一趟农机厂,叫开大门,凭着几十年的老面子,在厂里搜罗了一车钱皮、铆
钉、废钢板什么的。师徒俩用了两天时间,将破烂不堪的公车壳子大修大补一番,他们把破了玻璃的窗
户全部铆上了铁皮,还用一块沉重的铁板做了个内外都可上锁的铁门。修整好车壳之后,吕小胡搞来
一桶绿漆一桶黄漆,横一道竖一道一顿好抹,将破车壳子涂得活像一辆在亚热带丛林作过战的装甲运兵
车。师徒俩退后几步,唤着油漆的清香,内心洋溢着欣喜。吕小胡说:
“师傅,成了!”
“成了!”
“是不是弄挂鞭炮放放?”
“你算了吧2”
“等油漆干了就可以开张了。”
“小胡,要是有人来找麻烦怎么办?”
“师傅放心,我表弟是公安局的。”
开业那天他激动得彻夜难眠,老婆也因为激动而不停地打嗝。凌晨四点他们就起了床,老婆一边
给他准备早饭和午饭,一边追问他找了个什么工作。他厌烦地说: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去给郊区一家农民企业当顾问!”
老婆打着嗝说:
“我听着你跟小胡滴滴咕咕的,不像是去当什么顾问嘛!这把子年纪了,你可别去干歪门斜道!”
他恼怒地说:
“大清早的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儿?不相信你就跟着我!让那些农民企业家看看你的尊容!”
老婆让他的话给镇唬住了,不再步唆。
他坐在树下,看到有很多老人在人工湖边晨练,有的逍鸟,有的散步,有的打太极拳,有的练气功,有
的吊嗓子。看着这些幸福的老人,他心里很不好受;如果有个一男半女,即便下了岗,也不至于大清早的
就来到这里蹲着,就像传说中的那个守株待免的傻瓜。人工湖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东边的天上
出现了一抹红霞。吊嗓子老人的吼叫声震荡山林:
“嗷畸——嗷略——”
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悲凉之情,好似微风吹过湖面,水上皱起波纹。但这丝悲凉很快就过去了,即将
开始的崭新生活就像那个买小猪的女人一样让他浮想联翩,没有工夫伤感。日出前那半个时辰里,树林
里的鸟噪叫不止,空气里仿佛掺进了薄荷油,清凉润肺,令他精神抖擞。他很快就发现早晨到这里来等
客是个错误,早晨青年人不出来,中年人也不出来,早晨出来的都是老年人,老年人围着湖边活动不到
墓地这边来,老年人即便到墓地来也不会成为他的顾客。也好,他宽慰自己,我这也算是晨练了,呼吸
了几十年车间里的污浊空气,现在也轮到我呼吸新鲜空气了。他提着马扎于在树林和墓地里漫步,很
快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在树林与墓地间丢弃的避孕工具增强了他对自己谋财之道的信心。
中午时有几对身穿游泳衣的青年男女披着大毛巾从湖边走来,看样子有点像找地方野合的鸳鸯。
但他们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却张口结舌,那些由吕小胡创作、自己反复背诵了许多遍的广告词儿一个字
儿也吐不出来。他听到那些男女们在密林中发出的基本相似但各有特色的呻唤之声,就好像看到几张
本来属于自己的钞票被大风刮走一样,懊丧之情充斥心间。
当天晚上,他去了徒弟家,把白天的困窘对他诉说。吕小胡笑道:
‘狮傅,您都下岗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搔着头皮说:
“小胡,你也知道,师傅是个七级工,报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想不到到了晚年,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
“师傅,我说句难听的,您还是不出,什么时候您饿了,就会知道,面子与肚子比起来,肚子更重要!”
“道理我自然明白,但我就是张不开那个口 “也不怪您,”徒弟笑着说,“师傅,您毕竟是七级
工,这样吧,师傅,我有一个办法……”
第二天中午,他背着一块木板,来到了第一天看 好了的最佳拉客地点。这里是上山和进人墓地的必
由之路,地形隐密且视野开阔。他坐在白杨树斑驳 的阴影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湖中游泳的人们。鸟
儿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蝉在树上狂叫不止, 一阵阵清凉的蝉尿像小雨似的落到他的身上。
终于,一对男女沿着湖边的小路走过来了。他远远看到,女的穿着天蓝色的三点式泳衣,洁白的皮
肤在斑驳的树影下闪闪发光。男的穿着一条黑色弹力裤权,胸膛和大腿上生着茂密的黑毛。他们戳七
弄八、值笑打闹着走近了,越来越近了,他犯罪般地看到了女人露出了半边的乳房和肚皮上那块铜钱般
的青德;他厌恶地看到那男人腆起的肚皮和那一窝山药蛋般的器官。当他们距离自己三步远时,他果
断地将扣在地上的木板高高地举了起来。木板遮住了他的脸,他的脸在木板后像被火烧烤着一样。木
板上的红字对着那两个男女。他看到女人修长的腿和男人毛茸茸的腿停住了。他听到男人大声地念着
木板上的字:
“‘林间休闲小屋,环境幽静安全,每钟收费十元,免费汽水两瓶’。”
他听到女人咯咯地笑起来。
“晦,老头子,你的小屋在哪里?”男人大大咧咧地问。
他将木板往下落了落,露出了半张脸,结结巴巴地说:
“那边,在那边…·,·”
“去看看?”男人笑眯眯地看着女人,说,“我还真有点渴了!”
女人的眼睛多情地歪曲着,说:
“渴死你才好广
男人对着女人诡秘地笑笑,转脸对他说:
“带我们去看看,老头子!”
他激动不安地站起来,提着马扎子,夹着木板,.带领着他们穿过墓地,来到了公车壳子前面。
“这就是你的休闲小屋?”男人说,“简直是个铁棺材!”
他开了那把黄铜大锁,将沉重的铁门拉开。
男人弯着腰钻进去,大声地说:
“嘿,平儿,你别说,这里边还挺他妈的凉快广女的斜眼看看老丁,脸皮有些微红,然后她也探
头探脑地钻了进去。
男的探出头来,说:
“里边太黑了!啥都看不见!”
他摸出一个塑料打火机递给男人,说:
“小桌上有蜡烛。”
蜡烛亮了起来,照亮了车内的情景。他看到在金黄的烛光里,那个女人仰起脸来往嘴里灌汽水,她
的湿税优的长发像马尾般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翘翘的屁股。
男子走出车壳,转着围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悄悄地问:
“老头,你保证这里没人来吗?”
“里边有锁,”他说,“我保证。”
男子说:“我们想在这里睡个午觉,不许任何人打扰!”
他点点头。
男人进了车壳。
他听到里边传出锁门的声音。
他躲在离车壳十几米远的一丛紫穗槐下,手里托着一块老式的铁壳怀表,好像一个格尽职守的教
练。车内起初没有动静,十分钟后,他听到了女人的喊叫声。由于车壳密封很好,女人的声音仿佛是从
地底下传上来的。他的心情不平静,女人的那身白肉在他的脑海里晃动不止。他拍着自己的腿,低声
嘟咬着:
“老东西,你就别想这种事啦!”
但女人的白花花的肌肤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个买小猪的少妇明媚的笑脸和露出半边的
乳房也赶来凑起了热闹。 五十分钟后,铁门开了。穿戴整齐的女人首先
从车壳内钻出来。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晶晶发亮,宛如一只刚下过蛋的母鸡。她把脸歪向一边,仿佛
没看见他似的,斜刺里朝墓地走去。男人也钻了出来,胳膊弯子上搭着毛巾,手里提着半瓶汽水。他迎
着男人走过去,羞怯地说:
“五十分钟……,,
“五十分钟多少钱?”
“您看着给吧……”
男人从衣兜里捞出一张面额五十的钞票,递到他的手上。接钱时他的手颤抖不止,心怦怦乱跳。
他说:
“我没有零钱找您…··,”
“算了,”男人康洒地说,“明天我们还来!”
他紧紧地摸住钞票,感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老头子,你可真行啊!”男人将汽水瓶子扔在地上,压低嗓音说:“你应该弄些保险套子放在里边,还
应该弄些香烟、啤酒什么的,加倍收钱嘛!”
他深深地给男人鞠了一躬。

老丁接受了那个男人的建议,在休闲小屋里放上了男女欢爱所需要的一切东西,还放上了啤酒、饮
料、鱼片、话梅等小食品。第一次去药店买避孕套子时,他羞得连头也不敢抬,话也说不清楚,惹得那个
卖货的年轻姑娘大发脾气c当他拿着套子像贼一样溜走时,听到那姑娘在背后大声地对她的同事说:
‘嘿,真看不出来,这把子年纪了,还用这个
随着生意的日渐红火,他的胆量越来越大,业务也越来越熟练。去药店买套子时他的脸不红了,而
且还敢跟卖货的姑娘讨价还价。那姑娘厚颜无耻地问:
“老头,你如果不是个老色鬼就是个贩避孕套的。”
他盯着姑娘那双猩红的厚唇,没有吱声。
在夏天的三个月里,他净赚了四千八百元。随着腰包渐鼓,他的心情越来越开朗,身体越来越好,
生了锈的关节仿佛刚刚膏了油,原先几乎转不动了的眼珠子也活泛了。耳儒目染之下,他的熄灭多年
的性趣竟然死灰复燃,拉着老妻做成了多次。老妻惊讶万分,反复盘问:老东西,你吃了什么药?老东
西,你不要命啦?
现在他每天上午十点半钟骑车前来,来到后首先打扫小屋内的卫生,把那些东西装进塑料袋,还不
忘记在袋上打两个结。他模范地遵守社会公德,从来不把装了秽物的塑料袋子乱扔,而是带到城里,小
心翼翼地放在垃圾桶里。打扫完了卫生他就往小屋里补充一些食品和饮料以及其它。然后,他就锁上
铁门,提着马扎子,找个地方坐下,摸出一支烟点燃美滋滋地抽着,等候他的客人。他抽烟的档次也有
所提高,过去他一直拍不带过滤嘴的金城,现在他抽带过滤嘴的飞燕。过去他不敢看他的客人,现在他
专注地研究客人。随着经验的积累,他基本上能够判断出什么样的男女能够成为林间小屋的客人。他
的客人大多是寻欢作乐的野鸳鸯,偶尔也有好奇的夫妻和恋爱着的情侣。他还有了十几对回头客,对
回头客他在价格上给予优惠,一般地是打八折,有时候收半价。有的客人饶舌,干完了事后还跟他瞎贫;
有的客人很羞涩,交了钱转身就走。他用耳朵积累了男女性生活方面的许多经验,听着小屋里的男女
们发出的千变万化的声音,他的脑海里也依声展现出千奇百怪的形态,真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看到了
无边的风景。有一对看似衰弱的男女把车壳子撞得吮吮作响,好像里边关着的不是一对造爱的男女,而
是两头交配的大象。有一对男女在车壳里先是狂呼乱叫,然后便打起架来,啤酒瓶子把车壳子砸得乒乓
作响,但也只能由着人家砸,这种时候进去劝架那可是自找霉气。出来时,男人头破血流,女人头发凌
乱。他很同情他们,甚至想免了他们的房租,但想不到那个男人却出奇的大方,将一张百元大票扔在地
上,掉头就走。他追上去找零,却被那男人转回头来啤了一脸唾沫。那男人眉毛稀疏,眼窝深陷,面相凶
恶,对着他一瞪眼,吓得他诺诺而退。秋天到了,白杨的叶子首先凋落,松柏的针叶也颜色变暗。人工
湖里游泳的人越来越稀,他的客人也越来越少,但每天总是能接待几对,星期天或是节假日更多一些。
闲着也是闲着,小钱也是钱,大钱都是小钱积累而成。这期间他感冒过一次,但他带病坚持工作。感
冒了他也不舍得买药吃,只是让老妻熬了一锅姜汤咕嘟嘟连灌三碗,蒙住头发一身透汗,偏方治大病。
他想趁着还不算太老,应该把养老的钱挣出来,下岗补贴时发时停,没个准头,政府也很难,教师的工资
经常拖欠,干部工资依靠贷款,必须开展自救运动,就像水灾过后抢种小油菜一样。有时候他的心里也
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还是在积德。有一天夜里竟然梦到两个公安来抓人,吓得他浑身冷汗,
醒来后心脏狂跳。他把徒弟吕小胡请到一个安静的小酒馆里喝了一次酒,对他说出了自己心中的不安。
小胡说:
“师傅,您怎么又犯起糊涂来了?难道没有你的小屋他们就不干了吗?没有你的小屋他们也干,他
们在树棵子里干,在墓地里干,现在的年轻人提倡回归自然,时兴野合呢,当然咱也不能说人家不好,这
就是人。我早就说过,您就权当在风景地里修了个公共厕所,收点费,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师傅,您比
那些造假酒卖假药的高尚多了,千万别不好意思,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没了钱爹
也不亲娘也不亲,老婆也不拿着当人。师傅您大胆地干吧,真出了事,徒弟保证帮你搞掂!”
他想想,徒弟说得似乎无懈可击,是啊,这样的事儿当然圣人不为,但天下有一个圣人就足够了,圣
人多了也麻烦,丁十口不想做圣人,想做也做不了。他想,丁十口,你这也是为政府分忧呢,当了林间小
屋的屋主算不上光彩事,但总比到政府大门前去要死狗强吧?想到此他不由地开颜而笑,吓了在一旁
剥花生的老妻一跳,她说:
“老东西,你怎么无缘无故地笑?你知道这样的笑法有多么吓人吗?”
“吓人吗?”
“吓人!”
为了防备万一,他把挣来的钱用假名存了银行,存折塞到一条墙缝里,外边糊上了两层白纸。
立冬之后,大风降温,连续三天没有客人。中午时他骑车去了林间小屋,满地的枯叶上沾着的白霜
还没融化。太阳黄黄的,基本上没有温暖。他在树下坐了一会,感到冻手冻脚。人工湖畔静寂无声,只
有一个脖子上糊着纱布的男人在围着湖不停地转圈子,那是一个正与癌症顽强斗争的病人,本市的抗癌
明星,电视台报道过的他的事迹。电视台到湖边来录像那天把他吓得够呛,为了安全他爬到了一棵大
树上,像鸟似的在树权上蹲了两个多小时。后来还来过一帮检查山林防火的人,也把他吓了个半死。
他趴在树棵子后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帮人一个跟着一个从森林小屋边经过,竟然全无反应,好像
小屋是天然就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胖子,转到小屋后边,撒了一泡焦黄的尿。他隔着老远就嗅到了尿
臊味。他心里想:领导上火了。胖子看起来也是一大把年龄了,但掀起尿来还是童趣盎然,他挺着肚
子,用尿液在铁皮小屋上画图,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第四个囵还没封口就断了水。胖子撒完了尿,用
手敲了敲糊窗的铁皮,让铁皮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一边系着裤扣子一边摇摇摆摆地跑着去追赶同伙。除
此之外他再也没受到过别的惊吓。树下太冷,他挪到车壳里去坐了一会,抽了一支烟,小心地掐灭烟
蒂。然后他闭上眼睛粗算了一下半年来的收人,感到心满意足。他决定明天再来等待一天,如果还没
有客人,后天就停业,明年春暖花开后接着干。只要能让我干五年,就可以安度晚年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骑车来了。一夜阴风把更多的树叶子吹下来,白杨树几乎成了光秃秃的枝条,
几棵混生在松林中的橡树,满树金黄枯叶,但并不脱落,在阴风中哗哗作响,看起来好像满树蝴蝶。他带
来了一条蛇皮袋子,还有一根顶端带铁尖的木棍。他把林间小屋周围很大范围内的垃圾捡了一遍。他
捡垃圾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报德。他感到社会对自己太好了。他捡了结结实实一袋子垃圾,封好
口,搬到自行车后货架上。然后他就进了小屋,准备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一下。一只乌鸦在小屋外大叫
一声,使他的心神一颤,他抬头看到,有一对男女,沿着那条灰白的小路,从农机厂背后那个馒头状的小
山包上,对着他的林间小屋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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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中年男女出现在小屋门前时,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男子个头很高,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双
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风把他的黑色的裤子吹得往前飘,显出了他的腿肚子的形状。女人的个头也不矮,
他用下了几十年铁料的眼力,估计出她的高度在一米七十左右,上下浮动不会超过两厘米。她上穿着
一件紫红色的羽绒服,下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用着一双白色的羊皮鞋。两个人都没戴帽子,
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女人不时地抬起一只手,将遮住脸面的头发招到脑后去。他们在临近
小屋时,下意识地拉开了的距离反而泄露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知道这是一对情人,而且多半是历史
悠久的情人。当他看清了那男人冷漠痛苦的脸和那女人怨妇般的眼神时,就像刚刚阅读完毕了他们的
感情档案一样,对他们的事儿已经了如指掌。
他准备做这笔关门前的买卖,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出于对他们深深的同情。
那男人站在小屋前,与他搭着话儿,女人背对小门站着,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用一只脚踢着地上
的枯叶。
“天气真冷,”男人说,“天气说冷突然就冷了,这很不正常。”
“电视说是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他说着,想起了自家那台早该淘汰的黑白电视机。
“这就是那间著名的情侣小屋吗?”男人说,“听说是公安局长的岳父开的?”
他笑着,含意模糊地摇摇头。
‘其实,”男人说,“我们只想找个地方聊聊天
他会意地笑笑,提着马扎子,头也不回地向那丛紫穗槐走去。
一线阳光从灰云中射出来,照耀得树林一片辉煌,白杨树干上像挂上了一层锡箔,闪烁着神奇的光
彩。他背靠着紫穗槐柔软的枝条,感到遭劲的东北风吹得脊背冰凉如铁。男人弯着腰钻进了小屋,女
人站在铁门一侧,低垂着头,仿佛在想什么心事。男人从小屋里钻出来,站在女人背后,低声说着什么。
女人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变。男人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拽拽女人的衣角,女人身体扭动着,动作幼稚,
好像一个发脾气的小女孩。男人的一只手按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继续扭动身体,但并没有把男人的手
从肩上摆开。男人的手扳着女人的肩,将她的身体扭转过来,女人做出不驯服的样子,但到底还是与男
人面对着面了。男人双手按着女人的肩,对着女人的头顶说话。最后,男人将女人拥进了小屋。他躲
在紫穗槐丛后无声地笑了。铁门轻轻地关上了,他听到了轻悄悄的锁门声。然后铁壳小屋就成了寒林
中一件死物,清冷的、时隐时显的阳光照着它,泛起一些短促浑浊的光芒。褐色的麻雀日在屋顶上拉
屎、蹦跳、喳喳噪叫。庞大臃肿的灰云在空中匆忙奔驰,树林中滑动着它们的暗影。他看了一眼怀表,时
间是午后一点,他估计他们不会在小屋里待得太久,有一个小时足矣。他原想赶回家吃午饭,没想到来
了两个不速之客。肚子里有点饿,身上很凉,但客人不出来,他就只能等着。反正是按钟点收租金,没有
权利撵人家,有的男女在小铁屋里要待三个小时呢。在往常的日子里,巴不得他们待在里边睡上十个八
个小时,但今日寒风刺骨,腹内饥饿,所以就盼望着他们赶快完了事出来。他在面前的地上用木棍儿掘
了一个坑,然后点上了一支烟。他把烟灰小心翼翼地弹在小坑里,生怕引起山林火灾。
他坐在紫穗槐前等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光景,从小屋里传出了女人细微的几乎听不清楚的抽泣声。
一缕风吹过来,树枝摇摆,刚咧作响,抽泣声便被淹没;风一停,抽泣声就传进他的耳朵。他为他们叹
息,这样的情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们的爱情很古典很悲伤,就像盐水缸里的胸黄瓜,只有苦咸,没有
甜蜜。现在的年轻人可不这样,他们进了小屋就争分夺秒,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放肆地喊叫、呻吟,有
的还脏话连篇,连树上的鸟儿都羞得面红耳赤。同是干一种事儿,气氛却有天壤之别。他通过谛听男
女腻声,了解了人们观念的变化。他的内心里,还是喜欢这样哭哭啼啼的爱情,这才像戏嘛!他听着他
们的哭泣想象着他们的故事,肯定是感伤的故事,是个爱情悲剧,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有情人没成眷
属。很可能是天南海北两离分,这次是千里迢迢来幽会。从这个角度上看,他想,我这就是积德嘛!
他胡思乱想着,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搓搓冻木了的耳朵,准
备着收摊儿了。他决定还是要收他们一点钱,回城的路上到兰州拉面馆里吃碗热乎乎的牛肉面,否则
心里不平衡。想到牛肉面他的肚子就咕咕地叫唤起来,牙巴骨也得得打战。既是饿的,也是冻的。这个
季节不应该这样子冷法,这样冷法不正常,活见鬼,去年的三九时节也没有这个冷法。小屋里寂静无
声,女人的抽泣声听不到了,铁屋子安静得像座坟墓。一只乌鸦叼着一节肠子,从远处飞来,落在了白
杨树上的巢里。
时间又过去一个小时,小屋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阴云密布,树林中已经有了些黄昏景象。他心
中暗暗前咕:这是怎么回事?不至于有这样大的劲头吧?难道他们在里边睡着了?这是绝对不可能
的。里边只有一块床板,床板上铺着一条草席,没有被子也没有褥子,外边冷还偶有一线阳光,里边一插
门,那就是真正的冷如冰窖。但他们又能在里边干什么呢?他终于忍不住了,走到小屋门前故意地大
声咳嗽,提醒他们赶快出来。里边毫无反应,难道他们像封神榜里的土行孙地遁而去?不可能,那是神
魔小说哩。难道他们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变成了蚊子从气窗里飞走?不可能,那也是神魔小说哩!难
道他们……一幅灰白的可怕是象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手和腿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老天爷,
千万别出这种事,要是出了这种事,断了财路不说,只怕还要进班房!他顾不上别的了,举起手,轻轻地
拍门:
啪啪啪。
用力地打门:
@@@!
狠命地砸门:
吮呢呢!吮呢吮!
一边狠命地砸门一边大喊:
沈呢优!晦!该出来了!优优呢!你们在里边干什么!
他的手虎口震裂了,渗出了细小的血珠儿。但屋子里还是无声无息,一时间竟然使他怀疑自己的
记性,难道真有一对那样的男女进了铁壳小屋?
女人苍白的瓜子脸儿马上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她的脸上有两只忧郁的大眼睛,眼球漆
黑,有些鬼气。她的下巴尖尖的,嘴角上有一颗绿豆粒般大小的黑恁,德上还生着一根弯曲的黑毛儿。
男人的形象也同样历历在目:竖起的风衣领子遮住他的双腮,鼻子很高,下巴发青,眉毛很浓,双目阴
沉,门牙旁边嵌着一颗金色假牙……
毫无疑问、千真万确,大约三个小时前,有一对忧伤的中年男女,进了这个用公车铁壳改造成的林
间小屋,但他们现在一声不吭。他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坏运气就像一桶奥大粪,劈头盖脸地
浇下来了。他双腿一软,瘫在铁屋子的铁门前……
过了大约抽支香烟的工夫,他扶着铁门站起来,围着铁屋转着圈子,手拍得铁壳子啪啪作响,他苦苦
地哀求着,愤怒地骂着;
“好人啊,你们醒醒吧,你们出来吧,我把一个夏天里挣来的钱全部给你们行不行?我给你们下跪叩
头行不行?……杂种啊,畜生,你们欺负一个老头子难道不怕天打五雷轰吗?你们这两个奸贼,偷鸡摸
狗的婊子、嫖客,你们不得好死……我叫你亲爹行不行?叫你亲娘行不行?亲爹亲娘亲老祖宗,求你们
发发善心出来吧,我是个六十岁的下岗工人,家里还有一个生胃病的老伴,混到这一步已经够惨了,你们
可不能给我雪上加霜了,你们想死也不能死在我的小屋里啊,你们可以到树上去上吊,可以到湖边去跳
水,可以到铁道上去卧轨,你们想死在哪里也能死为什么偏偏到我的小屋里来?我看你们都是有头有
脸的人,不是个局长也是个处长,为这点事儿值得死吗?你们这样死去可是轻如鸿毛啊,不值的,连你们
这样的人都想死,那我们这些下等人可咋活?局长,处长,你们想开点吧,你们跟我们比比嘛,出来吧,出
来吧·。,,
任他把嗓子喊哑,铁壳小屋里还是寂静无声,暮归的乌鸦们围着高高的白杨树梢叭叭大叫,团团旋
转,好像一团黑云。他找来一块巨大的卵石,双手搬起,向铁门砸了过去。沈嘟一声巨响,卵石碎成两
半,但铁门完好如初。他民起肩膀,向铁壳子撞去,铁壳子岿然不动,他却被反弹出三米多远,一屁股瞰
在了地上。他感到肩膀疼痛难忍,胳膊抬举不便,好像把锁子骨撞断了…,··

他骑着沉重的自行车仿佛梦游般地冲下山包,他没有捏车间,他想就这样摔死了更好,东北风迎面
吹来,衣服鼓涨,肚子冰凉,耳朵边呼呼作响,仿佛腾云驾雾,车后座上的垃圾袋子开了口,肮脏的纸片和
塑料袋子在身后轰然而起,漫天飞舞。环湖路上,连那个抗癌明星的身影也见不到了。一群灰秃秃的天
鹅在湖面上盘旋着,好像在选择地方降落。湖上已经结了一层冰,冰上落满黄土。他麻木地骑车进了
城。街灯已经点燃,不时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地响起。一辆没有鸣笛的警车转动着红绿灯
油油地滑过来,吓得他差点从自行车上栽下来。
他借措懂懂地来到了徒弟吕小胡的门前,刚要抬手敲门就看到门板上贴着一张画儿,画上画着一
个怒目向人的男孩。他转身想逃,看到徒弟提着一只光鸡从楼道里走上来。楼梯间昏暗的灯光照着死
鸡惨白的疙瘩皮,使他身上的老皮顿时变得像鸡皮一样。他的腿软了,骨折过的地方像被锥子猛刺了
一下子,痛得他一胜坐在了楼梯上。吕小胡猛一怔,急问:
“师傅,您怎么在这儿?”
他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突然见到了爸爸的小男孩似的,嘴唇打着哆呼,眼泪滚滚而出。
“怎么啦师傅?”徒弟快步上前,把他拉起来,“出
了什么事啦?”
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徒弟家门口,泣不成声地说:
‘小胡,大事不好了……”
小胡慌忙开门,把他拉起来拖到屋子里,安排他坐在沙发上。
“师傅,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师娘死了?”
“不,”他有气无力地说,“比你师娘死去糟糕一千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胡焦急地问,“师傅,你快要把我急死了!”
“小胡,”他擦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师傅闯了大祸了…··”
“快说呀,啥事?!”
“中午进去了一男一女,现在还没出来……”
“没出来就多收钱呗,”小胡松了一口气,说,“这不是好事吗?”
“啥好事,他们在里边死了……”
“死了叶小胡吃了一惊,手里提着的暖瓶差点掉在地上,“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看到他们死了?”
“我没看到他们死了……”
“你没看到他们死了,怎么知道他们死了?”
“他们肯定是死了……他们进去了三个小时,起初那个女的还哭哭啼啼,后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 ”他让徒弟看着自己敲破了的手,说,“我砸门,敲窗,喊叫,把手都砸破了,车壳子里一点声音也没
有,一丝丝声音也没有……”
小胡放下暖瓶,坐在沙发对面的木凳子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垂着头抽了一口,抬
起头,说:“师傅,您别着急。”他的双手在大腿上紧张地摸索着满怀希望地望着徒弟的脸。小胡抽出一支
烟递给他并帮他点燃,说:“也许他们在里边睡着了,人们干完了这事,容易犯困……”
“别给我吃宽心丸了,”他悲哀地说,“好徒弟,我的手指都快敲断了,嗓子都喊哑了,即便是死人也让
我震醒了,可是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们会不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了?这是完全可能的,师傅,为了不交钱,人们什么样的怪
招都能想出来的。”
他摇摇头,说:
“不可能,绝不可能,铁门从里边锁着呢,再说,我一直盯着呢,别说是两个大活人,就是两个耗子从
里边钻出来,我也能看见……”
“您说起耗子,我倒想起来了,”小胡道,“他们很可能挖了条地道跑了。”
”好徒弟,”他哭咧咧地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赶快帮师傅想想办法吧;师傅求你了!”
小胡低下头抽烟,额头上摆起了很多皱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徒弟的脸,等待着徒弟拿主意。小
胡抬起头,说:
“师傅,我看这事就去他娘的吧,反正您也挣了点钱,明年开了春,我们再另想个挣钱的辙儿!”
“好小胡,两条人命呢……”
“两条人命也不是咱害的,他们想死我们有什么办法?”徒弟愤愤地说,“这是两个什么样的鸟人?”
“看样子像两个有文化的人,或许是两个干部。”
“那就更甭去管他们了,这样的人,肯定都是搞婚外恋的,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
“可是,”他蹑儒着,“只怕师傅脱不了干系,雪里埋不住死尸,公安局不用费劲就把师傅查出来了
“您的意思呢?难道您还想去报案?”
“小胡,我反复想了,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
“您真想去报案?!”
‘也许,还能把他们救活……”
“师傅,您这不是惹火烧身嘛!”
“好徒弟,你不是有个表弟在公安局工作吗?你带我去投案吧……”
“师傅!”
“徒弟,师傅求你了,让你那个表弟帮帮忙吧,如果就这样撒手不管,师傅后半辈子就别想睡觉了
“师傅,”小胡郑重地说,“您想过后果没有?您干这件事,原本就不那么光明正大,随便找条法律就
可以判您两年,即便不判您,也得罚款,那些人罚起款来狠着呢,只怕您这一个夏天加一个秋天挣这点
钱全交了也不够。”
“我认了,”他痛苦地说,“这些钱我不要了,师傅即便去讨口吃,也不干这种事了。”
“万一他们要判你呐?”徒弟说。
“你跟表弟求求情,”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实在要判,师傅就弄包耗子药吞了算了……”
“师傅啊师傅!”小胡道,“徒弟当初是吹牛给您壮胆呢,我哪里有什么表弟在公安局?”
他木了几分钟,长叹一声,哆咦着站起来,将手里的烟头小心翼翼地掀灭在烟灰缸里,看一眼歪着
头望墙的徒弟,说:
“那就不麻烦您了……”
他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
“师傅,您去哪里?”
他回头看看徒弟,说:
“小胡,你我师徒一场,我走之后,你师娘那边,如果能顾得上,就去看看她,如果顾不上,就算了
他伸手拉开了门,楼道里的冷风迎面吹来。他打了一个哆啸,手扶着落满尘土的楼梯栏杆,向黑暗
的楼道走去。
“师傅,你等我一下。”他回头看到,徒弟站在门口,屋子里泄出的灯光照得他的脸像涂了一层金粉,
他听到徒弟说:“我带你去找我表弟。”

他们在被北风吹得嘎嘎作响的电话亭里给表弟家打了一个电话,表弟家的人说表弟正在派出所值
班。徒弟高兴地说:
“好极了师傅,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带您去找他?您不知道他那个老婆有多么势利,我这样的穷亲戚
到了他家,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真让人受不了,咱们人穷志不穷,您说对不
对?”
他感动地说:
“小胡,师傅让你犯难了。”
“但我表弟还是挺不错的,就是有点怕婆子,”小胡像唱歌似地说,“怕婆子,骑骡子啊!”
他们在一家商店里买了两条中华牌香烟,他急着往外掏钱,徒弟把他拨到一边,说:
“师傅,算了吧,您的钱肯定不够的。”
徒弟付了钱,昂贵的烟价让他的心一阵阵揪痛,但他还是咬着牙说:
“小胡,这个算我的。”
“您就先别管这事了!”
他们进了派出所。他下意识地扯着徒弟的衣角,身上冷得打战,手心里却全是汗水。值班的两个
民警中有一个正是徒弟的表弟。那是个细眯着小眼、脖子很长的青年人。他拿着笔,一边听着他们的
诉说,一边往本子写着字。
“就这事?”表弟用笔尖锁着本子,有些厌烦地问。
“就这事…··”
“想象力很丰富嘛,”表弟斜眼看着他,冷冷地说,“发了大财了吧?”
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表弟,劳您大驾去帮丁师傅处理处理吧……如果那两个人吃的是安眠药,没准还能救过来……”徒
弟将装了两条中华牌香烟的塑料袋放在表弟面前,满面堆笑地说,“丁师傅是我的恩师,省级劳模,跟于
副省长合过影的,临近退休了遭遇下岗,万般无奈才想了这么个饭辙……”
“如果他们吃的是耗子药呢?”表弟看看手表,站起来,对正在墙角玩电脑的民警说:“小孙,我去人工
湖那边处理个自杀案件,你一个人在这里盯着吧!”
表弟去了一趟厕所,收拾了随身所带物品,从车库里推出一辆三轮摩托,载上他与徒弟,开出了派出
所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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