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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作者:莫言

_3 莫言(当代)
我说:“你这个老头觉悟也不高,你都68了,还睡什么觉?”
他说:“那好吧,我出个题给你算,你要是能算出来,你就回家睡觉,你要是
算不出来,我就回家睡觉。”
不等我答应,他就说开了:“东南劳山松树多,一共三万六千棵,一棵树上九
个权,一个权里九个窝,一个窝里九个蛋,一个蛋里九个雀,你给我算算一共有多
少雀?”
上学时我一听算术就头痛。十以内的数我掰着手指头还能算个八九不离十,超
过了十我就犯糊涂。杜老头子开口就是上万,我如何能算清?再说了,我要能把这
样大的数算清楚,我还用得着半夜三更来遛牛吗?
我说:“杜老头,你别来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凭什么要费
那么多脑子?”
杜大爷叹息:“现如今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了?一点亏都不吃。”
我说:“现如今的老头也不吃亏!”
杜大爷说:“碰上你这个小杂种算是碰上对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这里
熬着。”
杜大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巴嗒巴嗒地抽烟。
我背靠着一棵槐树坐下,仰着脸数天上的星星。

在朦胧中,我听到三头小公牛骂声不绝。它们的大嘴一开一合,把凉森森的唾
沫喷到我的脸上。大小鲁西骂了我几句就不骂了,双脊却不依不饶,怒气冲天。它
说:你这个小杂种,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说我把十三头母牛都跨了一遍?你
让老董同志下那样的狠手。把我的蛋子骟了。你不但让老董同志把我的蛋子骟了,
你还把我的蛋子吃了。大小鲁西帮腔道:他把我们的蛋子也吃了。双脊说:“想不
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这个小杂种是如此地残忍。我大喊冤枉,但我的喉咙被一团牛
毛堵住了,死活喊不出声来。双脊对大小鲁西说:伙计,咱们这辈子就这么着了,
虽然活着,但丢了蛋子,活着也跟死了差不了。咱们以前怕这小杂种,现在还有什
么可怕的?大小鲁西说:的确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双脊说:既然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那咱就把这小杂种顶死算了,咱们不能白白地让这小杂种把咱们的蛋子吃了。大鲁
西道:兄弟们,你们有没有感觉?当他吃我们的蛋子时,我的蛋子像被刀子割着似
地痛。我真纳闷,明明地看到他们把我们的蛋子给摘走了,怎么还能感到蛋子痛呢?
双脊和小鲁西说:我们也感觉到痛。双脊说:他们不仁,我们也不必讲义。我看咱
们先把这个小杂种的肠子挑出来,然后咱们再去跟麻子他们算账。我把身体死劲地
往树干上靠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大喊,但只能发出像蚊子嗡嗡一样的小声音。
我说:牛大哥,我冤枉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子呀……队长让我干,我不能不干……
双脊,双脊你难道忘了?去年冬天我用我奶奶那把破木梳子,把你全身的毛梳了一
遍,我从你身上刮下来的虱子,没有一斤也有半斤,大鲁西,小鲁西,我也帮你们
梳过毛,拿过虱子,如果没有我,你们早就被虱子咬死了……你们当时都对我千恩
万谢,双脊你还一个劲地用舌头舔我的手……你们不能忘恩负义啊……我的声音虽
然细微但它们听到了。我看到它们通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温情。我抓紧时机,
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尽拣那些怀念旧情的话说。我看到它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
有放过我的意思。我说:牛兄弟们,只要你们饶了我,我这辈子不会忘了你们,等
我将来有了权,一定把最好的草料给你们三个吃。我保证不让你们下地干活,夏天
我给你们扇扇子,冬天我给你们缝棉衣。我要让你们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牛,最最
幸福的牛……在我的甜言蜜语中,我看到大小鲁西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双脊说:
我们不用你扇扇子,你也不可能给我们扇扇子;我们不用你缝棉袄,你也不可能给
我们缝棉袄。你自己都找不到个人给你缝棉袄。你的好话说得过了头,所以让我听
出了你的虚伪。你的目的就是花言巧语地蒙混过关,然后你撒开兔子腿儿,跑一个
踪影不见。我说:牛大哥呀,村里人说话说了算,一片真心可对天。双脊道:你甭
给俺唱戏文,您这几句俺们从小就听。接下来是“擒龙跟你下海,打虎跟你上高山”,
对不对?我连声说对。双脊对大小鲁西说:伙计们趁着天还没亮,咱们把这小杂种
收拾了吧!它们竖起铁角,对准我的肚皮顶了过来。我怪叫一声,睁开眼,看到一
轮红日已从河堤后边升起来。
一轮红日从河堤后边升起来,耀得我眼前一片金花花。我搓搓眼,看看眼前的
情景,不由地叫了一声娘。我的娘哟,三头牛都趴在了地上,尽管缰绳没断,但它
们把脖子神得长长的与树干并直,龇着牙咧着嘴翻着白眼,好像三个吊死鬼。我更
加仔细地看了一眼,它们的身体的的确确是趴在了地上。我不顾被夜露打湿了的身
体又僵又麻,蹦起来,跳过去,拉牛缰绳。牛缰绳挺得棒硬,如何拉得动?拉不动
我就踢它们的屁股,我踢它们的屁股它们毫无反应。我的心里一片灰白。我想坏了
事了,这三头牛死了。这三头牛一定是趁着我睡着了时,商量了商量,集体自杀了。
它们这辈子不能结婚娶媳妇,所以它们集体上了吊。这时我就想起了杜大爷,这老
东西趁我睡着了竟然偷偷地跑了。他想把死牛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心中顿时充满
了对杜大爷的恨,忘了我对杜五花的爱。杜鲁门!杜鲁门!我明知杜鲁门不可能听
到我的喊叫,但我还是大声喊叫。杜鲁门我饶不了你!如果杜鲁门此时在我眼前,
我会像狼一样扑上去把他咬死。三头牛其实是死在他的手里。我扑上去把他咬死实
际上是替牛报仇雪恨。我撒腿往杜鲁门家跑去。
我跑到杜鲁门家的菜园子,看到杜鲁门正猴蹲在那里割韭菜。刚割了韭菜的韭
菜畦就像刚剃了的头一样新鲜。他女儿杜五花也在园子里忙活。杜鲁门把韭菜捆得
整整齐齐。杜五花把杜鲁门捆好的韭菜一捆捆地往水桶里放,一捆也不落地放到水
桶里用水浸泡。用水浸泡过的韭菜既好看又压秤,这家人的脑子个个好用。杜五花
从水桶里把韭菜提上来时韭菜真是好看极了,一串串的水珠像珍珠似的顺着韭菜梢
流下来,流到水桶里,发出撒尿般的响声。往水里浸韭菜的杜五花也很好看,尽管
此时我对她的爹恨得咬牙切齿,但我还是没办法不承认她的漂亮。根据我的经验,
女人只要跟水一接近马上就会变漂亮。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会变得更漂亮,即便
是不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也会变漂亮。譬如说女人在河里洗澡,譬如说女人在井
边洗头,譬如说女人在水桶边浸泡韭菜。红太阳照耀着杜五花肉嘟嘟的四方大脸,
好像一块红玻璃。她留着两条又短又粗的辫子,好像两根驴尾巴。如果没有杜五花
在场,我肯定会大喊:杜鲁门,王八蛋,牛死了!因为杜五花在场,我只好说:
“杜大爷,坏了醋了!”
杜大爷抬起头,问我:“罗汉,你不在那里看着牛,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说:“您快去看看吧,杜大爷,我们的牛死了……”
杜大爷像豹子一样蹿起来,问我:“你说什么?”
我说:“牛死了,我们的牛死了,我们那三头牛都死了……”
“你胡说!”杜大爷弓着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说,“你胡说什么呀,我离开
时它们还活蹦乱跳,怎么一转眼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死了,看那样子,好像都是自杀……”
“你就胡编吧,我活了68岁,还没听说牛还会自杀……”
杜大爷往我们挂牛的地方跑去。
杜五花问我:“罗汉,你弄什么鬼?”
我说:“谁跟你弄鬼?你爹把牛扔了不管,跑回家来搞资本主义,结果让三头
牛上了吊!”
“真的?”杜五花扔掉韭菜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就往河堤那边跑,她的手像铁
钩子一样,她的胳膊力大无穷,我几乎是脚不点地地跟着她跑,边跑她边说:“你
是怎么搞的?我爹不在,不是还有你吗?”
我气喘嘘嘘地说:“我睡着了……”
“让你看牛你怎么能睡着呢?”她质问我。
我说:“我要不睡着你爹怎能跑回家割韭菜?”
我还想说点难听的话吓唬她,但已经到了槐树下。
杜大爷拽着缰绳想把牛拽起来,但拽不起来。我心里想,牛都死了,你怎么能
把它们拽起来呢?杜大爷掀着它们的尾巴想把它们掀起来,但掀不起来。我心里想,
你怎么可能把一个死牛掀起来呢?虽然他没把牛弄起来,但经他这么一折腾,我看
到双脊的尾巴动弹了一下。老天爷,原来双脊还活着。既然双脊还活着,那么,大
小鲁西更应该活着。果然我看到大鲁西晃了晃耳朵,小鲁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鼻孔。
发现三头牛都没死让我感到很高兴;发现三头牛都活着又让我感到很不高兴。那时
候我正处在爱热闹的青春前期,连村子里的狗都讨厌我。我希望村子里天天放电影,
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希望村子里天天有人打架,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希望
天天能看到红卫兵斗坏蛋,但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没有了上边所说的这些大热闹,
那么生产队里的母牛生小牛、张光家的母狗与刘汉家的公狗交配最好能天天发生,
但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老董同志来给牛割蛋子这样的热闹能够每天发生吗?当然
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如果这三头牛一起上吊自杀,这个大热闹足可以让全村
轰动,而这令全村轰动的大事与我直接有关系,你想想这会让我的生活多么充实,
这会让我多么令人关注,人们必定眼巴巴地望着我、盼着我讲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会让我多么神气。可是,三头牛一个都没死。杜大爷瞪着一大一小两只眼,对着
我和他女儿吼:“你们俩死了吗?”
老东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让我跟他的女儿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这话虽
然不是好话,但我听出了亲近,好像我跟杜五花有着特殊关系似的。我又想其实我
跟杜五花的关系就是不一般,我曾经……
“别傻站着了,帮我把牛抬起来呀!”杜大爷说。
于是我上前揪住了双脊的尾巴。
杜五花一把将我读到一边,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没说就弯下腰,自己揪住了
牛尾巴。
我上前抱住了牛脖子。
杜大爷把我推到一边,亲自抱住了牛脖子。
最后,我只好站在杜五花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我们一齐努力,将双脊抬了起来。
我很担心把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其实我是有点盼望着将牛尾巴从牛屁股
上拔下来。能将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肯定也是一件大事,甚至会比死三头牛还
热闹,但牛尾巴还在牛屁股上我们就把牛抬起来了。
抬起了双脊我们紧接着把大鲁西抬起来。
然后我们又把小鲁西抬起来。
我们把三头牛抬起来后,杜大爷马上就转到牛后,弯下腰去仔细观察。
我和杜五花也弯腰观察。
大小鲁西的蛋皮略有肿胀。
双脊的蛋皮大大肿胀,肿成了一只饱满的大口袋,比没阉之前还要饱满。颜色
发红,很不美妙。而且这伙计还在发高烧。我站在它的身边就感到它的身体像一个
大火炉子似的烤人。
杜大爷解开了牛缰绳。他把大小鲁西的缰绳交给我,他亲自牵着双脊的缰绳。
他对五花说:“你回去吧,让你娘擀一轴子杂面条,待会儿我和罗汉回去吃。”
杜五花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我,我也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她的爹。我心里想,
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我又看看杜大爷,我看到他老人家的脸慈祥极了。
我活在人世上14年,还从来没见到过像杜大爷这样慈祥的老头。
我们拉着牛,在胡同里慢吞吞地走着。杜大爷咳嗽了几声,说:“罗汉小爷们
儿,其实,你是咱村里最有天分的孩子,他们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把这句话放在这
里,20年后回头看,你保证是个大人物!”
杜大爷的话我真是爱听。
他说:“咱爷俩一夜都没合眼,双脊的蛋子还是肿成了这样,可见这头牛不能
阉,人家老董同志也说不能阉,这头牛配过牛不能阉了,你麻叔非要阉,所以说万
一有个三长两短,责任也落不到咱爷俩头上,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极了!”

那天早晨,杜大爷没有食言,他果真让我到他家去吃了一碗杂面条。他的老婆
也就是杜五花的娘对我还挺亲热,我吃面条时她一个劲地往我的碗里加汤,好像怕
我噎着似的。杜五花态度蛮横地对她娘说:“你一个劲地往他的碗里加汤干什么?”
她娘说:“吃饭多喝汤,胜过开药方。”杜五花不理她娘,把一个咸鸭蛋几乎全抠
到我的碗里。那黄澄澄、油汪汪的鸭蛋黄滚到我碗里时,杜大娘对着杜五花挤鼻子
弄眼的。使眼色,杜五花装作看不见,连杜五花都装作看不见,我更没必要冒充好
眼色。我毫不客气地一口就将那个鸭蛋黄吞了,免除了杜大娘再把那个鸭蛋黄抢走
的危险。仓皇之间没顾上品咂鸭蛋黄的味道,这有点遗憾,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因为在我吞蛋黄的同时,杜大娘抢蛋黄的手已经伸过来了。杜大娘气呼呼地说:
“你这孩子,真是有爹娘生长无爹娘教养!人家都是一丁点一丁点地品品滋味,你
竟然一口吞了!”杜五花替我帮腔道:“不就那么个鸭蛋黄嘛,您嘀咕什么?!让
人吃就别心疼!”杜大娘愤怒地说:“不是我心疼,我是怕他吃坏了嗓子。”我说:
“大娘您就放心吧,我跟方小宝打赌,空口喝了一斤酱油,嗓子还像小喇叭似的。”
杜大娘撇撇嘴,转身走了。杜五花对我眨眨眼,鬼鬼地笑了。这一笑让我感到她和
我心连着心,这一笑让我感动了许多年。
那个白天,我和杜大爷牵着牛在村子里转。时而杜大爷牵着双脊在前,时而我
牵着大小鲁西在前。我在前时我的心情比较好,因为看不到双脊的蛋子。我在后时
我的心情很恶劣,因为我没法不看到双脊那越肿越大的蛋子。转入大街转小巷,起
初我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抹鼻涕的孩子,但一会儿他们便失去了兴趣。小孩子们走了,
苍蝇来了。起初只有几只苍蝇,很快就来了几百只苍蝇。苍蝇的兴趣集中在双脊的
蛋子上。它们叮住不放,改变了那地方的颜色。苍蝇让双脊更加痛苦,我从它的眼
神里看出了它欲死不能的神情。我折了一束柳条,替它轰赶苍蝇,但那地方偏僻狭
窄,有很多死角,另外还要拂蝇忌蛋,所以也就干脆不赶了。
杜大爷让我看着双脊,他去向麻叔汇报双脊的病情。
杜大爷回来,气呼呼地说:“麻子根本不关心,说没事没事没事,他妈的巴子,
他没看怎么知道没事?”
这天夜里,大小鲁西开始认草了,但双脊的病情越来越重。
第三天上午,我们不管大小鲁西了,放它们回了生产队的饲养室。我和杜大爷
把全副精力放到双脊身上。
我们一前一后,推拉着它在街上走。我们必须高度警惕着,才能防止它像堵墙
壁一样倒在地上。
我们把它拉到生产队饲养室门外。杜大爷提来一桶水,想让它喝点。但它的嘴
唇放在水面上沾了沾就抬起来了。它的嘴唇上那些像胡须似的长毛上滴着水。清亮
的水珠从它嘴唇上那些长毛上啪哒啪哒地滴下来,好像一滴滴眼泪。它的眼睛其实
一直在流泪。泪水浸湿了它眼睛下边两大片皮毛,显出了明显的泪痕。杜大爷跑进
饲养室,用一个破铁瓢,盛来了半瓢棉籽饼,这是牛的料,尽管这东西牛吃了拉血
丝,但还是牛最好的料。只有干重活的牛才能吃到这样的好料。杜大爷把那半瓢棉
籽饼倒进水桶里,伸进瓢去搅了搅。杜大爷温柔地说:“小牛,你喝点吧,你闻闻
这棉籽饼有多么香!”双脊把嘴插进水桶里,蘸蘸嘴唇就抬起来了。杜大爷惊异地
说:“怎么?你连这样的好东西都不想喝了吗?”拴在柱子上的那些牛们,其中包
括大小鲁西,闻到棉籽饼的香味,都把眼睛斜过来。杜大爷说:“罗汉,你去跟麻
子说吧,你是他的侄子,你的面子也许比我大。你去说吧,你就说双脊很可能要死。
你说他如果不来,那么,牛死了他要负全部的责任,你去吧。”
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生产队的记工房里看到了麻叔。
我说:“双脊要死了,很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麻叔正和队里的保管、会计在开会,听到我的话,他们都跳了起来。
麻叔嘴角上似乎挂着一丝笑容,问我:“你说双脊要死?”
我说:“它连香喷喷的棉籽饼都不吃了,它的蛋皮肿得比水罐子都要大了。”
麻叔说:“我要去公社开会,王保管你去看看吧。”
王保管就是那位因为打牛进过苗圃学习班的人。他红着脸,摆着手,对麻叔说:
“这事别找我,跟牛沾边的事你们别找我!”
麻叔狡猾地笑着说:“吃牛肉时找不找你?”
王保管说:“吃牛肉?哪里有牛肉?”
麻叔道:“看看,一听说吃牛肉就急了嘛!”
王保管说:“吃牛肉你们当然应该找我,要不我这条腿就算白瘸了!”
麻叔说:“徐会计,那你去看看吧。”
徐会计说:“要不要给公社兽医站的老董同志打电话?”
麻叔说:“最好别惊动他,他一来,肯定又要打针,打完了针还要换药,换完
了药咱还得请他吃饭喝酒,队里还有多少钱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徐会计说:“那怎么办?”
麻叔道:“一个畜生,没那么娇气,实在不行,弄个偏方治治就行了。”
我们在徐会计的指挥下,往双脊的嘴里罐了一瓶醋,据村里的赤脚医生说醋能
消炎止痛。我们还弄来一个像帽子那样大的马蜂窝,捣烂了,硬塞到它的嘴里去,
据徐会计的爹说,马蜂窝能以毒攻毒。我们还弄来一块石灰膏子抹到它的蛋皮上,
据说石灰是杀毒灭菌的灵药。
我真心盼望着双脊赶快好起来,它不好,我和杜大爷就得不到解放。但双脊的
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它的蛋皮流出了黄水,不但流黄水,还散发出一
股恶臭。这股恶臭的气味,把全村的苍蝇都招来了。我们牵拉着他走到哪里,苍蝇
就跟随到哪里。它的背弓得更厉害了。由于弓背,它的身体也变短了。它身上的毛
也战起来了,由于戗毛,它身上的骨节都变大了。它的泪水流得更多了。它不但流
眼泪,还流眼屎,苍蝇伏在它的眼睛周围,吃它的眼屎,母苍蝇还在它的眼角上下
了许多蛆。它的蛋皮上也生了蛆。
第四天早晨我们把双脊拉到麻叔家门口。麻叔家还没开门,我捡起一块砖头,
用力砸着他家的门板。麻叔披着褂子跑出来,骂我:“浑蛋罗汉,你想死吗?”
我说:“我不想死,但是双脊很快就要死了。”
杜大爷蹲在墙根儿,说:“麻子,你还是个人吗?”
麻叔恼怒地说:“老杜,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了?”
“你逼得我哑巴开口,”杜大爷说:“你看看吧,怎么着也是条性命,你们把
它的蛋子挖出来吃了,你们舒坦了,可是它呢?”
麻叔转到牛后,弯下腰看看,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杜大爷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赶快把老董叫来。”
麻叔道:“你以为我不急?牛是生产资料,是人民公社的命根子,死个人,公
社里不管,死头牛,连党委书记都要过问。”
杜大爷问:“那你为什么不去请老董?”
“你以为我没去请?”麻叔道,“我昨天就去了兽医站,人家老董同志忙着呢!
全公社有多少生产队?有多少头牛?还有马,还有驴,还有骡子,都要老董同志管。”
杜大爷说:“那就看着它死?”
麻叔搔搔头,说:“老杜,想不到你一个老中农,还有点爱社如家的意思。”
杜大爷说:“我家四个女婿,三个吃公家饭!”
麻叔说:“这样吧,你和罗汉,拉着双脊到公社兽医站去,让老董给治治。”
杜大爷说:“简直是睁着眼说梦话,到公社有20里地,你让我们走几天?”
麻叔说:“走几天算几天。”
杜大爷说:“只怕走到半路上它就死了!”
麻叔说:“它实在要死,咱们也没有办法,连县委书记都要死,何况一头牛?”
杜大爷说:“我去了,家里那些牛怎么办?”
麻叔说:“同志,不要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让你去你就去,家里的事就
甭管了!”
杜大爷说:“好好好,我去,丑话说在前头,这牛要是死在路上,你们可别找
找麻烦。”
麻叔道:“还有小罗汉当见证人嘛!”

我们拖着双脊,走上了去公社之路。
我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包着一个玉米面饼子,一棵大葱,一块黑酱。这是因
为我要出门,家里对我的奖赏。如果不出门,我的主食是发霉的地瓜干子。杜大爷
背着一个黄帆布书包,书包上绣着红字,这是很洋气的东西,在当时的情况下,只
有知识青年才能背这种书包。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书包,但我弄不到。杜大爷很
牛气地背着一个只有知识青年才有的书包拉着牛缰绳走在牛前头,书包让他生气勃
勃。我背着古旧的包袱,拿着一把破扇子跟在牛后头。我用破扇子不停地轰着双脊
蛋皮上的苍蝇。我扇一下子苍蝇们就嗡地飞起来,苍蝇飞起来时我看到双脊那可怜
的蛋皮像一团凉粉的形态、像一团凉粉的颜色。我刚一停手苍蝇们就落回去,苍蝇
落回去我就只能看到苍蝇。我们出了村,过了桥,上了通往公社的那条沙石路。夸
张点说我们走得还不如蛆爬得快。不是我们走不快,是双脊走不快。双脊连站立都
很困难,但我们要它走,它就走。它已经连续三天没捞到趴下歇歇了,我猜想它的
脑子已经昏昏沉沉。如果是人,早就活活累死了,累不死也就困死了。想想做头牛
真它妈的不容易。如果我是双脊,就索性趴下死了算了。但双脊不是我。我和杜大
爷一个在前拉着,一个在后催着,让它走,逼它走,它就走,一步,一步,一步更
比一步难。
太阳正响时我们走到了甜水井。甜水井离我们村六里地。杜大爷说:“罗汉,
咱爷们儿走的还不算慢,按这个走法,半夜十二点时,也许就到兽医站了。”
我说:“还要怎么慢?我去公社看电影,20分钟就能跑到。”
杜大爷说:“已经够快了,不要不知足。歇歇,吃点东西。”
我们把双脊拴在井边的大柳树上。我解开了包袱,杜大爷解开了书包。杜大爷
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块玉米面饼子,我从包袱里也摸出了一块玉米面饼子。我摸出了
一根大葱,他也摸出了一根大葱。我摸出黑酱他也摸出黑酱。我们两个的饭一模一
样。吃了饭,杜大爷从书包里摸出了一个玻璃瓶子。玻璃瓶颈上拴着一根绳。他把
绳抖开,将瓶子放到井里,悠一悠,荡一荡,猛一松手,瓶子一头扎到水里,咕咕
嘟嘟一阵响,灌满了水就不响了。杜大爷把灌满水的瓶子提上来。我说:“杜大爷,
您真是有计划性。”
杜大爷说:“让我当生产队长,肯定比麻子强得多。”
我说:“当生产队长屈了您的才,您应该当公社书记!”
杜大爷说:“可不敢胡说!公社书记个个顶着天上的星宿,那不是凡人。”
我说:“大爷,您说,我要有个爹当公社书记,我会怎么样?”
“就你这模样还想有个当公社书记的爹?”杜大爷把瓶子递给我,说,“行了,
爷们儿,别做梦了,喝点凉水吧,喝了凉水好赶路。”
我喝了一瓶凉水,肚子咕咕地响。
杜大爷又提上一瓶水,将瓶口插到牛嘴里。水顺着牛的嘴角流了出来。
“无论如何我们要让它喝点水,”杜大爷说,“否则它病不死也要渴死。”
杜大爷又从井里提上一瓶水,他让我把双脊的头抬起来,让它的嘴巴向着天,
然后他把瓶子插到牛嘴里。这一次我听到了水从双脊的咽喉流到胃里去的声音。杜
大爷兴奋地说:“好极了,我们终于让它喝了水,喝了水它就死不了了。”
我们离开柳荫,重返沙石路。初夏的正午阳光其实已经十分暴烈,沙石路面放
射着红褐色的刺眼光芒。我建议歇一歇,等太阳落落再走。杜大爷说多歇无多力。
而且他还说阳光消毒杀菌,而且他还说其实双脊冻得要命,你难道没看到它浑身上
下都在打哆嗦吗?我相信杜大爷的生活经验比我要丰富得多,所以我就不跟他争辩。
我更希望能早些到了公社兽医站,让双脊的病及时得到治疗,我其实是个善良的孩
子。
我从路边拔了一把野草,编成一个草圈戴在头上。我看到杜大爷的秃头上汪着
一层汗水,便把头上的草圈摘下来扔给他。杜大爷接了草圈戴在头上,说:“你这
孩子,越来越懂事,年轻人,就应该这样。”杜大爷一句好话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说:“大爷,您活像个老八路!”杜大爷叹息道:“人哪,可惜没有前后眼,要
有前后眼,说什么我也要去当八路。”我问:“您为什么不去当八路呢?”他说:
“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时候,谁也看不出八路能成气候。八路穿得不好,吃得也不
好,武器更不好,就那么几条破大枪,枪栓都锈了,子弹也少,每人只有两粒火,
打仗全靠手榴弹,手榴弹也是土造的,十颗里铁定有五颗是臭的。国军可就不一样
了,一色的绿哗叽军装,美式汤姆枪,红头绿屁股子弹开着打,那枪,打到连发上,
哇哇地叱脆生生地,听着都养耳朵。手榴弹一色是小甜瓜形状,花瓣的,炸起来惊
天动地,还有那些十轮大卡车才能拖动的榴弹大炮,一炮能打出五十里,落地就炸
成一个湾,湾里的水瓦蓝,一眼望不到底。爷们儿,那时候不比现在,现在都打破
头地抢着当兵,那时谁也不愿当兵。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嘛。就是当兵,爷们
儿,我也不去当八路,要当我也去当国军了。当国军神气,国军吃得好,穿得好,
还能关到银两。八路,不是正头香主,爷们儿,说起来好像在撒谎,一直到了1947
年咱们这块地方还不知道八路的头是谁,后来才听说八路的头是朱毛,后来又说朱
毛是两个人,还是两口子,朱是男的,毛是女的。但那时谁都知道蒋介石,蒋委员
长……”
我说:“那你说说国军为什么被八路打败了?”
杜大爷说:“依我看,八路的人能吃苦,国军的人不能吃苦。八路的人没有架
子,大官小官都没架子,国军的人架子大,国军的大官架子倒不大,小官反倒架子
大,官越小架子越大。俺家东厢房里住过国军一个少尉,连洗脚水都要勤务兵给端
到炕前,但八路的团长还给俺家扫过院子。还有,八路的人不跟女人粘糊,我看他
们不是不想,是不敢;国军的人就不一样了,见了漂亮娘们儿,当官的带头上。就
这几条,国军非败不可。”
我说:“你既然看出国军必败,为什么还不去当八路?”
“那会儿谁能看出来?那会儿我要看出来肯定当了八路。”他说:“我要是当
了八路,熬到现在,最次不济也是公社书记,吃香的,喝辣的,屁股下坐着冒烟的。
不过也很可能早就给炮子打死了。人的命,天注定,这辈子该吃哪碗饭,老天爷早
就给我安排好了,胡思乱想是没有用处的。人不能跟天对抗,我是很知足的,比上
不足,比下有余嘛!”
我们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胡扯着,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往前挪动。我们说累
了,就沉默。在沉默中我们昏昏欲睡。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幅很有情调的画面:
一轮艳阳当头照,沙石路在阳光下变成了金黄色,一个头戴草圈、斜背书包的老头
子,迎着阳光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肩膀上背着牛缰绳,神着黑色的脖子,一步一
探头地往前走着,像我后来看到过的在江上拉纤的船夫。在他的身后,是被缰绳拉
得仰起来的牛脸。牛脸上有泪水还有苍蝇。再往后是弓起来的牛背,夹起的牛尾。
牛蛋皮太难看,就不要画了。重点应该画画我。我很丑,我很丑却缺乏自知之明,
喜欢扮鬼脸,做怪相,连我的姐姐都曾经质问我的母亲:娘,你说他怎么这样丑?
简直是气死画匠,难描难画。母亲对姐姐的质问当然不高兴。母亲说狗养的狗亲,
猫养的猫亲,你们不亲他,所以就觉得他丑。当然母亲生了气时也骂我丑。我趴到
井台边上看自己的模样,确实有些问题。譬如说我嘴里生着一颗虎牙,姐姐说我锯
齿獠牙。我一怒之下,找了一把铁挫,硬是一点点地将那颗牙挫平了。挫牙时整个
牙床都是酸的,好像连脑子都给震荡了,但是为了美,我把那样长的一颗虎牙给挫
平了。我把这事说给村里人听时,他们都不相信,以为我又在胡说。我留着那种头
顶只有一撮毛的娃娃头,脸上是一片片铜钱大的白癣,那时候男孩子脸上爱长这种
白癣,据说用酸杏擦能擦好,我们就去偷酸杏来探,也没见谁擦好过。我斜背着一
个蓝布包袱,穿一条大裤头子,脚上拖拉着一双大鞋,手里摇着一柄破芭蕉扇,有
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牛的蛋皮。我们都不好看,人不是好人,牛也不是好牛。但我们
很有特色。如果愿意,其实还可以画画路两边的树。路两边的树多半是杨树,杨树
里夹杂着一些槐树。杨树上生了那种名叫“吊死鬼”的虫,它们扯着一根游丝在风
里荡来荡去。路两边的麦子正在开花,似乎有那么点甜甜的香气。这幅图画固然很
好,但我的肉体却很痛苦。我头痛,眼前有点发黑,口里是又干又苦,脚也很痛。
但我的这点痛苦跟牛比起来肯定是不值一提。牛受的罪比天还高,比地还厚。它的
头不痛是不可能的。我们多少还睡了一点觉,可它却一点觉都不能睡。现在我想起
来,其实不让间过的牛趴下是没有道理的。即使是一条没闯过蛋子的牛,让它四天
四夜捞不到趴下,也是一桩酷刑,何况它身受酷刑,大量失血后,又伤口发炎。它
的腿已经肿了,它血管于里的血也坏了,它那个像水罐一样的蛋皮里肯定积了一包
脓血。与牛相比,我受的这点小罪的确是轻如鸿毛了。杜大爷难道就好受了吗?他
也不好受。他是68岁的人了,那时候68岁的人就是高龄了,也就是说,杜大爷的大
部分身体已经被黄土埋起来了。他嘴里的牙几乎全掉光了,只剩下两个特大的门牙,
这两个长门牙给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些青春气象,因为这两个门牙使他像一匹野兔,
野兔无论多么老,总是活泼好动的,一活泼好动,就显得年轻。接下来发生了一件
重要的事情,我在路上捡到了一把刀子。
那是一把三角形、带长柄的刀子。因为我曾经在生产队的苗圃里干过活,所以
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把嫁接果树使用的刀子。这种刀子很锋利,跟老董同志使用的
阉牛刀在外形上有些相似之处。我捡起这把刀子后,就忘了头痛和脚痛,鬼使神差
般地就想把双脊那肿胀的蛋皮给豁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里边全是脓血。我听
到双脊也在哀求我:兄弟,好兄弟,给我个痛快吧!我知道这事不能让杜大爷知道,
让他知道了我的计划肯定不能实现。借着一个小上坡,我捏紧刀子,心不软,手不
颤,瞄了个准,一闭眼,对着那东西,狠命地一戳。我抽刀子的动作很快,但还是
溅了一手。
杜大爷惊喜无比,说:“罗汉,你他妈的真是个天才!你这一刀,牛轻松了,
我也轻松了。你要早来这么一刀,双脊没准早就好了,根本不用到公社去……太好
了……太好了……我见了老董同志一定让他把你留下当学徒,我的眼光是没有错的,
我看准了的人没有错的……”
杜大爷折了一根树枝,转到牛后,将树枝戳到牛的蛋皮里搅着。牛似乎很痛苦,
想抬起后腿蹬人。但它仅有蹬人的意念,没有蹬人的力气了。它的后腿抬了抬就放
下了。它只能用浑身的哆嗦表示它的痛苦。杜大爷真诚地说:“牛啊牛,你忍着点
吧,这是为了你好……”蛋囊里的脏物哗哗地往外流,先是白的、黄的,最后流出
了红的。杜大爷扔掉树枝,说:“好了,这一下保证好了!”
我们拉着它继续赶路。它走得果然快了一些。杜大爷从槐树上扯下了一根树枝,
树枝上带着一些嫩叶,递到它的嘴边,它竟然用嘴唇触了触,有点想吃的意思。尽
管它没吃,但还是让我们感到很兴奋。杜大爷说:“好了,认草就好了,到了公社,
打上一针,不出三天,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牛了。”
太阳发红时,我们已经望到了公社大院里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我兴奋地说:
“快了,快要到了。”
杜大爷说:“望山跑死马,望树跑死牛,起码还有五里路。不过,这比我原来
想的快多了,该说什么说什么,多亏了你小子那一刀,不过,如果没有我那一根树
枝也不行。”
我们越往前走,太阳越发红。路边那个棉花加工厂里的工人已经下班,一对对
的青年男女穿着色彩鲜明的衣服在路上散步。他们身上散发着好闻极了的肥皂气味。
那些漂亮女人身上,除了肥皂气味之外,还有一些甜丝丝香喷喷的气味。
杜大爷对着我眨眨眼,低声说:“罗汉,闻到大闺女味了没有?”
我说:“闻到了。”
他说:“年轻人,好好闯吧,将来弄这样一个娘们儿做老婆。”
我说:“我这辈子不要老婆。”
杜大爷说:“你这是叫花子咬牙发穷恨!不要老婆?除非把你阉了!”
我们正议论着,一对男女在路边停下来。那个一脸粉刺、头发卷曲的男青年问:
“老头,你们这是干啥去?”
杜大爷说:“到兽医站去。”
男青年问:“这牛怎么啦?”
杜大爷说:“割了蛋子了。”
男青年说:“割蛋子,为什么要割它的蛋子?”
杜大爷说:“它想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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