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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树林》作者:莫言

莫言(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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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树林
作者:莫言
目 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刺耳的刹车声一瞬间盖住了夜潮的喧哗,阔叶树上积存的雨水哗地倒下来,浇得车顶水淋淋,好像有人在跟我们开玩笑。她从车里钻出来,肩上挎着皮包,手里提着鞋子,用力摔上车门。我聆听着她的赤脚拍打着水磨石的门前台阶发出的肉腻响声,跟随着进入了她的秘密香巢。灿烂的水晶吊灯突然放出了金黄的光辉,天蓝色的手提包蛮横地飞起来,天蓝色的高跟鞋翻着跟斗飞起来,天蓝色的长裙轻飘飘地飞起来,然后是天蓝的丝袜飞起来,天蓝的乳罩飞起来,天蓝的裤衩飞起来。顷刻之间,南江市天蓝色的常务副市长变成了一个白如玉的女人,一丝不挂地冲进卫生间。
  我拧开了花洒,数十条晶亮的水线便把她的身体罩住了。她在水的密网里呻吟着。水凉了吗?不,你们不要管我,你们让我死了吧!林岚,至于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天无绝人之路。我帮她调热了水,站在水的帘幕之外开导着她。细微的水蒸气在金黄的灯光里渐渐地氤氲开来,迎面的大镜子蒙上了一层雾,镜子中的这个凹凸分明的女人,变成了一团白色的暗影。她的皮肤温柔滑腻,富有弹性;她的乳房丰满坚挺,好像充足气的皮球。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从肩头到奶头,从脸蛋到屁股。我一边摸着她,一边在她的耳边说着甜言蜜语:看看,看看,都四十五岁的女人了,还有这样的身材和皮肤,这简直是个奇迹……
  伸出手抹了两把镜子,在一片流着水的明亮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她双手托着乳房,眼睛往下看着,嘴巴噘着,好像要吃自己的奶。我在她的身后偷偷地笑起来。在我的笑声里,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难听的呼噜声。然后我看到眼泪从她的双眼里涌了出来。
  得到我的鼓励,她放下了市长的架子,突然大放悲声。
  哭吧,哭吧。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宽慰着她。
  得到我的鼓励,她放下了市长的架子,突然大放悲声。四壁镶贴着进口瓷砖的卫生间里共鸣良好,她的哭声就像波浪,在墙上来来回回地碰撞着。她一边哭着,一边抓起镜子前的东西往墙上砸着。珍珠护肤液的瓶子破了,银灰色的、珠光闪闪的乳液溅满墙壁和地面,卫生间里,气氛淫荡。水中泛起彩色的泡沫,香气扑鼻。我受不了这种香气,连连打着喷嚏。她也打起了喷嚏。喷嚏止住了她的哭声。然后她就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我刚想提醒她不要让破碎的玻璃扎了屁股时,她已经安然无恙地坐下了。
  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呆滞,望着镜子里模糊的影像。她的神态让我联想到蹲在树叉上的倦怠的鸟。你在想什么呢?我跪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她没回答我的问话。我也不指望她能回答我。对这个美丽的女人,我的心里充满了同情和爱慕。我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她,几十年如一日。我在她耳边说:都是那个姓马的混蛋,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不要提他!我的一句话,就像点燃了一个炸药包,她恼怒地大叫起来。女人温柔和软弱,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的眼圈发红,简直就是一条被逼到墙角的狗;她的黑眼球晶晶发亮,宛若一块炉中煤。她狂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发出了呱呱唧唧的声音,洁白的皮肤上马上就出现了一片紫红。我扑上前去,从后边搂住了她的双臂。她挣扎着,咬着我的手背。然后她撕下脖子上那条日本产名贵珍珠项链,摔到大镜子上。一声脆响,项链迸裂,数十颗珍珠撞到墙壁上,落在地面上,在光滑的地面上弹跳、滚动,卫生间里响起凄婉的珍珠音乐。
  我知道她是个爱珠如命的人,她爱护珍珠,就像爱护自己的牙齿。到了毁坏珍珠这一步,说明她已经绝望到了可以自杀的程度。我闭紧嘴巴,关好了水龙头;花洒上残余的水像眼泪一样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拿来一条浴巾,披在她的肩上。然后我又拿来一条毛巾,擦干了她的头发。洗完澡后往身上抹珍珠护肤霜是她的习惯,也是她永葆青春的秘诀,但我猜想今天她是顾不上这些了。我一手托着她的腿弯子,一手揽着她的脖子,将她抱进了卧室。在我抱着她行走的过程中,她用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她的脸与我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她脸上的表情生动而执拗,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我实在是太爱这个女人了。有时候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但只要一看到她的脸,爱的浪潮马上就把我淹没了。她嘴巴里的热气喷到我的耳朵上,弄得我心醉神迷,我多么想轻轻地吻一下她的脸,但是我不敢。
  我把她放到那张夸张的大床上,然后退到床边的暗影里,垂手而立,等待着她的吩咐。她四仰八叉地躺着,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形,毫无羞耻感。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她的皮肤闪闪发光。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身体一动不动,胸脯连轻微的起伏都没有,好像变成了一具美丽的僵尸。看到她这样子我的心里简直像刀绞一样痛苦,因为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人会像我这样爱她。
  她在金大川的蹂躏下发出了阵阵声嘶力竭的喊叫……
  她的确是美丽,比美丽还美丽。一般的女人在仰着的时候,乳房都要塌陷下去,但她即便是仰躺着,也还是保持着挺拔的形状。她的乳房过分美好,让人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个夜晚,金大川躺在这张大床上摸弄这对好宝贝的情景。当时我也是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眼睁睁地看着金大川在她的身上耀武扬威,他多毛的双腿和坚硬的屁股让我感到极度厌恶,我恨不得砍去他的屁股,但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躲在暗影里咬牙切齿,让妒恨的毒牙咀嚼自己的心。我看到他毫不客气地咬着她的乳头,拧着她的大腿……你对这种暴行逆来顺受,你甚至发出一种惬意的哼哼,好像被人挠着腿窝的小母猪。我感到自己的心破成了无数碎片,好像一个被吹爆了的气球。金大川坐在你的肚皮上,双手轮番拍打着你的乳房,你的脑袋像货郎鼓一样在床上摆动着……她在金大川的蹂躏下发出了阵阵声嘶力竭的喊叫,喊叫时她翻着白眼,咧着嘴,龇着牙,丑态毕露,全然没有了堂堂副市长的风采。最后,她和他的身体几乎拧成了一条麻绳,汗水湿透了床单,房间里洋溢着那种凶猛动物交配之后的辛辣腥冷的气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做梦也想不到,南江市常务副市长的身体,在男人的操练下,竟然能做出那样多的高难动作。当然我也想不到平日里严肃认真的副市长干起性事来活像一头母豹子。我记得心满意足的金大川笑嘻嘻地说:你应该去当柔道运动员!她的眼睛里光芒闪闪,不知是柔情满怀还是怒火满腔,她突然蹬出一条腿,将毫无防备的金大川踹到了床下。
  现在,你应该清醒了吧?我在她的床边低声絮叨着,这个城市里的男人,都在算计你,利用你,只有我对你忠心耿耿,但是你对我的忠心耿耿并不珍惜。她睁开眼睛看看我,嘴巴动了动,似乎要对我说几句动情话。我的心立刻就醉了,立刻就碎了,亲爱的,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你千万不要对我说客气的话,我像一股冰凉的空气,封住了她的嘴巴。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仰靠在柔软的床头上。我用一柄每根齿端都镶着一颗珍珠的梳子,轻轻地拢着她的头发,按摩着她的头皮。她的头发真是好,繁茂得好像一蓬生长在沃土里的凤尾草。但是,今天,好像草根腐烂了一样,她的头发,一撮撮地脱落下来。你端详着塞满梳齿的头发,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我从你的身体里听到了一个不祥的信号,为了你的儿子大虎,为了你的遭受了严重挫折的爱情,你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衰老,可怕地、不可阻挡地开始了。
  你从我的手里夺过梳子,扬手扔到墙角里;然后摸起了床头柜上的那盒据说价值三百元的香烟,我连忙打着打火机帮你点燃,两道浑浊的烟雾从你的鼻孔里熟练地喷出来。我悲哀地想着,半年前,她还是一个嗅到烟气就皱眉的人。那时候,市里的干部们,没有一个敢在林副市长的办公室里吸烟……转眼之间,她已经成为一个熟练的烟客。她滋滋地吸着烟,暗红的火焰向嘴巴靠近,这时候,她的脸色苍白,嘴角和眉间,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春蚕是一个中午成熟的,女人是一个夜晚苍老的。
  三十年前,你还是一个扎着两把毛刷子的中学生……
  趁她吸着香烟沉思默想时,我为她倒了一杯酒。酒是法国葡萄酒,杯是水晶夜光杯。深红色的葡萄美酒,在亮晶晶的杯子里荡漾着,放射出宝石般的光芒。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一栋豪华的海边别墅里,左手夹着名烟,右手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样的情景,让我浮想联翩。退回去三十年,我做梦也想不到能看到这样的情景。
  三十年前,你还是一个扎着两把毛刷子的中学生。那时你眉毛很浓,皮肤很黑,大大的眼睛里,放射着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光芒。你的腿很长,上身显得特别短促,好像刚出生不久的小马驹子,身体比例有些失调。你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经常在玻璃上碰了额头或是在门框上碰了鼻子,有点顾头不顾腚的意思,好像脑子里缺了一根弦。那时候你是我们南江一中的红卫兵小头头,你穿着一件从你爹箱子底下翻出的洗得发了白的旧式军装,左臂上套着一个晃晃荡荡的红袖标,腰里扎着一条你爹当年扎过的牛皮腰带,因为年代久远,腰带已经发了黑,但那腰带的黄铜扣子,却被你用细砂纸擦得闪闪发光。你的腰太细了,腰带的扣眼太远,你找到马叔——这家伙起了个沾我们便宜的名字——马叔找到一个大钉子和一块鹅卵石,将腰带放到教室里的讲台上。我们看着心灵手巧的马叔给你的腰带打眼。啪啪啪,啪啪啪,卵石打击钉子,钉子钻透腰带,宛如钉住了一条大蛇。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金大川腰里别着一颗训练用的木柄手榴弹,分拨开众人,挤了进来。让我看看,你们这些笨蛋,围在这里干什么?哇!这条腰带真牛!这是谁的?马大哈,是你的吗?来来来,让老子看看。他伸出粗大的手,拽住了牛皮带。马叔按住他的手腕子,低声说:放开!——是你的吗?——不是我的,但是请你放开!——我要是不放呢?——马叔将鹅卵石举起来。金大川从腰里拔出了手榴弹,高高举起,大声喊叫:你他妈的敢动手?我与你们同归于尽!——你从马叔手里夺过鹅卵石,轻轻地敲着金大川手里的手榴弹,说:腰带是我的!——是你的?他的嚣张气焰顿时减弱了许多,嘻皮笑脸地说:小毛丫头,你从哪里抢来的好宝贝?是抄家抄来的吗?送给我怎么样?——呸!你差一点将唾沫啐到金大川的脸上。你配吗?这条腰带,是我爸爸打鬼子时扎的,看看,你指着腰带上的一处疤痕说,这是被小鬼子的子弹打的,这条腰带,是马伯伯送给我爸爸的,没有这条腰带,我爸爸早就被小鬼子打死了,我爸爸要是死了,也就没有我了。你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剥去糖纸,要往马叔嘴里塞。马叔举起手挡着嘴,连声道:干什么你,你干什么嘛!你抓住马叔的手,把那粒糖硬塞进马叔歪来歪去的嘴里。马叔想把糖吐出来,你举起小拳头,瞪着眼说:你敢!你敢吐出来我就不理你了!马叔含着糖,小瘦脸涨得通红,就像小公鸡的冠子一样。你也许没看到,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当你往马叔的嘴里塞糖时,金大川的脸色非常难看。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也不是忌妒,而是一种极度的尴尬。我们拍着巴掌,嗷嗷地起着哄:好了好了,马叔和林岚好了!吃喜糖喽吃喜糖!!在我们的欢呼声中,金大川提着他的手榴弹,不言不语地溜走了。
  几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上的飒爽英姿顿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自己跳起来,身体摇晃着,扑向酒柜,抓起酒瓶子,就像电影里常常表现的那些名贵女人那样,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将大半瓶酒全都灌了下去。一些血样的红酒流到胸脯上,沿着乳房之间的深谷,一直流进肚脐……接下来她就把酒瓶子胡乱扔在地上。再接下来她扑向大床,这个最让她迷恋的地方。你亲口对金大川说过床是你最留恋的地方,比官场还让你留恋。你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举起一只拳头敲打着床头。亲爱的,想开点吧,天无绝人之路嘛!我像个老婆婆一样地开导着她,并试图抓住她的拳头,停止这种很可能让她的关节受伤的过激动作。但她的手就像一只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猪蹄一样,又热又滑,根本不让我抓住。于是,我的眼泪就像岩洞里的滴水,冰冷地落在她的深深的脊沟里。
  我的眼泪丰富无比,很快就在她的腰部的凹陷里积成一汪,并慢慢地向她高高蹶起的、像肥胖的小马驹一样的屁股浸润过去。我移动了一下头颅,让眼泪直接落在她的屁股上。珍珠真是好东西,如果没有高级珍珠霜的滋养,你的屁股不可能在历经了45年风霜之后还能这样的圆润如珠、光洁如玉。我的眼泪落在你的屁股上就像落在荷叶上一样,扑簌簌地滚下去,连一道泪痕也不留。我的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往事如潮,在我的心头涌起,几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上的飒爽英姿顿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夜里刚下了一场雨,运动场的低凹处积着浑浊的雨水。煤渣铺成的400米跑道弯成一个大大的椭圆形,包围住了一片红土地。土地上生长着高低不齐的野草,好像斑秃似的。运动场的两头支着两个红锈斑斑的足球网架,球网从来就没有过,球架的横梁上,吊着一只砸扁了的军用水壶。网架的立柱上,拴着一只白色的奶羊。缰绳很长,使它的活动半径足有50米。它的乳房像一根粉红的面口袋一样,几乎拖到地面。比赛还没开始,但我们南江中学的学生已经坐在了露天的阶梯式看台上。青砖铺就的看台上湿漉漉的,有的地方积满淤泥,有的地方落满鸟粪。我们都不想坐,但是带我们前来的教导主任严令我们坐下。围绕着教导主任的右眼,有一块巨大的青痣。这块痣既使他虎虎生威,又使他好像刚被人打了一拳。我们为他起了一个外号"青面兽"。他说,你们不要不识好歹,你们瞪起眼睛看看,这个运动场上只有这一点点看台,幸亏我们来得早,如果我们晚来一步,看台就被别的学校抢去了。果然,我们看到,向阳中学的队伍已经朝着运动场跑步而来。
  这是个不规则的运动场。运动场的旁边,隔着一道铁丝网,就是我们学校的校园,这个属于市里的运动场几乎就成了我们学校的操场。我们放学之后,在这里踢球打架,逮蛐蛐捉蚂蚱。那时候我们学校跟全中国的学校一样,男生和女生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其实,我们心里对好看的女生充满好感。
  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想当年我从你的身上嗅到的气味就是妙龄少女的本真气味。
  女生就像磁铁,我们就像铁屑。但是我们故意伪装出对女生深深厌恶的样子,见了她们根本不搭理。女生呢?女生对我们男生其实也很感兴趣。但她们也伪装出对我们厌恶至极的样子。这时候,你插班进入我们学校。你像一只蝴蝶飞进我们中间。当时,我们正在运动场上上体育课,我们排成弯弯曲曲的队伍,听着体育孙老师给我们讲解第三套广播体操。这时,我们看到,班主任翟老师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钻过把我们学校和运动场分割开的铁丝网,向着我们的队列走来。阳光因为你的到来变得明媚如画,死气沉沉的队伍变得生龙活虎。体育孙转过头,迎着翟老师和你。你穿着一双紫红色的小皮鞋,雪白的短袜上缀着两颗毛绒绒的小球。你的小腿细长,膝盖玲珑。一条天蓝色的短裙束在你细细的腰间,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美着你的身。你的脖子很长,脑袋不大,五官鲜明,让我们过目难忘。翟老师拍了三下巴掌,欢快地说:同学们,给你们介绍一个新同学——林岚。我们的目光早就集中在你的身上。金大川——驻地空军机场场站参谋长的儿子——怪声怪气地问:什么林?你举起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着说:双木林。金大川又问:什么兰?你画着说:山风岚。金大川和身边的李高潮交头接耳:山风岚?山风岚是个什么岚?说实话我们那时还不认识这个字呢。翟老师拍拍你的头,把你交给孙老师,转身走了。孙老师牵着你的手,在队列前巡睃着,看样子是想找个合适的位置把你塞进来。我们的心都突然地被一种痛苦折磨着,我们希望体育孙把你安插在自己身边,我们又生怕体育孙把你安插在自己身边。你面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就像一个外国元首的夫人似的。在体育孙的陪同下,检阅着我们的狗牙参差的队伍。体育孙先是把你塞到金大川和李高潮之间,金大川仰起军干子弟傲慢无礼的脸,李高潮歪着司机儿子狗仗人势的头。体育孙马上就把你从金、李之间拉走。体育孙刚把你拉走,金大川的脸上马上就显出了失望的表情,李高潮讨好地说:我们把她挤走了。体育孙把你塞进我和马叔之间,退回去两步,一打量,说:好,就在这里吧!这里确实是你的合适位置,马叔比你高一点点,我比你矮一点点。你左顾右盼着,对我点点头,对马叔挤了一下眼,扮了一个鬼脸。我的心里一下子打翻了五味瓶,天!对我笑,那是礼貌,那是客气,彬彬有礼,拒之千里。对马叔扮鬼脸,那是亲昵,那是熟识,挤鼻子弄眼,亲密无间。但比起金大川,我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你身上、也许是你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芬芳灌满了我的胸腔,真让我飘飘欲仙。当时我还错以为那是一种香皂的气味或是一种雪花膏的气味。后来,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想当年我从你的身上嗅到的气味就是妙龄少女的本真气味,世界上能够被人的鼻子嗅到的气味有数十万种,惟有这种气味最美好。
  我们看到向阳中学带队的老师紧绷着脸向我们的教导主任"青面兽"走来。
  在你的生气蓬勃的气味的冲击下,我的心中满涨着幸福,阳光明媚,秋风飒爽,天像海洋,人像花朵,一切都因为你而美好,就像歌功颂德的电影里所表现的那样。然后我们按体操队形散开了。做腹背运动时,我们因为筋骨痛疼而偷工减料,你却做得十分到位。你身体柔韧,好似面条;柔中有刚,赛过弹簧。体育孙对你大加赞赏。他把你叫到队列前边,让你给我们做示范。看看这位新来的同学是怎么做的!你们这些——!体育孙把半截话咽了回去。他咽了回去我们也知道那半截话不是"懒虫"就是"笨蛋"。你落落大方,毫无新来的学生那种拘谨或是羞涩。你对着我们翘起你的像小马驹一样的屁股。从那一时刻起我就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你的尾骨那儿翘着一根看不见的尾巴,就像雄孔雀的尾巴那样。尤其是当你奔跑的时候,你的姿势、你的动作、你的表情甚至你的气味,都向我证明着你的尾巴的存在,你如果没有尾巴是不可思议的。
  迟到一步的向阳中学的师生们愤怒地看着坐在看台上的我们,只好在跑道外边的泥地上站着了。他们的脸都面对着早晨的阳光,金黄黄,毛茸茸,简直就像一片葵花。我们看到向阳中学带队的老师紧绷着脸向我们的教导主任"青面兽"走来。那人是个大个子,腰有点哈,走起路来,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的。他的双臂出奇地长,以至于让我们感到,他紧攥着的拳头不像拳头而像用手提着的两个地雷。老于,你们一中是老大哥,但也不能老是欺负小弟弟!向阳中学的带队老师对着我们的"青面兽",挥舞着他那两只巨大的拳头,满面冷笑,发泄着心中的不满。"青面兽"的眼睛随着那两个大拳头转动着,貌似高姿态地说:张校长,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嘛!"青面兽"笑嘻嘻地瓦解了张校长的怒气。教育局明明把看台分给了我们向阳,他看着我们说,你们一中凭什么抢占了去?"青面兽"道:有这事吗?我怎么不知道?张校长道:知道了你也要说不知道,你们一中,一贯地不讲道理,一贯地自高自大,一贯地仗势欺人!——哎呀呀我的个张校长,干吗把话说得这样难听?"青面兽"大声吆喝着:不就是几尺看台吗?我们让出来让你们坐下不就得了?同学们,同学们,起立,起立!把看台让出来。正在这时候,向阳中学的张校长惨叫一声,伸出右手捂住了额头,然后他就蹲在了地上。怎么啦张校长?"青面兽"弯下腰,关切地问着。张校长从额头上摘下手,放在眼前端详着。他的手里是一片汨漓的鲜红。血!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怪叫了一声,就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不顾屁股下正是一汪浑浊的雨水。我们看到张校长的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包,黑色的血沿着那个包的边缘慢慢地流下来,流向他的鼻翼两侧,流进了他的嘴巴。"青面兽"伸手去拉张校长,张校长却死活也不肯起来。"青面兽"从张校长身边捡起一个灰色的泥丸,托在掌心里端详着,然后,他往前走了几步,对着看台上的我们,声色俱厉地问:谁干的?!
  她笑嘻嘻地说:"姐们,咱家受你重恩,无以为报,送你一件小礼物略表寸心。"
  你翻了一个身,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然后一侧身,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我马上就猜到了你的心思。我知道抽屉里藏着一件宝贝。送你这件宝贝的是原籍本市现在省社会科学院工作的女学者吕超男。她抽烟、喝酒,讲起话来唾沫横飞,既是女权运动的组织者又是独身主义的实践者。谁也想不到你会跟这个女人成为好友。那天晚上,你在市委招待所8号房间宴请吕超男,我站在墙角,等候着你的吩咐。
  吕像个大将军似地对着服务小姐挥挥手,去吧去吧,姑娘,玩去吧,我和你们林市长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谈。精明得像小狐狸一样的小姐看看你的脸,你微笑着,对服务小姐点点头。小姐微笑着退出去了。吕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葡萄酒,给你倒酒时,你抬手罩住了杯子。
  现在,吕说,我可以不叫你林市长了吧?
  你早就不该叫我林市长。
  不不不,必要的表演还是必要的嘛,在你的下人们面前,我当然还是要维护你的尊严。
  说吧,你这次回来,想让我帮你干点什么?
  既然你开口动问,俺家也就不客气了!吕仰脖喝了半杯酒,满面英豪的样子,但眼睛里流露出乞求。我想出一本书,关于女性在后现代社会里如何认知自己的性别问题,书稿已经让世界著名的女权运动大师马格林娜教授写了序言,她在序言里对书稿极为欣赏,她说这本书是本世纪女权运动的总结同时也是下个世纪女权运动的开端。
  你微笑着打断她的话:出版社跟你要多少钱?
  三万,这帮畜牲,狮子大开口。其实,她说,如果他们肯下本钱做广告,谁又敢说我的书不能成为畅销书呢?关于女权运动的书,在西方,动辄就卖几十万本!
  赞助你三万元出一本书?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立个名目,让你名正言顺地从我这里赚一万元钱。
  一万元也行啊!
  我们市正在筹办首届珍珠节,需要编写一份宣传材料,不过,让你这样的大才女写这种东西,实在是委屈了……
  哎呀我的个亲姐姐!她跳起来,夸张地欢呼着,我就知道只要找到你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她转到你的背后,搂住你的脖子,歪着头,在你的腮上吻了一下。你嗅到她的嘴巴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烟酒气味的青苔般的气息。这股气味让你联想到水牛的湿漉漉的嘴巴。你并不反感这股气味,但她的这种亲热弄得你很窘。你剥开她的手,低声说:快放开我,你这家伙……
  放心,她大咧咧地说:我对你保证我不是同性恋。但她说着这话时伸手摸了你的乳房。
  拿开你的狗爪子,你这坏蛋!你打脱了她的手,严肃地说,怎么样?愿意给我们当枪手?
  这没什么,世界历史上,有多少大文豪,为了生存,干过被认为是下贱的工作。高尔基在马路上擦过皮鞋,杰克·伦敦在海上当过海盗,巴尔扎克在妓院当过大茶壶……夫大人者,能上能下,能贵能贱……
  那就一言为定。明天,我让文化局魏局长到招待所来找你。
  她笑嘻嘻地说:"姐们,咱家受您重恩,无以为报,送你一件小礼物略表寸心。"
  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了一个用彩纸包裹的长方形物件,在你的面前晃了晃,说:无价之宝,包您满意!
  什么鬼东西?你想贿赂我?
  算不上贿赂。
  你伸出手欲接盒子,她却拉开你的手包,把那个玩艺儿硬给塞了进去。
  她按着你的手包说:回去才能看,否则就不灵了!
  你就装神弄鬼吧!
  她恋恋不舍地盯着你的眼睛,突然换了一种狐魅无比的腔调,说:林岚,我真恨我为什么不是个男人……

  那天夜里你穿着一袭天蓝色的长裙,低低的胸口那儿,闪烁着一串珍珠项链。
  回到海边别墅,你有点急不可耐地打开了那个纸包。剥去一层红纸,显出一层黄纸;剥开黄纸之后,显出一层白纸,剥开白纸,显出一个精美的锦缎盒子。什么东西搞得这样麻烦,你自言自语着,揭开了那个盒子。
  一个硕大无朋的男性生殖器官出现在你的眼前。
  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水晶般的光芒,据说这是女人动情的标志。
  你惊叫一声,猛地盖上盒子。你的手就像让炉火烫了似地缩了回来,按在怦怦乱跳的胸膛上。你的脸发着烧,红得好像刚刚产过第一个蛋的小母鸡。
  臭妖婆子,弄了个什么鬼东西来,吓死我了……你低声嘟哝着,抬起眼睛四下里张望着。你的动作和表情很像一个偷嘴吃之前的小姑娘。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水晶般的光芒,据说这是女人动情的标志。
  你走到卧室门口,轻轻地别上了插销。然后你灭了顶灯,检查了严密的落地窗帘。我站在墙角,忍不住地笑起来。我说,林岚,你真是胆小如鼠,怕什么呢?这可是在你自己家里。你不理睬我,管自走到床边,拧开台灯,把光线调得金黄。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按在那个精美的盒子上。你的神情古怪得让我直想笑,好像那盒子里装着一只小鸟,一开盒子就会飞上蓝天似的;好像那盒子里藏着一颗炸弹,一开盒子就会轰然爆炸似的。我说,打开吧,又没有人看着你,装模作样干什么呢?你龇出雪白的牙齿,咬住红红的柔软下唇,猛地揭开宝盒。当然既没有小鸟飞出,更没有炸弹爆炸,只有那个粉红色的大鸟,十分生动地趴在盒子里。你把它握出来,还是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它跑了似的。那家伙有毛有蛋,头部镶嵌着七颗能够旋转的珍珠。你从盒底拿出精美的说明书,低声地念给我听。通过你的诵读,我得知它是从美国进口的,是根据好莱坞当红影星XXXX的原件倒模制造,使用的材料是最高级的硅胶。此物有伸缩、震动、旋转的功能,用两节3号电池驱动,可让女性得到最全面、最高级的享受。本产品质量上乘,安全可靠,面市以来,得到了世界各地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的热烈欢迎……
  从你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热量已经提高了房间的温度,我知道你已经心猿意马,你已经跃跃欲试,我也知道你心中充满了矛盾。你抬起头来,双腮酡红,乞求般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这里获得勇气。你颤抖着问我:可以吗?我是不是可以?
  电话铃爆豆般地响起来。你本能地盖起盒子,藏起让你心惊肉跳的宝贝。
  是我,女权主义者吕超男在电话里嘻嘻地笑着问:试过了吗?感觉怎么样?
  你这个坏蛋!
  林大姐,别假惺惺了!你我都是单身女人,同病相怜。脱了裤子,市长也是女人!听着,我给你念一段某大报上昨天发表的文章:女人,你有这个权利!女性自慰,在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里,一直受到压制和污蔑……根据调查,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女性,终其一生,都没有体验到性高潮,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而女性通过自慰,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达到高潮。女性自慰,对于提高生活质量、促进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姐妹们,是勇敢地站起来正视自己的身体和欲望的时候了!是坦然地自己动手获得性满足性快乐的时候了!你的身体是自己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谁干涉我们自慰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在吕超男的鼓励下,你克服了罪疚感,并且彻底地放下了市长的架子,无师自通地开始了花样翻新的探索。
  从此这成了你经常的功课。
  所以当你在痛苦中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时,我殷勤地将它递给了你。你接过它,推开了电源开关。它在你柔弱的手里簌簌地颤抖着,那些逼真的血管都膨胀起来,那些暗金色的毛儿也微微颤抖,顶端那圈珍珠,缓慢地旋转着,并且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活像一只怪物的眼睛。你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从它的身上散发出来的生冷的硅胶气味让你感到恶心,这气味你还是第一次从它的身上嗅到。你恍惚感到,这个东西在你的经常耍弄和滋润下,已经获得了生命,它有呼吸、有心跳、有温度甚至有了情感。你曾经把它称呼为你的小弟弟,但现在它在你手里,在你眼里,散发出冷冷的气息,眯着它的阴鸷的独眼,渐渐地幻成了一条毒蛇。你怪叫一声,扬起手,将它扔了出去。它撞在墙上,弹到了地上。它在地上抖动着,好像一只中了药毒的耗子。
  连它都扔了,我才知道你心中的痛苦有多深。
  你瞪着眼睛,好像要跟我打架似地喊:我恨你!
  早晨,在车里,你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他用自行车驮着儿子急急地行进。道路旁边的海沟里涨满潮水,几十艘渔船泊在那里沉睡着。你放慢了车速,揿下车窗,尾随着他们。腥咸的海风和路边树木蓬勃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进了你的车。那个圆脑袋的小男孩双手搂着他的腰,背上的书包把男孩的身体拽得往后仰起来。他边骑车边把头扭回来,对他的儿子说着什么。朝霞映着他的脸,泛起一层红光。一阵伤感的情绪突然攫住了你的心。林岚,我不得不提醒你,像你这种身份的人,不应该再有儿女情长的事,你实在想重组家庭,他对你也不合适。但是你决不会听我的劝告,你总是与我的劝告背道而行。你驱车追上了他,从车窗探出头,约他晚上到你家参加同学聚会,庆祝你的生日。在这个过程中你曾试图与那个男孩套套近乎,但那小家伙斜着眼睛看你,好像对你满怀着敌意。——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小马驹。——我不猜就知道你是老毛驴。——马驹,不许这样没礼貌!——你笑了,然后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傍晚时,在市委宿舍二号楼你的家里,你的儿子大虎,躲在他的房间里,屁股顶着门,用一个红色的儿童玩具似的"掌中宝",与他的狐朋狗友钱二虎通话。这小子身材高大,四肢匀称,脸皮白皙,一头卷毛两只眯眯眼,天然的满脸笑容,一副大男孩的顽皮模样。他压低嗓门:喂喂,在哪里?——风流饭店,大哥,你快点来,今晚上有好戏,弟兄们都等着你——你们别着急,今晚上是我老妈的44岁生日,她请了一帮老同学在家吃饭,让我帮忙招待呢!——我说大哥,你要不来,我们可要先玩了!——你敢!老子不到,不许开宴!
  他蹑手蹑脚开了房门,贴着客厅的边儿,往外溜去。
  大虎,你给我站住!
  妈,他搔着后脑勺,粘粘地说:我们要去谈生意……
  狗屁!你说,就你们这帮东西,能谈什么生意?
  真的谈生意……妈,我们准备从日本引进技术,上一条珍珠口服液生产线。我们生产的口服液,有病包治百病,没病健身美容。我们立足南江,面向世界,领导口服液新潮流,妈,我们正准备向您申请贷款……
  别给我耍贫嘴了!我问你,你们这个珍珠公司,什么时候破产?
  妈,您怎么盼着我们破产呢?我们的生产蒸蒸日上,形势一派大好!
  你叹一口气,说:大虎,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操心呢?我当着市长,还有人捧你、怂你,什么时候我不当市长了,你就成了臭狗屎了……
  妈,像您这样的好干部怎么能不当市长呢?您如果不当市长那一定是当了省长。退一亿步说,到您什么都不当时,我的珍珠公司也就成了跨国大公司了,赚的钱根本花不完,您就等着跟我享福吧!
  你嘴里骂着大虎,但心里的确感到了一丝丝欣慰。这个孩子虽然没有什么出息,但满嘴的甜言蜜语,一脸的活泼表情,还是挺招人喜欢,你对站在墙角的我说。我说,当然,当然,大虎是个好孩子,他给您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也支撑不到今天,说着你的眼圈就红了。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辛酸往事。怎么说呢,林岚,天下的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你在感情生活上有些缺憾,但你在仕途上一帆风顺,老市长长期住院,年底换届,市长非你莫属,听说省里的领导也对你很欣赏,你才40岁出头,前途不可限量哪!我的话显然让你很满意,你脸上的表情说明你的心情其实很好了。
  这时,大虎一边对着你点头哈腰地笑着,一边向着房门挪动。你装作没看出他的诡计,突然转身,说:想跑?今天晚上,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哪里也别想去!
  妈!人家外国客商在饭店等着我谈判呢!
  你就信口胡编吧!
  正在此时,有人在外边按响了门铃。
  大虎拉开房门:马叔叔!
  大虎,小子,听说当了经理了?
  瞎混瞎混,马叔叔,您可来了,我妈一直在念叨您哪!您坐,陪着我妈说说话,我还有点业务上的事,失陪了……他将马叔推进客厅,然后,就像一条泥鳅,从门缝里溜走了。
  你的心头突然一热,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柔情涌上心头。
  你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他也用应战的目光,对抗着你。但我心里清楚,他不是你的对手。从我认识你们俩时,你就一直领导着他,当然你也保护着他。果然,他的目光很快就退缩了。他垂下黑瘦的脸,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敢,他说,市长大人下令,我怎敢不来。
  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走了!你转身向卧室走去,把他晾在客厅里。
  但是你并没有关上卧室的门,你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描眉涂唇。满室春光,一览无余。你从镜子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尴尬表情。你的唇边浮起一丝笑纹。你打开抽屉,从成堆的珍珠饰品里,挑出一对半珠耳环,扣在了耳垂上。然后,你挑出了一串本色的海水珍珠项链,平托在双掌中端详着。你本来完全可以自己把它戴到脖子上,但你的心头突然一热,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柔情涌上心头。
  哎!你来一下……
  他的黑脸因为发窘而泛白。房间里灯光通明,使我能够清楚地看到,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他求救似地看着躲在墙角的我,嘴唇嗫嚅着,双手搓着裤缝,说:这……这……
  我对他含意暧昧地笑笑。他可以把我的意思理解为我对他的处境爱莫能助,也可以理解为我希望他勇往直前,莫失良机。
  让你进来呢,听到了没有?!
  你半是撒娇半是撒泼地、头也不回地喊着。你的这种洋溢着骚情的声音让我这个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几十年的人都感到吃惊。我和他们一样,见惯了你穿着天蓝色的服装出席会议、迎来送往的样子。你有十几套天蓝色的衣服,好像天蓝是你的专用色。提起南江市天蓝色的林市长无人不知,身穿着天蓝色服装的林市长给几乎所有看到你的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你现在竟用了一个女人的腔调,对着一个中年丧妻的男人说话。他是你的同班同学,现在是市检察院的起诉科长。你们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最终却分道扬镳。他畏畏缩缩地站在你的背后,故作镇静地问:
  林市长,请指示。
  你是不是想让我叫你马科长?马大科长!
  他不好意思地搔着脖子,尴尬地笑了。
  你不回头,举起托着项链的手,说:帮帮忙。
  你在镜子里可以看到他的脸,他看到了镜子里的你们两人的脸,慌忙将目光避开了。
  他接过项链,笨拙地给你往脖子上套。你身上散发出的香气让他心慌意乱。我是老虎吗?
  他嘿嘿一声,说:比老虎还可怕。
  真笨!
  你拨开他的手,自己将项链戴好,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
  马伯伯好吗?
  还好。
  你叹息一声,说:你的鬓角有了白发。
  老了。
  你还能比我更老吗?
  你不老……你看起来也就是30岁出头……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也是满口谎言。
  我说的是真心话。
  这年头,还有人说真心话?
  你盯着他看。
  他垂下了头。
  你欲言又止,再一次叹息。然后你说:出去吧,他们已经到了。

  进来的人是市公安局侦察科长金大川、市财政局长钱良驹、市建筑公司经理李高潮。他们都是你的同学。
  老马,你这家伙,捷足先登了!金大川说。
  嘿嘿,笨鸟先飞。
  想当年在体育场上,围绕着弹弓,发生过多少故事?
  林市长,你今天晚上可是光彩照人!钱良驹说。
  今天晚上只有同学,没有市长,谁破了这个规矩就罚酒三杯。
  你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就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小伙子提着一个大食盒进来。
  懒得下厨,从饭店里叫菜,请老同学原谅。
  转眼之间,客厅正中的桌子上就摆满了美酒佳肴。
  我们围着你就坐,犹如众星捧月。你的左边,坐着马叔;金大川坐在你的右边。
  钱良驹说:左检察,右公安,堪称左膀右臂。
  你说:左也不是膀,右也不是臂。
  金大川说:我愿意成为您翅膀下的一只小鸟。
  肉麻肉麻,李高潮说。
  那就算牛头马面吧,钱良驹说。
  保着咱老同学步步高升!李高潮说。
  别把我拽下地狱就行了!
  李高潮从怀里摸出一个蓝色天鹅绒盒子,一按机关,嘭地跳开,显出一串黑色的珍珠项链。
  钱良驹从提包里摸出一只珍珠虎。
  金大川拿出一件珍珠衫。
  祝我们的寿星永葆青春!
  马叔一下子愣住了。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索着。他摸出了一个白色柳木叉上拴着红色皮筋的弹弓,狼狈地说:我忘了带礼物……这是我给儿子做的……送给老同学……
  老马,你这个铁公鸡耍滑头,这也算件礼物?你想让我们林大市长像个顽童似地打弹弓?
  你接过弹弓,拉开皮筋,瞄准金大川的嘴巴,半真半假地说:金大川,你给我闭嘴!
  金大川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不无醋意地说:你总是护着他!
  他比你们都老实,你看着马叔,说:谢谢你,老马,这是我今天晚上收到的最宝贵的礼物!
  这不公平,金大川半真半假地说,老马逃了礼,省了钱,还落了一大堆好!
  你难道忘了?钱良驹道,想当年在体育场上,围绕着弹弓,发生过多少故事?老马这家伙,看似老实,实际上比谁都精!
  你抻开弹弓皮子,然后猛地松了手,嗖地一声响,虽然没有弹丸,但还吓得钱良驹闭上了眼睛……
  说,是谁干的?教导主任"青面兽"用手掌托着那颗灰色的泥丸,声色俱厉地质问我们。大家看着他青红皂白的脸,心中充满了恐惧。当然,所谓"大家",仅指像我们这样的胆小鬼而言,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恐惧,起码那个用弹弓打破了向阳中学张校长额头的人就不可能恐惧,因为打中目标正是他期待的结果,面对着结果,他只能是兴奋、高兴,怎么可能恐惧呢?只有我们这些没有出息的胆小鬼才会恐惧。
  看台上寂静无声,我们时而盯着"青面兽"的眼睛,时而望着张校长的额头,时而看着左右前后的同学,寻找着那个偷偷地发射弹丸的高手。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射向金大川。他是军干子弟,趾高气扬,平时好出风头,只有他敢不把"青面兽"放在眼里。何况,众所周知他有一副用飞机轮子的内胎切割成弹弓皮子、用钢丝电线缠成弹弓架子和一个软牛皮的弹兜组成的我们班乃至我们校最高级的弹弓。金大川有最高级的弹弓,还有用之不竭的弹丸。为他提供弹丸的是他的跟屁虫钱良驹、李高潮之流。据说他一上午曾打死过48只麻雀,外加3只猫头鹰。但金大川双手扶着膝盖,眼睛看着前方,目不斜视,神色坦然,根本不像刚刚干过坏事的样子。然后我的眼睛就转向了马叔。马叔心灵手巧,是天生的能工巧匠的材料。他也拥有一副著名的弹弓,他的弹弓做工精细、构思巧妙,颇得女生的青睐。
  那天敢于走上前去对失败者表示同情的毕竟只有你一个。你的行为让我们很佩服。
  马叔也是有名的神射手,在我们学校的打弹弓比赛中,仅以一分之差败给了金大川。那次比赛由"青面兽"亲自主持,距离20米,目标是学校那口悬在木架上的铁钟下悬吊着的钟锤子。钟锤子比鸽子蛋稍微大一点,在20米外望它,也就是一个模糊的黑点,而且这个黑点还在风里悠悠晃晃,要击中它的确不容易。因为弹弓毕竟还是件儿童玩具,既不是枪,也不是箭,没有精确的瞄准系统,打起来完全靠感觉,或者说靠天才。马叔和金大川具有这方面的天才。他们俩淘汰了大量的选手,然后站在"青面兽"给他们用粉笔画出来的白线后,争夺首届弹弓比赛的冠军。"青面兽"也是个打弹弓的好手,而且他也是我们学校真正懂体育的人。他检查了马与金的弹弓,说:你们俩,有本事就拿出来吧,希望你们谁也不要谦虚。第一名奖一个高级笔记本,第二名奖一个乒乓球。好,开始!
  金大川先发,他右脚在前,左脚在后,站成了一个丁字步,然后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托婴儿,嘴里嘿了一声,一粒弹丸飞出。弹丸击中钟锤,钟锤打击钟壁,发出一声响,铛!站在白线后的女生们发出一声欢呼!女生们总是为男生们欢呼,现在是这样,过去也是这样,这一点没有什么变化。接下来是马叔发射。他天生不如金大川那样像个玩枪弄棒的人。金大川精神抖擞,马叔无精打彩,好像三天没吃饭似的,这种精神状态没比就输了。精通体育竞技的"青面兽"摇摇头,表示出对这个选手的不满。但马叔打得还是不错,尽管他发射时的姿势不如金大川好看,射出的弹丸也不如金大川的力度大,但同样击中了钟锤,钟锤也同样碰响了铁钟。女生们照样子一声欢呼。那次比赛每个选手发射十个弹丸,金大川十发九中,马叔十发八中。金大川打完十发后,骄傲地斜眼看着他的对手。这时的马叔脸上已经满是汗水。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黑里透出青,眼皮浮肿,好像睁不开眼似的。他的像竹竿一样的身体还有点摇晃,更让人感到他三天没吃饱饭。我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担心他打不完最后的弹丸就会晕倒在地上。他打出了第十颗弹丸,没有击中钟锤,然后就软绵绵地蹲在了地上。他蹲在地上呕吐着,先是吐出了一些绿色的汁液,好像受伤的蚂蚱叶出的东西,看着就让人恶心。我们心里想:这家伙难道吃的是青草?接着他就吐出了几条蛔虫。实在是太恶心了,女生们厌恶地把头转过去了。只有你,只有你林岚走到他的身后,拉着他的肩膀,看样子想把他拉起来。但是你马上就呕吐起来。我们估计你要么是受了他的感染,要么就是看到了那几条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的虫子。"青面兽"厌恶地宣布:金大川冠军,马叔亚军,比赛结束,待会儿你们到我的办公室里领奖品!说完他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尽管你去扶他时也呕吐了,但这是生理反应,不是品质问题。那天敢于走上前去对失败者表示同情的毕竟只有你一个。你的行为让我们很佩服。连金大川都说:林岚了不起!第二天上课前,你将一包驱蛔宝塔糖塞进他的口袋。你说:每天三颗,饭前半小时服,服药期间忌食荤腥。他伸手压压口袋,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干的!"青面兽"将那颗泥丸装进口袋,说:我饶不了你们,我会把这件事一查到底的,我不会饶了你们的!
  "青面兽"转身走到张校长面前,弯下腰,满怀歉意地说:张校长,实在是对不起……您放心,这件事我马上就向校委会汇报,我们一定要把打人凶手挖出……他说着,伸手拉住了张校长的胳膊,看样子是想把他拉起来。
  张校长挣出胳膊,屁股擦着地,往后蹭了蹭,跟"青面兽"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仰脸看着"青面兽",神色恐怖,好像打得他头破血流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青面兽"。"青面兽"弯着腰,摊开两只手往前走。他前进一步,张校长就往后蹭两下。他的屁股在泥地上留下了一趟明亮的擦痕。实在对不起……,"青面兽"说。张校长举起双手,好像投降,然后,他把阔大的嘴巴绷成一条线,往左歪一歪,往右扭一扭,突然地咧开,哇哇地哭起来。他的哭声又尖又细,活像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小姑娘。我们被他弄得有点糊涂,几乎不相信这样的哭声竟是从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学校长嘴巴里发出来的。我们惊奇地看着这个坐在地上耍赖的校长,心里边有对他的同情,也有对他的厌恶。他越哭越伤心,长方形的大脸上,既有污血,又有眼泪,还有鼻涕。他的样子让我们感到不舒服极了。从来都是镇定自若的"青面兽"也绷不住劲了。这时,又有几个学校的队伍打着校旗进入运动场,同时进场的还有县里的领导。其中一个满头银发、满面红光的人就是你的爸爸——县长林万森,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你爸爸,过了半年后闹起文化大革命时我们才知道他是你爸爸。你爸爸身后紧跟着十几个人,一个个衣冠楚楚,神情肃穆。"青面兽"看到了他们,顿时慌了手脚。他先是给我们下达了起立的命令,让我们用立正的姿势迎接县领导的到来,然后他就低头弯腰,拽住张校长的胳膊。我们听到他哭咧咧地说:张校长,求求您起来吧,给兄弟一个面子好不好?兄弟欠你一个人情,一中欠你们向阳一份人情行不行?让县里领导看到这是怎么个说法?我的面子不好看,难道你老兄堂堂的一校之长坐在地上咧着个大嘴哭就光彩吗?我们看到"青面兽"摸出自己的方格子手绢给张校长沾着脸上的血污、眼泪和鼻涕,他的手绢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块肮脏的绷带。求您啦!他双手合十,作了一个古老的揖。张校长终于停止了哭泣,但还是坐在泥地上发呆。"青面兽"又给他作了一揖,顺便着还鞠了一个躬,张校长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你爸爸在随员的簇拥下,神气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看着你爸爸,心里颇为纳闷:一个满头白发的人,脸蛋儿怎么可能像红苹果一样鲜艳光洁呢?"青面兽"脸上挤出笑容,让自己的脸随着你爸爸旋转。张校长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鼻翼,响亮地擤着鼻涕。你爸爸好像斜过眼去看了看张校长,张校长的脸上马上也挤出笑容。他的笑容把我们对他的同情全部瓦解了。
  你爸爸停住了脚,伸出一根食指,指点着拴在足球网架立柱上的那只奶羊,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爸爸身后的人举起一根食指,指指奶羊,问"青面兽"和张校长:怎么回事?这是运动场,不是牧场!
  "青面兽"回答道:可能是老乡的羊……
  赶快弄走!你爸爸身后的人说。
  金大川,钱良驹,你们两个把羊牵走!"青面兽"对着看台,大声地说。
  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当年是我们南江一中臭名昭著的两大害虫。金的外号是狼,钱的外号是猪。
  我从往事中抬起头,看看坐在林岚45岁寿宴上的金大川和钱良驹。时光流逝了30年,他们的模样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们的眼睛没发生变化,金大川还是瞪着两只阴森森的说不清是匪气还是豪气的眼睛,钱良驹还是眯着那两只说不好是狡猾还是机灵的小眼睛。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当年是我们南江一中臭名昭著的两大害虫。金的外号是狼,钱的外号是猪。狼与猪总是形影不离,狼总是蛮横地走在前面,猪总是小心翼翼地、屁颠颠地跟在后边。我们认为,所有的坏事都是狼干的,但所有的坏主意都是猪出的。
  金大川和钱良驹从看台上跑下来,因为兴奋,他们的眼睛都放着光。钱良驹对着足球网架冲去,金大川直奔奶羊。白色的奶羊停止吃草,看一眼凶恶的狼,拖着沉重的奶袋,向斜刺里逃去。猪解开了缰绳,向后倒退着。长长的把猪和羊连结在一起的缰绳猛地绷紧了。狼在跳跃中飞起一条腿,正正地踢在羊的尖尖的屁股上。羊哀鸣一声,后腿一软,屁股一歪,几乎瘫倒在地,但它没有倒下,它顽强地站了起来,昏头转向地朝着看台跑过来。狼是人前疯,当着几个学校的数千名师生的面,他情绪高涨,身体发挥出最大的潜能,仿佛地球的引力减少了四分之一,仿佛他在月球上奔腾,他对着奶羊的可怜巴巴的屁股,又一次腾起了他的脚……
  "×你妈——!"从看台上,也是从我的身边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怒骂,几乎是在骂声发出的同时,一个瘦高的黑脸同学——自然是马叔——腾地站了起来。他慌不择路,几乎是踩着我们的肩膀和脑袋,从看台上蹿下去,直扑向狼。
  金大川举起酒杯,从林岚面前伸过,停在马叔面前,有点阴阳怪气地说:老同学,今天我借酒献佛,为了你与我老婆的友谊,干杯!
  李高潮凑趣道:老金,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叔端起酒杯,冷冷地说:战斗友谊!
  林岚道:你们搞什么鬼名堂?
  金大川道:别误会,贱内牛晋,大榕树派出所指导员,去年曾与我们马大检察官联手破了一个大案。为了破这个案,他们俩转战千里,几乎一个月没让我见到面。
  林岚道:为了工作嘛!
  钱良驹道:听听,市长的口气又冒出来了!
  金大川道:罚酒三杯!
  林岚道:老钱,你这头足智多谋的猪!

  那时候的马叔显然是营养不足,说他皮包骨头有点夸张,但肌肉确实不多,脂肪就更谈不上了。他扑下看台时,也许是因为愤怒,也许是因为头晕,脚下一绊——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绊他——一个狗抢屎扑在地上,蘸了一脸泥,泥上还沾着几片草叶。他根本就不顾自己的脸,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但是速度极快地向着羊、也是向着狼扑过去!马叔,你想干什么?"青面兽"的喊叫,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羊与狼身上。狼的脚又一次落在羊的屁股上,这一脚踢得更重,羊的身体后半部飞扬起来,然后带动着身体的前半部,跌翻在草地上。它的四条腿在空中挥舞着,然后艰难地爬起来。没等到狼的脚再次飞起,马叔的整个身体就扑到狼的身上。可能是凑巧,也可能是久经训练的绝技,马叔的两根大拇指正好抠住了狼的两个嘴角,而他的另外八根手指牢牢地抓住了狼的腮帮子。那天的情景让我们感到既惊奇又好笑,我们看不到马叔的脸,我们只能看到金大川的脸。
  严格地说金大川的脸也算不上一个脸了。
  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吸引了运动场上6个中学数千师生的目光。
  在马叔的用力撕掰下,金大川的嘴扩张到了最大的限度,他的嘴唇像两根被抻紧的弹弓皮子,灰白没有血色;他的牙床和牙齿全部暴露,连后槽牙也暴露无遗。他可能在喊叫或是怒骂,但我们听到的只是一种"日日"的古怪腔调,很像一个人在梦靥中发出的声音。他的原本高高的鼻子也平了,他的原本很大的眼睛也睁不开了。然后他的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他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最后他像一堵朽墙,跌倒在草地上。马叔的身体也随着倒在草地上。倒在了地上他的手指也没从金大川嘴里退出来,由那继续发出的"日日"声为证。
  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吸引了运动场上6个中学数千师生的目光。虽然别的学校的师生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把他们俩打斗的精彩细节看清楚,但围绕着一个羊的打斗毕竟比看体育比赛有意思。因为事情发生的比较突然,我们都没有及时地反应过来,包括"青面兽"。你爸爸指着打在一起的他们,厉声质问"青面兽":这是干什么?怎么能在这里打架呢?"青面兽"如梦初醒般地冲向他们俩,伸手去拉扯,嘴里大声说着:反了你们了,太不像话了!他很快就发现,金大川其实已经丧失了反抗能力,如果想把他们分开,只有让马叔松手。他伸手去扯马叔的胳膊,但马叔的手指还在金大川的嘴里。他踢了马叔屁股一脚,道:混蛋,松手!马叔不松手。弄得"青面兽"只好去剥马叔的手指。这样一来,两个人打架变成了三个人打架。你爸爸很不高兴地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青面兽"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把他们俩分开。马叔眼珠子发蓝,余恨未消地盯着金大川。金大川两个嘴角都流了血,一张嘴被扯得没了正形。大概他从出娘胎以来就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他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想往马叔身上扑,"青面兽"挡住他,也不顾身份了,大骂:×你们的老祖宗!还有完没完了?!
  你爸爸走上前,气哄哄地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青面兽"鞠了一躬,惭愧地说:对不起林县长,我们是一中的……你爸爸说,一中?一中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你们这两个同学,为什么打架?而且还要往死里打?瞧瞧你把他的嘴捩成什么样子了?难道你们不是阶级兄弟?对自己的阶级兄弟怎么可以下这样的狠手呢?还有一只羊,羊也是你们一中的吗?你这个同学,抬起头来!县长让你抬起头来,你听到了没有?"青面兽"掀着马叔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你爸爸打量着他的脸,拿不太准地问:马驹子?他看着你爸爸,把头更深地垂下了。你爸爸说:果然是你这个小子!你爹在哪里?告诉他我抽空去看他。你爸爸转身向观礼台走去,走了几步回头对马叔说:岚子也在一中上学,你们见过没有?
  "青面兽"对他的态度顿时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青面兽"说:羊是你的?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要是早说,也就不会有这场误会嘛!好了好了,你赶快把羊牵出去,找个地方拴好。金大川呜呜噜噜地说:主任,我的嘴怎么办?
  "青面兽"不耐烦地说:钱良驹,你带着金大川到卫生室去抹点红药水,快去快回!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钱良驹笑眯眯地说:这是马叔送给林岚的第二副弹弓!
  你微笑不语。
  他又习惯地搔搔脖子,说:我忘了……
  你举起酒杯,说:老同学们,来,为了对过去的遗忘,干杯!
  我们把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那副弹弓。那副坠着红丝穗、镶嵌着玻璃珠的弹弓,在那次比赛上,吸引了那么多女生的目光。就在你送他宝塔糖的第二天下午,放学之后,同学们像潮水般往外涌动时,他趁着别人不注意,突然将一个纸包塞进你怀里,然后他就像一匹马驹子,跳过路边的洒金榕,钻过铁丝网,到运动场上狂奔去了。你大大咧咧地拆开纸包,显出了那副弹弓。这件宝贝吸引了你周围的男生和女生的目光。女生们咋咋呼呼地惊叫起来:哟哟哟!哟哟哟!……她们把要说的话都藏在哟哟哟里了。
  今天在坐的马、钱、李都不知道,金大川也送过林岚弹弓。
  当然是那副同样大名鼎鼎的弹弓,是那副帮金大川勇夺了弹弓射击冠军的弹弓,是那副结束了无数小鸟生命、因此也可以说是恶行累累的弹弓。金大川选择的送弹弓时间和地点都很巧妙。通往我们学校男女厕所的道路上有一条用水泥杆架起的长廊,长廊上攀爬着藤萝和葡萄,枝叶繁茂,果实累累。你在长廊里与金大川迎面相逢。你看到他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一抹黑油油的小胡子令你极度厌恶,你私下里对同学们说他活像一个青皮小流氓。他站在长廊正中挡住你的去路。你想干什么?你毫不畏惧地逼视着他。他的长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对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把他往旁边拨了一下。闪开,你说。他紧张地抓住你的衣袖。你想干什么?想耍流氓吗?——林岚,我想把弹弓送给你……他从怀里摸出弹弓,往你手里塞。你把手背到身后,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已经有了弹弓!说完你就像男孩似地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走出长廊,你偷偷地回头一看,发现他还像根柱子似地站在那里发呆。
  现在,金大川一定想起了若干年前的这桩丢了面子的往事,你与他碰了一下手中杯,含意深长地说:老同学,冤家宜解不宜结!
  金大川喝干了杯中酒,拿起了一片餐巾纸擦了擦嘴唇。
  "青面兽"说:钱良驹,我不是让你带着金大川去卫生室抹嘴吗?你怎么站着不动呢?金大川擦擦嘴角上的血,咬牙切齿地说:姓马的,今日之仇,老子一定要报!马叔蹲在地上,抚摸着奶羊受伤的腿骨,眼睛里含着泪花。他好像根本没听到金大川发狠的话。"青面兽"说:还有您,马叔同学,是不是先把您这头羊牵到场外去?等运动会开完了,您再把它老人家牵进来。马叔站起来,将长长的缰绳一圈一圈地挽在胳膊上,好像一个即将抛缆的水手。他冷冷地盯着金大川和钱良驹看一眼,就拉着羊的笼头,慢慢地往场外走去。当时,五所中学的数千名师生都定定地看着他和他的羊,大家的心里既感到好奇也感到纳闷。
  你爸爸简短地讲了几句话,南江县第一届中学生运动会就开始了。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你爸爸之所以能来参加这届中学生运动会,完全是因为你的动员。人们还以为新来的县长关心体育运动呢。
  在这届运动会上,你参加的比赛项目是女子八百米。
  你穿着一条蓝色的运动短裤,一双白色的万里牌运动鞋。在比赛开始前,你在跑道上伸胳膊压腿,还原地跳跃,让双脚的后跟打击屁股。你的腿与周围的同学相比显得格外修长。你爸爸坐在观礼台上,对身边的教育局长说:看到了没有?那个腿最长的就是我的女儿!他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情。教育局长大声说:看到了看到了,果然是长,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嘛!
  比赛开始前几分钟,钱良驹带着金大川回来了。我们看着他那张涂满了红药水的血盆大嘴,忍不住地笑起来。男生笑得还有节制,女生笑起来没完没了。"青面兽"板着脸训我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不许笑!但一看到金大川的嘴,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金大川愤怒地站起来,对着我们骂道:x你们的娘!骂完了,他分开众人就要走。"青面兽"慌忙拦住他,说:你还有比赛项目呢,怎么能走?学校还等着你拿一百米短跑的金牌呢!
  金大川道:去你妈的一百米金牌吧!
  "青面兽"说:你这个金大川,怎么能这样呢?受这点伤就想临阵脱逃了?受这点点委屈就甩挑子不干了?好好好,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这时,发令枪口冒出了一股青烟,女子八百米比赛开始了。
  一开始你就把她们甩在了身后,长腿让你占了很大的便宜。你撅着紧绷绷的小屁股,翘着看不见的尾巴,一路领先往前蹿,我们扯开喉咙为你欢呼:林岚,加油!林岚,加油!连金大川也跟着我们喊起来。你爸爸在观礼台上站了起来,不错眼珠地追着你,嘴巴大张着,连哈喇子都流了出来。一圈跑完,二圈开始。你第一个冲到终点,将对手们甩下十几米。你轻松地成了南江县第一届中学生运动会的女子八百米赛冠军,并且打破了该项目的省纪录!看台上一片掌声,连对我们一中有仇的向阳中学的学生们也禁不住欢呼起来。打破了省纪录,你就不仅仅是一中的骄傲而且是南江县全体中学生的骄傲了。"青面兽"兴奋地对即将上场的选手们说:同学们,向林岚学习,为一中争光!他特意看着金大川说:金大川,看你的了,是骡子是马拉上去遛遛,不在场下争高低!
  悲痛可以化为力量,愤怒可以化为力量,失恋也可以化为力量。金大川被"青面兽"激得精神亢奋,一进跑道,就如一匹听到了枪声的战马。他跑出11秒9的好成绩,只差0.1秒就平了该项目的全省纪录。这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大男孩顿时成了英雄,我们向他欢呼,以他为我们的骄傲,把他的不光彩的行为忘得干干净净。你爸爸在看台上兴奋地说:好好培养,好好培养,体育这玩艺儿,的确是激动人心!
  我想,如果不是后来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你和金大川很可能一步步跑进辉煌境界,当然,如果是这样,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也就没有今天晚上的生日家宴了。
  酒遮着脸,金大川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的老婆很可能姓林!
  钱良驹偷看到你突变了脸色,说:老金,你这家伙醉了!
  金大川说:我是醉了身体不醉心!
  李高潮说:醉了醉了……
  马叔站起来,说:各位,我先告辞了!
  钱、李也站起来说:我们也告辞了,让林市长休息吧!
  林岚说:你们都走吧,老马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马叔说:我儿子还在家等着我……对不起了……
  林岚挥挥手,道:走吧,都给我滚……
  你独自一人,双手托着腮,看着流泪不止的红烛,问我:你说,大虎他们在干什么?
  我捡起被她扔到墙角的硅胶鸟,拿到卫生间冲洗干净后,提着回到卧室。当着她的面我把那玩艺儿用白毛巾仔细揩干,然后用红绸包裹好,藏在她床头柜里。我絮絮叨叨地对她说:你现在心情不好,恨男人,也就恨不得把跟男人有关的东西都用菜刀剁了,但你的心情不可能永远不好,什么时候你的心情好转了,很可能又要使用它,如果现在不收藏好,急起来要用可就不方便了。她绝望地说:要我的心情好,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摇头否认了她的话,但没有与她辩论。其实,女人的心情是六月的天,说变就会变;男人的心情也一样。这年头,用女权主义分子吕超男的话说,是一个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也不像女人的性别转型期。
  我藏好了她的宝贝,就顺便势坐在床边。我落坐的动作轻如鸿毛,生怕震动了她的身体。我一边给她搔着痒,一边与她谈话。
  林岚,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大虎遇到麻烦,金大川狼子野心,陈小海神神鬼鬼,陈珍珠包藏祸心,马叔与牛晋暗中取证,欲把大虎置之死地——遇到这么多烦心事如何能痛快?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你挂在嘴边上的话。你是女中豪杰,巾帼男儿,大风大浪都经过,决不会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在这种艰难时刻你尤其要爱护自己的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扯过一条被子披在肩上,背倚着床头坐定,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是自杀还是自首?——林岚,你千万不能有这种糊涂念头。我记得你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说过:人,没事的时候,胆子一定要小;有事的时候,胆子一定要大!——人往往是这样的,劝说别人时头头是道,轮到自己时一塌糊涂,——但是你不应该这样,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你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磨练的。你吃了很多别人没吃过的苦头,才赢得了今天的荣耀,不容易,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抓到手里的东西,不能轻易放弃。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是我睡不着——红荔大酒店有上好的椰奶鱼翅盅,开车五分钟就到,吃上一碗热翅奶,我估计你会睡得很香。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拉开衣柜,找出一套雪青色休闲服穿在身上,里边既不穿短裤也不戴奶罩,光溜溜的身体在空荡荡的衣服里倒格外轻松。然后她赤脚蹬上了一双雪青色的羊皮鞋子,用一根丝巾从后边束了头发,素着面,出了门,上了车。深夜的海风灌满车也灌满了胸膛,城市安宁而神秘,寂寞的路灯照着水汪汪的大道,空气清新,植物清苦的气息沁人肺腑,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情陡然好转。
  你提着手袋走进饭店。你以为会有人看你,但其实没有任何人看你。有的人走出饭店大门,有的人进入饭店大门,人们目不斜视,谁也不愿多看谁一眼。你原本想在饭店大堂里那几尊被众多屁股磨得光溜溜的皮沙发上坐一会儿,观察一下形势,但已有两个人紧紧地搂抱着躺在皮沙发上。他们的脑袋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四条赤裸裸的长腿像炮筒子一样胡抡着,分不清哪是男腿哪是女腿。总服务台后站着两个满面倦容的服务生,见到有人进来,他们就强打起精神坚挺一下,客人一出视野,马上就萎靡了。服务生身后的墙上,挂着一片式样统一、时间各异的电子钟,向人们报告着几个世界著名大城市的即时时间。
  你沿着铺了红毡的楼梯走上二楼,听到楼梯旁边的舞厅里乐声震耳。轻蔑地往里一瞥,看到几张惨白的脸和白得发蓝的衣服在旋转灯光下时隐时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从那里散发出来,让你联想到坟墓和殡仪馆。舞厅外边的走廊里,十几个腿上抹了闪光粉、唇上涂了珠光膏的小姐趴在栏杆上。她们的腿在不停地抖动,嘴巴在不停地咀嚼、吐泡,黏黏腻腻,咕咕唧唧,好像一堆挤在一起闪闪发光的银龙鱼。
  你进了二楼的翅皇宫,选了个僻静角落坐下。一个满面青灰的男服务生走过来,低声下气地问:小姐想用点什么?你漫不经心地翻翻菜谱,说:一个椰奶鱼翅盅。服务生鞠了一躬,说:请稍候。你点燃香烟,身体往下滑了滑,把僵直的颈项搁在椅背的顶端,低垂着眼睛,观察着周围的情景。翅皇宫里满目红黄,迎面的照壁上嵌着金龙玉风,龙凤下供着红脸关公,香烟袅袅,红烛摇曳。偌大的餐厅里只坐着十几个散客。有几对看起来亲密无间、疲乏之极的男女,其余的都是像你一样的独身客。独身客不论男女,都是神情冷漠,不肯用正眼看人。你用眼角瞥了瞥那几对男女,悄悄地问我:嗨,你能告诉我,他们是什么关系吗?我用脚尖在桌子下轻轻地碰了一下你的脚尖,低声道: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是故意装糊涂?你满脸正经地说:我真的搞不清楚,你知道的,我轻易不到这种地方来,即便来,也是青天白日、前呼后拥的,哪能见到这种景象?我说:你既然真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其实你也可以想到,在这种时候,谁家的夫妻还会到这种地方吃饭?你说:那就是情人了?我说:情人也不会到这里来。这个时间到这种地方来的,要么是男人和鸡;要么是女人与鸭。你突然兴趣盎然地将身探过来,低声问:你能给我指点一下吗?哪对是女人和鸭,哪对又是男人与鸡?我说:这还用我指点?您认真观察一下,就明白了。
  她果然用眼角把餐厅里的几对男女扫了几遍,说:我的确看不出来。我说:你就伪装纯洁吧。她说:这又不是什么商业秘密,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不就行了,让我多动那些脑子干什么?我说:好好好,我告诉你。我用嘴巴噘了噘正在埋头喝汤的一对男女说:这对是男人和小鸡。何以见得?她笑问我。我说:你一笑我就感到你在装糊涂耍弄我。她说:不敢不敢,我的确是不明白。我说:不就是落个班门弄斧吗?我告诉你,鸡都是比较年轻的,而且都是浓装艳抹的,另外她们的穿着也有行业特点。譬如说:皮短裙、毛边牛仔超短裤,等等。当然,现在也有一批打扮得清纯无比的纯洁少女型小鸡——这样的文化鸡多数在超大城市工作,进出的都是五星级饭店和高雅艺术殿堂。她们谈吐不俗,情调高雅,跟她们在一起是要长学问的。咱们南江这种纯情鸡不多。她说:为什么?我说:咱们南江基本上是个铜臭熏天的地方,纯情小鸡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我说:但鸡毕竟是鸡,无论你打扮成什么样子,老嫖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老嫖们的经验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只要是鸡,就不会用正眼看人了。也就是说,只要是斜着眼睛用眼角瞟人的女人,不管她穿着多么高雅,仪态多么万方,十有八九都是鸡。她低声对我说:你这家伙,一定是个老嫖了?我说:看看,又来了,我不说吧,你非要我说,我一说,一顶老嫖的帽子就戴到头上了。她说:开个玩笑,看把你吓成什么样子了?我说:我怕什么?我一点也不怕,咱们俩如影随形,性命相关,我怕什么?她说:知道你啥也不怕,因为你是个道德高尚的好人。快告诉我,哪些又是鸭子和女人?我悄声说:呶,你对面那一对,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富婆鸭。她问:鸭子又有什么特征呢?我说:鸭子都是年青健美的小伙子,他们的头发上都用了很多保湿摩丝,而且额前总有一撮毛支隆着,就像小公鸡似的。另外他们都喜欢穿单件头西装上衣,一般的是浅色西装上衣深色老板裤子,也有穿名牌休闲运动服的。与他们在一起的女人,都是很成熟的中年女性,有风度,有气质,当然也有钱。养鸭子比养鸡可是费钱多多了。
  我实在没有想到,人类也已经堕落到了这种程度。
  你已经无暇听我的噜苏,对面的女人和她的鸭子吸引了你的目光。那只小鸭真可爱,面皮白晰,浑身茸毛,眼睛不大但漆黑发亮,好像两颗黑色的云子。尤其可爱的是那两只耳朵,又白又厚又大,充满了感情色彩,让人产生把它们噙在嘴里的欲望。养鸭的女人也不错,高颧凸眼,白牙黑唇,下巴丰满,身穿一袭黑色长裙,胸前膨胀着一对大乳,乳沟深得能塞进去一根黄瓜,脖子上挂着一条黄灿灿的金链子,耳朵上吊着两个金黄色的小辣椒。你对她的装束不屑地摇摇头。她不会穿衣服,你低声地嘟哝着。你看到她盛了一勺鱼翅汤,递到小鸭子嘴边,目光里充满爱怜,很像小鸭子的娘,或是姐,又都不像。那只小鸭子对鱼翅汤好像很不感兴趣,嘴巴歪来歪去地躲避着,但也不是真的躲避。女人娇嗔着,黑乎乎的眼里甩出一个媚情波,嘴巴里同时说:听话!乖乖虎。这男孩是属虎的呢还是名字叫虎?你想着,看到女人硬把那勺汤喂进了鸭子嘴里。鸭子吧嗒吧嗒小嘴将汤咽了,呱呱呱呱。
  我踢了踢你的脚尖,对你眨眨眼,悄声问:看到了吧?就这样。
  你若有所思地说:真可怜。
  我问:什么可怜?
  你神思恍惚地说:没什么,我没对你说什么。

  服务生将一个热气腾腾的椰子端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说:小姐,您要的鱼翅汤。
  你舀了一勺鱼翅汤,心不在焉地倒进嘴里。汤一进嘴你就跳了起来,你就呜噜起来,你就用手捂住嘴巴。我说:吐了吐了快吐了!但你摆着手拒绝了,你那样子就像一个强忍着不呕吐的人。灼热的汤在你口腔里翻滚着,你怕吐出来不雅观,你一狠心,挺了挺脖子,硬将它咽了下去。你感到好像一团火焰,从咽喉一直滚进了胃里。眼泪随即从你的眼窝里冒了出来。
  我同情地看着你,说:你应该吐了它的,为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呢?在这种地方,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
  这时,对面的小鸭子抬头看看你,目光柔柔的,猜不出是啥意思。小鸭子盛了一勺汤,放到嘴边呼呼地吹着,然后喂进那个巨乳女人嘴里。他干着这些活儿时,目光开小差,越过黑裙女人,射到你的脸上。你知道这个小鸭子在观察你,你本能地感觉到小鸭子对你很感兴趣,尽管他的行为也属于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但碗外的你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自豪感。你强烈地感觉到那个容貌可爱的小鸭子是在强忍着生理上的厌恶与那黑脸女人起腻,于是你的心里充满了对那个丑陋女人的厌恶和对那个小鸭子的同情。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悄悄问我:为什么?他明明厌恶她为什么还要虚情假意地奉迎她?女人卖笑是为了钱,男人呢?男人出卖小白脸上的微笑是为了什么?
  我差点笑出了声。
  我实在没有想到,人类也已经堕落到了这种程度。
  我想起了顶多两个小时前她的那些可以算做丑陋的表演,对她现在的批评社会的口吻生出了些许反感。我说,只要穿上衣服,人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虚伪起来。
  你瞪着我,问:你说我虚伪?
  也许你自己觉察不到,我说,虚伪久了,也就自以为真诚了。
  在感情问题上,我从来没有虚伪过,你红着眼圈说,如果我虚伪,就不会吃这么多苦头。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你知道我的精神受过什么样的创伤,你知道我的心里埋着多么深的痛苦。你知道我与我的那个所谓的丈夫是怎样生活的……你亲眼看到过我跟马叔是多么好,我对马叔是多么真,可是他一夜间就变了,他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她大口喝着汤,忘记了通过喝汤表现淑女风范,弄出了一些吸吸溜溜的声响,简直就像一个捧着碗喝粥的农妇。我知道这是她陷入痛苦回忆的一个标志,南江市的女市长不顾体统地大吃大喝时,就是她陷入痛苦的往事中不能自拔的时候。
  这样的事即使在全国也很少见:他爸爸在县委常委会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
  你还记得他那头奶羊吧?白色的奶羊,拴在足球网架的立柱上。你还记得在中学生运动会上他跟金大川打的那一架吧?他下手狠极了,把金大川的嘴撕得不成模样。那次运动会后,我爸爸对我说:"岚子,你去看看马伯伯和苏阿姨吧,代替我去。他们生活得可能很糟糕。你马伯伯是个顽固不化、不识时务的家伙,但的确是条汉子。"我爸爸和他爸爸是红树林游击队里的战友,有生死之交,我小时候跟他在一个幼儿园里同上小班,我胆大,他胆小,他经常被女孩子打得咧着大嘴哭,我经常替他打架报仇。后来我爸爸调到三江去,我们一家跟了去,我爸爸调回来,我们一家当然跟回来。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感到面熟,但没有想到是他,他也把我忘了。虽然后来他说没忘,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谁会记住一个幼儿园小班的同学呢?
  我爸爸说起他爸爸时满脸都是表情,时而生动如画,时而慷慨激昂。他爸爸这人富有传奇色彩,如果他不犯错误,很可能当到省长。你知道他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吗?现在想起来很好玩,但在当时可是轰动了全省的大事。这样的事即使在全国也很少见:他爸爸在县委常委会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地委书记逼着县里搞浮夸,说一亩水稻能生产8000斤稻谷。我爸爸对我说起这件事时哭笑不得,说你马伯伯是个认死理的愣头青。"其实",我爸爸说,"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谁不知道每亩水稻能打多少斤?大势所趋,说了也没用嘛!可老马就是不同意往上报8000斤,气得地委书记当场宣布拔他的白旗。"那时他爸爸就是南江县的副县长,我爸爸才是县农业局的局长。我爸爸说那天下午县委常委们要开会帮助他爸爸,地委书记要出席会议。开会前我爸爸私下里劝他爸爸:"老马,好汉不吃眼前亏,做个检查算了。"他爸爸却瞪着眼说:"你想让我学卢南风!"你知道卢南风是谁?卢南风是抗日时期红树林游击队的队副,是属于豪门公子打鬼子的典型,初期对抗日贡献很大,后来被鬼子抓去,受刑不过,当了叛徒。他前年从日本回来,捐款建了一所红树林小学。这个人非常有意思,啥时有了空,我把他的事好好对你聊聊。我爸爸好心劝他竟遭抢白,就说:"去你的犟马,好自为之吧你!"我爸爸说开常委会前他爸爸躲在厕所里喝洒,进去好几个人叫都叫不出来,后来是县长进去把他拖出来。他眼珠子通红,活活就是一匹狼。开会了,地委书记主持会议,批评他思想保守,是小脚女人。地委书记批评完了,接下来是县委书记批,县委书记批完了,县长接着批。起初他只是闷着头抽烟,后来批急了,腾地就蹦了起来,骂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都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你们都他娘的昧着良心讲话!"地委书记说:"马钢,你这个反党分子!"我爸爸说,"地委书记一语未落,他左手按着桌子,身体往前一蹿,右拳隔着桌子就捅了过去,一拳正中地委书记门面,呱唧一声响,地委书记连着椅子往后倒了。众人吓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急忙把地委书记扶起来。书记一低头,将两个带血的门牙吐到手心里……"
  听了我爸爸的叙述,我对他爸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副县长竟敢在县委常委会议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这简直是个伟大的创举。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对他说:"马叔,我爸爸是你爸爸的老战友,我爸爸让你带着我去看看你爸爸。"他冷冷地瞅我一眼,不理我。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跟,跟到铁丝网那儿,他站住,非常不友好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讨厌!"他竟然敢说我讨厌!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性别意识很淡漠,再加上我爸爸是县长,别人都怕我,我怕谁?但是我也不跟他生气,我看着他感到很好玩。我说:"你不要忘恩负义,忘了在幼儿园我帮你打架那时候了!"他不理我,低头钻过铁丝网。我紧跟着他钻过铁丝网。他向他的羊走去。我跟着他向他的羊走去。"你能不能不跟着我?你这样跟着我算怎么一回事?难道我欠你的债吗?"我说:"你有什么理由说我跟着你?难道这个运动场是你们家的自留地?"他被我噎得直翻白眼,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话。于是,突然地,这家伙撒开长腿奔跑起来。他想用奔跑摆脱我,但是他忘了,我是全县跑得最快的女学生,几天前的运动会上我刚刚为学校挣了一块金牌!他在前面跑,我在后边紧追不舍,应该说他跑得也算快,但我咬住他是绰绰有余。他跑起来挺着胸膛,头使劲往后扬着,双臂大幅度摆动着,嘴巴里发出哞哞的叫声,像小牛一样。他跑了一会,以为肯定把我甩在大后边了,于是就放慢了脚步。其实他也跑不动了。但当他回头看到我依然紧紧地跟在脚后,脸上的神情狼狈极了。他满嘴白沫,胸膛急剧起伏,喘息声很大,简直就是个小痨病鬼。我对他扮了一个鬼脸,轻蔑地说:"跑吧,你跑上天我也能拽住你的尾巴!"他脸色灰白,气喘嘘嘘,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转身又跑,我继续紧追。他越跑越慢,脚也不利索了。一块断砖头绊了一下他的脚,我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但他还是栽到地上。幸亏地上茂盛的野草帮了忙,否则他的脸可就惨了。我收脚不住,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身上。我听到同学们兴奋地嗷起来。尽管我野,心无杂念,但第一次趴在一个男生身上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急忙从他的背上跳起来,蹦到他的面前说:"跑啊,怎么不跑了!"他趴在草地上,脸贴着草地不抬头,好像死了一样。我说:"起来呀,起来再跑!"他慢慢地爬起来,脸皮的红紫竟然使他的脸看起来好像大了不少。他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说:"只要你答应带着我去看你爸爸,我就放了你。"他坚决地说:"不行!"然后他就朝着他的羊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也不在乎了。看来,他宁愿让我跟在身后让同学们取笑,也不愿带我去看他的爸爸。
  那天我是尾随着他而去了,他知道无论如何甩不掉我,索性也就不理我了。我跟着他从运动场出来,沿着当时的那条狭窄、肮脏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走去。那时候全市只有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只有一条铺了沥青的大道,所谓大道也就是十米宽,其余的全是平房小巷,与农村没有什么区别。健康路中间布满积着污水的大坑,他牵着羊紧贴着路边走,路边就是把运动场围起来的砖墙,墙头上还拉着一道红锈斑斑的铁丝网,如果不知情,还以为里边是监狱呢。健康路爬进一个有三排平房围成的院子就终结了。院子正中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一只猪在哄哄着拱食,有几只鸡在咯咯着刨食。猪和鸡为了争夺一块食物,有时候发生矛盾,但很快也就相安无事。我被垃圾和公用厕所的臭气熏得噘唇皱鼻子,问:"你们家就住在这里?"他用挑战般的目光盯着我说:"怎么啦?我们这里不好吗?"我苦着脸,没有说什么。他说:"你看到了,我们跟猪住在一起,我们和羊住在一起,我们和鸡住在一起,你满意了吧?"
  这时,我的鼻子也渐渐地适应了垃圾和厕所的臭气,而且我对他的不良态度很是不满。我说:"你想用几句难听的话就能把我气走?没那么容易,我好不容易从学校跟你到了这个地方,主要是想看看你的爸爸,不看到你的爸爸,我是决不会回去的。"他说:"我爸爸不在这里住!""你爸爸不在这里住又在哪里住?"他牵着羊向紧靠着厕所的那间房子走去,我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他恼怒地对我说:"你怎么这样讨厌?我们家欠你的账是怎么的?"我也生了气:"你才讨厌!我是来看你爸爸的,不是看你的!"我们的争吵声吸引出了一些灰头土脸的居民,有一个镶着不锈钢牙、牙上沾着韭菜的女人咋咋呼呼地说:"哟,马驹子,把媳妇领回家了?"他对着那个女人啐了一口唾沫,说:"烂菜花,张嘴就喷大粪。"烂菜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说:"这个姑娘可真叫俊,但千万可别嫁给他,嫁给他就等于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将羊拴在厕所墙边的木桩上。木桩边上堆集着一些发了黄的野草,周围还散布着一些羊粪蛋儿。拴好羊,他转身推开那扇油漆脱尽、玻璃破碎的门。毫无疑问这就是他的家了。我一点也不客气地跟着他往屋子里钻,他一膀子就把我给扛了出来。他用瘦长的身体挡住门缝,说:"林岚同学,我求求您了,不要进来……"我说:"难道你们家有电台?难道你们家藏着特务?"我推了他一把,一闪身就挤了进去。
  我的眼前一团漆黑,蚊虫在耳边嗡嗡地飞翔,一股腥臊的气息直扑头脑。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是一个长长的房间,有点像陕北的窑洞,中间用布帘隔了一下。外边安着一个煤球炉子和一个用发霉的木板架起来的灶台,灶台上摆着几个油污的瓶子,煤球炉子上坐着一把铁皮水壶。里边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大头的孩子。刚才一进门,在一片黑暗中,我就听到了急促的呼噜声,好像忙忙进食的小动物发出的声音。他拉开了灯,灯泡上沾满油污和死亡的小飞虫。他仿佛赌气似地说:"要看你就看个够吧!高贵的小姐!"我气愤地说:"你这人怎么能说这种流氓话?"但他不理我的话茬儿,端起一个搪瓷茶缸,走到院子里去了。我往布帘里一探头,看到那个大头的孩子挣扎着想把身体折起来,但他的头抬不起来。他的短促的身体盖在一条肮脏的小被子里,与他的大头不成比例。看到我,他的头在枕头上焦急地滚动着,眼睛像两只灰白的蛾子,在昏暗中扑楞着,同时他的嘴里发出刚才我听到过的那种呼噜声。我吓得毛发倒竖,想喊叫但终于把喊叫压在了喉咙里。我仓皇地把房间巡睃了一遍:真是家徒四壁!墙上是一圈圈发黄的水渍,还有一些拉丝结网的小蜘蛛。
  我走到院子里,站在臭气熏天的厕所墙外,看着他蹲在奶羊腿后,熟练地挤着羊奶。他的双手轮番往下捋着粉红色的奶头,一股股的乳汁射进缸子里,发出嗤嗤的声响。奶羊劈开着后腿,头顶在厕所墙上,一动也不动,一副很配合的样子,不知道它是痛苦呢还是幸福。他知道我站在他的身后,但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干他的活。但事实上他的心里正在倒海翻江般地翻腾着,有他的突然变得笨拙了的手指为证,有好几次,箭矢般的羊奶不是射进缸子,而是射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挤完了奶,端起那个漆着大红"奖"字的搪瓷缸子,根本不看我,低着头往屋子里走去。我跟着他进了屋。这时候我对他已经没有了气,只有一种微酸的感情,很可能是同情。
  他用一块纱布,将羊奶过滤了一遍,然后捅开炉子,将羊奶倒进一个凸凸凹凹的小锅子里,坐在炉子上。他暂时闲了下来,局促不安地站在我的面前,搓着手背上的奶渍,很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我的心里,在那一霎那间,莫名其妙地充满了柔情。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方凳,放在我的面前。他一声不吭,我也一声不吭。我们听到院子里那些孩子的追杀声,还有猪狗鹅鸭的吵闹声,从远处的船舶修理厂里传来的敲打钢铁的铿锵声。这时羊奶沸了。我积极地帮他将羊奶从炉子上端下来,搪瓷缸子烫了我的手,如果在自己家里,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缸子扔掉,但是在他家里我坚持着,他连忙接应了我。他关切地拉过我的手观看着。我缩回手。他问:"痛吗?"我将手指放到嘴里嘬了嘬,说:"我没那么娇气!"其实我的手指痛得要命。他说:"隔壁胡阿姨家有红花油,我给你去要点。"我捏住他的衣角,说:"不许你去!"
  我看着他用一个芒果状的奶瓶子给那个躺在床上的大头孩子喂奶。我问:"这是你弟弟么?"他说:"是我妹妹。"我说:"她真可怜。"他看看我,不说话了。我看到他的这个妹妹贪婪凶狠的吃相,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傍晚时,他的母亲拖着看样子乏透了的身体回来了。我对他的母亲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是一个个子很高、眼睛很黑、感觉中很像一棵杨树的阿姨。但出现在我眼前的她头发灰白,腰弯背驼,与我印象中的杨树阿姨毫无共同之处。他对我说:"这是我妈。"我说:"苏阿姨好。"她点点头,将一个黄书包挂在墙上,然后,默默地脱下那件长大的、沾满鱼鳞的外衣。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妈妈在县里的水产公司工作,每天都跟鱼打交道,鲜鱼、干鱼,当然也不乏臭鱼。她将那件衣服脱下一半时,突然停住手,歪回半边脸,问:"你怎么知道我姓苏?"我刚想解释,他抢着说:"是我告诉她的。"她不吭气了,将衣服脱下来挂在墙上,然后她就坐在床边,摸出一包挤压得瘪瘪的"勤俭"牌香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屋子里很快就散发开一股浓浓的烟臭。那个大头女孩在她身后又发出了那种贪婪的声音,可是她连头也不回。抽着烟,她说:"包里还有一个窝头,你吃了吧!"他说:"您吃吧,妈。"她抬起一只手托着额头,说:"我已经吃过了。"
  我向他的妈妈告辞了,走到院子里。他跟出来送我。我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他不说话,跟随着我走上了健康路。我的心里感到很沉重。我想说点安慰他的话,但找不到恰当的词语。走了一段,我停住脚,说:"请回吧,不要送了。"他说:"我把你送到路口。"我跺了一下脚说:"我说不要送了你就不要送了!"他说:"那好吧,既然你不高兴我就不送了。"我转身往前走去。他却依然跟在我身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啦?"他说:"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问:"你想告诉我什么?"他说:"我爸爸早就跟我妈妈离婚了。"我吃了一惊,在那个年头,离婚在我的心目中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我愤愤地说:"他把你们兄妹扔掉就不管了?"他说:"我妹妹是我妈跟我后爸生的。""你后爸呢?""他也跟我妈离婚了。""怎么会这样呢?""跟我爸爸离婚是我妈提出的,跟我后爸离婚也是我妈提出的。""你妈对离婚有瘾吗?"他严肃地说:"你说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许说我妈的坏话,谁敢说我妈不好我就跟谁拼命!"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怅惘。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我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走着健康路,虫子在路边的野草丛中发出凄凉的叫声。
  您的事业蒸蒸日上,财富也是滚滚而来。但是,您的感情生活一直不顺。
  你喝完了那盅椰子鱼翅汤,用纸巾沾沾嘴巴,然后点上一支烟。这时,那几对鸡鸭搂搂抱抱地走了。你问我:他们到哪里去?我说:据我所知,他们在饭店都包了房间。你问:难道他们不怕饭店的保安查房吗?我笑道:谁给了保安这个权力?现在是90年代末,不是你们在南江一中谈情说爱那会儿。你吐出一口青烟,伤感地说:往事不堪回首。
  那位坐在另一个角落的年轻男子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你,现在他来到了你的面前。他满面堆着甜甜的笑容,用富有磁性的声音说:大姐,能把您的烟给我一支吸吗?我隔着老远就嗅到了这烟的独特香气,虽然我知道这烟非常贵。你淡淡一笑,把桌子上的烟连同那个镶珍珠的打火机推到他的面前。你看到他伸出修长的手捏起烟盒,首先仔细地欣赏了精美的包装,然后用涂了豆青色指甲油的中指,轻灵地弹弹烟盒,让一支烟自动地冒了头。然后他又欣赏了烟丝,并且把烟卷儿放到鼻下嗅了嗅。最后,他欣赏了打火机,打着了火,点燃了烟,长长地吸了一口,一副心醉神迷之态:谢谢您,味道好极了!
  你对他充满了好感,便把他刚刚放回的烟盒往他面前一推,说:既然你这样喜欢,送给你了。
  他说:那怎么可以,这样的精品,有钱也买不到的。
  他说:宝马赠英雄,货卖与识家嘛!
  说完这句不伦不类的话,你不由地笑了。他将烟拿到手里,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再次谢谢您,美丽的大姐。
  我将嘴巴附在你的耳边,提醒你:注意,这就是鸭子。
  他说:大姐,我可以在这里坐坐吗?
  你说:当然。
  他说:大姐,我感到您很寂寞。
  你微笑不语。
  他把椅子往你的身边拉了拉,大胆地抓住你的手,说:我给您看看手相。
  你顺从地配合了他。你感到这个黑黑的男人身上有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他是磁铁,我是铁屑。一个滥俗的比喻在你脑海里闪过。不,他是漩涡,我是游泳的人,女人。你感到手被他抓住了那一刻,整个人就头晕目眩地向漩涡深处落去,根本就没有挣扎之力。他说:您首先是个贵人,而且是个大贵人。
  你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他说:您的事业蒸蒸日上,财富也是滚滚而来。但是,您的感情生活一直不顺。您这一生中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是您爱的人最终背叛了您。您一怒之下嫁给了一个您不爱的人。您与这个不爱的人好像还生了几个孩子。
  你的嘴角显出嘲讽的微笑。
  他煞有介事地用大拇指推压着你的掌纹,做出一副认真研究的模样,然后抬起头,直盯着你的眼睛,坚定地说:您与他生了一个孩子,不是几个孩子,刚才我判断有误。是个男孩。这个男孩现在已经基本上长大成人,而且他让您很头痛。
  你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恐惧、是惶恐还是感动。你感到自己仿佛浑身赤裸着,里里外外都让他看透了。
  他停止了让你感到心惊肉跳的断语,只是用他的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在你的脸上睃巡着。你感到他的目光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既像黏稠的蜂蜜又像催情的春药。他看完了你的手相不但没有松开你的手,反而把你的另一只手也抓在他的手里。他的手温柔但很有力度地捏着你的手,让你感到微微有些痛楚,但这种痛楚是一种舒服的痛楚。你禁不往地呻吟起来,当然是轻轻地、若有若无的,你的因为睡眠不足而灰白的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你的眼睛也放射出了湿漉漉、亮晶晶的光芒。
  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你需要我吗?
  你感到筋酥骨软,委屈和感动使你的咽喉哽住,你困难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来,对着你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走。你像一个被催眠术控制了的女孩,跟在他的身后,从餐桌和椅子的缝隙里穿过空空荡荡的餐厅,走到电梯前面。他在电梯里等候着你。你疾步冲进去,电梯门便无声地合拢了。电梯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你呼吸急促,心里有几分胆怯、几分羞涩、几分企盼。但在电梯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是对你微笑。
  出了电梯,你跟着他穿过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好像拐了许多的直角,最后立定在1418房间门前。你有点焦急地等待着他开门。在等待的过程中你感到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的背,所以你感到这个过程特别漫长。你第一不敢回头,第二不敢旁顾,你的眼睛死盯着他的苍白而细长的手指和那把在球形门锁里转动的钥匙。终于钥匙把门拧开了。其实他只用了几秒钟就把门打开了。其实根本就没人注视你。你完全可以放松你的身心,把一切抛到脑后。
  他将瘦长的身体往门旁一侧,伸出一只手,做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姿势,请你进室。你一闪身进了他的房间,很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他随着你进了门,然后就把门关上了。他仿佛看出了你的心思,特意很夸张地挂上了门链。
  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房间正中的大床,照耀着墙上的大镜子,照耀着桌子上那瓶紫红的玫瑰。这是一个很舒适的房间,特别适合情侣同住。窗帘质地很好,沙发弹性不错。床头上方挂着一幅粉红色的裸女油画,裸女的乳头像两粒樱桃。
  他对着你走过来,就像一匹黑色的沉默豹子,迈着骄傲的方步走过来。你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在身上通过。在你面前他站了片刻,然后就笑眯眯地,像开玩笑似的扯住了你的休闲服的下沿,像剥香蕉皮似的剥下了你的上衣。他脱你的上衣时你表现得非常顺从,你嘴里嘀咕着一些连你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顺着他的劲儿把胳膊高高地举了起来。你的两个激动不安的乳房突然地亮了像,你本能地双手抱住膀子,把它们遮掩起来。他扔掉你的上衣,双手扯住你的裤子,猛地往下一褪,你就赤裸裸地站在他的眼前了……
  饭店顶楼监控室里的电视屏幕前,一个见惯了这种景象的值班员揉揉朦胧的睡眼,低声嘟哝着:"这两块货真行,哪里是人?分明是猪!小赵,你快来看看,这两个是今晚的冠军!"值班员喊叫着他的同伙。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走过来,问:"是花猪吗?""不是花猪,是黑皮。""黑皮的活儿一般嘛!""这小子今夜超常发挥了!""是跟台湾那个富婆吗?""不是,换了一个。""黑皮这小子,不够意思,台湾富婆花钱养着他,他还偷着搞多种经营!"姑娘将下巴搁在同伙的肩膀上,眼睛看着屏幕。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天哪!这不是咱们市的林市长吗?""你胡说什么?林市长怎么能干这种事?!""是她,是林市长!""不可能是林市长吧?""前天我还在珍珠大厦落成典礼上见过她,绝对没错!"他们将脑袋往前探着,恨不得钻进屏幕里去的样子。"录下来,赶快录下来,"女的说,"这可是宝贵资料!"磁带沙沙地转动起来……"我原先以为,这些大人物都是阴阳人,不食人间烟火的,"他说,"想不到她们也会干这种事情,而且——""而且还干得十分出类拔萃!"女的接过男的话头,大声说。
  当他像家兔一样从你身上滚下来时,监控室里的男女值班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男的说:"我的天!看他们做,比自己做还累!"女的轻蔑地说:"你要有黑皮十分之一的功夫,我就心满意足了!"于是他们也滚在了一起。
  桉树林从何家港外的沙滩开始,一直延伸到红树林。你终于说服了马叔,让他带领你去探望他的爹——抗日英雄马刚——孤身打入虎穴、端了最坚固的反革命土围子的马刚——打掉地委书记门牙的马刚——几个星期以来,马刚的事迹从你爸爸的口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使你想见到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强烈。为了让马叔带你到红树林,你往他的书包里偷偷地塞了二十多块水果糖,那可不是一般的水果糖,那是从香港进口的水果糖。
  你不仅塞给他20多块高级水果糖,为了早日见到他的英雄古怪倔强爹,你还每天帮他放奶羊,你甚至学会了挤羊奶。有几个裹着解放脚的政治老太太,公然地议论:"看看,看看,真是人不可貌相,马家的小子,把小媳妇都勾来家了!"他的在水产公司剔鱼的妈妈冷冷地问那两个一贯地狗仗人势、一贯地为非做歹、一贯地欺软怕硬的老太太:"知道这是谁的女儿吗?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本县林县长的女儿!"那两个政治老太太的眼睛顿时就直了,从此见了你就点头哈腰。你与他的浑身散发着鱼胆味的妈妈建立了不错的关系。你还强忍着恐惧喂过他的那个同母异父的大头妹妹。

  你把他家的情况对爸爸说了,尤其是当你说到满身鱼腥、满嘴烟臭、头发花白的苏阿姨时,你爸爸满脸都是遗憾的表情。他说:"当时,你苏阿姨是刚从医学院分配来的大学生,你妈妈是医院的党总支书记。"你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看看苏阿姨?""我现在的身份,不合适……何况她跟马刚已经离婚,而且她也划成了右派……不过……"爸爸说,"你去看她时,就代替我和你妈妈向她问好吧,我们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家……"
  你跟在马叔的身后,一下一下地踢着他的脚底,恼怒地说:"我让你带我到红树林去看你爸爸,你听到了没有?!"
  他停住脚,转回身,说:"不许你再踢我,如果你再敢踢我,我就把你……"
  "你敢把我怎么样?"你一边说着,一边将穿着红色小皮鞋的脚飞起来。
  他说:"如果你不是个女的,我就一拳把你打倒在地!"
  "你打呀,你打!"你像个好斗的小公鸡似的挺着胸脯往他的面前蹿着,逼得他节节败退。
  他说:"好啦好啦,我带你去还不行吗?"
  你笑道:"早这样说,我早就不踢你了。"
  他说:"但是,去红树林的事不能让我妈妈知道。"
  你说:"我帮你撒个谎,就说学校组织下乡劳动。"
  "你必须去借一辆自行车,"他说,"我还不会骑自行车,正好借这个机会学会。"
  "你这家伙,真够鬼的!"你说:"明天早晨7点,学校大门口见。"
  他说:"不,不在学校门口,被人看到影响不好。"
  你野唧唧地说:"屁,什么影响?谁敢胡说,我就豁了谁的嘴!当然,要讲豁人的嘴,你是专家——"想起他豁金大川嘴的情景,你不由地笑起来。
  他咧咧嘴,不好意思地嘿嘿几声,说:"我们在县城东门外那棵大榕树下见面!""不见不散!"你拍了一下他的手,说:"你要敢骗我,我就把你们家的奶羊杀了!"
  你们俩沿着海边的沙石路骑车前进。
  你昂首挺胸,迎着阳光前进。你放声歌唱。这段时间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放声歌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劈荆斩棘奔向前方。"他坐在后座上一声不吭。你骑的是一辆女车,他的双腿几乎垂到了地面。你不高兴地问:"我唱歌,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唱?!"他说:"我唱不出来。""你为什么唱不出来?""我嗓子不好。""嗓子不好也要唱!"你用胳膊肘子捣着他,"唱嘛,我非要你唱!"他吭吭地咳嗽着,好像一匹老刺猬。你感到他嘴里的热气喷到了你的背上。他看不到你的脸,他也许认为你真的生了气,其实你的脸上满是坏坏的笑容。"你唱不唱?你如果不唱我就把你扔下来。"你故意让自行车晃动起来。后边没了动静,你回头发现他在你车后十几米的地方站着。"坏蛋!"你跳下车,大声吼叫着,"为什么下了车?你下车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不理你,转身朝着城市的方向走了。"嗨!"你恼怒地喊叫着,"你到哪里去?你这混蛋,你想回去吗?"他不理你,连头也不回,继续朝着来路走。你蹁腿上车,追上他,将车子横在他的面前。你用自行车来来回回地挡着他的去路。"好了,我怕你了,我不让你唱歌了行了吧?我不让你唱了,保证不让你唱了!"你气急败坏地劝着他。他不动了,怔怔地看着你的眼睛。"你说吧,马叔,马大爷,你还要我怎么着呢?"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把自行车给我!""可是你不会骑车呀!好好好,我给你,我给你还不行嘛?我今天算败在你的手里了,这是我第一次向男生屈服!"你把自行车让给他。他推着自行车,蹁腿就跨了上去,然后他就笨拙地蹬起来。自行车摇摇摆摆地前进了。他仿佛浑身都在使劲。你这才想起他要学骑自行车的事。你说:"眼睛往前看,不要看车轮子!你个大笨蛋,往前看,车轮子丢不了!"你在车子后边跟着跑,他的身体在车上扭动着,车子往旁边歪,他的腿就撑在了地上。很快他的动作就协调起来。你在他的身后气喘嘘嘘地追赶着,终于跟不上了。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说:"你死去吧!"他骑着车拐到那片大桉树林子后边去了,桉树挡住了他的身影。你骂道:"马叔你个海匪!"只有海鸥在远处尖利地叫。
  你坐在路边,心里有一点恼怒,但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恼怒。你感到与马叔的关系就像跟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关系一样,说亲也不亲,说疏也难疏。但这绝对不是同学的关系,也不像恋人的关系。那时你正在看苏联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奇怪的是你总把自己想象成为贵族小姐冬妮娅。冬妮娅和保尔在池塘边开始的初恋让你神魂颠倒……
  这时,马叔骑着自行车从前面回来了。他的黑脸上泛着红光,洋溢着掌握了一门技巧后的喜气。他兴奋地大喊着:"林岚,你看,我会了!我还以为自行车有多么难学呢,没想到这样容易!"他的喜气引起了你的不满,你迅速地把他跟保尔·柯察金做了一个比较,在他的心目中,我还不如他家那头奶羊……你把眼前的事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混在一起,这样的混合产生了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似真似幻,如梦如醒,有广阔的想象空间,有狭窄的感情死角,你沉浸其中,如鱼如虾,一颗少女的心里,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感伤,泪水更多地从眼睛里溢出来,挂满了你的脸庞……
  那天是你们的浪漫之旅。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跤在你们两人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兴奋的马叔看到了你的满脸泪水,顿时吓得手足无措。他放下自行车,双手搓着大腿,很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一副傻瓜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把你的车子弄坏……我的腿长,不等车子歪倒我的腿就支在了地上……"你精心构筑的美好意境让他几句话就给彻底摧毁了。你从天上落在了地上,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你这个大傻瓜!你这个大笨蛋!""我真的没把你的自行车弄坏……不信你就检查一下……"你抓起路边的一块石子朝着他砸过去,石子打在他的膝盖上又反弹出去,他不由自主地弯腰伸手摸了一下膝盖。然后你就特别地盼望着他的膝盖上能够流出点鲜血,当然不能流得太多,然后你就用自己的白手绢缠住他的伤口,但是鲜血并没有从他的腿上流出来。这让你失望,让你沮丧,眼泪不流了,你拉长了的阴沉脸,比你流着眼泪的脸更加可怕。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真不错,他双手按在地上,身体往前一倾,便倒立在你的面前。
  从他倒立行走,到他造型拱桥,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有五分钟,起初你对他的绝技表示惊讶,进而你为他的表演鼓掌,等他造了拱桥之后,你的心里已经满是对他的崇拜了,你感动地说:"起来,你这个傻瓜!"他扶起自行车,说:"我驮着你!""你?""我保证摔不了你!"他跨上车子,用力蹬了几下,获得了速度,你在后边跟着跑,手扶着车子的后座。"快点上来呀!"他喊。你耸身一跳,就坐上去了。你也是分开双腿坐在车上,你根本没犹豫,就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腰。海风从你们身体的边缘漫过,路两边那些没被1958年的火炉烧掉的大桉树抖动着叶片为你们欢呼,你兴奋地用脑门碰撞他的脊梁。他突然放开了喉咙……你跟着他唱起来。还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唱忘了就是一阵大笑。笑完了接着再唱。那天是你们的浪漫之旅。自行车前轮压在了一块圆滑的石子上,车子便猛地歪倒了。
  马叔的腿上蹭去了一块巴掌大的皮,血肉模糊,伤口上满是白色的沙子。你的手腕子上也破了皮,流了血,你的屁股还给跌得很痛。是你先站起来,把压在他腿上的车子掀开,把他扶起来。他痛得满脸皱纹,但他关心的是你和你的自行车。后来他说,其实他最怕的是把自行车摔坏,因为那时候,一辆自行车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家吃饭都有困难,根本没有赔偿一辆新自行车的能力。他脸上是汗,眼里是泪,腿上是血,嘴里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此刻你的心里却是柔情似水,小资产阶级的感情汹涌澎湃。你摸出那条白色的手绢——手绢上绣着几朵木棉花——缠住了他的伤口。你的手绢太小,缠时费了点劲。你跪在他的面前,一边缠着,一边仰起脸问:"痛吗?"他说:"不痛,一点也不痛。"
  马叔的眼泪是被你感动下来的,他的那条穷小子的腿亲切地感觉到了你的柔软手指,他巴望着这个缠伤的过程无限期地延长。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跤在你们两人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也可以说是转折点,也可以说是催化剂,等你们裹好了伤重新上路时,你们俩已经有点心心相印的意思了。你们穿越了30里的桉树林,到达了红树林。马叔的爸爸自从打掉了地委书记的门牙,连降三级,接着遭遇了离婚,接着又犯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误,最终落在了红树林旁边的烈士陵园,当了一名管理员。你们出现在烈士陵园的大门口时,一匹黄色的大狗像一道闪电,从门房里蹿出来,吓得你紧紧地抱住了马叔的腰……
  马叔情绪激动地吼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你从半是幸福半是痛苦的、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中挣扎出来,看到一线晨曦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鸭子侧身睡在你身边,一只手按在你的乳房上……
  你心中猛然一惊,暗暗地说一声:荒唐!
  你推开他那只紧紧抓住你乳房的手,翻身下床,冲进卫生间。
  你的手机在外边响起来。
  你从电视机后找到手包,从手包里找到手机,你拉开手机的滑壳,听到了金大川的油腔滑调:"亲爱的,在什么地方?"
  你想了想,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许是阴曹地府吧?"
  金大川笑道:"真是好地方,但也别在那里留连太久,今天上午,上海的律师到,另外,年龄问题,我基本搞掂了!"
  你沉默着,不知是否该感谢他。你感到空前的灰心丧气,便把手机关了。
  你穿好衣服,提起手包,连看也不看床上的鸭子一眼,转身就想走,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当你走到门口时,鸭子,赤身裸体的鸭子,已经抱着膀子倚着门,右腿搭在左腿上,摇晃着脑袋,冷冷地笑着,等待着您了!麻烦事来了,林岚!
  "闪开",你冷冷地说。
  "亲爱的大姐",鸭子说,"这样就走了?"
  "你还想怎么样?"
  "您是真不懂规矩呢,还是故意给我装糊涂?"
  "你说清楚,到底想干什么?"
  鸭子摇摇头,说;"我侍侯了您一夜,您总得给我碗汤钱吧?"
  "从来都是女人向男人收钱",你愤怒地说,"没听说男人向女人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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