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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日出》

_6 曹禺(当代)
陈白露(喊起来)达生,达生,你快出来。
[方达生由右面寝室走出。
方达生(看见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哦,你们两个在这儿,对不起,我大概听错了。
(回身)
陈白露我是叫你,你来!你赶快把窗户打开。
张乔治干什么?
陈白露我要吸一点新鲜空气。这屋子忽然酸得厉害。
方达生酸?
陈白露可不是,你闻不出来,(转过话头)小东西呢?..
①英语.意为“哦,我的天哪”!
方达生在屋子里。这孩子很有意思,我非常喜欢她。
陈白露你带她走,好吧?
方达生自然好,我正少这么一个小妹妹。
陈白露那我把她送给你了。
方达生谢谢你!就这么定规了。
张乔治喂,白露。你..你!请你也跟我介绍介绍,不要这样不客
陈白露咦,你们不认识?
张乔治(看了看)很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
方达生可是张先生,我可认识你,你洋名乔治张,中名张乔治,你曾经得
过什么硕士博士一类的东西,你当过几任科长,..
张乔治(愣住,忽然)哦,我想起来了。我们见过,我们是老朋友了!
陈白露(忍住笑)真的?在哪儿?
张乔治啊,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想起来了,五年前,我们同船一块从欧洲
回来。(忽然走到达生面前,用力地握着他的手,非常热烈地)啊,这多少年了,
你看这多少年了。好极了,好极了,请坐,请坐。(回头取吕宋烟)
陈白露(低声)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达生(微笑)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李石清由左门上。他原来是大丰银行一个个职员,他的狡黠和逢迎的本领使他目
前升为潘月亭的秘书。他很萎缩,极力地做出他心目中大人物的气魄,却始终掩饰
不住自己的穷酸相,他永远偷偷望着人的颜色,顺从而谗媚地笑着。他嘴角的笑纹
呆板板地如木刻上的线条,雕在那卑猥而又不甘于贫贱的面形上。当他正言厉色的
时候,我们会发现他领上有许多经历的皱纹,一条一条的细沟,蓄满了他在人生所
遭受的羞辱,穷困和酸辛。在这许多他所羡慕“既富且贵”的人物里,他是时有“自
惭形秽”之感的,所以在人前,为怕人的藐视,他时尔也扭捏作态无中生有地夸耀
一下,然而一想起家里的老小便不由得低下头,忍气吞声受着屈辱。咆恨那些在上
的人,他又不得不逢迎他们。于是愤恨倒咽在肚里,只有在回家以后一起发泄在自
己可怜的妻儿身上。他是这么一个讨厌而又可悯的性格,——他有一对老鼠似的小
眼睛,头发稀稀拉拉的,眉毛淡得看不出,嘴边如野地上的散兵似地只布着几根毛,
扁鼻子,短下巴,张开嘴露着几颗黑牙齿,声音总是很尖锐的。他恨瘦,很小,穿
一件褪了颜色的碎花黄缎袍。外面套上一件崭新的黑缎子马计。他格登登地走进来,
脚下的漆皮鞋,是不用鞋带的那一种,虽然旧破,也刷得很亮,腿上绑着腿带。
李石清陈小姐!(向着乔)博士!(鞠躬)
张乔治你来得正好!李先生,我得跟你介绍介绍我的一个老朋友。
李石清是,是,是。
张乔治(向着达生)这是李石清,李先生,大丰银行的秘书,潘四爷面前顶红
的人。
李石清不敢,不敢。这位贵姓是——
张乔治这是我从欧洲一块回来的老同学,他姓这个,姓这个──
方达生我姓方。
张乔治(打着脑袋)对了,你看我这个记性,姓方,方先生!
李石清久仰!久仰!
陈白露李先生,你小心点,李太太正找着你,说有话跟你讲。
李石清是吗?(笑)她哪有工夫跟我说话,她正打着牌呢。
陈白露还在打么?她早就说不肯打了。怎么?输了赢了?
李石清我的内人打的不好,自然是输的。不过输的很有限,只三四百块钱、
不——
陈白露(替李说出)不算多。
李石清陈小姐顶聪明了,专门会学人的口头语。(不自然地笑)其实,到陈小
姐这儿打牌,输了也是快活的。
陈白露谢谢,谢谢,不要恭维了,我担不起。
张乔治没有见着潘经理么?
李石清我正是找他来的。
陈白露他大概在三十四号,你问福升就知道了。
李石清是。陈小姐,那么我先跟您告一会假。夫陪,失陪,博士。失陪,
方先生。
(李鞠躬点头地正要走出,顾八奶奶推着胡四由中门上。胡四毕竟是胡四。
苍白的脸,高高的鼻梁,削薄的嘴唇,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头发梳
得光光的,嘴边上有两条极细的小胡子,偶尔笑起来那样地诱惑,
尤其他那一对永远在做着“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看你又不看你,
瞟人一眼又似乎怕人瞧见,那态度无论谁都要称为妩媚的。他不大
爱笑,仿佛是很忧戚的,话也不多,但偶尔冒出一两句,便可吓得
举座失色,因为人再也想不出在这样一副美丽的面形下面会藏蓄这
么许多丑陋粗恶的思想和情感。但池并不掩饰自己,因为他不觉得
自己是丑陋的,反之他很自负地以为自己——如许多人那样当面地
称赞他——是“中国第一美男子”。他时常照镜子,理头发,整整
衣服;衣服是他的第二个生命,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宝物。现在他
穿着西服,黑衬衫,白丝领带,藕荷色带着杂色斑点的衣服,裁得
奇形怪样的时髦。手里持着一只很短很精致的小藤杖和银亮亮的链
子。
[他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脸上向来没有一丝表情,不惊愕,不客气,见人也
并不招呼,那样“神秘”——这是顾八奶奶对池的评语——地走进来。
李石清顾八奶奶,(很熟捻地)胡四爷。
顾八奶奶(对李)你跟我拉他进来。
李石清又怎么了?
胡四(看了顾一会,回过头对李说,若无其事的样子)别管她。
李石清对不起,我要见潘经理,失陪,失陪。
(李下。
顾八奶奶(一个天真未凿的女孩子似的,撒着娇。当然看得出来她在模仿着白露)你跟我来!
我不让你看,我不让你看嚜!(一手推进胡四,骄做地立在自己的俘虏和朋友
前面,一半对着胡四,一半对着其余的人,胜利地)我不许你看,你就不能看!
你听着不听着?
胡四(厌恶而又毫无办法)好!好!好!我听着。可是你瞧你!(皱起眉甩开她
的手,指着袖管,已经被顾八奶奶馒头似的手握我许多皱纹,她放下手,故意做不在意的
笑)好好的衣服!(用手掸了掸衣服,整理自己的领带)
顾八奶奶(似笑非笑。急于把这点难堪掩饰过,但在人面前又不得不生着气)你瞧你!
陈白露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胡四没什么。(乖觉地觉出事态可以闹得很无趣,便一手拉起顾八奶奶的手,嫣然地笑出
来)你瞧你!(下面的话自然是“你急什么?”但他没有说,却一手理起油亮亮的头
发。两个人不得已地互相笑了,顾八奶奶当时平了气)
顾八奶奶(又和好地,对白露)你看我们成天打架,我们好玩不?
陈白露当着人就这么闹,你们简直成了小孩子了。
顾八奶奶我们本来就是一对小孩子嚜!(向胡四)你说是不是?我问你,你
刚才为什么偏要看那个女人?有什么美?又粗,又胖,又俗气,又
没有一点教育,又没有一点聪明伶俐劲儿,又没有..
胡四得了,得了,你老说什么?(自己先坐下,取出手帕擦擦脸。又拿出一面个镜子
照照)你看,我下是听你的话进来了么?(忽然看见张乔治,欠欠身)咦,
博士,你早来了。
张乔治胡四,好久没见,你这两天滚到什么地方玩去了?
胡四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到俱乐部泡泡,舞场里“蹭蹭”,(跟女人混混的
意思)没有意思,没劲儿。
顾八奶奶哼,你多半又叫什么坏女人把你述住了。
胡四你瞧你!(毫不在意,慢吞吞地)你要说有就有。
顾八奶奶(急了)我可并没说你一定有。
胡四(还是那副不在乎的表情)那不就得了。
[福由左门上。
王福升小姐,点心预备好了,摆在五十一号,您先看看,好么?
陈白露(正和方达生谈话,转身)好,我就去。
王福升是。(复由左门下)
陈白露胡四,你见过我的新客人么?(胡四懒懒地探起身)方先生,新到这儿来,
我的表哥。(向方)这是胡四,中国第一美男子。
顾八奶奶(正和乔治谈话,回过头,非常高兴地)你不要这么夸他,他更要跟我耍脾
气了。
陈白露好,你们好好地谈吧,我要到那屋子去看看就回来。(由左下)
胡四(不知不觉地又理理头发,回头向穿衣镜照照,对着方达生半天,忽然冒出一句)久仰,
久仰,您多照应着点。
方达生(不知答些什么好)哦,哦。
胡四您很面熟。
方达生是么?
胡四您多人?
方达生(没想到)什么?
胡四你很漂亮,很拿得出去,在这个地方一定行得通。博士,你看,方
二爷像不像我那位朋友黄韵秋?(上下打量方达生)
张乔治黄韵秋?
胡四大舞台唱青衣的。
方达生(厌恶)我看你大概是个唱花旦的。
胡四好眼力,不敢,会一点。顾八奶奶就是我的徒弟,白露也跟我学过。
方达生(自语)这个东西!
(半晌。
胡四(莫名其妙,忽然很正经地)博士,你饿不饿?
张乔治(愕然)我?——不饿!
顾八奶奶(也奇怪胡为什么忽然冒出这一句)你——饿了?
胡四我。(看看达生)不,(摇头)——也不饿。
(半晌。
方达生(望着这三个人,叹气)对不起,我想在外边走走。
张乔治不过,方先生,你——
方达生我不陪了。
(达由中门下。三人望他下场,三个人互递眼色。
胡四这个家伙怎么一脑门子的官司?
顾八奶奶白露大概是玩腻了,所以不知在哪儿叫来这么一个小疯子来开开
心。
张乔治奇怪,这个人我又好像不大认识似的。
胡四(燃纸咽〕博士,我现在会开汽车了。
顾八奶奶对了,博士,你没有看见他开汽车,开得快着得呢。
胡四博士,现在有人邀我进电影公司,要我当小生。你看我现在骑马,
游水,跳舞,穿洋服.一点一点地学起来,博士,你看我这一身的洋
服穿得怎么样,很有点意思啦吧?
张乔治还将就,还将就。不过洋服最低限度要在香港做,价钱至少也要一
百七十元一套。
胡四(望着顾八奶奶)你听见没有?你要我到大丰银行做事,干一个月还不
够一套西服钱呢?
顾八奶奶你不要不知足,李石清一天忙到黑,一个月才二百块,那还是白
露的情分,跟潘四爷说好了才成的。
胡四那是他贱骨头,谁也不能卖得这么贱。(白露由左上)
陈白露(立在门口)点心预备好了。来吧!你们都进来吃吧。今天都是熟朋友。
(回头看)刘小姐,你看.. Georgy来了。
张乔治(远远望见左门里面的刘小姐,老远就伸出手,一边走着,高声嚷着)Bonjour,
Bonjour,Mademoi selle ①(摇着手)——哦,我的刘小姐。你不必起
来。我来就你!..我来就你!(嚷喝着走进去,里面欢呼声)
胡四(慢吞吞地,提一下裤带,摸摸衣服,又是他那满不在乎,无精打彩的样子,对着顾八奶
奶)起来吧!我进门就饿了。
顾八奶奶(瞪他一眼)饿了不早说!还不快点走!(噔噔地走上前)
胡四(瞟她一眼,更慢了)你瞧你!
①法语,意为:“你好,你好,小姐!”
.272.
顾八奶奶(己走到左门口,回头看胡四还立在那里,于是伸出手招他,笑着)快点来,胡四。
胡四(翻翻白眼.胜利似地)哧!
(胡四稳稳当当地走入左门,对白露很抚媚地笑了笑。
陈白露(四面望望)咦,达生呢?(回头,忽然见李太太在背后)哦,李太太,您不
吃点东西么?..哦,那么,您请进来吧。
(李太太上,一个十分瘦弱的女人,举止端重,衣服不甚华丽。神色温良,但罩满
了忧戚,她薄薄敷一层粉,儿乎没有怎么修饰,仿佛很勉强地来到这里,客气而很
不自在地和白露说话。
陈白露(和蔼地)是您要找李先生说话,
孪太太是,陈小姐。
陈白露(按电铃)你们夫妇两人感情真好,这一会儿都离不开。我真羡慕你
们。
[福升上。
陈白露福升,你去请李先生来!说李太太等他有话说。
王福升是。
陈白露喂!方先生在外头么?
王福升没有,没有看见。
陈白露你去吧!(福升下)
陈白露李太太,请您等一下,我有一点事。(向右门走)达生达生!
[小东西由白露的卧室走出来。她已和十二小时前的模样大改了,地穿着白露的玫
瑰紫的旧旗袍,还是肥大,一望而知不是她自己的衣服。乌黑的头发垂下来,白净
的脸上两块喜饼大的红胭脂,眼睛凸成金鱼的那样大。一半因为这几天哭多了,一
半因为四周的新奇使她有些迷惑。她望着白露和李太太一声也不响,如同涂彩的泥
娃娃立在那里。
陈白露方先生在屋里么?
小东西方先生?
陈白露就是方才跟你说话那位先生。
小东西他呀!他下在屋。
陈白露他又跑了。(忽然对个东西)咦,谁叫你跑出来的?
小东西(惶恐地)我!我听见您叫唤我就出来了。
陈白露(笑问她)那么,你忘记昨天晚上那些入啦?
小东西(立刻往里跑)是,小姐。
陈白露回来,(小东西退回来)屋里有一个通过道的窗户,你记得关好,听见
了没有?
小东西嗯嗯。(又跑回)
[李石清由中门进。
陈白露站住!走过来点!(小东西就走过来。她用手帕把她的胭脂涂匀,揩去她的泪痕,
仁慈地笑着)去吧!(个东西又回到右屋。露回头)哦,李先生,你可来了!
你看你太太非要找你不可,你们真亲热。
李石清(笑)您不知道,陈小姐,我们也是一对老情人,我的太太要是一点
钟不跟我说一次情话是过不得的。
陈白露真的么?那你们尽管在这儿谈吧。我不打搅了。
[白露由左门下。
李石清(鞠躬,望着白露出了门,半晌,四面看看,放下心,拉下脸,严重地)打得怎么佯?
输了?赢了?
李太太(哀声地)石清,你让我回去吧?
李石清(疑惧地)你输了,
李太太(低头)嗯。
李石清(有些慌)我给你一百五十块钱都输了?
李太太(低声)还没有都输——也差不多少。
李石清(半天,想不出办法)可是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我心里着急,我怕输,牌更打不好了。
李石清(不觉地气起来)着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你真不
见世面。
李太太(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下去打牌,你偏要我打牌。我不愿意来,
你偏逼我到这儿来。我听你的话,我来了,陪着这帮有钱的人们打
大牌——输了钱,你又——(泣出声)
李石清(看着她,反而更气起来)哭!哭!哭!你就会哭!这个地方是你哭的么?
这成什么样子?不用哭了。(不耐烦地)我这儿有的是钱,得了,得了。
李太太我不要钱。
李石清你要什么?
李太太(怯弱地)我要回家。
李石清少说废话,这儿有钱。(取出皮筐来安慰她)你看,我这儿有一百块钱,
你看。先分给你八十,好不好?
李太太你在哪儿弄来的钱?
李石清你不用管。
李太太(忽然)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在家里,没有穿来。
李太太(瞥见李手内一卷钞票内夹着的一张纸)石清,你这是什么?
李石清(抢说)这是..(但已被李太太抢去)
李太太(望望那张纸,又交还李)你又把你的皮大衣当——
李石清你不要这么大声嚷嚷!
李太太唉,石清,你这是何苦!
李石清(不高兴)你不用管,我跟你说,你不用管。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啦。石清,你叫我回家去吧,好不好?这不是
我们玩的地方,没有一个正经人,没有一句正经话——
李石清谁说没有正经人,潘经理不就是个正经人么!你看他办学校,盖济
贫院,开工厂,这还不是好人做的事?
李太太可是你没有看见他跟这位陈小姐——
李石清我怎么没看见。那是经理喜欢她,他有的是钞票,他爱花这样的钱,
这有什么正经不正经?
李太太好了,这都不是我们的事。(哀求地)你难道不明白,我们的进款这
样少,我们不配到这个地方来陪着这位陈小姐,陪着这些有钱的人
们玩么?
李石清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这样的话你要说,在家里说。不要在这儿讲。
省得人家听见笑话你。
李太太(委屈地)石清,真地我的确觉得他们都有点笑话我们。
李石清(愤恨地)谁敢笑话我们?我们一样有钱,一样地打着牌,不是百儿
八十地应酬着么?
李太太可是这是做什么呀!我们家里有一大堆孩子!小英儿正在上学,芳
儿都要说人家,小五儿又在不舒服。妈妈连一件像样过冬的衣服都
没有。放着这许多事情都不做,拿着我们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
百儿八十地应酬,你..叫我怎么打得下去?
李石清(低头)不用提了,不用提了。
李太太你想,在银行当个小职员,一天累到死,月底领了薪水还是不够家
用,也就够苦了。完了事还得陪着这些上司们玩,打牌,应酬;孩
子没有上学的钱,也得应酬;到月底没有房租的钱,还得应酬;孩
子生了病,没有钱找好医生治,还是得应酬;——
李石清(爆发)你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沉痛地)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心里整天难过?你看不出我自己总觉得我是个穷汉子吗?我恨,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父亲,生来就有钱,叫我少低头,少
受气吗?我不比他们坏,这帮东西,你是知道的,并不比我好,没
有脑筋,没有胆量,没有一点心肝。他们跟我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生
来有钱,有地位,我生来没钱没地位就是了。我告诉你,这个社会
没有公理,没有平等。什么道德,服务,那是他们骗人。你按部就
班地干,做到老也是穷死。只有大胆地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拼,还许
有翻身的那一天!
孪太太石清,你只顾拼,你怎么不想想我们自己的儿子,他们将来怎么了?
李石清(叹一口气)孩子!哼,要不是为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孩子,我肯这么厚
着脸皮拉着你,跑到这个地方来?陈白露是个什么东西,舞女不是
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又不是姨太太,这么一个贱货!这个
老混蛋看上了她,老混蛋有钱,我就得叫她小姐;她说什么,我也
说什么;可是你只看见我把他们当做我的祖宗来奉承。素贞,你没
有觉出有时我是怎么讨厌我自己,我这么不要脸来巴结他们,我什
么人格都不要来巴结他们。我这么四十多的人,我要天天鞠着躬跟
这帮王八蛋,以至于贱种像胡四这个东西混,我一个一个地都要奉
承,联络。我,李石清,一个男子汉,我——(低头不语)
李太太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面受了许多委屈。
李石清不,我决不难过。(忽然慢慢抬起头来,愤恨地)哼,我要起来,我要翻过
身来。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我要不讲一点人情。我以后不可怜人,
不同情人;我只要自私,我要报仇。
李太太报仇?谁欺负了你,你恨谁?
李石清谁都欺负我,谁我都恨,我在这儿二十年,干到现在,受了多少肮
脏气?我早晚要起来的,我要狠狠地出口气,你看,我就要起来了。
[潘月亭由中门进。
潘月亭石清!你回来了。
李石清(恭谨地)早来了。我听说您正跟报馆的人谈天,所以没敢叫人请您
去。
潘月亭李太太有事么?
李石清没有事,没有事,(对李太太)你还是进去打牌去吧。
(李太太由左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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