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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作者:莫言

_3 莫言(当代)
  冷……冷……赤日炎炎似火烧,四老爷竟然说冷,说冷就是感觉到冷,是他的心里冷,我知道四老爷不久于人世了。
  跳蝻遮遍街道,好象不是蝗虫在动而是街道在扭动。解放军追剿蝗虫在街道上横冲直闯,蝗虫研究人员抢拍着跳蝻迁徙的奇异景观,他们惊诧的呼叫着,我为他们的浅薄感到遗憾,五十年前那场蝗灾才算得上是蝗灾呢!人种退化,蝗种也退化。
  四老爷,您不要怕,不要内疚,地球上的男人多半都干过通奸杀人的好事,您是一个生长在穷乡僻壤的农民,您干这些事时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无法无天的年代守法的都不是好人,您不必挂在心上。比较起来,四老爷,我该给您立一座十米高的大牌坊!回家去吧,四老爷,您放宽心,我是您的嫡亲的孙子,您的事就算是烂在我肚子里的,我对谁也不说。四老爷您别内疚,您爱上了红衣小媳妇就把四老妈休掉了,您杀人是为了替爱情开辟道路,比较起来,您应该算作人格高尚!四老爷,经过我这一番开导,您的心里是不是比刚才豁亮一点啦?您还是感到冷?四老爷,您抬头看看天是多么蓝啊,蓝得象海水一样;太阳是多么亮,亮得象宝石一样;蝗虫都进了村,草地上什么都没有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您是不是想到草地上拉屎去?我可以陪您去,我多少年没闻到您的大便挥发出来的象薄荷油一样清凉的味道了。解放军一个比一个勇敢,他们手上脸上都沾满了蝗虫们翠绿的血;墙外边那头母驴快被蝗虫压死了,它跟您行医时骑过的那头毛驴有什么血缘关系没有?它们的模样是不是有点象?鞭笞与‘大铃铛’恋爱的那匹秀美母驴的行刑队里您是不是一员强悍的干将?您那时血气方刚、体魄健壮,八股牛皮鞭在您的手里挥舞着,好似铁蛇飞腾,飕飕的怪叫令每一个旁观者的耳膜颤栗,您也是心狠手毒,一鞭一道血痕,就是钢铁的身躯也被您打碎了,我的四老爷!人,其实都跟畜牲差不多,最坏的畜牲也坏不过人,是不是呀?四老爷,您还是感觉寒冷吗?是不是发疟疾呢?红色沼泽里有专治疟疾的常山草,要不要我去采一把?熬点汤药给您吃。发疟疾的滋味可是十分不好受,孙子该享的福没享到,该受的罪可是全受过了。发疟疾、拉痢疾、绞肠痧、卡脖黄、黄水疮、脑膜炎、青光眼、牛皮癣、贴骨疽、腮腺炎、肺气肿、胃溃疡……这一道道的名菜佳肴等待我们去品尝,诸多名菜都尝过,惟有疟疾滋味多!那真是:冷来好似在冰上卧,热来好似在蒸笼里坐,颤来颤得牙关错,痛来痛得天灵破,好似寒去暑来死去活来真难过。记得我当年发疟疾发得面如金纸,站都站不稳,好象一株枯草,是您不顾蚊虫叮咬,从红色沼泽里采来一把常山草,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一条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为了采药,被沼泽里的河马咬了一口,被芦苇中的斑马打了一蹄子,有好多次差点陷进红色淤泥里淹死,您一辈子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行善远比作恶多,您满可以正大光明地活着,良心上不要有什么不安。您现在还是那么冷吗?太好啦,不冷就好啦。“常山”不是草?对,我那时
被疟疾折腾得神昏谵语,眼前经常出现虚假的幻影。“常山”是落叶灌木,叶子披针形,花黄绿色,结蒴果,根和叶子入药,主治疟疾。四老爷,我知道您活活是一部《本草纲目》,不过,您用铁药碾子扎碎蝗虫团成梧桐子大的“百灵丸”出售,骗了成千上万的金钱,这件事可是够缺德的!……四老爷,您怎么又哆嗦成一个蛋了?您别抖,我听到您的骨头架子象架破纺车一样嘎嘎吱吱地响,再抖就哗啦啦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啦!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还是希望您能多活几年。
  我和九老妈把抖得七零八落的四老爷暂时安放在一道臭杞树夹成的黑篱笆边上,让灼热的太阳照耀着他寒冷的心,让青绿的臭杞刺针灸着他冥顽不化的脑袋,让他鼻尖上的光芒再次射进八蜡庙内,照亮蝗神的残骸和污秽的庙墙,让沾满灰土的蛛网在光明中颤抖,让四扇大的蝙蝠在光明中翩翩飞舞。庙里空间狭小,蝙蝠轻弱柔纱,飞行得潇洒漂亮,游刃有余,永远没有发生过碰撞与摩擦……我记不清墨镜是什么时候滑落到街上的热尘埃里的了,蝗虫的粪便涂满了墨镜的镜片和框架……感谢你,我的无恶不作的仁慈的上帝,我恨不得活活剥掉你的生着柔软白毛的兔子皮……四老爷,您就要死去吗?您象一匹老狗般蜷缩在臭杞树黑暗的阴影里,当年主持祭蝗大典的威严仪表哪里去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想想真让人心酸!四老爷,那时候您穿着长袍马褂,足登粉底青布鞋,手捧着一只三腿铜爵,把一杯酒高高举起来——

  
  蝗虫们涌进村来,参加村民们为它们举行的盛典,白色的阳光照耀着蝗虫的皮肤,泛起短促浑浊的橙色光芒,街上晃动着无数的触须,敬蝗的人们不敢轻举妄动,惟恐伤害了那些爬在他们身上、脸上的皮肤娇嫩的神圣家族的成员。九老爷随着毛驴,走到八蜡庙前,祭蝗的人群跪断了街道,毛驴停步,站在祭坛一侧,用它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几百个人跪着,光头上流汗,脖子上流汗,蝗虫们伏在人们的头颈上吮吸汗水,难以忍受的搔痒从每一个人的脊梁沟里升起,但没人敢动一下。面对着这等庄严神圣的仪式,我充分体验到痒的难挨,如果恨透了一个人,把一亿只蝗虫驱赶到他家去是上乘的报仇方式。蝗虫脚上强有力的吸盘象贪婪的嘴巴吻着我的皮肤,蝗虫的肚子象一根根金条在你的脸上滚动。我和你,我们站在祭蝗的典礼外,参观着人类史上一幕难忘的喜剧,我清楚地嗅到了从你的腋窝里散出的熟羊皮的味道。有一匹硕大的蝗虫蹦到了你的红红的鼻头上,蝗虫眼睛明亮,好象从眼镜片后透出来的淫荡的光芒撩逗得你身体扭动,你的畸形的脚把其余一些企图爬到你身上去的蝗虫咯咯唧唧地踩死了。我看着你的不健康的脸,那只大蝗虫正在你脸上爬行着,你的眼里迸发出那种蓝幽幽的火花。你是我邀请来参观这场典礼的,五十年前的事情再次显现是多么样的不容易,这机会才是真正的弥足珍贵,你不珍惜这机会反而和一头蚂蚱调起情来了,我对你感到极度的绝望。先生!你睁开眼睛看一眼吧,在你的身前,我的九老爷烦躁不安地挪动着他的大脚,把一堆又一堆的蝗虫踩得稀巴烂,你对蝗虫有着难以割舍的亲情,我知道你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非常难过。可是,我们不是反复吟诵过: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吗?我多次强调过,所有的爱都是极有限度的,爱情脆弱得象一张薄纸,对人的爱尚且如此,何况对蝗虫的爱!你顺着我的手指往前看吧,在吹鼓手的鼓吹声中,四老爷持爵过头,让一杯酒对着浩浩荡荡的天空,吹鼓手的乐器上,吹鼓手皮球般膨胀的腮帮子上,都挂满了蝗虫。四老爷把酒奠在地上,抬手一巴掌——完全是下意识——把一只用肚子撩拨着他的嘴唇的蝗虫打破了,蝗虫的绿血涂在他的绿唇上,使他的嘴唇绿上加绿。四老爷始作俑,众人继发疯,你看到了吗?跪拜蝗神的群众骚动不安起来,他们飞舞着巴掌,噼噼啪啪,打击着额头、面颊和脖颈、打击着脊背、肩膊和前胸,巴掌到处,必有蝗虫肢体破裂,你是不是准备打自己一个嘴巴,把那只在你脸上爬动的蝗虫打死呢?我劝你打死它,这样,你才能真正品尝到红蝗的味道。我们吃过的蝗虫罐头都加了防腐剂,一
点也没味。祭蝗大典继续进行睦弦媲暗南惆干舷阊嚏匀疲忌蘸蟮幕岂阎奖涑闪艘黄诘愕闹交宜髀渎涔龆肽阕⒁猓砝铮ü纯拿砻牛颐强吹搅礁话汛窒傅暮焐蛴痛罄蛘樟亮擞陌档拿硖茫壬裨谥蚬庀禄盍榛钕郑蜩蛉缟路鹆橇礁粑舶愀哐锏拇バ攵荚谇崆岫抖k睦弦淳仆瓯希峙踝乓皇渎痰那嗖荩怕车尿虾图繁桥郏ū换瘸嬲勰サ模┳呓硖茫涯鞘嗖菥吹交壬褡彀颓啊;壬駣l翅支腿,翻动唇边柔软的胡须,龇出巨大的青牙,象骡马一样咯嚓咯嚓地吃着青草。你看到蝗神吃青草的惊人情景了吗?你没有看到,也罢,看不到就算啦。我十分喜爱你额头上那七道深刻的皱纹,当你蹙起眉头时,你的额头就象红色的灯心绒一样令人难以忘怀。你要不要吃茅草?哎哎,入乡随俗嘛!再说‘生处不嫌地面苦’。多食植物纤维有利健康,大便味道高雅。对不起,我的话可能刺伤了你,要不干吗要让额头上的灯心绒更灯心绒一些,好象一个思索着宇宙之至理的哲人。四老爷献草完毕,走出庙门,面向跪地的群众,宣读着请乡里有名的库生撰写的《祭八蜡文》,文曰:
  维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高密东北乡食茅家族族长率人跪拜八蜡神,毕恭毕敬,泣血为文:白马之阳,墨水之阴,系食茅家族世代聚居之地;敬天敬地,畏鬼畏神,乃食茅家族始终信守之训。吾等食草之人,粗肠砺胃,穷肝贱肺,心如粪土,命比纸薄,不敢以万物灵长自居,甘愿与草木虫鱼为伍。吾族与八蜡神族五十年前邂逅相遇,曾备黄米千升,为汝打尖填腹,拳拳之心,皇天可鉴。五十载后又重逢,纷纷吃我田中谷,族人心里苦。大旱三年,稼禾半枯,族人食草啮土已濒绝境。幸有蝗神托梦,修建庙宇,建立神主,四时祭祀,香烟不绝。今庙宇修毕,神位已立,献上青草一束,村醪三盏,大戏三台,祈求八蜡神率众迁移,河北沃野千里,草木丰茂,咬之不尽,啮之不竭,况河北刁民泼妇,民心愚顽,理应吃尽啃绝,以示神威。蝗神有知,听我之诉,呜呼呜呼,泣血涟如,贡献青草,伏惟尚飨。
  四老爷拖着长腔念完祭文,吹鼓手们鼓起腮帮,把响器吹得震天动地,蝗虫从原野上滚滚而来,蝗虫爬动时的声响杂乱而强烈,几乎吓破了群众的苦胆。我们把视线射进庙内,我们看到那匹巨大的蝗虫领袖依然象骡马一样吞食着四老爷敬献到它嘴边的鲜嫩的青草,我们注视着它生龙活虎的形相,从心灵深处漾发对蝗神的尊敬。你与我一起分析一下四老爷高声诵读过的祭文,你发现了没有,这祭文挑动蝗虫,过河就食,并且吃尽啃绝,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要是河北的人知道了,一定要过河来拼命。这时,群众纷纷站起来,有几个年老的站起来后又栽倒,毒辣的阳光晒破了他们的脑血管,他们也成了供献给蝗虫的牺牲。正当群众们遥望蝗虫的洪流时,坐在毛驴背上的四老妈长啸一声,毛驴开蹄就跑,九老爷紧紧追赶,无数的蝗虫死在驴蹄和人脚下。毛驴跑到祭坛前,撞翻了香案,冲散了吹鼓手,四老爷躲在一边颤抖。四老妈高叫着一一声音虽然出自四老妈之口,但绝对是神灵的喻示:它们还会回来的,它们爬着走,它们飞着回!老四老四,你发了昧心财,干了亏心事,早晚会有报应的!
  你忽然惊恐不安地问我:真的有报应吗?
  我问:你干过亏心事吗?
  你摇着头,把目光避开。你现在看到的是五十年后的四老爷象条垂死的老狗一样倚在臭杞树篱笆上,眯着混浊的老眼晒太阳,艳阳似火,他却浑身颤抖,他就要死去了,他现在正回忆着他的过去呢。
  要是有报应,那也挺可怕……你说。
  你怎么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呢?我问,你是不是也想捐门槛?
  你摇头。
  我说:你要是捐门槛的话,要砍伐一平方公里原始森林!
  你说我胡说,我说我是跟你开玩笑呢,你说要是有报应的话——你不说了。
  我想回城里去,你怕冷似地缩着肩头,说:
  祝你回城市的路途上幸福愉快。我友好地与你握手告别。
  老大娘你扭动着紧紧裹在那条破旧的灯笼裤里的苍老的臀部,象一只北京鸭与苏州鹅交配而生的杂种扁毛家禽,大步向西走去。你回城去了。你亲切地盼着住在高楼上的一个旧俄国军官象狗一样伸出生满肉刺的舌头去舔舔你的钮扣,你穿着一件斑马皮缝成的上衣。你还在动物园工作吗?我辞职了,我到亚洲音响公司去了。你是音乐家?我是动物语言研究者。你保护动物吗?不,我虐待动物。你活剥了斑马的皮?我活剥你的皮,斑马是我丈夫。然后,你坐在一张用虎皮蒙成的沙发上,乱点着蜥蜴般的长舌,舔食着一杯用开水冲成的浓厚的麦乳精或是一杯美酒加咖啡;观赏着墙壁上一幅一流画家精心临摹的油画;一个生着三只乳房的裸体女人怀抱着一个骷髅,周围,生长着一些沼泽地里的植物,植物的茎上缀满红蝗虫,你和他肩并着肩,注视着油画,他的儿子坐在你们身后的沙发上,劈着腿,端详着自己的稚嫩的小小生殖器,一声也不吭。你们的心里都燃着烈火,炖鱼的锅下蓝火熊熊,咸巴鱼的味道溢出来。巴色又涨价了。因为肉类先涨了价,政府鼓励人民吃鱼。肉为什么要涨价呢?因为粮食涨价了。粮食为什么会涨价呢?因为红蝗成了灾。这就是商品交换规律吗?原始交换?不,是价值的规律。枯燥得很。是理论吧?交换过程可是一点都不枯燥。原始的交换,货币尚未成为流通的中介,交换形式简单方便,富有罗曼蒂克精神,披着含情脉脉的纱裙。哎哟哟!后来,你们把那个参拜着生命之根的男孩子抛在客厅里。你们象一对迷醉的企鹅。你很骇怕,你一抬头就看到他的面部肌肉饱绽的妻子在镜框里冷冷地对你微笑,并发出一声声的长叹……客厅里传来一声动物的惨叫,你们毛骨悚然,冲到客厅你们发现,男孩的生殖器上鲜血淋漓,一把沾满鲜血的铅笔刀扔在地板上……你怎么啦?他问,他惊惶失措地问,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男孩不动声色地坐着,象冬瓜一样的长头颅疲倦地倚在沙发的靠背上。一只肮脏的黄毛里生满跳蚤和虱子的波斯猫伏在电冰箱高高的头颅上,闭着眼睛,均匀地打着呼噜。猫身上那股又腥又成的好象腌巴鱼一样的味道突然唤起了一种陌生而亲切的回忆,当然,毫无疑问地,猫身上的腥臊味道同样唤起了他的亲切又陌生的回忆。不是猫的味道,是巴鱼的味道。巴鱼又他妈的涨价了,所以动物园的门票贵了。怎么回事?海豹要吃巴鱼呀,还是斑马好,斑马只吃草。一点麸皮也不吃?吃点豆饼。那大豆早就涨价啦。都怨蝗虫。猫身上的味道必定唤起你们类似的回忆。猫只舔一点被蝗虫撑昏的麻雀颈上的血,根本不吃麻雀。猫!不许你掀锅,锅里的巴鱼部煮糊了。一种面
对鲜血的恐怖使你们心中都生出一片片白色的霜渍,你们的脊髓里都游荡着一股股温柔的、不祥的冷气……电冰箱隆隆地响起米,波斯猫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橙色的眼睛里射出一道懒洋洋的司空见惯的光往,扫射了解一下你们俩美丽的面孔,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周身散发着腌巴鱼味道的波斯猫继续齁齁而睡,电冰箱的响声戛然而止,房间里陡然变得异常安静,你们好象陷进红色沼泽里,红色的淤泥沾稠又温暖,淹没了你们的脖颈嘴巴和鼻孔,只露着四只忧郁的眼睛和两颗玲珑剔透的、苍白的头。你们的高大挺拔的耳朵耸立着,压力增大,血管膨胀,你们的耳朵象鲜红的枫叶在你们的苍白额头上投下暗红色的阴影,你们利用最后的时光品尝着巴鱼。一抹夕阳打在毛毛糙糙半透明的玻璃窗上,噼噼啪啪响着,穿透进来,照着生有三只乳房的裸体女人和雪白的粉骷髅,照着孳生色欲的红色沼泽,照着色情泛滥的红色淤泥里生长着的奇花异草,照着卧在一株茎叶难分颇似棍棒的绿色植物的潮湿阴影下的碧绿的青蛙,青蛙大腹膨脝,眼泡象黑色的气球,当然还照耀着他的儿子沾满绿色血污的他的传家之宝。你蓦然忆起,也是在一个晚霞如火的时刻,你的儿子用一把锋利的剃须刀切断了一只黄背小乌龟富有弹性的脖颈时的情景,那只名贵的小乌龟腔子里流出的血液也是绿的,与他的儿子流出的血液竟是一样的颜色,正象老黑格尔说过的一样:历史是惊人的相似!
  这时你才想起,进入这个房间时,你还是一个青丝如墨的少妇,而现在,你已经是一个既畏寒又畏热,乳房象空布袋一样耷拉到大腿根、经常被扎进裤腰里;形单影只、无人问津的老妇人了。这时,你感到胸口憋闷,呼吸窘迫,不,无法呼吸!粘稠的红色淤泥堵塞了你的鼻腔。灌满了你的喉管,你拼命挣扎着,但也只能用一点微弱的意识进行挣扎了,温暖、多情、象发霉的枣花蜂蜜一样的红色淤泥牢牢地吸住了你的四肢。血液上冲,使你眼睛里的毛细血管破裂,你两眼鲜红。尽管你用刀割出五层眼皮,尽管你眼下的黑晕足有铜钱般大,尽管你的睫毛象密集的栅栏,尽管你用你的洞穴般的勾魂眼摄去了多少好汉的魂魄,都无法挽救你溺死在淤泥之中了。你终于看到,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听到你的呼唤之后,立刻把脖子紧缩进乌黑的皮夹克里,只露出一只尖尖的嘴巴,宛若一只冰凉的大龟。你痛苦地封闭了自己的眼睛,思念非洲。
  你睁开眼睛时,看到他跪在地板上用纱布包扎着他儿子的伤口。他儿子手持着一根香蕉,寡淡无味地、机械地戳着那个男人聪明智慧的脑袋。你站在一旁,站在波斯猫的腥气里,麻木不仁地注视着这一幕可以名为‘父子情深’的戏剧,感到一种蚀骨的凄凉。你说:要我帮忙吗?他不愿回答,他的儿子却把长长的脑袋扬起来,好奇地问:阿姨,你和我爸爸为什么象猫一样叫?你听到问讯,感到脸皮发烧。男孩又说:我爸爸昨天和胖子阿姨关着门学狗叫。他厉声喝斥:儿子,不要胡说!
  乳白色的门被敲响,不,是金属的钥匙在金属的锁孔里扭动发出的金属声响,最先被惊动的不是你竟是他。他顾不上为儿子包扎了,他象一只雄鸡从地上跳起来,脸色如黄土。他扑到门边,顶住门,回头对你说,轻声说:我们可是什么事也没有。你麻木地站着,听着门外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的妻子提着旅行包回来了。
  你打量着这个凸眼肥唇的女人,加倍地思念着非洲的山冈和河流,斑马还有河马。(她提着一个破帆布包,身上散发着巴鱼的味道。)打量着这个女人头上的一根宝蓝色的发卡你想起了自己头上也有一根翠绿的发卡。
  他象下级见到上级一样为他的老婆鞠躬,那女人把包扔在地上,嘴唇搐动着,确实象一个即将排泄稀薄大便的肛门。那男孩从沙发上跳起来,白纱布抱在腿间,向着女人扑去。母子俩拥抱亲吻……你满脸是泪……他向他的妻子介绍你时,板着他的脸,一本正经,好象一头阉割过的骡子。他向他的妻子流露出他对你这类对他有所求的女人的极度不耐烦,他的妻子也用那种为丈夫骄傲的目光斜视着你。你虽然多次见到过形形色色的女主人的这类目光,但还是感到难过。……那女人擎着你的发卡冲出来,举着一条毛巾冲出来。她举着那条毛巾象高举着一面愤怒的义旗,你看到他——几十分钟前还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地开导着你的他——象一尊泡酥了的神像逐渐矮了下去。你看到他跪在他的老婆面前,仰着一张承露盘般的可爱的脸,在她老婆的膝间。他老婆嚎叫着,把你的绿发卡、把毛巾摔在他的脸上,把金丝眼镜打落地下。他跪着,焦急地摸索着。你的腮上响过两声之后才知道被那女人搧了两耳光,你仰仰身体,退到电冰箱上,沉醉在波斯猫的巴鱼气味里。你听到他哀求着:是她……是这个婊子勾引的我……
  你好象生着蝙蝠般的翅膀,从高楼降落到地面……是她勾引我……原谅我吧……
  那天晚上,你穿着黑色长裙鲜红裤衩肉色高筒丝袜乳白色高跟羊羔皮凉鞋,拎着一个鲨鱼革皮包,你其实是狼狈逃窜。坐在公共汽车上,你打开小皮包,掏出小镜子,照着一张憔悴的脸。你的嘴唇象被雨水浸泡过的馒头皮,苍白,破裂。你掏出管状口红,拧开盖,把口红芯儿用手指顶出来。那口红芯儿的形状立刻让你联想到他儿子那个割破的小玩意儿,立刻让你想起刚刚看过的红蝗的肚子。你对这种联想感到有点轻微的恶心,但你还是用它仔细地涂抹着你的嘴唇,一直等到鲜红掩盖了苍白和丑陋,你才停下手。后来,你走上了那条八角形水泥索坨了铺成的小路,你神思恍榴,连那只火炭般的画眉的疯狂鸣叫都没把你从迷醉状态中唤醒。这时,一个男人拤着一块半截砖头立在你的面前,你心中突然萌发了对所有男人的仇恨,于是,你抬起手,迅疾地打了那男人一个耳光,也不管他冤枉还是不冤枉。(我真是倒霉透顶!)后来,你进了‘太平洋冷饮店’,店里招魂般的音乐唱碎了你的心。你心烦意乱,匆匆走出冷饮店,那个挨揍的男人目露凶光凑上前来,你又搧了他一个耳光。(我真是窝囊透了!)男人都是些肮脏的猪狗!你屈辱地回忆起,在那个潮湿闷热的夏天里发生的事。他跪在他老婆前骂你的话象箭镞一样射中了你的心。一道强烈的光线照花了你的眼……一个多月前,你打过我两个耳光之后,我愤怒地注视着你横穿马路,你幽灵般地漂游在斑马线上。你没杀斑马你身上这件斑马皮衣是哪里来的?你混帐,难道穿皮衣非要杀斑马吗?告诉你吧,斑马唱歌第一流,斑马敢跟狮子打架,斑马每天都用舌头舔我的手。你录下动物的叫声究竟有什么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研究动物语言的专家。雪白的灯光照着明晃晃的马路,我看到你在灯光中跳跃、灯光穿透你薄如鲛绡的黑纱裙,显出紧绷在你屁股上的红裤衩子,你的修长健美的大腿在雪白的波浪里大幅度甩动着,紧接着我就听到钢铁撞击肉体的喀卿声,我模模糊糊地记着你的惨白的脸在灯光里闪烁了一下,还依稀听到你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斑马的嘶鸣。
  我只有祝贺和哀悼。斑马!斑马!斑马!那些斑马一见到我就兴奋起来,纷纷围上来,舔我,咬我,我闻到它们的味道就流眼泪。非洲,它们想念非洲,那里闹蝗灾了。我还要告诉你,他很快知道了你被车撞死的消息,他怔一下,叹了口气。波斯猫,他家的波斯猫也压死了,他难过得吃不下饭去。
  男人的可恶的性欲,是导致女人堕落的根本原因!(堕落的女人是散发毒气的烂肉。男人使女人堕落,堕落女人又使男人堕落。这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在我的经历中……我痛恨男人!在我的一个梦中,你穿着一条洗得发白、补着补丁的破烂灯笼裤,咬牙切齿地说。
  我思索了一下,客观公允地说: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一般情况下,母狗不撅屁股,公狗是不会跳上去的。
  你骂道:男人都是狗!
  我说:不是狗的女人可能也不多。
  你说:应该把男人全部阉割掉。
  我说:这当然非常好。不过,阉掉的男人可能更坏,从前宫廷里的太监就是阉人,他们坏起来更不得了。
  反正男人都是狗!
  女人也是狗,所以,我们骂人时常常这样骂:这群狗男女!
  你笑了。
  你不要笑,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被欲望尤其是被性欲毁掉的男女有千千万万,什么样的道德劝诫、什么样的酷刑峻法,都无法遏止人类跳进欲望的红色沼泽被红色淤泥灌死,犹如飞蛾扑火。这是人类本身的缺陷。人,不要妄自尊大,以万物的灵长自居,人跟狗跟猫跟粪缸里的蛆虫跟墙缝里的臭虫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人类区别于动物界的最根本的标志就是:人类虚伪!人类的语言往往与内心尖锐冲突,他明明想象玩妓女一样玩你,可他偏偏跪在你的膝盖前,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嘴里高诵着专为你写的(其实是从书上抄的)、献给你的爱情诗:我爱你呀我爱你,我的相思围抱住了你,绕着你开花,绕着你发芽,我多么想拥抱你,就象拥抱我的亲娘……他今天晚上把这首诗对着你念,那天晚上,他把同一首诗对着另一个女人念:我爱你呀我爱你……
  男人太可怕了!你低声说。
  老大娘,女人不可怕吗?女人就不虚伪了吗?她同样虚伪,她嘴里说着:我爱你,我是你的;心里想着明天上午八点与另一个男人相会。人类是丑恶无比的东西,人们涮着羊羔肉,穿着羊羔皮,编造着‘狼与小羊’的寓言,人是些什么东西?狼吃了羊羔被人说成凶残、恶毒,人吃了羊羔肉却打着喷香的嗝给不懂事的孩童讲述美丽温柔的小羊羔羔的故事,人是些什么东西?人的同情心是极端虚假的,人同情小羊羔羔,还不是为了让小羊羔羔快快长大,快快繁殖,为他提供更多更美的食品和衣料,结果是,被同情者变成了同情者的大便!你说人是什么东西?
  我们去非洲吧!你坚定地说,从今之后,我只爱你一个人!
  不,我要回家乡去消灭蝗虫!
  不,我们去非洲,那里有斑马。
  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她到底是被车撞了。我祈望着你痊愈,哪怕瘸一条腿,也比死去好得多。你去动物园看过斑马吗?斑马和驴交配生出来的是骆驼。你神昏谵语了。生在中国想着非洲,你才神昏谵语呢!
  干巴,你怎么老是白日做梦,是不是狐狸精勾走了你的魂?九老妈在我的背上猛击一掌,愤愤地说。
  我晃动着脑袋,想甩掉梦魇带给我的眩晕。太阳高挂中天,头皮上是火辣辣地疼痛。
  九老妈絮絮叨叨地说着:男人们都是些疯子,我说的是吃草家族里的男人,你看看你四老爷,看看你九老爷,看看你自己!
  九老爷提着他的猫头鹰,在光秃秃的草地上徘徊着,嘴里一直在唱着那些呼唤魔鬼的咒语,猫头鹰节奏分明地把一声声怪叫插进九老爷浩浩荡荡的歌唱声中,恰如漫长道路上标志里程的石碑。猫头鹰的作息时间已经颠倒过来了,果然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四老爷倚在臭杞树篱笆上晒太阳,他的骨头缝里冒出的凉气使他直着劲哆嗦。只怕是日啖人参三百支,也难治愈四老爷的畏寒症了。
  追捕蝗虫的解放军已经吹号收兵,蝗虫研究所的男女学者们也回到帐篷附近去埋锅造饭,街上的蝗虫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色变成了暗红色,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动,四老爷身上爬满蝗虫,象一个生满芽苗的大玉米,只有他的眼睛还从蝗虫的缝隙里闪烁出寒冷的光芒。村里的人全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庞大的食草家族好象只剩下我们几个活物,但我记得我是有妻子有儿子的,我还为儿子买了几盒葱味饼干,母亲父亲也是健在着的,还有五老妈、六老妈、十八叔、十八婶,众多的众家兄弟姐妹;侄女侄孙,他们都是存在过的,也永远不可能消逝,等到蝗虫过去之后,我一定能看到他们集合在村头的空地上,象发疯一样舞蹈,一直跳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我一定要加入这场舞蹈,到那时候,九老爷铜笼中的猫头鹰一定会说一口流利漂亮的奶油普通话,肉麻而动人,象国民党广播电台播音员小姐的腔调。
  我不去管一直象个巫婆一样在我耳边念咒语的九老妈,也不回顾僵硬的四老爷和疯子般的九老爷,径自出村往东行,沿着当年四老妈骑驴走过的道路。
  忍受着蝗虫遍体爬动的奇痒,人们还是集中起精力,观看着颈挂破鞋口出狂言的四老妈,心里都酝酿着恶毒而恐怖的情绪,尽管人们事先说了四老妈私通锔锅匠被休弃的丑闻,但四老妈骑驴出村堂堂正正走大道气焰汹汹冲祭坛的高贵姿态却把他们心中对荡妇的鄙视扫荡得干干净净,人们甚至把对荡妇的鄙视转移到脸色灰白的四老爷身上,完全正确,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严酷无情的子孙,站在审判祖宗的席位上,尽管手下就摆着严斥背着丈夫通奸的信条,这信条甚至如同血液在每个目不识丁的男人女人身上流通,在以兽性为基础的道德和以人性为基础的感情面前,天平发生了倾斜,我无法宣判四老妈的罪行,在这个世界上,几千年如一日,还是男人比女人坏。大家自动地闪开道路,看着那头神经错乱的毛驴象一股俏皮的小旋风,呼啸而过。九老爷虚揽着缰绳头,跟在驴腚后奔跑,我尾随着九老爷和毛驴的梦一般的幻影,追着四老妈的扑鼻馨香,渐渐远离了喧闹的村庄。

  
  河堤是高陡的,高陡的河堤顶部是平坦的沙土道路,毛驴曾经从河堤上跑下来,但出村之后,依然必须在河堤上走。河水是蓝色的,但破碎的浪花却象菊花瓣儿一样雪白,毛驴见到河水并不头晕。多么晴朗的天空,只有一朵骆驼状的洁白云团在太阳附近悬挂着。大地苍茫,颤巍巍哆嗦,那是被四老爷的祭文感动了、或是挑唆起了迁徙念头的蝗神的亿万万子孙们在向河堤移动。红色沼泽里的奇异植物都被蝗虫们吃光了茎叶啃光了皮肤,只剩下一些坚硬的枯干凄楚忧愤地兀立着,象巨大的鱼刺和渺小的恐龙骨架。我远远地看到沼泽里零乱地躺着一些惨白的尸骨,其中有马的头骨、熊的腿骨和类人猿的磨损严重的牙齿。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蝗虫粪便的腥气与沼泽地里涌出来的腥气,这三种腥气层次分明、泾渭分明、色彩分明、敌我分明,绝对不会混淆,形成了腥臊的统一世界中三个壁垒分明的阵营。我油然想到伏在电冰箱上的肮脏的波斯猫身上散发出来的咸巴鱼般的腥气,一阵痉挛折磨着我的肠道,我知道接踵着痉挛而来的不是呕吐就是腹泻,或者是上吐兼下泻。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还忘不了那个丑陋的夜晚留给我的罪恶的梦魇,腮帮子又在隐隐作痛,人真是贱骨头,男人更是贱骨头,应该通通枪毙。人要战胜自己竟是如此的困难,裸体的女人与糟朽的骷髅是对立的统一,如此惊悚的启示都无法警醒你愚顽的灵魂你还活着干什么?地球承载着大量的行尸走肉步履艰难,你们行行好,少制造些可恶的小畜生吧。我一再走火入邪魔,是因为那片红色沼泽,沼泽里奔腾着狐狸与野兔,刺猬与白鼠,成群结队的螃蟹在腐败的草叶里喷吐着团团簇簇的泡沫,远看宛若遍地花开。毫无疑问,与我同龄的人群里,目睹过跳蝻渡河的壮观景象的,全中国只我一人!为此我不骄傲谁骄傲!
  那天,我和四老妈、小毛驴、九老爷走在河堤上,离开村庄约有三里远时,就听到田野里响起了辽远无边的嘈杂声,光秃秃的土地上翻滚着跳蝗的浊浪,一浪接一浪,涌上河堤来,河堤内是黝蓝的河水,河堤外是蝗虫的海洋。蝗虫们似乎不是爬行,而是流动,象潮水冲上滩头一样,哗——一批,几千几万只,我的亲娘!哗——又一批,几千几万只压着几千几万只,我的亲亲的娘!哗——哗——哗——一批一批又一批,层层叠叠,层出不穷,不可计数啊,我的上帝,你这个蝗虫队里的狗杂种!我真担心蝗虫们把这道高七米上宽五米下宽十二米的河堤一口口吞掉,造成河水泛滥。幸亏蝗虫不吃土,多么遗憾蝗虫不吃土!(堤坝决裂那一天,洪水淹没了村庄,手脚生蹼的祖先们在水中艰难地游泳,随着屋脊高的浊浪,祖先们上下起伏。水上漂浮的庄稼秸秆和沾满泥沙的树木,象皮鞭和投枪一样抽挞着、刺激着他们的身体,水面是暗哑地响着牛羊和骡马的绝望的哀鸣。)蝗虫汇集在堤下,团结成一条条水桶般粗细、数百米长短的蝗虫长龙,缓慢地向堤上滚动。毛驴惊惧得四肢打抖,不停地拉胯撒尿,九老爷也面露惊惧之色,额头上被四老爷啃出的鲜红牙印和四老妈踢出的紫红脚印在白色的脸皮上更显出醒目的光彩。九老爷用缰绳头抽打着毛驴的屁股,意欲催驴飞跑,但那毛驴早已筋酥骨软,罗锅罗锅后腿,一屁股蹲在地上,一串丧魂落魄的驴屁凶猛地打出,吹拂得红尘轻扬。四老妈跌下驴来,还是似睁非睁菩萨眼,似嗔非嗔柳叶眉,懵懵懂懂站着,不知她是真四老妈还是假四老妈。我们看到,蝗虫的巨龙沿着河堤蜿蜒,一条条首尾相连,前前后后,足有三十多条,我把每条蝗虫的长龙按长一百米、直径五十厘米计算,我知道,那天上午,滚动在河堤上的半大蝗虫有一万九千六百二十五立方米之多,这些蝗虫要一火车才拉得完,何况它们还在神速地生长着,而且我还坚信,在被村庄掩蔽的河堤上,在村西的河堤上,都有这样的蝗虫长龙在滚动。
  我仔细地观察着蝗虫们,见它们互相搂抱着,数不清的触须在抖动,数不清的肚子在抖动,数不清的腿在抖动,数不清的蝗嘴里吐着翠绿的唾沫,濡染着数不清的蝗虫肢体,数不清的蝗虫肢体摩擦着,发出数不清的窸窸窣窣的淫荡的声响,数不清的蝗虫嘴里发出咒语般的神秘鸣叫,数不清的淫荡声响与数不清的神秘鸣叫混合成一股嘈杂不安的、令人头晕眼花浑身发痒的巨大声响,好象狂风掠过地面,灾难突然降临,地球反向运转。几百年后,这世界将是蝗虫的世界。人不如蝗虫。我眼巴巴地看着蝗虫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滚滚上堤,阳光照在蝗虫的巨龙上,强烈的阳光单单照耀着亿万蝗虫团结一致形成的巨龙,放射奇光异彩的是蝗虫的紧密团体,远处的田野近处的河水都黯然失彩。闪闪发光的蝗虫躯壳犹如巨龙的鳞片,嚓啦啦地响,钻心挠肺地痒,白色的神经上迅跑着电一般的恐怖,迸射着幽蓝的火花。如果我们还是这样呆立在河堤上无疑等待灭亡,蝗虫会把我们裹进去,我们身上立刻就会沾满蝗虫,我们会随着蝗虫一起翻滚,滚下河堤,滚进幽黑的、冰凉的、深不可测的河水,我们的尸体腐烂之后就会成为鱼鳖虾蟹的美餐,明年上市的乌龟王八蛋里就会有我们的细胞。我们被裹在蝗的龙里,就象蝗的龙的大肚子,我们就象被毒蛇吞到肚腹里的大青蛙。多么屈辱多么可怕多么刺激人类美丽的神经。赶快逃命。我喊叫一声。毛驴紧随着我的喊叫嗥叫一声。九老爷去拉四老妈,四老妈脸上却绽开了温馨的笑容。四老妈挥了挥手,蝗虫的巨龙倾斜着滚上堤,我奇异地发现,我们竟然处在两条蝗虫巨龙的空隙处,简直是上帝的旨意,是魔鬼的安排。四老妈果然具有了超人的力量,我怀疑她跟八蜡庙里那匹成精的老蝗有了暧昧关系。
  蝗虫的龙在河堤上停了停,好象整顿队形,龙体收缩了些、紧凑了些,然后,就象巨大的圆木,轰隆隆响着,滚进了河水之中。数百条蝗虫的龙同时滚下河,水花飞溅,河面上远远近近都喧闹着水面被砸破的声响。我们惊惊地看着这世所罕见的情景,时当一九三五年古历五月十五,没遭蝗灾的地区,成熟的麦田里追逐着一层层轻柔的麦浪,第一批桑蚕正在金黄的大麦秸扎成的蚕簇上吐着银丝做茧,我的六岁的母亲腿腘窝里的毒疮正在化脓,时间象银色的遍体粘膜的鳗鱼一样滑溜溜地钻来钻去。
  蝗虫的长龙滚下河后,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简洁的短语:蝗虫自杀!我一直认为,自杀是人类独特的本领,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显得比昆虫高明,这是人类的骄傲赖以建立的重要基础。蝗虫要自杀!这基础顷刻瓦解,蝗虫们不是自杀而是要过河!人可以继续骄傲。蝗虫的长龙在河水中急遽翻滚着,龙身被水流冲得倾斜了那就倾斜着翻滚,水花细小而繁茂,幽蓝的河千疮百孔,残缺不全,满河五彩虹光,一片欢腾。我亲眼看见一群群凶狠的鳝鱼冲激起疾促的浪花,划着银色灰色的弧线,飞跃过蝗的龙,盘旋过蝗的龙。它们用枪口般的嘴巴撕咬着蝗虫。蝗虫互相吸引,团结紧张,撕下来很难,鳝鱼们被旋转的蝗的龙甩起来,好象一条条银色的飘带。
  我们看到蝗的龙靠近对岸,又缓慢地向堤上滚动,蝗虫身上沾着河水使蝗的龙更象镀了一层银。它们停在河堤顶上,好象在喘息。这时,河对岸的村庄里传来了人的惊呼,好象接了信号似的,几百条蝗的龙迅速膨胀,突然炸开,蝗虫的大军势不可挡地扑向河堤北边也许是青翠金黄的大地。虽然只有一河之隔,但我从来没去过,我不知道那边的情况。
  因为出生,耽误了好长的时间,等我睁开被羊水泡得粘糊糊的眼睛,向着东去的河堤瞭望时,已经看不到四老妈和九老爷的身影,聪颖的毛驴也不见,我狠狠地咬断了与母体连系着的青白色的脐带,奔向河堤,踩着噗噗作响的浮士,踩着丢落在浮土里、被暴烈的太阳和滚烫的沙土烤炙得象花瓣般红、象纵欲女人般。瞧淬、散发着烤肉香气的蝗虫的完整尸体和残缺肢体,循着依稀的驴蹄印和九老爷的大脚印,循着四老妈挥发在澄澈大气里的玫瑰红色茉莉花般撩人情欲的芳香,飞也似地奔跑。依然是空荡荡的大地团团旋转,地球依然倒转,所以河中的漩涡是由右向左旋转——无法分左右——河中漩涡也倒转。我高声叫着:四老妈——九老爷——等等我呀——等等我吧!泪水充盈我的眼,春风抚摸我的脸,河水浩浩荡荡,田畴莽莽苍苍,远近无人,我感到孤单,犹如被大队甩下的蝗虫的伤兵
  我沿着河堤向东跑着,河中水声响亮,一个人正在渡河。他水性很好,采用的站泳姿势,露着肩头,双手擎着衣服包。水珠在他肩头上滚动,阳光在水珠上闪烁。我站在河堤上,看着他出类拔萃的泳姿。阳光一片片洒在河面上,水流冲激得那人仄楞着肩膀,他的面前亮堂堂一片,他的身后留下犁铧状的水迹,但立刻就被水流抹平了。
  他赤裸裸地爬上河堤,站在我面前三五米远的地方,严肃地打量着我。阳光烤着他的皮肤,蒸气袅袅,使他周身似披着纱幕。我依稀看到他身上盘根错节的肌肉和他的疤痕狰狞的脸。他的一只眼睛瞎了,眼窝深陷,两排睫毛犹如深谷中的树木。我毫不踌躇地就把他认了出来:你就是与我四老妈偷情被四老爷用狼筅戳烂了面孔戳瞎了眼睛的锔锅匠!
  锔锅匠哼了一声,摇摇头,把耳朵上的水甩掉,然后把手里的衣包放在地上,用一只大手托起那根粗壮的生殖器对着阳光曝晒,我十分惊讶地打量着他的奇异举动,难道当真是万物生长靠太阳吗?
  他晒了一会,毫无羞耻地转过身来,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衣服穿光,剩在地上的竟是两支乌黑的匣子枪。
  他穿好鞋,把匣子枪插在腰里,逼进一步,问我,看到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毛驴没有?
  我不敢撒谎,如实交待,并说我因为出生耽搁了时间,已经追不上他们了。
  锔锅匠又逼近一步,脸痛苦地抽搐着,那两排交叉栽在深四眼窝里的睫毛象蚯蚓般扭动着,他说:你是进过城市的人,见多识广,我问你,你四老妈被休回娘家,如入火炕,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爱我四老妈吗?
  他说:我不懂什么爱不爱,就是想跟她困觉。
  我说:想的厉害吗?
  他说:想的坐立不安。
  我说:这就是爱!
  他说:那我怎么办?
  我说:追上她,把她抢回家去!
  他说:怎么处置你的九老爷和四老爷?
  我说:格杀勿论!
  他说:好小子,真是精通法典铁面无私!跟我追!
  他伸出一只坚硬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脖子。
  我被他拽带着,在离地五米多高的低空飞行,春风汹涌,鼓起了我的羽绒服,我感到周身羽毛丰满,胸腔和肚腹里充盈了轻清的气体。我和锔锅匠都把四肢舒展开,上升的气流托着我们愉快地滑翔着。河里烂银般的闪光映着我们的面颊,地上飞快移动着我们的暗影,想起“飞鸟之影,未尝动也”的古训,又感到我们的影子是死死地定在地上的,久久不动。只有两边疾速扑来的田野和经常擦着我们胸脯的树梢才证明我们确实是在飞行。惊诧的喜鹊在我们面前绕来绕去,它们的尾巴一起一伏,它们喳喳唧唧地叫着,好象询问着我们的来龙去脉。我陶醉在飞行的愉悦里,四肢轻飏,无内无骨,只有心脏极度缓慢地跳动。我的耳边缭绕着牡丹花开的声音,所有的不舒服、不安逸都随风消散,飞行消除了在母亲子宫里受到的委屈,我体验到了超级的幸福。
  后来,我们缓缓降落到地面,终止飞行与开始飞行一样轻松自然,没有发动机的轰鸣,没有强烈的颠簸,也不须紧咬牙根借以减轻耳膜的压痛。我们走在河堤上,九老爷、四老妈、小毛驴在我们前边大约一百米远的地方。
  我十分紧张,我看到锔锅匠从腰里掏出了一支匣枪,瞄准了九老爷的头。
  锯锅匠没有开枪,是因为从河堤的拐弯处突然冒出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经常在我们村庄里驻扎,他们都穿着毛蓝布军装,腿上扎着绑腿,腰里扎着皮带,口袋里别着金笔,嘴里镶着金牙,嘴角上叼着烟卷,鼻孔里喷着青烟,腰带上挂着手枪,手枪里装满子弹,子弹里填满火药,手里提着马鞭,鞭柄上嵌满珠宝,手腕上套着钟表,指头上套着金箍,个个能言善辩,善于勾引良家妇女。
  谁也说不清楚这支队伍归谁领导,他们都操着江浙口音,对冰块有着极大的兴趣。村里人经常回忆起他们抢食冰凌的情景。
  那群兵把四老妈围住了,我听到他们操着夹生的普通话调笑着,兵的脸上黄光灿灿,那是金牙在闪烁。他们举起手来去摸四老妈的脸去拧四老妈的乳房,兵的手上黄光灿灿,那是金箍在闪烁。
  九老爷冲到驴前,惊惧和愤怒使他说话呜呜噜噜,好象嘴里含着一块豆腐:兵爷!兵爷!谁家没有妻子儿妇,谁家没有姐姐妹妹……
  兵们都乜斜着眼,绕着四老妈转圈,九老爷被推来搡去,前仆后仰。
  一个兵把四老妈颈上的大鞋摘下来,举着,高叫:弟兄们,她是个破鞋!是个大破鞋!别弄她了,别弄脏了咱们的兵器。
  一个兵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四老妈的乳房,淫猥地问:小娘们,背着你丈夫偷了多少汉子?
  四老妈在驴上挣扎着,嚎叫着,完全是一个被吓昏的农村妇女,根本不是半仙半魔的巫婆。
  九老爷扑上前去,奋勇地喊着:当兵的,你们不能欺负良家妇女啊!
  那个攥着四老妈乳房的兵侧身飞起一脚,踢在九老爷的要害处,九老爷随即弯下了腰,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被踢中的部位,豆粒大的黄汗珠挂满了他的额头。另一个兵屈起膝盖,对准九老爷的尾巴根子用力顶了一下,九老爷骨碌碌滚到河堤下,一直滚到生满水草的河边才停住,一只癞蛤蟆同情地望着他。
  锔锅匠早已伏到一株无有一片绿叶的桑树后,两支枪都拉出来,我焦急地看着他的手,等待着他开枪。他的面孔象烧烂又冷却的钢铁,灼热,冷酷可怕,他的独眼里射出恶毒的光线——锔锅匠的独眼使他每时每刻都在瞄准,只要他举起枪他的眼就在瞄准——射着恶浊的腥气,照到攥住四老妈乳房愉快地欢笑着士兵脸上。锔锅匠的手指动了一下,匣子枪口喷出一缕青烟,枪筒往上一跳,枪声响,我认为枪声尚未响那个攥着人家的乳房耍流氓的兵的头就象石榴一样裂开了。
  那个兵嗓子里哼了一声就把头扎到毛驴背上,如果四老妈要撒尿恰好泚着他的脸,温柔的、碱性丰富的尿液恰好冲洗掉他满脸的黑血和白脑浆,冲涮净他那颗金牙上的红血丝。他的幸福的手恋恋不舍地从四老妈的乳房上滑落下来,毛驴不失时机地动了一下,他就一头栽到驴肚皮下去了。假如这不是匹母驴而是匹公驴,假如公驴正好撒尿,那么粘稠的、泡沫丰富的驴尿恰好冲激着他痉直的脖颈,这种冲击能起到热敷和按摩的作用,你偏偏逢着一匹母驴,你这个倒霉蛋!
  那群仪表堂皇的大兵都惊呆了,他们大张着或紧闭着嘴巴,圆睁着眼睛或半眯着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卧在毛驴腹下。嘴扎在沙土里、脑袋上咕嘟嘟冒着血的同伙。
  又是两声枪响,一个士兵胸脯中弹,另一个士兵肚腹中也弹。胸脯中弹的张开双臂,象飞鸟的翅膀,挥舞几下,扑在地上,身体抽搐,一条腿往里收,另一条腿向外蹬。肚腹中弹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灰黄,双手紧紧揪住肚子上的伤口,稀薄的红黄汁液从他的指缝里溢出来。士兵们如梦方醒,弯着腰四散奔逃,没有人记得拔出腰里漂亮的手枪抵抗。我吓得屁滚尿流,伏在地上,连气都不敢喘。锔锅匠提着双枪,大摇大摆地向毛驴和照旧稳稳骑在驴上的四老妈走去。——也是该当有事,当锔锅匠即将接近四老妈时,那毛驴竟发疯一般向前奔跑起来。那些军容严整风度翩翩的士兵都在河堤拐弯处埋伏起来,都把手枪从腰里拔出来,对着毛驴和四老妈射击。子弹胡乱飞舞,天空中响着子弹划出的尖锐的呼啸,四老妈腰板挺直,好象丝毫无畏惧,也许已被吓成痴呆,毛驴直迎着那些兵冲去,不畏生死。
  锔锅匠哈着腰,轻捷地跃进着,他大声喊叫:弯下腰!弯下腰!
  四老妈果真弯下了腰,她象一根圆木往前倒去,毛驴前蹄失落,驴和人都翻跌在地。子弹很密,锔钢匠脚前脚后噗噗地跳起一簇簇子弹冲起的黄烟,他一头栽倒在河堤上,抻了几下腿,便不动了。
  河堤上突然沉寂了,河水流动汩汩声,蝗虫作乱嚓嚓声,土地干裂噼噼声,十分响亮地从各个方向凸起。微风轻轻吹拂,河堤上枪烟缕缕,在各种味道中,硝烟味十分鲜明地凸现出来。我的肚皮被灼热的沙土烫得热辣辣的,几粒金灿灿的弹壳躺在我面前的沙土上,伸手即可触摸,但我不敢摸,我趴在地上装死。
  那些漂亮的兵慢慢地从堤外把头神进来,抻抻缩进去,进去又抻抻,堤后活象藏着一群灰背大鳖。良久,看看没危险,那些兵们都从堤后跳起来,他们龇着金牙,提着手枪,摘下蓝布帽,掸打着身上的尘土和草梗。这是一群爱清洁的士兵。
  我看到,锔锅匠一个鲤鱼打挺从沙上中跃起来,双枪齐发,枪声焦脆、愤怒,几个士兵跌倒,惨叫声如猫如狗,在堤上回响,活着的士兵滚下堤去,飞快地跑走了。
  几十分钟后,那些士兵躲到一里路外的柳树林子里,朝着河堤积极地放枪。他们手里握的多半是袖珍手枪,有效射程顶多一百米,最大射程不过二三百米,所以,射来的子弹多半中途掉在地上,偶尔有一发两发子弹的借助角度和风力飞到河堤上,也是强弩之末,飘飘荡荡,犹如失落的孤魂,伸手即可捕捉,易于捕捉蝗虫。
  那些兵们嗓门圆润洪亮,都是唱山歌的好材料,他们躲在柳棵子后,一边放枪一边高喊:哎哟嗨——啪!啪!狗杂种呀你过来呀吗晦——啪啪啪!有种你就走过来呀哟呼嗨——啪!啪!哟呼嗨嗨哟呼嗨——啪啪啪!
  锔锅匠把双枪插进腰带,伸掌打落一颗飘游的子弹头,然后,他蹲下,扶起双腿仍骑着驴背身体伏在驴脖子上的四老妈。四老妈面色如雪,唇上尚有一抹酥红,沉重短促的呼吸使她的胸脯急遽起伏,从胸脯上被打出的破绽里,噗噗地冒着一串串鱼鳔般的气泡。
  锔锅匠用铁一样的臂膊揽着四老妈的头颈,沙哑着嗓子喊一声:半妞!
  四老妈竟有一个这样稀奇古怪的乳名,这令我惶恐不安。为什么惶恐?为什么不安?我说不清楚。
  半妞……!锔锅匠的嗓音痛苦沙涩,扩散着一股彻底绝望的意味。
  四老妈在情人的怀抱里睁开了灰蓝色的眼睛,眼神疲倦而忧伤,包含着言语难以表述的复杂情绪。她的嘴唇翕动着,一串断断续续的吃语般的嗫嚅把锔锅匠的心都敲碎了。他由蹲姿改为跪姿,低垂着那张狰狞的脸,独眼里流溢着绝望的悲痛和大颗粒的泪珠。
  四老妈的喘息渐渐减缓,伤口里不仅冒出透明的气泡,而且奔涌着嫣红的热血。血濡湿了她的衣襟,濡湿了锔锅匠的手臂,浸透堤上一大片尘土。四老妈的血与毛驴的血流到一起,汇成一湾,但四老妈的血是鲜红的,毛驴的血是乌黑的,彼此不相融合。她的眼睛半睁,始终是灰蓝色,始终那么疲倦忧伤温柔凄凉……她的嘴唇——苍白的嘴唇又抖起来,她的嗓子里呼噜噜响起来,她的僵硬的胳膊焦躁地动起来,抓挠着热血淋漓的胸脯。
  半妞……半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锔锅匠把脸俯在四老妈脸上,象个老人一样低沉地说着。
  四老妈的嘴角搐动了一下,腮上出现了几丝笑纹。她的伤口的血停止流淌,她的胸脯停止起伏,她的美丽的头颅歪在一侧,她的额头、光滑开阔只有几条细小皱纹的额头碰到锔锅匠坚韧的胸肌上,那两只灰蓝色的眼睛光彩收敛,只剩下两湾死气沉沉的灰蓝……

  
  锔锅匠放下四老妈,缓缓地、艰难地站起来,他慢慢地脱掉沾满热血的褂子,甩到了毛驴的脊背上。他从腰里拔出双枪。他把双枪插进腰带。他弯下腰,从血泊中提起那两只给四老妈带来极度耻辱和光荣的大鞋,翻来覆去地看着。
  那群士兵从柳林后鬼鬼祟祟地走出来,他们举着手枪,弓着腰,在暗红色的开阔地上蛇行着。
  锔锅匠把脚上的鞋踢掉,坐下,珍惜地端详一会手中的大鞋,然后,一只一只穿好。美丽士兵们逼近了,子弹象零落的飞蝗,在他的周围飞舞。他把头搁在膝盖下,打量了一下平放在河堤沙土上的四老妈,再次站起,抽出枪。一颗子弹象玩笑般地紧擦着他的脖颈飞过,他好象全无知觉,脖颈上流着猩红的血他好象全无知觉;又一颗子弹俏皮地洞穿了他的耳朵,他依然毫无知觉。直棒棒站着,他好象有意识地为美丽士兵们充当练习射击的活靶。士兵们胆子大起来,弯弓的腰背逐渐抻直,嘴里又开始发出动听的咆哮。锯锅匠把双枪举起来,喝起坚硬的嘴唇,向两只枪筒里各吹了一口气,好象恶作剧,又好象履行什么仪式。那些士兵胆子愈加大,他们以为锔锅匠的子弹打光了呢!我告诉你们,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你们不信,那就前行!我亲眼看见,锔锅匠在扔掉褂子之前,把两大把黄灿灿的子弹喂进了弹仓,独眼龙一般都是必然的神枪手,弹无虚发,枪枪都咬肉。士兵们高喊着:投降吧,朋友!
  锔锅匠笑笑,好象嘲讽着什么。我分明看到他的两只手哆嗦着,紧接着枪声响了。河堤北边蝗虫们进攻庄稼的声音犹如澎湃的浪潮,枪声犹如冲出水面的飞鱼翅膀摩擦空气发出的呼哨。走在最后边的几个士兵象草捆一样歪倒了;前头的士兵们回过头去,看到同伴们横卧在地上的躯体,寒意从背后生,撒腿就跑,与中间的士兵冲撞满怀,子弹从背后击中他们丰满的屁股,他们鬼叫着,捂着屁股,踩着战友们的尸体,仓惶逃窜,隐没在灰绿色的柳林中,再也没有出现。永远也再也没有出现。
  九老爷已从河边滩涂上学着蛤蟆的前进姿势慢慢爬到堤顶。他满身脏泥,眼珠子混浊不清,额头上被四老爷咬出的两排鲜红的牙印变成了两排雪白的小脓疱疮,如果不是四老爷的牙齿上有剧毒,就是九老爷遭受极度惊吓之后,身体内的免疫力受到严重破坏。
  亲不亲,一家人,固然在飞行前我主张锔锅匠把四老爷和九老爷通通枪毙,但现在,九老爷象只被吓破了苦胆的老兔子一样畏畏缩缩地站在我身旁时,我的心里涌起一层怜悯弱者的涟漪——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认识到,九老爷在弱者面前是条凶残的狼,在强者面前是一条癫皮狗——介于狼与狗之间,兼有狼性与狗性的动物无疑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动物——但我还是对几十年前我那一瞬间萌生的怜悯采取了充分宽容的态度。世界如此庞大,应该允许各类动物存在。何况九老爷毕竟是条狼狗,比纯粹的狗尚有更多的复杂性,因此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我们看到,锔锅匠脸上涂满鲜血,偏西的太阳又给他脸上涂上了一层釉彩,使他的死更具悲壮色彩。他是自杀的。
  他举起双枪,两只枪口顶住了两边的太阳穴,静默片刻,两声沉闷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他保持着这姿势,站了约有两秒钟后,便象一堵墙壁,沉重地倒在地上。
  不容讳言,我们吃草家族的历史上,笼罩着一层疯疯癫癫的气氛;吃草家族的绝大多数成员,都具有一种骑士般的疯癫气质。追忆吃草家族的历史,总是使人不愉快;描绘祖先们的疯傻形状,总是让人难为情。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住血染的事实”,翻腾这些尘封灰盖的陈年帐簿子,是我的疯癫气质决定的怪癖,人总是身不由己,或必须向自己投降,这又有什么法子?
  蝗虫迁移到河北,八蜡庙前残存的香烟味道尚未消散,一团团乌云便从海上升起,漂游到食草家族的上空。被干渴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大地可怜巴巴地张望着毛茸茸的云团,沼泽地里鬼哭狼嚎,植物的枯干被海上刮来的潮湿的腥风激动,嚓嚓啦啦地碰撞。四老妈的尸体、锔锅匠的尸体、毛驴的尸体和美丽士兵们的尸体被村里人搬运到沼泽地里,扔到一片红树林般的高大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稀疏的荫影下。村里人腿上沾着暗红色的、粘稠的、浊气扑鼻的淤泥,立在沼泽边沿上,看着一群群蓝色的乌鸦、灰色的雄鹰、洁白的仙鹤混杂在一起,同等贪婪地撕扯着、吞食着死尸。四老爷和九老爷自然也站在人群当中。他们斗鸡般地对望着,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
  等到高贵的仙鹤、勇敢的雄鹰和幽默的乌鸦把尸体的面孔啄得模糊不清后,村里人开始往回走。乌云弥合,遮没了太阳和天空,阴森森的风吹拂着人们百结千纳的破衣烂衫和枯草般的头发,飞扬的红尘落满了一张张干燥的面孔。一道血红的闪电在云层后突然亮起,象疾跑的银蛇和火树,画破乌黑的天,画出惊心动魄的图案。众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脸在红光中闪烁,蓝色的眼在红光中变色。惊雷响起时,人们齐齐跪倒,嘴唇一起蠕动,咕咕噜噜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间流出,汇成一个声音,直接与上帝对话。
  先是有大如铜钱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人们仰望上苍的脸上,雨点冰凉,寒彻肌肤,令人毛骨悚然。村人激动起来,嘴唇急速哆嗦,头颅频繁点摇。雷声隆隆不断,闪电满天乱窜。又是一批极大的白雨点落下来,村人们脱下破衫在手里摇着,一边欢叫,一边雀跃,尚未湿润的尘土被他们的腿脚腾起,犹如一丛丛红色的海底灌木,浓郁而厚重,人在尘烟中跳跃,好象在沸腾的海水中挣扎。大雨点降过后,乌云变色——由魆黑而暗红而花花绿绿——而且突然降低了几万几千米,天和地极快地缩短了距离,温度迅速降到冰点,刚刚还为天降甘霖欢欣鼓舞的人们都停了手脚,哑了歌喉,袖手缩颈,彼此观望,不知所措。寒冷关闭了他们汗水淋漓的毛孔,诱发了他们遍体的鸡栗,尘烟降落,显出他们裸露的肌体。群鸟惊飞,飞至七八米高处就象石块一样啪哒啪哒掉在地上,乌鸦、仙鹤、灰鹰、凤凰,全都拖拉着僵硬的翅膀,象丧家狗一样遍地爬行,它们聚集在一起,都把自己的脑袋往对方的羽毛里插。预感到灾难即将降临的鸟类簇挤成一座座华丽的坟头,星星般分布在沼泽里和田野里。
  天地挤在一起,银光闪烁,鼓角齐鸣,万马奔腾,冰雹把天地连系在一起。
  冰雹,这位大地期待已久的精灵终于微笑了!她张开温柔的嘴巴,龇着凌乱的牙齿,迷人地微笑着下降了。她抚摸着人类的头,她亲吻着牲畜的脸,她揉搓着树木的乳房,她按摩着土地的肌肤,她把整个肉体压到大地上。
  冰雹象瀑布般倾泻到焦渴的大地上。
  冰雹是大地的残酷的情人。
  也只有大地才能承受得了她的毁灭一切的爱情。
  冰雹!无数方的、圆的、菱形的、八角形的、三角形的。圆锥形的、圆柱形的、鸡蛋形的、乳房形的、芳唇形的、花蕾形的、刺猬形的、玉米形的、高粱形的、香蕉形的、军号形的、家免形的、乌龟形的、如意形的冰雹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
  冰雹嘎嘎吱吱地响着,咔咔嗒嗒地碰撞着,跳着蹦着翻滚着旋转着,掉在食草家族的头上、肩上、耳朵上,鼻梁上、掉在鸟类的弯曲脖颈上、乌黑利喙上、突兀肛门上,掉在红色沼泽的红色淤泥上、人的尸首上、马的牙床上、狐狸的皮毛上、孔雀大放的彩屏上、干绿的苦藓和紫红的灌肠般植物上……温柔的冰雹,我爱你,当我把你含在口腔里时,就象吮吸着母亲和妻子的温暖的乳房……天空多壮丽。自然多辉煌。尘世多温暖。人生多葱姜。铿锵锵锵,嗒嗒嘡嘡,冰雹持续不断地掉下来,天地间充溢着欢乐的色彩和味道,充满了金色的童年和蓝色的多瑙河。五彩的甜蜜的冰雹降落到苍老枯萎的大地上,唤醒了大地旺盛的性欲和强大的生殖力。
  乡亲们一无遮掩地徘徊在土地上。他们焦头烂额,鼻青眼肿;他们摇摇摆摆象受了重伤的拳击运动员;他们嘴里哈出雪白的蒸气,胡须和眉毛上冻结着美丽的霜花;他们踩着扑棱棱滚动的冰雹,脚步踉跄。
  冰雹野蛮而疯狂,它们隆隆巨响着,横敲竖打着人类的肉体,发泄着对人类、对食草家族的愤怒。它们盲目地、毫无理性地把无数被蝗蝻蹂躏过的小树拦腰打断。
  太阳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乌云排泄完毕,分裂成浅薄的碎片,升到高空。云的间隙里,大块的天空被车轮般大的血红夕阳涸染成渐远渐淡的胭脂色。大地上铺着足有半米厚的冰雹,青蓝与雪白交叉,温暖与寒冷套叠,天空大地五彩缤纷,混乱不堪。原本无叶现在无枝的秃树象一根根棍棒指着威严的天空,被砸断的小树伤口上涌现着乳白色的汁液,被砸得断翅缺羽的禽鸟在四凹凸凸的冰雹上挣扎着,并发出一声声叹息般的凄厉哀鸣。我紧紧地裹着鸭绒服,戴着双层口罩保护着酸溜溜的鼻头。我用冻得象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姥姥,你吃的什么?你吃什么咯崩咯崩响?女孩问着躺在被窝里的外婆。外婆瓮声瓮气地回答:吃的是冰冻胡萝卜)笨拙地抓着“卡依新fi型135单镜头反光照相机”,拍摄着冰雹过后的瑰丽景象,在宽阔的镜头外,银色的大地无穷延伸,我按动快门,机器“咔嗒”一声响。(在这张安装偏振镜后拍摄出的照片上,世界残酷无情,我的头脑肿胀的四老爷和满鼻子黑血的九老爷率领着族人们艰难地行进。四老爷的腰带上挂着两柄短枪,九老爷腰带上挂着两只匣子枪,手里举着一支勃朗宁手枪。四老爷张着嘴,好象在吼叫,九老爷紧蹙着额头,斜眼看着四老爷,好象对四老爷充满仇恨。)族人一步一滑地跋涉着,他们口里喷出的气流彩色纷坛,宛若童话中的情形。一个牙齿被冰雹敲掉的白胡子老者嘤嘤地哭着,两滴泪珠象凝固的胶水粘在他的腮上,他的耳朵被冻死了,黑黑的象两只腐烂的蝙蝠。我哈着手指,哈气的时候我的嘴感觉到口罩冻成了坚硬的冰壳。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闪烁,晃得人眼疲倦。我费力地调动着僵硬的手指(姥姥,俺娘怎么不回来?小女孩问。你娘看斑马去啦。长颈鹿看不看?不看,斑马也是马吗?斑马不是马。那是什么?是妖精。红眼绿指甲,黑天就出来,见了男孩吃男孩,见了女孩吃女孩。它怎么不吃俺娘呢?你娘嫁给斑马啦。骑着斑马到非洲去啦。冰雹把一群群斑马打得遍体鳞伤,它们围在一起喘息着。这时它们听到了狮子的喘息声。放录音!快放录音!斑马在狮虎的吼叫声中颤栗不止。狮子在斑马的鸣叫声中睁开了朦胧的睡眼。高大的绿栅栏外,她吃吃地笑起来。这栋高楼里的人夜夜都要做恶梦。楼长,我们受不了啦,请你把她轰走吧。人有所好嘛!人家躲在房里放录音干你们屁事?!斑马!斑马!斑马……非洲在什么地方呢?姥姥又咯嘣咯嘣吃起胡萝卜来。小女孩静静地躺着,一股怒火在她胸中熊熊燃烧),把“星云式色散镜”装在精密的卡依照相机镜头上。我蹲在厚厚的冰雹上,一股尖锐的凉气射进肛门,迂回曲折冲上咽喉,使牙齿打战,舌头冰凉。我对准在冰雹里挣扎的家族成员们,揿下了照相机的快门。(在这张照片上,世界是由色和光构成的。冰雹散射着玫瑰红光泽,人类放射青铜的光泽,每个人都是一轮奇形怪状的太阳。四老爷更加象一个失败了的英雄,他弓着腰,好象对太阳鞠躬。九老爷也许开了一枪,因为枪口附近散射着一簇雪莲般的火花。)九老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手中的“勃朗宁”给鼓捣响了,铮然一声响划破了冰凉潮湿的空气,子弹上了天,枪口冒着格外醒目的蓝烟。九老爷吃惊不小,下意识地把手枪扔掉了,手枪落在冰雹上,蓝光闪烁。
  你的蓝光闪烁的眼睛盯着我,看着我把用各种镜头拍摄的珍贵历史照片摊开在玻璃板上,听着我用沉闷的腔调讲述着大雹灾过后,人类如何向失落的家园前进。我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寻找家园的历史,你看到了吗?那片被冰雹敲打得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顶,就是我们食草家族的家园,它离着我们好象只有数箭之地,却又象天国般遥远。我跟随着先辈们,忍受着寒冷,忍受着对自然的恐怖和敬畏,忍受着被冰雹打出来的痛苦。一步一滑,两步一跌,哭声震动被冰雹覆盖的大地,连太阳也泪水汪汪。九老爷有时是狗,有时是狼,他那时就成了狼。他从冰雹上捡起手枪,用刚才的动作操作着,枪声响起,振奋起在死亡边缘上挣扎的族人们的精神,大家携着手,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行走,你知道吗?没有光就无所谓色——知道,三岁娃娃都懂的道理——照相机是客观的,但人对光的感受却是主观的,是极端主观的——你还有什么照片,拿给我看嘛!——摄影不仅仅是一门技术,更重要的是一门艺术——艺术不过是你们勾引女孩子的武器。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照片散落在水泥地板上。她冷冷地笑着,说:怎么啦,击中了你的要害了?不要怕,对‘艺术’的评价也是极端主观的,你骇怕什么?她蹲下去,捡着散在地上的照片,每捡一张她都用颇为挑剔的目光打量一番。她举起一张照片,勉强地说:这张还不错!
  太阳象个雪白的十字架,套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环,一颗鲜红欲滴的秃树镶着灼目的白边,树下张牙舞爪的人们象从炼钢炉里流出来的废渣的人形堆积。
  冰雹被红色淹没了。
  太阳也沉下了红色的海洋。
  如果我把四老爷和九老爷亲兄弟反目之后,连吃饭时都用一只手紧紧攥着手枪随时准备开火的情景拍下来,我会让你大吃一惊,遗憾的是我的照相机出了毛病,空口无凭,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你无法想象,那个冰雹融化之后接踵而来的夏天是多么闷热,滋润的大地温度持续上升,生殖力迸发,所有的种籽和所有的茎根都发疯般萌芽生长,红褐的赤裸大地几天后就被繁荣的绿色覆盖,根本不须播种,根本不须耕耘,被蝗虫吃秃的庄稼的树木都生机蓬勃,如无不虞,一个月后,小麦和高粱将同时成熟,到时金黄的麦浪会漾进鲜红高粱的血海里,夏天和秋天紧密交织在一起。
  那年夏天苍蝇出奇的多,墙壁上、家具上布满了厚厚的苍蝇屎。九老爷和四老爷都用右手握着枪,用左手端着青瓷大花碗,哧溜哧溜地喝着葱花疙瘩汤,汤上漂着死苍蝇和活苍蝇。兄弟二人都不敢抬头,生怕一错眼珠就被对方打了黑枪。汤里的苍蝇一无遗漏地进入他们的口腔和肚腹。
  难道仅仅因为四老妈的事就使兄弟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了吗?具有初级文化水平、善于察言观色的五老妈告诉我,九老爷调戏四老妈是导致兄弟关系恶化的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为河北流沙口子村那个小媳妇。这件事是九老爷子不好……
  五老妈认为,九老爷子不该去与四老爷子争夺女人。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另找一个不就行了?男人们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东西,一争起来就成了好的,哪怕是一摊臭屎!男人们都是一些疯疯傻傻的牙狗,五老妈撇着嘴说,我真看不出那个小媳妇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你四老妈和你九老妈实在都比那个女人要好出三倍。她不就是五冬六夏都穿件红褂子吗?不就是她那两个母狗奶子挺得比别人高一点吗?
  女人最仇恨的是女人!因此休想从一个女人嘴里听到对另一个女人客观公正的评价。
  我把一支高级香烟递给好占小便宜的十六叔,让他告诉我四老爷和九老爷争夺红衣小媳妇的详细过程。十六叔用咬惯了烟袋的嘴巴笨拙地含着烟卷,神色诡秘地说:不能说,不能说。
  我把那盒烟卷很自然地塞进他的衣袋里,说:其实,这些事我都知道,你说不说都无所谓的。
  十六叔把口袋按按,起身去插了门,回来,吸着烟,眯着眼,说:五十年前的事了,记不真切了……
  四老爷子带着从美丽士兵尸体上缴来的手枪,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桩石桥,趁着天鹅绒般华贵的夜空中明亮的星光,去跟红衣小媳妇幽会。(这事都怪九老爷子不好,十六叔说,九老爷也嗅着味去啦,他也提着枪呢!四老爷有一天晚上发现了从小媳妇的门口闪出一个人影,从那奇异的步态上,四老爷猜出是自己的亲兄弟。那小媳妇也是个臭婊子,你跟四老爷子好了,怎么能跟九老爷子再好呢?不过也难怪,那年夏天是那么热,女人们都象发疯的母狗。)四老爷的心肺都缩成一团,急匆匆撞进屋去,闻到了九老爷子的味道,红衣小媳妇慵倦地躺在炕上,四老爷掏出枪,顶住小媳妇的胸口,问:刚才那个人是谁?小媳妇说:你看花眼了吧?(有一种女人干那事没个够,四老爷子那时四十岁了,精神头儿不足啦,她才勾上了九老爷子。)
  听说四老爷子自己配制了一种春药?
  什么春药,还不就是‘六味地黄丸’!
  小媳妇究竟是被谁打死的?
  这事就说不准了,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反正不是四老爷子打死的就是九老爷子打死的。几十年了,谁也不敢问。
  四老爷和九老爷开着枪追逐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是打死小媳妇那天。弟兄两个互相骂着,他操他的娘,他日他的老祖宗,其实他跟他是一个娘生的,也没有两个老祖宗。
  开了那么多枪,竟然都没受伤?
  受什么伤呀,毕竟是亲兄弟。四老爷子站在桥上,用力跺着脚,浑身颤抖着,脸上身上都沾着面粉(好象一只从面缸里跳出来的大耗子,腐朽的石桥摇摇晃晃),他对着河水开一枪,(河里水花飞溅,)四老爷挤着眼,骂一句:老九,我操你亲娘!九老爷子也是满身面粉,白褂上溅满血星子。他疯狂地跳着,也对着河水开一枪,骂一句:四棍子,我日你活老祖宗!兄弟俩就这么走走停停,骂着阵,开着枪,回到了村庄。
  他们好象开玩笑。
  也不是开玩笑,一到院里,老兄弟俩就打到一堆去啦,拳打,脚踢,牙啃,手枪把子敲。九老爷子手脖子上被四老爷子啃掉一块肉,四老爷子的脑袋瓜子被九老爷子用枪把子敲出了一个大窟窿,哗哗地淌血。
  没人拉架吗?
  谁敢去拉呀!都握着枪呢。后来四老爷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象条死狗一样,九老爷子也就不打了,不过,看样子他也吓坏了,他大概以为四老爷子死了吧。
  四老爷子的伤口没人包扎?
  你五老妈抓了一把干石灰给他堵到伤口上。
  后来呢?
  三天后蝗虫就从河北飞来了。
  飞蝗袭来后,把他亲哥打翻在地的九老爷自然就成了食草家族的领袖。他彻底否定了四老爷对蝗虫的“绥靖”政策,领导族人,集资修筑刘将军庙,动员群众灭蝗,推行了神、人配合的强硬政策。
  那群蝗虫迁移到河北,与其说是受了族人的感动,毋宁说它们吃光了河南的植物无奈转移到河北就食;或者,它们预感到大冰雹即将降临,寒冷将袭击大地。迁移到河北,一是就食,二是避难,三是顺便卖个人情。
  飞蝗袭来那天,太阳昏暗,无名白色大鸟数十只从沼泽地里起飞,在村庄上空盘旋,齐声鸣出五十响凄惨声音,便逍遥东南飞去。
  头上结着一块白色大痴的四老爷拄着一根棍子站在药铺门前,仰脸望着那些白鸟,目睹神秘之光,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九老爷骑着一匹老口瘦马,从田野里归来。他的腰带上挂着两支手枪,手里提着一支皮鞭,脸上涂抹着一层白粉,怔忡着两只大眼珠子,打量着那群白鸟。
  白鸟飞出老远,九老爷猛醒般地掏出手枪,一只手擎着,另一只手挥舞着马鞭,抽打着瘦马的尖臀,去追赶那群白鸟。瘦马慢吞吞地跑着,四只破破烂烂的大蹄子笨拙地翻动着。九老爷在马背上欠臀踢腿,催促着老马。老马精疲力竭,鼻孔大睁开,胸腔里发出(口欧)(口欧)的响声。
  草地上藤萝密布,牵扯瓜葛,老马前蹄被绊,顺势卧倒,九老爷一个觔斗栽下马,啃了一嘴青草。他爬起来,踢了卧在地上喘息的老马一脚,骂一声老马的娘,抬头去追寻那群白鸟,发现它们已飞到太阳附近,变成了几十个耀眼的白斑点。九老爷把皮鞭插在脖颈后,掏出另一支手枪,双枪齐放,向着那些白斑点。枪响时他缩着脖颈,紧闭着眼睛,好象缴枪投降,好象准备着接受来自脑后的沉重打击。
  那时正是太阳东南晌的时候,淡绿的阳光照耀着再生的鹅黄麦苗和水分充足的高粱裸子,草地上飞舞着纯白的蛺蝶,有几个族人蹲在一道比较干燥的堰埂上拉屎。气候反常,季节混乱,人们都忘记了时间和节气。九老爷软硬兼施,扶起了消极罢工的瘦马。他刚要骗腿上马,马就快速卧倒,如是再三,九老爷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对马说:老爷子,我不骑你就是啦。马不信任地盯着他看,九老爷细语软声,海誓山盟,那马才缓缓站起,并且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卧倒的姿势,对九老爷进行考验。九老爷说:你妈的个马精,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一句,我不骑你就是啦。
  九老爷腰挂手枪,左手持马鞭,右手牵马缰,横穿着草地,踢踢沓沓回村庄。偶尔抬眼,看到西北天边缓慢飘来一团暗红色的云。九老爷并没有在意,他还深陷在对瘦马怠工的沮丧之中。他认为由于瘦马怠工使他没能击落怪异的白鸟。走到村头时,他感觉到一阵心烦意乱,再抬头,看到那团红云已飘到头上的天空,同时他的耳朵听到了那团红云里发出的嚓啦嚓啦的巨响。红云在村子上空盘旋一阵,起起伏伏地朝村外草地上降落,九老爷扔掉马缰飞跑过去。红云里万头攒动,闪烁着数不清的雪亮白斑。嚓啦声震耳欲聋。九老爷咬牙切齿地迸出两个字:蝗虫!
  正午时分,一群群蝗虫飞来,宛若一团团毛茸茸的厚云。在村庄周围的上空蝗虫汇集成大群,天空昏黄,太阳隐没,唰啦唰啦的巨响是蝗虫摩擦翅膀发出的,听到这响声看到这景象的动物们个个心惊胆战。九老爷是惹祸的老祖宗,他对着天空连连射击,每颗子弹都击落数十只蝗虫。
  蝗虫一群群俯冲下来,落地之后,大地一片暗红,绿色消灭殆尽。在河北的土地上生长出羽翼的蝗虫比跳蝻凶恶百倍,它们牙齿坚硬锋利,它们腿脚矫健有力,它们柔弱的肢体上生出了坚硬销甲,它们疯狂地啮咬着,迅速消灭着食草家族领土上的所有植物的茎叶。
  村人们在九老爷的指导下,用各种手段惊吓蝗虫,保卫村子里的新绿。他们敲打着铜盆瓦片,嘴里发着壮威的呐喊;他们晃动着绑扎着破铜烂铁的高竿,本意是惊吓蝗虫,实际上却象高举着欢迎蝗虫的仪仗。
  天过早地黑了,蝗虫的云源源不断地飘来。偶尔有一道血红的阳光从厚重的蝗云里射下来,照在筋疲力尽、嗓音嘶哑的人身上。人脸青黄,相顾惨但。
  就连那血红的光柱里,也有繁星般的蝗虫在煜煜闪烁。
  入夜,田野里滚动着节奏分明的嚓嚓巨响,好象有百万大军在训练步伐。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忧心忡忡地坐着,听着田野里的巨响,也听着冰雹般的蝗虫敲打屋脊的声响。村庄里的树枝巴格巴格地断裂着,那是被蝗虫压断的。
  第二天,村里村外覆盖着厚厚的红褐色,片绿不存,蝗虫充斥天地,成了万物的主宰。
  胆大的九老爷骑上窜稀的瘦马,到街上巡视,飞蝗象弹雨般抽打着人和马,使他和它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巴。瘦马肥大的破蹄子喀唧喀唧地踩死蝗虫,马后留下清晰的马蹄印。马耷拉着下唇,流着涎线,九老爷也如瘦马一样感到极度的牙碜。他闭嘴不流涎线,却把一口口的腥唾沫往肚子里咽。
  巡视毕,一只庞大的飞蝗落到九老爷的耳朵上,咬得他耳轮发痒。九老爷撕下它,端详一会,用力把它撕成两半,蝗虫落地,无声无息。九老爷感到蝗虫并不可怕。
  村人们被再次动员起来。他们操着铁锹、扫帚、棍棒,铲、拍、扫、擂;他们愈打愈上瘾,在杀戮中感到愉悦,死伤的蝗虫积在街道,深可盈尺,蝗虫的汁液腥气扑鼻,激起无数人神经质的呕吐。
  在村外那条沟渠里,九老妈身陷红色淤泥中险遭灭顶之灾。九老妈遇救之后,腿脚上沾着腥臭难闻的淤泥。我认为这红色腥臭淤泥是蝗虫们腐烂的尸体。
  五十年前,村人们把剿灭飞蝗的战场从村里扩展到村外,那时候沟渠比现在要深陡得多,人们把死蝗虫活蝗虫一古脑儿向沟渠里推着赶着,蝗虫填平了沟渠,人们踏着蝗虫冲向沟外的田野。
  打死一只又一只,打死一批又一批,蝗虫们前仆后继,此伏彼起,其实也无穷无尽。人们的脸上身上沾着蝗虫的血和蝗虫的尸体碎片,沉重地倒在蝗虫们的尸体上,他们面上的天空,依然旋转着凝重的蝗云。
  第三天,九老爷在街上点起一把大火,烟柱冲天,与蝗虫相接;火光熊熊,蝗虫们纷纷坠落。村人们已不须动员,他们抱来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增大着火势,半条街都烧红了,蝗虫的尸体燃烧着,蹿起刺目的油烟,散着扎鼻的腥香。蝗虫富有油质,极易燃烧,所以大火经久不灭。
  傍晚时,有人在田野里点燃了一把更大的烈火,把天空映照得象一块抖动的破红布。食草家族的老老小小站在村头上。严肃地注视着时而暗红时而白炽的火光,那种遗传下来的对火的恐怖中止了他们对蝗虫的屠杀。
  清扫蝗虫尸体的工作与修筑刘将军庙的工作同时进行。九老爷率众祈求神的助力。刘将军何许人也?
  火光之夜,刘猛将军托梦给九老爷,自述曰:吾乃元时吴川人,吾父为顺帝市镇江西名将,吾后授指挥之职,亦临江右剿除江淮群盗。返舟凯还,值蝗孽为殃,禾苗憔悴,民不聊生。吾目击惨伤,无以拯救,因情极自沉于河。有司闻于朝,遂授猛将军之职,荷上天眷恋愚诚,列入神位,专司为民驱蝗之职,请于村西建庙,蝗孽自消。
  我带领着蝗虫考查队里那位魔魔道道的青年女专家,去参拜村西的刘将军庙。我记起幼年时对这位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金盔金甲手持金鞭的刘猛将军的无限敬畏之心。那时候刘将军金碧辉煌,庙里香火丰盛,这是强硬抵抗路线胜利的标志。刘将军庙建成后,蝗虫消逝,只余下一片空荡大地和遍地蚂蚱屎,什么都吃光了,啃绝了,蝗虫们都是铁嘴钢牙。人民感激刘将军!今非昔比,政府派来了蝗虫考查队,解放军参加了灭蝗救灾,明天上午,十架飞机还要盘旋在低空,喷洒毒杀蝗虫的农药!刘将军庙前冷落,金盔破碎,金鞭断缺。主持塑造刘将军的九老爷超脱尘世,提着猫头鹰在田野里邀游,泛若不羁之舟。女学者知识渊博,滑稽幽默,她说你们村的抗蝗斗争简直就是抗日战争的缩影,可怜!我惊愕地问:谁可怜?她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可怜大地鱼虾尽,惟有孤独刘将军!
  我怀疑这个女人是个反社会的异端分子,但可怜她乳房坚挺、修臂丰臀,不愿告发她。
  我走出庙堂,扬长而走,让她留在庙里与孤独的刘将军结婚吧。没给刘猛将军塑上个老婆是九老爷的大疏忽。
  第四十一天的早晨,又是太阳刚刚出山的时候,十架双翼青色农业飞机飞临高密东北乡食草家族领地上空。飞机擦着树梢飞过村庄,在红色沼泽上盘旋。飞机的尾巴突然开屏,乳白色的烟雾团团簇簇降落。村里人都跑到村头上观看。
  飞机隆隆地响着,转来又转去,玻璃后出现一张张女人的脸,她们一丝不笑,专注地操作着。西风轻轻吹,药粉随风飘。我们吸进药粉,闻到了灭蝗药粉苦涩的味道。蝗虫们一股股纠缠着在地上打滚。它们刚长出小翅,尚无飞翔能力。蝗虫们也失去了它们祖先们预感灾难的能力,躲得过冰雹躲不过农药。
  一个干部劝大家回家躲着,免得中毒。人群走散,我实在留恋飞机优雅的飞行姿态,实在欣赏千簇万簇药粉的花朵,而且坚信我在城市的污浊空气里生活过很久,肺部坚强耐毒,所以我不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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