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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莫言作

_4 莫言(当代)
  我摇摇头,表示怀疑,我说,她长得实在是有点……
  呸!姑姑道,你是什么眼光?!有好多女人,乍一闪现,很是漂亮,但仔细一端详,处处都是毛病。小狮子呢?小狮子乍一看的确不怎么好看,但她耐看,她是越看越好看。你大概没认真地端详过她吧?姑姑这辈子,天天和女人打交道,最清楚什么样的女人珍贵。你还记得吧?你刚提干那会儿,我就要把她介绍给你,但你和王仁美好了,我满心里不同意,但新社会婚姻自由,我一个当姑姑的,也只能顺情说好话。现在,王仁美腾出地方来了——当然我内心里不希望她死,我希望她长命百岁——这就是天意,天意注定,你跟小狮子有这段夫妻缘分。
  姑姑,我说,不管怎么说,王肝是我发小的朋友,他跟小狮子的事,大人小孩都知道,我要跟小狮子结了婚,众人的唾沫能把我淹死!
  这又是你犯糊涂了,姑姑道,他爱小狮子,那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小狮子并没说要跟他好。小狮子嫁给你,那叫做“良禽择木而栖”。再说了,爱情这事儿,跟哥们儿义气无关,这事儿绝对自私。小狮子如果是匹马,王肝看上了,你当然可以让给他,但小狮子是个人,你爱上了,抢也要抢过来。你在外边闯荡了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外国电影,脑子怎么还这样死板呢?
  即便我同意了,我说,可小狮子……
  姑姑打断我的话,说:这你就放心吧,她跟我这么多年,她心里想的什么,我是一清二楚。我跟你说句到家的实话吧,她爱的就是你,王仁美如果不走,她会独身一辈子。
  姑姑,你让我考虑几天吧,我说,王仁美坟头上的土还没干呢。
  考虑什么?姑姑说,夜长梦多!王仁美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拍双手赞同。为什么?因为小狮子心好。她的女儿,能遇上这样的后娘,也是造化!而且,姑姑说,根据政策规定,你和小狮子可以要孩子,我希望你们能生双胞胎。跑儿,你可是因祸得福啊!
  
  五
  与小狮子的婚期确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进行。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蹿一蹿。
  去公社进行结婚登记时,是我与小狮子第二次单独相处。
  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地点,是姑姑与小狮子的宿舍。都是星期六的上午。姑姑把我们推到屋里,便带上门出去了。屋子里有两张床。两张床中间,安了一张三抽桌子。桌子上堆放着落满灰尘的报纸和几本妇科书籍。窗外是十几棵粗壮的葵花。葵花开了,有蜜蜂在上边采花粉。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便坐在自己床沿上。我坐在姑姑的床沿上。屋子里有一股香皂的味儿。脸盆架上有一个红灯牌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浮着肥皂泡沫的水。姑姑的床凌乱不堪,被子没叠。
  姑姑是一心扑到工作上啊。
  是的。
  我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也是。
  你知道王肝的事吗?他给你写过五百多封信。
  听姑姑说过。
  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我是再婚,还拖着一个女儿,你不嫌弃吗?
  不。
  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没有家。
  ……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公社机关。道路上刚铺了一层破砖烂瓦,自行车蹦蹦跳跳,很难掌握。她坐在车后座上,肩膀靠着我的脊背。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有的人好驮,有的人难驮。王仁美好驮,小狮子难驮。我奋力蹬车。链条断了。心里咯噔一声:不祥之兆!难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头?断链条落在地上像条死蛇。我提着链条,茫然四顾。道路两边是玉米田,有几个妇女,在喷洒杀虫粉。喷粉器“嗡嗡”响,好像防空警报。那些妇女披着塑料布,戴着口罩,蒙着头巾。这是残酷的劳动,但一团团烟雾从碧绿的玉米田中腾起使这残酷劳动有了几分诗意——好像腾云驾雾。我想起了王仁美。王仁美胆大,连蛇都敢捉。她提着蛇的尾巴,就像我提着自行车链条一样。王仁美也干过喷洒药粉的活儿,她与肖下唇解除婚约后不久即被学校辞退。她的头发里有浓烈的药粉味儿。她笑着说不用洗,这样不招虱子不招蚊蝇。她洗头时我提着壶从后边给她浇水,她低着头吃吃地笑。我问她笑什么,她笑得连脸盆都弄翻了。想起王仁美我心中充满歉疚。我侧目看一眼小狮子。她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红格子短袖翻领衬衫。手腕上戴一块闪闪发光的电子表。她真是丰满啊!她脸上抹过珍珠霜之类的东西,香气扑鼻。她脸上的粉刺似乎少了些。
  离公社机关还有三里路,只好推着车走了。
  在公社屠宰组的大门外,我们遇上了陈鼻。陈鼻背着陈耳。
  陈鼻一见我们,陡然变了脸色。他的目光使我无地自容。他背着孩子转过身,显然不想理我。
  陈鼻!我还是叫了他。
  哎呦,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大人物呢!陈鼻语带芒刺地说。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狮子。
  把你放出来了?
  孩子病了,发烧。陈鼻说,其实我也不想出来,有吃有喝的,在里边待一辈子才好呢。
  小狮子关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陈耳的额头。
  陈鼻转身躲开她。
  赶快去医院吊瓶,小狮子说,起码三十九度。
  你们那是医院吗?陈鼻悻悻地说,你们那是屠场!
  我知道你恨我们,小狮子说,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们怎么没办法?!陈鼻道,你们的办法多着呢。
  陈鼻,我说,别拿孩子赌气。走,我陪你一起去。
  谢谢,伙计,陈鼻冷笑道,别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陈鼻……我怎么跟你说呢?
  你啥都别跟我说,陈鼻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人,现在才明白你不是。
  随你怎么说吧,我把几张纸币塞进他的衣兜,说,赶快带孩子去医院。
  陈鼻腾出一只手,摸出钱,扔在地上,道:你的钱上有血腥气。
  他背着孩子昂然而去。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远去。我弯腰捡起钱,装进农兜。
  他对你们成见很深,我看一眼小狮子,说。
  这要怨他自己,小狮子不平地说,我们的满腹苦水对谁诉?
  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按说还需要有部队的介绍信,但民政助理鲁麻子笑嘻嘻地说,不需要了,你姑姑跟我打过招呼了。万小跑,我儿子也在你们那个部队当兵,前年去的,这孩子很聪明,学啥会啥,你可要关照着点啊!
  往登记簿上按手印时,我犹豫了片刻。因为我想起了跟王仁美前来登记时的情景。也是这本登记簿,也是这间办公室,也是这个鲁麻子。当时,我按了一个鲜红的食指印,王仁美惊喜地说:呦,是个斗纹呢!——鲁麻子看看我,又看看小狮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万足,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把我们公社的头号大美女娶走了!——他指点着登记簿说:按指印啊!还犹豫什么?
  鲁麻子的话听起来很像讥讽——基本上就是讥讽——妈的,随他去吧。好,按,不犹豫!我想,人生一世,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逆水撑船不如顺水推舟,再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如果不按。岂不是又把人家小狮子坑了?——我已经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害第二个了。
  
  六
  那时候,我以为,姑姑只顾忙着操办我与小狮子的婚事,已经把王胆忘了。那时候,我以为,姑姑动了慈悲之心,以为我操办婚事为由,故意拖延时间,好让王胆的孩子出生。但后来我才知道,姑姑对她从事的事业的忠诚,已经到达疯狂的程度。她不但有勇,而且有谋,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不应怀疑姑姑撮合我与小狮子婚姻的诚意,她的确认为我们俩是般配的一对儿,但她大张旗鼓地为我们办婚礼,她放陈鼻父女出来,她宣布全村人不必再去寻找王胆,实际上都是在释放和平烟雾,借以麻痹王胆和藏匿了王胆人家的警惕。姑姑行施的是一箭双雕之计,姑姑期待着这样的结局:她的如同女儿的爱徒嫁给她的侄儿,终于有了一个归宿,而同时,王胆也被“抓捕归案”,腹中那个非法的孽子,也在没出“锅门”之前被消灭。——用这样的语言来描绘姑姑的工作,确实有些不妥,但我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语言了。
  在婚礼前一天的上午,按旧俗,我到母亲坟前烧“喜钱”,这大概是以此方式通知母亲的亡灵,并邀她前来参加我的婚礼。点燃纸钱后,忽地起了一阵小旋风,卷扬着纸灰,在坟前盘旋。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可以解释的物理现象,但心中还是感到无比的惊悚。我脑海里浮现着母亲颤颤巍巍的形象,耳畔回响着母亲机智、朴实、寓意深长的语言,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如果母亲还能说话,她对我的这一次婚姻,会做出何种评价呢?
  那股小旋风,在母亲坟前盘旋一会儿,忽然转了方向,转向王仁美野草青翠的坟头。此时,黄鹂鸟在桃树枝头一声长叫,声音凄厉,犹如撕肝裂胆。无边的桃园,桃子已熟。母亲和王仁美的坟头,在我们自家桃园里。我摘下两个红了尖的大桃,一个供在母亲坟前,捧着另一个,穿过几棵桃树,来到王仁美坟前。临来前,父亲曾对我说:烧纸的时候,别忘了给她的坟前烧一些。——我还没来得及啊,我心中默念着,王仁美,我很抱歉,但我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你种种的好处。我相信小狮子是个善良的人,她一定会对燕燕好的,如果她对燕燕不好,那我绝不会与她过下去。——我在她的坟前点燃了纸钱,并爬上坟头,为她的坟压上了一张新纸。然后把桃子供上。王仁美,我念叨着,尽管我知道你心中不悦,但我是诚意邀请你,伴随着母亲,回家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将在堂屋的供桌上,摆上四个新蒸的馒头,并供上多样菜蔬,还有那种你初尝以为药、吃后上瘾的酒心巧克力,死者为大,尚飨!
  上坟归来,小径两边野草没膝,路边沟渠里汪着雨水。两边的桃园,往南延展到墨水河边,往北延展到胶河边。桃林中,有果农正在采摘,远处的宽路上,有几辆三轮拖拉机在奔跑。
  王肝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穿着一套半新的军装——我一看就想起这是我去年送给他的——新理了一个小平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人依然瘦,但显得精神爽朗,一扫往常那种邋遢颓唐之态。他的精神状态让我稍感安慰,但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王肝……我说,其实……
  王肝摆摆手,笑着,露出土黄色的牙齿,说:小跑,不必解释,我理解,我明白,我祝福你们。
  老兄……我心中五味杂陈,伸出手,试图与他相握。
  他退后一步,说:我现在如梦方醒。所谓爱情。其实就是一场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
  太好了,我说,其实,小狮子跟你并不合适,只要你振作起来,依然能干出一番大事,那时,会有更优秀的姑娘供你挑选。
  我已经是废人了,王肝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你没发现王仁美坟前有烧化的纸灰吗?那是我烧的。因为我的出卖,才使袁腮锒铛入狱,才使王仁美母子双亡,我是杀人凶手。
  这绝对不能怪你!我说。
  我也试图以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什么“举报非法怀孕是公民的职责”啦,什么“为了祖国可以大义灭亲”啦,但这些理由都不能使我安宁,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为了讨小狮子的欢心。为此,我得了失眠症,刚刚一闭眼就会看到王仁美举着两只血手要挖我的心……我只怕没有几天活头了……
  王肝,你思虑太多了,我说,你并没做错什么,你不要迷信,人死如灰飞烟灭——即便人死后有灵,仁美也不会追着你不放,她是个心地单纯的好人。
  她的确是个好人,王肝道,正因为她是个好人我良心才更加不安。小跑,不必同情我,更不必原谅我。我今天在这里等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请讲,老兄。
  请你告诉小狮子,让她转告你姑姑,那天,王胆从井里爬上来,直接跑到了我家。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她一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叫我救她的命,还有她腹中孩子的命,我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打动。我把她装进一只粪篓里,上边盖上一层麦草,又盖上一条麻袋。我把粪篓绑在自行车后座架上,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在村头遇到秦河的盘查,他是你姑姑安排的暗哨——你姑姑真是生错了时代,人错了行当,她应该去指挥军队与敌人打仗!碰上什么人我都不愿意碰到秦河,因为他是你姑姑的走狗,就像我为了小狮子可以出卖任何人一样,为了你姑姑,他也可以出卖任何人。他拦住了我的去向。我们俩多次在医院门前相遇,但我从没与他说过一句话,但我知道他在心中是把我当成朋友的,我们是同病相怜。他在供销社饭店前遭到高门、鲁花花的攻击时,我曾帮助过他。“高、鲁、秦、王”——秦是秦河,王是王肝——高密东北乡的四大傻子对垒街头,观者如堵,如看猴戏。老兄,你不知道,一个人并没傻但得到了傻子的称号时,其实是获得了巨大的自由!——我跳下自行车,直视着秦河。
  ——你一定是去赶集卖猪。
  ——是的,卖猪。
  ——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放了我一马。两个傻子,心心相印。
  请你告诉小狮子吧,我驮着妹妹,去了胶州,在那儿,我把她送上开往烟台的长途汽车,让她从烟台买船票去大连,从大连再转乘火车去哈尔滨。你知道,陈鼻的母亲是哈尔滨人,他在那边有亲戚。王胆身上带了足够的钱,你们知道她的聪明,知道陈鼻的精明,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三天,王胆早已到达她该到的地方。你姑姑手大也捂不过天来。她在我们公社的地盘上可以为所欲为,但到了外地就不行了。王胆已经怀孕七个多月,等你姑姑找到她时,她的孩子已经出世了。因此,就让你姑姑死了这条心吧。
  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告诉她们呢?我问。
  这是我拯救自己的一种方式,王肝说,这也是我求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好吧,我说。
  
  七
  我确实是个意志软弱的男人。
  原本我想,与小狮子的新婚之夜,我应该面对红烛,独坐至天明,以示我对王仁美的歉疚与怀念之情,但仅仅坐到十二点时,便与小狮子抱在了一起。
  我与王仁美结婚那天下大雨,与小狮子结婚这天下暴雨。一道道的闪电,刺目的蓝白之光,然后是震耳的雷声与倾盆大雨。四面八方都是响亮的水声,挟带着浓重土腥和腐烂水果气味的湿风从窗棂灌进洞房。红烛将残,抖抖颤颤,终于熄灭。我感到恐惧。一道持续数秒的闪电猛烈抖动着,在这瞬间我看到小狮子闪闪发光的眼睛。她的脸在闪电下宛若黄金。然后是一声近得仿佛就在院里发生的雷声,还有刺鼻的焦糊味儿。小狮子一声惊叫,我与她抱在了一起。
  我原本以为小狮子是块木头,但没想到她是一个木瓜。一个饱满充盈,轻轻一碰即会淌出汁液的木瓜。她有木瓜的质地木瓜的浓香。拿新人比较故人是很不君子的行为,我克制着自己的无聊联想,但心不由己。当我的肉体与小狮子结合在一起后,心也同时贴近了。
  我无耻地说:狮子,我觉得跟你比跟王仁美更像夫妻。
  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说: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王肝让我告诉你们,十三天前,他已经将王胆送往胶州,坐上长途汽车去了烟台,然后又从烟台去了东北。
  小狮子折身坐起来,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那张激情洋溢的脸变得严肃冷峻。她抱着我又躺倒了。她在我耳边说:他在撒谎,王胆根本就不可能走远。
  那你们……,我问,是想放她一马吗?
  这个我说了不算,要看姑姑的意思。
  姑姑是不是有这个想法呢?
  不可能,她说,姑姑如有这种想法,那她就不是姑姑了。
  那你们为什么按兵不动?你们难道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
  姑姑没有按兵不动,她说,姑姑安排了好几个眼线在暗中调查。
  你们查到了吗?
  这个嘛……她犹豫了片刻,将脸贴到我胸前,说,对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就藏在燕燕的姥姥家,就藏在王仁美藏过的那个地洞里。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听姑姑的。
  姑姑打算怎么办?
  是不是还想用老办法?
  姑姑不会那么笨。
  那怎么办?
  姑姑已经让人跟陈鼻谈过,告诉他我们已知道王胆藏匿在王家,并让他去通知王家,如不交出人来,明天就开链轨车来,把王家的房子和王家四邻的房子全部拉倒。
  燕燕姥爷是个倔人,他要真拗上劲儿,你们难道真要把人家的房子拉倒?
  姑姑的本意并不是让王家放人,而是让陈鼻把王胆主动带走。姑姑对陈鼻承诺了,只要带着王胆去做掉孩子,他的财产全部返还。三万八千元呢,相信他不会不动心。
  我长叹一声道:你们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呢?弄死一个王仁美难道还不够吗?
  王仁美是咎由自取。小狮子冷冷地说。
  我感到她的身体也突然变冷了。
  
  八
  阴雨连绵,道路断绝,河水暴涨,外省前来购买吾乡所产大蜜桃的车辆,一辆也没有到来。
  家家户户都有采摘下来的桃子。有的装在篓子里,摞得小山一般,上面蒙着塑料布遮挡雨水。有的就散乱地堆在院子里,任凭雨水抽打浸泡。水蜜桃不耐储藏,往年里,收购桃子的大卡车,直接开到桃林边上,摘下来随即过磅装车,那些不畏辛劳的司机,连夜奔驰,第二天凌晨即可将桃子运往千里之外的城市。今年,老天爷仿佛要对连续发了几年桃运的人们进行惩罚,从桃子成熟开始,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晴天,大雨中雨小雨交替进行,即便不摘桃子,在树上也要烂掉。摘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天一放晴,车一进来,装车就走。但这天,根本看不出放晴的预兆。
  我家只种了三十棵桃树,因为父亲年老,疏于管理,产量不高,但也摘了将近六千斤。我家果笼少,只装了十六笼,放在厢房里,剩下来的,蒙上一块塑料布,堆在院子里。父亲不时冒雨出去,揭开塑料布,捡起桃子观看。每当他揭开塑料布时,我们就会嗅到一股烂桃子的味道。
  我与小狮子新婚,女儿由父亲带着。父亲冒雨到院子里去,女儿也跟着跑出去。她举着一把小伞,伞上印着许多动物。
  女儿对我们很冷淡,但保持着足够的客气。小狮子给她糖,她将双手藏在背后不接,口中却说:谢谢阿姨。
  我说:叫妈妈。
  女儿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小狮子说:不用叫,啥都不用叫。人家都叫我小狮子呢——她指指花伞上那个小狮子——你就叫我大狮子吧。
  你会吃小孩子吗?女儿问。
  我不吃小孩子,小狮子说,我是专门保护小孩子的呀。
  父亲用斗笠装进来一堆烂了半边的桃子,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削着,一边削一边叹气。
  要吃就吃好的吧,我说。
  这可都是钱啊!父亲说,这天,一点也不体恤老百姓啦。
  爹——小狮子刚刚改口,叫得有点别扭,听着也感到别扭——政府不会不管的,他们一定在积极想办法。
  政府就知道计划生育,别的事哪有心管!父亲不无怨尤地说。
  正在这时,村委会的高音喇叭响了。父亲生怕听不清楚,慌忙跑到院子里,侧耳聆听。
  喇叭里播放通知,说公社已经与青岛、烟台等城市联系好,他们已派出车队,集中在五十里外吴家桥渡口那边,设摊收购高密东北乡的桃子。公社号召百姓,水陆并进,将桃子运到吴家桥去,价格虽然比往年便宜了一半,但总比烂成泥好。
  广播甫毕,村子里就沸腾起来。我知道沸腾了的不仅仅是我们村,而是高密东北乡的所有村庄。
  我们这里虽有大河,但船的数量很少,原先每个生产队里有几条小木船,但包产到户后,这些船都不知去向。
  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此话一点不假。父亲跑到厢房,从房梁上拿下四个葫芦,然后又扛出四根木料,提出绳索,在院子里扎制木筏。我脱了外衣,只穿着裤头背心,帮父亲干活。小狮子撑着伞,为我遮雨。女儿撑着她的小伞,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示意小狮子为父亲撑伞避雨,但父亲说不用。父亲肩上披着一块塑料布,光着头,雨水与汗水混合,在他的脸上流。像我父亲这种老农民,劳动时全神贯注,下手准确而有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筏子很快就扎制好了。
  当我们把筏子抬出去时,河堤上已经热闹非凡。那些消逝了的木船,突然都出现了。与木船同时下了水的,还有几十个木筏,绑在木筏上的,有葫芦,有充足了气的马车内胎,还有白色的泡沫塑料。不知谁家,还弄出了一个大木盆。船只、木筏都用绳索固定在河堤的柳树上。每条胡同里,都有扛着桃篓的人,匆匆地走来。
  那些家里养骡子与驴子的人,已经把装满桃子的驮篓装在牲口背上。几十匹大牲口,在河堤上排成一列。
  有一个泅水过来的公社干部,身穿雨衣,挽着裤管,手提着凉鞋,站在河堤上大声吆喝着。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边,有一个绑扎得近乎华丽的木筏。四根粗大的杉木,用牛皮绳捆绑成“井”字形。中间的空隙用镰柄粗的圆木编排起来,筏子的下边,绑着四个红色的充足气的马车内胎。虽然筏子上已装上十几筐桃子,但筏子吃力很浅,可见这四个轮胎浮力强大。筏子的四角和中间,还绑上了五根立木,立木上撑着浅蓝色的塑料薄膜,可以遮阳,当然也可避雨。这样的筏子,绝不是半天工夫能制造出来的。
  王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蹲在筏子前头,仿佛一个垂钓的渔翁。
  我家的木筏上只装了六篓桃子,吃水已经很深。父亲坚持要再装上两篓。我说:再装两篓可以,但您就不要去了,我一人撑去。
  父亲可能考虑到我与小狮子是结婚第二日,非要自己去,我说:爹,别争了,您看看满河堤的人,哪有您这个岁数还下河撑筏的?
  父亲说:那你小心。
  我说:放心吧,我干别的不行,凫水还行。
  万一有大风浪,就把桃子掀到水里。父亲说。
  放心吧,我说。
  我对着牵着女儿站在河堤上的小狮子挥了挥手。
  小狮子也对着我挥挥手。
  父亲把拴在树上的缆绳解下来,抛给我。
  我接住缆绳,挽好,操起长竿,戳住河堤,用力一撑,沉重的筏子缓缓向前移动。
  小心啊!
  千万小心啊!
  我掌控着木筏,沿着离河堤较近的地方,慢慢向前漂流。
  岸上的骡子和驴与我们并行。沉重的驮篓使牲口们步履沉重。几家讲究的户主,在牲口脖上系了铜铃,发出叮叮哨哨的声响。岸上的老人和孩子们跟着牲口队走一段,到达村头后,便都立住了脚。
  大河在村头,拐了一个急弯。船和筏子,在这里进入激流。一直在我的前边撑着木筏的王脚,没有随流而下,而是将筏子撑到河流拐弯处的稳水中。那边的河堤上,生长着枝繁叶茂的灌木,有许多蝉,在枝条上鸣叫。从看到王脚家的豪华木筏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果然,王脚将筏上的桃篓掀到水中,篓子在水上漂浮,显然里边没装桃子。他将木筏撑人灌木丛中,我看到,高大的陈鼻,抱着大肚子王胆,跳上木筏。在他的后边,王肝抱着陈耳,也跳上了木筏。
  他们随即将筏顶的塑料布放下来,形成一圈帷幕。王脚手持木杆,恢复了当年手持长鞭站在车辕上驱马前进的雄姿,威风不减当年。他腰杆子笔挺,可见确如姑姑所说,他的弓腰驼背,完全是装出来的。而所谓的“父子绝交”,可见也是气话,一到关键时刻,上阵还需父子兵。但不管怎么说,我从心底里还是祝福他们,希望他们能够载着王胆,逃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当然,想到姑姑为了此事所付出的无数心机,我又感到些微的遗憾。
  王脚的筏子浮力强大,载重又轻,很快就超越了我们。
  两岸的村庄里,都有木筏和小船下水。当我们漂浮到那个曾经让姑姑头破血流的东风村时,数百个木筏,数十条木船,在河心汇集成一条长龙,顺流而下。
  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王家的木筏。它虽然超越了我们,但一直未从我的视野中消逝。
  王家的木筏毫无疑问是那天最骄傲的木筏,犹如一辆夹杂在平庸轿车队伍中的“悍马”。
  它不但骄傲而且神秘。看到过大河拐弯处那一幕的人,自然知道塑料帷幕里隐藏的秘密,没见过这一幕的人,则不免侧目而视,心生疑惑。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筏上载的都不是桃子。
  现在,我回想起来,当姑姑的那艘计划生育专用船开足了马力从我们筏边快速驶过时,我的心中,产生的是一种莫名的激动。这艘船已经不是七十年代那艘土造的机器船,而是一艘乳白色的、流线型的快艇。半封闭的驾驶室前是透明的有机玻璃,驾驶着这艘新船的依然是那个秦河,但他的头颅已经花自。姑姑和我的新婚妻子小狮子手扶着驾驶室后的栏杆站立着,风使她们的衣裳往后摆去。我看到了小狮子球一般的胸脯,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在她们身后,有四个男人对面坐在船舷两侧的座位上。他们的船激起的浪花溅到我们筏上,她们的船造成的水涡使我们的木筏上下颠簸。我相信船贴着我的木筏驶过时小狮子看到了我,但她连一个招呼也没跟我打,刚刚与我结婚的小狮子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我心中浮起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此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梦中的情景。小狮子的冷漠使我的心迅速偏向了逃亡者,王胆,快逃啊!王脚,快撑啊!
  姑姑的船从木筏队中斜插过去,冲向在右前方单独漂流的王家木筏。
  姑姑的船并没有超越王家的筏,而是与它并行。机船放慢了速度,几乎听不到马达声。船与筏之间隔着约有两三米的距离。船继续向筏靠近,显然是想用这种方式将木筏逼向河堤。王脚操着木杆,撑着机船的船舷,他大概是想借此摆脱险境,但木筏在浪潮澎湃声中,间或响起她尖厉的叫声:姑姑,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就在木筏渐渐脱离机船时,小狮子对着木筏的方向奋力一跳,扑通一声,落在了河中。她不会凫水,在水中沉浮。姑姑大叫救人。趁此机会,陈鼻和王肝奋力划水,使木筏又入中流。
  搭救小狮子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船上的男人将木杆伸给她,将她拖至船舷时,她却伸手抓住那人的腿,将他也拽入水中。这又是一个不善游泳的。船上的人,只好跳下水救人,而驾船的秦河,似乎也大失了水准。气得姑姑在船上跳脚大骂。木筏和木船上的人,无人出手相助。但小狮子毕竟是我的妻子,我努力撑竿拨水,试图将木筏向她靠拢,但后边一架木筏斜刺里冲上来,几乎将我的木筏撞翻。眼见着小狮子在水中露头的时候越来越少,我没再犹豫,舍弃木筏和桃子,纵身跳入激流,挥臂向前,去救我的妻子。
  在小狮子跳入水中那一瞬间,我心中便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事后,小狮子报功似的对我说,她嗅到了血的味道,是那种产妇特有的圣洁的血的味道。她同时也看到了王胆腿上的血。她故意跳到水中——当然这行为也可以做别的解释——借此拖延时间,她冒着被淹死的危险拖延时间,她说她对着河中的神灵祈祷着:王胆,你抓紧时间,快生啊,你快生啊,只要孩子出了“锅门”,就是一条生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公民,就会受到保护,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当然,她说,这点小聪明,根本瞒不了姑姑,我一撅尾巴,姑姑就知道我要拉什么屎。
  等我们把小狮子和另一名计划生育干部救上机船时,王家的木筏已划出起码三里之遥。而此时,机动船又熄了火,秦河满头大汗,一遍遍地发动机器。姑姑暴跳如雷,小狮子和那名计生干部趴在船边,头伸到舷外,哇哇地吐水。
  姑姑跳了一阵,突然冷静下来。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悲凉的笑容。一线阳光从云层中射出,照着姑姑的脸,也照着浊浪滚滚的河面,使姑姑像一个末路的英雄。她坐在船舷,低声对秦河说:别装了,都别装了。
  秦河怔了一下,一下子就将机器发动起来。机船如离弦之箭,直冲着王家木筏而去。
  我拍打着小狮子的脊背,偷眼看着姑姑,姑姑时而低眉垂眼,时而咧嘴一笑。她在想什么呢?我猛然想到,姑姑已经四十七岁了,她的青春岁月早已结束,现在,她正在中年的路上行走,但她的饱经沧桑的脸上,已经显出老者的凄凉。我想起母亲生前不止一次地说过,女人生来是干什么的?女人归根结底是为了生孩子而来。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尊严也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幸福和荣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来的。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个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变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母亲的话是针对姑姑而说,但母亲从来没有当着姑姑的面说过。姑姑的老,是不是真的与没生孩子有关?姑姑已经四十七岁,如果抓紧时间结婚,是否还有生孩子的可能?但能够成为姑姑丈夫的那个男人,到底在哪里呢?
  姑姑的船很快就追上了王家的木筏。接近木筏时,秦河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前靠拢。
  王脚立在筏尾,手持长杆,金刚怒目,摆出了一副拚命的架势。
  王肝抱着陈耳,坐在筏头。
  陈鼻在筏中,揽着王胆,哭着,笑着,喊叫着:王胆,你快生啊!快啊!生出来就是一条性命啊!生出来她们就不敢给咱捏死啊!万心,小狮子,你们败了!哈哈,你们败了啊!
  泪水沿着这个大胡子男人的脸,一行行地滚下来。
  与此同时,王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肝裂胆般的哭叫声。
  机船与木筏紧挨着时,姑姑一探身,伸出了一只手。
  陈鼻摸出一把刀子,凶神恶煞般的:把你的魔爪缩回去!
  姑姑平静地说:这不是魔爪,这是一只妇产科医生的手。
  我鼻子一酸,心中猛省,大声喊:陈鼻,快把姑姑接上筏去!让姑姑给王胆接生!
  我用木杆勾住了筏子的立柱。姑姑移动着沉重的身体,登上了木筏。
  小狮子提起药箱,纵身跳到了筏上。
  当她们用剪刀豁开王胆浸透鲜血的裤子时,我背过身去,但我的手在背后死死地拽住木杆,使木筏与机船难以分离。
  我的脑海里浮现着一瞬间看到的王胆形象:她躺在木筏上,下体浸在血水中。身体短小,肚子高隆,仿佛一条愤怒、惊恐的海豚。
  大河滚滚,不舍昼夜。重云开裂,日光如电。运桃的筏队摇头摆尾而行,我的筏子,在无人掌控的情况下竟然也顺流而下。
  我期盼着。我在王胆的哭叫声中期盼着,在浪涛澎湃声中期盼着,在岸上毛驴的高亢叫声中期盼着。
  筏上传来了婴儿喑哑的哭声。
  我猛然回过头去,看到姑姑双手托着这个早产的赤子,小狮子用一根纱布缠着婴儿的腹部。
  又是一个女孩,姑姑说。
  陈鼻颓然垂首,仿佛泄了气的轮胎。他双拳轮番击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万端地说:天绝我也……天绝我也……老陈家五世单传,没想到绝在我的手里……
  姑姑说:你这个畜生!
  尽管姑姑的船载着王胆和新生婴儿拚命疾驶返航,但终究也未能挽救王胆的生命。
  据小狮子说,王胆死前回光返照,神志清醒了一会儿。她的血流光了,脸色像金纸一样。她对着姑姑微笑着,嘴里似乎嘟哝着什么。姑姑将身体凑上去,侧耳听着她的话。小狮子说她没听清王胆对姑姑说了什么,但姑姑肯定听清了。王胆脸上的金色消褪,变成灰白的颜色。她的眼睛圆睁着,但已经放不出光芒了。她身体蜷缩,像一只倒干了粮食的瘪口袋,又像一只钻出了飞蛾的空茧壳。姑姑在王胆身体旁坐着,深深地低着头。良久,姑姑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像问小狮子,又像自言自语:这算怎么回事呢?
  王胆不足月的女儿陈眉,在姑姑和小狮子的精心护理下,终于度过了危险期,活了下来。
  
  第四部
  
  亲爱的杉谷先生:
  我们退休后搬回高密居住,不觉已经三年。期间虽有一些小曲折,但最终却有了大惊喜。您对我寄给您的有关姑姑的材料评价甚高,让我诚惶诚恐。您说这些材料稍加整理即可当作小说发表,但我心存疑惧。一是怕出版社不愿接受这种题材的小说,二是怕万一发表之后,会惹姑姑生气。尽管我已经在某些方面尽量地“为长者讳”了,但还是将许多令她伤心的事情披露出来。至于我自己,确实是想用这种向您诉说的方式,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并希望能找到一种减轻罪过的方法。您的安慰和开导,使我心中豁亮了许多。既然写作能赎罪,那我就不断地写下去。既然真诚的写作才能赎罪,那我在写作时一定保持真诚。
  十几年前我就说过,写作时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现在,我觉得还应该写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聚光镜下。
  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我是为自己写作,为赎罪而写作当然可以算作为自己写作,但还不够;我想,我还应该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写作,并且,也为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写作。我感激他们,因为我每受一次伤害,就会想到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
  先生,现在寄去我一年来断断续续写出来的文字。有关姑姑的故事,我想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我会尽快地完成那部以姑姑为剧中人物原型的话剧。
  姑姑每次见到我都会提到您,她真诚地希望您再来。她甚至说,是不是杉谷先生买不起机票啊?你告诉他,我替他买机票。姑姑还说,她心中有许多话,不能对任何人说,但如果您来了,她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您。她说,她知道一个有关令尊的重大秘密,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一旦披露,会让您惊愕万分。先生,我基本上猜到了这个秘密,但还是等您来了让她亲口告诉您吧。
  另外,尽管我在这次寄出的材料里已经提及。但还是先在这里告诉您:年近花甲的我,最近成为一个新生婴儿的父亲!先生,不管这婴儿如何而来,不管今后围绕着这婴儿还将产生多少麻烦事,我还是要请您这个大贵人祝福他;如果可能,还请您赐他一个名字!
  蝌蚪
  二〇〇八年十月于高密
  
  一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胆大包天,这世界上似乎没有她怕的人,更没有她怕的事。但我和小狮子却亲眼看到她被一只青蛙吓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那是四月里的一个上午,我和小狮子应邀去袁腮和我小表弟金修联合开办的牛蛙养殖场做客。只几年的工夫,原先偏僻落后的高密东北乡就大变了面貌。大河两岸新修了美丽坚固的白石护坡,岸边绿化带里栽种者奇花异草。两岸新建起十几个居民小区,小区里有板楼塔楼,也有欧式的别墅。此地已与县城连成一片,距青岛机场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韩国和日本的客商,纷纷前来投资建厂,我们村的大部分土地,已经成为大都会高尔夫球场的草地。尽管此地已更名为“朝阳区”,但我们还是习惯地称其为“东北乡”。
  从我们居住的小区到牛蛙养殖场约有五里路,小表弟要开车来接,被我们婉拒。我们沿着河边的人行道往下游走,不时与推着婴儿车的少妇擦肩而过。她们一个个面皮滋润,目光迷茫,身上散发着名贵香水的优雅气味。车上的孩子口叼奶嘴,有的甜睡,有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身上都散发出甜蜜的气味。每遇到一辆婴儿车,小狮子都要拦住人家,然后伏下肥胖的身体,伸出手,抚摸着婴儿的胖嘟嘟的小手、粉嫩的脸蛋。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对婴儿发自内心的喜爱。在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少妇推着的双座婴儿车前,面对着车上那两个头戴泡泡纱小帽、如同芭比娃娃一样娇美的混血婴儿,她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嘴巴里低声嘟哝着,眼睛里盈满泪水。我看看那少妇礼貌地微笑着的脸,伸手拉拉小狮子的衣服,说:
  “不要把哈喇子流到孩子脸上啊!”
  她叹息着,说:
  “从前怎么就没觉得孩子可爱呢?”
  “这说明我们老了。”
  “也不尽是,”她说,“现在的人,生活水平高了,孩子的质量提高了,因之孩子可爱了。”
  我们时不时与过去的熟人相遇,彼此握手寒暄,共同的感慨是“老了”,是“真快,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看到河上有一艘装修得大红大绿的豪华游船在缓缓行驶,如同一座移动的牌楼。悠扬的乐声飘来,有古装女子,如同画中人物,在船舱里抚琴吹箫。不时有一艘船头高高翘起的快艇飞速驶过,浪花飞溅,惊起白色鸥鸟。
  我们拉着手,看上去亲密无间,但各想各的心事。孩子,那么多可爱的孩子,这也许是小狮子所想的,而我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的,却是二十多年前,在这大河之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
  我们沿着那座刚竣工不久的斜拉钢桥上的人行道越过大河。桥上来往的车辆中有很多“宝马”、“奔驰”。大桥造型风流,宛如海鸥展翅。过桥后,右侧是大都会高尔夫球场,左侧便是远近闻名的娘娘庙。
  那天是农历的四月初八,正逢庙会。娘娘庙周围的空地上,停满了车辆。从车牌上,我们知道这些车大多来自周边县市,其中还有几辆来自外省。
  此地原有一名为“娘娘庙”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庙,村因庙而得名。我幼时曾随母亲到这小庙烧过香,虽事过多年,但印象犹存。那座小庙在“文革”初期即被夷为平地。
  新建的娘娘庙,殿堂巍峨,红墙黄瓦。庙前甬道两侧,挤满卖香烛、泥娃娃的摊位,摊主高声叫卖,招徕游客:
  “拴个娃娃吧!拴个娃娃吧!”
  其中有个身披黄袍、头剃秃瓢、看上去像个和尚的摊主。他敲着木鱼儿,有板有眼地喊叫着:
  拴个娃娃带回家,全家高兴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养,后年开口叫爹娘。
  我的娃娃质量高,工艺大师亲手造。
  我的娃娃长相美,粉面桃腮樱桃嘴。
  我的娃娃最灵验,远销一百单八县。
  拴一个,生龙胎;拴两个,龙凤胎。
  拴三个,三星照;拴四个,四天官。
  拴五个,五魁首;拴六个,我不给,怕你媳妇噘小嘴。
  ……
  声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他正向几个看上去像日本或韩国的女人推销泥娃。我正犹豫着是否该拉着小狮子走开,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伤,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狮子却挣脱手,径直奔王肝而去。
  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摊上的泥娃娃而去。王肝没有吹牛,他摊上卖的泥娃娃,果然与众不同。旁边那些摊上的泥娃娃一个个色彩艳丽,不论是男娃还是女娃,都是一个模样。但王肝摊上的娃娃,色彩自然深沉,而且是一娃一模样,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动活泼,有的安然沉静,有的顽皮滑稽,有的憨态可掬,有的生气噘嘴,有的张口大笑。我一看也就明白,这的确像我们高密东北乡泥塑大师郝大手的作品。——郝大手一九九九年与我姑姑结婚——他的泥娃娃,从来都是他自己用那种保持了几十年的独特方式销售,怎么可能交给王肝叫卖呢?——王肝努努旁边摊位上那些泥娃娃,对那些女人们低声介绍着:那些货确实便宜,但那是用模子磕出来的,我的货贵,却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工艺大师、泥娃王秦河闭着眼捏出来的。什么叫栩栩如生、吹弹可破?王肝拿起一个咕嘟着小嘴、仿佛生气的小泥孩说,法国杜莎夫人的蜡像,与我们秦大师的作品比起来那就是一堆塑料。万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娲抟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灵气的。我们秦大师用的泥土是专门从胶河河底两米深处挖上来的,这是三千年沉淀下来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历史的淤泥。挖上来这淤泥,放在太阳下晒干,放在月光下晾透,让它们接受了日精月华,然后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阳冒红时取来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时取来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揉一个时辰,用棒槌敲一个时辰,一直将那泥巴团弄到面团一般,这才能动手制作。——而且我要告诉你们,我们秦大师,每捏好一个泥孩,都会在它的头顶用竹签刺一个小孔,然后扎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进去。然后揉合小孔,将泥孩放置在阴凉处,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这才拿出调色上彩,开眉画眼,这样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精灵——我不瞒你们说,你们听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师的泥娃娃,每当月圆之夜,都能闻笛起舞,一边跳一边拍巴掌一边嬉笑,那声音,就像从手机里听到的说话声,虽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如若不信,您拴几个回家看看,如若不灵,您拿回来摔在我的摊子前——我相信您舍不得撺,您会摔出他的血来,您会听到他的哭声——在他的一通忽悠下,那几个女游客各买了两个泥娃娃。王肝从摊下拿出专用的包装盒,为她们包装好。女游客高兴而去,这时,王肝才来招呼我们。
  我想他其实早就认出了我们,他即便认不出我,也不可能认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几年的小狮子啊。但他就像猛然发现我们似地惊叫着:
  “啊呀!是你们两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说,“好多年不见了。”
  小狮子对他微微一笑,嘴巴里呜噜了一声,没听清她说什么。
  我与他用力握手,然后放开,互相让烟,我抽他一枝“八喜”,他抽我一枝“将军”。
  小狮子专注地观赏着那些泥娃娃。
  “早就听说你们回来了,”他说,“看来真是‘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嘛。”我说,“不过也幸亏碰上了好时代,退回去几十年,想都不敢想。”
  “过去,人都在笼子里关着,不在笼里关着,脖子上也有绳子牵着,”他说,“现在,都自由了,只要有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啦,只要不犯法就行。”
  “一点也不假啊,”我说,哥们,你可真能忽悠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说,“真有那么神吗?”
  “你以为我是信口胡编?”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稍有夸张,那也是允许的,即便是国家媒体,不也允许合理夸张吗?”
  “反正我辩不过你,”我问,“真是老秦捏的?”
  “这能假得了?”王肝道,“我说这些泥孩子月圆之夜能闻笛起舞,那是夸张,但我说这些娃娃是老秦闭着眼捏出来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得空,我带你们去参观。”
  “老秦也在我们这边落了户吗?”
  “这年头,什么落户不落户,哪里方便哪里住呗,”他道,“你姑姑住在哪里,秦河就会住到哪里,这样的铁杆粉丝,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呢!”
  小狮子双手捧起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个中欧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说:“我要这个孩子。”
  我端详着这娃娃,心中模糊浮现出一个感觉,对,一点不错,正是似曾相识之感。在哪里见过她,她是谁?老天,她是王胆的女儿陈眉啊,是姑姑和小狮子抚养将近半年之后,又不得不还给她的父亲陈鼻的陈眉啊。
  我清楚地记得,当陈鼻到我们家来索要陈眉的那个傍晚,春节临近的一个傍晚,辞灶日的傍晚,鞭炮齐鸣、硝烟滚滚的傍晚。小狮子已经办好了随军手续,离开了公社卫生院。春节过后,我就要带着她与燕燕坐上火车到北京去了。在北京的一个部队大院里,有一套两居室的单元,那将是我们的新家。父亲不跟我们走,也不愿去投奔我的在县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坚守着这块土地。好在我二哥在乡镇工作,可以随时照顾。
  王胆死后,陈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满大街乱窜。人们起初对他甚为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厌烦。当初搜捕王胆时,公社用陈鼻的存款给村民们发工资,王胆死后,大多数人把钱还给了他。公社也没向他收取羁押他时的生活费,所以,保守地估计,他当时手头起码还有三万元,足够他吃喝上几年的。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抱到卫生院救活的那个女婴忘记了。他让王胆冒着生命危险抢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个为他们陈家传宗接代的男孩,所以当他看到费尽千辛万苦、冒着千难万险生出来的竟然又是个女婴时,他就捶打着脑袋痛哭:天绝我也!
  这女婴的名字是姑姑起的。因她眉清目秀,有个姐姐叫陈耳,姑姑就说:就叫陈眉吧。小狮子抚掌赞叹:这个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狮子动过收养陈眉的念头,但碰到了落户口、办理收养手续等许多困难。所以,直到陈鼻从小狮子怀里把陈眉抱走时,她还没有户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人口中,没有她这个人,她是“黑孩”,那时候有多少这样的“黑孩子”,没人统计过,但估计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这批“黑孩子”的户口问题,在一九九〇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时终于得到了解决,为此收取的超生罚款也是个天文数字,但这些钱到底有几成进了国库,也是无人能算清楚的糊涂账。最近十几年来,人民群众又制造了多少这样的“黑孩子”,估计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了。现在的罚款额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几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们能把罚款交齐……
  在那些日子里,小狮子母性大发,抱着陈眉,亲不够,看不够,我怀疑她曾经试图给陈眉喂过奶,因为我发现了她乳头的异样——-但她能否分泌乳汁就很难说了。这样的奇迹据说也曾发生过。我小时看过一出戏,讲一户人家,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只余下十八岁的姐姐与襁褓之中的弟弟,万端无奈中,姐姐便将自己处女的乳头塞到弟弟嘴里,几天之后,竟然有乳汁分泌出来了。这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发生。姐姐十八岁了,弟弟还在吃奶?我母亲说,过去,婆婆与儿媳同时坐月子的事很多。现在,现在又有可能了。我女儿的大学同学,最近又添了一个妹妹。她爸爸是煤矿主,钱多得用尺量,农民工在黑煤窑里为他们卖命,他们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矶、旧金山、墨尔本、多伦多的豪华别墅里与他们的“二奶”或是“三奶”们制造小孩。——我赶紧拉回思绪,像拉住一匹疯马的缰绳。我想起辞灶日那晚,当我刚刚把一箅帘饺子下到锅中时,当我女儿燕燕拍着小手念着有关饺子的儿歌“从南来了一群鹅,践啦跩啦下了河”时,当小狮子抱着陈眉喃喃不休时,陈鼻穿着他那件磨得发亮的猪皮夹克,歪戴着一顶双耳扇帽子,一路歪斜地进入我家。陈耳跟在后边,牵着他的衣角。陈耳穿着一件小棉袄,袖子短了半截,露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她头发乱蓬蓬,如一窝杂草,不断地吸鼻涕,大概是感冒了。
  来得正好,我边搅动着锅里的饺子边说,坐下,吃饺子。
  陈鼻坐在我家门槛上,灶膛里的火映得他满脸闪光,那个巨大的鼻子,像一块结了冰的萝卜雕成。陈耳扶着他的肩头站立,大眼睛里闪烁着惊惧、好奇的光芒。一会儿瞅瞅锅里翻动的饺子,一会儿瞅瞅小狮子和她怀中的婴孩,一会儿与燕燕交流目光。燕燕将手中的一块巧克力递给她。她歪头看看陈鼻的脸,抬头看看我们。
  拿着吧,我说,妹妹给你你就拿着。
  她畏畏缩缩地伸出小手。
  陈鼻厉喝一声:陈耳!
  陈耳慌忙把小手缩了回去。
  干什么你,我说,小孩子嘛!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
  我进里屋抓出一把巧克力,装进陈耳的棉袄兜兜。
  陈鼻站起来,对小狮子说:把孩子还给我。
  小狮子瞪着眼说:你不是不要了吗?
  谁说我不要了?陈鼻怒冲冲地说,她是我亲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狮子说,她生下来时像只小病猫,是我把她养活了。
  是你们一路追逼,才使王胆早产!陈鼻道,要不王胆也不会死!你们欠着我一条命!
  你放屁!小狮子说,王胆那情况,根本就不应该怀孕,你只顾自己传宗接代,不管王胆的死活!王胆死在你的手里!
  你说这个?!陈鼻大声吼叫着,你说这个我让你们家过不成年!
  陈鼻从锅台上抓起一个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锅口。
  陈鼻,我说,你疯了吗?我们可是从小的朋友!
  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朋友?!陈鼻冷笑道,王胆藏在你岳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无关!小狮子说,是肖上唇报的信。
  我不管谁报的信,陈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还给我。
  你做梦!小狮子说,我不能让这个孩子死在你手里,你不配做父亲!
  你这个臭娘们,你们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们自己不会生,所以才不让别人生,你们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别人的孩子霸为己有!
  陈鼻!闭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辞灶的,你跑到我家来耍什么横?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锅里扔!
  你以为我不敢扔?
  你扔!
  你们不还给我孩子,我什么都敢干!杀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里屋不吭气的父亲走出来,说:大侄子,看在我这把胡子的份上,看在我与你爹多年相好的份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让她把孩子还给我。
  是你的孩子,谁也夺不去。父亲说,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毕竟,没有她们,你这孩子早跟着她娘一路去了。
  陈鼻将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门槛,呜呜地哭起来。
  陈耳拍打着他的肩膀,哭着说:爹……别哭……
  见此境况,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对小狮子说:我看……还是还给他吧……
  你们休想!小狮子说,这孩子是我捡的!
  你们太欺负人啦……太不讲道理了……陈鼻哭着说。
  叫你姑姑来吧,父亲说。
  不用叫,我早就来了!姑姑在门外说。
  我像见到救星一样迎出去。
  陈鼻,你给我站起来!姑姑道,我就等着你把蒜臼子扔到锅里呢!
  陈鼻乖乖地站了起来。
  陈鼻,你知罪吗?姑姑厉声问。
  我有什么罪?
  你犯了遗弃人口罪,姑姑道,陈眉是我们带回去的,我们用小米粥,用奶粉,好不容易把她养活,半年多了,你陈鼻连个面也不露,这女儿是你的种不假,可你这个父亲,尽到责任了吗?
  陈鼻嘟哝着:反正女儿是我的……
  是你的?小狮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应不?她如果答应,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讲理,我不跟你说话!陈鼻道,姑姑,过去是我错了,现在我认错,认罪,你把女儿还给我!
  还给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齐罚款,然后给孩子落上户口。
  罚多少?陈鼻问。
  五千八!姑姑说。
  这么多?!陈鼻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没钱?姑姑道,没钱你就别想要孩子。
  五千八啊!五千八!陈鼻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你的命自己留着吧,姑姑说,你的钱也可以自己留着,留着喝酒、吃肉,还可以去路边店嫖娼!
  我没有!陈鼻老羞成怒地吼叫着,我要去告你们!公社告不赢我去县上告,县上告不赢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赢我去中央告!
  中央要是也告不赢呢?姑姑冷笑着说,是不是还要到联合国去告?
  联合国?陈鼻道,联合国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说,现在,你给我滚!等你告赢了,再来抱孩子。但是我告诉你,即便你告赢了,也得给我写份保证,保证你能把这孩子抚养好,同时你还得付给我和小狮子每人五千元辛苦费!
  辞灶日傍晚陈鼻没能把陈眉抱走,但春节过后,元宵节次日,陈鼻拿着罚款收据,把陈眉抱走了。“辛苦费”是姑姑说的气话,自然不必他交。小狮子哭得浑身乱颤,好像被人夺走了亲生骨肉。姑姑斥她:哭什么?喜欢孩子自己生嘛!
  小狮子痛哭不止,姑姑抚着她的肩头,用一种我从没听到过的悲凉腔调说:姑姑这辈子,已经定了局了,而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去吧,工作是次要的,先生个孩子出来,抱回了给我看……
  到北京后,我们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陈鼻言中。小狮子生不出来。她对我女儿不错,但我知道,让她魂绕梦牵的,还是陈眉。所以,她捧着那个鼻眼酷似陈眉的泥娃娃时那种表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对王肝说其实是对我说:
  我要这个孩子!
  多少钱?我问王肝。
  什么意思,小跑?王肝恼怒地说,是瞧不起我吗?
  你千万别误会,我说,“拴孩子”要心怀诚意,不交钱如何体现诚意?
  交了钱才没有诚意呢,王肝压低声音道,能用钱买到的,只是一块泥巴,而孩子,是买不到的。
  那好吧,我说,我们住滨河小区九幢902,欢迎你来。
  我会去的,王肝说,祝你们早得贵子。
  我苦笑着摇摇头,与王肝告别,拉着小狮子,迎着人流,进入娘娘庙大殿。
  大殿前的铸铁香炉中,香烟缭绕,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香炉旁边的烛台上,红烛排列得密密麻麻,烛火摇曳,烛泪滚滚。许多女人,有的苍老如朽木,有的光鲜如芙蓉,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悬金佩玉,形形色色,各个不同,但都满脸虔诚,心怀希望,怀抱泥娃,在那儿焚香燃烛。
  大殿高耸,有四十九级白石台阶通向殿门。我抬头仰望着飞檐之下的匾额,上题“德育群婴”四个斗大金字,檐角上悬挂铜铃,风吹动叮咚作响。
  台阶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怀抱着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里,竟有点旁观者清的意味。生育繁衍,多么庄严又多么世俗,多么严肃又多么荒唐。我油然忆起,孩提时期,亲眼目睹,县一中的红卫兵“破四旧”战斗队,专程前来拆庙毁神的情景。他们,还有她们,把送子娘娘抬出来,扔到大河中,然后高呼口号:“计划生育就是好,娘娘下河去洗澡!”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齐刷刷地跪了一排,口中念念有词。是祈求娘娘显灵惩罚这些毛孩子?还是祈求娘娘恕人类冒犯之罪?不得而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应了这句话:娘娘庙旧址上,重建辉煌庙宇;娘娘庙殿堂里,再塑灿烂金身。既是继承传统文化,又创造了新的风尚;既满足了人民群众的精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游客;第三产业繁荣,经济效益显著。真是建一座厂,不如修一座庙啊。我的乡亲们,我的旧友们,都在为这座庙活着,都是靠这座庙活着啊。
  我仰望着娘娘塑像。她面如圆月,发如乌云。细眉入鬓,慈且含情。身着一袭白衣,项配珠宝璎珞。右手持长柄团扇,扇面斜扣肩头;左手摸着一个骑鱼童子的头顶。在她的身体两侧,拥挤着十二个姿态备异的童子。这些童子面貌生动,童趣盎然,确实可爱极了。我想,高密东北乡能够塑出这样孩子的,大概只有郝大手与秦河了。如果王肝所说属实,那这组塑像,更似出自秦河之手。因为,我罪过地联想到:这白衣娘娘的体态面相,与我姑姑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啊!娘娘塑像前的九个跪垫上,跪着九个女人。她们占着跪垫久久不起,或磕头连连,或双手合十、仰望着娘娘默默祈祷。跪垫后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跪满了女人。无论是跪在跪垫上的女人,还是跪在地面上的女人,都把自己的泥娃娃放在膝前,让它面对着娘娘。小狮子跪在地面上,磕头真诚,竟碰撞出“咚咚”之声。她眼里饱含着泪水,是因为爱孩子爱得深沉。但我知道,她生孩子的梦想已无法实现。她一九五〇年生人,是年已五十五岁,虽乳房丰满,但月事已绝。我在观察别人时,肯定也有别人在观察我。我随着小狮子跪在娘娘面前。那些观察我们的人,会以为我们这对老夫妻,是在为儿女往家拴娃娃吧?
  跪拜完毕,女人们拿出钱,塞入娘娘座前的红色木箱。拿钱少的匆匆塞入,拿钱多的则不无炫耀。奉献完毕,立在木箱旁的尼姑便将一根红绳套在泥娃娃的脖子上。立在两侧的两个身穿灰色袈裟的尼姑,低眉垂眼,手敲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看似目不斜视,但只要有奉献百元以上者,她们手中的木鱼便会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似以这种方式提请娘娘注意。
  我们原本没想到这里来,因此没有带钱。情急之中,小狮子退下手上的金戒指,投入奉献箱。尼姑手中的木鱼“啪啪啪”连响兰声,如同多年前我参加长跑比赛时的发令枪响。
  大殿后边的配殿里,依次供奉着:天仙娘娘、眼光娘娘、子孙娘娘、痘疹娘娘、乳母娘娘、引蒙娘娘、培姑娘娘、催生娘娘、送生娘娘。每殿中都有人跪拜,奉献,每殿中都有敲木鱼的尼姑看守。我看看太阳,劝小狮子隔日再来。小狮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沿着殿外甬道外出时,甬道外侧的小室中,不时有尼姑探出脑袋:
  施主,请给您的孩子配一把长命锁!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披一件彩霞衣!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蹬一双青云屐!
  ……
  我们无钱,只好连连致歉,匆匆逃脱。
  出娘娘庙后,日已正晌,小表弟打我手机催问。街市繁华,人如蚁集,物品繁多,观者甚蕃。我们已顾不上闲逛,分拨着人群,匆匆前行,小表弟说他的车已在庙会东侧、今日隆重开业的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前等我们。
  我们赶到那里时,典礼已过。只见遍地鞭炮尸骸,大门两侧凤凰展翅般摆开了数十个花篮,空中飘着两个巨大的气球,气球下拖着巨幅的标语。这是一座蓝白二色的弧形建筑,仿佛两条伸出的双臂形成的冷静而高雅的怀抱,与西侧金碧辉煌的娘娘庙形成鲜明对照。
  在发现了西装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姑姑。许多人在那里,从花篮上拔取花朵。姑姑也混在其中。姑姑手里已经有了十几枝玫瑰,有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都是含苞欲放的。我们是从背影认出姑姑的。即便姑姑混在一万个人中,哪怕这些人都穿着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服装,我们也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姑姑。
  我们看到,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将一个白纸包裹,递到姑姑手里。那男孩转身就跑。姑姑剥开纸包,身体往上一耸,发出一声怪叫,沉重身体,晃了几晃,往后便倒。
  
  二
  我们看到,一只黑瘦的青蛙,从姑姑身边跳开。
  牛蛙养殖场大门外站着一个装模作样的保安,对着小表弟的车敬了一个滑稽的军礼。电动大门缓缓而开,小表弟的“帕萨特”缓缓而入。昔日的算命先生兼野大夫袁腮,今日的牛蛙养殖总公司袁总,已站在那尊黑黝黝的塑像前等待我们。
  那是一尊牛蛙的塑像。
  远看像一辆装甲运兵车。
  在塑像基座的大理石贴面上,镌刻着这样的文字:牛蛙(Rana catesbiana),两栖纲,无尾目,蛙科,蛙属,鸣声嘹亮如牛叫,因而得名。
  照相照相,袁腮张罗着,先照相,再参观,然后吃饭。
  我端详着这只巨蛙,心生敬畏。只见它脊背黝黑,嘴巴碧绿,眼圈金黄,身上布满藻菜般的花纹和凸起的瘤点。那两只凸出的大眼睛,视线阴沉,似乎在向我传达着远古的信息。
  小毕!拿相机来!小表弟高喊。
  一个身材苗条、戴一副红边眼镜、穿一条彩条格子长裙的姑娘,提着一架沉重的相机跑过来。
  小毕,齐东大学艺术系高材生,现在是我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小表弟对我们介绍。
  不仅仅是美女!袁腮说,还是才女,唱歌跳舞、摄影、雕塑,样样通,喝酒还是海量!
  袁总过奖了。小毕红着脸说。
  我这老同学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少时善跑,原以为他能成为世界冠军,没想到成了剧作家。袁腮对小毕介绍我:原名万足,乳名小跑,现名蝌蚪。
  蝌蚪是笔名,我说。
  这是蝌蚪老师的夫人小狮子,小表弟指着小狮子道,妇科专家。
  小狮子抱着泥娃娃,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早就听袁总和金总说过你,小毕道。
  天下第一蛙!袁腮道。这个雕塑就是小毕的作品。小表弟说。
  我夸张地赞叹一声。
  请蝌蚪老师多批评。
  我们围着牛蛙雕塑转了一圈。无论在它身体的哪个部分,我都感觉到,它那两只阴沉的大眼珠子都能瞅到我,都在瞅着我。
  照相完毕,袁腮、小表弟、小毕陪同着我们,依次参观了种蛙池、蝌蚪池、变态池、小蛙池以及饲料加工车间、蛙品加工车间。
  后来经常在我梦境中再现的是种蛙池的景象。那是一个大约四十平米的池子,池中约有半米深的浑水,水面上,雄蛙鼓动着洁白的囊泡发出牛叫般的求偶声,雌蛙舒展四肢浮在水面,缓缓地向雄蛙靠拢。更多的蛙已抱对成双。雌蛙驮着雄蛙,在水面游动,雄蛙前肢抱住雌蛙,后腿不停地蹬着雌蛙的肚腹。一摊摊透明的卵块,从雌蛙的生殖孔中排出,同时,雄蛙透明的精液也射到水中——蛙类是体外受精——似乎是小表弟,也可能是袁腮在说——雌蛙每次能排出大约八千到一万粒卵子——这可比人类能干多了——蛙池中蛙鼓四起,池水被四月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这里是求偶配对的情场,也是繁育后代的生殖场。——为了让雌蛙多排卵,我们在饲料中添加了催卵素——蛙蛙蛙——哇哇哇——
  在满耳蛙声,满脑蛙形中,我们被带到一间布置豪华的餐厅。
  两个身着粉衣的服务小姐为我们端茶倒水,布菜斟酒。
  我们今天吃全蛙宴,袁腮道。
  我拿起桌上的菜谱,看到上边依次写着:椒盐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块,笋干蛙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汤……
  对不起,我不吃青蛙。我说。
  我也不吃。小狮子说。
  为什么?袁腮惊讶地问,如此美味,为何不吃?
  我努力想忘掉它们那凸出的眼睛,黏腻的皮肤,和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腥冷的气味,但总也忘不掉。我痛苦地摇摇头。
  韩国科学家最近从牛蛙皮肤中提炼出一种极其珍贵的缩氨酸,具有抗氧化作用,能消除人体内的自由基,是天然的抗衰老物质,小表弟金修诡秘地说,当然,它还有其他许多种神秘的功效,尤其是能使妇女生双胞胎和多胞胎的几率大大提高。
  要不要尝一点?袁腮道,要大胆尝试嘛!连蝎子、蚂蟥、蚯蚓、毒蛇都敢吃,还不敢吃牛蛙?
  你难道忘了?我的笔名叫蝌蚪啊!
  对对对!袁腮吩咐那些小姐们:把桌上的全撤掉,告诉厨房,重新做一桌,凡跟蛙沾边的一律不要!
  新菜上桌,酒过三巡。
  我问袁腮:你这家伙,怎么会想到养牛蛙?
  要想赚大钱,就得想别人想不到的!袁腮吐着烟圈,得意洋洋地说。
  你太有才了!我模仿着某小品演员的口吻,不无讥讽地说,你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养牛蛙是好,但从牛胃里取铁钉,到集市上算卦看相,如此神技,丢了岂不可惜?
  蝌蚪,你这家伙,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嘛。袁腮道。
  小狮子冷冷地说:还有用铁钩子给妇女取环呢!
  哎呦,嫂子啊,袁腮道,这事就更不能提了。那时候,咱一是觉悟低,二是心肠软,架不住那些想生儿子想疯了的老娘们缠磨,三是呢,为穷所迫。
  现在还敢干吗?我问。
  干什么?袁腮瞪着眼问我。
  取环啊!
  看你说的,我就那么没记性?几年劳改队,早让我脱胎换骨,袁腮道,现在,我是堂堂正正做人,正大光明赚钱,不违法的事啥都敢干,违法的事,用枪逼着也不干。
  我们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热心公益的市级优秀企业呢。小表弟道。
  席间,小狮子一直用手揽着那个泥娃娃。
  袁腮道:秦河这个杂种,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给镇压了。
  一直微笑不语的小毕插嘴道:秦老师的作品每一件都凝聚着他的感情。
  捏泥娃娃也需要感情?袁腮问。
  那当然了,小毕道,每件成功的作品,都是艺术家的孩子。
  那这只大牛蛙,袁腮指指院子里的雕塑,也是你的孩子了!
  小毕飞红了脸,不再吱声。
  表嫂这么喜欢泥娃娃?小表弟问。
  你表嫂喜欢的不是泥娃娃,袁腮道,她喜欢的是真娃娃。
  那我们一起干吧!小表弟兴奋地说,表哥也可以入伙。
  让我们跟你们养牛蛙?我说,看见这些东西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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