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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作者:莫言

_11 莫言(当代)
  公安局侦察科长把司马库拉上来,并麻利地用手铐套住了他的手腕。
  司马库大声说:“把上官家的人放了,一人做事一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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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为了满足高密东北乡老百姓的强烈要求,公审司马库的大会就在他与巴比特第一次露天放电影的地方召开。那里原本是他家的打谷场,场上还留着一个几乎颓平的土台子,这是鲁立人领导着群众闹土改时的遗迹。为了迎接司马库的到来,区干部带着背枪的民兵挑灯夜战,挖动了数百个土方,把土台子筑得与蛟龙河大堤同样高,台前和台侧挖出了一条深沟,沟里渗满了漂着油花子的绿水。区干部还从区长特支费里报销了一笔相当于一千斤小米的巨款,去三十里外的窝铺大集,买来了两马车篾条细密,颜色金黄的苇席,在土台子上扎起了大
席棚,棚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纸块,纸块上写着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兴高采烈的话语。剩余的苇席,铺在了土台的表面,并沿着台边的陡峭土壁,像黄金瀑布一样悬挂下来。区长陪伴着县长视察了公审大会的场地,他们站在戏楼一样的台子上,踩着油滑舒适的席地,望见了蛟龙河中滚滚东去的灰蓝色波浪,从河里扑上来的冷风灌满了他们的衣服,使他们的裤腿和衣袖像—节节肥大的猪肠。县长揉揉通红的鼻尖,大声地问站在他侧后的区长:“这是谁的杰作?”
  区长搞不清县长的话是嘲讽呢还是夸奖,便含含糊糊地说:“我参与了设计,但主要由他带人搞的。”他指了指那位站在自己侧后方的区委宣传干事。
  县长瞟了一眼满面喜色的宣传干事,点了点头,用很低的、但让身后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说:“这哪像召开公审大会,简直是要搞登基大典!”
  这时,杨公安员歪斜着身体走上来,用很不标准的动作向县长敬礼。县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杨公安员,说:“为了你设计擒获司马库,县里已经决定给你记一大功;但因为你在实施计谋时伤害了上官家的人,还要给你记一大过。”
  “只要能把司马库这个杀人魔王擒获归案,”杨公安员激昂地说,“别说给我记一大过,就是把我这条好腿砍掉都成!”
  公审大会定于腊月初八日上午召开,好看热闹的百姓后半夜时便从四乡八疃披着寒星戴着冷月往土台前汇聚。黎明时分,台前空地上已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蛟龙河大堤上也排开了人的栅栏。羞怯的红日初出,照耀着人们结满霜花的眉毛和胡须,人嘴里冒着粉红色的白雾。人们忘了这是个喝腊八粥的早晨,但我家没忘。母亲用伪装的热情试图感染我们,但由于司马粮的哭泣我们情绪低落。八姐像个小大人,摸索着,用—块从荒滩上捡来的罕见的海绵,擦拭着司马粮泉水一样的眼泪。他的哭是无声的,但无声胜过有声。大姐跟在忙忙碌碌的母亲身后,一遍又一遍地问:
  “娘,他死了,我是不是要殉节?”
  母亲训斥她:“疯话,即便是明媒正嫁的,也用不着殉节。”
  大姐问到第十二遍时,母亲忍无可忍地、用尖刻的态度说:
  “来弟,还要脸不要?你跟他,不过是妹夫偷了一次大姨子,见不得人的事!”
  大姐愣住了,说:“娘,你变了。”
  母亲说:“我变了,也没变。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
  她用含着泪水、但也喷射着火焰的眼睛扫了我们一遍。最后,她把目光定在我脸上,好像我身上寄托着她最大的希望。我感到极度的惶恐和不安,除了能较快地背诵课文和较正确地演唱妇女解放歌,我几乎再也什么优点,我爱哭、胆小、懦弱,像一只被阉割过的绵羊。
  母亲说:“都收拾收拾,去送送这个人吧,他是混蛋,也是条好汉。这样的人,从前的岁月里,隔上十年八年就会出一个,今后,怕是要绝种了。”
  我们一家站在河堤上,周围的人,躲躲闪闪地离开。很多目光偷偷地看着我们。司马粮还想往前挤,母亲拉住他的胳膊,说:“行啦,粮儿,远远地望望就行了,近了要分他的心神。”
  太阳升起两竿子高时,几辆汽车小心冀冀地开过蛟龙河桥,从河堤的豁口处爬上来。车上站满头戴钢盔的士兵,他们都抱着冲锋枪,面孔严肃,如临大敌。车开到席棚西侧停下,士兵们一对一对地跳下来。跳下来的士兵便飞跑着散开,布成了严密的封锁线。最后,从驾驶棚里钻出两个兵,打开了车后的挡板,身材高大的司马库戴着亮晶晶的手铐,被车上的士兵推下来。落地时他跌了一跤,但即刻被几个一定是特选的身材魁梧的士兵架起来。司马库一瘸一拐地随着他们,肿胀的双脚流着脓血,在地上留下一些臭哄哄的脚印。他们转到席棚里,然后登上审判台。据很多从未见过司马库的外乡百姓后来说,他们心目中的杀人魔王司马库,是一个青面獠牙、半人半兽的怪物,当他们见到真正的司马库时,不由地感到失望。这个被剃成光头的高个子中年人,两只凄凉的大眼里没有一丝丝凶气。他的样子显得朴实而憨厚,使没见过司马库的百姓产生了深深的疑惑,甚至怀疑公安局捉错了人。
  公审大会飞快地进行下去。法官历数了司马库的罪行,最后宣判了他的死刑。几个士兵推着司马库下了台。席棚暂时挡住了他们,但很快就在台子东侧出现了。司马库晃晃荡荡地走着,使架着他的胳膊的士兵腿忙脚乱。在那个著名的杀人池塘边,他们站住了。司马库转过身,面对着河堤。他也许看到了我们,也许没有看到。司马粮高叫了一声爹,他的嘴巴便被母亲捂住了。母亲对着他的耳朵,哄着他:
  “粮儿,听话,别吵,也别闹。姥姥知道你心里难过,但重要的是不要搅乱你爹的心,让他无牵无挂地干完他最后的事情。”
  母亲的话像神奇的咒语,顷刻间把疯狗一样的司马粮,变成了一只温驯的羊羔。
  两个粗大魁梧的士兵,抓着司马库的肩膀,吃力地让他的身体转了半圈,让他面对着杀人池塘。池塘里那些积蓄了三十年的雨水像柠檬油一样,水面上照出了他憔悴的面容和腮帮子上那道新刻的刀痕。背对着行刑的队员,面对着池塘,数不清的女人的脸在池塘水面上浮现出来,数不清的女人气味从池塘里漾上来,他突然产生了脆弱的感觉,平静的心里掀起了汹涌的波浪。他倔强地转回身,用让监刑的县公安局司法科长和杀人不眨眼的职业枪手吃了一惊的尖嗓子吼叫:
  “我不能让你们从我的背后开枪!”
  面对着刽子手们特有的那种木讷表情,他感到腮上的刀痕一阵灼痛,脸面受损,令极爱面子的司马库十分懊恼,昨天的事情涌上心头。
  执法官向他下达了死刑通知书,他愉快地接受了。执法官问他还有什么请求时,他摸了摸刺猥毛一样的胡须,说:“希望能请个剃头匠来帮我拾掇拾掇。”执法官说:“我回去向领导汇报。”
  剃头匠提着一个小木箱,畏畏缩缩地进了死刑犯囚房。他毛手毛脚地刮光了司马库的头发,然后刮他的胡须。刚刮了一半就在他腮上拉出了一个血口子。司马库吼叫一声,吓得剃头匠跳到门外,站在持枪的两个看守后边。
  “这个家伙的头发比猪鬃还要硬,”剃头匠把崩裂了刃口的剃刀举到看守们面前,说,“刀子都崩了。他的胡子更硬,像钢丝刷子。这家伙还一个劲儿地往胡子根上运气。”
  剃头匠收拾起家什就要走。司马库骂道:“狗日的,这算怎么回事?你让我带着半边毛胡子去见我的乡亲?”
  “死囚犯,”剃头匠骂道,“你那胡子已经够硬了,可你还往上运气。”
  司马库哭笑不得地说:“孙子,不会凫水埋怨鸟挂水草,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运气。”
  “你哞哧哞哧地,不是运气是干什么?”剃头匠聪明地说,“我耳朵又不聋。”
  “混蛋!”司马库说,“那是痛得我喘粗气。”
  看守说:“师傅,没有你这样干活时。吃点累,给人家刮完。”
  剃头匠道:“我刮不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司马库叹息道:“妈的,世界上竟然有这种货色。伙计们,给我开开铐子,我自己刮了吧。”
  看守坚决地说:“不行!你要是借此机会行凶、逃跑、自杀,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司马库骂道:“操你们的妈,把当官的叫来。”他用手铐把铁窗砸得哐哐响。
  一个女公安干部跑过来,问:“司马库,你闹什么?”
  司马库说:“伙计,看看我的胡子,刮了一半,嫌硬,不给刮了,有这样的道理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她一掌拍在剃头匠肩膀上,说“为什么不给他刮完?”
  “胡子太硬,他还往胡子上运气……”
  “日你祖宗,你还说我运气!”
  剃天匠举起伤损的剃刀辩解着。
  司马库说:“伙计,敢不敢汉子一次,开铐,我自己刮,这可是我这辈子最后的要求了。”
  那个女公安干部,参加过捉获司马库的行动,她犹豫了一下,果断地对看守说:“给他开铐子。”
  看守胆战心惊地打开了司马库的手铐,疾忙退到一边去。司马库揉揉肿胀的手腕,伸出了手。女公安从剃头匠手里要过刀子,递给司马库。
  司马库接住刀子,感激地望着女公安浓眉下那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问:“你难道不怕我行凶、逃跑、自杀?”
  女公安笑着说:“那样你就不是司马库了!”
  司马库感叹道:“想不到最理解我的,还是一个女人!”
  女公安轻蔑地笑笑。
  司马库色迷迷地盯着女公安坚硬的红唇,又往下观注她把土黄色制服高高挺起的胸脯,道:“大妹子,你的奶子不小啊!”
  女公安咬着牙根,差恼地骂道:“贼,你死到临头了,还想三想四!”
  司马库严肃地说:“大妹子,我这辈子日了那么多女人,只可惜至今还没日过一个女共党。”
  女公安愤怒地扇了司马库一个耳光,响声清脆,震落了房梁上的灰挂,他却嬉皮笑脸,没事人似的说:“我一个小姨子就是女共党,立场坚决,奶膀肥大……”
  女公安满脸赤红,啐了司马库一脸唾沫,低声骂道:“骚狗,当心老娘阉了你!”
  司马亭悲愤的喊叫声把司马库从苦涩的回忆中惊醒,他看到,几个虎头虎脑的民兵,架着他的哥哥,从人圈外挤进来。“冤枉啊——冤枉——我是有功之臣,我跟他早就脱离了兄弟关系……”司马亭哭诉着,但没人理睬。司马库惋叹一声,心中浮起一丝歉疚之情。这个哥哥其实是个忠厚的好哥哥,虽然嘴巴刁怪,但关键时刻还是向着弟弟。司马库想起多年前跟随着哥哥进城的情景。那时我还是个半大孩子,跟着哥哥去收帐。路过胭脂胡同时,一群涂脂抹粉的娘们把哥哥掳去了。哥哥出来时,钱褡子空空荡荡。哥哥说,‘兄弟,回去跟爹说,路上遭了强盗。’那一次,是中秋节吧,哥哥喝醉了,去串老婆门子,被人剥光了衣裳,吊在大槐树上。‘兄弟,兄弟,快把哥救下来。’他的头上流血。我问:‘哥,这是怎么啦?’你当时是那么幽默,你幽默地说:‘兄弟,兄弟,小头舒坦,大头受罪’……司马亭腿软,站立不住,一位村干部逼问:“司马亭,说吧,福生堂的地下宝库在什么地方?不说就让你一起走路!”“没有宝库,没有宝库啊,土改时都掘地三尺啦!”哥哥凄惨地辩解着。司马库笑道:“哥,别吵吵了。”司马亭骂道:“都是你这昏蛋害了我!”司马库苦笑着摇摇头。一个公安干部手扶着屁股上的枪柄,训斥村干部:“胡闹胡闹!快把人拉走!一点政策观念都没有。”村干部道:“我们顺便搭车,看能不能榨出点油来!”一边说着,—边把司马亭拉走了。
  监刑官举起红色的小旗,放开喉咙喊道:“预备——”
  枪手们举起枪来,等待着那个字。司马库直视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脸上浮起冰一样的微笑。这时,一道红光在河堤上闪烁着,女人的气味弥天盖地。司马库大叫道:
  “女人是好东西啊——”
  随即便是一声沉闷的枪响。司马库的头盖骨像小瓢一样被揭开,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四处飞溅。他的身体僵立了一秒钟,然后便往前栽倒了。
  随即便是一声沉闷的枪响。司马库的头盖骨像小瓢一样被揭开,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四处飞溅。这时,就像一场即将拉下的大幕的戏剧又掀起一个小高潮,沙口子村的小寡妇崔凤仙穿着红绸子棉袄绿绸子棉裤,头上插着一大簇金黄色的绢花,从河堤上扑下来,降落到司马库身边。我以为她会伏在司马库尸体上嚎啕大哭,但她没有,也许是司马库被炸子揭了盖的脑壳吓破了她的胆。她从腰里摸出了一把剪刀,我以为她会把剪刀扎进自己胸膛为司马库殉情而死,但她没有。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剪刀戳到了死司马库的胸脯上。然后她捂着脸,嚎哭着,踉踉跄跄地跑了。
  围观的百姓像木桩子一样戳着,司马库那句并不豪壮的临终话语调皮地钻进了人们的内心,像小虫般痒痒地爬动。女人是好东西吗?女人也许是好东西,女人确凿地是好东西,但归根结蒂女人不是件东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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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三十七章
 上官金童十八岁生日那天,上官盼弟强行带走了鲁胜利。金童坐在河堤上,闷闷不乐地看着河中飞来飞去的燕子。沙枣花从树丛中钻出来,送给他一面小镜子做为生日礼物。这个黑皮肤小姑娘胸脯已经挺起来了,那两只略微有点斜视的黑眼睛像浸在河水中的卵石,闪烁着痴情的光芒。上官金童说:“你应该留着,等司马粮回来时送给他。”
  沙枣花从腰里摸出一面大镜子,说:“这是留给他的。”“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镜子?”
金童惊讶地问。“我到供销社里偷的,”她悄悄地说,“我在窝铺集上,认识了一个神偷,她收我做了徒弟。小舅,我还没出徒,等我出徒后,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偷什么。俺师傅把苏联顾问嘴里的金牙、手腕上的金表都偷了。”“老天爷!”上官金童说,“这是犯罪的。”沙枣花却说:“俺师傅说了,小偷犯罪,大偷不犯罪。小舅,你反正小学毕了业,中学又捞不到上,索性跟我一起学偷吧。”她颇为内行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指,仔细地研究着,说,“你的手指柔软细长,肯定能学出来。”“不,我不学,我胆小,”上官金童说,“司马粮胆大心细,他准行,等他回来,让他跟你一起学吧。”沙枣花把大镜子藏在腰里,像个成熟少妇一样念叨着:“粮子哥,粮子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司马粮是五年前失踪的,那是我们埋葬了司马库的第二天晚上,阴冷的东北风吹得墙角的破坛子旧瓶子发出呜呜的悲鸣。我们对着一盏孤灯枯坐。风把油灯吹熄,我们就在黑暗中枯坐。大家都不说话,都在回忆埋葬司马库的情景。没有棺材,我们用苇席把他卷起来,像饼卷大葱一样,卷紧了,外边又捆上了十几道绳子。十几个人把这尸首抬到公墓里,挖了一个深坑埋葬。坟头堆起后,司马粮跪下磕了一个头,没有哭。他那张小脸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皱纹。我很想安慰这个好朋友,但想不出一句可以说的话。归来的路上,他悄悄地对我说:“小舅,我要走了。”“你要到哪里去?”我问。他说:“我也不知道。”风把油灯吹熄的时候,我恍惚看到一个黑影溜了出去。我隐约感到司马粮走了,但我没有吱声。司马粮就这样走了。母亲抱着一根竹竿,探遍了村庄周围的枯井和深潭。我知道这是没有意义的劳动,司马粮永远也不会自杀。母亲托人四处去打听,得到的是一些自相矛盾的传说。有人说在一个杂耍班子里见过他,有人说在湖边发现了一具被老鹰啄得面目不清的男孩尸首,有一队从东北回来的民夫,竟说在鸭绿江的铁桥边上见过他,那时,朝鲜半岛战火熊熊,美国的飞机日夜轰炸着江桥……
  从沙枣花送我的小镜子里,我第一次详细了解了自己的模样。十八岁的上官金童满头金发,耳朵肥厚白嫩,眉毛是成熟小麦的颜色,焦黄的睫毛,把阴影倒映在湛蓝的眼睛里。鼻子是高挺的,嘴唇是粉红的,皮肤上汗毛很重。其实从八姐的身上我早就猜到了自己非同一般的相貌。我悲哀地认识到,我们的亲生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是上官寿喜,而是像人们背地里议论的那样:我们是那个瑞典籍牧师马洛亚的私生子女,是两个不折不扣的杂种。可怕的自卑感啮咬着我的心灵。我用墨汁染黑了头发,涂黑了脸。眼珠的颜色没法改变,我恨不得剜掉双眼,我想起了吞金自杀的故事,便从来弟的首饰盒里,找了一枚沙月亮时代的金戒指,抻着脖子吞了下去。我躺在炕上等死。八姐坐在炕角摸索着纺线。母亲去合作社里劳动归来,看到我的模样,自然大吃一惊。我以为她会因此而羞愧,但她脸上出现的不是愧色,而是可怕的愤怒,她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拖起来,连续扇了我八个耳光,打得我牙床出血,双耳轰鸣,眼睛里进火星。母亲说:
  “一点也不假,你们的亲爹是马牧师,这有什么?你给我把脸洗净,把头洗净,你到大街上挺着胸膛说去:我爹是瑞典牧师马洛亚,我是贵族的后代,比你们这些土鳖高贵!”
  母亲痛打我时,八姐不动声色继续纺线,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哭泣着,蹲在瓦盆前洗脸,墨汁很快把盆里的水染黑了。母亲站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地骂着,但我知道她骂的已经不是我。后来,她用水瓢舀着清水,哗哗地浇着我的头。她在我后边,拍抽答答地哭起来。流水从我的下巴和鼻子上,一股股注入瓦盆,由乌黑渐渐变得清明。母亲用手巾揩着我的头发说:
  “儿啊,当年,娘也是没有办法了。但上天造了你,就得硬起腰杆子来,你十八岁了,是个男人啦,司马库千坏万坏,但到底是个好样的男人,你要向他学!”
  我点头答应了母亲。但我马上想起了吞金的事儿。我刚想向她坦白,上官来弟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家门。她已经成为区火柴厂的女工,腰上系着印有大栏区星光火柴厂字样的白围裙。她惊慌地对母亲说:
  “娘,他回来了!”
  母亲问:“谁?”
  “哑巴。”大姐说。
  母亲用毛巾擦着手,悲哀地望着枯槁的大姐,说:“闺女,这大概就是命啊!”
  哑巴孙不言用他的奇特方式,“走”进了我家院子。几年不见,他也见老了,戴得端端正正的军帽下,露出了斑白的头发。他的黄眼珠子更加阴沉,结实的下腭,像一片生锈的犁铧。他上身穿着簇新的黄布军装,紧紧系着风纪扣,胸前佩戴着一大片金光闪闪的奖章。他的双臂修长发达,肥大的、戴着洁白的棉线手套的双手各按着—个带皮扣子的小板凳。他端坐在一块红色的胶皮垫子上,垫子仿佛是臀部的组成部分。两条肥大的裤腿,在肚腹前系了—个简单的结,他的两条腿,几乎齐着大腿根被截掉了。这就是久别的哑巴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形象。他的两条长臂按着小板凳,尽量往前伸,然后双臂一撑,半截身体便悠到前边,绑着胶皮的屁股闪烁着暗红的光芒。
  他悠了五下,稳稳地坐在了离我们三米半远的地方。这样的距离使他不至于过分地仰起脸就能与我们进行目光交流。我洗头洗脸时溅出去的脏水流到他的面前,他双手倒退按地,把身子往后蹭了一下。看着他,我才明白,人的身高,基本上由双腿决定。剩下半截的孙不言,更显示出上半身的粗大威武。这个人虽然只剩下半截,但仍然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他直着眼看着我们,黑色的脸膛上,有—种相当复杂的表情。他的下腭还是像当年那样剧烈地抖动着,发出低沉而清晰的单音:“脱、脱、脱……”两行钻石一样的泪水,从他的金眼睛里流淌出来……
  他把双手从小板凳里摘下来,高高举起来,嘴里“脱脱脱”着,摹仿着,比量着。我马上想到,从那年往东北转移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他是在问询大哑二哑的情况呢。母亲用毛巾捂着脸,哭着进了屋。哑巴明白了,他的头垂在了胸前。
  母亲拿出了两顶沾着血的西瓜皮小帽,递给我,示意我转交给他。我忘记了肚子里的金戒指,走到他面前。他仰脸望着我细竹竿一样的身体,悲哀地摇摇头。我弯下腰——突然觉得不合适,便蹲下,把小帽交给他,然后手指着东北方向。我想起了那次悲惨的旅行,想起哑巴背着一个断腿伤兵撤退的情景,更想起了被遗弃在炮弹坑里的孙氏双哑可怕的尸体。他伸手接过小帽,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好像久经训练的猎犬在辨别凶手或者死者的气味。他把这顶小帽放在双腿间,又把另外那顶小帽从我手里夺过去,粗略地嗅了一下,照样放在双腿间。然后,在没接到任何邀请的情况下,他用双手走遍了我家的每个角落,正房和厢房,磨屋和储藏室。他甚至到院子东南角的露天厕所里转了—圈。他甚至把脑袋探到鸡窝里观察了一番。我跟随在他的身后,欣赏着他轻捷而富有创造的运行方式。在大姐和沙枣花栖身的房间里,他进行了上炕表演。他坐着,双眼齐着炕沿,我为他感到悲哀。然而接下来的情景证明我的悲哀很是多余。哑巴双手抓住炕沿,竞然使身体脱离地面而慢慢上升,如此巨大的臂力我只在杂耍班子里看过一次。他的头超出炕沿了,他的胳膊嘎叭叭地响着,猛然撑起,便将身体扔到炕上。初上炕时他有些狼狈,但很快便恢复了庄严的坐姿。
  哑巴坐在大姐的炕头上,俨然是一个家长,也挺像一位首长。我站在炕前,自我感觉是一个误闯入他人家庭的外来者。
  大姐在母亲屋里哭着,说:“娘,把他弄走,我不要他。他有腿的时候我就不想要他,现在他成了半截人我更不要他……”
  母亲说:“孩子,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大姐说:“谁请他啦?”
  母亲说:“这是娘的错,十六年前,娘把你许配给了他,这个冤家,从那时就结上了。”
  母亲倒了一碗热水,递给哑巴。他接过碗,眉目眨动,好像很感动,咕嘟嘟地喝下去。
  母亲说:“我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我没看好那两个孩子,我的痛苦比你重,孩子是你们生的,但却是我养的。看样子你成了有功劳的人,政府会给你安排享福的地方吧?十六年前那桩婚事是我封建包办。现在新社会,婚姻自主。你是政府的人,应该开明,就不要缠着俺孤儿寡妇了。再说,来弟没嫁你,但俺的三闺女顶了她。求求你,走吧,到政府给你安排的地方享福去吧……”
  哑巴不理睬母亲的话,他用手指豁破窗纸,歪头望着院子里的情景。大姐从不知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把上官吕氏时代的火钳,双手持着冲了进来。她大骂着:“哑种、半截鬼,你滚啊!”她伸出铁钳去夹哑巴。哑巴轻轻地一伸手,就把火钳捏住了。大姐用尽力气也不能把火钳挣出来。在这种力量相差悬殊的角力中,哑巴脸上浮现出傲慢而得意的微笑。大姐很快就松了手,她捂着脸哭道:
  “哑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嫁给猪场里的公猪,也不会嫁给你。”
  胡同里锣鼓喧天。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进了我家大门。为首是区长,后边是十几个干部,还有一大群手持鲜花的小学生。
  区长弯腰进屋,对母亲说:“恭喜,恭喜!”
  母亲冷冷地说:“喜从何来?”
  区长道:“大婶,喜从天降,您听我慢慢说。”
  小学生们在院子里挥舞着鲜花,一遍遍朗声喊着:“恭喜恭喜!光荣光荣!恭喜恭喜!光荣光荣!”
  区长扳着手指,说:“大婶,我们重新复核了土改时的材料,认为把您家划成上中农是不妥当的,您家在遭难之后破落,实际上是赤贫农。现在我们把错划的成分改正过来,您家是贫农了。这是第一喜。我们研究了一九三九年日寇屠杀的材料,认为您的公婆和丈夫均有与日寇抗争的事实,他们是光荣牺牲的,应该恢复他们的历史地位,您们家应享受革命难属的待遇,这是第二喜。由于上述两个问题得到纠正和恢复,因此,中学决定招收上官金童入学,耽误的课程,学校将安排专人给他补课,同时,您的外孙女沙枣花也将得到学习的机会,县茂腔剧团招收学员,我们将全力保送她,这是第三喜。这第四喜吗,自然是志愿军一等功臣、您的女婿孙不言同志荣归故里。第五喜是荣军疗养院破格聘任您的女儿上官来弟为一级护理员,她不必到院上班,工资按月汇来。第六喜是大喜,祝贺人民功臣与结发妻子上官来弟破镜重圆!他们的婚事由区政府一手操办。大婶啊,您这个革命的老妈妈今天可是六喜临门啊!”
  母亲像被雷电击中一样,目瞪口呆,手中的碗掉在地上。
  区长对着一个干部招招手,那干部从小学生的喧闹浪潮中走过来,他的身后还跟进来一个怀抱花束的女青年。区干部把一个白纸包递给区长,低声说:“难属证。”区长接过白纸包,双手捧着,献给母亲说:“大婶,这是您家的难属证。”母亲抖颤着把那白纸包接住。女青年走上来,把一束白色的花插在母亲胳膊弯里。区干部把一个红纸包送给区长,说:“聘任书。”区长接过红纸包递给大姐,说:“大姐,这是您的聘任书。”大姐把沾着黑灰的双手藏在背后,区长腾出一只手?把她的胳膊拉出来,把红纸包放在她手里,说:“这是应该的。”女青年把一束紫红的花插在大姐胳肢窝里。区干部把一个黄纸包递给区长,说:“入学通知书。”区长把黄纸包递给我,说:“小兄弟,你的前途远大,好好学习吧!”女青年把一束金黄的花递到我手里,她递花给我时,妩媚的眼睛特别多情地盯了我一眼。我嗅着金黄花朵温暖的幽香,马上想到了肚子里的金戒指,天哪,早知如此,何必吞金?区干部把一个紫色的纸包递给区长,说:“茂腔剧团的。”区长举着紫色纸包,寻找着沙枣花。沙枣花从门后闪出来,接过紫纸包。区长抓着她的手抖了抖,说:“姑娘,好好学,争取成为名角。”女青年把一束紫色花递给她。她伸手接花时,一枚金光闪闪的徽章掉在地上。区长弯腰捡起徽章,看看上边的花纹和字样,送给炕上的哑巴。哑巴把徽章别在胸前。我惊喜地想到:一个神偷在我们家出现了。区长从区干部手里接过最后一个蓝色的纸包,说:“孙不言同志,这是您与上官来弟同志的结婚证书,区里已经代你们办了登记手续。改天你们在表格上按个手印就行了。”女青年伸长胳膊,把一束蓝色的花,放在哑巴的大手里。
  区长说:“大婶啊,您还有什么意见啊?不要客气,我们是一家人嘛!”
  母亲为难地望着大姐。大姐怀抱着红花,嘴巴一歪一歪地往右耳方向抽动着,几滴眼泪,从她眼里蹦出来,落在紫红的、像扑了一层薄粉的花瓣上。
  母亲矛盾地说:“新社会了,要听孩子自己的意见……”
  区长问:“上官来弟同志,您还有什么意见?”
  大姐看看我们,叹道:“这就是我的命。”
  区长说:“太好了!我马上派人来收拾房子,明天晚上举行婚礼!”
  上官来弟与哑巴举行婚礼的前夕,我屙出了那枚金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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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县医院的十几个医生,组成了一个医疗小组,在苏联医学专家的指导下,运用了巴甫洛夫的学说,终于治好了我的恋乳厌食症。我摆脱了沉重的枷锁进入中学,学业突飞猛进,成为大栏中学初中部最优秀的学生。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黄金的岁月,我有一个最革命的家庭,我有一个最聪明的头脑,我有健康的体魄、令女同学不敢正眼观看的相貌,我有旺盛的食欲,在学生食堂里,用筷子插着一串窝窝头,手里握着一棵粗壮的大葱,一边说笑,一边咔嚓咔嚓地咀嚼吞咽。我半年内跳了两级,成为初三一班的俄语课代表,不用申请团组织就
吸收我入了团,并立即担任了团支部宣传委员,主要负责唱歌,用俄语唱俄罗斯民歌,我的嗓音浑厚,有牛奶般的细腻和大葱般的粗犷,每唱一曲就震倒一大片,我是五十年代末大栏中学里灿烂的明星。为苏联专家做过翻译的霍老师,一位面容端正的女子,对我极为欣赏。她多次在课堂上表扬我。她说我有外语天才。为了进一步提高我的俄语水平,她为我牵线,让我跟苏联赤塔市一个九年级女学生通信。她是一个在中国工作过的苏联专家的女儿,名叫娜塔莎。我们交换了照片。在黑白照片上,娜塔莎瞪着有些吃惊的大眼睛、翻卷着茂密的睫毛看着我……
  上官金童的心脏一阵剧烈地跳动,他感到热血冲上了头颅,拿着照片的手不由地微微颤抖。娜塔莎丰满的嘴唇微噘起,唇缝里透露出牙齿的银光,温馨的、散发着兰花幽香的气息直扑他的眼睛,一阵甜蜜的感觉使他的鼻子酸溜溜的。他看到娜塔莎亚麻色的秀发长长地披散在光滑的肩膀上。一件开胸很低的如果不是她母亲的便是她姐姐的圆领裙子松垮垮地悬挂在那两只秀挺的乳房上。她的颀长的脖子、胸脯中间的凹陷一览无余。他的眼睛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了泪水。泪眼模糊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娜塔莎双乳的全景。—股甜丝丝的牛奶味道直扑他的心灵,他仿佛听到了来自遥远的北方的呼唤,一望无际的草原、忧郁的白桦树的密林、密林中的小木屋、挂满冰雪的枞树……,优美的风景在他的眼前像拉洋片一样闪过去。在这一幕幕的风景中,都站着抱着紫色花朵的少女娜塔莎。上官金童双手捂住眼睛,幸福地哭了。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
  “上官同学,你怎么啦?”一位尖下巴的女同学胆怯地戳了戳他的肩头。
  他急忙藏起照片,说:“没什么,没什么。”
  这一夜上官金童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娜塔莎拖着那件肥大的裙子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他用毫无障碍的俄语向她说了很多甜蜜的话,但她的表情时而高兴,时而恼怒,把他从兴奋的高峰拖向绝望的低谷,然后又用一个富有挑逗性的微笑把他从低谷中拖上来。
  天亮时,睡在他下铺的、已经是两个男孩的爸爸的赵丰年抗议道:“上官金童,你俄语好,俺知道,可你总得让俺睡觉吧?!”
  上官金童脑袋疼痛,好容易摆脱了挪塔莎的倩影,他苦涩地向赵丰年道歉。赵丰年看着他灰白的脸和起泡的嘴唇,吃惊地问:“上官,你是不是病了?”
  他痛苦地摇摇头,感到思绪像一辆车,沿着溜滑的山坡,不可遏止地、轰轰隆隆滚下去,山坡下开遍紫色花朵的草地上,美丽少女娜塔莎撩起裙子,无声无息地扑上来……
  他紧紧地抱住了双层床的柱子,脑袋往柱子上频频地撞着。
  赵丰年喊来了教导主任肖金钢,这是个武工队员出身的工农干部,曾经发誓要枪毙穿短裙的霍老师,他认为穿裙子就是腐化堕落。他的生铁脸上那两只阴森森的小眼睛使上官金童沸水般的脑袋暂时冷却,他感到自己正从那个可怕的陷阱里挣脱出来。
  “上官金童,你搞什么名堂?!”肖金钢威严地问。
  “肖金钢,饼子脸,老子不要你来管!”为了借助肖金钢的威严使自己摆脱娜塔莎,上官金童不顾一切后果激怒了他。
  肖金钢对准上官金童的脑袋擂了一拳,骂道:“妈个巴子,竟敢骂老子!霍丽娜教育出来的尖子,我饶不了你!”
  早饭时,上官金童面对着玉米粥,感到一阵难忍的恶心,他恐惧地意识到:恋乳厌食症又复发了。他端起粥碗,用残存在一片浑浊中的清醒意识强迫自己喝,但眼睛一触到稀粥,就看到有两只乳房从碗里活生生地升起来,粥碗掉在地上,砸成了碎片。滚烫的粥泼在他的脚上,他竟然毫无知觉。
  同学们惊叫着把他扶到卫生室,校医清除了他脚上的热粥,在烫伤处涂上了油膏。他双眼发直,望着墙壁上的生理解剖图。医生把一支温度计插到他嘴里,他的嘴唇蠕动着,就像吮吸乳头。校医给他注射了一支镇静剂,让同学们把他扶回宿舍。
  他把娜塔莎的照片撕得粉碎,扔到学校后边的河流里。破碎的娜塔莎顺流而下,在一个小漩涡那儿团团旋转着。他看到破碎的娜塔莎在旋转中又圆满起来,像美人鱼一样、赤裸裸地蹿出水面,湿漉漉头发拖到臀部。她忧伤地歪着头,脖子上滚着水珠,她的双手托着乳房,鲜红的乳头像成熟的浆果,熟悉的、忧伤的民歌从河流中袅袅升起来。娜塔莎艾怨地看着上官金童。他听到她清晰地说:“你好狠的心肠!”仿佛有一把刀子扎在上官金童的心脏上,他感到浪潮般乳房的气味把自己淹没了……
  跟踪而来的同学,远远地看到上官金童张开双臂扑向河中,还听到他大声吆喝着什么。他们有的跑向河边,有的赶回学校喊人。
  上官金童沉下河底,看到娜塔莎像鱼一样在水草间游动着,他呼叫着她,一口水把他呛昏了。
  上官金童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母亲的炕上。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响着寒风吹过电线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他试图坐起来,被母亲制止了。母亲用奶瓶喂给他一些羊奶。他模模糊糊地记得,那只老山羊已经死掉了,瓶里的羊奶来自何处呢?他感到脑子木木的,很不听使唤,便疲乏地闭上了眼睛。恍惚中,他听到母亲跟大姐说起禳解的事。她们的声音像从瓶子里钻出来的,很细,很远。母亲说:“他是中了邪。”大姐说:“什么邪?”母亲说:“我看是个狐狸做祟。”大姐道:“是不是哪个寡妇?她生前顶着狐狸仙。”母亲说:“仙家也是,单找我们金童,嗨,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哟……”大姐说:“娘啊,这好日子我可是一天也熬不下去啦……那个半截鬼,快把我作践死啦……他像狗一样……可是他又不行……娘,我要是做出什么事来,您可别骂我……”母亲说:“我还能骂你什么呢?”
  上官金童躺了两天,脑子渐渐灵活了,娜塔莎的形象又时时刻刻地出现在眼前。他在瓦盆里洗脸,发现她在瓦盆里哭。他用镜子照脸,看到她在镜中笑。他闭上眼睛,就听到她的喘息声,甚至能感到她的柔软的头发垂在自己脸上,她的温暖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着。上官鲁氏被宝贝儿子的奇怪行为吓得举手无措,像个小孩子一样,嘤嘤地哭着,跟着他转来转去。他的枯黄的脸倒映在水缸里,他说:“她在里边!”“谁?”上官鲁氏问。“她。”“她是谁?”“娜塔莎!她不高兴了。”她看到儿子的手伸进了水缸里。水缸里除了有水没有任何东西,但儿子却对着水缸神情激动地咕哝着她听不懂的话。上官鲁氏把他拖到—边,用木盖盖住了水缸。但上官金童已经跪在瓦盆边,对着瓦盆中的水神说神道。上官鲁氏把瓦盆里的水泼掉,上官金童却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噘着嘴唇凑上去,好像要跟自己的影子亲嘴。
  母亲抱住上官金童,绝望地哭着:“儿啊,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呀!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了这么大,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没想到你成了这模样啊……”
  上官鲁氏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上官金童看到娜塔莎在泪珠里跳舞,从这个泪珠跳进那个泪珠。“她在这里!”他痴痴地指着上官鲁氏脸上的泪珠说,“你别跑,娜塔莎。”
  “她在哪儿?”上官鲁氏问。
  “泪珠里。”上官金童说。
  上官鲁氏慌忙擦掉泪水。上官金童又喊:“她跳到你眼睛里去。”
  上官鲁氏终于明白了,只要能照清人影的东西,就有娜塔莎在里边。她把所有的盛水的器具都加上了盖子,把镜子埋在地里,窗玻璃上贴上黑纸,并避免让他看到眼睛。
  上官金童立即从黑色中看到了娜塔莎。他已从千方百计逃避娜塔莎的阶段升级到疯狂追逐娜塔莎,娜塔莎也从无处不在的阶段退步到躲躲闪闪的阶段。他对着幽暗的墙角喊:“娜塔莎,你听我说——”他向墙角扑去,脑袋撞在墙上。娜塔莎钻在柜子下边的老鼠洞里。他把脸贴在老鼠洞口,极力地想钻进去,而且他确实感到自己钻进了老鼠洞,在弯弯曲曲的地道里,他追逐着她,喊着:“娜塔莎,你不要跑,你为什么要跑呢?”娜塔莎从另外的洞口钻出来,消逝了。他四处寻找着,发现娜塔莎把身子拉得像纸一样薄,紧紧地贴在墙上。他扑上去,双手抚摸着墙壁,认为是在抚摸娜塔莎的脸。娜塔莎一弯腰,从他的腋窝下溜走了。娜塔莎钻进了灶膛,抹得满脸都是灰。他跪在灶前,伸手去擦她脸上的灰,他擦不掉娜塔莎的脸上的灰,却把自己的脸抹得一道道黑。
  母亲万般无奈,磕头下跪,终于请来了洗手多年的捉鬼大王马山人。
  山人穿着黑袍子,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脚上染着红颜色,手持桃木剑,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上官金童看到他,想起那些有关他的神奇传说,就像喝了一大口酸醋,不觉精神一振,混乱的脑子里闪开一条缝,娜塔莎的影子暂时避开了。山人一脸紫皮,双眼暴突,长相凶恶。他咽喉发炎,吭吭咳咳地吐着痰,像鸡拉白痢一样。他挥舞着桃木剑跳着古怪的舞蹈。跳一阵子,好像累了,便站在瓦盆旁,念动真言,往盆里喷一口水,然后双手握剑,搅动盆里的水。搅一阵子,盆里的水果然有些发红。然后他又跳起舞来。跳累了,又搅水。盆里的水红得像血一样了。他扔下剑,坐在地上喘气。他把上官金童拖过来,说:“你看看盆里有什么?”上官金童闻到盆里挥发出一股中药的香味。他仔细凝视着盆中平静如镜的红水。水中映出的脸让他吃了一惊。他悲哀地想到,不久前还神采奕奕的上官金童变成了一个面容枯黄、—脸皱纹的丑八怪了。“看到什么了?”山人在旁边催问。娜塔莎沾满污血的脸从盆底慢慢升起来,与他的脸重叠在一起。娜塔莎脱下裙子,指着美丽的乳房上流血的伤口,低声骂道:“上官金童,你好狠的心啊!”“娜塔莎!”上官金童惨叫一声,便把脸浸在瓦盆里。他听到山人对母亲和上官来弟说:“好了,好了,把他抬到屋里去吧!
  ”
  上官金童跳起来便与山人拼命。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攻击他人。他胆大包天,攻击的是一个跟魔鬼打交道的人。一切为了娜塔莎。他伸出左手揪住了山人下巴上的花白胡子,死劲儿地往下拽着,把山人的嘴拽成一个椭圆形的黑洞。山人腥臭的口水流到他的手上。娜塔莎用手托着伤乳坐在山人舌头上,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他受到鼓舞,更加用力地往下拽着,而且把右手也附加上去。山人的身体痛苦地折叠着,像中学地理课本上的狮身人面像。山人用木剑别别扭扭地砍着上官金童的腿。为了娜塔莎,他感觉不到腿痛;痛也不松手,为了山人嘴巴里的娜塔莎。他想到了松手的可怕后果:娜塔莎被山人咀嚼成糊状物,咽到肚子里去被消化掉了。山人的肠胃多么肮脏啊!这个滥施法术害死女人的恶魔!这个驱使可爱的小鬼为他推磨的魔头!他能剪纸成鸽倒还有几分可爱。他还能在一锅水里放上只纸船,然后坐着这船一夜之间到日本,第二天晚上返回来,带回一筐日本产的优质柑桔送给他的岳父品尝。这也有几分可爱。这个法术通天的家伙,你为什么伤害娜塔莎?娜塔莎,赶快逃出来呀!他焦急地呼唤着。娜塔莎坐在山人舌根上,好像聋了耳朵。他感到山人的胡子越来越滑溜。娜塔莎乳房上的鲜血流到山人胡子上。他双手不停地倒换着。血染红了手。山人扔掉桃木剑,腾出双手,揪住了上官金童的耳朵,使劲往两边拉开。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咧开了。他听到母亲和大姐的惊叫声。他死也不能放开山人的胡子。他们俩在院子里转起圈子来了。母亲和大姐也随着他们转起圈子来了。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妨碍了倒手的速度。山人利用这机会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背。他完全处于了劣势。他的双耳快要被山人连根拔出了,他的手背被山人啃到骨头了。他痛苦地哀嚎了。他心中的痛苦胜过了皮肉之苦。他眼前一团模糊。他绝望地想到了娜塔莎。娜塔莎被山人吞了,正在被他的胃液腐蚀着。山人的带刺的胃壁无情地揉搓着她。他的眼前由模糊变得像墨斗鱼的肚子一样乌黑了。
  外出打酒的孙不言悠进院子。他锐利的、富有军事经验的眼睛很快便分清了敌我、看清了形势。他不慌不忙地摸出酒瓶放在西厢墙根。母亲喊:“救救金童吧!”孙不言几下子便悠到山人背后,抡起手中的小板凳,双凳齐下。砍在山人绷得正紧的腿肚子上。山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孙不言的小板凳飞扬起来,砍中了山人的双臂,上官金童的双耳得解放。孙不言的两只小板凳来了一个双雷灌耳式,拍在山人的脸上。山人吐出了上官金童的手。山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他拄着桃木剑,紧闭着嘴。孙不言吼一声,他就筛糠般哆嗦一阵。上官金童放声大哭,他还要往山人身上扑。他想挖开山人的肚子,救出娜塔莎,但他的身体被母亲和大姐死死抱住,山人绕过虎踞着的孙不言,飞快地逃走了。
  上官金童的神志渐渐清楚,但依然不能进食。母亲找到区长,区长马上派人去买来奶羊。上官金童躺在炕上,偶尔也下地闲逛。他的眼睛还是直呆呆的。想起娜塔莎托着流血乳房的形象,泪水就像箭一样从他眼里射出来。他懒得说话,只是偶尔自语几句,见人来了,马上就闭了嘴。
  一个阴霾的上午,上官金童仰面躺在炕上。刚刚为娜塔莎的伤乳流过泪,他感到鼻子堵塞,脑袋发昏,浓重的睡意袭来。这时候,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从来弟和哑巴房中传来,驱散了他的睡意。他侧耳谛听着,累得耳朵嗡嗡响,也没听到别的动静。他刚要闭眼,却又传来一声尖叫,这一声比上一声拖得更长,也更加瘆人。他感到心跳加快,头皮发紧。好奇心驱使他悄悄地爬下炕,踮着脚尖走到东间房门边,从门缝里往炕上望去。他看到,脱掉衣服后的孙不言,像一只漆黑的大蜘蛛,紧紧地箍住上官来弟细软的腰肢。他的蚂蚱一样发达的嘴巴,喷吐着白沫,一会儿咬着来弟的左乳,一会儿咬着来弟的右乳。来弟的长长的脖子搁在炕沿上,脑袋后仰着,脸像白菜帮子一样白。那两只上官金童在驴槽里见识过的丰乳,像两个发黄的馒头,软塌塌地瘫在肋骨上。她的乳头上流着血。她的胸膛上、胳膊上布满伤痕。原先光滑洁白的来弟,被孙不言整得像一条刮去鳞片的死鱼。她那两条长腿,一无遮掩地在炕上,像链枷一样抡打着……
  上官金童呜呜地哭起来。孙不言伸手从炕头上摸起酒瓶,对着门板砸过来。上官金童飞跑着跑到院子里,捡起一块砖头,砸在窗户上。他粗野地骂着:“哑巴,你不得好死!”
  骂完了这句话,上官金童感到极度疲乏,娜塔莎的鬼影,在他眼前,像青烟一样消散了。
  哑巴的铁拳打破窗户,嘭地一声伸出来。上官金童胆怯地倒退着,一直退到梧桐树下。他看到那只铁拳缩了回去,有一股焦黄的尿液,沿着从窗格子伸出的塑料管,滴滴答答地流到窗前尿桶里。他咬着嘴唇往外走去,在厢房的门口,与一个神情古怪的人迎面相撞。那人佝偻着腰,两条长胳膊无力地耷拉着。他剃着光头,眉毛花白,两只黑色的被细密的皱纹包围着的大眼睛里,深藏着一种令人不敢正视的东西。他的脸上,全是大一块小一块的紫色疤痕,两只花花皮的耳朵,不是因为烧伤便是冻伤,萎缩得像猴耳一样。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散发着樟脑味的灰色中山装,两只骨节崎岖、指甲破碎的大手在大腿两侧抖动着。“你找谁?”上官金童认为这人—定是哑巴的战友,所以恶声恶气地问了一句。那人恭敬地给他鞠了一躬,用僵硬的舌头和笨拙的嘴说:
  “家……上官领弟……我是她的……鸟儿……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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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我……我……不说吧……鸟儿韩双手紧张地摸着主席台上的白桌布,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望着坐在主席台一侧、主持报告会的中学校长丘家福,结结巴巴地说。说什么……我知不道……他的咽喉里好像堵着一个很大的异物,每说出一句短语,就像鸟一样抻抻脖子。在短语的间歇里,他发出一些怪异的非人的声音。这是鸟儿韩还乡后的第一场报告会,中、小学的全体师生、区委的全体干部、还有各村闻讯而来的百姓,把学校的篮球场站得水泄不通。县报的记者端着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为鸟儿韩拍照。鸟儿韩望望台下的人群,害羞
地往后缩着身子,好像要寻找可以依靠的大树和墙壁。他不说话时便紧缩着脖子,耸着肩膀,双手捂在裤档间。
  校长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往茶杯里倒了一些开水,送给他,说:“老韩同志,喝口水,润润喉咙,别紧张,台下,都是你的乡亲和乡亲们的孩子,大家都非常关心你,都为有你这样的名闻世界的乡亲感到骄傲和自豪。同学们,同志们,乡亲们,”校长侧过脸对着听众,激昂地说,“韩顶山同志在日本北海道的荒山密林里,像野人一样生活了十五年。他创造了世界性的奇迹,他的报告,一定会给我们巨大的教育,让我们再次以最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为我们做报告!”
  台下掌声雷动,我们都被校长富有煽动性的讲话激动得热泪盈眶。鸟儿韩伸出一只手,像老鼠试探着鼠夹上的诱饵一样,摸了一下茶杯的把柄,急忙缩回手,又摸了一下,他才抖抖索索地端起茶杯,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热茶烫得他扬起下巴,紧紧地闭起眼睛。茶水沿着他的下巴流到他的脖了上。他吭吭地,像老刺猬一样咳了一阵,眯起眼睛。仿佛陷入了沉思冥想。
  校长转到他背后,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恳求道:“说吧,老韩,这是在祖国,在故乡,在亲人的怀抱里啊!”鸟儿韩仰起脸,眼里啪哒啪哒掉出两滴泪,说:“说?”校长亲切地鼓励他:“说,一定要说!”……“那就说……”他低下头,双手还捂着裆间,沉默了几分钟,抬起头,抻脖子瞪眼,艰难地说起来。
  “……我、打鸟、那天、黄皮子放枪、我跑、他们追、我一弹弓打瞎他眼、他们抓我、绑胳膊、打腿、用枪托子、绳子拴着一串、一串、一串、三串、一百多人、黄皮子问、我说、下庄户的、不像、我看你、是个无业的、游民、啥叫无业游民、小人不明白、啪、打我一耳光、你问我、我问谁去、又打我两耳光、我不服、被绑着、他抽我的弹弓、拉一下皮子、嗖、还说不是无业游民、打、打、打、用鞭子、棍、枪托子、说、是不是无业的、游民、小伙子、好汉不吃眼前亏、认了吧、到了火车站、解开绳子、一个挨一个、往里走、我撒腿就跑、头上枪子儿嗖嗖地响、炸了营、马队迎面圈过来、一刀砍在我头上、几颗人头落了地、白眼珠子往上翻着、满手是血、上了火车、到了青岛、押到码头、小日本、站两边、刺刀逼着、上船、大船、福山丸、跳板一撤、哗、船开了、都哭了、爹呀、娘呀、完了、这一翅子、刮到哪里、不知道、肉包子打狗、一去没回了、海、浪、晃啊晃、呕、吐、饿、死了、拖到甲板、扔下海、鲨鱼、一口吞下腿、二口吃光、一群群鲨鱼跟着、一群群海鸥跟着、到日本了、上岸、坐火车、又坐船、又上岸、到北海道、进山、雪到大腿、冻得脸青、耳朵流黄水、赤着脚、住木板房、不让吃饱、汤、照见人影、赶下煤窑、小鬼子监工、‘刺楼刺’、‘楼刺楼’、‘石高布石高布’、鬼子话、不通、不通就打、风钻、头灯、挖煤、吃橡子面、拉不下来、伙计、不能等死、要跑、死在山上、不给小鬼子挖煤、挖煤炼铁、造枪、造炮、杀中国人、不干、跑、不给鬼子挖煤、死了也不挖了!”
  他的话突然具有了感情色彩,听众楞了楞,热烈地鼓起掌来。他吃了一惊,望着台下,又转脸寻找校长,校长对他翘起大拇指。他越来越流畅地说:“小陈跑了,被捉回来,当着大伙的面,被狼狗扒了肚子。鬼子咕噜,翻译说:‘太君说了,谁还敢跑?他就是榜样!’我心里话,操你娘,只要有口气,老子就要跑!”热烈鼓掌。“一个女人,打扫雪的,对我招手,钻进她的板棚,她说,‘大哥,我是在沈阳长大的。对中国有感情。’我不敢说话,怕她是奸细,她说,‘从厕所钻出去,就是山林……”
  就在鲁立人和他的爆炸大队,在大栏镇街上,欢庆胜利那一天,鸟儿韩从厕所里钻出去,进入山后的密林。他发疯一样地跑着,一直跑得筋疲力尽,栽倒在一片桦树林里。林中散发着腐败的树叶味道,有叮咚的水声在腐叶下,像弹琴一样。空气潮湿,雾气腾腾,夕阳光如金色的箭,从林木间连续地射进来。黄鹂的啼叫,惊心动魄,一股血的滋味。面前是绿得发黑的草,草叶间结着红润的果实。他吃了一些浆果,满嘴口水。又吃了一捧白色小蘑菇,肠胃绞痛,呕吐不止。他闻到自己的身体在鬼鬼祟祟的黄昏里,发散着刺鼻的恶臭。他找到一条山溪,洗去了身上的粪便。溪水冰凉彻骨,他打着寒战,听到从矿区的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狼狗的叫声。小日本发现了,晚点名时他们会发现我不在了。他心里浮起一种报仇雪恨后的快感。小舅子们,老子跑出来了。看守矿区的日本兵,越来越少,但狼狗却越来越多,他隐约感觉到,小日本快要完蛋了。不行,还得往深山里走,小日本要完蛋了,被他们抓回去喂狼狗,多冤哪!想起那大头尖屁股的狼狗,他浑身皮紧,那些滴着血的狗嘴,拖着小陈的肠子,像吃粉条一样。他把小日本发给的号服脱掉,扔到溪流中。去你娘的吧!衣服鼓胀起来,像黄色的牛尿脬,顺流而下,在岩石边被阻挡,转几圈,又流下去。夕阳如血,山中,桦树和橡树、藤萝和灌木、杉松、马尾松、半崖壁叶片金黄的野葡萄、从山涧里跌跌撞撞流出来的小溪,一切,都被夕阳改变了颜色。他无心欣赏景致,飞快地沿着溪边,跳跃着那些巨大的光滑卵石,向山的深处跑去。半夜时,估摸着狼狗追不上来了,便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他感到脚像放在炉火中烧烤着一样,又热又痛。肚子一阵阵发热,热罢又冷。清冷的月光照耀得山林一片银辉,山涧中长满滑腻青苔的卵石,像巨大的鸟蛋,闪着幽幽的青光。溪水声传播得很远,被岩石激起的一簇簇浪花洁白如雪。他栖身在大树紫色的暗影里,被寒冷、饥饿、伤病、恐怖、惆怅等等一大堆倒霉的感觉折磨着。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到,这样莽撞地逃窜出来是不是犯了错误,但每当这念头一冒出来了,他就痛骂自己,混蛋,你自由了,你了不起,你再也不用替小日本挖煤了,再也不用受那些嘴唇上刚扎茸毛的小日本的欺负了。他就这样在既痛苦又激奋的心情折磨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黎明时,他被自己响亮的梦呓声惊醒了。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但刚醒来就把梦中的情景忘得干干净净。他感到浑身都凉透了,心脏像一颗冰冷坚硬的鹅卵石,碰撞的肋骨疼痛难忍。夜露很重,树干上布满了一层淋漓的冷汗。月亮已落到西边的山峦背后,几颗绿色的星辰在苍白的天幕上闪烁着。山谷中雾气蒙蒙,几只黑乎乎的野兽站在溪边用舌头舔水。他闻到了腥膻的味道,并听到震荡山谷的猛兽的呼啸。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山谷里的雾白茫茫的。他冷,走到阳光里晒着,看到身上,一道道的鞭痕,有许多白色的化脓小疮,一片片肿胀的包块,被蚊子和小咬叮的。这哪里还像个人!眼泪差点流出来。晒得皮肤发了痒,但双腿间那一窝东西,命根子,种袋子,冷得硬的像石头,拘上去,小肚子钝痛。他想起古老的说法:男人最怕冷的地方是蛋子,女人最不怕冷的地方是奶子。他揉着蛋子,感到冰在慢慢融化,有一些凉凉的湿气,被揉出来了。他后悔把身上的号衣扔了,怎么说那也是套衣裳,白天能遮挡身体,夜里能避蚊虫。他在树下找了一些熟悉的野菜,苦菜子,车前草、锥蒜、扁蓄。这些无毒,他吃了。有很多漂亮的野菜、野果,不认识,不敢吃,怕中毒。在山坡上他发现了一棵野梨树,地下落着—层黄色的小梨子,有一股发了酵的酒糟的味道。他尝试着吃了一颗,酸甜酸甜,跟中国的梨味一样的,高兴极了,放心地吃了一个饱。然后想记住这棵树,转着寻找标记,可四周全是树,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虽说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但那是中国的定位法。小日本的太阳,是不是也是东升西落呢?他想起太阳旗在火车站前的旗竿上飘扬的情景。回家,他想,跑出来不是本事,也不是目的,回家,高密东北乡,山东省,中国。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天真少女的影子,她的清秀的长脸儿,高高的鼻子,白皙的丰满耳朵。想到她,他的心像沉浸在酸甜的秋梨汁里。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日本的北海道地方,应该和中国的长白山连在—起,只要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就能进入中国。他想,小日本小日本,弹丸小国,我豁出去三个月,把你走到头。他甚至想,只要我走快些,也许能赶上回家过年。娘死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上官家的女儿娶过来,好好过日子。他打定主意,决定去找回昨天黄昏时扔掉的衣服。他小心翼翼地往回走,生怕狼狗从林子里扑出来。中午时,他感到应该到了那地方了,可眼前的景色却与昨晚看到的大不一样。昨天他没发现竹子,今天却看到,山谷里有黑皮肤的蓬头散发的大树,有直钻到阳光里去的白桦。有一丛丛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花树,真是鲜花烂漫,时浓时淡的花香满山谷。那么多鸟,蹲在树枝上,好奇地打量着他。有他能叫出名字的,有些叫不出名字,都生着华丽多彩的羽毛。他想要有把弹弓就好了。
  整整一天,他都没转出这条山谷。那条小溪像个调皮的孩子跟他捉着迷藏。狼狗没有出现。衣服也没找到。中午的时候,他从一棵躺在水边的腐烂树干上,掰下一片白色的木耳,试探着尝了尝,木耳脆生生的,有一股淡淡的辛辣味道。他放心大胆地把满树干上那些层层叠叠的木耳全部吃光。傍晚的时候,他感到腹痛,肚子胀得像鼓一样,一敲嘭嘭响。然后他就呕吐,腹泻,眼前的东西都变得又粗又大。他举起手,看到手指都像水萝卜。在溪流的平缓处,他在水面上看到自己肿胀的脸,两只大眼肿成一条细缝,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消失了。他疲乏又绝望,钻到一丛灌木下,躺了下来。这一夜他神昏谵语,眼前晃动着许多像大树一样的巨人,还经常地感到一只只色彩斑澜的老虎围着这丛灌木转圈子。天亮时,他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肚子也消下去了。脸也不肿了。在溪水中他的脸吓了他一大跳。一夜上吐下泻,使他瘦脱了形。
  大概度过七个或者是八个夜晚后的早晨,他遇上了两个熟悉的劳工。当时他趴在溪边,正把头扎在水面,学着野兽的样子喝水,就听到从溪边一棵大橡树上,传下来一声轻轻的问询:“是鸟儿韩大哥吗?”
  他跳起来,躲到灌木丛里。久违了的人声把他吓了个半死。这时,他又听到了来自橡树梢头的问讯,但这次是一个沙哑的成年男子的声音:“是鸟儿韩吧?”“是我,是我呀!”他狂叫着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是邓大哥吧?我听出来了,还有小毕,我总算找到你们了……”他跑到橡树下,仰着脸往上望,猝然冒出的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流向耳朵。树上的老邓和小毕,解开把自己捆在树杈上的腰带,沿着长满青苔的树干,笨拙地滑下来。三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哭着,叫着,欢笑着。
  三个人拉开一点距离,鸟儿韩的目光在老邓和小毕的脸上来回跳动着,老邓和小毕的目光却始终盯着乌儿韩。。
  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交流着分别后的情况。老邓在长白山伐过木,有山林经验。根据大树干上青苔的分布情况,老邓确定了方位。半个月后,当山上的树叶被秋霜染红了的时候,他们站在一个低矮的、林木稀疏的山坡上,望见了波浪滔天的大海,灰白的海浪永不疲倦地撞击着岸边一块褐色的礁石,潮水像羊群一样追逐着冲上平缓的沙滩。
  “……海边上,嗯,泊着十几条船。一些人,嗯,尽是些老头儿,嗯,老婆子,妇女,嗯,小孩子,在那儿晒鱼,嗯,晒海带,嗯,也挺苦的,嗯,哼着哭丧歌儿,呜儿哇儿,嗯,哇儿呜儿,老邓说,嗯,过了海就是烟台,嗯,烟台离咱们老家,嗯。很近了,嗯,心里乐,嗯,想哭,嗯,远望着海那边,嗯,有一片青山,嗯,老邓说,那就是中国的,嗯,在山上猫到天黑,嗯,海滩上人走光了,嗯,小毕急着要下山。嗯,我说等会儿。嗯、一会儿,嗯,一个人,头上戴着瓦斯灯,嗯,在海滩上,嗯,走了一圈,嗯,我说行了,嗯,下去吧,嗯,一个多月净吃草,嗯,见了鱼干,嗯,比猫还馋,嗯,顾不上说话,嗯,吃了几条鱼,嗯,小毕说鱼还有刺呢,又吃了一些海带,嗯,肚子里那个滋味呢实在难受,嗯,就像煮小豆腐一样,嗯,绞着痛,嗯,小毕说,嗯,大哥,我的肠子怕是被鱼刺扎破了,嗯,晒鱼的铁丝上搭着一件胶布围裙,嗯,我抽下来扎在腰上,嗯,又找到一件,嗯,女人的褂子,穿上紧巴巴的,嗯,光身子一个多月了,嗯,穿上衣裳像个人啦,嗯,跳上一条小船,嗯,推,拖,弄到海里,嗯,身上湿透了,嗯,船不老实,嗯,像条大鱼,嗯,你拖我拉爬上去,嗯,不知道怎么让船走,嗯,你一桨。我一桨,嗯,小船耍脾气,团团转,嗯,不行,这样划不到中国去,嗯,老邓说,兄弟,这样不行,回去吧,我说,不回去,就是淹死,嗯,死尸也要漂回,嗯,漂回中国!”
  船经不起折腾,翻了,他们在齐胸深的海水里挣扎着,被潮水冲上海滩。海上涛声澎湃,像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奔腾,繁星满天,水面上飞舞着绿色的磷光。鸟儿韩冻得说不出话。小毕低声啜泣着。老邓说:“弟兄们,天无绝人之路,重要是不要灰心。”鸟儿韩问:“大哥,你最大,你说吧,怎么办?”老邓说:“咱是些旱鸭子,没有使船经验。莽撞出海,死路一条。好不容易逃出来,不能轻易死,这样吧,咱先上山歇一天,明晚,捉个日本渔民,让他送我们回去。”
  第二天晚上,他们埋伏在路边,手里拿着棍子石头。等啊等啊,终于看到那个头戴瓦斯灯的人来了。鸟儿韩猛地扑上去,拦腰抱住那个人,将他摔在地上。那人怪叫一声,昏了。老邓摘下头灯一照,晦气,原来是面色枯黄的女人。小毕举起石头,说:“砸死她吧,要不她会去报信的。”老邓说:“算了,小鬼子不仁,咱不能不义。杀女人,要遭天打五雷轰。”
  他们扔下那女人,急匆匆转移。突然看到海滩上有一点灯火,有灯火就有人。三个人,不用提醒,都屏任呼吸,往前爬。鸟儿韩听到油布围裙摩擦着海滩上的砂粒,嚓啦啦地响。灯光从一间木板房里泄出来,房子两边,堆放着一些养殖海带的玻璃水漂子,还有一些破旧的橡胶轮胎。鸟儿韩脸贴在简易的板皮子门上,从宽大的缝隙里,看到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蹲在一个小铁锅边,正在吃大米饭。米饭的香气刺激得他的胃部一阵痉挛,怒火冲上脑袋,操你祖宗,你们把我们抓来,让我们吃草吃树叶子,你们却吃大米饭。鸟儿韩刚想冲进门去,手腕子却被老邓捏住了。
  老邓拖着他们,离开小屋,在一个安静处,三个人头碰头趴下。鸟儿韩说:“大哥,咋不冲进去?”老邓说:“兄弟,别急,让这老人吃完了饭吧。”“你可真是好心肠。”小毕嘟哝着。老邓说:“兄弟,咱们能不能回到中国,全仗着这个老人了。我看这也是个苦人。咱进去,千万不要动蛮的,要和颜悦色地求他,他要答应了,咱就有救了,他要不答应,那时再来武的。我怕你们一进去就狠起来,所以把你们先拖出来。”鸟儿韩说:“邓大哥,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听你吩咐。”
  他们进入板屋,还是把那老人吓得够呛。他殷勤地为他们倒了茶。鸟儿韩看着老人被海风吹得像树皮一样粗糙的脸,心软得不行。老邓说:“好大爷啊,俺是中国劳工,求您老人家使船把我们送回去吧。”老人痴呆呆地看着他们,连连鞠躬。老邓说:“您把我们送回去,我们砸了锅卖了铁、典了老婆卖了孩子,也要凑足盘缠把您送回来。您要不愿回来,我们就把您当爹养着,有我们吃的,就有您吃的,谁要胆敢反悔,说话不算数,谁就不是人养的!”
  老头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咕噜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连连磕头,鼻涕两道泪两行。鸟儿韩有些心烦,动他一下,他就像杀猪一样嚎叫着,爬起来就往外跑。鸟儿韩一把揪住他,他回头就咬了鸟儿韩一口。鸟儿韩怒从心头起,找到一把菜刀,按在老头脖子上,威胁道:“别嚎,嚎就杀了你!”老头儿不敢嚎叫,眼睛紧急地眨巴着。鸟儿韩说:“邓大哥,到了这步田地,讲不得二十四孝了。把这老东西弄上船,用刀逼着,不怕他不干。”
  三个人从小屋里找到柴刀火棍,用绳子绑着老头,拖拖拉拉出了屋,往海滩上走。海风呼啸,海上一团漆黑。刚拐过山角,就看到前边一片火把通明。一群人吵嚷着冲过来。老头子挣脱绳子,大声叫唤着往前跑。老邓说:“弟兄们,逃命吧!”
  他们跑到山上,沮丧得要命,谁也不说话,坐到天明,不知该干什么。鸟儿韩说:“为什么非要走海路?我就不相信日本没有和中国相连的陆地。难道那成千上万、蝗虫一样的日本兵,都是坐船到中国?”小毕说:“那要多少船?不可能有那么多船。”鸟儿韩说:“咱转着海边走,总有碰到路的一天,绕点弯就绕点弯吧,今年走不到,明年继续走,豁出去了,早晚有走回中国那一天。”老邓说:“也只有如此了,我在长白山伐木时,听说小日本跟朝鲜连着,咱先到朝鲜,再回中国,死在朝鲜,也强似死在日本。”
  三个人正商量着,就听到山下人声鼎沸,狗叫,锣响,坏了,日本人搜山了。他们慢慢住山头撤。老邓说:“兄弟们,咱千万别拆了伙,单个崩,就被他们收拾了。”
  他们到底被冲散了。鸟儿韩蹲在一墩竹子里,看到有一个穿着破烂的男式制服上衣的黄脸女人,双手端着一杆猎枪,战战兢兢地搜索过来,她的左右,是一些拿着柴刀木棍的老人,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跟在女人背后,用一柄铁铲子,敲打着一个破铜盆。几条瘦狗,在她们前头有气无力地叫着。可能是为了壮胆,搜山的老人、妇女、儿童,都虚张声势地喊叫着,间或还放一枪。那条黑白间杂的瘦狗,对着鸟儿韩藏身的竹丛,尾巴夹在双腿间,一边倒退一边狂吠。瘦狗丧心病狂的状态,引起了黄脸女人的注意。她端平猎枪,对着竹丛,怪叫着。她的从粗大的袖管里褪出来的像蜡棒一样的手脖子,剧烈地哆嗦着。鸟儿韩从竹丛中蹿出来,高举起切菜刀,对着那妇女,当然也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猛地扑了上去。那个黄脸妇女像遭了突然打击的狗,声音转调儿,扔下猎枪便跑。鸟儿韩的菜刀紧擦着她头顶的草帽子劈下去。帽子被劈破,露出干枯的头发。女人哀鸣着跌倒了。鸟儿韩斜刺里冲下山坡,几下子便蹦到了被金黄的树冠遮掩得密不透风的山谷里。日本人的吼叫、狗的狂吠,把一面山坡吵翻了。
  老邓和小毕被日本人抓住了——正所谓因祸得福——日本投降后第二年,他们被当做战俘引渡回中国,而在围剿中突围逃跑的鸟儿韩,却注定要在北海道荒山密林中,苦苦煎熬十三年,直到那个大胆的猎户把他当做冬眠的狗熊,从雪窝子里掏出为止。
  在最后一个大雪弥漫的冬季来临之时,鸟儿韩的头发已长得有一米多长。头几年里,他还用那把破菜刀隔—段时间切削—次头发,但那把菜刀,终于被磨成一块废铁,失去了任何使用价值,头发便自由地生长起来。从海边劫掠来的油布围裙和女人上衣早已成了条条缕缕,挂在那些生长着尖刺的灌木枝条上。现在他身上用柔软的藤萝捆扎着一些从山外稻田里弄来的稻草和化肥包装纸,一走动就嚓嚓啦啦响,宛若一只恐龙时代的怪物。他像野兽一样,在山林中划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这里的一群灰狼,对他敬而远之,他也不敢招惹它们。他知道这群狼是由一对老狼繁殖的。在第二个冬季里,那对新婚不久的狼曾试图把他吃掉,他也想剥掉它们的暖蓬蓬的皮做洞中的铺垫。起初,他与它们远远地打量着,狼对他有所畏惧,但食肉类野兽那种不屈不挠的耐心使它们长久地坐在他栖身的山洞前的溪流旁,一个夜晚接着一个夜晚。狼扬起脖子,对着天边的冷月发出凄厉的嗥叫,连天上的星星都在这可怕的嗥叫声中颤抖。后来,他感到实在忍无可忍了,便一次吃了本该两次吃的海带,又多吃了一条刺猬腿,然后,他集中精神消化食物,并用发僵的、生出尖利指甲的手,揉搓着腿上的关节,做好出击前的准备。他唯一的武器是那把当时还能勉强使用的破菜刀,还有一根带尖的、用来挖掘植物根茎的木棒。他把这两件武器全带上,推开了堵住洞口的石块,钻了出去。狼看到山洞口钻出了一个它们从没见过的动物。他身材高大,周身生着嚓嚓响的黄色鳞片,头上的毛发像一股汹涌的黑烟,双眼放出绿色的光芒。他嚎叫着对着狼逼近。在离狼几步远时,他看到那只公狼宽阔的大嘴里,锯齿一样的白牙闪着寒光,狼的狭长的嘴唇,像胶皮垫圈一样发亮。他犹豫地站住了脚。既不敢前进也不敢撤退,他清楚撤退的后果。就这样僵持着,狼嗥叫,他跟着嗥叫,而且嗥叫得更加悠长,更加凄厉。狼龇牙,他也龇牙,并且附加上用刀背敲击木棍的动作。狼在月光下追逐着尾巴梢儿跳起神秘的舞蹈,他也抖动着身上的纸片子,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跳跃着。而且确实是越跳越欢天喜地。他从狼的眼睛里,发现了友好和缓和。
  他在第九次报告中——这时他的舌头因为强化训练已变得灵活无比一一讲到此处,竞灵感突发,展开了人与狼的长篇对话:“狼说——是那头女狼而不是那头男狼,”他特别强调道,“女人总是心软嘴甜——韩大哥,咱们交朋友吧。”他撇撇嘴,道:“那就交吧,但我告诉你们,我连日本鬼子都不怕,难道还会怕你们?公狼说:俺要真跟你拼命,你也未必能赢!看看吧,你的牙齿都松动了,牙龈也烂了,化了脓了。公狼说着,把溪边一根胳膊粗的棍子,一口咬断了。鸟儿韩心惊胆战,道:我有刀!他挥舞着那把破刀,砍下一块树皮。母狼说:男人们,就是喜欢打架斗殴。公狼说:算了,我知道你也不善,咱谁也不惹谁,大家做邻居吧。”鸟儿韩说:“奶奶的,我巴不得和解,但心里怯了,嘴巴不能软。我说,好吧,那就做邻居吧。我装出不太情愿的样子说……”他的人狼对话让台下的听众憋不住地笑,便愈加得意地讲起来,直到主持人劝他不说狼了他才把话题往下延伸。
  久居山林的鸟儿韩与狼达成了某种默契后和平共处,上官金童认为是可信的。因为在他自己与动物的交往中,就多次为动物超出人的想象力的智慧惊叹不已。譬如那只充当他的奶妈多年的羊就差点与他对话。
  鸟儿韩清楚地知道那群狼的血缘关系,知道它们的年龄、辈分,甚至爱好。除了这群狼,在这条山谷里,还有一只神经质的公熊,它什么都吃,草根、树叶、野果子、小动物,它还能极其灵巧地从山溪中捕捉到银光闪闪的大鱼。它吃鱼时根本不吐刺,咔嚓咔嚓,像啃萝卜一样。有一个春天里,它从山下拖上了一条穿着胶皮鞋的女人腿,没吃完就扔到山溪里。这头熊吃饱了没事干,就拔小树消耗体力,它栖身的那片领地里,到处都是被它连根拔出的小树。终于有一天,鸟儿韩在第二十次报告中说,他与这头有神经病的熊展开了一场恶斗,他体力不支,被熊打翻在地。熊坐在他身上,颠动着沉重的屁股,拍打着胸脯,嗬嗬地狂笑着,欢庆胜利。他被颠得骨头都要断了,绝望中他灵机一动。伸出手去搔它的睾丸,这一下把那家伙搔恣了,它顺从地翘起一条腿。他一边搔着,一边从腰里抽下一根细绳,在牙齿的帮助下,挽了一个绳扣,套在熊睾丸的根部,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棵小树上。他继续搔着,慢慢往外拖身体。他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就跑,那公熊猛地往前一扑。睾丸一阵奇痛,这地方的痛跟别的地方的痛可大不一样,他说,男人们都知道,无赖的女人也知道。抓住这儿,就等于攥住了男人的命根。那熊一下就昏了过去。——他这段经历,让几位闯过关东的人很不以为然,他们在关东时就听说过这故事,只不过在关东的人熊斗争故事里,主人公是年轻漂亮的女人,而那狗熊,还应该有一些调戏妇女的行为。鸟儿韩正走着红,他们只好把疑问咽到肚子里。
  按照他第一次报告时的说法,最后一个冬季,他是在一个面对着大海的山坡上度过的。他说,十几年来,他越冬的地点一年年往外挪,一直挪到这里。他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土洞子,洞口正对着山沟里一个小村庄。他在洞子里储存了两捆海带,一捆干鱼,还有十几斤土豆。每当清晨和傍晚,他坐在洞子里,双手捧着蛋子,望着山村里那些袅袅上升的炊烟,沉浸在一种痴迷状态中,若干的往事,在他的脑海里闪现着。但往事都以碎片的形式出现,他无法完整地回忆起一件事,包括一个人的脸。一切都像浮在动荡不安的水面上,瞬息万变,难以捕捉。大雪封山之后,村里的人很少出来。街上走过一条狗,也会留下一行黑色的鲜明脚印。家家的烟囱里,昼夜不停地冒着烟。乌鸦在村外的树林里,一天到晚聒噪。海滩上有几条破船,靠近沙滩的地方,结着白色的冰,灰浪一天两次冲上滩头,冲刷着那些冰。就这样他整整地蹲了一个冬天,饿急了就嚼条干海带,渴急了就从洞口挖点雪吃。一会儿睡,一会儿醒。拉了屎就用手抓着扔到洞外。一个冬天只拉过十几次大便。春天到了,雪水开始融化,头上的土层里渗下水来。他往外扔大便时,看到村中那些小木屋已经露出了斑驳的棕色屋顶,大海的颜色也发了绿,但背阴的山坡上还是一片雪白。
  有一天,他估摸着应该是正午时分,突然听到洞外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响声围着洞子转,最后转到头顶上。他在洞中缩成一团,双手不捂蛋子了,紧攥住一把破锹头,麻木地等待着,昏沉沉的意识里,闪烁着往事的碎片,使他很难集中精力,手中的铁锹头,一次又一次地滑脱。头顶上咕咚咕咚响着,泥土簌簌下落。一道雪亮的光线突然射进来。他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注视着那道光线。上边又咕咚了几下,泥土、雪粉,哗啦啦地流下来。慢慢地,一根团溜溜的猎枪枪管,探头探脑地从那洞中抻下来。然后就猛烈地放了一枪,弹丸打在地上,溅起一大团泥巴。呛鼻的硝烟弥漫全洞。他把脸埋在双膝间、憋着不咳嗽。那人放了一枪后,在洞顶上肆无忌惮地走着,吆喝着。突然,他看到,那人的一条穿着靰鞡、绑着兽皮的腿,从洞顶漏下来。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抡起铁锹头,砍那条腿。猎人在洞上,鬼一样嚎着,那条腿也缩了回去。他听到猎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了。雪水和泥巴,哗啦啦地灌进洞来。他想,这人回去,肯定要叫人来的。得离开这洞,不能让他们捉了活的。他极力克服着脑袋的混乱,艰苦地进行着简单的思想。要逃出去。他推开了堵在洞口的木板,拿了一束海带,还带着一块小篷布——是秋天时从日本人打稻机上揭下来的——爬出了洞口。他刚刚站起来,就感到一阵凉风猛地把身体吹透了,强烈的光线像刀子—样剜着眼睛。他像根腐朽的圆木栽倒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刚一迈步,胡里胡涂地又栽倒了。他悲伤地意识到:完了,我已经不会走路了。他不敢睁眼,一睁眼就感到辛辣的光线刺得眼睛痛疼难忍。求生的本能促使他顺着倾斜的山坡爬下去。他还依稀记得,在山坡的右前方,有一片低矮的小树林子。他感到爬行了很久很久了,应该到树林了。但他睁开眼睛才知道刚刚离开洞口不远。
  傍晚的时候,他终于爬到了小树林子。这时他的眼睛已经比较习惯了光线,尽管还是刺痛、流泪。他扶着一棵小松树,慢慢地站起来,望着自己栖身的洞穴就在前边一百米处。雪地上留着他爬行时留下的痕迹。山下的村子里鸡鸣狗叫,炊烟缕缕,一派和平景象。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破纸,裸露的膝盖和肚皮磨破了,渗出了黑血,腐烂的脚趾散着恶臭。他心中涌起了陌生的仇恨情绪,仿佛有一个声音在高高的空中喊叫着:鸟儿韩,鸟儿韩,你是好汉,不能被小日本捉住。
  他从这棵树扑向那棵树,又从那棵树扑向另一棵树,用这种方式,他进入了树林深处。这天夜里,又降了一场大雪。他蹲在一棵小树下,听着黑暗中大海的咆哮和从深山里传出来的狼嗥,又陷入麻木状态。大雪把他掩埋了,也掩埋了他头天下午留下的痕迹。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初升的太阳把雪地照耀得一片碧绿。吵吵闹闹的人声,还有几只狗的叫声,在山坡那边、他的洞穴附近响起来。他一动也不动,安静地听着那些仿佛从水里传上来的朦胧模糊的声音。渐渐地,眼前有一团火升起来,火苗子像柔软的红绸,无声无息地抖动着。火的中央,站着一个身穿白裙、目光像鸟一样孤独的少女。他披着厚厚的积雪站起来,向那少女扑过去……
  嗅觉灵敏的猎狗把猎人们引导过来,他双臂撑地,昂起头,望着面前那些黑洞洞的枪口。他想骂一句,发出的却是一阵狼嗥。那些猎人都惊恐地看着他,狗也畏畏缩缩地不敢靠前。
  有一个猎人过来了,拉着他的胳膊。他感到心肺猛烈地炸开了,拼出最后的力气,他把那人搂住了,并用无力的牙齿咬住了那人的脸。然后他就倒了,那人也倒了。他再也没有反抗,听凭着人们把他的扣了环的手指一根根剥开。他恍惚觉着,人们拖着他,像拖着一具野兽的僵尸,飘飘悠悠地进了那个山村。
  在一个卖杂物的小铺子里,他被一种无法言述的痛苦折磨清醒了。他听到面前的铁皮烟囱里,火焰呼呼地响着,针尖一样的热,扎着他的全身。他赤身裸体,自觉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蛤蟆一样难受。他挣扎着、嚎叫着,要逃离炉火。猎人猛然醒悟,把他拖到院子里,放在一间储藏杂物的,没有生火的空屋里。那间杂货铺的女主人,给了他很多照料。嘴巴里第一次被喂进一勺温热的糖水时,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三天之后,猎户们用毯子裹着他,把他抬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些穿戴体面的人,用呱哩呱啦的日语向他提问。他舌头僵硬,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他说:“他们拿出、一块小黑板、嗯,粉笔、让我写字、嗯,写什么呢、嗯、我的指头、像鹰爪一样、嗯,捏住粉笔、嗯,手脖子酸、连粉笔也拿不住了、嗯,写什么呢?我想、脑袋里一锅粥、呼哧呼哧的、嗯,想啊、想、嗯,两个字、嗯,出来了、出来了、嗯,中国、对了、中国、嗯,我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歪歪扭扭的、嗯,那么大的两个字、嗯,两个大字、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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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两个月后,在高密县巡回演讲了五十场的鸟儿韩重新返回了我们家。鸟儿韩掀起的热潮渐渐平息,人们开始对他越说越丰富、越说越传奇的经历提出了疑问:可能吗?怎么会有那样多的奇事?不就是在山里待了十五年吗?
  鸟儿韩回答道:“操你妈,站着说话不腰痛,十五年,嘴唇一碰就过去了,老子却要一年一年一月一月一天一天一分钟一分钟地熬!你们有种,去待上五年试试吧!”
  十五年确实不好熬,可那么多的事,与狗熊打仗、与狼对话……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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